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已更新,歡迎觀看

地盯着我,半響,忽然拿食指在我鼻尖輕輕刮了一下,道:“人不大,脾氣倒是挺大的。”

“我哪兒脾氣大了?”我不甘地嚷道。

“哈哈哈——”大師的眉眼眯成一條縫,“我起初看你這小年輕挺能吃苦的,上山下鄉,支帳篷,睡野路,都沒聽你埋怨過一聲。今天阿延戳着你痛處了,立刻就炸了。他在你心中,到底還是頗有分量的。你若是不耍脾氣,倒叫我擔心了。”

“太公說的是”,魏延走近我,輕輕道:“阿硯這脾氣耍得好,耍得妙,耍得呱呱叫。”

我頂着一張黑臉,怎麽看魏延怎麽不對付。

“她人呢?”我淡淡哼了一句。

“被我給打跑了。”魏延不動聲色地道,“再不打跑,我媳婦就要跑了。”

不知為何,原本板着一張臉的我,竟放聲大笑起來。原先借着生氣的勁還能戳上魏延那麽幾句,現下瞬間落了氣勢。說到底,我梁硯就是好哄。

“大師!”一個工兵忽然從路邊沿的草叢裏冒出來,喘着粗氣,喊道:“大師,我可算找着您了!您剛才走到哪裏去了,大家夥不熟悉地形,怕踩着雷,不敢亂走,都躲在皇後娘娘廟的屋檐下避雨。剛才下了好大的雨呢,大師您沒淋着吧?”

“我沒事,其餘的人呢?”元集大師從地上站起來,拿手彈了彈衣袖上的灰。我這才發覺,石頭自從大師受傷後,就一直乖乖躲在他的袈衣下。它烏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四周,滿是皺紋的臉上沒了往日的嚣張跋扈。石頭朝我這邊望過來,眼珠子忽然就不動了,牢牢盯着我肩膀上的玳瑁,不一會就開始呲牙咧嘴。

“其他的人都在皇後祠門口的臺階上坐着。”那工兵從草叢中起身,三兩步跑上前來,額頭上全是汗。

“大師,您之前說那祠堂裏埋着地雷,大家夥避雨的時候閑着無聊,一番讨論,分析覺着不對。”工兵道。

“哪裏不對?”元集大師問道。

“您想啊,這祠堂的地裏裏外外全都澆得混凝土,結結實實的,哪兒來的踩雷點。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元集大師呲了一聲,朝我和魏延看了一眼,顯然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他趕緊拿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笑道:“我也真是糊塗了,老糊塗了。”

“嘿嘿,大師您這哪裏的話。我們連裏的戰士可都老佩服您了,您選址那可都是一選一個準,比連裏的金屬測量儀還準。我要是老了以後,到您這歲數,這腦袋瓜還能門兒清,我就謝天謝地了。”

我聽着那工兵有一茬沒一茬地講着奉承話,将元集大師的馬屁拍得溜響,不禁和魏延對視了一眼。魏延嘴唇往下撇了撇,也朝我投來一個輕蔑的眼神,随即又朝我輕輕微笑了一下。而我,也條件反射地朝他微笑了一下。

“任隊長說了,要我們将挖出的地雷都放到皇後祠裏去。大師,您說我們放哪裏好?”工兵問道。

“任隊長果然是聰明人。你們現在拿了多少地雷了?”元集大師問道。

“七成吧,還有些腐鏽得厲害的,就沒拿了。”

“好好好,叫你們隊伍裏的人都在皇後祠的門口等我,不要随意走動,我們這就上去。”元集大師發了命令,我和魏延趕緊跟上前去,走在他身後。一旁的工兵手裏拿着個對講機,和山上的隊員溝通講話。

顯然元集大師和魏延設了結界,明明是一場腥風血雨的鬥法,在一般人眼裏只當天下了一場大雨。五福山地域廣闊,山路縱橫崎岖,偶爾有些野路還頗為陡峭,我和魏延都不是勤于鍛煉的主,很快就落在了大師和工兵之後。

“魏延,你慢點走,我真的走不動了。”我俯下身,雙手抵着膝蓋,渾身上下酸脹得不行,額前全是熱汗。魏延一把扶住我,再沒有像之前那般嬉笑嘲諷我,而是在我身前蹲下,将我整個人都背了上去。

“這樣好些了嗎?”他側頭問我。

我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将身軀輕輕靠住他,低聲道:“好。”

“你以前有背過其他人嗎?”我忍不住問。

“我的前世背過姑蘇臻,但是這一世,只有你一個人。”魏延靜靜道,“阿硯,我暫時不能和你說許多,但是請你相信我,相信我的本心。”

“什麽本心?”我問。

“我愛你的本心,願意為你含笑飲□□的本心,願意此生永不相忘的本心。”魏延的回答令我猝不及防。

“阿硯,雖說人和人的緣分是天注定的,但是它經不起消磨。我歡喜你,你歡喜我,這樣的狀态固然好,但它通常只能維持一時。因為總有些時候,是我喜歡你多過于你喜歡我,或者你喜歡我多過于我喜歡你,總有一方會因為天平的偏移而受傷。”

“你說這個是想表達什麽?”我打斷魏延。

“我們之間除了愛和歡喜,還會存在傷害,而這些傷害可能無法避免。有時候,傷害一個人,只是為了更好的守護一個人,愛一個人。你能懂我說的邏輯嗎?阿硯,我知道你一直活在你的世界裏,那是一個我個人非常向往的世界。”

“為什麽向往?我的世界,就連我自己都唾棄。”我嘆了一口氣。

“你的世界很赤誠,充滿了冒險和奇遇,在一定程度上,你在放縱你自己,而我,恰恰天生缺少那種放縱的勇氣。”魏延靜靜道,“你的世界令我着迷,但是眼下,我還不能進入你的世界,我的塵緣未了,因此你願意信任我、并且等我嗎?”

“只要你的心意不變,我的心意便無轉移。”我靜靜道。

“嗯,好。”魏延點點頭。

“鄒幼清的事,我其實心中已經有了大概。”魏延道。

我并沒有急着問魏延是如何的大概,而是将自己心中近日所見道出:“一開始我還納悶,上頭要排雷,怎樣找了任警官這樣具有戶籍科工作背景的人。後面才覺出味來,原來排地雷是幌子,查人才是正經事。”

“近五年,每年都有大約二十左右的驢友在五福山爬山失蹤,或杳無音訊,或喪命黃泉。當局一開始并沒有重視,但是随着換屆和整改,這件大家一直心照不宣的燙手山芋被擺上了桌面。這些失蹤人口,男女老少都有,線索單一,根本無從下手。當時任警官還在汴州的郊院實習,但已經體現出了非同尋常的排查能力。”

“你所謂的排查能力,指的是?”我心中雖然有了答案,卻游移着不敢确定。

“郊院裏關着的都是戒毒犯。這些戒毒犯,是公安緝毒的一大突破口。任警官在實習期,雖然只陪同審過兩個緝毒犯,但套話和察言觀色的本事一流,很快就幫稽查大隊鎖定了大方向,提供了有力線索。她看人,基本三句話就能定性,比我們這些搞玄學的還要紮實。等她調到戶籍科後,偶然從同事口中得知了五福山的怪事,便下了狠功夫用力排查,想要弄個水落石出。對她來說,每次上頭派下來的任務,都是她證明自己偵查能力的一場游戲。她這種态度,叫我欣賞。”魏延淡淡道,“只可惜,能懂她的男人不多,到現在還單身。”

我前頭聽得起勁,聽到話尾,噗嗤一聲,輕笑道:“戀愛狗就不要傷害單身狗了。”

“只是戀愛狗?”魏延反問道。

我臉一紅,沒有說話。

“近五年五福山上失蹤人口的資料,任警官那裏都有記載。每年大約二十人,男女老少都有,分布全國各地,在沒有任何頭緒的情況下強行排查,怕是遙遙無期。任警官厲害就厲害在于,她不光将失蹤人口嘗試進行不同的歸類,甚至将對方的農歷生日都調了出來,逐一核對。這一排查歸類,才瞧出了端倪。”魏延道。

“什麽端倪?”

“這些人的生日,大多集中在二十四節氣附近,尤其是八位附近。也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和冬至,這八位是八個非常關鍵的時令節點。”

“可是我記得幼清是農歷正月初六生的,并不在八位之內。還有,她屬蛇。”我道。

“除了農歷,另外一個問題就是生肖。失蹤的人口中,生肖大多屬蛇和龍。”

“其實我只是好奇”,我插話道:“當局怎麽會想到找元集大師的?”

魏延轉頭看了我一眼,忽然問:“你覺得這世上哪些人會比較信命,換句話說,是比較信神佛?”

“生意人和明星,總之就是那些意外之財得來非常容易的人。”我道。

“你別忘了,還有官場上的人。官運是否通達,很大程度上和個人天賦、後天努力都沒有關系,看得就是運勢。”魏延笑得有深意。

我已然知曉,便也不再深問,只是感嘆了一句:“任警官确實洞察力敏銳,思慮周全。”

“她厲害的還在後頭呢。你能跟我說說,幼清是個怎樣的人嗎?”魏延問。

我思考片刻,道:“幼清很善于表達自己的情感,喜形于色,待朋友古道熱腸,精力旺盛,但是有些時候會非常沉醉于自己的世界,換句話說,就是任性,也不懂得顧及他人的感受。尤其是我們交往的後期,我覺得她的脾氣變得古怪,有時讓我難以捉摸。”

“嗯。”魏延點點頭,“任警官在上山之前,走訪了幾乎能聯系上的所有失蹤人口的家人,對他們生前的性格脾氣一無具細全都排查了一遍。”

“她有什麽發現嗎?”

“大多數人并不是頭一次才上五福山,之前基本都有去過兩三次的經驗,而在他們最後一次上五福山時,據家人反應,他們的精神狀态都開始變得有些古怪,令人難以捉摸。”

随着魏延的講述,我隐隐感覺問題的突破口已經顯現,我之前的猜疑也有了答案。目前急需解決的問題便是如何确定姑蘇臻與這些案件的聯系,以及她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麽角色。

“之前陳昂駒老婆有提到叫我關心益州的案子,從表面上看,益州的案子和五福山的案子八竿子打不着一塊去,但隐有關聯,可惜我太過愚笨,始終悟不出個所以然來。”我道,“頂多就是覺得益州案子裏的那個女大學生在一定程度上和幼清有些相似,但又說不上來有哪些相似。”

“她們相似的地方在于她們都經歷了巨大的精神創傷,她們不相似的地方在于,幼清已經死亡,而那個女大學生還處在生的狀态。”魏延靜靜道。

“處在生的狀态?”我不解。

“你也不是第一天開天眼了,這世上難道除了人死便只有人生這一條去處嗎?”魏延淺淺的一句話,問得我心裏直發毛。

☆、闕樓

作者有話要說: 真心跟大家說一聲對不起,我最近忙得如狗,每次都趕不上北京時間的更新!我會盡力更新的!也謝謝大家的等待!

“除了生死之外,那便是鬼魂、魖魅之流,還有可能成精、成妖、成怪。”我嘆了一口氣道。

“之前我們在旅館遇到的老妪,分明不是人,而你卻渾然不知,可曾想過原因?”魏延背着我,臉不紅氣不喘,神思沉穩,步伐矯健。

“其實這樣的情況都出現好多次了”,我嘟囔了一句,“最早是夢到魖魅,翻了好幾層夢境來诓我,爾後又有人拿我母親的容相來魇我,旅館的老妪也是,上當受騙很多回,卻從來不長記性。”

“分明該是火眼晶晶、靈臺清明的獵人,卻屢屢受騙,充當受害者,你這樣真的好嗎?”魏延戲谑道。

“我也不想的呀”,我不耐煩,“可我就是看不出來,我又不是孫猴子。”

魏延見我着急,不禁笑了起來:“若你少時跟着你師父勤學基本功,多下苦功,那對方身上的鬼氣自然便能看清一二。正所謂,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天資縱是聰穎,沒有後天的修為,到頭來也不過是傷仲永罷了。”

“鬼氣?”

“嗯。”魏延點頭,“活人身上有活人氣,死人身上有死人氣,但兩氣之間的界限并不分明,活人也能沾上死人氣,而死人——”

我聽得毛骨悚然,大氣也不敢喘。

“死人也能沾上活人氣。” 魏延靜靜道:“只不過這時候變出的東西,就超出六界之外了。”

我将手扶在魏延的肩膀上,湊近他的頸項,輕輕問道:“那你呢?”

“元集大師告訴我,因緣簿裏,你是司命星君落入凡間輪回修煉的一瓣精魄,雖然只淺淺一瓣,卻是仙胎,在人間一呆便是三十六世。你若是人,你為何能夠飛翔?你若不是人,仙凡有別,又為何與我定下生死契闊的盟約?” 我心中皆是郁結,脫口而出的兩個問題卻思路清晰,清晰到令我覺得殘忍。

“就知道你這個急性子憋不住要問我。”魏延悶聲笑了。

“阿硯,且先不論我的身份,你是什麽?你有問過你自己嗎?”魏延偏頭。我和他的臉頰貼在一起,馥郁的薄荷香氣湧上來。我在想,這一瞬間的溫存,我恐怕會永久想念。

“你的眼淚可以愈合傷口,可以為我母親續命,這種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難道不是有悖天道倫常嗎?你若因我會飛翔而将我視作神明,那麽在病人眼裏,你也是神明。”魏延說得很慢,話到了最後,他沉吟:“況且,阿硯,你是什麽,我便能是什麽,對我來說這并不是什麽問題。”

我将手搭在魏延肩膀上,輕輕抵着他的肩胛骨,湧起的眼淚順着鼻梁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在魏延的背上。我的手不自覺地順着他的脊椎向下觸摸,再擡起手,我的手掌一片血紅。

察覺到我的腫怔,魏延停住腳步,将我放下。

我還未開口,他搶先道:“若我不及時回來,我和你的緣分就斷了。”

“傷在哪裏?腰部嗎?”

“傷哪裏了,魏延。”

“魏延,你是傻瓜嗎?”

我一想到魏延受着傷還費力背我,我就胸口發悶,心疼地不得了。他的臉色于瞬間降成青色,額前冒出一層細密的汗。我立刻上前,用力抱住他。“魏延——”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支離破碎的語句從顫抖的唇中逸出:“魏延,我——”

魏延握緊我的手,虛弱地一笑:“我心太急,過結界的時候傷到了腰,不礙事。”

他溫熱的胸腔分明緊緊貼着我的,我卻察覺不到一絲生氣。甚至,他整個生命,都在以一種我無法挽回的速度迅速抽離。

“我将你從帳中抛出,确是為了引開姑蘇臻,救我師公”,魏延在勉力調整自己的呼吸,望着我的眼神裏滿是焦慮,“只可惜,我低估了她的修為。姑蘇臻已将成妖,而你,連同你手裏的珈藍,是她最後一步。”

“我用真火灼燒,将她鎖進血符中,再以紙人守下結界,依舊擋不住她身上的戾氣。此心彌堅,一把珈藍尋了三十六世,如今終于尋到蹤跡,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我若此刻放你獨自一人下山,不光我與你的塵緣斷卻,恐你的性命也會夭折。”魏延道。

“你的傷——”我根本無心聽魏延講述,顫抖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得覆在他的腰上:“你的傷怎麽辦?”

魏延挪開我的手,道:“沒事,放點血,人精神,省得我整日頭腦發昏,我真是昏了才想着要把你丢出去——”

“別講這個了”我打斷魏延,扶住他,問道:“眼下怎麽辦?”

“快走吧,得跟上我師公他們。”魏延像是全好了似的站直身體,挽了挽我的手臂,将我往山路上帶。

“你真的沒事?”我懵問。

“沒事。”魏延搖搖頭,面上的青色褪了大半。

我整個人直犯渾,額前掠過一片接着一片的黑,黑得瘆人,黑得令我心慌。眼前的一切都無比不真實,魏延溫熱的手掌包着我的,他朝我微笑,他朝我搖頭,他跟我道歉,竟令我生出一種浮生若夢的幻覺。

沿途的山路上開滿了奶白色的小花。不遠處,一群穿着淡紫色短衫短褂的少女提着籃子,在小溪邊采撷花瓣。花瓣上落在着大大小小的水滴,在陽光折射下閃耀着金光。玳瑁自我的肩上躍下,落進了奶白色的花田。它在花床中徜徉片刻,忽然停住,張開嘴,仰頭吸食天地精華。

魏延停下腳步,觀望了一會。他顯然毫不驚奇,只是淡淡問道:“哪兒來的金華貓?”

“我媽二十年前在巷子裏撿的。”我嘆了一口氣,道:“可惜兜兜轉轉,福報最後還是還到了我身上。”

魏延靜靜點頭,望着花田的方向,開口問道:“遠處那些采花的姑娘你都看到了嗎?”

“看到了。”我答道。

“有想過她們采這些花是做什麽功用嗎?”魏延問。

“我只知道她們都不是人,約莫是山中的精怪?”

魏延伸手指着最近的一片花田,輕輕擡手,一朵小白花便從莖須上落了下來,慢慢飄至我眼前。淡黃色的花蕊被花瓣包在其中,清風一拂,落下些花粉。我的目光不自覺地便被奶白色的小花吸引,根本移不開眼,只覺得心中有一陣飓風飛馳而過,皆是悲涼。

“這些花,是絹花嗎?”我恍然大悟。

“我只道這世上只有我師公一個人能紮絹、能作花,誰曾想,有人竟能在這五福山中養出整整一片絹花花田而不教人察覺!”魏延難掩激動,“如此之多的絹花!如此之多!”

我雖對制絹的過程毫無概念,可我明白,表面越是潔白無瑕的什物,底下藏着的髒垢就越多。

魏延一個覆手,面前的花田裂開一道大縫,原本整齊排列的絹花閃電般枯萎下去,奶白色的花瓣焦黃如許。魏延雖再未說多說一個字,但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動怒。他的手如靈蛇般在空中游走,大片大片的花田被翻覆。最後,他的指尖燃起一團明豔的火,點着了整片花田。那些在花田盡頭采撷花瓣的紫衣小人紛紛驚慌起來,發出刺耳的尖叫聲。火舌從她們身上舔過,短褂立刻化為虛無。我眯起眼睛,才看清那些卸了衣冠的精怪全是紅皮膚的狐貍。

魏延的眉頭緊緊皺着,似要運真火焚燒那群狐貍。我連忙伸手,止住魏延,道:“你已受傷,就別在多餘的地方用力氣了,抓緊時間好好修養才是。”

魏延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聽我的勸阻,目光定定道:“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我正要反駁,之前負責通風報信的工兵忽然從前頭的山路上跑下來,遠遠地朝我和魏延揮手道:“大師叫我來喊你們,他讓你們‘談情說愛也要看場合’!”

我噗嗤一聲,笑起來。魏延聽聞,聳聳肩,收了術法,同我走在一道。只見他揚起手臂,對着那工兵喊道:“告訴我師公,就說我魏延談情說愛向來只看心情,不看場合!”

那工兵聽完,撓撓頭,也笑了,回道:“是,小少爺!”

“什麽小少爺,明明是大少爺。”魏延哼了一句,頗煩躁地嘟囔了一句:“這小子也忒不懂事了。”

我聽完大笑起來,可是笑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幹嘛——”魏延仰起下巴,斜倪了我一眼,我仿佛都能看到他鼻孔裏噴出白氣,“怎麽不笑了,嗯?”

我将魏延的臂彎揣進我的,拖着他疾步向前走。

“你這娘們怎麽搞的,我怎麽看不懂了啊——”魏延拖長音道,老不情願地跟在我身後,嚷嚷道:“別忘了本少爺我現在有傷在身,禁不起你的折騰。”

我扭頭,深深望了魏延一眼,良久才道:“這才是我的魏延。”

“我的魏延。”

“我的魏延。”

“我的魏延。”

我不停重複着同一句話,說給魏延聽,同時也是說給我自己聽。我認識的魏延,桀骜不羁,術法無邊。他愛穿牛津鞋、闊腿褲,愛打嘴炮,愛裝逼,看誰都像欠他五百萬似的。魏延雖然嘴上嘟囔着諸如‘你說什麽、聽不懂、幹嘛搞這麽玄幻’這類的牢騷,桃花一般的眼裏卻泛起漩渦,盈盈發光。這一刻,我确信他愛我,并在他心裏給我留了一個位置——只屬于我的。最重要的是,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沒有弱點,認識我以後,他也不需要弱點。他就是他,我就是我,我們相愛,我們還是我們自己。

雨後的五福山透着一股草木香氣,陽光在林間枝杈中穿梭投射,照亮了皇後祠的峭壁飛檐。我們一行四人慢慢向上跋涉,快要接近皇後祠祠門時,我的額前沒由來地一黑。魏延及時扶了我一把,小聲道:“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嘲諷道:“可能是仇家見面分外眼紅吧,姑蘇家的祠堂自然不歡迎梁家的人。”

魏延留我在祠門的石沿上靜坐休息,自己和元集大師先同任警官彙合,商量下一步的對策。我在石沿上坐着,只覺屁股下的涼意陣陣,不一會便開始肚疼。這還不打緊,我頭也開始疼得厲害,腦殼似乎要被人敲開。意識變得焦灼,額前的黑瘴如濃墨般彌散開,之前失明的心悸感又連翻湧了上來。我自石沿上滾落,雙膝踞着石板地,眼前濃密的黑幕似一張大網将我牢牢摒住。

我的雙手淩空攥成拳,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自己體內絲絲的生氣,它們無比充盈,是屬于生命本身的氣脈和張力。勉力呼吸的瞬間,眼前的黑瘴似乎變得淺了一些。魏延一行人的輪廓模糊地出現在我的視線裏,我想要吶喊,想要呼救,可喉口如被封了蠟,竟發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那些盤旋在我體內的生氣随着我的呼吸,漸漸開始消弭,每一分、每一毫都顯得那樣彌足珍貴,每一絲的抽離都令我痛徹心扉。

過了一會,劇痛忽然消去了寸許,我睜開眼,從地上坐了起來。不遠處,魏延還在同元集大師低聲說話,任隊長正在整理隊形。玳瑁突然從草叢裏冒出來,一躍到我肩上,不停用尾巴輕輕拍打我的臉頰。

待我的眼睛慢慢适應了光亮後,我起身走了幾步,快走到祠門口的臺階時,我驚覺平地間竟然起了一座闕樓,巍巍立在原本背靠群山的皇後祠之後。

☆、喧嘩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更真是拖了太久,這個夏天真是太忙了,讓大家久等了。

許是聽到我的腳步聲,魏延朝我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旋即又收回目光。一旁的元集大師被小兵攙扶着,額上蒙了一層細密的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任隊長神情嚴肅,雙手插在腰間的皮帶上,于隊伍前來回踱步,正在訓話。

“這次任務我帶着上頭的指示,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負責全隊人身安全,确保無一人傷亡。排彈任務已接近尾聲,明日我們便能下山返程,但是——”任隊長的眼神如鷹一般犀利,掃過衆人,道:“眼下還有一個更為重要和艱難的臨時任務。”

聽到‘臨時任務’四個字,戰士們的目光立刻抖擻了起來,緊緊盯着隊長,生怕聽漏接下去的重要信息。

“由于拆除的彈藥在地下深埋已久,性能非常不穩定,随時都有可能爆炸,上頭決定在山中進行定向爆破。爆破任務需要八到十名士兵,簽下保密協議和生死狀。一旦順利完成任務,參與爆破的士兵嘉獎二等功,于年底進行表彰和獎勵。”

消息一出,在場的士兵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相比稍有不慎便會波及性命的拆彈任務,定向爆破的安全系數顯然要高出許多,可簽保密協議又是為何?

“有誰願意?願意的出列!”任隊長高喝了一聲。

短暫的沉默過後,排頭的兩名士兵各自往前跨了一大步,喊道:“我願意!”

“班長、副班長,很好!”任隊長滿意地點點頭,将兩個長方形黑色帆布包遞了過去。緊接着,又有十幾名士兵舉手。任隊長從中挑選了大約十名身材較魁梧的,拉到元集大師面前,請元集大師點選剩下的六名士兵。大師簡單問了問生辰,食指虛虛一劃,便挑好了。

“家夥都拿上了沒?”元集大師扭頭問魏延。

“啊?”魏延愣了愣。

大師迅速踮腳,伸手拍了一下魏延的天靈蓋,哼道:“早知道就該把廉池帶來。”

魏延背着手,嘿嘿笑了幾聲,道:“還不是太公你太心疼廉池,擔心他受不住這山裏的寒氣。”

“阿硯你過來——”大師沒有理睬魏延的話語,而是朝我招招手。我緊走兩步到大師跟前,只見他從袈衣的內袋裏掏出一張符,遞到我眼前:“之前瞧你周身符氣,現下卻是沒有了,想必道符已燒。這張符,你拿着。”

“多謝大師。”我趕緊躬身接過道符。

魏延斜倪了一眼,唇角都要翹到天上去了:“我長這麽大,還沒得過太公你一張符呢,怎麽就這樣給了個外姓的。”

“猢狲的蠻勁又上來了”,大師搖搖頭,“也不知道是誰之前嫌棄我道符不夠靈光的?”

我哈哈大笑起來,真想就這樣一輩子聽魏延和他太公鬥嘴,聽不厭,也看不厭。

“進祠堂吧,大師。”任隊長在臺階下建議。

“好。”大師點點頭,轉身擡腳跨過了祠堂門口的高檻,魏延跟着任隊長的人馬也進了大門。我正要踱步,猛然聽見耳後傳來一聲清晰的“九兒——”。自從和魏延在一起,我便決意不再使用‘梁九’這個化名。這一聲‘九兒’,叫得着實蹊跷,勢必不能回頭。

“阿硯,快跟上我。”走在前面的魏延忽然朝我伸出手來。我高興地攀上前去,一把捉住他的大手。魏延的體溫比一般人低,掌心冰涼。他猿臂一伸,将我整個人都攬進了懷裏。“進了祠堂之後要寸步不離跟着我,記住了嗎?”魏延低低道。他溫熱的口氣噴在我的頸項處,眼神定定。我很想伸出手去攬魏延的腰,手臂卻怎麽也使不上力,心中翻湧起的惡心甚至令我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小步。魏延注意到我的變化,并未多說些什麽,只是在我肩膀上輕輕拍了拍,自覺收回了手。這一刻,我感激他。

皇後祠位于背陰面,祠內陳設與一般宗祠的格局并無二致,院落四周的泥土裏種滿了長青植物,正廳內供奉着镌刻有歷任皇後名諱的牌位與香燭,偏廳則是些神佛泥塑。任隊長帶着參與任務的八名士兵在皇後祠正廳的道地前簽生死狀,我則跟着魏延在皇後祠裏轉了轉。他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串珊瑚珠,挂在兩掌的虎口處。魏延時而疾走,時而緩步,撚摩着珊瑚珠,口中念念有詞。四下寂靜,我細細觀着偏殿裏供奉着的神佛,腳步不知不覺便邁開了,直到耳邊傳來窸窣的紙片聲,一扭頭,才發覺腦後竟飄着兩張淡黃色的紙片人。魏延在不遠處朝我挑眉,淡淡道:“既然你不喜歡別人碰你,我只能派我的小兵了。”

我心下大恸。

“今天這光景,倒是讓我想起與你在白馬寺初遇時的情景。”魏延沐浴在陽光下,牛津鞋上沾了草籽,模樣專注又滑稽,“阿硯,我有一件事很重要的事同你講。”

“什麽事這麽重要,需要現在講?”我剛朝他跨出一步,眼前奪然潑下如墨一般的深黑,尖叫已來不及。我感受到突然襲來的危險性,我感受到陽光正在親吻皮膚,我聽到一切一切的呼吸。可是一瞬間,所有的五光十色都只剩下一種感覺。我不再看見,不再聽見,不再觸摸。珈藍靜靜躺在劍鞘裏,胸口放着元集大師給我的符箓,細密的絲線從天而降,将我緊緊裹挾,刺進我的皮膚、血管和胸腔中去,又落到我的面前。那絲線在我的前額游走,頓痛慢慢襲來——前額已被絲線刺穿。我伸着一雙手淩空胡亂抓着,心中湧起一股巨大的悲涼,天眼怕是保不住了。雖然我曾記恨陳昂駒貿然給我開了天眼,也從心底抵觸天眼中的另一個世界,但我無法真正割舍它,它已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并讓我覺得自己離魏延更近一些。

“真是一副好眼睛。”黑暗中,我聽見一聲嘆息。

随即,前額被猛地一記拉扯,錐心的刺痛将我激地幾近昏死。我整個人伏在冰冷堅硬的磚地上,心繃得如滿弓的弦,漫天而來的,是一種無聲的絕望。

“疼嗎?哈哈哈——”尖細的笑聲傳進我耳廓的鼓膜,“還有更疼的。”

我呲着牙,強忍劇痛,問道:“你要做什麽?”

對方沒有回答。

鮮血從前額蜿蜒而下,順着鼻梁,滑進唇中。我在黑暗中等待了許久,才意識到對方已經走了。眼前是一團化不開的漆黑,此刻的我與失明無異。這感覺,五分熟悉,又有五分陌生。相比疼痛和害怕的情緒,我更懊惱。我懊惱自己的無能,遭遇險境時我總是等着他人來救的那一個;我懊惱自己的無知,知道自己有幾分小聰明便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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