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學,有很好的老師卻不屑求教,更從未花精力去真正弄明白過我自己。我是什麽,想要什麽,我究竟有什麽能力,該如何運用我的能力,以及我身上那些奇奇怪怪、難以解釋的現象,所有的這一切,我都選擇了逃避。尤其在朱狄出現以後,我活得更糊塗了,不光得過且過,還覺得就算把日子過得無聊到難以下咽,也總比活得清楚明白要好上許多。
如今我落在這個結界裏,沒個三五天怕是出不來,倒是可以把所有問題都想想清楚。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朱狄并與之親近的?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對旁人的觸碰産生心理反應?別人眼裏的我無比荒唐糊塗,那麽在我自己眼中呢?
沉思的過程中,我聽見嘩嘩水聲。一雙細長的手從我腋窩下穿過,鉗制着我整個人,只覺水聲由遠及近,甚是悅耳。
“把她放下。”那聲音裏藏了無數年輪,蒼老地令我心霍然一空。
“是。”我聽見嬉笑聲,應該是紅狐貍的戲谑。
“把她扒了,丢進來。”
我聞言吓得縮成一團,拼命拿手去阻擋周身攀上來的利爪。我的心在瘋狂尖叫,我憎恨旁人碰我,更別提在毫無視力的情況下赤身裸體。可是我渾身軟弱得像一灘泥,身子一空,便重重落進水裏。溫熱的水紋觸碰着我的肌膚,拍打在面上,将我額頭上剛結痂的血塊又融化了。腥鹹的血水混着熱蒸汽,一并蜿蜒向下。我隐約感覺水面之下有東西朝我襲來,踉跄後退,卻被一雙細爪擒住。我失聲尖叫,卻也無處可逃,整個人哆嗦得如同抖篩。粗粝的指甲劃過我上臂的皮膚,将我的心壓得低低的。
一個畫面在我腦中一閃而過。
我想起來了。
高二暑假,哦不,準确地說是我堂姐梁櫻高二那年的暑假。當時我剛和爹結束一遭游歷,在北方倒完貨,皓晖同志先回行會了,司機開車經過兆安路,梁家老小區一下躍入眼簾。正午的烈日将室外的柏油馬路烤得滾燙,我叫停了車直奔堂姐家。将近四百平的躍層公寓裏空無一人,管家鄧阿姨給我做了一頓飯就去郊區買菜了。我躺在二樓客廳靠近落地窗的藤椅上,吹着恒溫空調,手邊是洗好的瓜果,覺得人生簡直美好得令人發暈。憩到一半,我忽然想起秉乾叔書房裏有一尊侍女泥塑,中古世代出土,罩在玻璃罩子裏,從不示人。我滑下藤椅,摸到書房門把手,竟沒有落鎖!我按捺住激動的心情,輕輕按下把手,側身進入時樓下忽然響起了開門聲。
“你要喝水還是可樂?”是梁櫻的聲音。
我不得不說秉乾叔的書房位置設計簡直精妙,二樓走廊的圍欄全以玻璃做成,縱是透過門縫,樓下客廳的情況也一覽無餘。
“可樂。”說話的是個男生,和堂姐穿着一色的夏季校服。
“韓京,你剛才講的不等式我沒理解,能再給我講一遍嗎?”
“可以,把卷子拿出來。”
說話間,我發覺堂姐白色校服上的紐扣竟然掉了一顆。她和那個叫韓京的男生湊得很近,近到我都看不見他的臉。我的嘴角滑出一絲笑,相比私自進出書房,堂姐似乎即将犯下比我更大的錯。他們兩個究竟是在說題,還是其他什麽,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很快便傳來了兩個人急促的上樓聲。
“我想先洗個澡。”堂姐的聲音裏帶着猶豫。
因害怕距離太近會被發覺,我輕輕阖上了書房的門,背靠着書房坐在地板上。裝着中古世代侍女泥塑的玻璃罩子就在我眼前,我卻再無心觀賞。整個二樓安靜地只剩下噴灑的水聲,我屏着呼吸靜待了大約十五分鐘,忽然聽見蓮蓬敲落在地板上的聲音。
“韓京!”堂姐的尖叫驚得我眉心發顫。我一個起身,用力打開書房的門,飛奔了出去。二樓設有兩個洗手間,都連着卧室,從聲音傳來的方向判斷,是梁櫻的卧室。卧室大開着,我放低腳步慢慢湊近,地板上全是水,甚至還有泡沫。浴室的水聲沒有間斷,響得吓人,突然,我聽見一串笑聲,以及被褥被掃到地板上的聲音。
從我的角度望過去,那個男生整個人匐在堂姐身上,而堂姐的嬉笑聲慢慢變成了喘息。又過了一會,卧室裏傳來一聲尖叫。
“韓京,你下去!”
“韓京!”
“韓京,你別……”最後幾個字被堂姐的嗚咽聲吞過了,可是她的手卻環住了男生精瘦的背膀。我的眉頭緊緊皺着,呼吸開始變得急促,心跳得飛快,渾身無力。已記不清那天我是如何回的行會,但從那一天以後,我變成了現在的模樣,變成了一個無法讓人觸碰的怪物。
☆、中陰
作者有話要說: 2017年新年的第一更。
看了一下,發覺上一更還是16年的9月,一晃都停更大半年了,真是特別不好意思。
以後還是每周四早上更新喲~~~
水下的擒制越來越強烈,我勉力想要掙脫,一張心弦繃得快要斷了,依舊毫無還手之力。水花不斷灌進我的耳鼻,氤氲的血腥氣令我想要幹嘔。粗粝的指甲劃過我的腰線,我失聲尖叫,條件反射一般地後退,可退了沒幾步,就被水下那些紅狐貍的利爪推搡回去。我逐漸意識到,我沒有轉圜的餘地了。今日我若是不能活着走出去,等待我的,将是一具漂浮在熱湯之上的皮囊——我的皮囊。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鄒狗。人不自救,而非人救之。我所困之地,必定不在肉眼視線範圍之內,也躲過了魏延的視界,否則他一刻鐘之內定會追來。
此時此刻,我很想魏延。
若是他的話,定會叫那些染指我的紅狐貍嘗嘗真火焚燒的滋味。我被困在這四四方方的閉塞天地裏,珈藍和符箓早已不知蹤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所謂絕望,大概就是這番滋味吧。
“這把匕首落在你手裏算是委屈了。”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呵,落到不會使用的人手裏那才叫真的委屈。”我哼了一聲。
“你什麽意思?”
我沒有立刻回答,心裏盤算着自己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我再問你一遍——”我感受到強烈的水流将我推向那個聲音的源頭,那個我心中無比懼怕卻又厭惡的源頭,“你剛才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溫熱的水流不斷灌進我的口鼻,窒息只需再多一秒鐘。
“這匕首,喜陰不喜陽。”我勉強道。
“說下去——”
我察覺到擒制着我的水流不再湍急,竟緩了下來,不由得松了一口氣,道:“你得在一個四方的暗室中央放置一張桌子,堆上一把米。緊接着,往暗室四周的牆上安置四面鏡子。”
“做什麽功用?”
“你可知這匕首,除了殺人除魔,還能當鑰匙使麽?”我冷笑一聲,“中陰間你聽說過沒有?人這一輩子,活着在陽世,死了去陰間,而這中陰間——”
“你說的可是能看今生前世種種的中陰間?古往今來,滄海桑田,各中秘辛,皆有記載的中陰間?”那蒼老尖利的聲音裏透着極致的興奮,“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要如何走進這中陰間,你快告訴我!”
我深吸一口氣,靜靜道:“你得先告訴我現下是什麽時辰,并立刻命人将蠟燭、柴火、盤香置備齊全。”
“現下乃子時。”
我聽完心中不由得悲怆難抑。落入結界時最遲不過未時,可眼下已是子時,這天眼剜去一二個時辰或許還能有轉圜的餘地,如今已過了五六個時辰,怕是沒得救了。雖說是陳昂駒多事兒給我開的天眼,但若不是我體質特殊,天生淚眼,又如何能開得這般容易?
如今天眼被外力毀去,淚眼自然也受到損傷。俗話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心肺肝腎連成一氣,我本是有些神力的靈胎,能吸天地之精華,排污濁之氣韻,卻因我疏于保養而毀成這副狼狽模樣,不覺心痛非常。索性之前得空有往魏延的背包裏塞上幾瓶新得的眼淚,尚能勉強救他幾命,這才心裏好受了些。
我在水中沒着,眼角幹澀,周身無力。忽然,四處細細碎碎的走動聲停了,我心想必是那老怪物叫幾個紅狐貍将東西都打點好了。
“東西都已備至齊全了。”
“你将那盤香點燃了,放在桌沿上,作計時用。再将蠟燭用柴火點着了,插在米堆中央。然後,取來珈藍往我右手食指上點刺取血,用蘸了我血的刀背在燭火上來回炙烤。”我話音剛落,便察覺到右手食指鑽心一疼。
“如何證明,你不是在诓騙我?”那老怪物道。
“我若想诓騙你,大可教你念上一段珈藍誅魔的心法,它自然會替我了結了你。”我冷哼一聲,繼續道:“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我這中陰間的方法不是白教的,也還沒有教完。你若是想知道全部,便得将我從這結界送出去。我的皮囊,與你之前所食皮囊無異,而若以我的命換得一次窺探中陰間的機會,是筆大買賣。”
“呵,你竟還有心思跟我談條件?”
“如今你已将盤香點着了,若在燃盡之時你沒有按照我說的方法去做,這後果,要你自己承擔。若你不放我出去,我橫豎是個将死之人,也沒什麽可怕的。”
“大膽!”老怪物勃然大怒,猛烈的水流又開始朝我的口鼻灌去。我強忍着窒息的苦楚,沒有劃水,也沒有掙紮,靜靜往水底沉去。
大約過了五六秒鐘,有一股力量将我緩緩托起。
我心中一陣暗喜,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
“我放你走,但你得把方法告訴我。”那老怪物說着便将我從水裏提了上來,并叫了兩只紅狐貍将我身上的水漬擦幹,套上了幹淨的衣服。
“我要如何才能走出這結界?”我問道。
“待我窺探完中陰間,自然會放你出去。”
我心想,眼下棋差一招,依舊如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什麽叫自然就放我出去?你若反悔了怎麽辦?”
“那你想如何?”老怪物聲音裏透着些急迫,似乎很是擔心燃香的時限。
“先将我送出結界。”我道。
老怪物冷哼一聲,“想得美。”
我正想着該如何作答,那老怪物的聲音忽然變得尖利起來,“有人尋你來了!”
猛烈的水流一個勁地灌向我,瞬間将我沉到了水底。我依稀聽到水面之上有交談的聲音,可肺部已快承受不住幾近窒息的壓力。
我的意識開始模糊,無邊的黑暗朝我席卷而來。我仿佛落在了雲裏,整個身子都開始變得輕盈。我開始不斷地下陷,一層又一層地落下去,沒有盡頭。我疲了,倦了,只想一覺睡下去,睡到地老天荒。極遠之處傳來一聲輕喚,我仰起頭,竟是母親的臉龐。
“硯兒,媽媽好想你。”那聲音在喚我。
我勉力擡起右手,想要去撫摸曾經夢到過無數次的臉龐,卻被一根絲線扯住了。那絲線似是從我手腕處的肉裏憑空長出來的,緋紅奪目,很是好看。我端詳了片刻,那絲線忽而開始收縮,越紮越密,最後狠狠刺進了我手腕處的皮膚。
我疼得尖叫起來,一個掙紮,竟掙脫出了水面。我什麽也看不見,只聽得激烈的打鬥聲。結界裏的幾只紅狐貍細細碎碎地說着閑話,全入了我的耳朵。
“我的天,好大一只玳瑁,化成人形的,我還是頭一遭見呢!”
“這是金華貓,可邪門了,專門吸食月之精華,比一般精怪長壽,而且特別兇狠。你瞧它那刀槍似的利爪,看着都覺得疼。”
我忽然聽得老妖怪慘叫一聲,随即爆發出一陣怒吼:“你竟然敢抓我的臉,我要了你的命!”
随即,池子裏禁锢着我的封力便消退了。我濕着一身衣裳,慢慢游到池子邊。正上岸的時候給幾只紅狐貍制住了。也不知是之前被打得太憋氣還是來了脾氣,我擡手便拽下一只紅狐貍,将它死死往水下按。我一邊按,一邊狠狠道:“也讓你嘗嘗這是什麽滋味!”
我的狠勁就這麽上來了。我在水中和那幾只紅狐貍拼命纏鬥起來。與其說是纏鬥,不如說是發洩。激鬥的過程中,我用力将其中一只紅狐貍的左右臂膀向外拉扯,随即,一股溫熱的血便朝我的口鼻迎面撲來。我竟是,将那狐貍,生生扯成了兩半。平常連礦泉水瓶都擰不動的我,居然也能狠厲到這般程度。我的臉頓時燒了起來,心下想着,若是讓魏延知曉了我的厲害,他還會繼續喜歡我嗎?
一旁的幾只紅狐貍看到同伴在我手裏慘死,立刻朝我簇擁過來。尖利的爪子劃在我的衣袖頸項間,我竟也覺不出一絲痛,滿心滿眼想的只有一件事:我要殺光它們,殺光所有阻擋我前進的東西,管他是人是妖,就算是大羅神仙來了,我也照殺不誤。
因為眼睛無法視物,我的攻擊總是不那麽準确。但我顧不得那麽多,揪住一只紅狐貍便是一番撕扯,扯得皮破肉綻,鮮血淋漓。血腥味刺激着口鼻,我竟感受到了一絲暢快。
誰能料到,就是這一絲幽幽滲出來的暢快,将我心底那層遮遮掩掩許久的黑捐紙一下撕開了,白色的亮光透進來——我感知了我的天命。
呵,梁硯啊梁硯,說到底,你同那茹毛飲血的野人又有何區別?野人尚且茹毛飲血,而你,僅僅只是享受茹毛飲血前那份獵殺的快感。
老怪物的嘶吼聲逐漸變得低沉,我迅速爬上岸,試圖找到玳瑁的方位。可我才走了沒幾步,便聽到東西落水的聲音。
我的心尖沒由來得顫了一顫。
“你把它怎麽了?”我趕忙道。
“我把它丢進水裏了。”那老怪物的聲音甚是得意,“金華貓沒有水性,即刻便會死。”
我亟亟轉身,想要紮進水裏,可腳尖還沒碰到水花,就被那老怪物給生生拽了回來。
“只要你把進入中陰間的秘術教給我,我立刻将它拉上岸來。”
“你先把它從水上撈起來——”我帶着哭腔,只覺得一顆心被勒得喘不過氣,“你把它撈上來,你先把它撈上來——”
空氣安靜了幾秒鐘,我的懷裏忽然多了一樣濕淋淋的活物。
我緊緊抱着玳瑁,眼淚不斷往它身上落,心疼地道:“你可不能死,不能死——”
“快說,我接下去該怎麽做?”那老怪物道。
懷中的玳瑁擡起粗厚潮濕的尾巴,在我眼皮上輕輕捋了兩捋,似是在安慰我,又似在提醒我。
“待盤香将要燃盡之時,用匕首刀面橫切取一截短燭身,放置在朝東的鏡子前。然後盯着鏡子裏的燭火不眨眼,你便能走到中陰間裏去。”我靜靜道,“既然我将中陰間的辦法告訴了你,你也該遵守承諾,放我們出去。”
“我改變主意了,獵人。”那老怪物故意将‘獵人’二字咬得很重,“難怪魏延對你如此上心,難怪這珈藍能聽你使喚,原來你就是傳聞中兩三百年才出那麽一個的獵人。”
糟糕,定是我剛才獵殺紅狐時太過兇狠,暴露了身份。
“你想如何?”我道。
“你身上這副皮囊,能頤養仙胎,可是天下一頂一的好東西。我要将你抽筋扒皮,卸下你的皮囊,拿走你的五髒六腑,挖去你的心肝。我要變成你,我要和魏延生生世世在一起!”
那老怪物說完便欺近我,竟開始用鼻子嗅我。我不由得毛骨悚然,抱着玳瑁趕緊向後退,整顆心害怕地如同抖篩。盡管我的雙目無法視物,依舊本能得伸手想要去抵擋。
我的手伸出去不消兩秒鐘,便聽得那老怪物一聲尖叫和嘩嘩的水聲。一股蛋白質燃燒的氣味猛地竄進我的口鼻——我竟将那老怪物灼傷了!
愣神的片刻,一雙熟悉的大手将我擁進懷裏,緊緊抱住。我聞到熟悉的薄荷香氣,鼻子一酸,眼淚順着鼻尖就往下流。
“阿硯,抱歉,我來遲了。”魏延靜靜道。
☆、紅線
我緊緊抱住魏延溫熱的身軀,嗚咽道:“魏延,我的眼睛沒了,它沒了。我以後救不了你了,我沒眼淚了。”
“別怕,我——”魏延說話時冒出的熱氣明明還在我耳邊,可是下一秒,我的臂彎竟然空了。我一個趔趄,栽倒在了冰涼的石板地上。原本攬在懷中的玳瑁落到了地上。
“魏延!”我心焦地喊着,膝蓋那兒火辣辣地疼,“魏延,你在哪兒?” 我四處摸索着,生怕他落入了結界間的縫隙。結界間的縫隙,也稱妄隙,是修道之人最忌諱的東西。若是落入此隙,難有轉圜回生的機會。我已經流不出淚來了,太陽穴生生繃着。那老怪物慢慢欺近我,身上那股子人皮味熏得令我想要作嘔。可只要它一觸碰我,便激起一陣蛋白質燃燒的惡臭。我幹脆直起身來,憑空抓瞎了一把,借機摁住了它的臂膀。老怪物被我灼地細細尖叫起來,使勁推搡着,想要離開我。
“你把魏延變到哪裏去了?”我狠狠道,“你快告訴我!”
我渾身如同着了火一般,怒氣疊加着怨氣,也不管手下這玩意兒是一百歲還是一千歲,只管往死裏摁。手指底下傳來炙烤皮肉的聲音,滋滋冒着氣兒。
那老怪物也不是好對付的主,一個使勁,竟将我整個人又壓回了石板地。
“魏延不會回來了,我會變成你,和魏延生生世世在一起。”它冷笑道。
“你是姑蘇臻是吧?魏延他喜歡誰,不喜歡誰,他一大老爺們,他自己心裏有數。”盛怒之下的我變得有些絮叨,“我梁硯和他簽下婚契,這婚契又被他釘在心上,因此不論前世還是今生,我與他的命數都歸到了一處。倘若真的要論生生世世,與他生生世世攜手的人,只能是我。”
“他竟……竟同你簽了婚契?”那老怪物哆哆嗦嗦地後退了一步,“我不信……我不信。”
“你若不信,你便去中陰間裏走一圈,看看我說的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冷冷道。
“取燭來!”那老怪物在結界裏踱步,細細碎碎的腳步聲聽得令我頭皮發麻,卻也只能幹坐着。玳瑁跳到我的膝蓋上,蜷着身子,喵嗚了一聲。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手腕處,差點驚叫起來。方才瀕死幻夢到手腕處生出一根紅線,竟真的有。我雖不能視物,但那紅線卻實實實在在地勒着,緊緊貼着手腕處的皮膚。我本性涼,卻能灼得那老怪物嗷嗷叫,若不是這紅線的緣故,我想不出其他緣由。而普天之下,能用真火灼人的,除了魏延,我不知還能有誰。因此,這紅線定是從他那兒來的。我的腦筋慢慢轉着,想着想着,鼻子便開始酸。
以前跟着師父的時候,他給我講過一個關于紅絲線的故事。說是中古世代汴州有個叫涼生的小生上京趕考,途中遇到一群土匪頭子打劫,那涼生手無縛雞之力,身上的盤纏被搶了個精光,被困在山中數日,無水無糧,也誤了考試的時辰。瀕臨餓死之際,他在山中撿着了一只從黃鼠狼口下逃脫的山雞。那山雞的一只腳已被黃鼠狼咬殘,只能靠另一只腳撐着,一跳一跳在地裏覓食。涼生本意是要吃那山雞,可也不知怎的,許是山中太過寂寞,他想有個活物作為陪伴,便沒有殺那只雞,而是以山中的果子飽腹。過了幾日,待他終于走出了山中的迷路,便取道汴州,帶着山雞回自己家了。涼生進京趕考是頂着雄心壯志去的,可這一去非但沒考成個狀元,還帶回了一只跛腳的山雞。涼生也不似從前那般用功讀書了,就整日帶着山雞在汴州城裏晃悠。街坊鄰居先是對他一通嘲笑,爾後又罵他不思進取。涼生也不管,将山雞跛腳的地方拿一根紅絲線綁了,走哪兒都帶着,偶爾在家看看書、寫寫八股文,就這樣日子晃晃悠悠過到四十歲,涼生再次進京趕考。這次厲害了,一考便成了當年的狀元,胸戴大紅花,騎着黑棗馬,繞着京城晃悠了三圈,而他懷中抱着不離手的,便是那只跛了腳的山雞。只可惜當時涼生的父母皆已故去,看不見兒子日後的風光無限。
涼生收拾細軟進京為官後,初時只是個小小的侍郎。他雖然是個狀元,可朝中在堂的哪一位不是科舉高中三元的人中龍鳳?他一沒願意引薦他入圈的伯樂,二沒資歷背景,想要混出頭,談何容易?當時朝中風頭最勁的要數梁氏一族,涼生有意趨附,認了梁族的大家長梁宗為父,從此改姓梁。梁氏一族為後起之秀,與朝中身為外戚的姑蘇氏有宿怨。據說梁公年輕時和魏孝公家的三小姐情投意合,有意求娶,誰知姑蘇家的嫡子姑蘇冕也看上了魏公家的這位小姐。姑蘇氏歷朝出皇後,魏孝公國公之位,兩家強強聯手,自然沒有梁公的一席之位。魏孝公退了梁家的婚帖,改收姑蘇家。日後魏家輔政失策,在朝鬥中落了下風,姑蘇家非但見死不救,亦落井下石,魏氏就此沒落,而梁氏一族卻如同雨後初生的竹筍,破勢而出。涼生在梁氏一族的庇護下,也格外争氣,一路從侍郎拜到了上卿,甚至于姑蘇氏都要往他房中送美人。涼生這輩子沒什麽癖好,除了養它那只跛腳山雞,就連上朝都得帶着,從不離手。當世之人皆道梁上卿家的跛腳雞是神雞,能開運聚財。涼生在朝為官的那幾年,京城市集裏的跛腳雞也總是比一般的正常雞賣得好些。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帝繼位後,梁家的財力勢力日漸蓬勃,姑蘇氏則日益薄弱,以致其起了殺心。次年春郊,涼生陪梁公自古河道下江南尋訪故裏,船剛到吳郡便被劫持,命懸一刻之際,涼生将梁公打暈,塞在烏篷船的船囊甲板之下,自己同護送的小兵以命相抵。待到梁公醒轉自船囊中起身之時,他的頭發已被自甲板縫隙滲漏的血水打濕,而甲板之上全是橫陳的屍體。涼生的屍體與一衆小兵堆疊在一起,冰涼冰涼。梁公這生戎馬江湖,雖然子嗣衆多,卻也只收了涼生這一個義子,因此分外疼愛。如今慘死在眼前,不由得痛心疾首。涼生生前從不離身的那只跛腳山雞立在涼生屍體旁,不住地打鳴。梁公心想這雞是涼生的遺物,須好生端養着,作勢要抱那只山雞,卻被其啄了好幾次眼睛,只得放棄。梁公在吳郡沒什麽親戚朋友,去汴州還需些腳程,又怕仇人再次找上門,便藏身于三清山一間殘破的寺廟裏。他老邁無力,若一直在山中呆着,山上寒氣侵體,風濕發作,活不過半個月。正愁着,誰知第二日,涼生竟踏着山路,尋了上來。他身上的衣服還留着前日的血污,人卻冒着熱氣,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梁公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自小又同山陰陽氏交好,也不見得有多驚慌,只是淡淡問涼生他随身的山雞到哪兒去了。
一提起山雞涼生便哭了,說他醒來的時候那跛腳雞已經死了。梁公抓起涼生的左手腕,捋開他的衣袖,觸目而來便是一條紅線。那紅線很細,如絲般嵌在涼生的皮肉裏,梁公的眼睛頓時紅了,道:“涼生啊,你好命啊,這山雞精棄了自己修煉成人形的機會,拿自己的魄換了你的陽壽。你手腕上長出來的,是血線,而且是所有血線裏成色最好的雞血線。”
“鏡子已經放置好,接下來該怎麽做?”那老怪物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
“你只要盯着燭火不眨眼,就能走到中陰間去。”我道,“記住,你只有一炷香的時間。”
四下安靜了下來。我摸着手腕上的紅線,雖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是雞血線,但血線的制法我很清楚。魏延一定是心下着急尋我,恐怕我出事,幹脆割了自己的一魄,憑着婚契的聯通力,硬生生将血線埋在了我手腕上。我被割去天眼已疼得出現幻覺,更別提這割魄之痛了。
我靜靜等待着,能做的都已經做了,能否事成,只能靠老天了。結界裏忽然冷了下來,似乎有什麽東西飄落到了我的肌膚上,觸感冰涼,我伸手摸了摸,通過形狀判斷出是銀杏葉。我還來不及思考結界裏什麽情況下才會落銀杏葉,冰冷的雪花開始拍打我的臉頰。這雪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裹着風,是徹骨的寒。四下寂靜無聲,我蜷縮起身子,玳瑁一直靠着我,不曾離開。我逐漸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連同玳瑁的心跳聲一起,一下又一下,很是清晰。片刻後,結界裏又跟火燒着了似的,熱得令人直冒汗,可我的心卻終于放松下來。姑蘇臻回不來了。我诓騙了她。我告訴她的辦法,令她走進的是實實在在的陰世間,而不是什麽能窺探前世今生的中陰間。她利用活人續命,以此逃避遁入六道輪回的天理倫常,才走到了今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地步。如今她進了陰世間,就得過奈何橋、喝孟婆湯,雖因殺人無數恐入不了人道輪回,但至少也能在閻王座下聽法伏法,也算是靈本歸一的一件好事。
結界裏的焰氣越來越濃,我一個骨碌起身,沿着結界壁想要探尋出出口。可這結界封得也太實在了,結結實實全是用加了兩三層秘鑰的術法給封的,也不知這裏頭到底守護着什麽稀罕的玩意兒,需如此謹慎。不過我倒是将懸着的心給放了回去,這結界封得如此緊密,自然不會有妄隙這種結界縫隙的存在。魏延他老人家,定然是安全的。焰氣逐漸翻騰起來,嗆得人呼吸困難。也許是內心存留着的信念太過執着,我竟沒有一絲慌亂。我知道魏延一定會來救我,因此我必須活着。我伏在地上,撕下衣襟的一角,往池子裏蘸了水,捂住自己的口鼻。結界裏的火燒得越來越烈,地面都開始變得灼燙起來。我翻了一個身,摸索着将玳瑁舉着往池子裏泡了泡,然後架回自己的肩膀上。貓的毛皮厚重,受不了煙氣,更受不得火舌,不蘸濕點水,我怕灼了它。
“阿硯!”
我條件反射地站起,捂着口鼻的濕布立刻掉了,剛張口想要說話,卻被焰氣塞住了口鼻,嗆得發不出聲。我只得憋住一口氣,彎下腰,在滾燙的地面上摸索着濕布。
“阿硯,你在哪兒?你沒事吧?”
我找不到濕布,又發不出聲,只得拿拳頭瘋狂敲着結界的地面。我聽着魏延熟悉的聲音,心酸地都快要發瘋了。魏延,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啊,我他媽現在喊不出話來了啊。魏延,我想你,我真的特別想你啊擦。魏延,你是不是傻呀,你怎麽就割了自己一魄,往我身上按一條紅繩啊。魏延,你忘了咱倆不是有赤鯉嗎,一人一條,你那條是陽的,我那條是陰的,那玩意兒放水裏能成真的魚啊。我都想好了,我就把那赤鯉放進池子裏,等它成了真的魚,我和玳瑁就躲進它的魚肚子裏,我倆就不會被這火給燒死了。
“你倆确實不會被燒死,但是你倆會在魚鳔裏被憋死。”魏延的大手一把将我拎起。我趕忙撈住肩膀上的玳瑁,生怕它掉了。
魏延帶着我一路向上飛,疾風吹散開我蒸了汗的發絲。我也沒過腦,張口便問:“我頭發是不是很臭?有沒有臭到你?”
和魏延重逢以後,我的第一句話沒有任何矯情,竟是如此随便。我靠着魏延的胸腔,聽見他悶笑兩聲,道:“是有點,但不礙事。”說罷,他竟在我頭頂心輕啄了兩下。他吻了我的發,而我竟沒有任何不适感。
“魏延。”
“嗯?”
“我想吻你,就現在。”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真的忙瘋了,争取每次都是周四上午九點更新,我一定努力做到。
☆、鱗羽
話說出口後,我才有了一絲羞赧。魏延明顯愣住了。他的雙臂緊緊攬住我,溫熱的氣息噴在我的臉上。
“真的?你不怕?”他問。
人這一輩子難得有幾次厚臉皮的機會,就豁出去吧。我的面上定是紅透了,但依然是一副不管不顧的模樣,仰起臉,迎着他的方向,笨拙地噘着嘴。我一直強壓住內心,生怕自己會條件反射地躲避。但是,沒有,都沒有。甚至到了最後,我已經分不清是他吻住了我,還是我吻住了他。我同他唇齒相依,胸中湧起無限柔軟。生生世世這四個字實在太過美好,于我來說,哪怕只是擁有這一瞬間的溫存,已能令我覺得這輩子值了,可以安心赴死了。
“想什麽死不死的呢?”魏延薄喝道。
我嘿嘿笑了兩聲,道:“什麽都瞞不過你。”
“你這眼睛,我心疼。”魏延嘆了一口氣,“這可如何是好。”
“我臨行前有往你背包裏塞了幾瓶眼淚,應該能勉強應付一段時日。”我道,“你是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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