第 22 章 已更新,歡迎觀看

我不知道我父母能不能接受。”姐夫微皺着眉頭,淡淡道。

“孩子姓什麽這事兒我說了不算,但堂姐也不是勸不動的人,你多勸勸呗。”我模棱兩可地道。其實,我也好奇堂姐為什麽如此堅持讓博衍姓‘梁’,這并非梁家的傳統。

“姐夫,你怎麽會對《珈藍郡圖經》這種古典感興趣?是做科研太枯燥,需要文學調劑嗎?”我岔開話題道。

“我大學時選修了一門通識課,任教的歷史教授曾做過一個《珈藍郡圖經》的注釋研究,圖經裏講到史記随帝王下葬的皇後嫔妃應有七位,但是後世只開棺考古了六位妃嫔,并沒有找到皇後的屍身。據教授分析,這位皇後應該沒有随帝王下葬而是于下葬當日逃逸了。之所以能做到這點,極有可能是史官将皇後的名諱記述錯了,‘溱’‘臻’二字混淆,而同期也确實有一位‘臻妃’,如此李代桃僵,後世一直錯記作‘臻後’,實際應為‘溱後’,皇後取字按理該依着皇後出生地的水域命名,即溱水河畔。”姐夫道。

我聽得有些暈,正想和姐夫細談,堂姐跨進廚房将姐夫勾走了。

臨吃飯的點,賓客們‘擠擠一堂’,愣是将大廳塞滿了五桌人,又在院子裏塞齊了四桌,可還是有人沒法兒落座。梁家老老少少來得特別齊,爺爺的幾個兄弟姊妹都是三代人一起來的,‘女婿’、‘媳婦’、‘孫子’、‘孫女’凡是能叫上號的輩分全都齊活了。我爸領着爺爺坐在老宅的首座上,從美國回來的廣晶姑姑身旁坐了兩個陌生面孔,一男一女,看樣子應該是我未曾謀面的表弟表妹。秉乾叔領着堂姐姐夫坐在一起,身邊竟然還坐着長時間未見的、已同他離婚移居澳大利亞的嬸嬸。我迅速掃了一眼,雨潤叔和莊嬸躬身坐在旁桌上,并沒和我們坐在主桌,不由得心中一酸。霁哥打電話來說他還要好一會,讓我們先吃。我爸起身簡短說了幾句,然後就将致辭的事留給爺爺了。爺爺久未回國,見幾個兄弟姊妹們都和自己一樣,在幾年間滿鬓華發、皺紋橫生,不禁心中好受了許多,說話中氣十足。他甩出一副家主的氣勢來,滿口金蓮,聽得我只想拍手叫好。

席間,嬸嬸忽然離席走到我身邊,在桌下塞給我一個沉甸甸的紅包。我趕緊擺手,心想我這都二十六七的人了,怎麽能要嬸嬸的紅包。我推拒,嬸嬸卻硬是将紅包推進我手心裏。

“嬸不常回來,這紅包你拿着。”嬸嬸很堅持。

“拿着吧。”我爸道,“不要拂了你嬸嬸的心意。”

“媽你偏心啊,”堂姐在一旁打趣道,“我懷着孕呢都沒紅包拿,阿硯怎麽就有了?從小你們就偏心她。我爸也是。只要阿硯開口,什麽條件都能滿足。”

“你這不是還沒生嗎,生了爸給你包個大紅包。”秉乾叔哈哈大笑,道,“懷着身孕的人呢,怎麽還跟小孩似的。”

“我就跟你說吧,我在我們家地位最低,你還不信。”梁櫻轉頭望向鄭瀚,朝他撒嬌道:“現在信了吧。”

姐夫伸手将堂姐攬在懷裏,低聲道:“沒事兒,關起門來,在我們家,你的地位最高。”

衆人聽了姐夫一番泡過蜜的話,皆眉梢沾喜,熱烘烘鬧作一團。我也跟着嬉笑,夾幾筷子菜送到嘴裏。有那麽一瞬間,我想到若是此刻我身邊也坐了一個妙人,不知又會是一副什麽光景。飯吃到一半,霁哥風塵仆仆地來了。我趕緊起身,給他騰了一處能放下凳子的空位。霁哥落座後,衆人皆無聲。雖然消息還未正式對外公布,但宏利資本即将借殼上市這件事,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已知事實。梁霁作為宏利資本的老總,身價暴漲、跻身億萬富豪僅在旦夕之間。霁哥落座後,先跟家裏幾位長輩都道了新年好。他神态自若地同長輩們聊天,筷子也沒停,吃得津津有味。我刮了一眼爺爺和廣晶姑姑,并不能從他們微笑着的臉上讀出任何情緒來。秉乾叔起身給霁哥倒了一杯酒,霁哥也沒含糊,一口悶了。周遭的眼神流轉,令我覺得有些乏,就先下了桌,往書房走。

老宅的書房裏有一把清漪美人榻,聽說是祖上傳下來的宮中之物。我往美人榻上一橫,眼睛一閉,就睡了過去。迷糊夢中,忽然聽到細碎聲響,仿若破殼之聲。我心猛跳了一下,連滾帶爬沖向藏書室,放下懸梯。閣樓的白壁已有了裂縫,我趕緊将龍燈提出,小心翼翼地攏住燈芯。可是,裏面幹幹淨淨的什麽也沒有。我坐在閣樓的地板上,大腦一片空白,隔了一會,才猛然意識到——燈芯裏燃着的赤焰消失了!我汗大如豆,心跳得飛快。好端端的赤焰,怎麽就消失了?莫非赤玉錦鯉死了?一想到這,我心就涼了大半截,幹脆仰面朝天,癱倒在地板上。我心煩意亂,側個身,靠着牆壁閉上眼。這幾日實在太過勞累,身子一躺平就迷迷糊糊想睡覺。老宅年紀大了,木質結構,偶爾傳來窸窣聲響,惹起我的注意,卻不足以令我起身。

“噗嗤——”

“噗嗤——”

“噗嗤——”

這聲音絕不可能是木質結構發出來的。我睜開眼,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這一望,激得我立刻坐起身。不遠處的地板上趴着一只灰綠色的甲殼類生物,瞪着烏溜溜的眼睛。它由遠及近,慢慢朝我爬來,直到離我腳趾一尺遠。我愣神。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怎麽用龍燈孵出真龍來,因為真龍的火焰能燒制寶匣。或許是我太醉心于孵龍的配方,忘了龍燈上供着的焰氣是從赤玉錦鯉那兒來的。龍生九子,各不成龍。以赤焰錦鯉孵化,泅水而依,自然只能孵出赑屃。赑屃,也稱霸下,将它的背殼曬幹了,即是甲胄,能燒出真火。我心中五味陳雜,将赑屃從地上抱起,點着它的頭道:“忙活了大半天,卻生出只龍龜來。喂,你能變出寶匣來嗎?”

赑屃仰着頭,四肢努力伸張,模樣很滑稽。我将它平放回地上,它擺動着四肢,前掌按住我的拖鞋。我嘗試退了幾步,它亟亟跟上。來回幾次,赑屃皆孜孜不倦地朝我爬來,用前掌按住我的拖鞋。它這一連串的印刻反應,顯然是将我認作了它的母親,再放回龍燈怕是不行,只得将它揣進褲兜裏。回老宅大廳時,酒席已撤,換上了牌局。賓客們分作幾團,聚在一起閑聊,也有小朋友手裏拿着煙火棒點着玩的,瓜子花生殼落了一地。廣晶姑姑上前跟我介紹了她的一對子女,小的叫慧伊,大的名字我給忘了,只記得皮膚黝黑,是個五官深邃的孩子,千禧年所生。時鐘敲過十二點,賓客們守歲結束,便各自散了。我爸、秉乾叔和廣晶姑姑還有體己話要談,去了書房小敘。堂姐懷着身孕不好熬夜就先和姐夫回家了,連帶着鄧阿姨也跟着回了,留下我和霁哥打掃滿室的狼藉。

認真講,這是我成年後第一次看霁哥幹家務活,他幹起活來的姿勢和姐夫完全不一樣。姐夫一手下去,溫溫和和地,就将活兒都抹平了。霁哥不行,霁哥必須把每個角落都清掃到絕對幹淨為止。怪不得我爹常說,有事兒找梁霁,比找警察管用。

“過了初八你就來公司上班吧。”霁哥握着拖把,大開大合地拖着地面。

“不了吧。”我拒絕。

“你總是在家裏呆着,對身體不好。”霁哥望了我一眼,語重心長道,“你沒事兒得多往人堆裏鑽,沾沾陽氣,修養個半年,身體才能見好。你是經歷過生死輪回的人了,道理自然比我懂。”

我愣住。霁哥長嘆了一口氣,絮絮道:“當初看到你昏迷着被人擡進我家,面色發青,四肢僵硬,那一刻,我心真跟死了一樣。送你回來的人說你到了晚上就能自己醒過來,若過了淩晨還醒不過來就給他打電話,他一直在樓下的星巴克等着。你嗜睡的情況他也預先說了,說會持續一個月,期間一定要保證進食,哪怕睡熟了也要給你灌點米湯之類的營養液進去——”

“別說了哥,我不想聽。”

作者有話要說: 新更送上,下一更約一周後。

☆、夜雨

作者有話要說: 大結局,看完別走開,還有後記哈哈。

三月,宏利科技将63%的股權轉讓給林盛集團實現淨殼,随後母公司宏利資本收購股權借殼上市,董事長梁霁跻身億萬富豪之列,宏利集團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行業頂峰。與此同時,我正式以股東身份進入宏利董事會,跟着梁霁參與董事會各項會議,整日打飛的考察項目。霁哥在工作要求上對我非常苛刻,所有業務都從頭教起,小到如何排查賬目,大到董事會雙層股權結構行使,事無巨細,教得格外認真。我同他打趣,他還那麽年輕,怎麽着都還能在董事長的位置上混個二三十年,沒必要把畢生絕學傳給我。俗話說,學會徒弟,餓死師傅。霁哥對此只是淡笑,該批評我工作不認真的時候還是往死裏批評,該敲打我工作不上進的時候照樣往死裏敲打。

一連數月,我整日背着一摞文件和筆記本進出董事長辦公室,連在電梯裏的時間都用來看歷年財報,恨不得把睡覺的時間都貢獻出來學習公司法。最不可思議的是,霁哥竟然跟我着回家将我單身公寓裏所有的舊行頭全都裝箱子裏扔了,帶我連逛三晚上兆安路高檔商廈,消費了整整三十萬的衣服和包飾。他一邊刷卡,一邊警告我不準再以一副道姑的樸素模樣示人,我如搗蒜般點頭。光這樣還不夠,他又帶我去他的公寓,打開儲物櫃翻出一堆還沒拆封的禮盒來,裏頭全是愛馬仕、香奈兒、菲拉格慕等一線大牌的箱包鞋具。他讓我将合适的全都挑揀走,不合适的就給堂姐拿去,剩下一些打算分給朋友和同事。我有些慌了,問他這是怎麽了。他淡笑,說這些東西往後沒機會送人了,得處理掉,否則看着心裏堵得慌。

八月中旬,梁霁将其所持股權全數減持,辭去公司董事、董事長等職務。他給自己放了個大假,在國內旅游了将近三個月,直到媒體爆出宏利資本的老總梁秉乾存在多項商業詐騙,法院遣人調查,他才被董事會匆匆召回,主持大局。我本以為他回來是準備營救秉乾叔的,誰知他回來是為了舉證秉乾叔操縱股價、非法融資的,将我跟我爹氣得半死,恨不能将赑屃直接砸他那張俊臉上。

我爹多方奔走,可到底還是敵不過黑紙白字的實錘、自己人捅的刀子。秉乾叔在經營林盛時曾蓄意融資不善造成公司內部財務虧空,并通過大宗交易減持林盛股票套現數億元‘借給’宏利資本使用,爾後又挾持宏利資本原董事長梁霁,脅迫其簽下公司股權轉讓合同,利用宏利借殼上市之便,操縱股價非法融資近千億,一審被判有期徒刑二十二年。幾日後梁櫻臨盆,生下一個六斤多的兒子鄭璟勻。一時間,真可謂悲喜交加、百感交集。

關于判決書上的‘脅迫’二字我是持懷疑态度的,但梁霁很好地利用了雨潤叔‘私生子’的身份,他作為自然人與梁家不存在任何法律意義上的親緣關系,就算有往來也較難定性,而通過自身減持、股權質押借款、恐吓威脅,一手促成‘蛇吞象’式的并購是秉乾叔多年來慣用的伎倆。梁霁一石激起千層浪,秉乾叔曾經的合作對象也都紛紛實名舉報,消息層出不窮。所幸,宏利結構穩定,并非一般企業,扛得住調查,也經得起風浪。我爸臨危受命,代管群龍無首的宏利。他整日抱着一個泡滿茶葉的老式塑料杯在公司裏晃悠,身後跟着一只玳瑁,見誰都笑眯眯的,但罵起人來也是一挺紮實的□□,比秉乾叔好不了多少。坊間傳聞得厲害,說鹬蚌相争漁翁得利,梁秉乾跟梁霁争得你死我活,最後便宜了梁皓晖跟梁硯。我爹心大,風口上還專門給我劈了間辦公室出來,叫我将銀條兒也帶去公司,給老貓做個伴。我上班上出了瘾,每日八點準時到公司,專心工作,五點下班十點入睡,非常規律。家裏的赑屃剛開始每天喂二兩魚蝦管飽,過了半個月,兩斤魚蝦都管不飽它一次正餐。我爸大手一揮,幹脆将老宅幹枯的小橋流水又重新注上清水,養上魚蝦,供赑屃吃喝。書上說赑屃是個實心的神獸,遠古打仗時總是沖在最前面,背扛重物也是一絕,典型的勞碌命,不過我是一點都看不出來,光看見它吃了。

十二月的一天,阿彌陀福聖誕,霁哥約我去白馬寺上香。他上完香要趕中午的飛機去紐約,因此我們早上四點就出發了,五點到廟裏拜了一圈菩薩,吃完齋飯就下山了。我雖然還生着梁霁的氣,但一想到這可能是我和霁哥最後一次在國內見面,我心裏就難受,卻又不想作出一副依依不舍的姿态來。去機場的路上,霁哥開着堂姐的白色奧迪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閑聊。我倆也聊不出什麽花來,聊來聊去不是公司經營,就是股票投資,聊得特單薄。

“套現套得那麽快,是為了分手費吧?紐約房子找好了?”我望着他,戲虐道:“你逃得那麽快,法院就算要查,怕是都跟不上你。”

霁哥幾次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沉默。我收了笑容。他突然轉頭盯了我一眼,又若無其事地切回視線,道:“阿硯,你真的不想聽嗎?”

“什麽?”

“阿硯,先把誤會都解釋清楚了,再下結論。”他道。

梁霁打了一把方向盤,将車駛入機場出發航站樓的車道,停在地下車庫。兩人皆無言。我陪他托運行李、換完登機牌,送到邊檢口。他将車鑰匙遞給我,我拿了鑰匙還沒來得及放進口袋,就被他一把攬進了懷裏。他的大手使勁拍了拍我羽絨外套上的帽子,低低的說話聲在我頭頂盤旋,我勉力止住要紅的眼眶,不讓眼淚滑落。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在想為什麽兩個相愛的人會分手,後來我明白了。我和阿曼,我愛她,但是我不懂怎麽去愛她。她總是讓我束手無策,讓我無所适從,好像我說什麽話、做什麽事都是錯的。十年前是這樣,十年後也是這樣,沒有任何改變。我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心把這份愛撕得粉碎,造成了巨大的誤會,到了最後,我們雙方都承受不起對方的愛,只能分手。很多次我都在想,如果我能丢掉我那些可笑的自尊心,我能收起那些愚蠢的虛榮心,我能把全部的自己都掏出來給她看,好的壞的,坦誠相待,我和她一定不會是現在這個局面。”他說着,從西裝口袋裏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我:“這個你拿着。”

“珍重。”霁哥松開我,頭也不回地往邊檢口走。

我目送梁霁離開後,低頭将信拆開,雪白的宣紙上只有短短兩行字:“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從機場回家的路上,我的眼淚根本止不住。我打開車上的收音機,電臺裏放着許美靜的《傾城》。我聽着歌,哭得更傷心。眼淚模糊了視線,真想就這麽一直開下去不要停,喝一大口忘川水,吃一大罐後悔藥,大醉一場,醒來一切都能回到原點。我的心從未如此疼過,好像有人掄重錘悶聲砸在我的心髒上,一下又一下,到了最後,什麽感覺都沒有了,只記得我迷迷糊糊下了車,打開老宅的門,沾着卧室的枕頭便倒了下去。

淩晨時分,我清醒過來,望見床頭櫃上放着的宣紙,心像被刀刃狠狠擦過,回憶洶湧來回。我想起白馬寺初遇時他踏着一雙牛津皮鞋,彬彬有禮地請教放生池該如何放生,幹淨的眸子裏盛着一個迷蒙緊張的我。我想起撞上大棗那會,明明是我及時拔刀救了他,他卻偏要扯出英雄主義來,嘴硬得不行。我想起在山上的每一日,我同他一言不和就打架,吵架更是家常便飯。他愛發牢騷愛裝逼,我只要看到他跳腳,心裏就開心得不得了。我想起寫婚帖的那個晚上,他将婚契按進心扉時我在想,只求長命又百歲,與君鸾鳳共比翼。我想起落入忘川時他在我耳邊的嘶吼,我想起中陰間訣別時他慘白的臉上挂着豆大的淚珠,我想起澗溪邊日夜縫補什物的白衣少年。其實,我從未真正恨過魏延,我只是不能面對自己對他愈加濃烈的感情。說來可笑,那麽多次生死關頭,我首先想到的永遠都是他。可見,我愛他這件事,真不是我能說了算的。我生氣,我惱怒,我在意,可把我的玲珑心思掰開來看,管它什麽命定、管它什麽對立,我想下班回家時客廳裏亮着燈,地板上放着兩雙拖鞋,洗手臺上放着兩個牙杯;我想周末逛街看電影的時候有人陪,我想游覽名山大川的時候有人和我一同欣賞美景;我想和平凡夫妻一樣,吵吵鬧鬧又酸甜有趣,分享一切美好,分擔一切苦痛,而這個人除了魏延,其他人都不行。

我輾轉難眠,起身找酒喝——要最烈的酒,最燙的爐,喝到地老天荒,喝到倒地不起。我将我爹藏在書桌下的白酒箱子拖出來,起開蓋子,用電爐子燒溫了,也不管燙不燙口,直接往嘴裏灌。我喝大了,身子燥,就跌跌撞撞往院子裏走,走到小橋流水那兒,直接往石階邊一躺。赑屃聞聲爬過來,我一把抱住它的脖子,将熱臉貼在它冰涼的甲背上。流水潺潺,聽着很是悅耳,我暈暈乎乎一個側身,翻進了池子裏。冰冷的池水沒過我的頸項,我閉着眼,躺得很恣意,手在水底下随意地劃着。

忽然,一雙手穿過我的腋窩将我從水裏抄起。那雙手将我整個攬進懷裏,擁得很緊。一股和煦的熱氣從我的腳底漸漸生長出來,萦繞着我,将我身上濕透的衣袖烘幹了。我聞到熟悉的薄荷香氣,我的眼角滑下淚來,卻緊緊閉着眼睛不敢睜開,生怕它只是我的一個夢。

“阿硯。”

“阿硯,我的阿硯。”

“阿硯,我想你。”

(全文完)

上海——波士頓——紐約

☆、後記

寫下《廟算》第一章的時候,我沒想太多,單純想寫個帶點恐怖氣氛的故事,沒想過裏面的人物關系,沒想過要通過它具體表達什麽,也沒想過它的結局。故事從15年的夏天開始連載,原定16年年底完結,卻遲了一整年。

作品之于作者,很多時候是一種映射與被映射的關系。這遲到的一年裏,我文字産量極低,大部分精力都投入了體驗、實踐、學習和少量拍攝中,該體驗的我都體驗了,然後才有《廟算》的後二十章。

對于《廟算》這本近二十萬字的小說,作為創作者,我是有底氣的。我知道我寫出了一個另類的、偏門的故事。在整個故事的塑造過程中,我清楚地知道所有我想要表述的情感和細節,我無數次和筆下的角色溝通,有伏筆也有出路。在文字行進的過程中,梁硯、魏延、陳昂駒這三個主線人物逐漸豐滿起來,人物之間有了火花,有了羁絆。在故事呈現的過程和方式上,《廟算》這個故事可以從很多角度來解讀,你可以說它是一個恐怖懸疑抓大粽子的故事,你也可以說它是一個講述愛情、友情與親情的故事,讀者可以贊揚、喜歡裏面某個人物的價值觀,也可以讨厭、鄙夷之,我都非常歡迎。我試圖在這個故事裏探讨很多主題,但有一個主題貫穿始終——尋找。這是一個關于尋找的故事。故事剛開始的時候,梁硯在尋找幼清死亡的真相,陳昂駒在尋找和白馬寺牽上線的辦法,魏延在尋找獵人的眼淚,姑蘇臻在尋找留住過去的方法。随着故事的推進,梁硯在上山的過程中确認了自己的天命,陳昂駒找到了自己的妹妹,姑蘇臻找到了中陰間的法門,而魏延,他找到了梁硯。

萬事萬物都有它的緣法。梁硯和魏延之間的感情,我以一種逐漸跳脫的角度來描寫。寫到最後,‘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一句詩就概括了全部,但是仔細把這句詩拆開來看,杯酒之餘對着十年枯燈,桃李春風對着江湖夜雨,聚散何其短暫,遺忘何其煎熬,其實很悲涼。人的感情一面很複雜,一面又可以簡單。兩個人若是想要在一起,心志彌堅,又有什麽可以阻擋?梁硯和魏延在非常短的時間內相知相戀,卻又在已知的身份宿命和事件洪流面前被迫分道揚镳,但是兩個人都沒有停止過愛對方,梁硯的愛寬廣無瑕,魏延寧願割魄換梁硯陽壽也不願陰陽相隔。寫結局的時候,很多瞬間我都想将兩人分離,這對于作者來說是最好的與人物和解的方式。但是,我不想要梁硯魏延與我和解。往深裏想,生死況且并不能将兩人分離,那麽兩人面上裝着的淡漠不過就是一張遮羞布。魏延在打鬥過程中甲胄被珈藍刺破,梁硯到死不願意喝忘川水,龍燈孵出赑屃,赑屃作什麽功用,把這些線索聯系起來,輕而易舉地就指向結局,這樣的故事才是圓通的故事——細節和線索我都放進去了,讀者們你們猜吧。

寫作的過程中做了很多細節修改,比如我前後分別使用‘她’和‘它’來代名姑蘇臻,比如我将薩摩耶的名字改成了‘銀條兒’,比如我将朝代改成了中古世代,以便與《千凰》銜接。不過下一本書不是《千凰》,下一本将是《浮生東流去》,《青爐知盡歡》的姊妹篇。

所以,韓磷你準備好了嗎?妝化好了嗎?

2017/11/14 淩晨于紐約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對《廟算》的喜歡,謝謝所有在我文下評論的讀者,謝謝!

第 21 章 已更新,歡迎觀看

一起張羅。我從前也沒覺出他生得多俊俏,可這路過的一水姑娘游客都不自覺地朝他望一眼,低頭竊竊私語。我的算命鋪子還沒開張,就已經圍了幾個小姑娘了。

“請問你是那個演員嗎?”一個小姑娘問。

“哈?我不是啊。”我笑着否認,心裏還有點小得意。

“沒呢,我是問這個帥哥。”小姑娘笑嘻嘻地看着霁哥,道:“你和莊玉坤長得好像呀。”

“你認錯人了。”霁哥低頭整理着簽箱,淡淡道:“要算命嗎?一次兩百。”

“這麽貴!”幾個小姑娘咋舌,很快便四散開去,去了其他攤位。

“怎麽辦啊,剛想着以後做生意得帶上你,結果你立馬把我客人給吓跑了。”我叉腰笑了會,一屁股坐在竹椅上,順帶把羊皮外套給脫了。霁哥幫我揩了揩額頭上的汗,複又将外套幫我披上,低聲道:“你身體剛康複,小心凍。”

霁哥在我身旁坐定,施施然将我放在桌上的定勝糕拆開來吃。我拿手指了指對面的小吃鋪子,道:“那家的馄饨調得特別好吃,榨菜、蔥花、紫菜、蝦皮還有蛋皮,放許多料,可以嘗嘗。”

“你不去嗎?”他問我。

“不去。”我點着桌上的一堆簽子,道,“還需整理熟悉一下。”

“那行,你先忙。”霁哥也不跟我客套,起身就走,确實是餓了。我在竹椅上盤着腿,曬着頂好的太陽,感覺整個人的筋骨都要曬酥了。大老遠的,朱媽扒拉着一個大高個兒,似乎是想幫我招攬生意。過了不多久,那大高個兒果然來了。我倪了一眼,刮到他腳上的牛津皮鞋。這生意,我做了。

“看手相一次十元,看面相一次二十元,看卦一次三十元。”我道。

大高個兒蹙着眉頭,一看就心事挺重的。他打量着我,道:“我和你從前見過嗎?”

“肯定沒有,”我搖搖頭,道:“倒是有很多人都說我面善,不過就是我長得大衆而已。”

“你要算命嗎?我一天只算九次,今天已經給兩個人算過了,還剩三次。”我騙他,其實今天還沒開過張。

“為什麽給兩個人算,就剩三次了?”大高個兒懵了。

“我也有看偏的時候,所以會多算幾次。”我道。

他一聽就笑了,道:“你這算命的也頗有趣,那我就算一次吧。”

“我一看先生你就知道你是富貴家裏出來的人,不如就成全我,算三次吧。”我笑眯眯道。

“你這算命也真是貪心,三次?怎麽算?”大高個彎下腰來。

“面相一次,手相一次,卦象一次。”我掰着手指頭。

“行,那你就算吧。”他也挺爽快。

結果我剛拿起簽箱,鋪開麻布,打算開卦,便被他止住了:“等下——”

“怎麽了?”

“可以給我朋友看下面相嗎?兩個人算兩次,我自己就不算了,我付你三次的錢。”他一邊說,一邊掏出手機。

“可以。”我颔首。

大高個兒在手機相冊裏翻了挺久,然後将一張合照遞到我面前,問道:“光憑着照片,你可以看面相嗎?”

“足矣。”我拿過手機,驚了半晌才将手機遞還給他。

“圖上的這位先生含着金玉出生,鼻梁筆直,待人忠心無二,可惜不懂圓通,并不是做生意的材料,與先生您相比可就差遠了。過了年,就是這位先生的本命年,本命年本來就多災多難,還是要多提防着。那什麽符水我就不賣給你了,我配配都嫌麻煩。”我說得很認真,這符水也是真難配。

他一聽樂了,眼珠子轉了轉,又問我:“那本命年的劫難能度過嗎?”

“能。再說圖上這位女士,顯然也是含着金玉出生,一雙眼生得俊秀異常,照理說是一世平順,可惜眉有斷痕,少享父母之福,故而生性怯懦自私,但同時也是有大福之人,這輩子不會受多少苦,總能找到避災之法。”我道。

“你怎麽知道的?”他呆了。

“老底子的東西從來不會騙人,再說我面相看得有些年頭了。”我老神在在。

“可你看起來沒幾歲啊,比我肯定要年輕。”他笑道。

我颔首微笑,不再回答。他給完錢,在古玩街附近逛了逛,滿面愁容,一看就沒什麽閑逛的心思。臨走的時候,又路過我的攤位,我朝他使勁揮手,道:“先生,您是一世的好命,記得惜福。”

他聞言大笑,扭頭對我道:“既然我是一世的好命,又幹嘛惜福呢?”

這潇灑模樣,倒是教我很欣賞。我低頭數了數簽箱裏的簽子,總感覺有些不對勁。一擡頭,霁哥吃完馄饨回來了。他目光炯炯,盯着已經走遠的大高個。

“那人你認識?”他問。

“怎麽了?他剛找我算命來着。”我道。

“如何?”霁哥扭頭問我。

“天機不可洩露,嘻嘻。”我将簽子攏好放回簽箱裏,按上鎖扣。

“咦,你不算了?”

我點點頭,撫了撫胸口,道:“我這心裏沒來由地慌亂,心悸,怕不是什麽好征兆。”

“這段時間你雖常呆在家裏,但總是日夜颠倒,白天當黑夜,黑夜當白天,這心髒能好得了嗎?”霁哥也不知哪兒起的嘴炮,哔哩啪啦地,嗡聲說了好一串,“你們女孩子每天說着要睡美容覺要養顏,可我從來沒見在淩晨之前合眼的。熬夜的人容易暴躁,脾氣上來了,誰都拉不住。我就不明白了,一個個都是錦衣玉食的人,怎麽都這麽拼命,搶着掙錢,連大老爺們兒掙的那份錢也給掙去了……”

我望着平日裏惜字如金的梁霁絮絮叨叨一堆碎碎念,覺得很有趣,不禁拿肩膀撞了他一下,道:“跟林大小姐吵架啦?”

“不想說。”梁霁哼了一聲。

“得了吧,你倆偷偷把證扯了這事就我知道,領證日期還是我給算的。”我瞟了梁霁一個白眼,道:“都還沒見過你媳婦長啥樣呢,快,手機給我。”

我作勢要搶他手機,害得他趕緊扭身,死死捂住,絲毫不肯讓我看。我大笑起來,把簽箱往身上一挂,道:“不就娶個媳婦結個婚,誰不會啊,不稀罕!”

“等你真正結婚的時候,你就不會說得如此輕巧了。”他忽然垂目,鄭重道:“阿硯,希望你日後找個真正愛你懂你的。”

我聽得心中一澀,面上卻仍擺出一副嬉笑模樣,道:“我結婚?等我結婚的時候,怕是你孫子都有小孩了。”

“哈?”

“走走走”,我推搡着霁哥,道:“餓了,找地吃飯,吃完你再陪我買點東西。”

“買什麽東西?”霁哥問得很真誠。

“降妖除魔的東西。”我也回答得很真誠。

我原本想着去禦風堂,畢竟自家食堂,裏面的肘子一等一的好吃。可梁霁七彎八拐地帶我走進了一家連名字都還沒起的面館,門面特別小,卻擠滿了人。他領着我搶了半張桌子坐下,熟門熟路地點起面和小菜來。摸着油膩膩的桌面,我心中滿是嫌棄。

“不高興都寫在臉上了,大小姐。”梁霁伸筷子夾了一坨涼拌海帶絲到我碗裏,“來,嘗嘗,很好吃,這地方劉俊臣告訴我的。”

“那個小滑頭?”我問。

“嗯。”

我剛要說話,褲兜裏的手機忽然震了起來。一看,陌生號碼。猶豫再三,我還是接了起來。

“丫頭,是我。”說話的是個女聲。

“你是?”我懵。

“陳昂駒前妻。”

我心裏嘩啦一下,落下塊大石頭。在梁霁家貓着的這些天,我蜷在龜殼裏,刻意沒有去想天眼、闕樓、陳昂駒、任警官、元集大師等等這些曾與我有關的人和事,他們仿佛生活在我的另一面,僅限于我的記憶中。

“真離婚了?”我道。

“不離婚,我難不成還去地下陪他麽?”

“你說什麽?”因為緊張,我的手抵着油膩的面館桌面,來來回回地摩擦。

“陳昂駒死了。”也不知是陳昂駒老婆說話的聲音太尖細還是我手機的外放音量太高,我被聲波刺得眼前一片金星,無法思考。

“诶呦,你也別覺得可惜,他又聾又傻的,腦袋裏只裝一根筋。他活着也好,死了也罷,都幹淨。”

“什麽時候的事?你把他放哪兒了?”我冷冷道。

“就昨天夜裏的事。他跟你出了趟遠門,回來的時候又聾又啞,裝了一肚子心事。我給他爹媽打電話,也不見他們多上心,電話裏來來回回幾句話都是心痛進縣城的車馬錢,我聽着特沒勁。陳昂駒遺囑裏說了,骨灰由你處置。我給你快遞寄過來了。”

“好。益州的案子我知道怎麽回事了,那東西你連夜燒了。若它逃了,抓也得給我抓回來。我明天給你打五萬過去,你幫我把喪禮好好操辦了。以後我每月也會寄兩千塊錢,給你家孩子的。錢不多,一點心意。”我道。

“你得了吧,陳昂駒怎麽死的,你心裏有數。”陳昂駒老婆冷哼了一聲,“現在趕着來當救世主了,之前怎麽沒見你多費心,連電話都不來一個。”

我垂目,眼淚在眼眶裏打着轉,馬上就要溢出來了。面館裏食客衆多,我憋紅着一張臉,模樣很是狼狽。

“嫂子教訓的是。”我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強忍着道,“我原本打算身體恢複了就趁春節把他從縣城裏接到市裏來玩,可誰知——”我終于哽聲,沒再往下說。

陳昂駒老婆嘆了一口氣,道:“他定是覺得虧欠了你什麽,所以才會拼死抱住寶匣。寶匣吃人,做的是賠一賺二的買賣。我清楚得很,只是沒想到會落到自家頭上。”

服務員将兩碗熱騰騰地油潑面端上來,肆意的香氣熏了我的眼睛。

“寶匣呢?”我問。

“弭了。”

“行,我知道了,那我先挂了。”我放下手機,舉起筷子坨一點面,塞進嘴裏。蔥花與芫荽被滾燙的辣椒油嗞出馥郁的香氣,我卻絲毫也品不出,味同嚼蠟。

梁霁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半響,道:“當初送你回來的那人——”

“別說了哥,我不想聽。”我埋頭啃着面,撲簌簌的眼淚落了半碗。

“想回家嗎?大伯父今天回來了。”他道。

☆、龍燈

早年梁家縮着脖子做人的時候,孩子們都跟爺爺奶奶擠在單位分配的老房子裏,不敢住在老宅裏,後面子女們各自成家,漸漸都搬離了老房子,住上了更現代化的商品房。我爸常年漂泊在外,不怎麽着家,自然也不想着買商品房的事。我媽更不挑,只要能跟我爸在一塊,住哪兒都無所謂。爺爺奶奶商量了一下,直接将市中心的老宅過繼給了我爸。其實幾個孩子心裏都明白,皓晖同志年少離家那是迫不得已,他一人生計養活全家,功勞大過天,爺爺奶奶自然對這個長子偏心地緊。再過了幾年,奶奶去世,爺爺悲痛欲絕,收拾收拾細軟就跟着廣晶姑姑去了美國,又将老房子直接留給了我,也就是我現在住着的單身公寓。

老宅落在兆安路偏南的梁家老小區內,跟秉乾叔家毗鄰,和我的單身公寓就隔了三兩條巷子。霁哥将我送達老宅就開車回去了,我慢吞吞踱到老宅門口,一摸口袋才發覺沒有鑰匙。我往老宅門欄的縫隙裏望進去,鄧阿姨正拿着大掃帚在院子裏拾掇,我趕緊喊了一聲。皓晖同志手裏抱着個老式塑料杯,裝着滿壺的茶葉,從裏屋跨出來給我開門。他見了我也不驚訝,扭身又往裏屋走回去,我只得跟着。

“喲,這不是小倒爺麽!”鄧阿姨見了我,可高興,道,“都好久沒見你了,這段時間跑哪兒浪去了!”

“鄧啊,我看院子挺幹淨的了,你回吧,謝謝你。”我爸頭也不回地吩咐道。

“行,那我回了。”鄧阿姨将掃帚撂在門廳角落裏,拍拍手,卸下圍裙,拿起小包出了門。她臨關門前跟我比了個手勢,大意是如果我爸打我,晚上可以去秉乾叔家。

待宅門關嚴實了,我爸往太師椅上一坐,怒道:“你過來!你給我跪下!”

我哪裏敢不聽,趕緊雙膝跪地,大喊一聲:“爹,我知道錯了。”

“媽媽的,知道錯有什麽用,你把我放眼裏了麽!”我爸氣得合情合理,罵起人來如同上了膛的機關槍,“你長這麽大,闖那麽多禍,我有哪一次教訓過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朱狄的事,人朱狄現在都上岸結婚了,你呢!你在幹什麽!”

“哈?”我懵了。

“這些年我都是怎麽教你的?小年輕談個戀愛可以,但不能把自己賣了,更不能被別人甩了。”皓晖同志氣得鼻孔生煙,霸道地道,“記住了,只有你甩朱狄,沒有朱狄甩你的道理!被甩也就算了,我聽人說今天白天你居然還拉着阿霁到古玩街找朱狄媽去了,你腦子進水了嗎?人都不要你了,你還死乞白賴地扒拉着,不嫌吃相難看嗎?”

大致明白過來的我,我不禁失笑。

“笑什笑!”皓晖同志冷哼了一聲,道:“瞧你現在這不尴不尬的年紀,我早晚得找人給你相親。”

“爸,咱家的龍燈還在嗎?就是師父走前留下的。”我問道。皓晖同志聽我喊了一聲‘爸’,愣了一愣,平常我愛喊他爹,要緊事的時候才喊一聲爸,但他的氣還沒消,恨恨道:“被我收起來了,在藏書室的閣樓裏。你不在的這段時間裏,有一次玳瑁跑出去很久都不見回,最後是你師父給送回來的。”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師父早已千古,斷然不會再現真身于凡世,而玳瑁陪我逆戰,将其送回的人定是當時在我身邊的人。

“寶匣是不是沒了。”我爸低聲道。

我跪在地上,點點頭,沒有說話。

“當時你師父心急火燎地闖進來,說你命懸一線,我不信,直到他将懷裏的珈藍掏出來。我見珈藍已斷,才将寶匣取來。這寶匣,前清颠覆的時候你高祖父沒有打開過,日本人殺進來的時候你□□父沒有打開過,鬧饑荒鬧□□的時候你爺爺沒打開過。這寶匣,前前後後被多少人惦記着,到了我這輩,為了救你的小命,我把它打開了。”我爸垂目,長嘆了一口氣,道:“你生下來的時候,胎位不正被臍帶噎得滿臉發紫,根本探不到氣息,醫生都說回天無力了,可你到底嗚哇一聲哭了出來,保住了小命。到了上學的年紀,我和你媽把你送到幼稚園,你哭得稀裏嘩啦,撒腿就往家裏跑,你媽蹬着自行車都追不上你。我拿蒼蠅拍打你屁股,你皮實,愣是不喊疼。後來碰上你師父,你才老實了,跟着師父學這學那的,嘴裏念着我們都聽不懂的之乎者也,握着毛筆畫琵琶畫山水畫鴨子,特別可愛。那時候你師父就告訴我,獵人命裏有兩個劫,一個劫是情劫,一個劫是命劫,得用寶匣來還。”

“梁家寶匣置在老宅正脊的正中,寶匣上層內置九色錦緞、九色錦鯉、九色舍利、九色寶珠,下層所置之物只有歷任梁獵悉知。上一任梁獵是你高祖父,安放寶匣的時候,他只有五歲。寶匣乃無尚珍貴之物,裝着一支氏族的命數和福報,有起死回生、流轉輪回的能力。寶匣若是弭了,梁家恐有大災。”

寶匣若是弭了,梁家恐有大災——這十二個字牢牢釘在我心裏,扼住了我的呼吸。皓晖同志長嘆一口氣,道:“可□□父也說過,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旦出現梁獵,首先要确保梁獵平安。”

“梁獵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麽——”我打斷他,道,“若梁獵真的如此重要,承梁家一脈,那你為什麽不對我嚴加管束、好好訓練呢?”

“第一,你高祖父身先士卒,鞠躬盡瘁,未曾留下只言片語,家中亦無人精通梁獵秘術。你□□父只模糊知曉寶匣和珈藍對梁獵尤為重要,寶匣盛着家族命數,珈藍乃梁獵護身的必備法器。當時戰火紛飛,寶匣深埋,珈藍失傳,因此尋找珈藍成了家族世代傳承的一個使命。後來我在青海碰上你師父,擺着珈藍在市集倒賣,我趕緊上前詢問價錢,想立刻買下來。你師父也是個奇人,分文不收,分文不取,只希望能收個徒弟,将畢生所學傳下去。我一想,給你弄個奇門遁甲的老頭學學老底子的東西也不錯,就将他帶回家了。如今想來,幸虧當初遇見了你師父。”我爸望着我,淡淡繼續道,“第二,梁家雖然近百年內都無獵人出世,一度失傳,但族譜上說到了我這輩能出兩個梁獵,一男一女,于是我就賭了一把,賭你是那個沒什麽用的梁獵。”

“兩個?”我震驚。

“是的,兩個。”我爸點點頭,道:“一個是你,一個是你堂姐的孩子博衍。可惜你堂姐光芒太過閃耀,博衍尚未長成便被擄去。我有托人尋過,說他已不在人世。因此,你便是那個命定的梁獵了。”

我不由得伸手摸了摸頸項上的佛龛鏈子,喃喃道:“命定……”

“唉,我也有賭輸的時候。”皓晖同志拿手按了按太陽穴,道,“這往下,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如今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就謝天謝地了。”

“我去提龍燈。”我從地上起身,快步往藏書室跑去。藏書室位于老宅四方的正中,中央書架頂端的缺口就是閣樓的入口,閣樓之上便是天井。我爸放下懸梯,兀自攀了上去,然後拉我上閣樓。閣樓空間逼仄,我們二人都只能弓着腰,幾近匍匐。我爸将一堆蓋着麻布的雜物裏推開,只見灰白的牆壁有一處細小的凹陷。我爸提起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朝那凹陷頂了進去。龍燈漸漸浮現出來,我爸從襯衫口袋取出一支針管,對着食指點刺,殷紅的鮮血落在龍燈燈芯的瞬間,紫氣湧動,雲谲波詭,揚起閣樓四周的積塵——龍燈亮了。我爸握住燈柄,提給我,道:“這龍燈,用我的血養護到現在,不知還能不能派上用場。”

“按書上說的,若赤鯉能在龍燈燈芯裏潛游,便能召喚出神,重制寶匣。”我道。

“神?”我爸的眉毛跳了跳,鄙夷道,“這世上哪兒來的神?”

“我師父就是神呢。”我嬉笑道。

“是,确實是。”我爸笑了,道,“能把你訓得心服口服,必須是神。”

我收了笑容,世上也許真的有神,神跡的存在就是證明,可就像我和師父之間緣分,随着時間的推移,我逐漸憶不起師父的具體模樣,他究竟是白須冉冉還是沐風而冠,是穿粗布麻衣還是玄色中山,我皆憶不起。他帶我在瓊荒峽谷歷練的種種,如一個夜晚的夢一樣虛無缥缈。一年,兩年,五年,時間慢慢淌過去,和師父有關的記憶終有一天會消散得一幹二淨,而師父的神跡便不存于世了。甚至,其實他從未來過凡世,一切都只是神授于我的心魔罷了。

“你出了那麽長時間的遠門,家裏那兩條赤鯉是你小奶奶白馬寺放生池裏撈來的,早就死了。”我爸緊張道。

“不礙事。”我将腳踝上的赤鯉鏈子卸下來,小心翼翼地攏進龍燈的燈芯裏。燈芯着了似地竄出一大團焰火來,吓得我爸一屁股坐在地上。

“炟霐修戾,娑馱婆诃。速往無量光佛剎,放逸虛空業障消,”我念起珈藍的口訣,展開手心,繼續道,“衆生所惑,梁溪歲末,硯始智周,滅盡無煜。是當之現,是當之現,是當之現!”

只聽“啪啪”兩聲,斷成兩半的珈藍落在我手心,我爸在一旁喊了聲‘見鬼了’,趕緊爬過來細看。我左右手各執一瓣珈藍殘片,在赤鯉焰火處來回炙烤,待刀身泛藍後,沿着刀背的裂痕将斷成兩半殘片接在一起。兩瓣殘片之間強大的斥力迸發出一陣激烈的白光,我雙手死死攥着,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放松。過了一會,斥力逐漸消失,轉而成了引力,白光消弭,珈藍恢複如初。

“這赤玉錦鯉你哪兒尋來的?”我爸皺着眉頭,悶哼道,“這玩意兒可邪門了,和家養的錦鯉完全不一樣。”

我收刀入鞘,攏了攏火焰,淡淡道:“有緣人送的。人家非要送我,我不收說不過去。”說話的間隙,赤鯉焰火變幻出各種形狀來,我爸的眼睛發着亮,激動萬分道:“可別真的燒出個什麽東西來!”

我也湊近細瞧,一瞬不瞬,生怕錯過了什麽精彩。那焰火似是通人性,見我和我爸都盯着,反而乖了下來,不再變化,一如尋常焰火。

“算了,就讓它這麽燒着吧,過兩天再來瞧瞧。”我爸收了興致,将懸梯往出口一鋪,道,“你堂姐今年想在國內過年,不出國了。”

“真的假的?”我跟着我爸往出口挪動,兩個人爬下懸梯,回到藏書室內。

“真的。”我爸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道:“你堂姐懷了。”

“太好了!”我激動地拍起掌來,原地轉圈:“太好了!梁家要多一個小baby了!”

“最高興的還是你叔。”我爸嘆了一口氣,道:“秉乾就這麽一個寶貝女兒,生了個外孫卻給人擄走了,這叫什麽事兒。你堂姐倒是挺過來了,他卻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下不了地。別看他這些年在外混得風生水起的,可到底也是半截身子進土的人,受不了刺激。對了,你哥是不是給自己找了新媳婦啊?”

“哈?”我裝傻。

“诶呦,你不知道啊,他跟大學時的女朋友登記了!我也是聽我民政局的朋友說的。你說咱家怎麽盡出情種呢?”皓晖同志烏鴉嘴的功力一流:“這林小姐家大業大,心氣高,可再大能大過你秉乾叔的鱷魚嘴去?公司淨殼借殼這麽來回一倒騰,阿霁又是個實心眼,難不保林小姐要跳樓啊!”

“跳樓?”我一走神,感覺聽糊塗了,連忙道:“好端端地,為什麽要跳樓啊?”

“我打個比方,假如今天你想吃美國牌子冰淇淋,但爸爸兜裏沒錢,只能給你買國産的。你吃的很不開心,于是你爹我受了刺激,發奮圖強二十年,終于成了上市公司董事長,把那間美國冰淇淋廠給買了下來,還在包裝上打上‘梁浩晖牌冰淇淋’七個大字,你開心嗎?”

“那我當然開心啊,簡直要開心死了啊!”我道。

我爹白了我一眼,道:“緊接着,你成了冰淇淋廠的繼承人,可因為經營不善,冰淇淋廠即将破産倒閉,張三作為上市公司的董事長想要全資收購你的冰淇淋廠,但條件是把冰淇淋的名字改成‘張三牌冰淇淋’以并入張三資本旗下,你開心嗎?”

我思考了一陣,道:“假如我爸要開冰淇淋廠,他的宗旨一定是為了讓小朋友們吃上世界上最好吃的冰淇淋。若因我的經營不善導致冰淇淋廠倒閉,員工失業,責任在我,此時有人願意收購冰淇淋廠,繼續生産更好吃的冰淇淋,讓員工們繼續持有工作,也不失為一個好結局。”

“唉!”我爸嘆了一口氣,道,“這就是為什麽你秉乾叔能做集團老總,而你爹我只能開行會的原因,我輸就輸在太講義氣,連帶着你也愛講義氣,江湖氣太重,少了點算計和堅持。”

“媽媽的!”我也跟着罵了一句,道,“對啊,我也不想啊!”

作者有話要說: 新更送上 下一次更新周一早上9點

☆、赑屃

往常梁家的年夜飯都是秉乾叔做東,招呼一屋子遠道而來的表親、堂親,開十來桌的酒席,從白日一直吃到夜裏。今年皓晖同志說要在老宅辦,熱熱鬧鬧慶祝一次,除除晦氣。我爸做東,苦了我跟鄧阿姨。原本霁哥說要來搭把手,幫我洗洗土豆、切切菜之類的,結果我從小年夜盼到大年三十,愣是沒見着他人影,忒不靠譜了。我跟鄧阿姨花了三天時間買菜,又花了一天時間洗菜、切菜。一缸魚蝦生鮮都得拿幹淨的盆碗伺候好了,唯恐落鍋時不新鮮,這光換水就換得我夠嗆。好不容易熬到除夕,賓客們來了老宅,大多朝廚房的窗口望我一眼,誇幾句皓晖家的女兒真賢惠、老宅真氣派,就轉身嗑瓜子喝糖茶去了,沒人惦記着搭把手這件事。

“叫幾個廚子來做幾桌年菜又不是什麽難事,哪怕請幾個鐘點工都行啊!”我将一堆白菜倒進滋熱了油的炝鍋裏,翻炒了幾下,恨恨道,“結果我爹非說過年請不到人,就是想累死我。”

鄧阿姨在一旁哈哈大笑,道:“這上上下下都知道小倒爺對吃有研究,随手炒的幾碗菜能夠上中南海的大廚,不在這時候剝削你,啥時候剝削呀?該累,該累。”

“媽媽的!”我罵了句,繼續道,“随手炒幾個菜當然容易,可我今天一人要燒九桌、一桌十二道,整整一百零八道菜,都跟水浒裏的綠林好漢一樣多了。”

“你瞧,你把蝦全倒進去煮熟了,盛出來撒上蔥花,分裝九盤,就是一道菜。”鄧阿姨寬慰我道,“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中南海的廚子給領導人做飯,還享受□□特殊津貼呢,我有嗎?”我喋喋不休。

“津貼确實沒有,但是我可以幫忙。”一記陌生的男聲落入我的耳簾。我回頭,望見一副黑框眼鏡和一張格外白淨的臉。

“姑爺你怎麽來了。”鄧阿姨趕緊擦了擦手,招呼道:“小倒爺,這是小櫻的老公鄭瀚,你堂姐夫。你倆都不常見,肯定不認識。”

“姐夫!”我趕忙喊了一聲,哭慘道:“救命啊!”

姐夫微笑着将外套脫了,随意置在一旁,卷起袖口,幫忙切土豆絲。看他拿菜刀的姿勢,應該是經常下廚。姐夫話不多,幹活仔細,再難處理的食材到了他手裏都被整理得服服帖帖。早前,我對姐夫鄭瀚一直好奇得緊,聽聞是荥陽鄭氏的後裔,是個學神,包攬各類考試第一名,國際物理競賽金牌,出過車禍,搞過發電廠,爬過火箭發射架。今日一見,不由得羨煞堂姐,不知道她上哪兒淘來這麽個妙人,斯斯文文的,又不顯得娘,還很有點魄力的樣子。

“硯兒,聽你姐說你不常在家啊,都在幹嘛呢?”姐夫道。

我的媽,姐夫一聲‘硯兒’叫得我心尖一顫,老臉紅了大半。

“在歷劫。”我甕聲甕氣道。

“什麽?”姐夫嘴角一劃,笑得無聲。

“真的是在歷劫。”我真誠地道。

“阿櫻一直說你神神乎乎的,說出來的話不能全信,看來是真的。”姐夫将手裏的白菜切得整整齊齊的,擺在砧板上。

“姐夫,聽說你爬過火箭發射塔架是真的嗎?”我道。

“真的。”姐夫低頭切菜,落日餘晖順着窗戶傾瀉進來,照亮了他半邊的臉,“我當時的科研任務跟火箭中裝置的衛星有關,發射時,其他科研人員都先走了,但是我必須在火箭點火發射前确認好所有的開關,簽字畫押後才能離開。撤離塔架其實是非常危險的,塔架的旋梯窄,層數高,不能有閃失。我當時所在的平臺大約有20層樓那麽高,必須在15分鐘內撤離,跑進防空洞,才算安全。”

“那确實危險。”我颔首,繼續道,“聽說你父母也從事着危險工作,好像是潛艇工程師?”

“嗯。”鄭瀚點點頭,道,“他們常年呆在海底,不怎麽管我。我一直到高中填志願的時候才知道他們具體的工作是什麽,因為能加分。”

“是該加分,都是為國家做貢獻啊。”我由衷道。

“也就那樣吧,哈哈哈,沒那麽誇張。”姐夫其實也是個悶騷,多聊幾句,逐漸就抹開了。我跟他胡侃,天南地北什麽都聊,他竟然都能接得下來,可見知識廣博。尤其令我驚訝的是,姐夫在我最擅長的文言文領域都不遑多讓,《尚書》背得比我熟,甚至連《珈藍郡圖經》這種非常偏門的古典都有所涉獵,我只能佩服地五體投地。不過最令我服氣的,是他三句話不離堂姐,‘阿櫻阿櫻’叫得親熱。

“你脖子上挂的是佛龛嗎?” 姐夫的眼睛直直盯着我胸前的佛龛,饒有興趣地道,“這麽小的佛龛我還是第一次見,可以摘下來讓我瞧瞧嗎?”

我在姐夫探詢的目光注視下不免有些心慌,姐夫見我一臉警惕的樣子,便松了口道:“沒事,我就是好奇而已。博衍……博衍丢了以後你姐迷信神佛,在家裏供了一座佛龛,一開始我有點抵觸,後面也就由着她去了。對了硯兒,有個事想請教你一下,孩子取名跟母姓是你們梁家的傳統嗎?”

“什麽?”我愣了一下。

“你姐生博衍的時候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姓什麽自然由她說了算,她想孩子姓梁便姓梁,我沒意見。但是,我父母激烈反對,說我家畢竟是有頭有臉的書香門第,怎麽能讓孩子跟母親姓。我勸說會生兩個孩子,各姓一家,現在這第二個孩子真的來了,若還是姓梁,

第 20 章 已更新,歡迎觀看

是姑蘇臻。她擡手輕輕一揚,屏退了婢子,朝魏觀走近了些。

“觀郎近日可好?”姑蘇臻笑得有些羞赧。

魏觀微微作揖,後退半步,恭敬道:“太子妃娘娘千歲,不知太子妃娘娘将下官尋來所謂何事?”

“觀郎為何要用這樣冷漠的口氣?”姑蘇臻顯然有些腦魏觀冷漠的口吻,“本宮尋你來,自然是要事。”

“洗耳恭聽。”魏觀道。

“我想救你。”姑蘇臻并沒有用‘本宮’二字自稱。

“在下命如草芥,就不勞娘娘費心了。”魏觀道。

“我知你恨我當初被權欲迷昏了眼,抛你棄你,将你一片真心百般□□,逼得你轉投衛府娶了衛淺光。”話到此處,她搖搖頭道:“算了,不去提當初情窦初開之時的濃情蜜意,就提這些年我對你的情義,你難道都看不見嗎?”

魏觀盯着姑蘇臻,一字一句道:“恐怕娘娘忘了當初是誰在淺光宴飲的茶水中下了避子藥。娘娘的情義,恕在下無福消受。”

姑蘇臻一雙眸子緊緊盯着魏觀,道:“無論我解釋多少次,你都不願信。今日宮外将生變故,你只需躲在王城數日,我自可保你性命。”

魏觀的眉心猛地一顫,低聲道:“你說什麽?”

“殿下終于下定決心要削除異己。”姑蘇臻走近魏觀,于他耳旁輕聲道:“我仔細瞧過了,魏府在名冊之列。”

“告辭。”魏觀撂下話扭身就走。姑蘇臻趕緊追上,攔腰抱住他,泣道:“觀郎,你別走,你這一走便是去送死。”

“娘娘放開我!”魏觀一把推開姑蘇臻,将她撞倒到地上。姑蘇臻哭花了一張臉,伸臂死死挽住魏觀的玄色皂角靴,誓要攔住他。

“娘娘對不住了。”魏觀下盤稍一用力,便松了被姑蘇臻禁锢住的一雙腳,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可他走了沒幾步,一支龍翎箭破空而來,釘住了魏觀的皂角靴。射箭之人一身紅衣,背着箭筒,從廊柱頂翻身而下。我認得他,他是當初抱着新嫁娘入王城的少年郎,東宮太子。

太子照見魏觀也不廢話,提箭兩次激射。魏觀雙膝受了箭,噗通一聲便跪下了。身後的姑蘇臻眼見心愛之人受傷,哪裏受得了這樣的刺激,一張臉吓得煞白,朝着魏觀跌跌撞撞地奔過來。

太子倪了一眼,提箭又是三次激射。這一次,魏觀側身躲過,并徒手抓住了其中一支箭,成了自衛的武器。他随即迅速拔下沒在雙膝上的箭,膝蓋處頓時鮮血如柱。二人都沒有廢話,直接扭打起來。片刻,廊下便聚滿了前來護駕的士兵,衆人拎着盾牌舉着戟叉便要往魏延那裏刺。太子見了,上前怒喝一聲‘都給我退下’,吓得護衛們如潮水般退在一旁,可見這太子也是個性情中人。魏觀雖受了傷,依然身手矯健,太子并沒有在近身搏擊上讨着什麽便宜。他咬着牙,恨恨道:“魏觀,你勾結逆黨,私會本王妃嫔。本王今日,定要将你碎屍萬段,除之而後快。”

姑蘇臻癱在一旁,幾次三番想要制止二人的争鬥,皆是敗下陣來。魏觀與太子的打鬥逐漸激烈,好幾次魏觀手裏的箭頭都勘勘擦過太子□□的頸項,看得一旁的護衛們冷汗涔涔。太子勉力抵着魏觀的攻擊,忽而彎腰露出了空門。魏觀趁機上前,不料太子從靴子處抽出一把匕首,以極詭異的姿勢自下而上割了魏觀的面門。我的心陡然地跳躍起來,那匕首,正是珈藍。姑蘇臻慘叫一聲,急急忙忙想要護住魏觀,卻被太子一腳踢開。魏觀的雙目被粘稠的鮮血迷了眼,看不清情勢,待到他反應過來,心髒處已被珈藍紮了一個大窟窿。他頹然倒地,雙目圓睜,模樣很是吓人。姑蘇臻哇啦一聲撲倒在魏觀身旁,顫顫巍巍地扶住紮在魏觀胸口的珈藍,随即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

“留兩個人看住太子妃,其餘人都給我退下!”太子将身上背着的箭筒朝地上一摔,盯了姑蘇臻一眼,扭身拂袖而去。

姑蘇臻哆哆嗦嗦地解下綠色的披風,蓋在魏觀身上,倒伏着抱住他的屍身,恸哭不已。兩個婢子上前,低喚着娘娘二字,想要攙扶起姑蘇臻,可誰料她猛地将珈藍從魏觀體內拔出,直接割了那兩個婢子的喉嚨。她殺得毫不吝惜,握着匕首在兩個婢子的屍身上發洩着怒火。

不知為何,望着魏觀的屍體,我的心像是被冷水浸透,憋了一口氣,無端難受。到底,我還是見不得魏延死,哪怕只是和他長得相似的人。

“什麽人在那裏?!”姑蘇臻忽而喊了一聲。她飛速起身,朝我所在的方向奔跑而來。我還未來得及反應,只見面前掠過一個黑影,奪了姑蘇臻手裏的匕首——壞了,如今的姑蘇臻奪了從前的姑蘇臻手裏的匕首,換句話說,它從中陰間裏偷去了曾經的珈藍。中陰間聯通故去與未來,過去的歷史若是被改變,之後怕是要全變了!

☆、湍流

作者有話要說: 新更送上~~~閱讀愉快呢~~~

我會努力更新噠~~一定盡快更完~~~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于灌木叢中飛奔而出,可走了沒幾步,便被蜂擁而來的護衛圍住了。眼見那黑影越走越遠,我不禁怒從中來,以低伏之勢迅速釘下兩個道界遁甲而出,再回首時,身已立于王牆之上。

姑蘇臻坐在龍翎王城一處寝殿的飛檐上,雙腳懸空,目光幽幽地朝我射來。它把玩着手裏的珈藍,冷冷道:“之前真是小瞧了你去。梁硯,沒想到你學習法術的能力如此之強。”

到了這個節骨眼,我不願再同姑蘇臻費任何口舌,墊腳于王牆上飛奔。姑蘇臻見了,張開衣袖,大笑着朝我飛伏而來。我側身避開,擊出珈藍。兩柄匕首瞬間撞在一起,迸發出猛烈的火花。擦身而過的瞬間,我腰腹一扭,對準姑蘇臻的腹部便是狠狠一擊。它反應極快,拿珈藍的刀背抵着我的刀尖,硬是頂了回去,又順着逼退我的架勢直接将我往王牆上壓。姑蘇臻只用一只手抵住我,另一只手從小腿處拔出一把短刀來。我見情勢不妙,立刻伸腿朝它猛蹬,卻依舊擋不住它的攻勢。我無法,只得撤了珈藍騰出些間距來,甩下兩個道界。

姑蘇臻冷笑了一聲,握住刀柄往我的道界上‘唰唰’劃拉兩下,随即伸手一扯,如同撕紙一般,輕輕松松就将我的道界給扯碎了。它的手橫陳着,反握珈藍,當空朝我劃來。我倒退了一步,察覺身後忽而有一大團明火襲來,立刻弓腰,低伏于地。姑蘇臻沒能反應過來,勘勘受了一擊。火勢在它身上迅速蔓延開來,灼燒着□□在外的肌膚。

“你沒事吧?”魏延上前攙起我,查看我的傷勢。

我循聲回頭,撞上他熟悉的眸子,心下陡覺酸楚,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就在我晃神的片刻,着了火的姑蘇臻突然朝我襲來,一把抱住我的腰便往王牆下躍去。我的皮膚哪裏受得了真火,不由得激烈尖叫起來。

“阿硯!”魏延瞠目,迅速收了姑蘇臻身上的真火,朝我奔來。

“別靠太近,它也有珈藍!”我急忙喊道。姑蘇臻趁着魏延收真火的空檔,用珈藍甩出一個冒着黑氣的道界。我眼見魏延挺着胸膛就那麽直直撞了上去,只覺心漏跳了一拍,提起手裏的珈藍朝姑蘇臻狠狠刺去。可我還是晚了一步,待我反應過來,背上已被姑蘇臻刺穿。

“阿硯——”魏延跪在道界邊上嘶吼了一聲,拿拳頭使勁砸着道界。我聽着‘砰砰’的擊打聲,像極了我初次遇見魏延時的心跳。望着血從胸口源源不斷地滲出來,有那麽一刻我覺得甚是解脫,不如就這樣閉上眼睛去了。可轉瞬間,皓晖同志的臉、霁哥的臉、梁櫻的臉,還有那朱狄的臉、幼清的臉通通都擠進我的腦殼裏。他們有的朝我微笑,有的朝我呲牙咧嘴,有的朝我哭泣,都在和我說話:

“阿硯,爸爸就是希望你能夠記住,人在世間的這些難,該你受的,一分都不能少;不該你受的,姑且先受着,日後記得如數奉還。”

“說真的,沒人能理解我心底的難處。實在是太難了。陽玥的事我後悔到現在。用一輩子買了一個教訓。”

“并不是所有真心相愛的人就一定要在一起的。比如我愛韓京這件事,我清楚,可我沒有勇氣和他在一起。他太,太不羁了。每次和他在一塊兒我都特別緊張,他像一顆□□,沒人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麽。”

“是我背叛了你。我沒多餘的話,估計也沒資格說。我上個星期和他領證了,畢竟年紀也到了。‘梁九’其實不是你的真名吧?不過也無所謂。祝你好運吧,以後別再遇到像我這樣的爛人了。”

“小九,我發覺其實人這輩子就那樣了。命裏該有的、不該有的,都在了。結婚也好,不結婚也罷,哪怕出家,都一樣。”

到了最後,腦殼裏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了,這些個臉都慢慢幻化成了同一張,是媽媽的臉:“人這輩子總會遇到些難處,但只要心裏頭還有點兒執念、還有點放不下的東西,就能活下來,再難都能活下來。小硯,無論什麽時候,你都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

只要還喘着一口氣,就要好好活下去。

因為只有活下去,才能将放不下的東西放下,才能真正活得灑脫。我知道姑蘇臻想幹什麽。這中陰間原是我造的,封了道封,印了我血,就算姑蘇臻再厲害,能将此處的歷史通通改寫,但只要等時間再次行進到我當初制造中陰間的節點,所有的一切都将如時針歸位一般,又回到此處,形成一個封閉的時間環。是以,它根本逃不出去,生生世世都将被囚禁于此。可如今的情勢卻不同了。姑蘇臻有了珈藍這柄法器,便不再受道封的限制,只要它殺了我,從這裏破出去,那麽它在這個世界所做的所有改變,便都會映射到現實世界。

“你真可悲。”我喘着氣,在姑蘇臻耳邊道。

“可悲什麽?”

“你從未得到過你想要得到的男人。”我望着姑蘇臻的臉,笑着道:“你最初愛的那個魏觀早就死在王城的廊下了,你追着他的神魂三十六世,此情此心感天動地,可又如何呢?我只不過在白馬寺多望了魏延一眼,他便願放下一切,追随我至此。”

“你輸得可真慘。”我笑得極大聲。

“你算什麽東西!”姑蘇臻一把将我摔在地上。

“你若要跟魏觀生生世世,為何不找機會同他雙修呢?我要是你,就一棍子将魏觀打懵了套進麻皮袋,拐到深山老林裏去,讓他這輩子只能看我一個人。”我癱在地上,胸腔裏疼得我牙打顫,卻依然裝作一副沒事人的樣子,戲虐着道:“最前頭你輸給了衛淺光,後頭又輸給了我。這整整三十六世,你每一世都在輸。輸到現在,你知道自己輸在哪兒了嗎?”

姑蘇臻被我一番尖牙利嘴堵着,一時半會兒沒出聲。

“真心是要用真心換的。”我見機起身,右手裝模作樣地去探它的胸口,輕輕拍了拍,随即擡起左手便朝着它胸口狠狠紮去:“可這真心不是說換就換的!”

姑蘇臻以為我要襲擊它的胸口,急忙挺身往側邊倒去。我左手得了空隙,向後一揚,對準它的尾椎骨便是猛烈一紮。這一刺,刺得姑蘇臻如彈簧般躍起。我沒有松懈,迅速擲出兩個道界防止它脫離,爾後收回手對準它的腰腹又是一刺。這一刺,直接頂到了姑蘇臻身後的道界,珈藍迸發出強烈的白光,我迅速抽刀回手,以防又造出新的中陰間來。

“你怎麽……知道我的命門?”姑蘇臻的口角流出膿血,皮肉外翻,模樣很是怖人。它倒伏在我身上,死死箍住我,使盡全身力氣想要拔出之前刺在我背上的那柄珈藍。我倆如同一顆大棗般互相抱着,手上幹的卻是致對方于死地的活。

“你究竟是誰?”我問道,“你根本就不是姑蘇臻,你只是條想要修煉成人的蛇精而已。當年,是你強占了姑蘇府一個女嬰的肉身,成了她。”

“不是。”姑蘇臻搖搖頭,道:“我就是那個女嬰,一直都是。”

它擡起另一只枯敗的手來,握住沒入我背部的珈藍,定定道:“凡人難道就不能搶精怪的元神了嗎?”

我的額前滑下一滴冷汗。緊接着,我那顆熱乎乎的柔軟心髒像被人捏番茄一般地給徹底捏結實了,整個軀幹如同被撕扯開一般,五髒俱裂。

“是我的肉身搶了那蛇精的元神,才得以茍活下來。”姑蘇臻将珈藍從我背上拔下來,放開我,舔了一口刀背上的血跡——我的血跡。

只聽“嘩啦”一聲,一片玉面罩飛馳而來,罩在我的面門上。魏延落下來,手上浮着甲胄,全身都燃着火。他一把提住姑蘇臻,眼神裏是我從未見過的淩厲。兩個人扭打在一起,術法快得迷了我的眼,時不時有強烈的擊陣迸出。魏延的打法以紮實穩健為特點,不冒進不退縮,有張有弛。姑蘇臻陰柔有餘,卻不乏淩厲,又有利器在手,逐漸占據了上風。擊陣行進到尾聲時,它忽然雙掌合十,夾着珈藍的刀刃,擊出一陣強烈的白光——不好,珈藍是魏延的命門!

我擡起眼,我将最後一點殘存的意念都集中在眼睛上,凝注姑蘇臻,盯着它的三庭。漸漸地,它手上的光開始弭了,雙手如垂柳般挂下來。與此同時,我的視線消失了,極度的寒冷感使我下意識地得縮了縮身子。

短暫的休克過後,我已氣若游絲。魏延将我的身子掰過來,眼睛裏全是淚,豆大的珍珠一顆接着一顆砸在我的鼻梁上。

我好想笑,卻發覺連張嘴的力氣都快盡了,只得撿重點說:“把珈藍……送到梁府……”

說完這話我本已預備撒手人寰,忽然想起些緊要的,只得又勉力睜開眼,吃力地道:“媽的……這會還沒有梁府……随你吧。”

“寶匣,梁家的寶匣在哪裏?”魏延喊我,喊得好大聲。

“家……”我話還未完,忽然身子一下子變輕盈了。我于一片虛無之中沉浮,篩尋着那些若幽若暗的閘口。每一個閘口,都代表了一段故去的時間和記憶。

我憑着直覺在一處閘口停了下來。那是一間小廟,正午時分的太陽并沒有照射在正殿,而落在了偏殿。兩個女孩兒互相勾着手在殿門口張望着,那是毛都還沒長齊的我和幼清。我趕緊撥弄出一束陽光使它從偏殿右邊的牆壁縫隙裏穿透出一條明亮的光路,無數塵埃在光路裏靜靜翻飛。年幼的我被光路深深吸引,一個勁地跟幼清狂喊道:“幼清,你看這是不是丁達爾現象!”

待兩個女孩入了陰世間殿,我便拿殿內黑無常塑像上的鎖鏈弄出些鐵鏈拖地的響聲,然後走到幼清身邊,湊近她的耳朵道:“幼清,結婚前可千萬別去登山。”

幼清顯然是聽到了,但被吓得不輕,嘴裏神神叨叨道:“小的只是好奇,跨進了閻王殿,希望閻王爺不要責怪,也希望閻王爺能庇佑我在陰間的祖先們。”

我走到幼年的自己身邊,剛喊了一聲‘九兒’,幼清忽然撺過來拉着年幼的我出了偏殿。我被陰世間的屏障束縛着,眼見她瞪着驚恐的雙眼在描述些什麽,我卻一概都聽不見了。一片模糊之中,我看見元集大師擡腳跨過了皇後祠門口的高檻,魏延跟着任隊長的人馬也進了大門,梁硯跟在他們身後。我趕緊飛到她身邊喊了一聲‘九兒’,只想引起她的注意,可她并沒有回頭。

“阿硯,快跟上我。”走在前面的魏延忽然朝梁硯伸出手來。她高興地攀上前去,一把捉住他的大手。魏延猿臂一伸,将她整個人都攬進了懷裏。

說到底,我是後悔的。

我就像是一個在時間的湍流裏游弋的旅人,扔掉了最後一袋背囊,将整張臉都徹底沉進湖心中去。再往下,便什麽感覺也沒有了。

風停了,雪落了。

時間像是一潭死水般,徹底靜止了。

☆、煙火

作者有話要說: 新更送上~~

我殁了以後,随着甬道慢慢飄向忘川。有一黑衣老者,穿蓑衣戴骨簪,乘小舟來接我。他站在橫跨忘川的長橋上,遞給我一把油紙傘,幽幽道:“幾年未受我管束,竟成了這副邋遢模樣。”

我擡眼看清來人,不由得嗚咽一聲:“師父——”

“小九,九兒。”師父淡淡喚了聲。我被熟悉的聲線逼得落下淚來,低聲道:“曾以為再聽不見師父喊我‘小九’,這下怕是要和師父作伴了。”

師父隸屬經典派,古往今來,奇門遁甲,閱籍無數,是非常難得的學究派仙人。師父說我皮囊壞了,沒人修得好,得将我帶去一處叫瓊荒的大陸,見一個故人。

“師父,若非我手中的珈藍,你也未必願意收我做徒弟,對嗎?”我坐在小舟上,頭枕着船脊。

師父搖搖頭,道:“是我先選中了你,爾後才有珈藍認主。”

“真的?”我喜笑顏開。

師父彎下腰,從我腳踝處解下赤鯉,放到嘴邊呼啦一吹,變出滿船活蹦亂跳的赤玉錦鯉來。他刮了我一眼,道:“擁有如此珍貴之物卻不懂使用,也是一種浪費。來吧,跟我說說你的夫君。”

“啊?”我驚了一聲。

“啊什麽啊,婚姻大事你既沒跟你父母講,也沒跟為師講,任性成這個樣子,我沒打你就算輕了。”師父淡淡道。

“沒什麽好講的。”我赧着個臉,澀澀道:“以為找到真愛匆忙結了婚,結果落了一身傷心,沒熬到離婚就死了。”

“為什麽傷心,為什麽離婚?”

“自己作的,是我自己的問題。”我悶悶道。

“诶喲嘿,丫頭長大了,知道從自己身上找問題了。”師父眯起眼來,撫了撫下巴上的白胡子,道:“魏延來頭不小,也不是随随便便什麽人都能碰上的。”

“師父你知道魏延?”我從船脊上直起身,道:“這腳鏈就是他給我的。”

“嗯。”師父點點頭,道:“你講講吧,咱們到瓊荒需些時日。我年紀大了,愛聽八卦。”

“那便從白馬寺初遇開始講起吧——”我望着周圍洶湧的忘川水,事無巨細,将事情經過慢慢道來。快講完的時候,師父大手一揮,将我們坐的小舟從忘川河上騰起,看架勢是要往天上去了。師父扭過頭,喊道:“你若想徹底忘了他,就舀一口忘川水,喝下便什麽都不記得了。”

我猶豫再三,最後道:“還是不了,就這樣記着也挺好。”

師父微笑着,不再說話。他變出一張網來,将小舟裏的赤玉錦鯉全都攏到一處,拖在船尾。小舟一直前行,往瓊荒飛去。爾後,小舟載着我們上了岸,停在瓊荒入口處靠海的峽谷裏。瓊荒大陸廣袤無垠,飛鳥走獸、茂林山垣無數,師父說待我參悟生死、斬斷一切煩惱,便帶我過入口的界河,成為真正游弋于天地六界之間的仙人。

我在峽谷住下後,每日清晨跟着師父做早課,看萬物複蘇,賞萬古星辰。第一年冬至時,來了一位穿白大袍的老人,就是之前師父所說的那位故人。他和師父很是熟稔,兩人團着下很久的棋、吃很多的酒。酒過三巡,老人将師父養着的赤玉錦鯉從峽谷的澗溪中撈上來,用來縫補一些他需要的什物。第二年冬至,白袍老人帶來一個同樣穿白袍的年輕人,接下了老人手中縫補的活。從那以後,白袍年輕人便一直坐在澗溪邊,日以繼夜地縫縫補補,從未停歇過一刻。峽谷裏難得來一個年輕人,我自然好奇地緊,好幾次嘗試同他說話,卻都敗興而歸。因為只要我一湊近,他便警惕地盯我一眼,眼神裏分明寫着‘我很忙,閑人勿擾’幾個大字。久而久之,我的好奇心乏了,就不再往澗溪那邊耍了。

我在峽谷裏休養生息,身子逐漸壯實了,有了相當的力氣和筋骨。師父給了我好些筆墨,用來學習星門推演,又不知上哪兒捉來一只雪鹄,用來載我飛翔。我給雪鹄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雲瀑。雲瀑性子寡,有些脾氣,聽不得我說它一句不好,且在吃上面頗為挑剔。有一日我做完早課忘了給它喂食,待到晚上想起,匆忙奔去圈養它的棚子。雲瀑見了我,尖叫着張開雙翼,提住我的雙肩便往峽谷之上飛去。我吓得低嚎起來,絲毫不敢動,生怕它松開爪子。

瓊荒大陸空曠的夜空裏挂着兩輪月亮,西邊的一輪是滿月,東邊的一輪是彎月。雲瀑鉗着我一直往西面飛。眼前的滿月就這麽明晃晃地照着,金光四溢。我沐在光輪裏,一陣暖風拂過,四下飄來好些祥雲,氤氤氲氲地簇着一穿月白袍子的赤腳仙子。待那仙子漸漸移近了,我縱目,不禁低呼,是觀世音!雲瀑唳啼一聲,抛下我,朝着觀世音奮力揮翅。再一眨眼,觀世音不見了,連帶着雲瀑也消失了。我緊閉雙眼從高空墜下,等着摔成肉泥。可不知為何,過了許久我都未曾着地。

原來,我會飛了。

師父為此高興了好幾個月,也不叫我做早課了,每日帶我出門歷練,看看附近的山山水水,捕些走獸游禽。暇時坐在小舟上,師父也會跟我聊聊瓊荒的趣聞,卻從不講他的過去,也不問我是否思家、是否難過。

“我聽聞瓊荒大陸有一處特別神奇的盆地,你往那盆地裏丢下個什物,過一段時間那什物便會從澗溪裏冒出來。”師父道。

我忽而想起什麽,趕緊道:“對了師父,近日澗溪裏的赤玉錦鯉越來越少了。”

“嗯?”師父看了我一眼,幽幽道:“你可知這赤玉錦鯉的出處?”

“不知。”我道。

“當年衛淺光懷胎五月,喝了放避子藥的參茶,滑了胎。衛洪便做了一匣子赤鯉縫補那落了胎的孫兒的皮囊和骨血。可惜衛洪年歲已大,強弩之末,只能做出拇指大小的精元,有百八十個,卻做不出具象,匆匆去了。衛淺光整理遺物時,在衛洪的練丹房內發現了那盒赤玉錦鯉。她想起父親臨終前的囑托,便将赤玉錦鯉送到玉佛寺,拿竹簍盛着,浸入放生池內。赤鯉遇水,全成了活。女婿魏觀怕時日長了,池子裏的錦鯉會游散,便做了一個玲珑寶匣沒進水裏,将赤鯉全都攏起來。”

“這故事我大致聽過。”我并沒覺得有什麽新鮮。

師父歪頭看我,道:“住了那麽久,你一次都沒問過我赤鯉縫補皮囊的事,也是有些奇怪。”

“師父若想說,便說吧。”我道。其實,我并不關心‘皮囊’‘縫補’這類關鍵詞。我恨透了。

“當時衛洪只做出了精元,要養成具象還需費些時日。實際上,每一尾赤玉錦鯉都養着一部分落胎孫兒的骨血。赤鯉有個特性,就是當它餓着的時候,後頭的赤鯉會咬住前頭赤鯉的尾巴,如此慢慢聚成一長串。魏觀用玲珑寶匣将它們拘着,時間久了,聚合的精元便能慢慢化出具象來。過了幾年,王城突發政變,魏觀被太子斬殺于廊下,淺光無法生育——”

我聽到此處,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又過了五六年,玉佛寺的放生池裏忽然冒出來個半截小臂那麽大的嬰兒。寺裏的掃地僧趕緊将孩子從水裏撈上來,送到魏府,這才頤養了魏氏一脈,乃魏氏一族的開端。因此,魏氏一族追本溯源便需食人肉,以補足先天上的氣血匮乏。”師父嘆了一口氣,道:“赤鯉說到底是不祥之物,少點人氣。玉佛寺也因此鑄下了孽障,改名白馬寺。”

我心底好似盛了一碗滿水,總有些說不上的悸悸,道:“我開啓中陰間時,曾回朔過衛洪與小厮至湖心飲酒,恐怕那會兒湖心并沒有精怪要殺衛洪,是衛洪诓騙衆人、奪了小厮的命,做了一尾赤鯉吧。”

師父點點頭。他思忖片刻,忽而看向我,道:“還恨嗎?”

“哈?”我有些摸不着頭腦。

“我問你還恨魏延嗎?”師父道。

“我在這谷裏住了好些年,師父從未在我面前提起過他,今兒是怎麽了?”我哼了一聲,很不情願。

師父從腰間掏出一株水晶蘭來,又把玉握塞進我手心裏,道:“九兒,其實你會飛那會兒我就該将你送走了。只是我私心想再多看你一會,便又留了你個把月。你塵緣未了,只是暫時在我這裏修養,如今該是走的時候了。”

“師父——”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我急急忙忙喊了一聲,使勁抓住師父的布衣。師父将我的赤鯉腳鏈又給戴回去,也沒顧上我哭,接連念了好幾串術法。赤玉錦鯉将我整個人都罩了進去,躍進瓊荒的天河裏。溫熱的天河水将我包裹住,漸漸地,我便沒了視野,只覺得身子浮浮沉沉,随波逐流,爾後終于落到了實處。

醒了以後,我盯着天花板适應了很長一段時間。四下漆黑如墨,肺裏的氣壓都快炸了,我才松開鼻翼,猛吸了一口空氣。我緩緩坐起,摸着床沿,下地開燈。打開卧室的房門,一股子火鍋的香氣沖進我的口鼻,我不禁落下淚來——久違的人間煙火氣。我腳上還有些軟,扶着樓梯往下,朝客廳慢慢走。梁霁坐在沙發上,手裏拿着幾份文件,正皺眉細看。不遠處的餐桌上,幾個陌生男女圍坐在火鍋前,吵吵嚷嚷地涮着肉片。

“鹵蛋,你不能再吃羊肉了,都一百多斤的人了。”說話的男子握着筷頭緊緊壓着另一雙筷子,那筷子的主人是一個明目皓齒、紮着大馬尾的姑娘。另一個梳着大背頭的男子,眉清目秀的,眼睛裏全是笑意。

“劉俊臣!”她扭頭朝梁霁喊了一聲,道:“老板,你看看他!”

“咦——”劉俊臣偏着頭看我,道:“這誰?屋裏居然還有人。”

霁哥扭頭,放下文件跑上來扶住我,露出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笑容:“阿硯,你醒了!”

“哥。”我輕輕喊了一聲,問道:“誰送我來的?我怎麽會在你家。”

“這個等會再說。你餓了嗎?先吃點熱的吧。”霁哥扶我在餐桌前坐下,又起身添了一副碗筷。我吃着熱乎乎的羊肉,蘸着花生醬,感覺胃裏暖融融的。可吃了沒幾筷子,我便暈了,走到沙發旁,剛沾着軟墊就直接倒下去。前一秒我還聽着霁哥跟其餘人解釋‘她剛從國外回來,時差還沒倒過來’,後一秒便徹底睡死過去了。這樣倒地即睡的情況斷斷續續持續了将近一個月,昏睡時我也不做夢,就是眼睛一睜一閉,一天就過去了。

霁哥本不是愛養寵物的人,但為了我病能快點好,特地把銀條兒抱了來放自己家裏,又叫了秉乾叔家的鄧阿姨來照顧我。日子一天天過去,比翻書還快。我始終沒問霁哥我究竟是怎麽回得家,關鍵他也沒時間,整日忙得人仰馬翻,每次回家都是夜裏兩三點,緊接着大清早七八點又準時提着公文包上班去了。

等我身體真正恢複過來,已接近年關。有天下午,霁哥忽然回了家。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同我看了一會,忽然問我:“有沒有想去玩的地方?逛街?吃飯?看電影?”

我關了電視,扭頭盯着他,道:“哥,你咋了?受刺激了”

“沒。”霁哥難得臉上露出一絲害羞的表情,悶悶道:“就偶爾也要放松一下嘛。”

“那要不去古玩街?我好久沒給凡人算命了。”我道。

霁哥嘿嘿笑了兩聲,拿起桌上的車鑰匙,道:“行啊仙女,咱們走。”

☆、命匣

作者有話要說: 新更送上~~~

我前腳剛踏進西市的古玩街,後腳便聽到門口賣定勝糕的朱媽喊我。朱媽一路小跑着,手裏拿着用牛皮紙包着的粉色定勝糕。她将燙手的糕往我手裏一塞,親熱地看着我,道:“小倒爺你這是去了哪兒呀,大半年沒見過你,都不來找朱狄玩了。朱狄馬上就要結婚啦,你來喝喜酒呀!”

朱媽個頭不高,皮膚黝黑,滴溜溜的眼珠子一直盯着梁霁移不開眼。霁哥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尴尬地笑了一下,點點頭,算是回禮。朱媽一張老臉,竟有些紅了,道:“小倒爺,這是你男朋友嗎,怎麽這麽帥啊?”

“說什麽呢,這是我哥。”我笑着道,“朱媽,我算命的攤位還有嗎?”

“诶喲,哪兒還能有,早沒了。” 朱媽拍了下大腿。她伸手指了指古玩街拐角處的一個攤位,道:“老李今天回城郊看孫子去了,要不你在他那裏搭個臺吧,東西都有,現成的。”

我道了一聲謝,和霁哥往拐角處走。霁哥幫着我,鋪臺布,開簽箱,

第 19 章 已更新,歡迎觀看

淫欲,常念恭敬觀世音菩薩,變得離欲;若多嗔恚,常念……”不知為何,此情此景竟令我有些熟悉,仿佛我曾經到過這兒一般。

道義佛法何其多,世事無常,又豈是我能左右得了的。我何嘗不想像我堂姐梁櫻那般活,若要享受便墜入那情欲的深淵,若要清明便一心禮佛只求事業安穩、家庭美滿。陽醫生說我與他人不同,我有些明白,但不全然懂。如今大了,經歷的事多了,自然分毫都能察覺分辨,卻依舊如孩童般意氣用事,更膽小如鼠,從不敢用那些個口訣術法,生怕道法不精,反噬會遭來惡報。可梁硯,你究竟要裝傻糊塗到幾時?得到的教訓還不夠多嗎?還想再将僅剩不多的時間一分一厘地浪費下去嗎?

“炟霐修戾,娑馱婆诃……”我深吸一口氣,強壓住顫抖的內心,繼續念出口訣:“速往無量光佛剎,放逸虛空業障消。衆生所惑,梁溪歲末,硯始智周,滅盡無煜。是當之現,是當之現,是當之現,是當之現……”

我已許久不令術訣,當真臨着緊要關頭将術訣念出來,竟覺得非常不真實,一顆心悠悠提着,緊張得手心發汗。按理說,當我念完‘是當之現’這四個字後,珈藍應即刻現身。當年皓晖同志将那匕首贈于我,我便是它的主人了。往後又給師父瞧了幾眼,他說珈藍的煞氣委實重了些,不适宜我這樣稀裏糊塗的女娃娃,便在匕首靠近刀柄處刻了一個“霐”字,說是拿元始天尊的三清境界來壓制匕首的煞氣。

我念了好幾聲,又喊了幾下子,手裏并沒有憑空多出一把匕首來。哪能那麽容易呢?旁人修仙沐浴齋戒日日早起,我非等着太陽曬屁股了才懶坨坨地從被子裏鑽出來,能一樣嗎這口訣念了幾遍沒起什麽作用,太正常不過了。倘若真起了作用,那才叫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正這麽想着,右手陡然一沉,手裏多了一件冰冰涼涼的器物。

我低頭,竟真的是珈藍!

珈藍的刀柄比一般的古代匕首要長,揮舞起來平衡感非常強,而且很能着力。師父說,那是因為在鑄造過程中,鑄刀的工匠特意将刀的重心落在刀頸處,刀身兩側的重量均勻了,使用匕首的人便能任意變換手型揮舞;又由于刀柄較長,使刀之人便能在較狹窄的空間內創造出可怕的刺穿和切割能力。

珈藍被我緊緊攥在手裏,泛着幽幽青光。想來,這大鯨同我無冤無仇,我若一鼓作氣将它的命門刺破了,等于毀了人家好幾世積累的修為。可那團深紅就這麽在我頭頂上方一瞬不瞬地跳動着,我若不刺下去,半刻鐘後被大鯨的胃液消解掉的,便是我了。我估算了一下,我同那團深紅的垂直距離大約有三四米,若是攀着周圍的血脈筋骨,再借些力,并非不能達到。我的手試探性地攀上一處較為粗壯的血管,腳上用了點兒綿力,便貼着大鯨的皮肉了。往日裏我雖懈惰,腳上的功夫卻沒閑着。登山、攀岩抑或爬牆、翻窗,只要是跟腳力有關的,我都留心鍛煉着,生怕關鍵時刻逃不了小命。

我爬了約有五分鐘,那團深紅離我僅一尺多長。就在我快要接近那團深紅時,唱經聲驟響,光線大漲,晃得我有些頭暈。我顧不上眼睛還緊緊閉着,擡手便往那團深紅刺去。大鯨敏感地左右搖晃起來,顯然是發現了我的意圖。我單手死死拽着身旁的一根經脈,以防自己淩空落下去,另一只手握住珈藍朝那深紅密密紮去。

手起刀落的瞬間,我劃開了大鯨一處的皮肉,鮮血淋漓。可待我再回神,那處皮肉竟已完全長好了。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古書上說的果然沒有錯:鯨,是海中的大魚,大的身長數千裏,小的身長數十丈,眼睛碩大無比。它于忘川這河海數萬年間沉浮,修成了不腐不朽之身。這也是為什麽,獵物一旦遇上大鯨便難逃宿命的原因。等閑的獵物落入大鯨之口,勢必想方設法劃拉開大鯨的皮肉,弄出一道口子,以便逃生。可大鯨若遇上傷口,總能迅速愈合。因此獵物剛劃拉開大鯨的一層皮肉,往前擠進了一寸,準備劃下一道,上一道口子便閉合了,如此往複,獵物便生生被大鯨的皮肉擠在中間,窒息而死。

珈藍不愧為名仕之刀,着力穩健,鋒利無比。我沒用多少力氣,便将它深深刺進了那團深紅,頓時溫熱的血漿噴湧而出,全撲在了我的臉上,唱經之聲戛然而止,大鯨死了。古書說,大鯨死後,嘴會因肌肉組織幹枯萎縮而自動張開。因此,只要我朝着光亮漏進來的方向前進,我便能順利逃生。我用腳在那團深紅綿密的組織上扒拉了幾下,确定再無危險,便越過那團深紅繼續往上攀爬。快爬到頂端時,我的腳踝忽然被經脈纏制住了,不免有些心急。魏延他,肯定急瘋了,他可千萬別想着用——打住梁硯,別再自欺欺人了,魏延究竟愛不愛你,你自己心裏沒點數嗎?

一想到這,我拿起珈藍就狠狠往大鯨的皮肉上紮,一邊紮,一邊向上使勁着力,可腳上的力道還是很強硬,甚至有些霸道。我低頭試圖查看,卻被大鯨從生的經脈擋住了視線,我索性單手挂住一條經脈,回身提着匕首坎向那塊制住我的經脈塊。這一回身,竟将我吓得毛發倒立,憋出一身冷汗。只見一團黑影忽然從一處經脈中躍出,朝我勘勘襲來。我反身一躲,提起珈藍便是一刀。

“梁硯——我要殺了你!”這聲音太熟悉了,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先是誘我好友幼清致死,爾後又幾次三番地擄我、虐我,甚至要将我扒皮抽筋,拿我的皮囊去換和魏延的生生世世,除了姑蘇臻,還能有誰?

姑蘇臻肉身上的鱗羽已然長齊,究竟是成妖成魔還未可知。它枯槁般的手死死拽住我的腳踝,道:“梁硯,你拿中陰間的幌子将騙我到陰間!好毒辣的心!”

我望着眼前這具幹枯空洞的腐敗軀殼,肚中來來回回翻滾的怒氣已承不住一刻:“姑蘇臻,咱們今天就把該算的賬好好算算!”

“若不是我被魏延的真火所傷,哪輪得到你同我叫嚣!原是我慈悲,想過幾日再來了結你的小命,如今你卻自己撞了上來!”

姑蘇臻枯老的聲嘶聽得令我頭皮發麻。看情形,她做了和大鯨同樣缺德之事,鸠占鵲巢,将元神存放在大鯨心室內修養,待徹底恢複再來取我性命,不料卻被我中途捅破了心室。可若是一般人形,又如何耐得了忘川的水體環境,安然呆在大鯨的心室之內呢?其實從我初見姑蘇臻,便隐隐約約覺得她其實并無人形,總給我一種強烈的異物感,難道?

容不上我再多想,姑蘇臻攀上來同我纏鬥,我單手吃不住兩個人的力道,幹脆徹底松了握住經脈的手,和它扭打在一起。打鬥過程中,姑蘇臻身上的鱗羽銀屑紛紛揚揚灑落到我身上,很是嘔人。它不知何時變出一把利劍來,與我的珈藍死死抵在一起。兵刃相觸碰所爆發的激烈火花灼到我的肩頭,卻察覺不出疼。劍身長,珈藍短,難以近身,我在顫抖中落了下風,只能一個勁地翻滾躲避。一想到辛辛苦苦爬了那麽久,都快要爬到鯨口了,卻被姑蘇臻半路劫了去,我便氣不打一處來。一掌拍在鯨壁上,淩空躍了出去。我反手握着刀柄,當空劃出好幾番道界,狠狠撕扯着姑蘇臻的罩門。那罩門,被我劃了一道又一道,一片片往下掉。當望見自己的罩門被迫出一條大口子,姑蘇臻驚了一下,顯然沒有料到我竟有如此巨大的爆發力。

“姑蘇臻,你不是人!”我道。珈藍于我手中龍吟一聲,呼嘯着被我力擲出去,釘在姑蘇臻的頸項處,它手中的長劍登時便落了下去。我欺身,迅速撈起那柄長劍,朝着姑蘇臻的小腿處便是狠狠一紮。

“你是蛇!”我道。

姑蘇臻的身形僵了片刻,如垂死過去一般沒了生息。片刻後它忽然睜眼,身軀奇怪地扭動起來。它那發黑的鱗羽逐漸爆裂開來,一整片蛇皮如甘蔗裂皮般崩裂下墜,而那嶄新蛇皮之下的身軀,竟還留着一小節尾巴。

“梁硯,我今日,定要将你,抽筋扒皮,碎屍萬段。”姑蘇臻一字一頓地從牙縫中擠出話來。

☆、回朔

若說我心中不懼怕姑蘇臻,那肯定是假的。一想到它從蛇胎養化成人形,修煉了整整三運三十六世有餘,爾後又強占大鯨的元神,長齊鱗羽,重新變回蛇形,我心底便起了一層毛。可我能怎麽辦呢,不跟它好好幹上一架,難道就這麽随随便便得死了嗎?

我将珈藍緊緊攥在手心裏,死死盯住姑蘇臻。俗話說,打蛇要打七寸,可我愣是沒看出它的命門。罩門雖被我劃破了,可姑蘇臻的命門,竟無處可尋。我皺眉凝想,忽而周圍下起雨來——哦不,是血。粘稠腥臭的血液一滴又一滴落在我的額上、鼻上,滑過唇畔,飛落下去。凡是被那血蜿蜒過的地方,都灼灼地冒起氣泡來,皮下被灼得生疼。疼是一回事,若是因此被她識破了我的命門,才是一頂一的大事。

我有些慌了。姑蘇臻使出的術法,與之前同元集大師纏鬥時的術法如出一轍。修為高深如元集大師尚不能完全抵禦,遑論我了。現下,須立即想個法子逃脫才行。可姑蘇臻并沒有給我這個機會,它的血封有擒制效力,不消片刻我的四肢就如被木偶線提住了一般,動憚不得。姑蘇臻蛇行着湊近我,凹陷的眼眶發着攝人的綠光,嘴角處漸漸露出一根紅信子來。它嘶啞的聲音在我耳邊幽幽響起:“梁硯,你手腕上的紅線,用着可好?”

我将臉瞥向一旁,盡量不去迎它的目光。關鍵時刻,還是得靠嘴上功夫。

“姑蘇臻,臨死前,我有些問題想問你。”我道:“你覺得,道家和道教究竟有何區別?”

姑蘇臻明顯一愣,但回答得很專業:“道家乃學問,道教乃宗教。”

“那我再請問,你屬于道家哪一派?又或者,其實你修的是佛法?”我道。

姑蘇臻露出一副頗得意的神情:“我佛道雙修。”

“據我所知,佛道雙修的幾率很小。道教的門派非常多,比較為世人所熟知的門派有符箓派和丹鼎派。例如,元集大師屬于符箓派,主要以符咒治病救人、渡劫渡鬼為主;魏延屬丹鼎派,也稱金丹派,主要以修身養性、羽化登仙為目的。佛教的話,就更多了,諸如密宗之類。修行的目的和內容若是不同,又如何雙修?”

姑蘇臻愣了愣,反問我:“那你又是什麽派系?”

“我是無神論者。我相信科學、崇尚科學,但對宗教這股神秘力量保持着敬畏。”我回答得很真誠,“不過,我幼年酷愛讀書,又學習星門推演,姑且算個占驗派吧。”

“哦?”姑蘇臻面上的猙獰有了松懈:“占驗派與你之前所提符箓派、金丹派有何不同?”

“占驗派注重推演,考驗的是對這天地萬物事态進程的預知能力。占驗派需要一些天分,光把書背會了是沒有用的,關鍵時刻要會靈機應變。”我道。

“你确實很懂得靈機應變。”姑蘇臻道。

我嘿嘿幹笑了兩聲,道:“其實我比較好奇。”

“好奇什麽?”

“好奇你在這凡間修煉三運三十六世,看世态滄海桑田般變遷,心裏是何感受?不過我更好奇從前的世态究竟是何模樣,那時的人穿什麽樣的衣服,吃什麽樣的菜肴,睡什麽樣的屋子,說什麽樣的話。”

“這有何神奇的,與今時今日其實并沒有什麽分別,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姑蘇臻淡淡道。

“那是因為你見過、經歷過、生活過,自然覺得無甚特別。可對于我來說,一千年前的世态究竟是何模樣,那是用多少錢財都買不來的大奇觀。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到過去與未來瞧一瞧。”

姑蘇臻的眼睛眯了起來,冷冷道:“你的話術如此蠱惑人心,我再聽下去,怕是又要上你之前中陰間的當了。”

“這次中陰間,我同你一道去。”我道。

姑蘇臻笑了:“梁硯,你雖有一顆玲珑心,但我不會再信你了。”

“那可由不得你——”我将身子猛地向前一傾,朝姑蘇臻直直撞去。姑蘇臻勘勘躲避了一下,卻被我擲出的道界擋了回去。我一把抓住姑蘇臻的手,回身将珈藍狠狠釘在了我剛擲出的道界上。剎那間,珈藍的刀身迸發出猛烈的藍光,随之翻湧而起的狂風将我和姑蘇臻卷起,落入了無盡的虛空。

師父臨走前,教過我一個使用珈藍的特殊法子。他說這法子太邪門,只能在生命受到威脅、萬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能使用,且這輩子,至多只能使用一次。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法萬千,道門無數,我本想日後留給魏延,畢竟他從事的職業看起來比我兇險得多,總要以防萬一。可如今,哪裏還有什麽魏延,哪裏還有什麽在一起。不怪魏延,怪我。怪我對人的信任總是給得太快太滿,因此傷情的永遠是我自己。

當初鑄造珈藍之時,鑄刀之人在刀刃的中央層層密密刻滿了西域古文。師父潛心研究,拆解出刀刃中央的文字為跋祿迦文,其上記載了一種能使人游弋于過去和未來的禁術,即有緣之人能用珈藍制造出一個中陰間,至于這個中陰間究竟是實際存在的空間維度還是一種浮于眼前的幻象并未可知。

風停之時,我立于湖心,右手緊緊握着珈藍,觸目所及皆是碧波。夜幕濃重,漫天飛舞的雪花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不遠處,有一葉小舟舉着燈籠火慢慢悠悠地朝湖心劃來。清冷的空氣灌進我的口鼻,我眯起眼,定睛細看:撐船的是個小厮,國字臉,頭上頂着淡色的小二帽;船肚裏坐着一位白須冉冉的老人。那老人微微佝偻着背,膚色蠟黃,眉目很是細長。他頗懂些情趣,拿爐子溫了酒,手裏抓着一把去了殼的花生。他一邊喝酒一邊吟詩,偶爾也和小厮侃幾句。他帶着金陵口音,講的還都是平常桌飯局上聽不到的野史。我屏息細細聽着,恨不能拿個小本本記錄下來。

且說老人當年在京為官時,起先只是戶部的員外郎,負責抄寫成捆的戶部賬本。某次機緣巧合之下,與當時的戶部尚書入龍翎王城議事。進宮議事的大臣們有個不成文的習慣,即大家議事完畢後都不急着走,三三兩兩地坐着喝口茶。畢竟這天還都蒙蒙亮,自家轎夫摸黑将大人們從府上馱來龍翎王城,一宿沒睡,也該休息休息打個盹兒。尚書大人一會兒和中書省郎中聊聊民生社稷,一會又和太醫院的掌事打聽打聽現下京城時興的藥膳,覺得好不惬意。彼時有婢子進來沏茶,沏到東宮輔臣姑蘇大人時,那婢子抓着大人的棉袍就跪下了,嚷着大人救命。姑蘇大人趕緊将那婢子攙起,問是怎麽回事。婢子嗚咽着說她是姑蘇府的婢子,幾個月前府上生了個女娃娃,是她幫忙接生的。那孩子漂亮得不得了,主母特意請了當地有名的相士,說是皇後命。聽到這裏,議事廳裏一下就炸開了鍋,目光都直直望着姑蘇大人。大人一把年紀,光小妾就娶了十多房,子嗣衆多,哪還記得起什麽新添的女丁,頓覺尴尬異常。那婢子說孩子生下後過了沒多久便面色發青,似是噎住了,沒什麽氣息。她将孩子翻過來,卻見孩子尾椎骨處有一節凸起。産婆望了一眼,道此胎不祥,不願救,生死由天。婢子舍不得,抱起孩子徒步跑了三條街找大夫,才給救了回來。可誰知待到婢子回府的時候,府上的人不願收,說從哪兒弄來的野孩子,滾出去。婢子只得把孩子先養在自己母親家裏,找了在王城當廚子的哥哥混進議事廳侍奉茶水的婢子隊伍裏,等到議事結束借機找姑蘇大人哭訴。

我正聽得津津有味,湖面上刮起一陣大風,迷得我睜不開眼。我拿衣袖遮面,再睜眼時已身在擁擠的人群中。震天的炮仗一路從城牆根點到王城裏,有一少年鮮衣怒馬飛奔至城下,從喜攆裏小心翼翼地接出他的新嫁娘。他将蒙着大紅喜帕的新嫁娘扶到馬背,自己飛身上馬,清喝一聲,策馬而去。飛舞的喜帕之下,我分明望見那張熟悉的蒼白面容,連同栗色的長發,刺目異常。

我随人群湧動,被擠到王城腳下。王城角樓飛檐下立着兩道人影,是守城的士兵。我仰起頭,目光被王城上飛揚的旗幟深深吸引——中古,是古籍上記載的中古世代啊!萬千思緒凝于一刻的難忘瞬間,我的眼中浸滿了激動的熱淚,為這千百年不息的傳承與延續,更為這座僅存于中古史料之中的龍翎王城。

我身旁不知何時冒出來一個着麻布長袍的中年男子,推搡開我,對着一身着玄色官服的背影彎腰作揖:“衛大人,衛大人,原來是您!您今日怎得竟有如此雅興同百姓一道欣賞太子爺娶親?”

那玄色官府的背影回過身來,我斜目——可不就是我之前在湖心遇見的老人。老人慈眉目善地微笑點頭,目光卻朝我這邊瞥來。

“淺光?”他皺着眉頭盯住我,很是詫異的樣子。

“衛大人,您怕是認錯人了,我并不是淺光。” 我搖搖頭。淺光這個名字我好生熟悉,可愣是想不起個所以然來。

“也對,也對,淺光這會子怎會來望京主街,是我老糊塗了。姑娘,冒昧了。”衛大人一個勁搖頭,回身朝一旁立着穿麻布長跑的中年男子,道:“我今日抱恙沒有上早朝,因此也就沒法進王城參加禮贊,多仁兄今日怎麽也不在內城,如何得的空呀?”

“太醫院今日無需當值,我便出城來瞧瞧,正巧趕上太子爺娶親,就挪不動腿啦。”多仁目光炯炯,望着衛大人:“大人,我聽禮部尚書說您升任巡撫,不日便要南下啦?”

“這人挪活樹挪死的道理,我衛洪還是懂的。”

“大人若是有時間,可否賞光到我府上?我乳母從鄉下帶了些自腌的鴨脖,很是下酒。” 這多仁也操着一口地道的金陵音,看來兩人是同鄉。

“敢情好,敢情好。”衛大人點點頭。

我在一旁聽着兩位古人質樸又不失情趣的對話,眼裏又要激動地冒出淚來,不禁道:“敢問大人貴姓。”

“我姓衛,單名一個洪字。”老人也不跟我擺架子,直接把自己的名號報了。我于是問道:“剛才聽多仁兄說大人您要升任巡撫,可是即将南下汴州?”

衛洪眉心一顫,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點頭道:“正是。”

我于內心尖叫了無數回,一張臉因為興奮漲得通紅。我眼前的這位老人,就是日後刻出玉佛、煉出赤玉錦鯉的衛洪。

衛洪眯着眼睛湊近我,看了看我的肩膀又瞧了瞧我的衣褲,道:“姑娘這一身穿着倒是令人覺着新鮮,單衣外穿套件短褂,雖有些古怪,倒也有些特色。”

我嘿嘿憨笑了一聲,趕緊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長袖長褲的,完全不暴露。

“姑娘你若是不嫌棄,可否由我領你去我府上小坐?”衛洪道。

“哈?”我懵了。

“姑娘你有所不知,小女淺光沒別的興趣,平日立就愛搗鼓衣料襯裙這些,研究研究樣式。我想把你領去,讓她瞧瞧你的衣着。”

這衛洪愛女心切倒是遂了我一睹中古宅院的心願,我激動萬分,趕緊點頭道:“這敢情好啊!”

衛洪和多仁告了別,便領着我往望京主街方向緩緩前行。別的我不敢講,但這龍翎王城內外百八十裏,彎彎繞繞我全都熟悉得很。衛洪領着我一直朝西走,到了主街盡頭才停下來。我一瞧宅子所處的方位,有些懵,這裏日後将是叱咤風雲的京兆魏府。

衛洪府門口的小厮正蹲在地上打牌,衛洪也不責罵,當做沒事人一樣跨上門檻就進去了,我趕忙跟着。衛府的院子掃得很幹淨,裏面有一池小塘,飄着綠萍,還有些石桌石凳,上頭散落着還未下完的棋。太陽漸漸升起來,下人們都穿着麻布衣裳,有男有女,三三兩兩地坐着閑聊,也不見得有多忙碌。一個鵝蛋臉的丫頭坐在角落裏的小竹椅上,低頭打着毛線。那丫頭梳着一個淺淺的環髻,落着一頭青絲,看樣子還未出閣。她聽見腳步聲,便放下手中的活,擡起頭來看我們,臉上展出一個笑容。

“爹,你回來啦。”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更新前,有一項更改想和大家說一下:

1. 為了更加貼合整個時間線,我将姑蘇臻的六世改成了三運三十六世。

祝大家閱讀愉快,我保證在今年年底前一定會将廟算完結。

☆、深淺

作者有話要說: 近日非常努力更新的我,為大家送上一更

我望着面前的淺光有些腫怔,她低着頭的側面輪廓确實像我,不過當她揚起臉卻和我全然不像了。淺光迎上來,眼睛一瞬不瞬地瞧我。我朝她善意地笑了笑,淺光卻有些羞澀。

“爹爹,這位姑娘是?”淺光紅着臉問。

“這位姑娘姓梁,單名一個九字。我在街上同她偶遇,見她衣着新鮮,便想着将她領回來好叫你瞧瞧。”衛洪介紹道。

“姑娘的衣着果然新鮮。”淺光大着膽子望我,然後一拍額頭,道:“爹,有個人想見你,他已在前廳等了很久了。”

“誰?”

“魏觀。”淺光說着,臉又紅了。魏觀是淺光未來的夫婿,此情此景,怕是魏觀上門提親來了。

“我知道了,你先回房吧。”衛洪道。他斂起神色,又轉過身朝我道:“姑娘不如同淺光一起去後院?”

我連連點頭稱諾。不過說實話,去後院我心裏頭是不願意的,因我挺想看看魏觀究竟長什麽模樣,可我若是駁了衛洪,便顯得很不禮貌。淺光的手輕輕挽住我,帶着我朝內廷走,她的身量不是很高,步伐特別慢。我發覺古人走起路來大多慢慢悠悠地,可能也和他們穿着的服飾有關。

“姑娘是哪裏人呀?”淺光問道。

“汴州人。”我道。

“我爹爹馬上就要南下,聽說會途徑汴州。”淺光面上泛出些許紅暈,她細眉細目,生得很俏麗,說話的聲音也是細細的:“我一直想去看看汴州的山水,聽說很是優美。”

“你還不一定走得了呢?”我戲谑道。

“哈?”淺光詫異了一聲,朝我看來。

我拿肩輕抵了一下她,笑道:“今日在前廳等着你爹的,可是魏觀?”

淺光的臉登時紅了一片,道:“姑娘如何神通,竟能猜到?”

“快來和我說說,這魏觀長什麽模樣,俊嗎?”我道。

“我未曾得見。他是今年文試的榜眼,聽聞殿試前一直受着別家的接濟,如今也不知為何會突然跑來衛府。”淺光簡簡單單兩句話,裏面的信息量卻不少,先是撇清了衛府和魏觀的關系,接着又暗含了魏觀與別家走得近些這層意思,至于是哪家也未明說。

“你覺得你爹爹會接下這門親事嗎?”我問得直白。

“應該會吧。”淺光道:“姑娘想喝口茶嗎?廚房裏還有我今天早晨新做的糕點,你若是願意,可以一嘗。”

“那我就不客氣了。”我搓了搓手。

淺光領着我去廚房拿了三小屜竹籠,放在一旁的八仙桌上,又起身拎了茶壺過來,張羅我喝茶。我望着那冒着騰騰熱氣的茶盞,不由得伸了手。茶盞握在手心裏,溫溫的。我盯着茶葉翻飛的茶面,忽然沒來由得心慌。

“喝茶呀?”淺光彎起眉眼,朝我微笑。

我愣了愣,将茶杯放下了,道:“有些燙,我過會再喝。且說今天早些時候我看到王城外有個陣勢頗大的娶親儀仗,新郎官一身鮮衣将新娘子從喜攆裏抱出,騎馬進了王城,可是天家嫁娶呀?”

“是太子迎娶了東宮輔臣姑蘇大人的長女姑蘇臻。”淺光一邊說,一邊拿了個淡綠色的糕點往我嘴邊送。我順着香味伸手接了,卻沒有立刻下口。

“姑娘,大人喚您。”一個婢子急匆匆跑來,拉起淺光就跑,我趕忙跟着。跑了約五分鐘,進前廳那一刻,我愣了——當下立着同衛洪講話的背影實在太過熟悉。

“囡囡,快來見過你未來夫婿。”衛洪道。淺光應了一聲,低頭走上前,瞧了一眼魏觀,又迅速将頭埋了下去。

“在下魏觀。”魏觀彎腰朝我們作揖。他實在像極了魏延,眉毛、眼睛、鼻子無一處不像,就連說話的聲音也像極了。

我怔怔望着,陡覺此地不宜久留,怕是個幻境,便匆匆打欠道:“今日還有要事在身,在下先告辭了。”

“姑娘請留步——”衛洪見我要走,趕忙道。

“不了不了,要事在身,要事在身。”我緊走幾步,沒多久便出了衛府大門。日頭高高照着,身後隐約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忽而小臂就被人拉住了:“阿硯,你快同我回去。”

我扭身盯了一眼說話的來人——魏觀的眉眼實在同魏延太像了。我不由得低聲道:“不要逼我在這裏動手。”

“阿硯,是我,我是魏延,并不是魏觀。”他道,“我來帶你回去。”

手裏的珈藍已經出鞘,我握着珈藍于他腹前劃出一個道界。他迅速退身,雙臂卻依舊擒着我的雙肩。

“阿硯,真的是我。”魏觀說着,将左手提起來,道:“我手腕上的血線怎麽來的,你清楚。”

我控制住道界,盡量克制住自己不去看他,道:“我術法不算精,若你再不消失,小心匕首無眼,道術無情!”

“阿硯,真的是我。”他低吼,“你看着我!看着我!”

我握着珈藍在空中劃出泛青光的道界,将他逼出一丈遠。周圍熙熙攘攘的行人不知為何立刻停了下來,皆向我們看來。眨眼的片刻,他們齊齊向我奔湧而來。一張張發青的臉在我面前晃過,我呈低伏之勢,迅速在四周釘下五個道界,将行人抵在外圍。那些個猙獰的臉龐漸漸展露出黑氣來,眼窩深陷,衣袖褴褛,不一會兒就成了兇煞異常的魖。它們見一時近不了我身,便朝那自稱是魏延的魏觀湧去。魏觀被餓魖圍着啃食,卻不見還手,身上的衣服頓時被撕扯去大半。

“阿硯,你快救我!”魏觀佝偻着身子,聲音裏滿是苦楚。

“你若是魏延,你的真火呢?”我冷哼了一聲。

“我的腰傷還未痊愈。”他說着跪了下來,一條腿勉力撐着地,腰際漸漸有鮮血滲出。我的心漏跳了一拍,魏延的腰傷确實要命。我放出兩個道界釘在他周圍,小跑過去,順道驅散開那些餓魖。

“你沒事吧?”我将手搭在他的肩頭,低頭查看。魏觀斜倪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待我察覺到這是圈套時為時已晚。魏觀的右手锢住我,一個側身将我死死壓在青石地上,他的面龐逐漸幻化出姑蘇臻的樣子來,狠狠道:“梁硯,你給我去死!”

“姑蘇臻,若是殺了我,你也休想擺脫中陰間!這玩意兒是我造的,要死一起死!”我吼道。雖然肩臂被姑蘇臻重重抵着動憚不得,但我的手沒有閑着,對着姑蘇臻的小腹便是一刀。珈藍龍吟一聲,迸發出我從未見過的紫色光芒,灼得我睜不開眼。姑蘇臻驚叫一聲,一頭栗色長發披散開來,緊緊裹挾住我的頸項。我被那粗密的發絲紮得窒息,握着珈藍的手有了一絲松懈。姑蘇臻将我淩空支起,朝一旁的廊柱狠狠擲去。落地的時候,我噴了滿地的血,只覺五髒六腑都要被摔碎了。

“梁硯,也讓你嘗嘗我這些年來受的苦。”姑蘇臻的長發細細密密地纏上我,朝我的口鼻耳朵鑽進去,猛烈而尖銳的疼痛瞬間刺穿了我。被疼痛絞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意識出乎意料地清醒。不是沒有過悔恨,但選擇冒險就要懂得承擔,想逞能便得吞得住苦果。我掙紮着擡起右手,緊握珈藍對着大腿便是一劃。珈藍蘸了我的血,迸發出一陣刺目的藍光,周遭的景致如風似火般地退去,我于一片虛無之中沉沉浮浮,随即落進了一個泛白的閘口。

“魏大人,太子妃娘娘在回廊下等您,請您随我來。”說話的婢子步子疾,領着穿朝服的魏觀往我所在的方向走來。此時的魏觀雙頰已生虬髯,步伐穩健,已有中年之姿。我避在王城廊下一處灌木叢中,大腿上的傷口雖不深,卻不斷滲着血。

過了一會,廊下走來一個披深綠鬥篷的女子,魏觀和婢子趕忙迎上去。那女子将鬥篷放下,露出一張臉保養得甚好的臉來,

第 18 章 已更新,歡迎觀看

找到我的?”

魏延沒有立刻回答我,而是問我:“你知道我們現在在哪兒嗎?”

我搖頭,“不知。”

“姑蘇家的宗祠裏隐了一座闕樓,這闕樓便是存放姑蘇氏寶匣的所在。”

我猛然想起自己進祠前,确實見過一座闕樓。那樓從平地間起,立在皇後祠之後,很是奇怪。之後我入祠沒多久,便掉入了結界。

“姑蘇臻一直靠着寶匣的靈力續她的三魂六魄,又用活人來修補她的皮囊,之前被我用真火灼傷以後便躲進了寶匣的靈池修養。可能是你體質太過特殊,或是與地形相沖,竟在我眼皮子底下生生将你的魂魄釘進了闕樓的寶匣裏。”魏延道。

我大吃一驚,簡直不可置信:“這麽說來,我的魂魄被收入了寶匣?”我不敢往下細想,也不敢再往下問。被人收了魂魄可不是什麽好事,在現實中,我已相當于一個活死人。估計當時的我七竅流血,直接在魏延眼皮子底下倒地身亡了。這票玩大了,我爹要是知道了,非弄死我不可。

“虧得當年姑蘇臻将前世的我安葬在姑蘇氏的寶匣中,埋在槐花樹下,我尚能因着前世的記憶,對寶匣的門路有些清楚,才能來尋你。”魏延道。

我怔怔出神,良久才道:“阿延,你莫不是将自己的元神逼得飛出了軀體?三魂六魄,你還剩幾魄?”

魏延沒有出聲。

“你割了一魄替我做了一條血線,換了我的陽壽,還剩下三魂五魄。”我道。

“不,我割了我的一瓣魂給你。若是割一魄只能換幾年陽壽,這筆買賣也太不劃算了。況且你是要同我生生世世在一起的人,怎麽能這麽容易就死了。”魏延說得很是輕巧。

我卻說不出話來了。凡人皆有三瓣魂,象征前世、今生和未來,三魂完整才能過奈何橋喝孟婆湯,進入正常的輪回。我的今生魂已被釘進闕樓,相當于是毀了,因此魏延怕是拿了自己的前世魂替我縫補了這一瓣的空缺。我的陽壽,其實在看到闕樓的那一剎那,就已經盡了。我的生死簿上,已經是明明白白的死狀了。但是,魏延舍棄了自己日後輪回的機會,替我撕掉了生死簿上的死狀。至于為什麽魏延有這樣的能力,大概是因為他是司命星君落入凡世的一瓣精魂吧。

“你怎麽那麽傻!”我絮絮,又道:“不不不,是我傻,我真傻,真傻啊……”

“阿硯,能為愛的人付出,我其實很開心。真的。”魏延靜靜道:“你給了我太多別人無法給予我的開心與幸福,第一次令我覺得,和相愛的人在一起,生活原來可以這樣圓滿。”

魏延抱着我,一直向前飛着,我只覺周身的光線大漲,越發光亮起來。

“不過我很奇怪,姑蘇臻去哪兒了,為什麽這寶匣裏沒有她的元神了?”魏延問道。

“我将她的元神诓騙進了陰世間。”我道。

“什麽?”魏延忽然停頓下來,“什麽陰世間?”

“就是陰間,閻王爺的那個陰間。”我道。

“用的什麽辦法?”

“我讓它将點燃的蠟燭用柴火插在米堆中央,放好鏡子,再用珈藍往我右手食指上點刺取血,用蘸了我血的刀背在燭火上來回炙烤,然後在盯着鏡子不眨眼,就能走進陰間。她現下應該已經喝過孟婆湯了。”

魏延不說話了。我有點害怕,靜靜聽着他的喘氣聲,小心翼翼地問道:“怎麽了?這樣不對嗎?”

“她以你的血入祭,進入陰世間後發覺被诓騙,定然會來索你的命。更別提你的陽壽已盡,她的理由便更加充分了。”魏延靜靜道。

“完了,那你的魂豈不是白割了。”想到這兒,我恨不得抽我自己。

“不,阿硯,你做了一件非常正确的事。”魏延道:“如果你沒有及時将她诓騙進陰世間,進入祠裏的所有人都要死。你知道嗎,我和我太公在祠堂的正中心以下近兩米深的地方探查到了藏着姑蘇臻肉身的陵寝。”

“她的陵寝是何模樣?”

“和中古世代的皇後墓葬并沒有什麽區別,只是這墓葬周圍,全是一層又一層發幹的人皮和發臭的血水。她将來宛山附近登山的驢友诓騙到祠堂裏,專挑屬龍和屬蛇的人下手,抽筋扒皮,卸下皮囊,用來縫補自己早已腐敗的肉身。不論是在旅店遇到的老婆婆還是日本憲兵,他們都為她所用,到處搜尋匹配的人群,擊殺棒殺。”

“所以幼清就是這麽死的。”我黯淡道。

“是。”魏延點點頭,繼而又道:“宛山的地勢本就難得,叢林環抱,四季花開,是頤養生息的好地方。別說是姑蘇臻,歷代都有想要修仙修身的居士在此處隐居。只不過到了中古世代,改名五福山又建了皇後祠後,倒是鮮有人來修行了,這山便成了姑蘇臻的獨址。姑蘇臻殺戮太多,怕遭報應,便将自己的元神安置在寶匣內,就這樣經歷了三十六世。待到我和太公把她的陵寝挖開時,我以為屍體碳化,遇見空氣立刻就該萎了,可誰知那肉身竟同十七八歲的女子般吹彈可破。太公叫了一聲‘不好’,立刻将屍身翻了過來,你猜怎麽着?”

我深吸了一口氣,頓了頓:“該不會是已經長出鱗了吧?”

“正是。”魏延道。

鱗,也稱磷羽,是修仙成道之人的必經之路。若修的是正道,則長出的是黑色的龍鱗或是白色的鶴羽,若修的是歪魔邪道,這磷的樣子一定不好看。

“那鱗什麽成色?”我問。

“說來也奇,明明是地底下兩米深的密封陵寝,也不知頂上哪兒開了一個口,陽光正巧照進棺木的位置,屍體背部腰上的鱗看得清清楚楚,是深紅色的,我反複确認了好幾遍。”魏延道。

“深紅色……”我的心漏跳了一拍,“是最兇狠的鱗色了……”

“寶匣往往裝着一支氏族的命數和福報,輕易是燒不得的,更別提你的魂魄還被釘在寶匣裏。但就因為是深紅色,而且已長成了一定的形狀,太公說若是不立刻将寶匣燒了,一旦姑蘇臻肉身的鱗徹底長齊,她便能飛升成妖成魔,凡間法力根本奈何不了它,所有人都得死。于是我同太公求情,割了一魂,趕在寶匣被徹底燒毀前前來救你,可是眼下——”

“眼下該如何是好?”我焦急地問道。

“眼下你已将姑蘇臻制服,太公便不用燒這寶匣。燒寶匣,是非常損陰德的事。待我将你安頓好,去一趟陰世間,和姑蘇臻做一次徹底了斷,就行了。”魏延道。

“不行,該我去。于情于理,都該是我去。我已算是個死人,去一趟陰間沒什麽大不了。”

“不許你提死字——”魏延喝斷我,模樣有些生氣。

“阿延,你就讓我去吧。”我求着。

“若真的要去,我同你一起去。”魏延抱着我,勉力向上飛。一時間光線大漲,我被陽光刺得睜不開雙目。

“她醒了!”

我睜開眼,只見任警官和其他幾個小兵的大臉擠滿了我的視線。我亟亟起身,焦急地喊了一聲:“魏延呢?”

“我在。”魏延伸手按住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與魏延四目相對。他的眉目依舊疏朗,他的聲音依舊好聽,可我卻覺得,和他分離了有一世那麽長。我哇得一下,死死抱住他,痛哭起來,“阿延,你不要離開我,我喜歡你,我愛你啊,阿延,我們不分開啊。”

“走開,走開,你們走走開。”元集大師手上拿了一個小瓷瓶,擠開我周圍簇擁着的人,将瓷瓶抵在我的眼角下,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完了還扭頭跟一旁看熱鬧的小兵們炫耀,“都說女孩子的眼淚特別金貴,既然這麽金貴,我就收藏起來。以後魏延惹哭小九幾次,我就裝幾瓶她的眼淚。”

我被元集大師逗得哈哈大笑。

魏延望着我,眼睛裏竟然閃起了晶瑩。他伸手抱住我,将我緊緊抵在他的胸膛上,低聲道:“能再看見你笑,真是太好了。”

“看到你們小兩口現在跟抹了蜜一般,我也就放心了。”元集大師将瓷瓶塞回自己的□□內袋,笑着道。

任警官靠過來,向元集大師問道:“之前放置好的手榴彈還要用嗎?還是?”

元集大師思考了片刻,淡淡道:“這祠也有些年份了,既然現在危險已經解除了,就別動火氣了。說到底,這些都是國家的文物,屬于國家。”

“那咱們現在能下山了嗎?”

“你們先回旅店吧,我在這祠裏還有些事,明早再下山。”元集大師道。

任警官點點頭,朝遠處正在原地休息的一隊兵命令道:“拆除彈藥,擇日銷毀。”她扭過頭,拍了我和魏延一把,“那咱們先行下山吧。”

“我們也還有點事”,魏延的猿臂攬住我,道:“我們明日和太公一起下山。”

也不知怎麽的,任警官手下帶的那一隊兵竟朝我和魏延噓了幾聲,臉上的笑容晦暗未明。我有些臉紅,魏延卻是渾然不覺。他望着我的眼睛熱切洋溢,像是剛得了大紅花的小小少年。

晚上,魏延在祠堂靠近正廳的暗室裏紮了帳篷,鋪了一床軟棉花。他倒是很快便睡下了,我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總覺聽到些聲響。實在是耐不住,我幹脆起身從帳篷中出去,想找元集大師唠個嗑。誰想前腳剛跨進正廳,便被眼前的一番景象給震住了。

祠堂正廳燃着忽明忽滅的燭火,元集大師背對着我。他穿着白色的中衣,□□整整齊齊地疊在一旁,兩只手正慢慢往嘴裏塞東西。他吃的很慢,四下很靜,以致于我能清晰地聽見他的咀嚼之聲。

我瞬間明白過來,之前撓地我心癢、無法入眠的聲響,是從他這裏來的。

我的視線一直停滞在元集大師的背影上。我不敢移開視線,因視線餘光中的模糊景象已令我汗毛倒立,渾身冰涼。

“小九,你到我正前方來。”元集大師放下手中正在啃食的東西,扭頭道。

我驚得直接尖叫起來,轉身便想跑。可跑了沒幾步,就被元集大師抓住了手臂。

“你別碰我!”我拼命抵抗着,“原來你和姑蘇臻沒什麽區別,你也靠吃死人肉續命!”

“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孩子。”元集大師想要安慰我。

我哪裏還聽得進去,只想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正在這時,魏延赤着腳,穿着睡衣趕來了,問道:“怎麽回事?”

我被吓得不輕,直接擋開了魏延想要拉我的手,哆哆嗦嗦地蹲下來,雙眼盯着地面,道:“他吃死人肉,你太公吃死人肉啊……怪不得他看起來這麽年輕……”

魏延大喘一口氣,道:“我還當什麽事,你那一聲尖叫吓死我了。我太公當然吃死人肉啊,不然他的絹花哪裏來?”

“哈?”我直接懵了。

“我太公沒有立刻下山,就是想要把之前姑蘇臻陵寝裏屯着的死人繭子在今夜都慢慢吃掉,再過幾日好做成絹花。”魏延解釋道:“你可能不知道吧,這是往生超度的一種手段。我太公食了死人肉後,過幾日便會排洩,再将其制成絹花,用來超度焚燒。”

我想起曾經陳昂駒同我講的,越是純粹的絹花紙,燒起來的氣味便越小,根本聞不出蛋白質燃燒的味道。當時我心中還納悶,燒張紙能有什麽蛋白質燃燒的味道。如今,算是見着正主了。

“食死人肉的痛苦非常人能忍受,太公因此已經好幾十年沒有吃過陽間的飯了。你體諒體諒他吧。”

食人肉這件事,非一般人能承受,但更非一般人有這樣的能力去消化。怪不得石頭身上總有股腥臭味,恐怕大師會将實在吃不完的死人肉,塞給石頭吃。魏延雖說着話,眼睛卻不敢看我。我冷冷道:“魏延你看着我的眼睛。”

“我知道你要問我什麽。”魏延迎上我的目光,道:“魏氏自中古世代便是這樣的族類,從前家族中具有這樣能力的人多些,越到後期,越少。我這一輩裏只有我,上一輩是我叔叔,然後嬸嬸因為實在受不了,就和叔叔離婚了,帶了我堂弟魏雨桐去了國外。這件事,我本來想等着以後再告訴你——”

“我就問你一句話”,我幾乎是強忍住內心的沖動,一字一句問道:“魏延,你用過這個能力嗎?”

“阿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要有你這樣的獵人的存在。”魏延望住我,靜靜道。

作者有話要說: 第四卷的最後一章,希望看完不要打我。

這次準時更新咯。

☆、陰間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更新新的一章了,真的是好慚愧。最近真的好忙,感覺17年就更了兩三章,唉。

我只覺眼前的景象如夢如幻,脊背陣陣發涼。我本能地後退兩步,忽然想起陳昂駒還在山下的旅館。

“我先下山了。”我道。

“你到底明不明白,你自己是什麽身份?你——”魏延逼近我,伸手按住我的肩膀想要說話,卻被我打斷了——“阿延,我……我想先下山。”

“我陪你下去。”

“不用了。”我掙脫開魏延按住我的雙臂,快步往回走。魏延匆匆跟在我身後,看着我收拾行李,一言不發。我将睡袋疊好塞進背包,拉上拉鏈,轉身問他:“有水嗎?”

“有。”魏延說着,走到暗處的角落裏拿了一瓶礦泉水遞給我。我将瓶內的水盡數往手上倒,鞠起來,洗了一把臉。

“如果……我是說如果”,魏延忽然說起話來:“你想……離開我的話——”

我一聽見‘離開’兩個字,眼淚就落下來了。我迎上魏延,拿空的礦泉水瓶子朝他身上使勁砸。他被我砸地連連後退兩步,卻依舊堅持說完了他原本要說的話:“如果你想要離開,我放你走。”

我停了手上的動作,苦笑一聲:“你輕輕巧巧一句話說要放我走,可是——我走得了嗎?這麽重要的事你熬到現在才跟我說,魏延,你究竟有多少個秘密我不知道?”我望着他,眼淚直往下挂:“我梁硯是個言而有信的人,我既同意嫁給你,便是真心實意想同你一直走下去。不論你有什麽怪癖,或是變成什麽怪物的樣子,只要你是魏延,多給我些時間消化,我都能接受。我們寫婚契的那天晚上,我心裏就想着,我梁硯可能給不了你多美好多絢爛的感情,但至少我要求自己做到這輩子一心一意,磐石無轉移。”

魏延愣了好一會,眉目之下隐隐有淚光閃動。他遲疑着,垂下眼簾,緩緩開口道:“阿硯……那你……”

我沒有理會魏延片刻的情動,打斷了他的話梢:“但是魏延你必須告訴我,你的能力究竟從何而來?”

“我若說我天生神力,你信嗎?”魏延定定望住我。

我張了張嘴,舌頭懸在半空,卻始終說不出‘我信你’這三個字。

“你既無法徹底信我,又何必拿‘磐石無轉移’這樣的誓言來诓我。”魏延冷笑一聲,“阿硯,你我都是聰明人,自然知道什麽可為,什麽不可為。”

“我沒有诓你。”我望住魏延,定定道:“我這條命,連同我整個人,都是你舍了前世魂換來的。只是,任何誓言都該有條底線。”

“你所謂的底線,就這樣淺薄?”魏延斂了神色,眉眼間浮現出我們初識時的那副冷峻尖厲。一些之前我下意識裏并不願去觸碰的想法開始占據我的理智,我望着魏延漆黑如墨的眼睛,竟有些怔然。萬千思緒湧上心頭的時候,我只想聽他說一句話。只要一句話,一個理由,我和魏延就能回得去從前。

“我說了我天生神力,是你不信我。”魏延幹澀地重複着,話裏含了些薄怒。

“你叫我如何信你?!”我一把推開他,恨恨道:“姑蘇臻扒了三十六世的死人皮,吃了三十六世的死人肉,才有了駐容保軀的能力。你太公法力高強、修為深厚,卻也因絹花的緣故多年不吃陽間飯。而你,你年紀尚輕便得飛升之法、操縱之術,若不靠吸食人魄,何來如此高強的法力?”

我望着他,心中落滿悲戚:“其實,我只求你對我說一句實話。”

“實話?”魏延冷笑一聲,“聽你的意思,‘我的法力來源于吸食人魄’才是一句實話?梁硯,我舍了前世魂将你從鬼門關裏拉回來不是為了聽你說這些可有可無——”

“可有可無?!”我不禁長嘆一聲,咄咄道:“魏氏自中古世代伊始便是這樣的族類,因此才有我梁氏對你族類的制衡。想必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對你來說有多特殊。穩住我,割一瓣魂,從而直接将我倆的命數聯系到一起,對你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從白馬寺初遇開始,我和你的命運便不該歸在一處,更不該糾纏在一起。獵人到了我這輩,算是徹底廢了。是我對不起我的先人,是我毀了傳承多年的基業。”

“你在說什麽?”魏延的眉頭深皺着。

“我天眼還好着那會,趁你睡着時有偷偷瞧過你。我當時就單純想知道你究竟是個什麽東西,沒有壞心。我在師父座下學徒時雖荒廢課業,卻也看了不少古書古法,知道縱是司命星君精魄所化也應有原形,可我卻怎麽也看不清你。從前我活得稀裏糊塗,小事真糊塗,大事裝糊塗,可喜歡你、愛你這件事卻千真萬确、明明白白。我知道我和你身份有別,依舊沒頭沒腦地愛了,想着古書上講的終究和現實有別,這一輩子糊塗下去便是了。可眼下,我卻不知道該拿你怎麽辦了。”我頹然道。

“你的意思,是這塵埃你本不該惹?”魏延後退了一步。

“我和你,從一開始就只能是對立面。”我望着魏延,眼眶裏積了一大團霧,卻硬是屏住,繼續道:“魏延,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說,這一路上你有多少次想殺我?我的存在,對你來說,終究是個威脅。”

“你若對我是個威脅,你死了我又何苦割了一瓣魂,将你從閻王殿裏帶回來。”魏延冷冷道,“我還沒有慈悲到這個程度。”

“我雖死了,可珈藍還在。它在一日,你便不安生一日。這些日子同你朝夕相處,晚上我雖睡熟了,卻也大致知曉你想盡辦法地背着我試圖銷毀珈藍,拿真火焠了一遍又一遍,就是燒不破。可現在,你與我神魂共用,我若用珈藍殺了你,我自己也得死。因此,我便永遠都無法殺你了。”

魏延沉默了好一陣,幾次嘗試開口,最終都歸于沉寂。

“從一開始我便不奢求我們能有什麽好結果。”我低頭繼續開始收拾行李,“你與我訂下婚約的那個晚上我有過擔心,擔心你是因為我的身份才……往後又發生了許多事,我便打算就這麽糊塗過去了,一直到你将我抛出帳外引來姑蘇臻,我才隐隐意識到事情沒那麽簡單,可我什麽也不願去想,我只知道我愛你就夠了。”

“阿硯,你別說了——”魏延的聲音裏有些顫抖。

我的頭越埋越低,感覺眼淚就快要挂下來了,卻依舊堅持裝模作樣地收拾行李:“我,我臨死都還想着你,想着眼淚給你治病,惱恨自己沒多學一些本事,沒幫上什麽忙。可元集大師依舊害怕我會将你殺死,急匆匆地要将我的神魂同姑蘇臻一并在寶匣裏燒了。紅屍鱗羽縱然危險,可徹底長齊至少還得數十日,不至于急迫到需要立即燒毀的程度。倒是我的神魂被寶匣禁锢,如此一燒便真的無法堕入六道倫常,從此歸于六界之外,成了被囚禁的幽冥。你為你太公編的這個借口,實在太過單薄。”

“你既然都明白,為何還一直自欺欺人。”魏延撇過頭去,冷冷道:“你是想證明你的愛有多偉大嗎?”

“只因我當時對你還殘存着最後一絲希望。”明明心裏盤算着要跟魏延好好将最後的話說完,可話到了嘴邊又成了另一番光景,怎麽聽都不像是帶了愠怒的話,倒像是訴衷腸,還帶了點凄怨,真叫我面熱。

魏延盯了我一眼,道:“有些話想必你憋在胸中也是無端煩悶,不如今日全數都說出來罷了。”

聽到他這話,我竟不知不覺地笑了:“你将我救出後,卻說什麽怕姑蘇臻找我索命,要再回一趟陰間,這舉動着實令人費解。我已将它騙入陰間,它身上還挂着傷,如何能破得了陰陽結界,或再将我置之死地?”

魏延的唇緊緊抿着,并沒有看我。

“實際,是你發覺珈藍已失,便想着去陰間追回匕首。”我迎上魏延的目光,心神竟有一絲不忍的顫動:“我說的對嗎,魏延?”

“對。”他只吐了一個字。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卻聽得我癱坐在地上,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挂——我終于為我愚蠢的英雄主義付出了應有的代價。神識沒來由地一晃,身體便沒了知覺。意識再次清醒時觸目所及全是墨一般的漆黑,心下不由得又緊張了起來。

“放心,你沒有瞎。”魏延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我們只是到陰間了。”

待眼睛逐漸适應黑暗以後,我才隐約發覺不遠處的麥田。一摞又一摞的幹麥整整齊齊得碼在埂上,三三兩兩的憧影揮着鋤頭在田裏勞作。赭石色的雲霞低壓着,密密地往四周鋪散開,壓抑非常。那麥田延綿無盡,像是要一直延伸到天際盡頭去。周圍鳥啼聲四起,高高低低,無端叫我煩躁不安。

“是什麽聲音?”我問。

“這是銀喉長尾山雀的叫聲,俗稱洋紅兒,也叫十姊妹,是陰間的靈獸。”魏延道。

“如何靈法?”

“通人性,識六道。”魏延踩着田埂的邊緣,慢慢向前走去。陰間壓抑潮濕,來來往往的鬼魅魖憧頗多。他們大多衣衫褴褛,低着頭,淩空飄過,卻并不帶起風,詭異得緊。我心下好奇,但絕不敢拿正眼瞧他們,生怕惹了什麽忌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我跟在魏延身後,并不作聲。之前劍拔弩張的氣氛并沒有因為來了陰間而消減,更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尴尬。田埂的路泥濘濕滑,走起來頗費功夫。魏延越走越快,我體力尚未完全恢複,竟有些不支。繞是在平常,我定喊他走得慢些。可眼下這光景,我并不想多說一句話。走了約摸一炷香的時間魏延才停下來,彼時我已累得頭暈眼花、虛汗淋淋。

“你唇色有些發青。”魏延說着,想要抓我的手,卻被我避開了。

“明明連提氣的力氣都沒有,逞什麽強。”魏延反身攬住我,足尖輕點,緩緩貼地飛行。疲累如浪潮般湧來,我勉力撐住快要打架的眼皮子,堅決不将頭顱靠向魏延寬闊的肩膀。

“你的氣蘊朝陽,遇上陰冥,自然疲弱。”魏延低聲道。

他說得沒錯。從前每次和皓晖同志啓程去北方倒貨都是踩着春夏之交的點,搭卧鋪火車、坐摩的、趟山溝,三伏天裏着長袖長褲,一點也不含糊。倒完貨一般是夜裏三四點,皓晖同志累得眼冒金星,我卻兩眼發光,精神抖擻得像只剛發現蜜罐的小熊。

魏延挾着我,起初只是貼地飛行,片刻後竟緩緩升高,向雲層間探去。我望着麥田越變越小,雙腿淩空,竟有些害怕。魏延帶着我在雲間穿行,姿态很是惬意,想必其對禦風的術法極為熟稔。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我問道。

“去閻王殿要人。”魏延的話音剛落,一道白光生生從我眼前裂開,灼得我睜不開眼。我只覺腰上擎住我的力量忽然松了,甚至都來不及驚叫,整個人便從高處落了下去。赭石色的天空緊緊壓着,細細密密的閃電一道又一道朝我飛奔而來。魏延飛身往下探,幾度伸手想要抓住我,都被閃電擊開。可不知為什麽,那閃電落到我身上卻如雨絲般輕盈,接連化作白汽,一會兒便沒了蹤影。我在空中幾度翻轉,淩空之下烏騰騰的江水迎面而來。我喜極而泣,至少不會如天上掉餡餅般地摔死了。

“阿硯,不要——”魏延的嘶吼聲直抵我的面門:“那是忘川!”

☆、大鯨

作者有話要說: 遲來很久的更新,一下子9月了,天哪。

大家記得常來刷,近日我會努力更新的!

I promise!

忘川是陰間地府的界河,忘川河上有個老婆婆,名叫孟婆。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将前世今生忘得幹淨,才能轉世投胎。我本就是已死之人,盡管被魏延拿精魂續了命,落入陰間,依舊逃不過一劫。那閃電,眼看着是劈魏延,實際劈的是我凡塵的緣分。若是落入忘川能令我忘記前塵往事,從頭再來,也并非壞事。只是梁硯,你舍得嗎?這一趟紅塵凡世裏遇見個公子哥兒魏延,诓你騙你,又非說愛你,你信嗎?你還要堅持嗎?

滾滾忘川水在我身下奔流,蕪雜的情緒來不及整理,我的神思卻被水面下一雙細小明亮的眼睛望住了。它靜靜凝視着我,等待着,似乎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緊接着,它迫不及待地靠近我,從水面下直沖了出來。它尖利的牙齒離我越來越近,并緩緩張開那深不見底的血盆大口——鯨,海大魚也,大者長千裏,小者數十丈,眼如明月珠。

我師父還在的時候,經常拿忘川裏的大鯨吓唬我。他說,大鯨從前只是觀音座下蓮池裏的一汪赤色小鯉,在池子裏呆得久了,道法佛法聽得入迷,便生出妄念,想要修煉出精魂。可它并不是仙胎亦無仙根,必須偷得一處元神,方能修煉。蓮花池裏的靈獸諸多,氣色各異,赤小鯉魚想了又想,最終将目标鎖定在了即将遠赴西海探望龜孫的龜爺身上。龜爺年紀大,腳力慢,每次往返蓬萊和西海之間沒個萬八百年下不來,況它平常獨住在蓬萊臨着東面的淺灘小丘裏,不常出沒,也鮮有人注意。這日,赤小鯉借着觀音大士講經的空隙和龜爺搭話,說蓮花池子呆膩了,想去淺灘小丘那頭望望海。龜爺欣然同意,一龜一鯉在路上相談甚歡,龜爺還問起赤小鯉是否要同去西海,可就快要到淺灘小丘時,赤小鯉忽然繞到龜爺背後,生生咬斷了龜爺的尾巴,破了其命門。龜爺甚至都來不及縮頭,就見自己周圍一片血紅,不消半刻便去了。

赤小鯉吸了龜爺的精魄,自知蓬萊已不是容身之地,便一口氣往西海的暗礁游去。西海暗礁,是彼時大陸上僅有地圖标注沒有文獻記載的詭秘之所。赤小鯉也未曾想到,西海暗礁裏的一處漩渦直連着地獄之門的忘川,待它晃過神來,早已入了忘川的河海主道,再難回頭。那忘川,來來往往的都是兇禽猛獸,一般靈獸很難存活。可赤小鯉也是個有能耐的狠角色,竟靠着剛從龜爺那兒扒下來的元神,勉強渡劫,更尋得修升之法,練就大鯨之身。師父說,大鯨最喜食的除了肥美的忘川河鮮,還有懶惰之人的精魂,要越懶的越好。因此,我自小都有些怖怕水中的生物,生怕它們忽然從水底下竄出來,将愛懶惰的我兜頭咬下。

不過眼下,我除了被大鯨活吞,也別無他法。鹹腥的忘川水灌入口鼻時,我隐約望見前方團着一簇流動的深紅。盡管看不清明,但我确定它在跳動。我朝那團深紅奮力游去,心中念着許久未用的閉氣口訣。師父說,要徹底破除或是擁有一件什物,就必須找到它的命門。因為只有直抵命門,才有談判的權力。我想,我和魏延的關系也是一樣的。若要我徹底放棄或是重新擁有我和他之間的關系,我需要找到一個命門。它可以是我和他之間曾經的一個承諾,它也可以是一個不可調和的矛盾點,令我相信不論我做出多少努力,我同魏延都只能陌路。兩者取其一,沒有第三種辦法。

大鯨的肚內溫熱潮濕,起初我只是随着水流肆意漂動,很快便在一處停了下來。周遭的忘川水迅速退去,我立在大鯨一片堅實的肌肉組織之上,目光急切地尋找着那團跳動的深紅。約摸過了幾瞬,我聽見遠處傳來一陣激烈的水流聲,想必是大鯨又灌了幾口忘川水。身子忽然一陣颠簸,我從原先站着的肌肉組織上滑下,往更縱深的部位落去。颠倒搶地之時,我望見了那一團深紅,高高懸于我頭頂之上,跳動着,散發着淡淡熒光。它,竟然在誦經——“若為大水所漂,稱其名號,即得淺處;若有百千萬億衆生,為求金銀、琉璃、砗磲、瑪瑙、珊瑚、琥珀、珍珠等寶,于入大海。假使黑風吹其船舫,飄堕羅剎鬼國。其中若有乃至一人……”

那團深紅唱的經文我幼年曾有所涉略,是《大乘妙法蓮華經》中的段落。 “無盡意,觀世音菩薩摩诃薩威神之力……”我跟着念了起來,“巍巍如是。若有衆生多于

第 17 章 已更新,歡迎觀看

向學,有很好的老師卻不屑求教,更從未花精力去真正弄明白過我自己。我是什麽,想要什麽,我究竟有什麽能力,該如何運用我的能力,以及我身上那些奇奇怪怪、難以解釋的現象,所有的這一切,我都選擇了逃避。尤其在朱狄出現以後,我活得更糊塗了,不光得過且過,還覺得就算把日子過得無聊到難以下咽,也總比活得清楚明白要好上許多。

如今我落在這個結界裏,沒個三五天怕是出不來,倒是可以把所有問題都想想清楚。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朱狄并與之親近的?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對旁人的觸碰産生心理反應?別人眼裏的我無比荒唐糊塗,那麽在我自己眼中呢?

沉思的過程中,我聽見嘩嘩水聲。一雙細長的手從我腋窩下穿過,鉗制着我整個人,只覺水聲由遠及近,甚是悅耳。

“把她放下。”那聲音裏藏了無數年輪,蒼老地令我心霍然一空。

“是。”我聽見嬉笑聲,應該是紅狐貍的戲谑。

“把她扒了,丢進來。”

我聞言吓得縮成一團,拼命拿手去阻擋周身攀上來的利爪。我的心在瘋狂尖叫,我憎恨旁人碰我,更別提在毫無視力的情況下赤身裸體。可是我渾身軟弱得像一灘泥,身子一空,便重重落進水裏。溫熱的水紋觸碰着我的肌膚,拍打在面上,将我額頭上剛結痂的血塊又融化了。腥鹹的血水混着熱蒸汽,一并蜿蜒向下。我隐約感覺水面之下有東西朝我襲來,踉跄後退,卻被一雙細爪擒住。我失聲尖叫,卻也無處可逃,整個人哆嗦得如同抖篩。粗粝的指甲劃過我上臂的皮膚,将我的心壓得低低的。

一個畫面在我腦中一閃而過。

我想起來了。

高二暑假,哦不,準确地說是我堂姐梁櫻高二那年的暑假。當時我剛和爹結束一遭游歷,在北方倒完貨,皓晖同志先回行會了,司機開車經過兆安路,梁家老小區一下躍入眼簾。正午的烈日将室外的柏油馬路烤得滾燙,我叫停了車直奔堂姐家。将近四百平的躍層公寓裏空無一人,管家鄧阿姨給我做了一頓飯就去郊區買菜了。我躺在二樓客廳靠近落地窗的藤椅上,吹着恒溫空調,手邊是洗好的瓜果,覺得人生簡直美好得令人發暈。憩到一半,我忽然想起秉乾叔書房裏有一尊侍女泥塑,中古世代出土,罩在玻璃罩子裏,從不示人。我滑下藤椅,摸到書房門把手,竟沒有落鎖!我按捺住激動的心情,輕輕按下把手,側身進入時樓下忽然響起了開門聲。

“你要喝水還是可樂?”是梁櫻的聲音。

我不得不說秉乾叔的書房位置設計簡直精妙,二樓走廊的圍欄全以玻璃做成,縱是透過門縫,樓下客廳的情況也一覽無餘。

“可樂。”說話的是個男生,和堂姐穿着一色的夏季校服。

“韓京,你剛才講的不等式我沒理解,能再給我講一遍嗎?”

“可以,把卷子拿出來。”

說話間,我發覺堂姐白色校服上的紐扣竟然掉了一顆。她和那個叫韓京的男生湊得很近,近到我都看不見他的臉。我的嘴角滑出一絲笑,相比私自進出書房,堂姐似乎即将犯下比我更大的錯。他們兩個究竟是在說題,還是其他什麽,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很快便傳來了兩個人急促的上樓聲。

“我想先洗個澡。”堂姐的聲音裏帶着猶豫。

因害怕距離太近會被發覺,我輕輕阖上了書房的門,背靠着書房坐在地板上。裝着中古世代侍女泥塑的玻璃罩子就在我眼前,我卻再無心觀賞。整個二樓安靜地只剩下噴灑的水聲,我屏着呼吸靜待了大約十五分鐘,忽然聽見蓮蓬敲落在地板上的聲音。

“韓京!”堂姐的尖叫驚得我眉心發顫。我一個起身,用力打開書房的門,飛奔了出去。二樓設有兩個洗手間,都連着卧室,從聲音傳來的方向判斷,是梁櫻的卧室。卧室大開着,我放低腳步慢慢湊近,地板上全是水,甚至還有泡沫。浴室的水聲沒有間斷,響得吓人,突然,我聽見一串笑聲,以及被褥被掃到地板上的聲音。

從我的角度望過去,那個男生整個人匐在堂姐身上,而堂姐的嬉笑聲慢慢變成了喘息。又過了一會,卧室裏傳來一聲尖叫。

“韓京,你下去!”

“韓京!”

“韓京,你別……”最後幾個字被堂姐的嗚咽聲吞過了,可是她的手卻環住了男生精瘦的背膀。我的眉頭緊緊皺着,呼吸開始變得急促,心跳得飛快,渾身無力。已記不清那天我是如何回的行會,但從那一天以後,我變成了現在的模樣,變成了一個無法讓人觸碰的怪物。

☆、中陰

作者有話要說: 2017年新年的第一更。

看了一下,發覺上一更還是16年的9月,一晃都停更大半年了,真是特別不好意思。

以後還是每周四早上更新喲~~~

水下的擒制越來越強烈,我勉力想要掙脫,一張心弦繃得快要斷了,依舊毫無還手之力。水花不斷灌進我的耳鼻,氤氲的血腥氣令我想要幹嘔。粗粝的指甲劃過我的腰線,我失聲尖叫,條件反射一般地後退,可退了沒幾步,就被水下那些紅狐貍的利爪推搡回去。我逐漸意識到,我沒有轉圜的餘地了。今日我若是不能活着走出去,等待我的,将是一具漂浮在熱湯之上的皮囊——我的皮囊。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鄒狗。人不自救,而非人救之。我所困之地,必定不在肉眼視線範圍之內,也躲過了魏延的視界,否則他一刻鐘之內定會追來。

此時此刻,我很想魏延。

若是他的話,定會叫那些染指我的紅狐貍嘗嘗真火焚燒的滋味。我被困在這四四方方的閉塞天地裏,珈藍和符箓早已不知蹤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所謂絕望,大概就是這番滋味吧。

“這把匕首落在你手裏算是委屈了。”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呵,落到不會使用的人手裏那才叫真的委屈。”我哼了一聲。

“你什麽意思?”

我沒有立刻回答,心裏盤算着自己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我再問你一遍——”我感受到強烈的水流将我推向那個聲音的源頭,那個我心中無比懼怕卻又厭惡的源頭,“你剛才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溫熱的水流不斷灌進我的口鼻,窒息只需再多一秒鐘。

“這匕首,喜陰不喜陽。”我勉強道。

“說下去——”

我察覺到擒制着我的水流不再湍急,竟緩了下來,不由得松了一口氣,道:“你得在一個四方的暗室中央放置一張桌子,堆上一把米。緊接着,往暗室四周的牆上安置四面鏡子。”

“做什麽功用?”

“你可知這匕首,除了殺人除魔,還能當鑰匙使麽?”我冷笑一聲,“中陰間你聽說過沒有?人這一輩子,活着在陽世,死了去陰間,而這中陰間——”

“你說的可是能看今生前世種種的中陰間?古往今來,滄海桑田,各中秘辛,皆有記載的中陰間?”那蒼老尖利的聲音裏透着極致的興奮,“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要如何走進這中陰間,你快告訴我!”

我深吸一口氣,靜靜道:“你得先告訴我現下是什麽時辰,并立刻命人将蠟燭、柴火、盤香置備齊全。”

“現下乃子時。”

我聽完心中不由得悲怆難抑。落入結界時最遲不過未時,可眼下已是子時,這天眼剜去一二個時辰或許還能有轉圜的餘地,如今已過了五六個時辰,怕是沒得救了。雖說是陳昂駒多事兒給我開的天眼,但若不是我體質特殊,天生淚眼,又如何能開得這般容易?

如今天眼被外力毀去,淚眼自然也受到損傷。俗話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心肺肝腎連成一氣,我本是有些神力的靈胎,能吸天地之精華,排污濁之氣韻,卻因我疏于保養而毀成這副狼狽模樣,不覺心痛非常。索性之前得空有往魏延的背包裏塞上幾瓶新得的眼淚,尚能勉強救他幾命,這才心裏好受了些。

我在水中沒着,眼角幹澀,周身無力。忽然,四處細細碎碎的走動聲停了,我心想必是那老怪物叫幾個紅狐貍将東西都打點好了。

“東西都已備至齊全了。”

“你将那盤香點燃了,放在桌沿上,作計時用。再将蠟燭用柴火點着了,插在米堆中央。然後,取來珈藍往我右手食指上點刺取血,用蘸了我血的刀背在燭火上來回炙烤。”我話音剛落,便察覺到右手食指鑽心一疼。

“如何證明,你不是在诓騙我?”那老怪物道。

“我若想诓騙你,大可教你念上一段珈藍誅魔的心法,它自然會替我了結了你。”我冷哼一聲,繼續道:“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我這中陰間的方法不是白教的,也還沒有教完。你若是想知道全部,便得将我從這結界送出去。我的皮囊,與你之前所食皮囊無異,而若以我的命換得一次窺探中陰間的機會,是筆大買賣。”

“呵,你竟還有心思跟我談條件?”

“如今你已将盤香點着了,若在燃盡之時你沒有按照我說的方法去做,這後果,要你自己承擔。若你不放我出去,我橫豎是個将死之人,也沒什麽可怕的。”

“大膽!”老怪物勃然大怒,猛烈的水流又開始朝我的口鼻灌去。我強忍着窒息的苦楚,沒有劃水,也沒有掙紮,靜靜往水底沉去。

大約過了五六秒鐘,有一股力量将我緩緩托起。

我心中一陣暗喜,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

“我放你走,但你得把方法告訴我。”那老怪物說着便将我從水裏提了上來,并叫了兩只紅狐貍将我身上的水漬擦幹,套上了幹淨的衣服。

“我要如何才能走出這結界?”我問道。

“待我窺探完中陰間,自然會放你出去。”

我心想,眼下棋差一招,依舊如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什麽叫自然就放我出去?你若反悔了怎麽辦?”

“那你想如何?”老怪物聲音裏透着些急迫,似乎很是擔心燃香的時限。

“先将我送出結界。”我道。

老怪物冷哼一聲,“想得美。”

我正想着該如何作答,那老怪物的聲音忽然變得尖利起來,“有人尋你來了!”

猛烈的水流一個勁地灌向我,瞬間将我沉到了水底。我依稀聽到水面之上有交談的聲音,可肺部已快承受不住幾近窒息的壓力。

我的意識開始模糊,無邊的黑暗朝我席卷而來。我仿佛落在了雲裏,整個身子都開始變得輕盈。我開始不斷地下陷,一層又一層地落下去,沒有盡頭。我疲了,倦了,只想一覺睡下去,睡到地老天荒。極遠之處傳來一聲輕喚,我仰起頭,竟是母親的臉龐。

“硯兒,媽媽好想你。”那聲音在喚我。

我勉力擡起右手,想要去撫摸曾經夢到過無數次的臉龐,卻被一根絲線扯住了。那絲線似是從我手腕處的肉裏憑空長出來的,緋紅奪目,很是好看。我端詳了片刻,那絲線忽而開始收縮,越紮越密,最後狠狠刺進了我手腕處的皮膚。

我疼得尖叫起來,一個掙紮,竟掙脫出了水面。我什麽也看不見,只聽得激烈的打鬥聲。結界裏的幾只紅狐貍細細碎碎地說着閑話,全入了我的耳朵。

“我的天,好大一只玳瑁,化成人形的,我還是頭一遭見呢!”

“這是金華貓,可邪門了,專門吸食月之精華,比一般精怪長壽,而且特別兇狠。你瞧它那刀槍似的利爪,看着都覺得疼。”

我忽然聽得老妖怪慘叫一聲,随即爆發出一陣怒吼:“你竟然敢抓我的臉,我要了你的命!”

随即,池子裏禁锢着我的封力便消退了。我濕着一身衣裳,慢慢游到池子邊。正上岸的時候給幾只紅狐貍制住了。也不知是之前被打得太憋氣還是來了脾氣,我擡手便拽下一只紅狐貍,将它死死往水下按。我一邊按,一邊狠狠道:“也讓你嘗嘗這是什麽滋味!”

我的狠勁就這麽上來了。我在水中和那幾只紅狐貍拼命纏鬥起來。與其說是纏鬥,不如說是發洩。激鬥的過程中,我用力将其中一只紅狐貍的左右臂膀向外拉扯,随即,一股溫熱的血便朝我的口鼻迎面撲來。我竟是,将那狐貍,生生扯成了兩半。平常連礦泉水瓶都擰不動的我,居然也能狠厲到這般程度。我的臉頓時燒了起來,心下想着,若是讓魏延知曉了我的厲害,他還會繼續喜歡我嗎?

一旁的幾只紅狐貍看到同伴在我手裏慘死,立刻朝我簇擁過來。尖利的爪子劃在我的衣袖頸項間,我竟也覺不出一絲痛,滿心滿眼想的只有一件事:我要殺光它們,殺光所有阻擋我前進的東西,管他是人是妖,就算是大羅神仙來了,我也照殺不誤。

因為眼睛無法視物,我的攻擊總是不那麽準确。但我顧不得那麽多,揪住一只紅狐貍便是一番撕扯,扯得皮破肉綻,鮮血淋漓。血腥味刺激着口鼻,我竟感受到了一絲暢快。

誰能料到,就是這一絲幽幽滲出來的暢快,将我心底那層遮遮掩掩許久的黑捐紙一下撕開了,白色的亮光透進來——我感知了我的天命。

呵,梁硯啊梁硯,說到底,你同那茹毛飲血的野人又有何區別?野人尚且茹毛飲血,而你,僅僅只是享受茹毛飲血前那份獵殺的快感。

老怪物的嘶吼聲逐漸變得低沉,我迅速爬上岸,試圖找到玳瑁的方位。可我才走了沒幾步,便聽到東西落水的聲音。

我的心尖沒由來得顫了一顫。

“你把它怎麽了?”我趕忙道。

“我把它丢進水裏了。”那老怪物的聲音甚是得意,“金華貓沒有水性,即刻便會死。”

我亟亟轉身,想要紮進水裏,可腳尖還沒碰到水花,就被那老怪物給生生拽了回來。

“只要你把進入中陰間的秘術教給我,我立刻将它拉上岸來。”

“你先把它從水上撈起來——”我帶着哭腔,只覺得一顆心被勒得喘不過氣,“你把它撈上來,你先把它撈上來——”

空氣安靜了幾秒鐘,我的懷裏忽然多了一樣濕淋淋的活物。

我緊緊抱着玳瑁,眼淚不斷往它身上落,心疼地道:“你可不能死,不能死——”

“快說,我接下去該怎麽做?”那老怪物道。

懷中的玳瑁擡起粗厚潮濕的尾巴,在我眼皮上輕輕捋了兩捋,似是在安慰我,又似在提醒我。

“待盤香将要燃盡之時,用匕首刀面橫切取一截短燭身,放置在朝東的鏡子前。然後盯着鏡子裏的燭火不眨眼,你便能走到中陰間裏去。”我靜靜道,“既然我将中陰間的辦法告訴了你,你也該遵守承諾,放我們出去。”

“我改變主意了,獵人。”那老怪物故意将‘獵人’二字咬得很重,“難怪魏延對你如此上心,難怪這珈藍能聽你使喚,原來你就是傳聞中兩三百年才出那麽一個的獵人。”

糟糕,定是我剛才獵殺紅狐時太過兇狠,暴露了身份。

“你想如何?”我道。

“你身上這副皮囊,能頤養仙胎,可是天下一頂一的好東西。我要将你抽筋扒皮,卸下你的皮囊,拿走你的五髒六腑,挖去你的心肝。我要變成你,我要和魏延生生世世在一起!”

那老怪物說完便欺近我,竟開始用鼻子嗅我。我不由得毛骨悚然,抱着玳瑁趕緊向後退,整顆心害怕地如同抖篩。盡管我的雙目無法視物,依舊本能得伸手想要去抵擋。

我的手伸出去不消兩秒鐘,便聽得那老怪物一聲尖叫和嘩嘩的水聲。一股蛋白質燃燒的氣味猛地竄進我的口鼻——我竟将那老怪物灼傷了!

愣神的片刻,一雙熟悉的大手将我擁進懷裏,緊緊抱住。我聞到熟悉的薄荷香氣,鼻子一酸,眼淚順着鼻尖就往下流。

“阿硯,抱歉,我來遲了。”魏延靜靜道。

☆、紅線

我緊緊抱住魏延溫熱的身軀,嗚咽道:“魏延,我的眼睛沒了,它沒了。我以後救不了你了,我沒眼淚了。”

“別怕,我——”魏延說話時冒出的熱氣明明還在我耳邊,可是下一秒,我的臂彎竟然空了。我一個趔趄,栽倒在了冰涼的石板地上。原本攬在懷中的玳瑁落到了地上。

“魏延!”我心焦地喊着,膝蓋那兒火辣辣地疼,“魏延,你在哪兒?” 我四處摸索着,生怕他落入了結界間的縫隙。結界間的縫隙,也稱妄隙,是修道之人最忌諱的東西。若是落入此隙,難有轉圜回生的機會。我已經流不出淚來了,太陽穴生生繃着。那老怪物慢慢欺近我,身上那股子人皮味熏得令我想要作嘔。可只要它一觸碰我,便激起一陣蛋白質燃燒的惡臭。我幹脆直起身來,憑空抓瞎了一把,借機摁住了它的臂膀。老怪物被我灼地細細尖叫起來,使勁推搡着,想要離開我。

“你把魏延變到哪裏去了?”我狠狠道,“你快告訴我!”

我渾身如同着了火一般,怒氣疊加着怨氣,也不管手下這玩意兒是一百歲還是一千歲,只管往死裏摁。手指底下傳來炙烤皮肉的聲音,滋滋冒着氣兒。

那老怪物也不是好對付的主,一個使勁,竟将我整個人又壓回了石板地。

“魏延不會回來了,我會變成你,和魏延生生世世在一起。”它冷笑道。

“你是姑蘇臻是吧?魏延他喜歡誰,不喜歡誰,他一大老爺們,他自己心裏有數。”盛怒之下的我變得有些絮叨,“我梁硯和他簽下婚契,這婚契又被他釘在心上,因此不論前世還是今生,我與他的命數都歸到了一處。倘若真的要論生生世世,與他生生世世攜手的人,只能是我。”

“他竟……竟同你簽了婚契?”那老怪物哆哆嗦嗦地後退了一步,“我不信……我不信。”

“你若不信,你便去中陰間裏走一圈,看看我說的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冷冷道。

“取燭來!”那老怪物在結界裏踱步,細細碎碎的腳步聲聽得令我頭皮發麻,卻也只能幹坐着。玳瑁跳到我的膝蓋上,蜷着身子,喵嗚了一聲。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腕處,差點驚叫起來。方才瀕死幻夢到手腕處生出一根紅線,竟真的有。我雖不能視物,但那紅線卻實實實在在地勒着,緊緊貼着手腕處的皮膚。我本性涼,卻能灼得那老怪物嗷嗷叫,若不是這紅線的緣故,我想不出其他緣由。而普天之下,能用真火灼人的,除了魏延,我不知還能有誰。因此,這紅線定是從他那兒來的。我的腦筋慢慢轉着,想着想着,鼻子便開始酸。

以前跟着師父的時候,他給我講過一個關于紅絲線的故事。說是中古世代汴州有個叫涼生的小生上京趕考,途中遇到一群土匪頭子打劫,那涼生手無縛雞之力,身上的盤纏被搶了個精光,被困在山中數日,無水無糧,也誤了考試的時辰。瀕臨餓死之際,他在山中撿着了一只從黃鼠狼口下逃脫的山雞。那山雞的一只腳已被黃鼠狼咬殘,只能靠另一只腳撐着,一跳一跳在地裏覓食。涼生本意是要吃那山雞,可也不知怎的,許是山中太過寂寞,他想有個活物作為陪伴,便沒有殺那只雞,而是以山中的果子飽腹。過了幾日,待他終于走出了山中的迷路,便取道汴州,帶着山雞回自己家了。涼生進京趕考是頂着雄心壯志去的,可這一去非但沒考成個狀元,還帶回了一只跛腳的山雞。涼生也不似從前那般用功讀書了,就整日帶着山雞在汴州城裏晃悠。街坊鄰居先是對他一通嘲笑,爾後又罵他不思進取。涼生也不管,将山雞跛腳的地方拿一根紅絲線綁了,走哪兒都帶着,偶爾在家看看書、寫寫八股文,就這樣日子晃晃悠悠過到四十歲,涼生再次進京趕考。這次厲害了,一考便成了當年的狀元,胸戴大紅花,騎着黑棗馬,繞着京城晃悠了三圈,而他懷中抱着不離手的,便是那只跛了腳的山雞。只可惜當時涼生的父母皆已故去,看不見兒子日後的風光無限。

涼生收拾細軟進京為官後,初時只是個小小的侍郎。他雖然是個狀元,可朝中在堂的哪一位不是科舉高中三元的人中龍鳳?他一沒願意引薦他入圈的伯樂,二沒資歷背景,想要混出頭,談何容易?當時朝中風頭最勁的要數梁氏一族,涼生有意趨附,認了梁族的大家長梁宗為父,從此改姓梁。梁氏一族為後起之秀,與朝中身為外戚的姑蘇氏有宿怨。據說梁公年輕時和魏孝公家的三小姐情投意合,有意求娶,誰知姑蘇家的嫡子姑蘇冕也看上了魏公家的這位小姐。姑蘇氏歷朝出皇後,魏孝公國公之位,兩家強強聯手,自然沒有梁公的一席之位。魏孝公退了梁家的婚帖,改收姑蘇家。日後魏家輔政失策,在朝鬥中落了下風,姑蘇家非但見死不救,亦落井下石,魏氏就此沒落,而梁氏一族卻如同雨後初生的竹筍,破勢而出。涼生在梁氏一族的庇護下,也格外争氣,一路從侍郎拜到了上卿,甚至于姑蘇氏都要往他房中送美人。涼生這輩子沒什麽癖好,除了養它那只跛腳山雞,就連上朝都得帶着,從不離手。當世之人皆道梁上卿家的跛腳雞是神雞,能開運聚財。涼生在朝為官的那幾年,京城市集裏的跛腳雞也總是比一般的正常雞賣得好些。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帝繼位後,梁家的財力勢力日漸蓬勃,姑蘇氏則日益薄弱,以致其起了殺心。次年春郊,涼生陪梁公自古河道下江南尋訪故裏,船剛到吳郡便被劫持,命懸一刻之際,涼生将梁公打暈,塞在烏篷船的船囊甲板之下,自己同護送的小兵以命相抵。待到梁公醒轉自船囊中起身之時,他的頭發已被自甲板縫隙滲漏的血水打濕,而甲板之上全是橫陳的屍體。涼生的屍體與一衆小兵堆疊在一起,冰涼冰涼。梁公這生戎馬江湖,雖然子嗣衆多,卻也只收了涼生這一個義子,因此分外疼愛。如今慘死在眼前,不由得痛心疾首。涼生生前從不離身的那只跛腳山雞立在涼生屍體旁,不住地打鳴。梁公心想這雞是涼生的遺物,須好生端養着,作勢要抱那只山雞,卻被其啄了好幾次眼睛,只得放棄。梁公在吳郡沒什麽親戚朋友,去汴州還需些腳程,又怕仇人再次找上門,便藏身于三清山一間殘破的寺廟裏。他老邁無力,若一直在山中呆着,山上寒氣侵體,風濕發作,活不過半個月。正愁着,誰知第二日,涼生竟踏着山路,尋了上來。他身上的衣服還留着前日的血污,人卻冒着熱氣,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梁公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自小又同山陰陽氏交好,也不見得有多驚慌,只是淡淡問涼生他随身的山雞到哪兒去了。

一提起山雞涼生便哭了,說他醒來的時候那跛腳雞已經死了。梁公抓起涼生的左手腕,捋開他的衣袖,觸目而來便是一條紅線。那紅線很細,如絲般嵌在涼生的皮肉裏,梁公的眼睛頓時紅了,道:“涼生啊,你好命啊,這山雞精棄了自己修煉成人形的機會,拿自己的魄換了你的陽壽。你手腕上長出來的,是血線,而且是所有血線裏成色最好的雞血線。”

“鏡子已經放置好,接下來該怎麽做?”那老怪物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

“你只要盯着燭火不眨眼,就能走到中陰間去。”我道,“記住,你只有一炷香的時間。”

四下安靜了下來。我摸着手腕上的紅線,雖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是雞血線,但血線的制法我很清楚。魏延一定是心下着急尋我,恐怕我出事,幹脆割了自己的一魄,憑着婚契的聯通力,硬生生将血線埋在了我手腕上。我被割去天眼已疼得出現幻覺,更別提這割魄之痛了。

我靜靜等待着,能做的都已經做了,能否事成,只能靠老天了。結界裏忽然冷了下來,似乎有什麽東西飄落到了我的肌膚上,觸感冰涼,我伸手摸了摸,通過形狀判斷出是銀杏葉。我還來不及思考結界裏什麽情況下才會落銀杏葉,冰冷的雪花開始拍打我的臉頰。這雪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裹着風,是徹骨的寒。四下寂靜無聲,我蜷縮起身子,玳瑁一直靠着我,不曾離開。我逐漸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連同玳瑁的心跳聲一起,一下又一下,很是清晰。片刻後,結界裏又跟火燒着了似的,熱得令人直冒汗,可我的心卻終于放松下來。姑蘇臻回不來了。我诓騙了她。我告訴她的辦法,令她走進的是實實在在的陰世間,而不是什麽能窺探前世今生的中陰間。她利用活人續命,以此逃避遁入六道輪回的天理倫常,才走到了今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地步。如今她進了陰世間,就得過奈何橋、喝孟婆湯,雖因殺人無數恐入不了人道輪回,但至少也能在閻王座下聽法伏法,也算是靈本歸一的一件好事。

結界裏的焰氣越來越濃,我一個骨碌起身,沿着結界壁想要探尋出出口。可這結界封得也太實在了,結結實實全是用加了兩三層秘鑰的術法給封的,也不知這裏頭到底守護着什麽稀罕的玩意兒,需如此謹慎。不過我倒是将懸着的心給放了回去,這結界封得如此緊密,自然不會有妄隙這種結界縫隙的存在。魏延他老人家,定然是安全的。焰氣逐漸翻騰起來,嗆得人呼吸困難。也許是內心存留着的信念太過執着,我竟沒有一絲慌亂。我知道魏延一定會來救我,因此我必須活着。我伏在地上,撕下衣襟的一角,往池子裏蘸了水,捂住自己的口鼻。結界裏的火燒得越來越烈,地面都開始變得灼燙起來。我翻了一個身,摸索着将玳瑁舉着往池子裏泡了泡,然後架回自己的肩膀上。貓的毛皮厚重,受不了煙氣,更受不得火舌,不蘸濕點水,我怕灼了它。

“阿硯!”

我條件反射地站起,捂着口鼻的濕布立刻掉了,剛張口想要說話,卻被焰氣塞住了口鼻,嗆得發不出聲。我只得憋住一口氣,彎下腰,在滾燙的地面上摸索着濕布。

“阿硯,你在哪兒?你沒事吧?”

我找不到濕布,又發不出聲,只得拿拳頭瘋狂敲着結界的地面。我聽着魏延熟悉的聲音,心酸地都快要發瘋了。魏延,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啊,我他媽現在喊不出話來了啊。魏延,我想你,我真的特別想你啊擦。魏延,你是不是傻呀,你怎麽就割了自己一魄,往我身上按一條紅繩啊。魏延,你忘了咱倆不是有赤鯉嗎,一人一條,你那條是陽的,我那條是陰的,那玩意兒放水裏能成真的魚啊。我都想好了,我就把那赤鯉放進池子裏,等它成了真的魚,我和玳瑁就躲進它的魚肚子裏,我倆就不會被這火給燒死了。

“你倆确實不會被燒死,但是你倆會在魚鳔裏被憋死。”魏延的大手一把将我拎起。我趕忙撈住肩膀上的玳瑁,生怕它掉了。

魏延帶着我一路向上飛,疾風吹散開我蒸了汗的發絲。我也沒過腦,張口便問:“我頭發是不是很臭?有沒有臭到你?”

和魏延重逢以後,我的第一句話沒有任何矯情,竟是如此随便。我靠着魏延的胸腔,聽見他悶笑兩聲,道:“是有點,但不礙事。”說罷,他竟在我頭頂心輕啄了兩下。他吻了我的發,而我竟沒有任何不适感。

“魏延。”

“嗯?”

“我想吻你,就現在。”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真的忙瘋了,争取每次都是周四上午九點更新,我一定努力做到。

☆、鱗羽

話說出口後,我才有了一絲羞赧。魏延明顯愣住了。他的雙臂緊緊攬住我,溫熱的氣息噴在我的臉上。

“真的?你不怕?”他問。

人這一輩子難得有幾次厚臉皮的機會,就豁出去吧。我的面上定是紅透了,但依然是一副不管不顧的模樣,仰起臉,迎着他的方向,笨拙地噘着嘴。我一直強壓住內心,生怕自己會條件反射地躲避。但是,沒有,都沒有。甚至到了最後,我已經分不清是他吻住了我,還是我吻住了他。我同他唇齒相依,胸中湧起無限柔軟。生生世世這四個字實在太過美好,于我來說,哪怕只是擁有這一瞬間的溫存,已能令我覺得這輩子值了,可以安心赴死了。

“想什麽死不死的呢?”魏延薄喝道。

我嘿嘿笑了兩聲,道:“什麽都瞞不過你。”

“你這眼睛,我心疼。”魏延嘆了一口氣,“這可如何是好。”

“我臨行前有往你背包裏塞了幾瓶眼淚,應該能勉強應付一段時日。”我道,“你是怎麽

第 16 章 已更新,歡迎觀看

地盯着我,半響,忽然拿食指在我鼻尖輕輕刮了一下,道:“人不大,脾氣倒是挺大的。”

“我哪兒脾氣大了?”我不甘地嚷道。

“哈哈哈——”大師的眉眼眯成一條縫,“我起初看你這小年輕挺能吃苦的,上山下鄉,支帳篷,睡野路,都沒聽你埋怨過一聲。今天阿延戳着你痛處了,立刻就炸了。他在你心中,到底還是頗有分量的。你若是不耍脾氣,倒叫我擔心了。”

“太公說的是”,魏延走近我,輕輕道:“阿硯這脾氣耍得好,耍得妙,耍得呱呱叫。”

我頂着一張黑臉,怎麽看魏延怎麽不對付。

“她人呢?”我淡淡哼了一句。

“被我給打跑了。”魏延不動聲色地道,“再不打跑,我媳婦就要跑了。”

不知為何,原本板着一張臉的我,竟放聲大笑起來。原先借着生氣的勁還能戳上魏延那麽幾句,現下瞬間落了氣勢。說到底,我梁硯就是好哄。

“大師!”一個工兵忽然從路邊沿的草叢裏冒出來,喘着粗氣,喊道:“大師,我可算找着您了!您剛才走到哪裏去了,大家夥不熟悉地形,怕踩着雷,不敢亂走,都躲在皇後娘娘廟的屋檐下避雨。剛才下了好大的雨呢,大師您沒淋着吧?”

“我沒事,其餘的人呢?”元集大師從地上站起來,拿手彈了彈衣袖上的灰。我這才發覺,石頭自從大師受傷後,就一直乖乖躲在他的袈衣下。它烏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四周,滿是皺紋的臉上沒了往日的嚣張跋扈。石頭朝我這邊望過來,眼珠子忽然就不動了,牢牢盯着我肩膀上的玳瑁,不一會就開始呲牙咧嘴。

“其他的人都在皇後祠門口的臺階上坐着。”那工兵從草叢中起身,三兩步跑上前來,額頭上全是汗。

“大師,您之前說那祠堂裏埋着地雷,大家夥避雨的時候閑着無聊,一番讨論,分析覺着不對。”工兵道。

“哪裏不對?”元集大師問道。

“您想啊,這祠堂的地裏裏外外全都澆得混凝土,結結實實的,哪兒來的踩雷點。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元集大師呲了一聲,朝我和魏延看了一眼,顯然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他趕緊拿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笑道:“我也真是糊塗了,老糊塗了。”

“嘿嘿,大師您這哪裏的話。我們連裏的戰士可都老佩服您了,您選址那可都是一選一個準,比連裏的金屬測量儀還準。我要是老了以後,到您這歲數,這腦袋瓜還能門兒清,我就謝天謝地了。”

我聽着那工兵有一茬沒一茬地講着奉承話,将元集大師的馬屁拍得溜響,不禁和魏延對視了一眼。魏延嘴唇往下撇了撇,也朝我投來一個輕蔑的眼神,随即又朝我輕輕微笑了一下。而我,也條件反射地朝他微笑了一下。

“任隊長說了,要我們将挖出的地雷都放到皇後祠裏去。大師,您說我們放哪裏好?”工兵問道。

“任隊長果然是聰明人。你們現在拿了多少地雷了?”元集大師問道。

“七成吧,還有些腐鏽得厲害的,就沒拿了。”

“好好好,叫你們隊伍裏的人都在皇後祠的門口等我,不要随意走動,我們這就上去。”元集大師發了命令,我和魏延趕緊跟上前去,走在他身後。一旁的工兵手裏拿着個對講機,和山上的隊員溝通講話。

顯然元集大師和魏延設了結界,明明是一場腥風血雨的鬥法,在一般人眼裏只當天下了一場大雨。五福山地域廣闊,山路縱橫崎岖,偶爾有些野路還頗為陡峭,我和魏延都不是勤于鍛煉的主,很快就落在了大師和工兵之後。

“魏延,你慢點走,我真的走不動了。”我俯下身,雙手抵着膝蓋,渾身上下酸脹得不行,額前全是熱汗。魏延一把扶住我,再沒有像之前那般嬉笑嘲諷我,而是在我身前蹲下,将我整個人都背了上去。

“這樣好些了嗎?”他側頭問我。

我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将身軀輕輕靠住他,低聲道:“好。”

“你以前有背過其他人嗎?”我忍不住問。

“我的前世背過姑蘇臻,但是這一世,只有你一個人。”魏延靜靜道,“阿硯,我暫時不能和你說許多,但是請你相信我,相信我的本心。”

“什麽本心?”我問。

“我愛你的本心,願意為你含笑飲□□的本心,願意此生永不相忘的本心。”魏延的回答令我猝不及防。

“阿硯,雖說人和人的緣分是天注定的,但是它經不起消磨。我歡喜你,你歡喜我,這樣的狀态固然好,但它通常只能維持一時。因為總有些時候,是我喜歡你多過于你喜歡我,或者你喜歡我多過于我喜歡你,總有一方會因為天平的偏移而受傷。”

“你說這個是想表達什麽?”我打斷魏延。

“我們之間除了愛和歡喜,還會存在傷害,而這些傷害可能無法避免。有時候,傷害一個人,只是為了更好的守護一個人,愛一個人。你能懂我說的邏輯嗎?阿硯,我知道你一直活在你的世界裏,那是一個我個人非常向往的世界。”

“為什麽向往?我的世界,就連我自己都唾棄。”我嘆了一口氣。

“你的世界很赤誠,充滿了冒險和奇遇,在一定程度上,你在放縱你自己,而我,恰恰天生缺少那種放縱的勇氣。”魏延靜靜道,“你的世界令我着迷,但是眼下,我還不能進入你的世界,我的塵緣未了,因此你願意信任我、并且等我嗎?”

“只要你的心意不變,我的心意便無轉移。”我靜靜道。

“嗯,好。”魏延點點頭。

“鄒幼清的事,我其實心中已經有了大概。”魏延道。

我并沒有急着問魏延是如何的大概,而是将自己心中近日所見道出:“一開始我還納悶,上頭要排雷,怎樣找了任警官這樣具有戶籍科工作背景的人。後面才覺出味來,原來排地雷是幌子,查人才是正經事。”

“近五年,每年都有大約二十左右的驢友在五福山爬山失蹤,或杳無音訊,或喪命黃泉。當局一開始并沒有重視,但是随着換屆和整改,這件大家一直心照不宣的燙手山芋被擺上了桌面。這些失蹤人口,男女老少都有,線索單一,根本無從下手。當時任警官還在汴州的郊院實習,但已經體現出了非同尋常的排查能力。”

“你所謂的排查能力,指的是?”我心中雖然有了答案,卻游移着不敢确定。

“郊院裏關着的都是戒毒犯。這些戒毒犯,是公安緝毒的一大突破口。任警官在實習期,雖然只陪同審過兩個緝毒犯,但套話和察言觀色的本事一流,很快就幫稽查大隊鎖定了大方向,提供了有力線索。她看人,基本三句話就能定性,比我們這些搞玄學的還要紮實。等她調到戶籍科後,偶然從同事口中得知了五福山的怪事,便下了狠功夫用力排查,想要弄個水落石出。對她來說,每次上頭派下來的任務,都是她證明自己偵查能力的一場游戲。她這種态度,叫我欣賞。”魏延淡淡道,“只可惜,能懂她的男人不多,到現在還單身。”

我前頭聽得起勁,聽到話尾,噗嗤一聲,輕笑道:“戀愛狗就不要傷害單身狗了。”

“只是戀愛狗?”魏延反問道。

我臉一紅,沒有說話。

“近五年五福山上失蹤人口的資料,任警官那裏都有記載。每年大約二十人,男女老少都有,分布全國各地,在沒有任何頭緒的情況下強行排查,怕是遙遙無期。任警官厲害就厲害在于,她不光将失蹤人口嘗試進行不同的歸類,甚至将對方的農歷生日都調了出來,逐一核對。這一排查歸類,才瞧出了端倪。”魏延道。

“什麽端倪?”

“這些人的生日,大多集中在二十四節氣附近,尤其是八位附近。也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和冬至,這八位是八個非常關鍵的時令節點。”

“可是我記得幼清是農歷正月初六生的,并不在八位之內。還有,她屬蛇。”我道。

“除了農歷,另外一個問題就是生肖。失蹤的人口中,生肖大多屬蛇和龍。”

“其實我只是好奇”,我插話道:“當局怎麽會想到找元集大師的?”

魏延轉頭看了我一眼,忽然問:“你覺得這世上哪些人會比較信命,換句話說,是比較信神佛?”

“生意人和明星,總之就是那些意外之財得來非常容易的人。”我道。

“你別忘了,還有官場上的人。官運是否通達,很大程度上和個人天賦、後天努力都沒有關系,看得就是運勢。”魏延笑得有深意。

我已然知曉,便也不再深問,只是感嘆了一句:“任警官确實洞察力敏銳,思慮周全。”

“她厲害的還在後頭呢。你能跟我說說,幼清是個怎樣的人嗎?”魏延問。

我思考片刻,道:“幼清很善于表達自己的情感,喜形于色,待朋友古道熱腸,精力旺盛,但是有些時候會非常沉醉于自己的世界,換句話說,就是任性,也不懂得顧及他人的感受。尤其是我們交往的後期,我覺得她的脾氣變得古怪,有時讓我難以捉摸。”

“嗯。”魏延點點頭,“任警官在上山之前,走訪了幾乎能聯系上的所有失蹤人口的家人,對他們生前的性格脾氣一無具細全都排查了一遍。”

“她有什麽發現嗎?”

“大多數人并不是頭一次才上五福山,之前基本都有去過兩三次的經驗,而在他們最後一次上五福山時,據家人反應,他們的精神狀态都開始變得有些古怪,令人難以捉摸。”

随着魏延的講述,我隐隐感覺問題的突破口已經顯現,我之前的猜疑也有了答案。目前急需解決的問題便是如何确定姑蘇臻與這些案件的聯系,以及她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麽角色。

“之前陳昂駒老婆有提到叫我關心益州的案子,從表面上看,益州的案子和五福山的案子八竿子打不着一塊去,但隐有關聯,可惜我太過愚笨,始終悟不出個所以然來。”我道,“頂多就是覺得益州案子裏的那個女大學生在一定程度上和幼清有些相似,但又說不上來有哪些相似。”

“她們相似的地方在于她們都經歷了巨大的精神創傷,她們不相似的地方在于,幼清已經死亡,而那個女大學生還處在生的狀态。”魏延靜靜道。

“處在生的狀态?”我不解。

“你也不是第一天開天眼了,這世上難道除了人死便只有人生這一條去處嗎?”魏延淺淺的一句話,問得我心裏直發毛。

☆、闕樓

作者有話要說: 真心跟大家說一聲對不起,我最近忙得如狗,每次都趕不上北京時間的更新!我會盡力更新的!也謝謝大家的等待!

“除了生死之外,那便是鬼魂、魖魅之流,還有可能成精、成妖、成怪。”我嘆了一口氣道。

“之前我們在旅館遇到的老妪,分明不是人,而你卻渾然不知,可曾想過原因?”魏延背着我,臉不紅氣不喘,神思沉穩,步伐矯健。

“其實這樣的情況都出現好多次了”,我嘟囔了一句,“最早是夢到魖魅,翻了好幾層夢境來诓我,爾後又有人拿我母親的容相來魇我,旅館的老妪也是,上當受騙很多回,卻從來不長記性。”

“分明該是火眼晶晶、靈臺清明的獵人,卻屢屢受騙,充當受害者,你這樣真的好嗎?”魏延戲谑道。

“我也不想的呀”,我不耐煩,“可我就是看不出來,我又不是孫猴子。”

魏延見我着急,不禁笑了起來:“若你少時跟着你師父勤學基本功,多下苦功,那對方身上的鬼氣自然便能看清一二。正所謂,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天資縱是聰穎,沒有後天的修為,到頭來也不過是傷仲永罷了。”

“鬼氣?”

“嗯。”魏延點頭,“活人身上有活人氣,死人身上有死人氣,但兩氣之間的界限并不分明,活人也能沾上死人氣,而死人——”

我聽得毛骨悚然,大氣也不敢喘。

“死人也能沾上活人氣。” 魏延靜靜道:“只不過這時候變出的東西,就超出六界之外了。”

我将手扶在魏延的肩膀上,湊近他的頸項,輕輕問道:“那你呢?”

“元集大師告訴我,因緣簿裏,你是司命星君落入凡間輪回修煉的一瓣精魄,雖然只淺淺一瓣,卻是仙胎,在人間一呆便是三十六世。你若是人,你為何能夠飛翔?你若不是人,仙凡有別,又為何與我定下生死契闊的盟約?” 我心中皆是郁結,脫口而出的兩個問題卻思路清晰,清晰到令我覺得殘忍。

“就知道你這個急性子憋不住要問我。”魏延悶聲笑了。

“阿硯,且先不論我的身份,你是什麽?你有問過你自己嗎?”魏延偏頭。我和他的臉頰貼在一起,馥郁的薄荷香氣湧上來。我在想,這一瞬間的溫存,我恐怕會永久想念。

“你的眼淚可以愈合傷口,可以為我母親續命,這種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難道不是有悖天道倫常嗎?你若因我會飛翔而将我視作神明,那麽在病人眼裏,你也是神明。”魏延說得很慢,話到了最後,他沉吟:“況且,阿硯,你是什麽,我便能是什麽,對我來說這并不是什麽問題。”

我将手搭在魏延肩膀上,輕輕抵着他的肩胛骨,湧起的眼淚順着鼻梁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在魏延的背上。我的手不自覺地順着他的脊椎向下觸摸,再擡起手,我的手掌一片血紅。

察覺到我的腫怔,魏延停住腳步,将我放下。

我還未開口,他搶先道:“若我不及時回來,我和你的緣分就斷了。”

“傷在哪裏?腰部嗎?”

“傷哪裏了,魏延。”

“魏延,你是傻瓜嗎?”

我一想到魏延受着傷還費力背我,我就胸口發悶,心疼地不得了。他的臉色于瞬間降成青色,額前冒出一層細密的汗。我立刻上前,用力抱住他。“魏延——”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支離破碎的語句從顫抖的唇中逸出:“魏延,我——”

魏延握緊我的手,虛弱地一笑:“我心太急,過結界的時候傷到了腰,不礙事。”

他溫熱的胸腔分明緊緊貼着我的,我卻察覺不到一絲生氣。甚至,他整個生命,都在以一種我無法挽回的速度迅速抽離。

“我将你從帳中抛出,确是為了引開姑蘇臻,救我師公”,魏延在勉力調整自己的呼吸,望着我的眼神裏滿是焦慮,“只可惜,我低估了她的修為。姑蘇臻已将成妖,而你,連同你手裏的珈藍,是她最後一步。”

“我用真火灼燒,将她鎖進血符中,再以紙人守下結界,依舊擋不住她身上的戾氣。此心彌堅,一把珈藍尋了三十六世,如今終于尋到蹤跡,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我若此刻放你獨自一人下山,不光我與你的塵緣斷卻,恐你的性命也會夭折。”魏延道。

“你的傷——”我根本無心聽魏延講述,顫抖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得覆在他的腰上:“你的傷怎麽辦?”

魏延挪開我的手,道:“沒事,放點血,人精神,省得我整日頭腦發昏,我真是昏了才想着要把你丢出去——”

“別講這個了”我打斷魏延,扶住他,問道:“眼下怎麽辦?”

“快走吧,得跟上我師公他們。”魏延像是全好了似的站直身體,挽了挽我的手臂,将我往山路上帶。

“你真的沒事?”我懵問。

“沒事。”魏延搖搖頭,面上的青色褪了大半。

我整個人直犯渾,額前掠過一片接着一片的黑,黑得瘆人,黑得令我心慌。眼前的一切都無比不真實,魏延溫熱的手掌包着我的,他朝我微笑,他朝我搖頭,他跟我道歉,竟令我生出一種浮生若夢的幻覺。

沿途的山路上開滿了奶白色的小花。不遠處,一群穿着淡紫色短衫短褂的少女提着籃子,在小溪邊采撷花瓣。花瓣上落在着大大小小的水滴,在陽光折射下閃耀着金光。玳瑁自我的肩上躍下,落進了奶白色的花田。它在花床中徜徉片刻,忽然停住,張開嘴,仰頭吸食天地精華。

魏延停下腳步,觀望了一會。他顯然毫不驚奇,只是淡淡問道:“哪兒來的金華貓?”

“我媽二十年前在巷子裏撿的。”我嘆了一口氣,道:“可惜兜兜轉轉,福報最後還是還到了我身上。”

魏延靜靜點頭,望着花田的方向,開口問道:“遠處那些采花的姑娘你都看到了嗎?”

“看到了。”我答道。

“有想過她們采這些花是做什麽功用嗎?”魏延問。

“我只知道她們都不是人,約莫是山中的精怪?”

魏延伸手指着最近的一片花田,輕輕擡手,一朵小白花便從莖須上落了下來,慢慢飄至我眼前。淡黃色的花蕊被花瓣包在其中,清風一拂,落下些花粉。我的目光不自覺地便被奶白色的小花吸引,根本移不開眼,只覺得心中有一陣飓風飛馳而過,皆是悲涼。

“這些花,是絹花嗎?”我恍然大悟。

“我只道這世上只有我師公一個人能紮絹、能作花,誰曾想,有人竟能在這五福山中養出整整一片絹花花田而不教人察覺!”魏延難掩激動,“如此之多的絹花!如此之多!”

我雖對制絹的過程毫無概念,可我明白,表面越是潔白無瑕的什物,底下藏着的髒垢就越多。

魏延一個覆手,面前的花田裂開一道大縫,原本整齊排列的絹花閃電般枯萎下去,奶白色的花瓣焦黃如許。魏延雖再未說多說一個字,但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動怒。他的手如靈蛇般在空中游走,大片大片的花田被翻覆。最後,他的指尖燃起一團明豔的火,點着了整片花田。那些在花田盡頭采撷花瓣的紫衣小人紛紛驚慌起來,發出刺耳的尖叫聲。火舌從她們身上舔過,短褂立刻化為虛無。我眯起眼睛,才看清那些卸了衣冠的精怪全是紅皮膚的狐貍。

魏延的眉頭緊緊皺着,似要運真火焚燒那群狐貍。我連忙伸手,止住魏延,道:“你已受傷,就別在多餘的地方用力氣了,抓緊時間好好修養才是。”

魏延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聽我的勸阻,目光定定道:“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我正要反駁,之前負責通風報信的工兵忽然從前頭的山路上跑下來,遠遠地朝我和魏延揮手道:“大師叫我來喊你們,他讓你們‘談情說愛也要看場合’!”

我噗嗤一聲,笑起來。魏延聽聞,聳聳肩,收了術法,同我走在一道。只見他揚起手臂,對着那工兵喊道:“告訴我師公,就說我魏延談情說愛向來只看心情,不看場合!”

那工兵聽完,撓撓頭,也笑了,回道:“是,小少爺!”

“什麽小少爺,明明是大少爺。”魏延哼了一句,頗煩躁地嘟囔了一句:“這小子也忒不懂事了。”

我聽完大笑起來,可是笑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幹嘛——”魏延仰起下巴,斜倪了我一眼,我仿佛都能看到他鼻孔裏噴出白氣,“怎麽不笑了,嗯?”

我将魏延的臂彎揣進我的,拖着他疾步向前走。

“你這娘們怎麽搞的,我怎麽看不懂了啊——”魏延拖長音道,老不情願地跟在我身後,嚷嚷道:“別忘了本少爺我現在有傷在身,禁不起你的折騰。”

我扭頭,深深望了魏延一眼,良久才道:“這才是我的魏延。”

“我的魏延。”

“我的魏延。”

“我的魏延。”

我不停重複着同一句話,說給魏延聽,同時也是說給我自己聽。我認識的魏延,桀骜不羁,術法無邊。他愛穿牛津鞋、闊腿褲,愛打嘴炮,愛裝逼,看誰都像欠他五百萬似的。魏延雖然嘴上嘟囔着諸如‘你說什麽、聽不懂、幹嘛搞這麽玄幻’這類的牢騷,桃花一般的眼裏卻泛起漩渦,盈盈發光。這一刻,我确信他愛我,并在他心裏給我留了一個位置——只屬于我的。最重要的是,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沒有弱點,認識我以後,他也不需要弱點。他就是他,我就是我,我們相愛,我們還是我們自己。

雨後的五福山透着一股草木香氣,陽光在林間枝杈中穿梭投射,照亮了皇後祠的峭壁飛檐。我們一行四人慢慢向上跋涉,快要接近皇後祠祠門時,我的額前沒由來地一黑。魏延及時扶了我一把,小聲道:“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嘲諷道:“可能是仇家見面分外眼紅吧,姑蘇家的祠堂自然不歡迎梁家的人。”

魏延留我在祠門的石沿上靜坐休息,自己和元集大師先同任警官彙合,商量下一步的對策。我在石沿上坐着,只覺屁股下的涼意陣陣,不一會便開始肚疼。這還不打緊,我頭也開始疼得厲害,腦殼似乎要被人敲開。意識變得焦灼,額前的黑瘴如濃墨般彌散開,之前失明的心悸感又連翻湧了上來。我自石沿上滾落,雙膝踞着石板地,眼前濃密的黑幕似一張大網将我牢牢摒住。

我的雙手淩空攥成拳,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自己體內絲絲的生氣,它們無比充盈,是屬于生命本身的氣脈和張力。勉力呼吸的瞬間,眼前的黑瘴似乎變得淺了一些。魏延一行人的輪廓模糊地出現在我的視線裏,我想要吶喊,想要呼救,可喉口如被封了蠟,竟發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那些盤旋在我體內的生氣随着我的呼吸,漸漸開始消弭,每一分、每一毫都顯得那樣彌足珍貴,每一絲的抽離都令我痛徹心扉。

過了一會,劇痛忽然消去了寸許,我睜開眼,從地上坐了起來。不遠處,魏延還在同元集大師低聲說話,任隊長正在整理隊形。玳瑁突然從草叢裏冒出來,一躍到我肩上,不停用尾巴輕輕拍打我的臉頰。

待我的眼睛慢慢适應了光亮後,我起身走了幾步,快走到祠門口的臺階時,我驚覺平地間竟然起了一座闕樓,巍巍立在原本背靠群山的皇後祠之後。

☆、喧嘩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更真是拖了太久,這個夏天真是太忙了,讓大家久等了。

許是聽到我的腳步聲,魏延朝我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旋即又收回目光。一旁的元集大師被小兵攙扶着,額上蒙了一層細密的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任隊長神情嚴肅,雙手插在腰間的皮帶上,于隊伍前來回踱步,正在訓話。

“這次任務我帶着上頭的指示,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負責全隊人身安全,确保無一人傷亡。排彈任務已接近尾聲,明日我們便能下山返程,但是——”任隊長的眼神如鷹一般犀利,掃過衆人,道:“眼下還有一個更為重要和艱難的臨時任務。”

聽到‘臨時任務’四個字,戰士們的目光立刻抖擻了起來,緊緊盯着隊長,生怕聽漏接下去的重要信息。

“由于拆除的彈藥在地下深埋已久,性能非常不穩定,随時都有可能爆炸,上頭決定在山中進行定向爆破。爆破任務需要八到十名士兵,簽下保密協議和生死狀。一旦順利完成任務,參與爆破的士兵嘉獎二等功,于年底進行表彰和獎勵。”

消息一出,在場的士兵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相比稍有不慎便會波及性命的拆彈任務,定向爆破的安全系數顯然要高出許多,可簽保密協議又是為何?

“有誰願意?願意的出列!”任隊長高喝了一聲。

短暫的沉默過後,排頭的兩名士兵各自往前跨了一大步,喊道:“我願意!”

“班長、副班長,很好!”任隊長滿意地點點頭,将兩個長方形黑色帆布包遞了過去。緊接着,又有十幾名士兵舉手。任隊長從中挑選了大約十名身材較魁梧的,拉到元集大師面前,請元集大師點選剩下的六名士兵。大師簡單問了問生辰,食指虛虛一劃,便挑好了。

“家夥都拿上了沒?”元集大師扭頭問魏延。

“啊?”魏延愣了愣。

大師迅速踮腳,伸手拍了一下魏延的天靈蓋,哼道:“早知道就該把廉池帶來。”

魏延背着手,嘿嘿笑了幾聲,道:“還不是太公你太心疼廉池,擔心他受不住這山裏的寒氣。”

“阿硯你過來——”大師沒有理睬魏延的話語,而是朝我招招手。我緊走兩步到大師跟前,只見他從袈衣的內袋裏掏出一張符,遞到我眼前:“之前瞧你周身符氣,現下卻是沒有了,想必道符已燒。這張符,你拿着。”

“多謝大師。”我趕緊躬身接過道符。

魏延斜倪了一眼,唇角都要翹到天上去了:“我長這麽大,還沒得過太公你一張符呢,怎麽就這樣給了個外姓的。”

“猢狲的蠻勁又上來了”,大師搖搖頭,“也不知道是誰之前嫌棄我道符不夠靈光的?”

我哈哈大笑起來,真想就這樣一輩子聽魏延和他太公鬥嘴,聽不厭,也看不厭。

“進祠堂吧,大師。”任隊長在臺階下建議。

“好。”大師點點頭,轉身擡腳跨過了祠堂門口的高檻,魏延跟着任隊長的人馬也進了大門。我正要踱步,猛然聽見耳後傳來一聲清晰的“九兒——”。自從和魏延在一起,我便決意不再使用‘梁九’這個化名。這一聲‘九兒’,叫得着實蹊跷,勢必不能回頭。

“阿硯,快跟上我。”走在前面的魏延忽然朝我伸出手來。我高興地攀上前去,一把捉住他的大手。魏延的體溫比一般人低,掌心冰涼。他猿臂一伸,将我整個人都攬進了懷裏。“進了祠堂之後要寸步不離跟着我,記住了嗎?”魏延低低道。他溫熱的口氣噴在我的頸項處,眼神定定。我很想伸出手去攬魏延的腰,手臂卻怎麽也使不上力,心中翻湧起的惡心甚至令我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小步。魏延注意到我的變化,并未多說些什麽,只是在我肩膀上輕輕拍了拍,自覺收回了手。這一刻,我感激他。

皇後祠位于背陰面,祠內陳設與一般宗祠的格局并無二致,院落四周的泥土裏種滿了長青植物,正廳內供奉着镌刻有歷任皇後名諱的牌位與香燭,偏廳則是些神佛泥塑。任隊長帶着參與任務的八名士兵在皇後祠正廳的道地前簽生死狀,我則跟着魏延在皇後祠裏轉了轉。他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串珊瑚珠,挂在兩掌的虎口處。魏延時而疾走,時而緩步,撚摩着珊瑚珠,口中念念有詞。四下寂靜,我細細觀着偏殿裏供奉着的神佛,腳步不知不覺便邁開了,直到耳邊傳來窸窣的紙片聲,一扭頭,才發覺腦後竟飄着兩張淡黃色的紙片人。魏延在不遠處朝我挑眉,淡淡道:“既然你不喜歡別人碰你,我只能派我的小兵了。”

我心下大恸。

“今天這光景,倒是讓我想起與你在白馬寺初遇時的情景。”魏延沐浴在陽光下,牛津鞋上沾了草籽,模樣專注又滑稽,“阿硯,我有一件事很重要的事同你講。”

“什麽事這麽重要,需要現在講?”我剛朝他跨出一步,眼前奪然潑下如墨一般的深黑,尖叫已來不及。我感受到突然襲來的危險性,我感受到陽光正在親吻皮膚,我聽到一切一切的呼吸。可是一瞬間,所有的五光十色都只剩下一種感覺。我不再看見,不再聽見,不再觸摸。珈藍靜靜躺在劍鞘裏,胸口放着元集大師給我的符箓,細密的絲線從天而降,将我緊緊裹挾,刺進我的皮膚、血管和胸腔中去,又落到我的面前。那絲線在我的前額游走,頓痛慢慢襲來——前額已被絲線刺穿。我伸着一雙手淩空胡亂抓着,心中湧起一股巨大的悲涼,天眼怕是保不住了。雖然我曾記恨陳昂駒貿然給我開了天眼,也從心底抵觸天眼中的另一個世界,但我無法真正割舍它,它已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并讓我覺得自己離魏延更近一些。

“真是一副好眼睛。”黑暗中,我聽見一聲嘆息。

随即,前額被猛地一記拉扯,錐心的刺痛将我激地幾近昏死。我整個人伏在冰冷堅硬的磚地上,心繃得如滿弓的弦,漫天而來的,是一種無聲的絕望。

“疼嗎?哈哈哈——”尖細的笑聲傳進我耳廓的鼓膜,“還有更疼的。”

我呲着牙,強忍劇痛,問道:“你要做什麽?”

對方沒有回答。

鮮血從前額蜿蜒而下,順着鼻梁,滑進唇中。我在黑暗中等待了許久,才意識到對方已經走了。眼前是一團化不開的漆黑,此刻的我與失明無異。這感覺,五分熟悉,又有五分陌生。相比疼痛和害怕的情緒,我更懊惱。我懊惱自己的無能,遭遇險境時我總是等着他人來救的那一個;我懊惱自己的無知,知道自己有幾分小聰明便無心

第 15 章 已更新,歡迎觀看

力,将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因為,看起來越是自然的規律,有時只是掩蓋得過分完美罷了。”魏延道。

“所以元集大師來了。”我點點頭,道,“那麽目前你們有什麽線索沒?”

“線索有,掌握了幾條,但并沒有清晰的信號,所以目前也只能按兵不動。”魏延道。

“既然是請元集大師了,想必不是什麽容易的東西。”我分析道,“大師最厲害的就是聽音,把這四周處理得幹幹淨淨,也是為了他耳朵方便吧?”

魏延淡淡一笑,道:“什麽都瞞不過你。”

我也淡淡一笑,道:“你要是想瞞我,自然有得是手段,你不一直在套路我麽?”

“現在這個社會,沒有套路,哪裏來真誠的機會?”魏延将手掌翻開,靠近太陽穴,道:“我對天發誓,我魏延如果沒有套路梁硯,我就不姓魏。”

我哈哈大笑起來,掰下魏延的手,道:“這種沒有什麽水平的誓,發了我都嫌丢人。”

我和魏延兩人正調笑着,忽然外頭響起了雨聲。點點落雨砸在帳篷上,震得營帳微顫。

“聽這雨聲,有沒有一種睡在溪邊的意境?”我問道。

魏延卻無心回應我,而是稍有些急迫地站起來,來回踱步。他一言不發,只是在帳中低頭沉思。末了,他打開背囊,從中拿出了一個檀木匣子。我頭一次見到如此精妙的檀木匣,不光雕刻隽永,還鑲了寶石在落鎖處。見我湊近,魏延推開我,低聲道了句‘避開’。只見他從檀木匣裏拿出一片紙人,又鋪開文房四寶,飽蘸了朱墨,在紙人上緩緩畫着符。雖然我讀不懂符,但從下筆的規律上推斷,應與他折扇上的符記同出一脈。

魏延一邊寫,一邊嘴裏念念有詞,想必是在落符。待到寫畢,他将紙人拾起,對折了四下,并拿拇指與無名指夾住了紙人。紙人的靈力很大程度上與施符人自身的體質與修為有關的。修為尚淺的道士,為了保險起見,一般用血來代替紅字,而天賦異禀的玄者,大多用朱墨揮就紙人。

冰涼的雨點滴落在被太陽暴曬過的泥土上,悶熱的土腥氣伴着草木香很快便透進帳篷裏。我閑不住,想上前拉開營帳邊沿的拉鏈,卻被魏延叫住了。

“怎麽了?”我問。

“不要出去。”魏延道。

“外面下雨了,我想出去透透氣。”我道。

“現在下得不是雨。”

“那是什麽?”

“是血。”魏延靜靜道。

☆、血符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更新上了,這幾日對不起大家了,之後我就又可以按時更新啦!!!

還是每周四九點哦

我不可置信地望向魏延,驚得說不出話來。他越過我,走到營帳頂的窗戶下,輕輕拉開一個小口,示意我上前。我瞥了一眼,果然,透明的防雨塑膠布上積滿了暗紅色的液體。

“現在怎麽辦?”我呆呆問。

“等”,魏延道,“我太公現下定是在和那邪物鬥法。”

“能鬥得過麽?”我問。

魏延深吸一口氣,沒有立刻回答。我靠近魏延,挽起他的手臂,誰知他一個反手,将我的掌心牢牢包進他溫熱的掌心裏,嘆了一口氣道:“怕是要委屈你了,阿硯。”我正生疑,魏延在我身後一個大力背推,竟是硬生生将我從帳篷頂擲了出去。粘膩腥臭的血紅色液體滴在我的額頭,我只覺渾身冰涼。那些平日裏被術法拘束的孤魂野鬼們瞬間找到了目标,通通朝我急奔了過來。它們的唾液滑過我的發絲,又落到我的肩頸上,冰涼。求生的欲望從未如此強烈,我自牛仔褲的邊沿抽出珈藍,松開劍鞘,當空便是奮力一劃。珈藍飲了孤魂野鬼的精氣,變得愈加湛藍,甚至發出一聲劍嘯。我将珈藍死死攥住,自泥地上起身。四周危機重重,而我滿腦子全是生氣——生魏延的氣。

“我先解決了眼前這些邪祟,再跟你算賬!給我等着!”我朝着帳篷的方向怒吼了一聲。

血雨還在嘩嘩下着,周圍的營帳全都失了蹤影。我的面前一片血紅,觸目所及皆是枯藤老樹,坑坑窪窪的泥濘仿佛要将我吞沒。我忽然憶起六年前城郊的那場法事,白馬寺的住持元集大師一人搭了個臺,坐着從正午念到夕陽西下。不知情的人只道第二日天空放晴、氣溫爆升,卻不知當時四周的山林全都挂上了鐵鏽一般的紅色。盡管西下的日光将血紅完整地隐藏起來,空氣中的血腥味卻久久無法消散,成了當時一同做法之人心中的禁忌。

珈藍的劍柄被我握在手裏,發着淺淺熒光。我能感受到它的淡定,甚至透着一絲些微的興奮。珈藍乃中古世代名士佩劍,我雖無緣得見其上一任的主人,心中卻不由得被灌注滿了力量。說來也諷刺,我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竟需要一把冰冷的佩劍來鼓勁。眼面前的魂魄越聚越多,烏煙的瘴氣迷得我睜不開眼。

少頃,頭頂傳來一聲破空巨響——不好,怕是元集大師的法陣破了。事情總是發生得太突然,我還未來得及躲避,便被強烈的旋風刮得寸步難行,握着珈藍的手有些不穩。周圍的魂魄于狂風中朝我聚攏,攜帶的瘴氣令我的額頭掠過陣陣冰涼。

我不禁低喝了一聲:“去!”

有紅光從頭頂傾瀉,顯得四下光亮非凡。我的面前憑空坐起一堵白牆,樯的頂端晃過一個模糊的背影,粉色的套裙,白色的手袋。随着我的凝神,景象逐漸清晰起來。那個背影轉過身,是幼清。她面色白得發青,鮮紅的眼淚從她的內眼角落下來。

她朝我伸出手,靜靜道:“小九,我的頭皮疼。我好疼,我真想脫了這副皮囊。救我。”

我打量了幼清一眼,她的頭發梳理得很幹淨,盤起來,還抹了油。

幼清起先只是喊我,而後便随着牆慢慢移動到我跟前。及她到我跟前,我才看清她娟秀的長發早已落盡,只剩下光亮的頭皮。我心中一恸,落下淚來,輕聲道:“你受苦了。”

“我所受的苦,你又怎麽能感知?”幼清的唳聲回想在我腦際。

下一秒,我的頸項被人扼住,整個人騰空而起。

“我所受的苦,豈是你等凡人所能體會?”耳邊的厲聲漸漸變得陌生,竟不是幼清的聲音。扼住我的雙手如兩枚鐵釘,我頸項中的空氣逐漸變得稀薄,意識開始模糊。

不,我不能死,我絕對不能死,我不能妥協,我還要找魏延算賬。

我絮絮念起口訣:“鳳靈官破穢除……點臺入鬥退中居……金光遙晃指罡上……罩我金形去玉虛……先罩吾身變濁形……神霄雷使即吾身……神靈吾将相随逐……神逐吾靈将逐神……”

就在我顫巍巍舉起珈藍準備反擊的時候,我的胸前忽然漲出一道金光。那金光如利箭離弦般沖出我的胸口,與扼住我的邪物搏鬥起來。我原本騰空的身子開始下墜,砸落到地上。我從地上勉力支起,周身的金箔紙屑落了一地。我意識到什麽,一摸胸口,原先陽醫生授我的道符不見了。我仰起頭,頭頂的金光将邪物緊緊包住,拼死抵抗着。我的心中湧起陣陣暖意,生死關頭,到底還是陽醫生救了我。

不遠處,石頭上肢淩空,朝我哇哇叫喚。我趕緊踉跄前去,發現了橫卧在地的元集大師。一番迅速查看後,大師無大礙,但右耳血肉模糊,不停在滴血。縱使我再顧自鎮定,當我的右手伸到大師耳下觸到那湧出的熱血時,我還是被吓得面色發白、汗毛豎背。

“不要慌。”元集大師将額頭枕在我的膝蓋上,從袈袍內輕輕掏出幾片淺黃色的空符。他左手的中指和食指輕輕夾起一片空符,然後右手扶着我沾了他血的手開始畫符。畫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符線的走向千變萬化,稍有差池,符意就有千差萬別。因此一般的符都以朱墨或動物血印刻為主,一代一代傳下來,鮮有改動。

元集大師扶着我的手在符紙上點轉,我只覺心中積滿了敬畏。魏延以朱墨畫符是他的自信,而元集大師以血制符定是抱了必須降服的決心。

頭頂的金光忽然變得微弱,我擡頭,只聽得‘呲’一聲,金光竟被那邪物撕開一道口子。再回神,周圍的金光已摧枯拉朽而去,消失不見。元集大師按着我手的力度加大了,在符紙上飛快地點轉。

“梁硯。”念我名字的聲音是女聲。

“梁硯,你說天底下怎麽就有你這樣的好事,一介凡人,竟拾到我尋了三十六世的珍寶。”

“你想怎樣?”我冷冷問,朝那邪物望去。

媽的,這邪物也太漂亮了點。

從空中緩緩降落的邪物模樣與人無異,只是少了煙火氣,面色蒼白。重要的是,她有一頭漂亮的栗色長發,滑亮如錦緞。

“我不想怎樣,我也不想傷害你。”那邪物的聲線竟是別樣好聽。

我感覺我整個人忽然變得有些懵。之前滿弦般的緊張忽然松懈下來,整個人都陷在一種難以言說的倦怠中。

“那你要什麽,你說。”我軟軟道。

“我要你的珈藍,把珈藍給我。”

正在我要将珈藍遞過去的瞬間,元集大師将我一拽,飛出了血符。那血符在我面前飄過,我察覺到上面的符線竟暗暗燃起了真火。意識回爐,我收珈藍入鞘。

我曾在古書上讀過,使用自己的鮮血制符是一種較為危險的行為。一旦符的靈力遭到抵抗,制符之人就會被反噬。血符飛到邪物附近時,忽然淩空停住。我能明顯看到邪物臉上的一瞬而逝的驚慌。

“她是什麽邪物?”我低聲問道。

“我目前也不清楚,但她有名字。”元集大師回道。

“什麽名字?”

“姑蘇臻。”

四周忽然響起一陣窸窣之聲,我擡頭,只見成群的紙人于半空中低伏而過,朝姑蘇臻所在的方向飄去。視線的盡頭,魏延雙腳淩空,以飛伏之姿,趕着紙人。他的神色還如往常一般淡漠,透着疏離。我心中之前對他的怒氣忽然消失無蹤,随之而來的是難以遏制的恐懼。上古的術法派系繁多,制符、看相、驅邪等等都各有其妙處,學習之人趨之若鹜,但不論什麽派系,飛翔之術是道法的盡頭,是修道之人的終極夢想。俗話說,先有羽化,後有登仙。一旦學會了飛翔,飛升便不再只是一個白日夢。魏延的術法,已入無人之境,而我同他,便是真真切切的仙凡有別。我就知道,我這個戀愛不會談得那麽容易。

魏延飛身越過我頭頂的時候,同我對視了一眼。他的嘴角微微挽起,是平日裏常顯露的桀骜。我心中湧起一陣悲涼,他雖然就在我眼前,但我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卻是那麽遠。早知今日,我就該專心治學,跟着師父好好鑽研道法,而不是任性妄為,蹉跎光陰。

“阿延果然是我魏家的脊梁、三十六世仙胎”,元集大師神色之間難掩激賞,“也難怪姑蘇家的小姐對他三十六世不忘,追随至此。”

“啊?”我一驚,“什麽三十六世仙胎?”

“因緣簿裏,阿延是司命星君落入凡間輪回修煉的一瓣精魄,雖然只是淺淺一瓣,卻是仙胎。原本,完成修煉,結束輪回,自有天收。可誰知,阿延被姑蘇家的姑娘看上,這一追就追了三十六世。到了最後,姑娘不再是姑娘,而成了區別于六界生靈之外的怨靈。”

我一時間難以消化,半響,才怔怔道:“那魏延到底幾歲了?”

“阿延和你說的他幾歲,他便是幾歲。他如今的修為是前幾世積累與這一世的勤奮精進所致。”

“那眼前這位姑蘇姑娘是什麽來頭?”我問道。

“姑蘇家最後一位皇後,三十六世之前。”

“可她沒有靈力,又是肉身,如何能活那麽久?”我皺眉。

“這個問題,我也想問。”元集大師仰頭,望着正在鬥法的二人。

“為什麽我們要錯過?墜歡重拾難道不好嗎?”姑蘇臻的質問聲聽得我心裏沒由來一陣緊張。

魏延沒有回答,只是雙手相對,奮力一閉,瞬間将紙人聚攏至一處。他的眉峰緊緊簇在一起,紙人便撲簌簌朝姑蘇臻掠去。我在底下看着,心中不是滋味,總覺得若是魏延真不喜歡她,便不會這般沉默。照他平日裏的尿性,定會開啓他大爺一般的嘴炮,将對方噴成篩子。

姑蘇臻只是望着魏延,嘴角露出淡淡微笑,道:“我知道你不敢傷害我。”

她的話音剛落,紙人便同之前的血符一樣,淩空停住了。

“那年你殁了以後,我将你的骨灰盡數藏進你送我的寶匣中,然後埋在槐花樹下。羿年,我因太思念你,便将槐花樹砍了,想要挖出寶匣,誰知你卻在寶匣裏開出一株藤蔓來,碧綠碧綠的,我看着好歡喜,好歡喜。”姑蘇臻的聲音變得無限柔和,我周身又開始泛倦。

“每一世輪回,你都會有新的身份、新的面孔,這茫茫人海,我如大海撈針一般尋你。這一尋,便是去了三十六世光陰,就在我快要放棄希望的時候,你卻自己來尋我了。如果這不是上天注定的緣分,那什麽才是呢?”

“雖然六道輪回,要過奈何橋,喝孟婆湯,但我知道,曾經種種都曾出現在你的夢中。我和你的故事,你都知曉。”

我的心在姑蘇臻輕輕淺淺的嗓音裏慢慢裂出一道縫隙。原來,在我之前,已經有人和魏延種下了如此之深的緣分。我不禁從地上站起,一雙眼緊緊望着魏延。

“臻兒,我确實愛過你,并且很認真、很努力地追求過你。”魏延靜靜開口道:“那時候的我,不在意他人的眼光、不畏懼他人的嘲諷,因為我捧着我的真心,想要叫你欣賞。可是那時,我縱使萬般柔情,也抵不住你對我的忽冷忽熱、忽遠忽近。再炙熱的一顆心,被你一番□□,也成了冰。”

“并且,那些都是前世的事了。我憑借自己的努力,将精魄修煉成人形,獲得了新生,你也得到了一定意義的新生,我同你的人生不該再有交集。”魏延道。

魏延緊皺的眉峰舒展開來,他雙臂一揮,血符便熱烈地燃燒起來,成了一團明豔的火。那團火逐漸靠近姑蘇臻,舔舐着她蒼白的肌膚,點燃了她那一頭栗色的長發。而我,分明在魏延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心疼。

☆、守護

作者有話要說: 新更送上~~~~

每周四九點約哦

魏延的陣法一如他的性格,向來缜密。真火熊熊,成蠶蛹之勢漸漸圍住姑蘇臻,從腳趾到頭頂,層層圈圈。我的目光随着真火,停落在姑蘇臻沉靜的面容上。她毫無疑問是美麗的,娟秀挺直的鼻梁之下,櫻唇滑出一絲淡淡的微笑。她穿着亞麻色的襯裙,飄在空中,鎮定自若。火舌肆意翻卷着她栗色的長發,卻似乎傷不到她分毫。襯裙已經被燒去大半,□□出她如雪的肌膚。她緩緩擡起雙臂,朝着正在鬥法的魏延大笑。那笑聲如霧如電,似一把利劍切進我的心房,令我一顆規律跳動的心髒忽然失了方向。

姑蘇臻的笑聲還在延續。只見她袖手一擡,之前舔舐她的火舌都退卻了半分。我腦中迅速掠過一個念頭,但那僅僅只是一瞬間。下一秒,姑蘇臻已經欺近魏延。她修長的手覆上魏延飽滿的額前庭,輾轉撫摸。真火如靈蛇一般纏繞着她周身,那一雙手上也粘了真火,兩個人包在跳動的火裏,我的視線一片模糊。

元集大師右耳還在流血。他拽了一下我垂着的手臂,輕聲道:“孩子,幫我止血。”

我趕緊彎下腰,半扶着元集大師,幫他清理傷口。我有些緊張,還有一些心疼,問道:“大師,你這耳朵以後還能用麽?您是最擅長聽音的……會影響嗎?”

“不礙事,不礙事”,元集大師緊皺的眉目舒展開來,露出一個笑臉,道:“我幼年時貪玩,曾在鐵路邊嬉鬧,結果沒注意火車來時的信號,硬生生被飛馳而來的火車擦到耳廓,右耳流血不止。父母将我送到鎮上的醫院,做了整整一天的手術。我到現在都記得,護士推着醫療器械進來的時候,往我頭上打麻藥的針筒有牙膏管那麽粗。”

我遲疑思索片刻,靜靜道:“是不是從那時候開始,大師你慢慢有了聽音的能力?”

元集大師點點頭,道:“做完手術到了半夜,麻藥效果一退,疼得我直哆嗦。我躺在雙人病房裏,輾轉難眠。緊接着,我就聽到走廊裏有響動,像是有人在走路,但是腳步聲并不連貫,頓頓的,好像有人在跳躍,又好像有人在小跑。我畢竟年紀小,好奇心強,就和衣從床鋪上起來,走到病房門口。”

“然後就看到走廊上有人?”我禁不住問。

“不,不”,元集大師搖頭道:“我什麽也沒看見,走廊上空無一物,但是,那聲音卻切切實實存在。雖然我看不見,但我能感知大致方位,它一聲一聲敲進我腦海裏,一輩子都忘不了。”

“那是什麽聲音?”

“是人臨終前的聲音”,元集大師靜靜道:“陰世間的黑白無常已經拿着鎖鏈來索命了,人死燈滅、靈魂出竅的最後一刻,這個人還在掙紮,試圖從病房裏逃出去,逃到走廊上,因為他不想離開陽世。第二天早上,我聽護士說,我隔壁病床睡着的老大爺昨天夜裏去世了。也就是從那次以後,我開始能捕捉到生活中細細碎碎的聲音,一般人聽不到的,全都落到我的耳朵裏去。”

“那感覺肯定不好受吧?”我問。

元集大師望着我的眼神變得游離。我仿佛看見那些遙遠的、塵封的記憶在他眼廓裏洶湧來回,眼角上的皺紋變得清淺,臉頰上的老年斑都消失不見,他時而微笑,時而哭泣,胸腔裏藏着的是看盡世間萬千苦痛的豁達,是仍舊會被赤腳微笑的孩童觸動的柔軟心髒。

元集大師輕輕拍了拍我的頭,道:“我聽見的聲音,是塵曲。它包含這個世間所有的聲音,從生到死,可以是初生嬰兒的啼哭,也可以是黑白無常的鐵鏈劃過屋檐的聲音,還可以是吊死鬼晃繩子的聲音。當你被放在那個位置,你需要照顧、關心的就不再是你自己的心神。時間一長,你就變得不再是你自己了。”

“梁九,梁硯,你覺得哪個是你自己?”元集大師問得尖銳。

我思索了片刻,擡頭看了一眼魏延,靜靜道:“從前的我是我,以後的我也是我,但是只有和魏延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覺得我活着,并且開始暗自後悔曾經揮霍的光陰,恨不能與他早點相遇,和他一起閱盡世間美景,嘗遍天下美食。”

元集大師的嘴角溢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道:“阿延是魏家的驕傲,而魏家與梁家世代為敵,你手上的珈藍是他的死穴。你能同我發誓這輩子都不與他刀劍相對嗎?”

“我愛魏延。”我答道。

“相愛,相殺,都是連根生的”,元集大師遠遠望向魏延,道:“這世間,只有誓言是不會變的。”

“時代不同了,選擇也不同了,誓言也能被打破,相愛不一定就會相殺。”我道,“您的耳傷,只有我的眼淚能治得好,只要,您相信我不會傷害魏延。”

“梁硯,你還是不敢發誓。”元集大師道。

“不是我不敢發誓,而是我知道承諾易逝,無謂的誓言只會徒增負擔。”我說着,從袖口中取出一個裝着淚滴的小瓶,慢慢滴在元集大師傷破的右耳處。我眼見着腐肉新生、淤血化除,沒有絲毫的驚喜,只是将小瓶收回囊中,從劍鞘中抽出珈藍細細查看。

若說我不緊張魏延和姑蘇臻的關系是假的,但眼下,我只想弄清楚幼清究竟是怎麽死的。警察局的人在五福山找到她的時候,內髒已被山中鳥獸啃食得幹淨,腦顱上的頭發都被人為剃沒了,只剩一副皮囊。姑蘇臻在五福山中修養生息,勢必脫不了幹系。

元集大師上前,輕輕按住了我摸着珈藍的手,道:“急不來,先探清楚再說。”

“大師,之前你們寺廟裏關了一只魖,你可知那是我童年最好的夥伴鄒幼清?”我問道。

元集大師顯然有些驚愕:“是誰告訴你的?肯定是阿延。”

我點點頭。

“你确定這只魖是你的夥伴?”元集大師問。

“百分之百确定。她一路跟着我,從長青寺到了白馬寺,現在又跟着我們上了山。”我斬釘截鐵地道。

“您是怎麽抓到它的?”我問。

“我每年冬天都會從白馬寺坐船到白鹿山上修行,也就是世人所謂的閉關。三月末時,我因實在肚餓,就出關了一次,當時只是想着散散心,活動活動筋骨,就順着白鹿山沿岸的支流劃船消遣,經過白鹿山山腳下的康複中心時,一股妖氣迎面而來。我把飯缽裏的齋飯往水裏一倒,将那魖給整個扣了起來。只可惜我那缽吧,質量太差,有裂縫,魖在我缽裏修煉時間長了,熟悉了環境,能從縫隙裏來去自由。”

“那她為什麽不逃得遠遠的?”我問。

“魖本就是居無定所的怨靈,能力不足,搗亂有餘,出去一會就得回我的缽修養。只是到了後期,它自己長本事了,來去的時間自然也就延長了。”元集大師道,“剛開始養着它的時候,我只道是替天行道、收服邪祟,但後面發覺,這只魖和五福山關聯甚大,于是就将它一并攜來了。”

“這只魖別看能力一般,但是怨氣大着呢,用人間的話講,就是特別任性、易怒。”元集大師道。

“姑蘇臻和這只魖脫不了關系。”我靜靜道。

元集大師哈哈大笑起來,道:“那是自然。姑蘇在這山中養了三十六世,不老不死,容顏永駐,定有她的奧妙。我此番前來,排爆是幌子,探查清她長生不老的法門才是關鍵。”

燃着的紙屑從天空中飄散下來,落到我的肩頭。我仰頭,天空中的瘴氣已經褪去大半,但是魏延和姑蘇臻已經不見。

“魏延!”我不禁大喊了一聲,心中如一根繃緊的弦。我放下元集大師,漫無目的地跑動起來。可惜,我并沒有跑多遠,地表突然出現的凹陷将我整個人吞了進去。飛揚的塵土灌進我的唇鼻,根本無法呼吸。頭頂越來越多的塵土壓得我神思恍惚,我死死攥住珈藍,一把釘在一旁的土裏,希望能阻止自身的陷落。可是我每釘一次,周圍的土塊便松懈一次,我根本無法着力。此刻,道符已燒,符咒無用,我真是絕望得可以。

周圍的塵土越聚越多,擁擠着我的胸腔,仿佛要将我肺葉內最後一絲空氣都排盡。塵土掉落進我衣袖的聲音就如清晨的傾盆大雨,我閉着眼,陷落在這無盡的黑暗裏。在那一方黑暗的盡頭,我隐約聽見了一絲喚叫。緊接着,我的耳鼻被一個溫熱的軀體擋住了。我的鼻尖能清晰感受到那無比熟悉的順滑的觸感,我能感受到那一層皮毛下跳動的心髒,我甚至能感受到那一份跋山涉水的決心。我不敢睜開我的眼睛,我怕我會被震驚訝得熱淚盈眶,我怕我會被我之前的随意揣測而羞得無地自容。

我知道它來了,它來救我了。

有的人眼裏,這個世間,誓言能被打破,相愛便會相殺。有的人眼裏,這個世間,承諾便是海誓山盟,相愛定能相守。它守了一個二十年的承諾,今日它來兌現了。從前它的萬般缱绻無處施展,捧着藏着整整二十年,到如今才有了去處。

我睜開眼,望着我面前的生靈。它玳瑁色的皮毛絲毫未變,黑色的瞳孔緊緊收着。它望着我的眼睛,企圖找到另一個人的影子。我朝它微笑,它沒有再看我,而是回身幫我擋住了更多的塵土。它明明只有一個鍋蓋那麽大,卻生生罩住了我的全身,帶我往土坑外飛升。

“怎麽想着來救我了?” 我伸出手,想要觸摸他的皮毛,卻被它躲開了。

“謝謝你,我替我媽媽謝謝你。”我道。

他回身看了我一眼,我望見它漆黑碩大的眼廓裏氲出一些淚。

“你想我媽媽嗎?我很想我媽媽。”我道,“自從她死後,我的字典裏就沒有了‘安全感’三個字。所有的日子,都變得混沌而無聊。我變得只喜歡和女孩子玩耍,玩着玩着就成了玩火。”

我的身軀落到平地上的時候,我的眼睛裏全是淚。肢體上的酸痛混合着心理上的酸楚擊得我潰不成軍。我的意志力在此刻瓦解為一盤散沙,我只想這樣躺着,躺在一片平地上,不論頭頂是刮風還是下雨,我只想與背下的土壤同生共死,永遠都不要起來面對我殘破的人生。

玳瑁悄無聲息地繞着我走了一圈,最後一跳躍上了我的大腿,稍微調整了一下姿勢,然後端坐在了我的大腿上,就和當年坐在我母親大腿上的姿勢一模一樣。

我聞到了一股薄荷香氣,我知道是魏延來了。我睜開眼,他的臉出現在我的視線上方,遮擋住了開始放晴的天空。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臉頰,就像一個老朋友一般輕松道:“喂,你沒事吧,剛才是吓傻了嗎?”

我沒有吭聲。魏延的手轉到我的腋下,将我輕輕扶起。他冰涼的臉頰貼着我的,拿下巴的胡渣輕輕蹭我。

“是我錯了,阿硯,我不該放下你一個人。”魏延沉吟道。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拿一雙眸子緊緊盯住他。

“阿硯,你別不說話,你說話呀。”魏延的眉峰輕輕皺了起來。

元集大師問我是否可以發誓永遠不和魏延刀劍相背的時候,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我如此愛重魏延,我又如何忍心傷害他?

我和魏延在白馬寺初見時,他穿着闊腿褲、腳蹬一雙牛津皮鞋,将我迷得七葷八素。我當時心裏只想着一件事:我要和眼前的這個人産生緣分。

那夜與魏延因為博衍而刀劍相背的時候,我将珈藍一把釘進魏延的手掌心時,不是沒有過一瞬間的心疼。爾後發覺劍傷轉移到了小乾身上時,我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大松了一口氣。魏延拿出婚帖教我簽上大名然後将帖子按進心扉的時候,我在想,從此同君結同心,磐石無轉移。我在想,只求長命又百歲,與君鸾鳳共比翼。魏延在我本就不大的心裏,逐漸占據了一個角落,一個屬于他、也屬于我的角落。

可是這一切,在玳瑁出現之後,開始土崩瓦解。因為我意識到,這世間還有另一種情感叫守護。魏延将我從帳篷裏抛出作為引餌的那一刻,也許在決策上是正确的,但這個舉動,違背了守護的本心,而他眼裏對姑蘇臻的心疼,是我從未見過的、一種名為‘相守’的心疼。

我突然領悟到,我要得從來就不是相愛相殺。我要的,是相愛相守。

我一把推開魏延,從地上站了起來。玳瑁三兩步,跨坐到了我的肩頭。

“你去哪裏?”魏延在我身後問道。

“我要回家。”我定定道。

☆、難忘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今天更新遲了

嘿嘿嘿

“回哪個家?”魏延問道。

我冷哼一聲,望着遠方綠意蔥蔥的山脈,笑了:“何處不是家?”

“阿硯你要回汴州,待我事畢,我陪你回去。”魏延道。

“若我現在就要下山呢?”我冷冷道。

“別鬧——”魏延将手壓在我的肩膀上,捏着哄小孩一般的口吻對我道:“待我事畢,很快,馬上。”

玳瑁坐在我的左肩,它飄動的尾巴一下一下地碰着魏延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背。我輕陷右肩,不着痕跡地将身子移開,邁開步往前走。

“你就沒有什麽想和我說的嗎?”魏延在我身後喊了一句。

我輕啓唇,只覺千言萬語剎那間湧上心頭,明明一口氣堵着,眼眶卻幹澀地令我心慌——我竟沒有哭,竟沒有哪怕一絲哭的念頭。

“告辭。”我深吸一口氣,疾步向前走。

“幼清的死你不接着查了?”魏延又喊了一聲,“還有陳昂駒老婆臨走前跟你提點的,叫你關心益州的案子,你忘了?還有,你走了,陳昂駒要怎麽辦?”

我頓住腳步,回身狠狠盯着魏延。

“你要走,那也得等事情全都解決了才能走。”魏延的話聽得我頭皮發麻,從未覺得他如此讨厭。

“好端端的,怎麽忽然想回家了?”元集大師見我和魏延兩人僵持不下,趕緊插話進來,“這要回家,也得先跟着阿延回趟魏家。”

魏延三兩步靠近我,将下巴抵在我肩膀上,輕聲在我耳邊吹氣:“我知你氣我,你先消消氣,回頭再打我,任你處置。”

我沒有做聲,推開魏延,走到元集大師身邊,蹲下來查看了一下他右耳的傷勢。

“好得還挺快的,嘿嘿。”元集大師一雙眼賊溜溜

第 14 章 已更新,歡迎觀看

爺有幾分神似,簡直更勝當年。”

魏延淡淡幾句話,将我胸腔中噴湧的氣焰消下去幾分。我斜靠在通鋪走廊的過道上,望着魏延如墨般的眸子,靜靜道:“你說我英雄主義也好,逞能也罷,只要你答應我,和我一起照顧他。”

“喲喲喲——”魏延趕緊倒退幾分,避開我,故意提高聲調道:“你要做英雄,你別扯上我,我一魏家的小少爺,只有別人伺候我的份,可從沒我伺候別人的道理。要照顧你照顧,別把我往坑裏帶。”

我挑了挑眉毛,道:“這可是你說的,那以後陳昂駒我照顧了!”

魏延的唇畔微微翹起,淡淡道:“你照顧?最後還不是我操心,有區別嗎?”

我笑得正肆意,魏延忽然湊近我,眯起豹子一樣的眼睛,盯着我:“照顧他可以,但是我要補償。”

“什麽補償?”

我話音剛落,魏延一個傾身便吻了過來。他微涼的唇覆在我顫抖的唇畔之上,輾轉缱绻。我只覺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喉間湧起一陣強烈的不适,兩手緊緊抵在他的胸膛上。

“先不要急着拒絕,你閉上眼慢慢感受一下。”唇齒間,魏延的話語夾雜着他強烈陌生的氣息向我襲來。我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喘息間只覺魏延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一片漆黑。他另一只手攬住我的肩膀,輕輕拍了兩下,随即又将我擁緊了。我的太陽穴一陣暈眩,不是因為幸福,而是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緊緊扼住。與之前所有的經驗不同,魏延以一種漸進而不容拒絕的姿态說服我接受他的擁抱,一個來自異性的擁抱。此刻,朱狄的臉在我的腦海中不斷回閃,往日嬉笑的模樣盤旋不去,我鼻子一酸,最終屈服了身體的本能。我反手擁抱了魏延。魏延的身體出現短暫的怔愣,但那僅僅只是一瞬間,他放開捂着我眼睛的手,騰出雙手将我緊緊擁住。我與他已沒有距離,我能清晰地聽見他的心跳聲,連同我的。我意識到,這下是真的回不去了。以前的我是我,以後的我也是我,只是天空不再是絢爛的粉色,瞬息變換、陰陽互換之間,那個曾經能夠跟我同吃一根面條的人也終于徹底成為過去,而那些潛意識裏的肮髒、畏懼乃至抗拒,在魏延充滿魔力的擁抱下,統統土崩瓦解,化成齑粉。

“我就說吧,你會喜歡這種感覺的。”魏延的語調有些得意,但言詞間帶着隐蔽的微顫。想必這對他來說,也是一次冒險吧?

“阿硯,以後你做什麽決定之前,你可不可以先和我商量一下?”魏延嘆了一口氣,靜靜道:“別一股義氣上來就輕易下決定、說狠話?我都不知道,你這種性格的人,之前都是怎麽活下來的,沒被人砍死就算不錯了。”

我聽完不禁笑起來,道:“我确實差點要被你砍死啊。”

“拿着——”任警官出現在走廊上,迎面将兩個帆布包裹交到魏延的手裏,“還有半個小時,我們就正式下地了。記住,一定要走在隊伍中間,不要掉隊。雖然這支隊伍的排爆經驗豐富,但依舊不能保證百分之百的安全率。”

魏延接過帆布包裹,問道:“這次出任務大概要多久?”

“快則一周,多則十天半個月”,任警官嘆了一口氣,“我本想給陳昂駒留一個兵照顧他,但他執意要跟我們上山,你們幫我勸勸他吧。”

魏延擺擺手,靜靜道:“如果他要上山的話,就讓他上吧。”

“但耳聾的問題怎麽辦——”任警官的眉毛緊緊皺起,左眉峰上的痣愈發明顯。

“我會照顧好他的。留他一個人在旅館也确實孤單,而且對他來說,孤單比耳聾更難熬。”我道。任警官點點頭,表示同意,回身又多給了我們一個帆布包裹。

隊伍開拔的時候,我望見陳昂駒一個人慢慢走在最後。他沒有穿平常那件淺色夾克衫,而是換上了道袍,腳上的皮鞋也不見了,變成了高邦黑色布鞋。我與魏延交換了一下眼神,卻也說不上什麽話來。山上多野路,雜草傍身,因此每個人都配有一把輕質鐮刀,用來劈除沿途的藤蔓。魏延背着手,在我身後悠悠道:“你能不能砍得快一點?所有人裏,就你砍得最慢了。”我擦了一把頭上沁出的汗,轉身朝他翻了一個白眼,這家夥用着我的勞動力,還好意思朝我發一通嫌棄?小乾步上前,拿過我手裏的鐮刀,蒙頭砍了起來。長時間揮刀使我的腰苦不堪言,可我和魏延賭着一口氣,不想輕易停下,因此小乾的加入簡直如一泓甘泉,滋潤了我幹涸的心田。

“謝謝。”我直起腰,真心道了一聲感謝。不過,小乾并沒有搭理我。自從那夜我将珈藍釘進魏延的手掌之後,她待我便如寒冰一般,仿佛我根本不存在。

“看到了嗎?那就是姑蘇家的宗祠!”任警官在隊伍前頭喊了一聲。我聞言望去,果然在雲高林深之處看到了一個灰白色的小角。魏延停下前行的腳步,靜靜注視,忽然嘆了一口氣。我斜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心裏正腦着他。誰知他猿臂一伸,冷不防将我攬入懷中,淡淡道:“累了吧,來,我給你擦擦汗。”說罷,還裝模作樣掏出一條絲巾來,往我額頭上貼。我佯裝推了推,但到底還是沒推開他的手。

一行人自五福山山腰開拔勘探,元集大師走在最前面。石頭立在大師的肩上,手在他鹵蛋般蹭亮的光頭上來回撫摸。大師将食指和大拇指圍成一個虎口,放在嘴邊,一聲尖厲的呼嘯随即而來。石頭一個縱身躍上樹梢,在枝杈間來回搖擺。我們走了大約兩三個小時後,大師忽然一招手,隊伍最前端的工兵停了下來。他們沿着大師劃定的區域架好防護欄,從背囊裏拿出掃雷器。工兵連用的金屬探測器都是俄羅斯進口的,利用電磁波進行引信、電□□等的探測,勘探進深一米的金屬深埋物沒有問題。在基本确定可疑範圍後,會有專人清理地表的雜草和積石,緊接着就是考驗人品的時刻了。排頭的兩個工兵穿上重達五十斤的防護服,手裏拿着探雷針在地表小心試探穿插,以找到地雷的具體位置。

我目光炙炙地盯着正在作業的工兵小哥,內心湧起無限崇敬之情,頭一次看拆彈,激動興奮之情無以言表。拆彈是個危險活,不僅考驗耐心,更考驗專注力和判斷力,稍有不慎,極可能被炸飛。魏延上前瞧了一眼,見我擠在防護欄最前端看得津津有味,不由得拉開我,哼唧了一聲有什麽好看的。我沒理他,眼睛全盯在工兵小哥剛挖出來的地雷上。雖然地雷都生鏽了,但随隊的工兵連長說,要爆炸也是分分鐘的事。光一個下午的時間,連隊就拆除了三個地雷,使我不由得佩服元集大師的記憶能力和工兵作戰連的準确迅速。五福山的夜晚很寒冷,工兵連的戰士們忙活了一整天,吃過晚飯,都睡去了。我坐在帳篷裏與魏延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他手裏拿着龜甲把玩,卻不讓我觸碰。我靠着帳篷的邊沿,雙手環抱着膝蓋,靜靜聽他說些趣事。過了一會,我說我有點冷,你能不能燒一點真氣?魏延一個翻手,龜甲上冒出一團真火。與以往泛着磷光的真火不同,這一劑真火黃彤彤的,甚至有木柴翻起火星的噼啪之聲。魏延将真火移近我,教我伸出雙手,然後一眨眼的功夫,那一團真火便落到了我的掌間。我用雙手輕輕攏着,只覺手心的真火無限和煦溫暖,自手掌一直延伸到心尖。魏延的嘴角輕輕彎起。隔着微微顫動的火焰,魏延的眼神裏泛着一種令我無比心動的溫柔。我朝魏延輕輕靠過去,将頭枕在他的肩上,聞着他身上若有似無的薄荷香氣,只覺周身的疲憊一掃而光,莫名心安。

半夢半醒之間,一陣窸窣之聲将我自淺眠中驚醒。我并不清醒,耳邊的窸窣之聲卻愈發響亮。那聲音似是将一人橫拖在地,硬拽過枯葉堆。那人垂下的腳将沿路的枯葉全都扒拉開了,留下一條稍顯泥濘的痕跡。我猛地從睡袋中坐起,觸目所及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就在意識回銮的前一秒,一聲無比凄厲的慘叫奪然扼住我,我的心猛地一跳。這一聲令我無端心悸的慘叫,叫我懼怕,叫我擔憂,叫我慌神。它透露出一股強烈的絕望,那是來自另一個遭受折磨的生命的呼救。我摸索着站起身,踢開睡袋,歪歪倒倒地上前拉開帳篷的拉鏈。星夜當空,林木蔥郁,空氣裏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四下空曠無邊,偶有孤鳴的飛鳥。就在我準備回身之時,兩聲慘叫又破空而出,中間間隔大約兩秒。我聽得汗毛抖立,不再幻想我能前去營救的壯舉,打着赤腳向帳篷所在的方向狂奔。從我出帳到回帳,前後不過兩分鐘的時間,我卻仿若度日如年。睡袋裏尚有餘溫,棉質內裏擦着我冰涼的肌膚,我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我自诩經過大風大浪,開過天眼,見過衆生魖魍,卻依舊敵不過那一聲凄厲慘叫所帶給我的震撼。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一個個虛無寂寞日子的盡頭,等待我的,究竟又是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下次更新時間:6月2日

閱讀愉快!

☆、光陰

縮進睡袋裏的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那三聲凄厲的慘叫有如紮血的鐵釘,狠狠釘進我的神魂,令我手足無措,心悸不止。我回身看了一眼魏延,只見他雙目緊阖,睡得深沉。龜甲在半空中輕輕飄浮,罩着他的面門,又留出些空隙。真是難得的好術法啊,我暗自贊嘆道,不由得看呆了。我偷偷伸過手去,想要觸碰那龜甲,誰知那靈物竟偏移了寸許,不叫我觸碰。

我摸出睡袋邊沿壓着的手機,給我堂哥梁霁發了條語音,誰知他竟然很快便回複了。我一問,呵,人竟然在國外;我再一問,好家夥,居然跟林大小姐私奔在美國,都快到加拿大邊境了。他同我聊了一小會,就說不聊了,要給人大小姐做飯去。我不禁自嘲一般地笑了一聲,前幾日我還在同情堂哥總是被排擠,不為家裏人接納,敢情全是我自作多情,人小日子過得好好的呢。

魏延翻了幾下身,似乎是醒了,迷迷糊糊地問:“和誰大半夜發語音,吵得我都睡不着覺。”

“剛才的慘叫聲你聽見了嗎?”我俯下身,側躺進睡袋裏,“可吓人了。”

“什麽慘叫,估計是貓吧。”魏延有些不耐,在自己的睡袋裏扭了扭身,一雙眸子卻炯炯有神地盯着我。

“貓的叫聲應該是像嬰兒哭吧,我剛才聽到的,完全就是女子的慘叫聲,特別凄厲。”僅僅只是和魏延簡單描述,卻令我好不容易恢複平靜的心又開始驚悸起來。

“那要不就是動物發情了。”魏延長嘆了一口氣,“這深山裏哪來的女人,山民們早早都歇了。”

“你說會不會是家暴啊?”我不甘心地問。

“阿硯,沒看出來你還是個好奇寶寶。”魏延點了一下我的額頭,“腦子裏的想法怎麽就那麽多。”

“可是我真的害怕,睡不着。”我在睡袋裏拱了拱,少有地撒嬌,“你先不要睡,你陪我。”

魏延低聲輕笑起來,道:“行不行啊你,這麽膽小,那你萬一想上廁所怎麽辦?”

“啊魏延你千萬別提上廁所這茬,等下我真的想上廁所了!”我叫道。

魏延蒙在睡袋裏咯咯直笑,“如果你真的想上廁所,我會陪你去的,你放心吧。”

我嗚咽一聲,朝魏延輕靠過去。他伸出猿臂将我一把攬過,低聲問:“要我給你燒火嗎?”

我點點頭。魏延一翻手,一劑明黃的真火自他掌心慢慢升起,攏向我。溫熱的煦火烤着我的面頰,我輕聲問道:“能就這樣給我燒一輩子火嗎?”

魏延手上的火星顫動了一下。他低頭看我,凝神的一瞬間,我覺得我就要融化在他的眼神裏。

“如果你給我燒一輩子的洗澡水,我就給你燒一輩子的火。”他道。

“成交!”我一個激靈從睡袋裏鑽出來,拉過魏延的小拇指,“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魏延面上皆是嫌棄之色,仿佛有一萬個不情願,但到底還是跟我對印了大拇指。他起身從一旁的行李裏拿出一張紅栅宣紙,鋪開文房盒,蘸了一點墨,刷刷地寫起來。

“寫的什麽?”我問。

“你的賣身契。”魏延淡淡道,握着毛筆的手行雲流水在紙上游走。

“啊——”我驚叫一聲,探過頭去一瞧,‘婚契’二字立在宣紙正中醒目逼人。

“你生辰八字多少?”魏延的問話聲不容我有半點遲疑,“幾幾年出生的,在哪裏出生的,統統報來。”

“一九□□年十二月十二日正午九時,出生地就在汴州。”我遲疑了一下,諾諾道:“我就是随口那麽一說,魏延你不必……”

魏延停下謄寫的手,扭頭看我,道:“那我不寫了?”

“不不不”,我下意識地擺手,“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什麽意思?”魏延垂目,手又動了起來。

“會不會太快了?我都沒和我爹說過,畢竟是婚姻大事,還有梁家的人……”我輕聲道。

“阿硯,我和你這麽說吧。我這個人呢,從來就不是規矩裏出的方圓,結婚證書、民政局這些對我沒有任何約束力。這一紙婚契,我頭一次寫,也希望是最後一次寫。你若是願意,現在就簽下你的大名,從此做我魏家的媳婦。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就這麽簡單。”魏延靜靜道。

我一下懵了,只覺心中湧起一陣又一陣的漣漪,久久不能平靜。那些名為歡愉、激動、感慨的情愫如漲潮的餘浪一般,将我心裏的高地盡數淹沒。從前我也覺得光陰冷漠、世事無趣,如今卻希望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能凝成一粒琥珀,永不褪色,永藏心尖。我望着魏延俊逸又帶些嚴肅的臉,仿佛已同他攜手度過了一生一般,腦海中全是五顏六色的煙花,剎那間就綻放。

“我簽。”我定定道。

魏延将寫完的契書遞給我,道:“簽之前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你究竟看上我哪點了,僅僅是因為我的眼淚嗎?”我知道我這樣明目張膽地問很蠢,但是我需要知道答案。

“我母親已經去了”,魏延靜靜道,“就在我們決定上山的前一天夜裏,走得很安詳。”

“對不起。”我趕緊道。

“沒事,久病床前無孝子。”魏延淡淡道,“她走了,她松一口氣,我們全家也松一口氣。回到剛才的問題,我看上你哪點了。”

“嗯。”我點頭。

魏延的眉頭皺了皺,思索片刻,進而道:“白馬寺初遇的時候,我就覺得你與旁人不同。也說不上來你究竟哪裏好,甚至不符合我從前心中既定的任何一條标準。可你一出現,那些條條框框瞬間就作了廢。有時候莫名其妙就會被你弄得心情郁悶,可真看到你以後,又不覺得那麽生氣了,甚至覺得好玩。阿硯,你很不凡。”

“曾經我覺得我這輩子可能也就這樣了,生生死死都無所謂,但現在我希望我能長命百歲,活到九十九,與你一直在一起,看日出,看日落。我也說不上來你哪點好,但就是誰都替代不了,就是歌裏唱的那種感覺。”我定定回道,不知不覺眼眶竟然紅了。

“那就簽吧。”魏延将毛筆遞給我。

我接過吸飽朱墨的小白雲,下筆微顫,忽然擡頭問:“硯字繁體怎麽寫來着的?”

魏延哀嚎一聲,“你們梁家到底是怎麽養閨女的,你平常那些古文古書都是白看的嗎?”他一邊憤憤,一邊拿過筆,在一旁的白宣上寫下我的繁體名字。也不知是我的幻覺,還是魏延筆力太勁、朱墨太赤,‘梁硯’二字竟在紙上發着光,灼得人有些刺目。

小白雲就在我手中,我也已經知曉繁體寫法,可我就是下不了筆。我擡頭望了望魏延,他的眸子凝住我,無言。我只覺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心裏發着癢,但就是下不了筆。魏延的眼神漸漸由光亮轉為黯淡,他抽回我手下的婚契,淡淡道:“既然現在下不了決定,就到時候再說吧,不急,我也不想逼你。”

我下意識地一把搶回婚契,眼睛一閉,刷刷兩下就把我的大名簽上去了,末了道:“你寫都寫了,現在不簽,早晚要簽。難道還有能從你手裏逃出的羊?”

“痛快!”魏延竟然擊起掌來,“真是痛快!”

他收了婚契,細細疊成很小一塊,放在手掌心上輕輕一吹,婚契成了一張小箋。他将小箋往胸口一按,像孩子一樣滿足地笑起來,道:“現在你在我心裏了。”

第二日清晨時分,我和魏延都沒有心思安睡,索性拉開帳篷的天窗,相互依偎着等看日出。我和魏延互相聊了許多過去的經歷,有些相似,有些大相徑庭。他總是作壁上觀的那一個,而我總是亟亟投入火坑的那一個。他母親是百裏挑一的甲胄能手,他甫一降生,便是攜着真火而來。魏家的老人說,汴州的山、汴州的水都太小,恐養不了他這條大魚。他需要被放養在名山大川之際、江河湖海之邊,方能蔥郁成才、真正成器。因此,魏延從小就跟着瓊荒賢者游歷四方,吸天地之精華,養萬物之脾性,再濃烈似火的性子也被磨得棱角四平。

魏家明顯與梁家不同。梁家如一盤散沙,基本自由發展,而魏家,井然有序,目标明确。母親去世後,我和父親守着家裏的一堆寶貝,東躲西藏,倒來倒去。趕上好的時候,日子自然能過得有姿有色;沒趕上趟的時候,也過過連一雙運動鞋都買不起的日子。守着有市無價的東西太久,人的性子便惰了,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世界變成了灰白色,沒了一般年輕人該有的朝氣和欲望。

“我們一起拍張照吧。”我從包裏拿出拍立得,設定好時間。‘咔嚓’一聲響起的時候,我支起身,對着魏延的臉頰就是一記親吻。等待膠片顯色的時間,魏延在我耳畔輕聲道:“我這輩子都沒有照過相,因為怕惹麻煩。和你是唯一一次,以後也只和你拍。”

我的臉一下就紅了,輕聲道:“真的嗎?好榮幸。”

“真的。”魏延說完,就俯身吻了過來。他的吻開始清淺,随即轉深,我拿着膠片的手一松,膠片落在了草地間。

“你跑不了了,梁硯。”魏延的氣息在我的唇齒間。

“都簽了賣身契了,還怎麽跑?”我嬉笑。

不遠處,紅紅的旭日正在緩緩升起,萬丈的霞光刺破雲霄,我覺得那一刻,我和魏延是金色的。我何德何能,魏延何德何能,在這芸芸衆生之中找到彼此,交付真心。從前種種都以無比迅疾的速度飛奔而去,迎接我的,是兩個人的未來。對于此,我很期待。

☆、落雨

作者有話要說:

真的特別不好意思,這次更新遲了,對不起大家了。

主要最近發生了很奇妙的事,特殊情況,我就給我自己放了一個小假,也是有點任性。

之後還是每周四早上九點更新喲

連着幾日的排爆都異常順利。工兵連的官兵們很專業,不僅能排彈,還能制彈。任警官派人将挖出的地雷全都堆在一個經過勘察的山坳裏,放上專門制作好的炸藥,正準備點火的時候,元集大師匆匆趕來,高喊了一聲:“切莫動火,留有後用!”

任警官的眉頭一皺,問道:“這些地雷年代久遠,穩定系數很低,若是現在不炸,我擔心後面會有危險。”

“急不得,急不得”,元集大師喘了一口氣,擺擺手道:“聽我一句,日後自有用處。”

“那這些炸藥現在該如何處理?”任警官問道。

“先埋起來。”元集大師手一揮,來了幾個拿着鐵鍬的工兵。任警官立在一旁,看着大師指揮人手。石頭忽然從樹杈飛下,躍上魏延的肩膀。我驚了一聲,跌退兩步,魏延連忙伸手扶住我的肩背。

“不好!”我驚魂未定之時,魏延的喝聲在我耳邊響起。他将我勉力一拽,試圖用胸口護住我。下一秒,強烈的氣流罩着我的面門,整個人被強烈的沖擊波彈起,與魏延一齊摔到幾米遠的地上。魏延的雙臂緊緊箍住我,雙目閉着,一言不發。我趕緊将手覆上魏延的面頰,輕聲喚他。過了幾秒,我察覺到胳膊肘下的衣料滲入一股熱流,一探,竟是滿手殷紅。魏延緊皺的眉頭這才舒展開來,低聲道:“我手肘擦傷了,快扶我起來。”

我連忙從魏延的臂彎裏滾出,将魏延輕輕扶起。爆炸産生的沖擊波使得周圍的人都暫時有些懵,好幾個士兵灰頭土臉,臉上的毛發去了一半,空氣裏彌漫着一股頭發燒焦的味道。魏延的鮮血自衣料中滲出,滴落到草藤上,又順着莖蔓緩緩滑落進泥土裏。石頭的唳聲在我耳邊響起,我渾然不覺,只覺得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完全靜止了,因為魏延流血了。

“阿硯你愣着幹嘛,趕緊扯點布條給我裹上啊!”魏延喊了一句。我望了一眼魏延,唰唰流下兩行淚來,一把抱住了他。

“你幹嘛,你快點給我止血啊!”魏延又叫了一聲,“媽的,痛死爺了——”

我張開雙臂,輕輕抱住魏延,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順着我的臉頰滲進魏延的頸項。魏延動容,停住了之前因劇痛而産生的機體顫抖,呼吸逐漸變得平順起來。

“我都忘了,你的眼淚能療傷——”魏延将頭枕在我的肩膀上,低聲道:“快小心,別叫人看到了。”

我順着他的視線望去,魏延血肉模糊的臂肘正在緩緩愈合。我用袖口輕輕擦拭掉他手臂上的血跡,禁不住低頭輕吻了下他的傷口。做這個舉動的時候,我腦子裏一片空白,我只知道我心疼魏延,他身上一絲一點的傷口都會叫我無限心疼。

任警官迅速帶了一隊人馬從山腰的營地提了好幾只急救箱過來。她的面色明顯不好看,若不是之前元集大師制止集體排炸,那麽現在工兵連的士兵将毫發無損。元集大師立在來去匆忙的人群中間,他本就有些肥胖,單眼皮上的贅肉因為情緒而耷拉下來,少有地露出茫然羞赧之色。

“太公,您沒事吧?”魏延在我的攙扶下立起來,問了一句。

“沒事,沒事,我沒事。”元集大師擺了擺手,殷紅色的袈裟從他肩上滑落些許。只見他長嘆了一口氣,道:“我以為我藏得夠好,可這山裏的畜生,究竟還是察覺到了。”

我一愣,扭頭看向魏延。

魏延尖利的眼色掃了一眼四周,靜靜道:“怕是還沒這個膽。晚上營地篝火時,叫人撒上符水吧。”

我一直隐隐感覺魏延有事瞞着我,卻道不出一個所以然。說到底,他本身就藏着無數秘密,有時候他随便一個眼神也叫我印象深刻。盡管心中會偶升些許懼怕,但每當我看着他的時候,他的手在我肩背蜿蜒時,我的心便無比安定,像是游魚找到了岩壁,飛鳥覓到了巢穴。

工兵連的人清理完地雷爆炸的殘垣後,又立即跟着元集大師拉練去了五福山的背陰面。

五福山一直有一個傳說,說這山裏住着一位皇後。每當太陽西下的時候,山裏的皇後袖手一揮,五福山的陰面便會下起金雨,豌豆一般大小的黃金自天幕而降,落到草地間。這時,山下住着的百姓就會争相上山,哄搶金豆。皇後仁慈,金豆的數量總是一人一顆,不多不少,毫無偏倚。奈何人心貪婪,總會有人多搶走幾顆原本屬于他人的金豆,以致皇後需要額外施法,追加金豆。久而久之,五福山的金雨下得次數便少了,起先是每月一次,漸漸變成一年一次,到了最後,竟是十年不曾下過一次金豆。山下的百姓為了求皇後出山,便在五福山的背陰面建起了一座皇後祠。

“誰告訴你這個故事的?”魏延躺在營帳內休息,手裏拿着一把折扇。

“小時候聽我小奶奶講的”,我從魏延手裏搶過折扇,翻開細看,“這折扇上是畫的什麽符嗎?為什麽我不認識。”

魏延輕笑了一聲,“這口氣,說得好像你是字符鑒定的專家似的。”

“到底是什麽?”我問。

“是我們魏家自己的符記,外人當然看不懂了。”魏延的劍眉挑了挑,語氣煞是得意,“那你小奶奶有告訴你那皇後姓什名甚麽?”

“沒有”,我搖搖頭,“哎,魏延,你能不能教我讀你們魏家的符記?”

“傳男不傳女。”魏延一個回手,從我手中奪過扇子,自己把玩起來,低聲道:“我們家的符記,除了我老師,目前只有我會讀。”

“你之前跟我提過你老師瓊荒賢者,但是沒仔細講,現在可以和我講了麽?”我問道。

“我又不是故事簍子,再說,前面皇後的故事還沒講完呢。”魏延輕哼了一聲。

“皇後的故事不是講完了嗎?”我疑惑。

“算了,這皇後姓什名甚你也不會在意的。”魏延将折扇的扇面一收。

“啊你既然提了,那就繼續講吧。”我笑眯眯地道。

魏延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眼神望了望我,吸了一口氣,道:“這皇後姓姑蘇,姑蘇皇後。”

聽到‘姑蘇’二字,我嘴角就挂了下來。對于相信輪回命緣的人來說,兩家結下世仇,大多是因為司命星君往緣事簿裏給兩家打了紅紅的死結;對于我這種從小插科打诨、相信科學的人來說,兩家結下世仇,大多是因為世事無常,出來混總要還,這年頭誰還沒個死對頭。若說梁家有什麽仇人,那非姑蘇家莫屬。‘姑蘇’這個姓氏少有,汴州附近方圓百裏就那麽一支,五福山的宗祠是姑蘇家的宗祠,五福山的皇後是姑蘇家的皇後,總之五福山整個都被姑蘇家承包了。

魏延斜倪了我一眼,哼了一句:“你這臉上什麽表情?”

“不待見的表情。”我哼哼唧唧道:“小學時我們班的班長就姓姑蘇,長得粉雕玉啄,一頭滑亮的栗色金發,漂亮得讓人炫目,屁股後面跟着一堆男生。”

“嗯,我聞到了空氣中嫉妒的酸臭味。”魏延淡淡道,“可是這跟姑蘇皇後有什麽關系?”

“姑蘇家一直是我梁家的死對頭,生意上是,感情上也是。”

魏延不知為何,忽然大笑起來,問道:“所以這就是為什麽剛才大師叫你去皇後祠拉練,你不肯去的原因麽?”

我撅起嘴,不說話。

魏延捂住肚子,笑得更加大聲。

我對他皺眉怒視,道:“有什麽好笑的,這是很嚴肅的事情。有時候,你就是會碰到一些氣場不和而且你無比讨厭的人。”

“人生可以很有趣,犯不着和這些與你無關的人置氣。你越是當一回事,就越沒勁。”魏延淡淡道,“等你真不當一回事了,你就真正長大了。”

我未置可否。魏延磐石一般的心,又如何能體會梁家對姑蘇家積年的心态?且不說姑蘇家生意往來上的狡詐奸猾,就說感情上,當年小奶奶出家,和姑蘇家的那位離不了關系。如今小奶奶斯人已逝,我也不想再多說什麽。

魏延見我忽然變得沉默,便湊近我,捏了捏我的臉頰,問道:“想什麽呢?”

“我在想——”我擡頭望着魏延的眼睛,“我最近為什麽沒有看到一絲不幹淨的東西?難道是我的天眼出問題了?這深山老林,孤魂野鬼的盤桓地,沒道理我什麽也看不見啊。”

魏延盯了我一眼,偏過頭,道:“終于開始套我話了你。”

我哈哈大笑,道:“我知道你有事瞞着我,快講。”

“你問我,我就說啊?”魏延聳聳肩,又躺回去。

“哎,你瞧瞧我現在是什麽身份?難道你不該聽我的嗎?”我道。

“你什麽身份?”魏延問道。

“誰大半夜着急地把婚契畫出來要我簽字的?”我挑眉道。

魏延領悟一般地點點頭,道:“聽你的,該聽你的。但是我講了,你可不要害怕啊。”

我趕緊豎起耳朵。

“其實我們這次出任務,不光是為了排爆。排爆只是一個幌子,主要是來查人。”魏延靜靜道,“五福山山地面積廣闊,經常有驢友只身前來,有些回得去,有些回不去。一開始并不明顯,可是近五年,每年都有大約二十人左右在五福山爬山失蹤,杳無音訊。”

我深吸了一口氣,幼清就是在五福山失事的。

“這些失蹤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來自全國各地。當局有兩個選擇,要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判定為自然失蹤,要麽花下人力物

第 13 章 已更新,歡迎觀看

我們一行人撿完松針,便立刻返回了山腰紮營處。天色大亮,原地待命的士兵們剛剛洗漱完畢。任警官将裝着松針的蛇皮袋放進旅店廚房的竈火間,拍了拍沾灰的手,坐下喝了一口熱茶。魏延領着陳昂駒要往元集大師的房間去,我急忙叫住,問了一聲我能去嗎,魏延扭過頭,雙臂交叉置于胸前,跟我做了一個‘No’的手勢。我無奈之下,也進了廚房的竈火間,跟任警官讨了一口茶喝。任警官對我的身份很好奇,而我也對排爆的任務很好奇,于是,兩個人手裏各捧熱茶杯,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任警官,你哪裏人啊?”我問道。

“汴州本地人,跟你一樣。”竈火間的竹凳太矮,任警官扭了幾下腰,翹起二郎腿,這才坐得舒服些。“陳昂駒妹妹的事”,任警官話鋒一轉,道:“要是放在現在,真要找,肯定找得到。”

“真的?”我來了興致。

“你別看中國那麽大,人口這麽多,但如今馬路上到處都是攝像頭,加油站有,收費站有,真要大海撈針,利用人海戰術,一個個排查,肯定找得到。”任警官的語氣很篤定。

“但人海戰術、大海撈針不是想有就能有的,派出所一天得接多少起案子,社區警力光緝葉子、繳洗頭店就分去大半,剩下的案子裏民生糾紛案層出不窮,相比這些能立刻着手解決的案件,孩童走失案明顯占了辦案劣勢”,我靜靜道,“除非上頭出個要求72小時內破案的紅頭文件,不然大多只能靠媒體和群衆自發提供線索,或者等流浪接待所那邊的消息。”

“你知道得還挺多”,任警官有些驚訝,“家裏以前有人走失過?”

我的目光低了低,靜靜道:“我堂姐的兒子,也就是我小外甥,一年多前在省府醫院門口走失了。我秉乾叔老來得女已是不易,結果孫子又丢了,家裏一下全瘋了。能找的關系都找了,能托的人也都托了,最後什麽也沒找着。”

“一年多前我還在郊院實習,還沒到片區戶籍科述職”,任警官問道,“你小外甥幾歲了?”

“就和凱凱一樣大。”我望着任警官的眼睛。

“什麽凱凱?”任警官眉頭一皺。

“凱凱。”我又試探了一遍。

任警官依舊皺眉,我遂深吸了一口氣,裝作懵懂的樣子,道:“我剛才分神了,我們剛才說什麽來着的?”

“我問你小外甥幾歲了。”任警官重複了一遍。

“四五歲吧。”我道,“他是我們全家的寶啊。我們這一代,只有我堂姐有孩子。其餘的,要麽是大齡單身青年,要麽是結了婚不着家的。”

“親人丢了,心裏一定不好受。”任警官點點頭,她左邊的眉峰上有一顆痣,很是明顯,“別看陳昂駒是個四十多歲的糙漢子,講起自己走丢的妹妹來,眼睛裏那個淚花啊,弄得我也想跟着哭。你說我一男人婆,我哭什麽哭。”

我笑起來:“任警官,你怎麽就是男人婆了?”

“隊裏都這麽叫——”任警官捋了捋自己的短發,道:“他們這樣叫,我也習慣了。”

“陳昂駒是要找妹妹,所以跟着元集大師來了,那你又為什麽上山?別告訴我,你是來跟魏小爺談戀愛的。”

“陳昂駒他其實是跟我一道來的——”我話講到一半,忽然覺得還是少說為妙,于是道:“那個,我在白馬寺看見魏延的時候,确實挺心動的。”

任警官看着我跟熟柿子一般的臉,不禁莞爾,笑道:“魏小爺人高馬大,五官端正,就是脾氣怪了些。”

“警官,咱不說這個了,還是說說要怎麽排爆吧。”我岔開話題,“山裏地形如此之廣,我們就一隊人,怎麽排?”

“怎麽排?”任警官笑道:“有元集大師在,還怕排不好?”

“大師法力如此無邊,他能聽見埋在地下的彈殼聲哦?”我輕聲道。

任警官忽然放下茶杯,捂住肚子大笑起來。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坐在一旁,頗有些尴尬。

“梁硯啊,我有時覺得你挺聰明、挺懂世故的,有時又覺得你這個小姑娘簡直蠢得可愛。”任警官笑得眼睛裏都憋着淚,“現在是法治社會,大家接受的教育是崇尚科學、熱愛科學,沒有那麽多的奇門異術、妖魔鬼怪。”

“啊,那你們找元集大師來幹嘛?”我懵問。

“早前抗戰時期,就解放前那會,元集大師是少年游擊隊的成員,省道附近山裏的地雷多數也是派他去埋,因此排爆一事當然要靠他指引。他只需要劃定出大致的位置,然後我們有專門的勘探員和排爆專員,就能把地雷威脅解除了。”

聽完任警官的解釋,我愣在當場,腦中一片空白。随即,只覺胸腔裏迸發出一陣強烈的笑意,使得我整個人縮成一團,爆笑起來。這感覺之酸爽,就如同他人告訴我可以用檸檬發電,我信以為真,還順便從水果超市買回了一箱檸檬。

“不過話說回來,五福山向來是很邪門的。”任警官正色道,“雖然我不信什麽牛鬼蛇神,但我出門前,我媽還是給我求了一個平安符帶在身上,你帶了嗎?”

我摸了摸上衣口袋,裏面放着之前去三俠門洞小區時,陽醫生給我的澄黃色道符。

“除了你今天早上講的邪門的事,五福山上還有哪些邪門的事?”我問道。不知道為何,我總覺得‘五福山’三個字,莫名透着一股熟悉之感。

“這說起來就多了”,任警官翹起二郎腿,面前的茶杯已經見底,“什麽失蹤啊、死人變活人啊、趕屍啊,都有,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那就挑有趣的講,反正現在也沒事兒幹,有的是時間。”我道。

“我就講講姑蘇家的事吧。”任警官将空杯遞給我。我從地上提起熱水壺,給斟滿了。茶葉沖了水,在杯內四處翻騰。任警官望着茶杯,低聲道:“當時姑蘇家是徽州有名的望族,人丁興旺,清朝以前祠堂一直設在三清山上,後面來了個風水先生,告誡姑蘇家的家主,說宗祠不可設在外省,于是宛山就成了姑蘇家的宗祠所在,并把宛山改成了‘五福山’。”

“風水先生說,姑蘇家的宗祠不能單獨建在五福山上,因為宛山上孤魂野鬼多,宗祠裏容易積陰氣,必須多建幾所廟宇。不光建在宛山上,也要建在三清山上,總之需成‘合抱’之勢,圍着姑蘇家的宗祠——”

我聽得正入神,忽然被人從背後猛拍了一下肩膀。

“講什麽故事呢,聽得這麽認真?”魏延一張大臉出現在我面前。

“怎麽樣?”我試探性地朝魏延身後望去,卻沒有看見陳昂駒。

“陳昂駒他還在裏面,沒我什麽事,我就出來了。”魏延找了一張小凳,搬到我身邊坐定。竈火間裏的頂上挂了一根電線,吊着約四十瓦的燈泡,照明的能力有限。魏延湊近我的額頭,仔細瞧了瞧,道:“出來,我給你清理下額頭上的傷口,你就不怕留疤破相麽。”

“真不行,我剪個劉海就得了。”我嬉笑着,跟魏延出去了。

魏延領我回房間,喚小乾拿來醫藥包。我迅速瞥了一眼小乾的手,沒有任何傷口。小乾待我格外冷淡,将醫藥包打開,放完鑷子棉花就走出去了,仿佛我是空氣。

“她生我氣哦?”我問魏延。

魏延拿着鑷子從醫藥瓶裏夾出一團棉花,往我額頭上一按。蘸着酒精的棉花團激得我前額發緊,龇牙咧嘴。

“少管別人的閑事,多管管你自己吧。”魏延将鑷子往醫藥包的罐子裏一丢,阖上了醫藥包。

“這就把傷口處理完啦?”我道。

“不然呢,你是要我給你做外科手術還是內科手術啊?”魏延用消毒液淨了淨手,又拿濕巾擦了擦手,坐在我身邊。我不自覺得将身體往一旁傾斜,以免和他觸碰。

“陳昂駒的妹妹找着了嗎?”我問。

“兇多吉少。”魏延收了臉上的戲谑,道:“已入火坑,怕是救不回來了。”

“什麽火坑?真的是被拐賣到大山裏了?”我趕忙問。

“我太公就說了三個字,‘人已瘋’。”

我只覺心裏堵得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房間裏來回踱步。魏延站起來,一把将我拉回到坐鋪上。我猛然甩開魏延的手,吼了一句:“別碰我!”

“阿硯!”魏延又伸手試圖抓住我揮舞的手臂,被我一把擋開。

“滾開!你給我滾開!”我大吼着,一腔的怒氣沒地撒,“你說我倆這日子到底還要不要過了,你告訴我,還要不要過了,這個婚到底是結還是不結了!”

說罷,我對着竹壁就是一拳。魏延趕緊上前,張開雙臂,死死抱住我。感受到他比我微高的體溫,我只覺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使勁想要擺脫他的束縛,嘴裏還迅速罵着:“如果不是梁九家裏有點關系,給你介紹買家,你以為你的畫賣得出去?”我嘴裏神神叨叨如一把機關槍:“整天就知道裝十三,聽些流浪歌曲,什麽殺死那個石家莊人,你殺死我算了。”

魏延死死圈着我的手臂一松,顯然懵了。

“什麽?”我歪着頭,停了幾秒,忽然又吼道:“我不管什麽北方重工業城市轉型給民生帶來的疾苦,我就說你給我帶來的疾苦。”

魏延沒有說話,松開我,靜靜立在我對面,掏出了手機。

“我當初有求着要跟你結婚嗎?啊?是誰買了鮮花氣球擺了一地,是誰說要一生一世守護我的,從你嘴裏吐出來的字,就沒有一個兌現的!我受夠了,受得夠夠得了……”我捂着淩亂的發絲,深深蹲了下去。

“你說我倆這日子到底還要不要過了,你告訴我,還要不要過了,這個婚到底是結還是不結了!”我躺倒在地上,又哭又嚎,心撕裂一般地疼。

魏延蹲下身,一雙白皙的手輕輕蓋上我的額頭,我只覺眼前一黑,意識消弭的最後一秒,耳旁傳來一聲他的嘆息。我仿佛堕入了一座深淵,又仿佛從一張網下脫出而落入了下一張網。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只覺,只有無盡的黑暗。我朝黑暗的盡頭伸手,奔跑,迎接我的,是更多的黑暗,更多的虛無。它們将我緊緊包裹住,從一個結點到另一個結點,無窮無盡。

待我再次醒轉,細碎的夕陽透過窗簾曬進來,通鋪房間靜悄悄的。我努力翻過身,看到了隔壁床鋪看書的魏延。魏延平躺在鋪上,手裏舉着一本英文書,看得入神。我伸手想要拿書,手卻條件反射地下落,疼得我直嚎。

“醒了。”魏延放下書,一瞬不瞬地望我。

“我手怎麽了?”我睨到自己的指間關節,上面全是青紅淤血,有些甚至在發黑。

“疼嗎?”魏延問。

我使勁點頭,低聲嘟囔道:“你對我做了什麽?不會是拿你的龜殼燒我來了吧。”

“嗯。”魏延點點頭,突然問:“家裏可有給你表字?”

“啊?”

“古人道,名以正體,字以表徳,”魏延道。

“沒有”,我猶豫着,又連忙搖頭道,“不對,應該是表了的。真要去查,族譜裏肯定有。你的字是什麽?”

“我的表字是季沐,因八字缺水木。可見‘梁硯’确實是個好名字,水木補足,又同我的名字合彥歸一,人果然是争不過命去的。”魏延靜靜道。

“應該說‘梁’是一個好姓氏吧。”我笑道,“你必須找個姓梁的,有水有木。”

“那可不一定”,魏延得意地道,“名字裏有水有木的,多了去了,我上一個——”

魏延霍然打住,不再說下去。我輕笑一聲,道:“這年頭,誰還沒個前任,有什麽好扭捏的。”

魏延嘴唇往下一拉,沒有說話。

“你是不是和龐哲一樣,覺得我和朱狄的戀愛是扯淡?”我肚子裏一股火又冒起來了,“我告訴你,我和朱狄這種,才算是真愛,還有什麽能比同——”

“既然是真愛”,魏延打斷我,“那怎麽就抛下你,跟家裏介紹的相親對象結婚了?人家對你,到底是圖新鮮,還是真愛,你心裏清楚。”

“那你呢?”我反唇相譏,“你對我是圖新鮮,打算玩玩,還是真愛?”

“比朱狄真心。”魏延靜靜道。

“也比朱狄愛玩。”我添了一句。

“我确實愛玩。”魏延颔首,從褲袋裏掏出了手機,翻出相冊,按下了播放鍵。

“我當初有求着要跟你結婚嗎?啊?是誰買了鮮花氣球擺了一地,是誰說要一生一世守護我的,從你嘴裏吐出來的字,就沒有一個兌現的!我受夠了,受得夠夠得了……”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連忙湊近細看——“你說我倆這日子到底還要不要過了,你告訴我,還要不要過了,這個婚到底是結還是不結了!”

望見手機屏幕上張牙舞爪的自己,我只覺額頭冷汗直下,一張臉紅如張飛。

“你說我倆這日子到底還要不要過了啊,梁硯”,魏延模仿着我的嗓音,湊近我,戲谑道:“你告訴我,這個婚到底是結還是不結了?”

我暈死。

“魏延,你是PS的吧。”我憤憤道。

“視頻怎麽P啊,這上面就是你,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魏延老神在在,“幸好小爺我機智,拍下了當時畫面,這下有憑有據,省得你抵賴。”

這時,我忽然想起什麽,一個打滾從床鋪上坐起來。

“我想起來了。”我大叫一聲。

魏延急忙起身,問:“想起什麽了。”

“五福山是幼清出事的地方……我說怎麽‘五福山’這個名字聽來熟悉……”我喃喃道,只覺如芒在背。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雙眼睛在靜靜觀着我,觀着魏延,觀着陳昂駒,觀着這凡塵世間諸多的瑣屑與輪回。

☆、耳盲

通鋪房間的門把手被人轉動,陳昂駒走了進來。他什麽話也沒說,往我身邊的床鋪一倒,兩手捂住眼睛泣不成聲。我與魏延面面相觑,都不知該如何安慰陳昂駒。過了一會,魏延同我換了個眼神,便掩門出去了。

“我要打電話。”陳昂駒忽然一個骨碌起身,在一旁的背包裏翻找手機。

“你手機不是昨天沒電了嗎,用我的吧。”我将自己的手機遞過去。

“這裏沒你的事兒,你出去。”陳昂駒粗蠻地推開我的手。我知他心情不好,也沒敢多說什麽,立刻起身出門。推開門,才發覺魏延在房門口站着等我。他臉上的神色也不好看,伸手按我的肩膀,低聲道:“等下不論發生什麽,你都不要尖叫,就在窗口看着就行。”

我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走廊的盡頭忽然響起一陣嘈雜,我聞聲望去,只見空無一物的走廊竟然震顫了起來,碩風陣陣。我睜大眼睛,只見大批大批衣着藍縷、臂瘦骨枯的人形魖魅朝我和魏延奔來。魏延的手緊緊按着我的肩膀,周遭雜蕪,我的心卻定了不少。我依着窗口向屋內望去,只見陳昂駒停止了翻找背包的動作,跳下通鋪,一個躬身,滾進了床鋪底下。他大聲恸哭起來,模樣很是悲切,想必鳳雛的事是他心中久久不能平息的痛。

“你看——”魏延朝那一群人形魖魅中指了指,“那個應該是陳昂駒的妹妹。”

鳳雛一個人立在狀似波濤的魖潮裏實在太顯眼了。她和陳昂駒的眉眼很像,高高瘦瘦的,剪着短發,身上洋紅色的卡其色西裝外套沾着許多泥跡。她的小腹微微隆起,面色姜黃。鳳雛顯而易見得土氣,但我分明在她的眉眼裏看到了一絲淡漠。不似其他魖那般急不可耐,鳳雛的步子緩慢而搖擺,她淡漠的神情中泛着一股天真。我的心中忽然湧起一陣強烈的哀恸,她确實是瘋了。一波一波的魖們朝陳昂駒所在的房間洶湧而去,他們有些穿牆而過,有些溜縫而進,将陳昂駒所在的通鋪團團圍住。

元集大師拄着權杖,肩膀上立着石頭,慢慢從樓梯間露出正身來。元集大師在趕魖,至于他為什麽要将魖趕到陳昂駒身邊,我就不得而知了。大師口中念着咒訣,對我和魏延二人視若罔聞。所有的魖都進了通鋪房間,只剩下鳳雛一人立在門外躊躇不前。石頭坐在元集大師的肩膀上,烏珠一瞬不瞬地盯着鳳雛,鳳雛察覺到了,仰起的臉頰上積滿了恐懼。

“呼——”我的視線還未來得及反應,石頭已一個近身跳到了鳳雛的肩膀上。它粗粝瘦長的手指撥弄着鳳雛的短發,又拉又拽,情狀很是頑皮。鳳雛吓得兩腳癱軟,卻不敢反抗,只是跪坐在地上,雙臂死死抱住自己的額頭。她顫抖地尤為厲害,又忽然意識到什麽似的,立刻扭身翻了一個面,仰天坐在地上,手輕輕撫摸着隆起的小腹。我的眼睛裏湧出淚來,一滴,一滴,慢慢往下墜。魏延迅速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白色小瓷瓶,一滴不漏地接着了。我不由得狠狠刮了他一眼,都這個時候了,他腦子裏想的居然還是趕快把我的眼淚收起來。魏延朝我聳聳肩,目視前方,輕聲道:“這麽好的瓊漿玉液,可不能浪費了。”

我又好氣又好笑,卻不想同他辯嘴。屋內傳來陳昂駒的一聲尖叫,魏延的手死死按住我,令我動彈不得。通鋪床板劇烈震動起來,床上的枕頭被褥悉數掉落。那一群又一群的魖烏泱泱地圍住他,撕咬着他的皮肉,血腥濺在窗棂上。我一顆心仿佛被千斤巨擔押着,動彈不得,卻也接近窒息。門外的鳳雛聽到陳昂駒凄厲的哀嚎,左顧右盼,面色卻很平靜。我難受地大哭起來,魏延在一旁接了好多小瓷瓶。

元集大師拄着權杖的手頓了頓地,一陣碩風穿堂而過,我頭暈目眩,再睜眼,之前那些圍着陳昂駒的魖如雲如霧一般散去。他躺在地上,耳朵邊沿不斷滲出殷紅的鮮血。元集大師的手輕輕往前推了一推,鳳雛旋即便進了屋內。陳昂駒看見自己的妹妹,激動地不能自已。雙唇緊緊地顫抖起來,卻不敢伸手去觸碰。妹妹的發絲淩亂,臉上有結痂的傷痕,他的目光下移,直看到鳳雛隆起的小腹,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終于止不住心中決堤的悲痛,‘哇’地一下大哭起來。陳昂駒死死抱住自己思念了三十多年的妹妹,雙手在她因長期做農活而岣嵝的背脊上輕輕拍動。他拍得很慢,很慢,仿佛每拍一次,妹妹的生命便會消失一分。

“人總是容易自己被自己感動的。”魏延在一旁靜靜道。“顯然陳鳳雛對陳昂駒沒有多少情感,而陳昂駒對她卻是百般憐惜。”

“鳳雛她只是瘋了,如果她的神智清醒,她定不會像現在這樣。”我道。

“你看過卡夫卡的變形記嗎?”魏延忽然問。

“啊?”我一愣,“高中的時候讀過,但是具體我忘了。”

“雖然陳昂駒和陳鳳雛是兩兄妹,但對于陳家來說,陳昂駒是個必須甩掉的累贅。沒有了陳昂駒,陳家的生活才能走上正軌。可是對于陳昂駒來說,妹妹,父親,母親,這些實際早就抛棄他的人,卻是他生活乃至活下去的全部意義。”魏延靜靜道。

我被魏延的一席話深深震動,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堂哥梁霁。他還未出生,便被梁家抛棄了。梁家早就從根子裏爛了,一代比不得一代,到了我這一代,除了我堂姐梁櫻還有些作為,其他的,大多在以‘投資兩百萬,虧四百萬’的水平接手家裏傳下來的生意。當然我這一代因為計劃生育,每家只許生一個孩子,因此人丁本來就不興旺。更比不得上一代兄弟姐妹們多,競争意識強,每個人都卯足了勁想要好好幹一份事業,闖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梁家到了我們這一輩,家族意識早就淡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過的生活。可是,任性的資本——錢又該從哪裏來呢?我堂哥梁霁從來過年收不到一個紅包,連家人團聚吃年夜飯的資格都沒有,卻硬是萌生出了一種想要曲線救國、犧牲自我的情緒。

對于我堂哥來說,不論是家族裏的長輩,堂兄堂姐,還是逼他成婚以還人情債的父母,甚至是遠走美國的那位林盛家的大小姐,這些早就抛棄他的人,卻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意義。他要證明給那些曾經嘲笑訓斥他的人看,他要證明給自己看,他梁霁并不是那般弱小低廉,他梁霁是梁家的主心骨,是他這一輩的主心骨、掌舵人。他大學還未畢業就躲在地下室裏拼命出圖,做建築公司,之後又接過宏利資本那攤爛局,每日經手周轉無數資金和項目,如一頭不需要加油的永動機一般日夜運轉,将已駛進陰溝裏的梁家愣是從溝裏拉了出來。

可究竟哪個梁家人買他的賬呢?又有哪個梁家人真正看得起他,欽佩他的才能呢?恐怕也只有我爹皓晖同志了。

我望着陳昂駒哭得老淚縱橫的臉,也不禁涕泗橫流,心想待會一定要給我堂哥打個電話。魏延在一旁,戲谑道:“梁硯我發覺你現在很愛哭啊,獵人的眼淚很珍貴的,你知道嗎?別真要派上用場的時候就沒有了。”

我瞪了魏延一眼,他哈哈大笑。

陳昂駒和鳳雛并不能很好的溝通,但他還是靜靜地、耐心地和他妹妹說話。一會笑,一會哭,不停地用手去撫摸妹妹的臉頰,還幫她理順額前的碎發。

我嘆了一口氣,道:“有個哥哥真好。”

魏延也嘆了一口氣,道:“昂哥馬上就要聽不見了。”

我一驚,先是驚魏延對陳昂駒換了稱謂,再驚他的後半句話。

“你什麽意思,什麽叫聽不見了?”我問。

“陳昂駒修道,對聽音特別感興趣,也一直是拿我太公做榜樣的。光塵曲這一項就是練了千百回,聽音能力自然比他人來得厲害”,魏延靜靜道,“他耳朵裏寄生了棋鬼,本只需我太公大手一揮,喊些在外游亡的魖魅前來啃食,就能把那棋鬼給撕了。可得知妹妹已瘋後,陳昂駒不忍她再繼續受辱,便求我太公取他妹妹的性命。”

“人活在世上每個人都有他固定的緣法,不能随意奪取他人性命,因此作為補償,你太公要了陳昂駒的耳朵,是不是這樣?”我道。

“到底是聰明人。”魏延贊道。

我忽然想起我與陳昂駒剛剛相識沒多久,有一次他大半夜幫我驅鬼,當時手機其實在他老婆身上,他卻能在我家門口給我回電話,想必聽音、傳音能力也是冠絕一方了。

“其實你也別多同情或者為他可惜什麽。”魏延靜靜道,“你獵人的身份,早在宋安橋初遇時,他便識出了。只是那時你機警,并未讓他算卦,沒有告知八字,他便也無法尋得你。因此他一直在三俠門洞到兆安路這塊的住宅區裏游蕩,做紅白喜事,包括和公園裏的老人下棋這些。他走上修道這條路是無心插柳柳成陰,但是找你卻是有心栽花。因為只要找到你,便一定能攀上元集大師,找到自己的妹妹。”

我有些懵,愣愣問道:“可要找元集大師的話,上白馬寺就行了呀。再說,他告訴過我,他攀的不是人情,是幹幹淨淨的師徒關系。”

魏延哈哈大笑,道:“如果只是上白馬寺,就能請得動我太公出山聽音,那我太公的咖位也太低了。如果沒有你,他又怎麽能和我太公一起上山排爆、看見自己的妹妹,這些都是他從前想也不敢想的。”

我更加迷糊了,簡直不可置信,道:“那陳昂駒這算盤打得也太好了,簡直要準地飛起了。他怎麽就确定我一定能遇上你,他怎麽能知道我能跟着元集大師上山,難道這些他都能算出來?都能算出來的話,那我覺得他直接可以自己找妹妹了。”

“這我也不知道”,魏延皺了皺眉,道:“也許緣分就是這樣神奇吧,有些冥冥中注定了的事,勢必會發生。正所謂,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正說着,魏延斜倪了一眼窗內,不禁大喊一聲:“糟糕,她腹中的孩子要變成小鬼了!你先別進來!”魏延急匆匆推門闖入,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符,雙手虛空一劃。那閃着金光的符直直釘上了鳳雛的面門。魏延嘴中念着訣,将尖叫着的鳳雛安撫下來,穩住了局勢。我随即進了屋,陳昂駒看了我一眼,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卻最終什麽也沒說。

起先我以為陳昂駒會迅速失去聽力,但後來我發覺,他的聽力是逐漸下降的。早上我從背後喊他一聲,他還會回頭,到了中午便不會回頭了,必須要我湊近他的耳朵,大喊一聲,他才有所反應。漸漸地,陳昂駒連走路也不穩了。魏延說,那是因為失去聽力的人,對方位的敏感程度降低,小腦的平衡能力便下降了。

雖然魏延和我講了陳昂駒的‘心機論’,但這并沒有降低我對陳昂駒的印象。這個世間,從來就沒有非黑即白一說,每個人,總是會帶着這樣或那樣的目的接近另一個人。雖然我一直無法徹底原諒他給幼清演面的事,但這一路走來,陳昂駒待我,就如同他的妹妹一般,奔前跑後,關心我,照顧我。幼清去世已成定局,現在他耳聾了,他需要人照顧。只是,我從未發覺一個人能老得如此之快,他本就不多的黑發一夜之間變了色,竟成了灰白。他吃飯變得緩慢,稍微吃多一些便會嘔吐,面色發青。

我給陳昂駒的老婆打電話,她老婆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靜靜道:“小時候我爹找人算命,跟我說,我中年以後會守寡。我爹很生氣,找人揍了一頓那個道士。如今想來,竟然一語成谶。”

過了幾天,我發覺石頭的頭上又戴了一朵碩大的白花。它坐在旅店大廳的空地上,手裏拿着一根香蕉把玩,卻也不吃。我忽然頓悟,石頭頭上的白花都是為死人戴的。現在這一朵,正是為鳳雛戴的。

作者有話要說: 新更送上!

下次更新時間 5月26日(每周四上午九點)

☆、戚戚

在山腰駐紮了約摸半個月後,任警官終于收到了上級的搜山指令。這其間,陳昂駒已生得滿頭華發。我給陳昂駒的老婆打了很多次電話,希望她能将陳昂駒接回家好生修養,但是她不為所動,‘我跟孩子回娘家了,如果有時間,看看益州的案子’是她給我最後的一條短信。等我再回撥她電話時,對方已顯示不在服務區。我嘆了一口氣。道上的人便是那游弋于天地間的閑雲野鶴,若是他們存心想躲,無論天涯還是海角,蓬萊還是無極,總能躲得幹幹淨淨。我和陳昂駒老婆只見過一面,印象中她的面龐很是豐潤。不過按陳昂駒的形容,是一枚嫩牛五方。他常在我面前提他的老婆,卻從不提他的孩子,以致我連他的孩子是男是女、今年幾歲、在哪兒上學都不知道。

“你別為我費心思了,她既然要回娘家就回吧,說不定過幾天,就開始跟我談離婚了”,陳昂駒坐在矮幾邊,神情是無比的落寞,靜靜道:“小九,我知你待我的好,你不需要對我負責。”

“就算她想離婚,這協議書還未必能送進山裏來呢。我會照顧好你的。”我将話慢慢寫在預備好的白紙上,還未及我寫完,陳昂駒忽然猛地從我的手中抽出白紙,撕得粉碎。他一邊發洩,一邊失控地大喊大叫道:“我不需要你們的同情,我不需要你們的照顧,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自從我踏上離開家的長途巴士,我就知道會這樣。”

因為聽力逐漸消失的緣故,陳昂駒說話的頻率變慢了,咬字的清晰程度直線下降。他的恸哭聲如野獸渾濁的哀嚎,一聲聲捶進我的心中。我的眼中充滿了淚,橫流到面頰上,也跟着大哭起來。看到我哭,陳昂駒面上的掙紮稍微消減了一些,但依舊在發着脾氣。魏延走進來,将我拉了出去。我一面哭,一面捶打魏延,想要掙脫他擎着我的手臂:“就不能将他的聽力裝回來嗎?他老婆孩子都不要他了,一個奔五十的人,以後怎麽生活?”

過了一會,我止住哭,猛地跺了跺腳,狠狠道:“媽的,大不了我養他,反正就是多一口飯的事!”

魏延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用一種極其古怪的眼神看我。半響,他道:“我真是服了你了,總是想一出是一出。你腦子究竟是用什麽做的,漿糊嗎?你的英雄主義就不能有一天消停嗎?古書上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獵人,怎麽到了你這裏,就成聖母瑪利亞了?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獵人,我可不想搞錯了。”

我朝着魏延的胸口捶打,使勁推開他,怒道:“你滾開!”

魏延嘿嘿直笑,道:“其他沒學會,但你這火爆的脾氣和架子倒是和你祖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