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 (10)

它們不會在額頭上寫着‘我是鬼’,全要靠你自己分辨。”

“他還回得去嗎?”我沒有理會魏延的勸誡,腦子裏想的,全是博衍。想到他不再擁有幸福的童年,想到他不再能吃正常的食物,我的心就痛如刀割。

“回不去了。”魏延道,“既回不去陽世,也無法往生。”

魏延将佛龛塞進我手裏,然後收起桃木劍,徑直往前走。

我環顧四周,山間的景致忽然變得擁擠起來。草叢裏趴着幾個穿着麻布小卦的孩童,灌木裏一群妙齡女子正在嬉戲撲蝶,高聳的林峰上栖着幾個白發的老者,正垂目望着山下的村落。他們穿戴得整整齊齊,做着與我們無二的事。我意識到,生和死,其實沒那麽遠,只是隔了一個世界而已。

我低頭望着手心裏的佛龛,這只裝着博衍的佛龛是如此之小,不及一塊橡皮大。我從口袋裏拿出一根紅線,穿過佛龛上端的小孔,系了一個結,挂在脖子上。我擡起紅線,将佛龛貼近我的臉頰,輕輕道:“博衍,以後小阿姨到哪裏都會帶着你的。”

魏延扭頭看我,靜靜道:“你們梁家一定是被盯上了。我撿到它的時候,它已經被人釘死了,眼看就要灰飛煙滅。不過,落到我魏延手裏的東西,自然是不能死的,我就試着用真火煉它,看能不能續上命。這孩子命大,經得住燒,那我就這麽養着了。只是性子古怪了些,也不知道像誰。”

我緊走兩步跟上魏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輕輕道:“我替梁家謝謝你。”

魏延沒有說話,反握住我的手,十指緊貼。我極力控制着生理上想要甩開他的沖動,強迫自己握住他的手。

“如果暫時接受不了這些肢體接觸,就放手,不要強迫自己。”魏延靜靜道,“我這副用最好的食材、水源、作息方式修養出來的千金之軀,可不需要你等凡人的勉強。”

我又好氣又好笑,放開他的手。可剛一撒開,又被他拉了回來。前頭陳昂駒和任警官正在談自己的妹妹鳳雛,聊得很入神。

“任警官,你們一般都怎麽處理孩童走失案件的?”陳昂駒問。

“一般在接警的七十二小時內是最容易找到孩子的時機,之後時間拖得越長,找到的希望就越渺茫。”任警官道,“我回去以後,可以幫你進系統內查,但你妹妹當時走失時的年齡較小,又不在我省境內,雖然系統是聯網的,但如今都十多年過去了……”

“麻煩您幫我查一下吧。”陳昂駒朝任警官鞠了一躬,道:“就算知道不會有結果,也請您幫我查一下,我好心安。”

任警官點點頭,道:“我會盡力幫你查的。”

“尋人這種事,還是得找我太公——”魏延走上前,“陳昂駒,你之所以帶着梁硯來尋我太公,跟着他上山,說到底,是存了私心想問你妹妹的下落吧。”

“等我們撿完了松針,下到山腰,我就帶你去找我太公。”魏延道,“還有,你身上的棋鬼也是時候給你去去了。”

陳昂駒黝黑的臉頰上浮現出一絲紅色,他忽然背過身去,用力拿手擦去了眼淚。這是長久以來,我第一次看到陳昂駒哭。縱然妹妹鳳雛從小得父母喜愛,而他被父母棄之敝履,妹妹終究妹妹,終究是他最心疼的一塊肉。

“我妹妹是八三年出生的,如果現在還活着,就跟你一般大。”陳昂駒對魏延道。

“既然是跟我同年出生的,受我仙光籠罩,自然是死不了,肯定還活着。”魏延輕飄飄地道。

“咱們趕緊把幹松針給拾了,下山交差!然後去找元集大師。”我說罷,撸起袖子,彎腰在附近草地上找了起來。這一找,松針沒找到,竟找到了一連串蜿蜿蜒蜒的墳包。這些墳包建在五福山的背陰面,一個蘿蔔一個坑,自上而下地排列着。滿目灰白色的石墓碑沐浴在晨光中,望不到頭。

“到了。”任警官一個健步踏上一個墳包,抖開随身的蛇皮袋,拿着鐮刀将墳包上的幹松絲全都抖落進袋子裏。我仰頭一望,原來每個墳包旁都種了幾顆松樹。

“這樣不太好吧,撿別人墳頭的松絲。”我說着,只覺後背涼風陣陣。

“這些老墳常年無人打掃,我們将墳上的雜草都收□□淨,也不失為一種小輩致敬的方式。”陳昂駒挽起袖口,也拾掇起來。

我扭頭看了看魏延,他兩袖清風,已找了一塊空地坐了下來。見他一副甩手掌櫃模樣,我不禁哈哈大笑:“少爺到底是少爺,不像咱們平頭老百姓。”

“說什麽呢你”,魏延瞥了我一眼,“沒見着本少爺在念往生經呢。”

我嬉笑着轉身,猛地看見站在墳包上的任警官身邊多了一個老太。那老太綢制卦衫,蹬着黑色布鞋,朝我走來——我一愣,不正是早上在旅館大廳與我敘話的老婆婆麽。老婆婆手裏捧着一摞松絲,一瞬不瞬地朝我微笑。我吓得急忙倒退,卻被那老婆婆一把扼住手腕:“孩子,你們把我墳包上的松絲都刮走了,我好冷,你身上的衣服能借我穿嗎?”

我吓得趕緊扭過頭去,努力想要掙脫,更赅得一聲尖叫都喊不出。

“要不,我把你的皮扒下來穿,這樣我就不冷了。”老婆婆又道。

我拼命搖頭,另一只手摸出褲邊沿的珈藍,卻不敢将它朝老婆婆刺下去。

“我不想傷害你。”我顫抖着道,“所以你也不要傷害我。你如果有未盡的心願,你告訴我。”

老婆婆慘白猙獰的臉忽然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未盡的心願?我沒有未盡的心願,你能把我刺死最好,我死得也幹淨。”

我緊張得不能呼吸,将珈藍帶出一道弧線。

“不要——”魏延怒喝一聲,飛身過來奪我的珈藍。可惜為時已晚,珈藍已經刺進了老婆婆的心髒。

我被魏延撲倒在地上,手裏的珈藍泛着熒熒磷光。

“對不起。”我道,“她說她想死的。”

“算了。”魏延哼了一聲,模樣有些生氣,“也不是什麽大線索。但是,你以後不能這麽草率了。”

我趕緊點頭。

“這個世界是有規則的。就算你有神力,你也沒有随意生殺的權利。你要學會控制你的能力,而不是濫用它。”魏延靜靜道,“否則,一切只會反噬到你自己身上。”

☆、五福

作者有話要說: 新更送上

下次更新時間:5月19日上午九時。

第 11 章 !!! (9)

直接将珈藍釘進了他的右手掌,瞬間刺穿。魏延的雙瞳忽然變得血紅,竟一個反身将我牢牢抵在牆壁上。身後的小乾忽然慘叫一聲,右手掌上全是血。我一睨,魏延的右手掌竟毫發無損!

“不要動我的人。”魏延的呼吸噴在我臉上,原先視線裏的小乾忽然變成了兩個疊影。

“我沒有想到,上天入地唯一的一個獵人,居然真的是你。”魏延的右手還有些顫抖,顯然之前的反噬效力巨大,他需要勉力壓制。

“從我出生起,父親就告訴我,我是魏家這一代唯一能夠運用甲胄的人,唯一的繼承人,而梁家已五世不出獵人了,因此沒有人能阻擋我的道路。可誰曾想,梁家憋了近百年,竟真的憋出了這上天入地唯一的一個獵人。”魏延冷冷道:“可惜阿可惜,居然是你這樣的窩囊廢,要是你的祖宗們知道你的眼淚現在幫忙吊着上一任甲胄的命,也就是我母親,估計氣得能從祠堂裏爬出來。”

珈藍被我死死攥在手裏,仿佛溺水旅人手中最後的一根稻草。想要翻轉局面為時已晚,等待我的恐怕只剩下死亡。

“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是獵人,你又憑什麽可以确定?”我努力拖延着時間。

“就憑你拿着一根樹枝就能夠劃破我的道界,就憑你對我時不時顯露的殺心。這根本不是因為你恨我,而是你獵人的本能。”魏延道,“你生性耿直仗義,意識裏根本不會殺生,可只要你遇見我,你的心思就變得深沉,你的戾氣就變得繁盛。”

“你放着快意人生的日子不過,非要走上這條路。明面上你是為了解救你的童年好友鄒幼清,可揭開那一層緣由的薄紗,是因為你要來尋我。這不是你我可以決定的命運,這是梁魏兩家注定好的宿命。”

“既然是注定好的宿命,這便僅僅只是我和你之間的事,你為何要牽扯進我的侄子,博衍是無辜的。”我道。

“博衍是我撿來的,可加害他的人并不是我。一年前我撿到他的時候,他已被人做成了小鬼。不要告訴我,梁家的孩子走丢了,你們能想到的僅僅是人販子,就沒有想過仇家?自從魏家在朝鬥中被梁家取代,魏家一直行事謹慎,低調做事,而梁家卻木秀于林,樹大招風。”

魏延的一番話令我背後滲出一陣冷汗,如果他說的全是真的,那麽梁家的大廈岌岌可危。

“你讓我如何相信你是在救博衍,而不是在害他?”我問。

“誰說我要救他了。”魏延冷哼一聲,“只有你會傻到拿眼淚去救我母親,我只是繼續養着他而已。他身上不知沾了什麽戾氣,每逢卯時便會發作,四處咬食生肉,如果不是我用真火将他壓住,那日清晨他極有可能将你咬死。”魏延手一招,博衍身上的真火立刻熄了,他再一招手,佛龛如抽屜一般将博衍裝了進去,消失不見。

“我不信。”我道。

“信不信随你,我該說的都說了。”魏延湊近我,手上的甲胄又滋滋燒了起來,上面有一條巨大的裂痕。沒錯,正是本大爺之前砍的。

魏延的臉沐浴在月光下,竟令我産生一種隔世的恍惚。可惜那樣的恍惚只存在于一瞬間,因為我知道,下一秒,他便會升起他的龜甲,将我的神魂擊得粉碎。甚至,他可以再殘忍一些,只擊碎一半的神魂,留我一片孤魂在這世間被往生的陰兵永世追逐。

“梁硯,說實話,你恨我嗎?”魏延問道。

我冷哼一聲,“要殺我就快點。”

“我從未想過要殺你,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魏延淡淡道,“我只是希望,你以後能待我好些,同我說話的語氣溫和些,就像你和陳昂駒說話時的口氣就夠了。”

我一時竟不知如何消化魏延的話,只一個勁幹笑,“魏延,魏少爺,魏大爺,我都要死了,你還要求我好聲好氣地待你?你确定你現在是清醒狀态嗎?你剛才是被我掐得缺氧了還是腦殘了?你确定不是來搞笑的嗎?”

“你一個獵人,我問你要眼淚,你二話不說就給了。我被大棗攻擊,你當時都瞎了,還硬是要摻和進來救我的命。就連旅店的大通鋪,你都要搶我靠門的位置,好讓我睡你身旁。剛才你勝券在握,明明可以一刀割了我,卻只是掐住我的喉嚨,看起來好像也并不是真的想殺我?你覺得,這些說明什麽?嗯?到底是我在搞笑,還是你在搞笑?”魏延靜靜道。

“說明什麽?”我懵問道。

“說明你喜歡我。”魏延的嘴角竟輕輕上揚了一度。

“你大爺的,魏延你不如直接殺了我!”我死死閉着自己的眼睛,狼嚎道:“我梁硯活這麽久,還沒這樣被人侮辱過!你對着一個獵人說出這樣的話,你會後悔的,魏延!”

“沒事,感情這種事,可能你今天喜歡,明天就不喜歡了;可能我今天不喜歡,明天就喜歡了。說出來不丢人。恰巧我也中意你,我們可以慢慢培養感情。”魏延嬉笑着道。

“魏家悉心培養的繼承人,精通道術,前途無量;梁家五世才出一個獵人,雖然是個窩囊廢,可誰曾想,魏家的繼承人卻喜歡上了這個獵人。”我冷冷道:“要是你的祖宗們知道了,估計氣得能從祠堂裏爬出來。”

“喂,明明是你先喜歡的我。”魏延哼了一聲,松開我,攤開手變出一條赤鯉腳環,放到我手心裏:“原先那條是陽性的,你戴着确實不合适,現在這條是陰性的,你戴不戴?”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只覺得腦中渾渾噩噩,一片空白。我伸手使勁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一個人從産生一個念頭到願意在人前承認這個念頭,需要莫大的勇氣。我望着魏延手上那條赤鯉,心底不知為何,如暗流般冒出一股不可理喻的歡喜。可那歡喜僅短暫存活了一瞬間。我将赤鯉腳環放回到魏延的手心,靜靜道:“魏延,我不能——”

“我是真心的。”魏延打斷我。

“我……你……我覺得我不能欺騙你……”我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開口,“我……以前談過一個男朋友,叫朱狄……我從來沒有和……算了,你會讀心,對嗎?”

我在心裏将想說的話默想了一遍。

魏延墨般的雙瞳緊緊盯着我。片刻,他竟展顏笑了,“只要你能接受我,就沒有問題。我不會強迫你的。”

“對我來說,接受你或者其他任何男人,我心理上需要克服很多。”我道,“一旦我徹底接受了你,我就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也不是壞事”,魏延的臉上熠熠發光,彎下身将腳環幫我戴上,“不過,你爸爸一定會謝我。”

“你是自然生發的嗎?”魏延忽然問,“我知道很多東西是人生下來就決定好了的。”

“不是。”我慢慢搖搖頭,腦子裏全是堂姐梁櫻的笑靥,“我在高中之前一直都是正常的。”

魏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有繼續問下去,只是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其實你在白馬寺望見我的第一眼,就看上我了對嗎?不然你不會對一個陌生人那麽慷慨。”

我懵了,像心底最深處的一處被窺探了一般,臉剎那間通紅。

“其實我也是。我看見你第一眼,你在白馬寺的榆樹下坐着,手裏捧着一本經書。寺內暑氣逼人,香燭燃燒的焰氣沖天,你就那樣靜靜坐在樹下看書,好像周圍的熱鬧都打擾不到你,而你坐的那棵榆樹,正是我小時候常坐看經書的那棵。我當時本要回美國,機票都訂好了,但還是留了下來。因為我知道,如果我就那樣走了的話,我和你的緣分就盡了。”

“不會,我是獵人,我們一定會再遇,宿命嘛。”我笑着說。

“後來陳昂駒給你開了天眼,他雖是好心,但,且不說你體質特異有一副孤魂野鬼都垂涎的皮囊,就說開天眼以後,你的視線裏将會是滿目的血腥和醜陋,非常人所能接受,于是我才設法封了你的眼。只是今夜你獨自下樓,被魖啃食天眼,我的道封才失效。”

我笑不出來了。

“可能我不懂表達我自己的感情吧”,魏延垂下眼簾,“你越是恨我,就說明你越在意我,我就越高興。其實那次我被大棗鉗制,你沖過來拼死救我,我高興地三個晚上沒睡着。之後只要你坐在我身邊,我的心就跳得厲害。雖然我總是罵你英雄主義,罵你蠢,但是不可否認,我被你的真摯深深吸引。”

“哎,我今天晚上說了那麽多話,你就沒有一點表示?”魏延擡頭,問我。

我的眼角流下淚來,只覺心被一種無法形容的情緒緊緊壓着:“魏延,我一直覺得每個人活在世上都有一項他必須要完成的使命,為了這個使命我願意冒險,願意舍身。可你知道嗎,我覺得我現在不能随便冒險了。”

“為什麽?”

“因為我的生命裏多出了一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希望大家能喜歡這章,快到結尾的地方我賣了一個關子,但是我相信大家這麽聰明,應該能猜到一二。

下期更新時間 4月28日(每周四)早上九時。

☆、炬火

第二日清晨,我醒得很早。睜開眼,便是橙黃色的竹壁天花板。細碎的陽光透過窗簾曬進來,通鋪房間裏鼾聲不斷。我悄悄下床,從背包裏翻出牙刷和牙膏,到樓下的盥洗室刷牙。之前因眼盲而無法知曉全貌的旅館,如今盡收眼底。日式風格的庭院裏,小橋流水靜靜地淌着,蔭蔽處設有頑石和欹器,前門立着兩口大缸。我悄悄上前探視,只見大缸內盛着清水,水面上飄着翠綠的荷葉,幾枝綻開的奶白芙蕖竟是掩蔽在水底之下。大缸附近本該殘留的血跡,此刻也毫無蹤影可尋,想必昨夜魏延定是花了心思打掃遮蓋。

“小姑娘,起得那麽早。”

我順着聲音來的方向回身,只見旅館一樓的大廳裏坐着一位老婆婆,她身着綢制卦衫,腳蹬黑色布鞋,一瞬不瞬地朝我微笑。

“現在的年輕人啊,都愛賴床,還不如這猢狲。”老婆婆的聲音喑啞,在我聽來竟有些刺耳。我眨了眨眼,只見石頭一只手裏握着半根香蕉,另一只手撐在地上,頭緊緊依着老奶奶垂下的雙腳,模樣甚是乖巧。石頭聽見我的腳步聲,扭頭朝我呲牙,我這才發覺,他頭上戴着一朵巨大的白花。那白花似是拿紙捏的,于晨風中微微輕顫,很是紮眼。

“阿婆,旅館有早飯嗎?我肚餓。”我問道。

“你想吃什麽一樓的廚房裏都有,清粥小菜,手工酥餅,甜口的。”老奶奶道。

我連聲謝過,轉身要走,卻被老婆婆叫住了:“姑娘,這猢狲頭上的白花哪兒來的,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搖搖頭,道:“這猴子是我們車隊裏一位大師養着的,應該是大師給它戴的吧。”

“好端端的,戴什麽絹花呀,怪瘆人的。”老婆婆臉上的褶子細細密密地擠在一起,啧啧嗔怪,“小姑娘,你聽說這附近發生的怪事了麽?”

我嗅到一絲八卦的氣味,可腹中□□,連忙道:“阿婆,你等我去廚房拿碗粥,回來聽你說——”我一步也不停地沖進廚房,随手揀了幾樣小菜,端上一碗熱乎乎的清粥,顧不上燙手,迅速折回到大廳。

“诶喲我的媽,太燙了!”我把清粥往大廳的茶幾上一撂,趕緊将燙到的食指放在耳朵上。

老婆婆見狀,嘿嘿直笑,道:“你這姑娘,一看就是個急性子,也是只猢狲。你慢慢來嘛,我這腿又走不了。”

我尴尬地笑了兩聲,問道:“阿婆,咱們現在是在汴州的地界上,還是已經出了汴州了?”

“咱們這兒,算徽州行政區塊下的縣城,說白了,就是郊區鄉下。”老婆婆道,“你是汴州來的呀?”

我點點頭,道:“嗯,我從小汴州長大,沒出過省。阿婆,你剛才講的怪事,是什麽?我好奇。”

“你們一行人都是外地來的,自然不知道五福山的故事。”老婆婆的聲音細細的。聽到五福山三個字,我的額頭忽然冒出一滴冷汗。

“五福山上經常鬧鬼,附近的山民都知道。最近,連着好幾夜都有山民在夜間看到五福山上出現流動的火把,一團一團的,像是部隊在夜間行軍。可是你想啊,現在都和平年代了,哪裏來的部隊行軍?”老婆婆道。

“可能是附近駐紮的部隊拉練呀”,我輕聲道,“我大學軍訓時就拉練過——”話說到這裏,我忽然意識到,現代化的部隊夜間急行軍為防止暴露,一般不照明,不打手電。火把,恐怕是上個世紀的裝備吧?

我只覺背後沒由來得一悚,望着老婆婆,不說話。

老婆婆繼續道:“五福山挨着三清山,山裏有古道,經常有外地游客來旅游,尤其是那些驢友,背個帳篷和幹糧就上山了。”

“山上有廟宇道觀嗎?”我忽然問。

“原先有個尼姑庵,但是後來荒廢了,現在庵裏住着的都是些野貓、山雞。我小時候常聽大人講,說五福山裏有一個水簾道觀,觀裏住着一位神仙,許願很靈驗。”

“你去過那個道觀嗎?”我問。

“去過兩次。一次是我母親病危,一次是我父親病危,前後整整相差二十年,觀裏的陳設居然絲毫沒有變化。”老婆婆的神情有些飄遠。

“觀裏真的有神仙?”我天真地問。

老婆婆哈哈大笑:“觀裏當然有神仙了,全是泥神仙,不能講話,也不會眨眼。”

“小九,你一個人在那兒傻笑什麽呢?”陳昂駒從樓梯上走下來,他披着他那件淺黃色的夾克衫,手裏拿着一塊濕巾擦臉,同時也遞給我一塊。

我接過濕巾,回身一愣,剛才和我說話的老婆婆竟然不見了。石頭趴在地上,手上的香蕉已經啃完了。我一把抓住陳昂駒,問道:“剛才那藤椅上坐着一個老婆婆你看見了嗎?”

“沒有啊,什麽老婆婆?這旅館就男老板和他老婆兩個人打點。”陳昂駒見我手裏端着的白粥,道:“哪裏來的早飯,我也要吃。”

我心想,恐怕剛才遇見的老婆婆不是人。正這麽尋思着,一回頭,只見大廳的竹壁角落裏挂着一幅黑白畫像。那畫像上的人,臉上全是細細密密的褶子,見我朝她愣神,緊閉的嘴唇竟輕輕彎出一條曲線來。

“啊——”我尖叫一聲,粥碗落到地上,撒了一地。我擡腳就往樓上跑,跑了沒幾步,撞入了一個堅硬的胸懷。

“大清早的,跑什麽這麽起勁啊。”魏延不鹹不淡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接着他兩只手臂放下來,緊緊環住我,道:“膽子也忒小了。”

“你放開,你放開——”陳昂駒走到我身邊,像護小雞一般把我拉到身後,道:“大清早的,你這吃豆腐呢?”

我驚魂未定,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

陳昂駒忽然驚喜地尖叫一聲,緊緊抓住我的雙肩,激動道:“小九,你的眼睛好了嗎?是好了吧!”

“嗯。”我點點頭,“昨天夜裏忽然好了。”

魏延的眼梢掃過我,寫滿了得意。他走近我,将我拉起,道:“你不是開天眼了麽,自然想看什麽,就能看到什麽,想聽什麽,就能聽見什麽。”

“那為什麽陳昂駒看不見?”我問道。

“天眼的範圍都是不一樣的,并不像魏延所說,開了天眼就什麽都能看見”,陳昂駒靜靜道:“你只能看到與你相關的東西,因此有些東西你可以看得見,我卻看不見。”

“可我就是什麽都能看見啊。”魏延挑着眉,不屑道。

“魏少爺,知道你法力高強,自然不是我和陳昂駒能比的。”我道。

“你們都起了啊。”任警官拍了拍我的肩膀,加入了我們,“梁九,你的眼睛好了嗎?”

“好了,好了,現在看得清了,一路上謝謝大家的照顧。”我微笑着道,“任警官,你是哪裏人?怎麽就想到做警察了?”

“我是桐鄉人。”任警官挑了靠近茶幾的沙發坐下來,“從小體育就比男生還要好,于是就去讀警官學院了。”

“任警官,咱們這次究竟是出什麽任務啊,我和小九是稀裏糊塗跟着元集大師上路的。”陳昂駒終于問出了我想問已久的問題。一路走來,隊內成員男性居多,少言寡語,鮮少交流。大家都擺出一副亟亟趕路的架勢,頂多聊幾句天氣,憋得我和陳昂駒兩個話痨只能自娛自樂。

“排爆。”任警官靜靜道,“這些年我們一直接到附近山民的報警,說五福山埋有一些地雷之類的裝置,村民上山拾柴時,偶有被地雷爆傷,缺胳膊少腿,甚至丢掉性命。”

“可您是咱汴州公安局的,怎麽就跑到徽州來了。”陳昂駒提問總是很抓重點。

“因為我們局早前有多起排爆成功經驗,上面便指派我們支隊協助徽州當地警方排爆。”任警官道。

“話說車隊裏的這些同志我看着不像公安局,是軍區的工兵連嗎?”我問。

任警官朝我微笑,道:“小樣,道行挺深啊。”

我被人誇獎,羞赧地摸摸頭,道:“到底也是混過社會的人了。”

“幾歲了,今年。”任警官問。

“二十五。”我道。

“屁,她都二十六了,虛歲二十七!”陳昂駒補刀也很快。

“我□□年十二月生的,怎麽也能算個九零後吧。”我不服。

任警官大笑起來,道:“我記得我二十七歲的時候,整個人就特絕望,周圍的同學都結婚生子了,就我還單着。現在我都三十三了,還單着,可心态卻比以前好了,人生的路還長着呢,我要活到九十九。”

我不由得立刻鼓掌,道:“任警官,我就欣賞你這種先進思想。”

任警官輕輕微笑了一下,丹鳳眼攏成彎月一般的弧度,笑得很羞澀,“咱們現在已經到五福山了,現在原地待命,等上頭的命令下達,我們就要正式搜山了。你們這幾天好好休息,過兩天有得忙。”

我一愣,“我和陳昂駒也要幹活嗎?”

“那當然了,不然大師叫你們來幹嘛?多個人,多把手。”任警官道。

“聽見了沒有——”魏延拿食指用力點了點我的腦殼,道:“你想要游山玩水、花前月下也就這兩天了。”

我的臉立刻燒起來,佯怒道:“別碰我的頭!”

魏延一聳肩,轉身道:“小爺我不陪你們聊了,小爺我要吃早飯去了。任警官,你一起嗎?”

“我也去,我也去!”陳昂駒急急跟過去,又回頭拉上我。

旅館廚房裏的早餐款式多樣,我喝完粥,又拿了一些小番茄。陳昂駒大口大口往嘴裏扒粥,筷子剛要往榨菜肉絲的小碟裏伸,就被魏延的筷頭打住了。

“不要吃肉。”魏延淡淡道。

陳昂駒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定,不過他很快将筷子縮了回去。魏延往陳昂駒的碗裏放進一根醬瓜,道:“吃這個,吃蔬菜。”

任警官的眼睛瞅瞅陳昂駒,又瞅瞅魏延,沒有說話。

“任警官,我聽人說這五福山邪乎得很,是真的嗎?”我趕緊岔開話題。

“要說多邪乎,其實也沒有。現在都是法治社會,哪來的那麽多妖魔鬼怪、狐媚邪祟。”任警官仰頭喝了一口粥,道:“真要說邪乎,還不如之前抗戰時期山上發生的事邪乎。”

“快說來聽聽!”陳昂駒道。

“這個五福山原名叫宛山,因為地形複雜,抗戰時山裏藏了好些平頭老百姓”,任警官壓低嗓子,輕輕道:“那些日本兵在山下村裏胡作非為,殺光燒光搶光,擄完了村裏的糧食又想上山屯糧。日軍憲兵司令部就派了一支小分隊到山裏屯糧,結果三天後,整只小分隊毫無音訊,有去無回。憲兵司令部立刻又派了稽查隊進山搜檢,搜了大半夜,結果發現禿禿的半山腰上疊着七八具老百姓的屍體,全被割喉放血,腦顱上的頭發全剃得光光的,周圍散落着幾把日本造□□。稽查隊将情況跟憲兵司令部報告,得來的命令竟然是要求在秋天等風燥的時候把整座山給燒了。”

“那燒山了嗎?”我問。

“燒了呀,大火燒了半個月都沒燒完,山下駐紮的憲兵夜裏睡覺常能聽見山那邊傳來的鬼哭狼嚎,特別凄慘。”任警官道,“過了不久,憲兵司令部的幾個士兵精神就出現了問題,在司令部裏提刀砍人,臺階上全是血。”

“是夠邪乎的,不過誰讓他們霸占咱的土地,欺負咱的姑娘,罪有應得。”陳昂駒道。

“既然日軍要放火燒山,就不可能是埋地雷的主,埋地雷的恐怕是我方。”我分析道,“怕日軍上山來搜捕,所以就在沿途的路徑上埋了地雷。”

“我先跟你們說好了哈,小爺我是不上山的”,魏延淡淡道:“魏家就出了我這麽個骨骼輕奇的活神仙,別沒走幾步路就給我炸死了。”

“你放心吧魏小爺,我們有專業的排爆設施和排爆人員,不會有礙的。退一步說,你太公在,你有可能被炸死嗎?”

我和陳昂駒交換了一下眼神,看來,元集大師的聽音能力已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凡俗瑣事。畢竟,誰也不清楚元集大師真正的實力——又或者說神力更為貼切。真是不得不佩服當局的眼光和調遣力度。

我正想說話,忽覺額頭和鼻腔處熱熱的,下意識得拿手一擦,竟是殷紅的鮮血。魏延伸過手,撩開我額前垂落的發絲,探了探,道:“你這額頭跟鼻子的血怎麽還沒流完,疼嗎?”

“不疼,真不疼。” 我喪着臉。魏延聽完,竟用力按了一下我額頭的傷口處,這下疼得我直呲牙。我不甘示弱,伸手死死捏住他的臉頰,道:“疼不疼?你說疼不疼。”

魏延眼睛睜得大大的,若無其事地看着我,好像在說——沒事兒呀,我一點兒也不疼。

陳昂駒在一旁輕聲笑,任警官從餐桌上拿了紙巾遞給我,道:“快擦擦,我回頭去拿醫藥包。”

“不用了。”魏延半張臉被我掐着,右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創口貼,‘啪’地往我腦門上一按,“以後阿硯的事,就歸我管了。”

作者有話要說:

祝大家閱讀愉快,

下次更新時間:5月5日上午九點

☆、茫茫

作者有話要說: 新更送上。

下次更新:5月12日 上午九點

我先是一愣,随即趕緊搖頭,喊到:“不用你管,不用你管。”

陳昂駒的臉色變了變,和任警官交換了一下眼神。任警官朝我看來,問道:“阿硯是誰?你嗎?梁九不是你的真名?”

“嗯,我真名是梁硯。”我道。

“這就對上了”,任警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和陳昂駒剛進隊伍的時候,我要登記你們的身份信息。我進系統查,查到了陳昂駒,沒有查到你。我和元集大師反映,他跟我說,你過些日子自然就知道了。”

“大師好厲害——”陳昂駒一臉神往,“到底要多少年的修為才能做到像大師那樣。”

任警官吃畢早飯,将碗筷一放,道:“我現在要去山上采些幹松針,有想要一同去的嗎?”

“我去!”我立即舉手。

“我也去!”陳昂駒遇到外出任務,總是無比積極。

“那我們走吧。”魏延起身,手上不知何時多出一柄桃木劍。

五福山上多是野路,任警官分給我們一行四人每人一把短鐮刀,用來砍斷沿途的雜草地莖。任警官人高馬大,揮刀霍霍,一邊将雜草剔得幹幹淨淨,一邊與陳昂駒兩人有說有笑。我同魏延走在他倆身後,也輕輕說着話。

“魏延,我接受你,我心理上需要克服很多。我現在心裏很亂,像今天早上你突然說要管我的事……總之你能不能慢一點,給我一點時間?”我道。

魏延兩手背在身後,悠悠然道:“我為了你美國也可以不去,現在你跟我說,要我給你一點時間?當初是誰痛哭流涕說自己再也不敢冒險了,因為她的生命裏多出了一個人的?”

我臉燒得通紅,支支吾吾道:“我當時也沒多想,有些話就這麽從嘴邊冒出來了。”

“所以你現在後悔了——”魏延的劍眉一挑。

“沒有,沒有”,我趕緊擺手,“君子一諾千金,但請給我時間适應,再就是千萬低調一些。”

魏延深吸一口氣,張開猿臂一把攬住我的肩,大聲道:“前面兩位,你們覺得梁硯做我的女朋友怎麽樣!是不是很般配!”

我只覺胸中一堵,差點沒暈過去。魏延不按常理出牌我是知道的,但我為什麽還要義無反顧地往坑裏跳?

陳昂駒和任警官腳步一頓,齊齊回頭看我倆。任警官旋即大笑,道:“這我早就料到了,恭喜啊。”

陳昂駒黝黑的臉頰顫了顫,眉頭不自然地蹙起,欲言又止。他明顯需要時間消化。我趕緊拿手去掰魏延攬着我肩膀的手,試圖逃脫他的禁锢。可魏延的手鉗制得死死的,我竟無法挪動分毫。

任警官在場,陳昂駒也不能說太多,但從他的眼神裏,我分明看出了:‘魏延何方神聖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之前那麽恨他都是裝出來給我看的嗎,你腦子是被驢踢了嗎,你就是看上他帥了是不是,之前說好的我倆要同仇敵忾對付這二大爺的承諾還算數不?叔我是過來人,像魏延這種二大爺咱惹不起,立刻跟他撇清關系,趕緊的,乖,聽叔的話。’

“阿硯死腦筋得很,魏延你可有得苦了”,陳昂駒嘆了一口氣,道:“我是過來人,我勸你啊,魏少爺,千萬別往坑裏跳。”

我的心裏溢出一絲暖意,陳昂駒雖是個四十多歲、愛吃零食的大老爺們,但關鍵時刻總是不動聲色地為我着想。

“已經在坑裏了。”魏延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愛情這種東西,來了擋不住。”

我面如滴血,臉色漲紅,前額的傷口又裂開了,從創口貼下滲出血來。魏延見了,居然兩手捧住我的臉頰,伸出舌頭,施施然舔了一口。我觸電般倒退兩步,用力推開了魏延。魏延好整以暇地松開手,沒有說話,伸着舌頭,舔了一口挂在腰側的桃木劍劍刃。我在一旁看得毛骨悚然,不禁用力拍了下自己的額頭。拍完額頭還不夠,又用力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子。

“這倆人瘋了。”陳昂駒碰了碰了任警官的衣袖,背過身去,道:“任警官,咱們接着講,別理他倆。”

“好,你繼續說你妹妹的事。”任警官點點頭。

“你抽自己嘴巴子幹嘛?不許你再抽了。”魏延上前拉住我的手。

我望了望魏延,總不能告訴他我抽我自己主要是因為我抽不了他嘴巴子,所以只能抽我自己吧?

“我覺得人有點暈。”我撒謊道。

“這山路都是野路,确實難走。你要是真的累,就跟我說,我背你。”魏延道。

“不用,不用”,我頓了頓,道:“你能不能把博衍放出來一會,不要讓任警官他們看見。”

魏延答應地挺幹脆,佛龛一展,将博衍輕輕放到草叢上。他收起佛龛,放到我手裏,道:“我每日用真火燒它,也是無奈之法,就是為了除它身上的戾氣。它的神智只能維持一會,戾氣馬上就會上來,你要及時将它收回,不然你很可能會被他咬。”

博衍顫顫巍巍地從草地上爬起來,膝蓋上的淤青還沒有褪幹淨。我伸手抱起他,他輕得像個氣球。博衍看到我,哇得一下大哭,死死抱住我的脖子。我只覺得鼻子一酸,也流下淚來。我輕輕拍着他的背,問道:“想不想你爸爸媽媽?”

“媽媽——”博衍打着哭嗝。

我餘光撇到周圍的灌木叢邊有幾點紅色,彎下腰湊近一看是覆盆子,摘下舉到博衍面前,道:“你看,這個紅色的小果子是可以吃的,叫覆盆子。”

博衍止住哭,伸手要拿。魏延一把制止我的手,道:“他不能吃這些,他只能吃我喂他的。”博衍将話聽進去幾分,哇得一下又哭了起來。這一哭,竟引來好些住在山裏的孩子。他們一個個從樹樁後探出頭來,問:“他怎麽了,他為什麽哭?”

我将博衍放到平地上,只見其中一個小女孩三兩步跳上前來,抓住博衍的手,睜着大大的黑眼睛,仰頭問我道:“阿姨,我可以帶他去玩嗎?我保證他不會哭。”

“不行,它不能和你們一起去玩,它是我養着的。”魏延拔出桃木劍,對着小女孩的天靈蓋就劈了下去。我尖叫一聲,只覺周圍的灌木都震了震。

“哪兒來的風啊——”陳昂駒在前頭嗔怪了一聲。

我望着魏延,一滴冷汗挂到了鼻尖。魏延拉起我,道:“開天眼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學會分辨得清真假虛實,哪些是陽世間的活物,哪些是陰世間的鬼魅。

第 10 章 !!! (8)

油路上胡亂摸索,觸手之處,卻是一片荒蕪。我的頭頂不斷傳來冥車的呼嘯聲。一輛,兩輛,三輛,四輛。當第五輛冥車正要從我頭頂經過時,耳邊的風嘯聲忽然停了——亟亟行駛的冥車竟然停了下來!

“危險!”魏延的呼喊聲還未完全進入我的耳膜,我的頸項已被一雙有力的手鉗制住了。其實我自己也分不清,死死掐住我脖頸的,究竟是一雙手,還是一副來自頭頂冥車的粗粝繩套。如同古時的戰俘,我被人禁锢着頸項,慢慢拖走;而我的神思,好似墜入了一片無底的深淵,越墜越深。恍惚間,我好像又回到了三俠門洞小區,敲開門,八歲的幼清坐在陽醫生腿上,她紮着和我一樣的兩根羊角辮,手裏捧着一碗微苦的中藥。西斜的日光照在一老一少的身上,我怎麽看也看不夠。

我的手奮力抵抗着頸項上的擎力,試圖掙脫,肺裏的空氣已消耗殆盡。就在神思即将泯滅的最後一刻,我念出了幼年時陽醫生教我和幼清的歌訣:“九鳳靈官破穢除……點臺入鬥退中居……金光遙晃指罡上……罩我金形去玉虛……”過往的記憶在我腦海中不斷湧動,只覺頸項上的繩套松了寸許,我絮絮地又念出了剩下的歌訣:“先罩吾身變濁形……神霄雷使即吾身……神靈吾将相随逐……神逐吾靈将逐神……”

趁着繩套松懈的空當,我猛地換了一口氣,只覺得肺腔內吸飽了夏夜冰涼的空氣。神智似乎清醒了一些,可眼前卻還是深不見底的漆黑。我聽見魏延不遠處的呼喊,腳底一軟,雙膝狠狠砸向地面。額頭磕在粗糙的柏油馬路上,我聞到了一絲血腥味。魏延的叫喊聲越來越輕,很快地,我聽見了鞋底摩擦在地面上的響聲——是魏延的牛津皮鞋!

我跌跌撞撞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兩手淩空,胡亂地抓着。血腥氣逐漸在我的臉上蔓延開來,溫熱而又粘稠的液體順着我的額頭慢慢滑向了嘴角。

“你別過來!想要活命,你就快走!”我聽見魏延氣喘籲籲的叫喊,仿佛在勉力抵抗着什麽。

“我也想走啊!”我狂喊一聲,“可是如果你死了,他媽的誰來治好我的眼睛啊!”我朝着魏延聲音傳來的方向猛撲過去。觸手之處,是冰涼的皮膚表面,沒有體溫。

“媽的,是顆大棗!”我啐了一口從面上流進嘴裏的血,心想這下可爽了,遇上什麽不好,遇上顆大棗。我爹倒來倒去晃了大半輩子,天天跟行裏的人吹噓自己行走江湖如何如何厲害,就算來十顆大棗都沒在怕的,放屁——只要是真大棗,不論誰遇上,都沒有活路。

“魏延,你有枸杞嗎?”我喊了一聲。

“有的話,我早收拾了,還在躺在地上做什麽?!”魏延道。

“那冰糖總有吧?”我又問道。

“有啊,可是在小乾身上!”我第一次在魏延的聲音裏聽出了一絲洩氣。

“如果我今天把這顆大棗收了,你就治好我的眼睛!”我死死壓住身下那塊冰冷的軀殼,試圖和魏延做一筆買賣。

“這他媽都什麽時候了,我心都要被它擠出來了,你快走,走——啊!”魏延慘叫一聲。我趕緊從皮靴內側抽出匕首,狠狠紮在那軀殼上。紮一次不夠,我又狠狠補了好幾刀。

“你刺它有什麽用!它只會把你當做攻擊目标!再說你現在什麽也看不見,萬一紮到我怎麽辦!” 魏延被大棗鉗制着,狂怒道。

“我刺它,它才會從你身上起來啊!這樣你才有機會啊!再說,我刺你一刀怎麽了——”我還未喊完,雙肩已被冰冷的軀殼死死包裹。大棗之所以被稱為大棗,是因為它一旦黏上活人就不會松手,将活人用兩副軀殼死死裹着,慢慢擠壓,直壓到對方陽氣耗盡,軀殼也幹枯成一顆大棗。

我的神智又開始游離,仿佛躺進到了一間日式膠囊榻榻米,四壁慢慢朝我擠壓而來,封住了我的面門,隔絕了我的聽力,最終堵塞了我努力護住的鼻息。原本一片漆黑的腦海閃出一片又一片的金光,我能清晰感覺到我五髒六腑的跳動。每一次跳動,都疼得我痛徹心扉。我緊緊握着手中的匕首,試圖在擎力禁锢的有限空間內,探索出大棗的卦門。魏延的喊聲在我耳邊此起彼伏,可我的神思已倦到無法辨別和理解他的叫喊聲了。

我手裏的匕首名叫珈藍,傳說是一位中古世代名士的貼身佩劍。名士身邊門客無數,佩劍自然也無需出鞘。珈藍唯一一次出鞘,也就是都城淪陷、門閥氏族滅門之時。刀尖染了名士之血,遂始開光。珈藍經人轉手無數次,最終落到了我爹手裏,被我一眼看中,收入囊中。老爹皓晖同志說,光有佩劍,不會使也是白搭,于是找了個會奇門演卦的老頭,教我些淺顯的防身術法。奇門演卦法則無數,艱深晦澀,我學了後頭,忘了前頭,唯一略有興趣的卦門是星門卦,還全是靠我自學。因為老頭私塾讀多了,算數不行,已跟不上時代發展了。

我順着大棗的軀殼肌理慢慢向下尋找沖破之象,大棗說到底,用的是人的身軀,只不過,用的是兩副身軀。刀刃在大棗的驚門處劃過,我能明顯感覺到大棗的肌理有意內縮,躲避了半分。刀刃快要劃到乾宮處時,大棗一把鉗制住了我的右手。

“快!”我喊了一聲,勉力将匕首刺進了大棗的乾宮。

“躲開!”魏延一邊大叫着,一邊将利刃狠狠紮進了大棗的驚門。

“破——”冰涼的利刃刺穿了大棗一面的肚腸,又堪堪擦過我的腰線,再進十寸,直直刺穿了大棗另一面的肚腸。腥臭無比的液體在我腰際旁噴湧,魏延收回利刃,扶着我的胳膊,将我從大棗中扯出來。

我擋開魏延攙扶的手,精疲力盡地跪倒在地上,旋即後腦勺貼着地,地為床,天為蓋,大口喘氣。

“是誰教你這手‘澤天’的?”魏延在一旁問。

“我師父,一個老頭”,我喘着氣,道:“快把我的視力恢複了,我知道你在我眼睛上做了手腳。你是拿什麽遮的?快給我去了。”

“我為什麽要給你去了?”魏延也在我身邊躺下。

我聞言,試圖起身跟魏延理論,可渾身酸痛難忍,毫無力氣,遂又躺了回去,耐着性子,道:“剛才不是說了嗎?只要我把大棗收了,你就得治好我的眼睛。”

“這大棗是你收的嗎?如果沒有我剛才那一劍,你必死無疑”,魏延靜靜道,“梁九,我不知勸過你多少回,凡事不要逞英雄。這世間的事,自有它的緣式緣法,不需要你去救;也不是你想救,就能去救的。你所謂的義氣只是莽撞和冒險,它不會使你人緣通達,結識一百零八好漢,只會使你卷入更多的危險。”

“魏延,為什麽你一開口,就能把我貶得一無是處?”我冷冷道。

魏延說的沒錯。我莽撞的義氣來源于長期的孤獨。從小到大,我真正的朋友就沒幾個。幼清于我,已如親生姐妹。梁家的孩子大抵如此,從小就不招小朋友喜歡,我堂姐梁櫻的人緣已算是兄弟姐妹幾個中最好的了,最終還是遠走美國。

“因為我看得太多了,”魏延靜靜道,“今天哪怕沒有你,憑我一人之力,我足以對付,我的劍本已出鞘,是你硬要卷入這場紛争,将大棗引至己身,平白讓我多承擔了一分風險。”

“魏延,你是沒有感情的動物嗎?”我質問他,“有人為了你舍身相救,你不感動,反而無動于衷,甚至還指責對方多管閑事。”

“是我太過天真,”我不住搖頭,“我以為我的熱血能暖化一條冬眠的蛇,可我忘了,蛇究竟是蛇。”

魏延沒有說話。

不遠處傳來陳昂駒匆忙的腳步聲,“小九,你怎麽躺在地上——”陳昂駒頓了頓,勢必是在看我與魏延。我和魏延身上都沾着血,衣衫不齊,陳昂駒哀嚎一聲,“你們沒事吧?魏延,你應該照顧好小九的呀,她現在眼睛看不見……”

魏延在我耳旁冷哼了一聲,起身,收了劍,往車停着的方向走去。陳昂駒将我從地上扶起來,道:“我們在前頭等冥車,本來以為過去七七四十九輛就差不多了,誰料元集大師說,還得再等五輛。前四輛很快就過去了,剩下一輛,等了好半天都沒過去。然後,元集大師突然喊了一聲‘糟糕’,就帶着我們往回跑,說你和魏延肯定有事了。”

“我和魏延沒事,大棗已經被我們收了。”我淡淡道。

“你們沒事,但開車的管師傅不行了。”陳昂駒靜靜道。我一拍腦門,冥車經過,陰兵借道,見地上人氣那麽盛,勢必饞心四起,要帶走一個。放下一個陰兵,拎走管師傅,就成了一顆大棗。

“把東西擡到卡車上去,我來處理。其餘人,都回到自己的車上。”我聽到了元集大師中氣十足的聲音,“小陳,管師傅沒了,你來開車吧。”

“欸!”陳昂駒應了一聲,将我扶進車後座。

車再次開動的時候,魏延在我耳邊,清晰地道:“我不是蛇,我是龍。”

我噗嗤一聲,大笑起來:“魏延,如果你是龍,我就是麒麟你信不信。”

作者有話要說: 下次更新時間,

4月13日 早晨9時

☆、雙硯

作者有話要說: 下期更新時間4月21日早上九點和大家不見不散哦)

自從失明後,我不再像從前那樣熱愛清晨的旭日,反而對夜幕降臨格外期待。當燈光熄滅,人群消散,整個城市陷入黑暗,我才覺得自己同周圍的健全人一樣,并沒有什麽不同。車隊在盤山公路上緩緩爬行,陳昂駒告訴我,從車窗外望下去,成冠的樹林隐在化不開的黑暗裏,很是攝人。魏延坐在我的左側,安靜如常。因為沒有視力,我的聽覺變得異常敏銳,幾乎能捕捉到他每一次的呼吸聲,甚至是心跳聲。我仿佛聽見空氣從他的鼻腔緩緩灌入,途經氣管,通向肺部,逐漸充滿一個個肺泡。

“小九,如果你是麒麟,那我就是鎖妖塔裏的千年老妖,專吃人肉。”陳昂駒冷不丁地道。

魏延輕笑一聲,長吸了一口氣,道:“你們兩個真是沒完了。”

我剛要開口,一股強烈的刺鼻氣味從車窗縫隙灌進了進來。

“什麽味道?”陳昂駒也察覺到了。

“聞着像蛋白質燃燒的氣味。”我道。

“是毛發燃燒的氣味。”魏延淡淡道。

陳昂駒沒有說話。我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寒意自腳跟升起。車廂內沉寂了片刻,魏延開口道:“梁九,你真名是什麽?”

“真名假名重要嗎?”我問。

“重要。”魏延道。

“如果我告訴你我的真名,你能把——”

魏延輕哼了一聲,打斷我,道:“你還沒到可以和我談條件的時候。”

我也輕哼一聲,将背脊往座椅上一靠,道:“我睡了。”

我對魏延的情緒一直很複雜,懼怕之心居多,但好奇成分也頗重。畢竟以前只能在古書轶事上讀到的大仙如今活生生坐在我身邊,懂道法,有跟班,能驅邪。他顯然不是好糊弄的,也開不起玩笑。他不光把我弄瞎了,還将博衍養在身邊,相比懼怕,我更恨他。

過了半刻鐘,魏延又開口問我的名字,還不停拍我的肩膀。我挪了挪身子,繼續假寐。

這下換陳昂駒不耐煩了,一邊開車,一邊道:“魏延你煩不煩哪,婆婆媽媽的,沒看到小九在休息嗎?行走江湖,誰還沒個片兒名,你是預備查戶口還是查水表呀。”

魏延沒有作聲,用力往自己的座椅背上一靠,算是表達了下自己的情緒。我心想,凡是有本事的人,這脾氣都忒大了,既愛聽好話又難伺候,好像誰都欠他五百萬似的。

車隊在盤山公路繞了大約兩個小時,終于在一個小旅館門前停了下來。陳昂駒将我扶下車,低聲道:“這地兒也忒邪門了。”

“怎麽說。”我問。

“這是個建在半山腰的旅館,三層高,四周全是竹林。我們現在站的地方,是旅館的入口,造了小橋流水,門廳前放了兩只大水缸。”

“水缸裏放水了沒?”我警惕得問。

“天太黑了,看不清。”

“帶我移步過去看看。”我輕聲道。

陳昂駒剛要領我前去,我的肩膀便被魏延拉住了,“別過去”,他道。

我甩開魏延的手,跟着陳昂駒的步子慢慢移到水缸邊。陳昂駒似乎在低頭看缸,輕聲說着:“實在太黑了,我又不敢打手電,要不我拿手伸下去試試?”

“別別別,太危險——”我連忙制止他。就在我低頭的瞬間,原本一片漆黑的視線裏,忽然出現了兩個紅點。我一愣,努力睜大瞳孔想要細看,兩個紅點卻消失不見了。

旁人都說,耳聾者因為想要努力聽清對方的聲音,時常手舞足蹈,表情誇張,看起來像個蠢人,而盲者因需凝神細聽,容相端莊,所以看起來像個賢人。不過此時的我,肯定像個十足的蠢人。

“我們回去吧。”陳昂駒輕聲道。

沒有見到紅點,我心中不免有些失望。雖然嘴上說着不在意,可我欺騙不了我自己。我想要複明,我想要再次看見這個美麗的世界,哪怕只是視線中一閃而過的紅點,至少它給了我一絲希望,讓我覺得,觸目所及不再是無底的黑暗。

随行人員逐個上樓,我在一旁耐心記着腳步聲。整支隊伍約有五十人,除了我、小乾和任警官,其餘全是青壯年男性。元集大師抱着石頭走在我和陳昂駒前面,大師身寬體胖,聽步伐走得頗為吃力。走了幾步,大師扭頭道:“你們上樓梯要小心,這樓道也太黑了,都沒過道燈。”

我哈哈一笑,道:“大師,對你們來說現在摸黑上樓是最危險的,但對我來說,我每天都在經歷,反而心安。”

“也對,也對。”大師氣喘籲籲地道。

“太公,我來扶你。”我聽見背後傳來魏延的聲音,他三步并作兩步,擠過我和陳昂駒,一把摻住了元集大師。

一開始我以為自己會分到與任警官同住,畢竟我和她都是女性,可誰知旅館只有五間大通鋪,每間可睡十人,分男女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我哀嚎一聲,想到從前出游,非四星以上的旅館不住,吃穿住行都有行裏的人幫忙安排,如今淪落到和一堆漢子睡十人一排的通鋪,真是凄慘。

陳昂駒将我領到房間內,問道:“打算睡哪個位置?”

“最靠近門口的,我想睡最邊沿上的那個位置。”我道。

“好的。”陳昂駒将我的行李搬上睡鋪,算是占了一個位置。他熟練地拉開我的背包,拿出一顆棒棒糖,麻利拆開,一邊吮着棒棒糖,一邊道:“我們商量過了,三個女生都睡這間,等下任警官還有小乾也會來。”

“這地方我睡不來——”是魏延。陳昂駒正幫我将空調薄被鋪開,聽見隔壁房間門口傳來魏延的聲音,我和他仿佛惡作劇得逞一般,哈哈大笑。

“怎麽就睡不來了?”是元集大師的聲音,“幾個女同志都比你能吃苦,再看看你,跟我這兒耍什麽脾氣,丢人不?”

“反正我不睡這間,這間全是男人,還有猴騷味。”魏延道。

我和陳昂駒笑得合不攏嘴,反正只要是能讓魏延不舒服的事兒,我倆就暢快。

“要不小魏跟我睡隔壁吧,我這間,有男有女,沒有猴,行嗎?”是任警官的聲音。

我和陳昂駒立刻收了笑聲,凝神細聽。

“行吧。”魏延答道。

我哀嚎一聲,癱在床鋪上一動不動。不一會,門口傳來了魏延和小乾的腳步聲。我翻了一個身,将自己的頭遮在薄被之下,只露出兩只手臂。陳昂駒撤到大通鋪的另一端整理自己的床鋪。

“少爺,您想睡哪裏?”小乾問。

“最靠近門口的,最邊上那個,我不想聞着別人的味兒睡覺。”魏延答道。

我在薄被下偷笑,大通鋪的左右護法位置已被我和陳昂駒占領。

“你——睡過去一格。”小乾用冰冷堅硬的手指戳着我的手臂,“聽見沒有——”

我無動于衷。

“算了算了,我睡這裏吧。”我聽見魏延把他的行李放在我旁邊的床鋪,小乾也爬上了通鋪。我悔得場子都青了,早知道,就該讓陳昂駒聽我的,睡我邊上。他當道士當多了,特別避諱男女問題,非要離我遠遠的。

沒多久,任警官和其他隊員陸續進屋,旅店就熄燈了。我在黑暗中閉目養神,待到四周鼾聲漸起,悄悄伸出右手将薄被掀開,再将右腳從床鋪上挪出,慢慢下降到地面。上樓進屋時,我是留心數好了步伐、摸着牆壁進來的,并在牆壁每隔五步的地方用指甲劃了痕跡。我從床鋪上輕輕翻身而下,赤腳踏在旅館堅硬的木地板上。

陳昂駒所說的邪門,不光是這家旅店四周的竹林,更因旅店四壁無任何粉刷牆面,用的全是紮實的竹皮,觸手冰涼,聞者沁香。我摸着竹壁緩緩下樓,仲夏的午夜,竟聽不見一聲蟬鳴和蛙叫。我估摸着已走到旅店的接待大廳,無人喊我,想必旅店的管家也睡覺去了。我又往前走了大約七八步,摸到了冰冷的玻璃窗和一根鐵鏈,看來旅店從內落鎖了。正無比懊惱,心想白走一遭,誰知‘晃蕩’一聲,鐵鏈竟自己掉到了地上,尖利的聲音着實将我吓了一跳。我輕輕一推,旅店的大門開了。

我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趁所有人都熟睡的時候,好好研究一下門廊裏的兩只大缸。我将手輕輕放在大缸的邊沿上,抵着缸身,探身嗅聞——水的腥味在暗夜裏漸漸凸顯出來,與此同時,我又在視線裏看見了那兩個紅點。這一次,紅點沒有一閃而過,持續了将近一分鐘。視線裏忽明忽弱的紅點,令我激動地不能自已,顫動地伸出手,想要去捕捉。

“你好端端的,在家種什麽竹子呀?一般的也就算了,偏偏種湘竹,你就不怕這竹子夜裏成了什麽鬼獸的栖身之所?”

“九兒,你知道我名字的典故嗎?我的名字,取自戰國詩人屈原的那句‘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爾未沫’。”

兩個聲音在我腦海中忽然響亮了起來,是曾經的我和幼清。

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可惜,已經來不及了。視線盡頭的紅點迅速被拉近,連帶着露出絮狀的白色氣團,視野內一片模糊。我本能地眯眼,下一秒,一張殘破的臉貼着我的鼻尖,鮮紅的眼淚從她的內眼角緩緩落下,血腥氣撲鼻。

看清來物的喜悅超越了我心中的懼怕,我竟大笑了起來。

“你真的不是我的幻覺?”

“你是幼清嗎?”

“你變成魖了嗎?你想和我說話嗎?”

“上一次見到你還是在長青寺的水缸裏,你好嗎?”

我一口氣問了四個問題,幾乎是貪婪地望着視線裏清晰的景物。盡管那是一張極其殘破的臉,前額漏了一個洞,臉頰上的息肉外翻,鼻骨以奇異的姿勢扭着,但它們并不妨礙我的端詳。

月光順着那張臉,将星晖傾瀉在我的鼻梁上。

“是幼清嗎?你過得好嗎?”我一邊問,一邊像是自言自語,“你腦顱上的頭發都沒有了,冷嗎?”

“自從我們上了大學以後,就沒有什麽來往了。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從小臉皮薄,在班裏受排擠,也沒多少知心的朋友。你有了男朋友以後,我也不好意思老是來找你。雖然我總是嘴上說你特讨厭,其實我一直都很想你。我和朱狄分手以後,我就再沒找過。龐哲說我和朱狄談戀愛是小孩子過家家,一開始我聽着挺生氣,可後面想想,藝術家到底是藝術家,說出來的話就是不一樣。不是說我不想找,是真找不到。我這樣的情況,恐怕這輩子是找不到了,我爸也不可能接受我的。”

我自嘲式地笑笑,道:“你說人生怎麽就那麽無聊呢?明明我手裏的牌那麽好,怎麽就打成了這樣?我到底還能不能好起來?”

我鼻尖上的那張臉盡管殘破,面部輪廓卻極深,眼皮下的卧蠶彎出一道弧線,是幼清的容相。就在我失神的剎那,幼清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的笑意,陡然貼近我,并死死捂住了我的口鼻。我的前額劇痛起來,好像有人拿着刀正生生從額前的皮膚上割出一道口子,我擡手想要反抗,雙手卻被遏制住了。

就在肺中空氣即将耗盡的瞬間,有人忽然從後攬住我的腰,随即一把扯下了粘在我臉上的那張皮。我伏在地上大口喘氣,扭頭一看,只見魏延赤着腳,穿着白色真絲睡褲,手上的龜甲已經開始冒煙了。我從地上踉跄幾步,前額全是血,死死抱住他的膝蓋,道:“別燒它,別燒它,它是幼清!”

“如果它是你的朋友,剛才就不會想辦法挖你的天眼了!”魏延道。

我一下大哭起來,死死抱住魏延說:“大仙,你法力無邊,你別殺它,你把它收起來怎麽樣?它是幼清,它真的是幼清,我确定。”

魏延的腳踢在我的鼻梁上,冷冷道:“女人就是多事,壞了我的好事。”

魏延手上的龜甲冒了一絲白煙,我知道他把真火熄滅了。他從睡衣口袋裏掏出一個青色的小瓷瓶,輕輕一拍手,将幼清裝了進去。

我坐在地上,額前的血不停地流。魏延走過來看我,眉頭深深皺起。他指了指自己的人中,我順着他的手勢擡手摸了摸自己的人中,竟然全是血。想必剛才魏延那一腳,将我的鼻血給踢出來了。

“你臉上全是血,你怎麽還在笑,你不疼的嗎?梁九,你是不是傻的?”魏延的眉頭就沒舒展過。

“我開心呀,我看得見東西了,然後幼清又被我找到了,你可知我和陳昂駒這一路走來為了找她花了多大的功夫?如今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你說我能不開心嗎?”我笑眯眯道。

“這只魖一直被我太公關在寺裏,是一同帶着上山的,誰知今日從我太公的缽裏逃了出來,它膽子夠大,逃了也沒走遠,就躲在缸裏。”魏延淡淡道,“太公說了,如果它晚上出來活動,就讓我殺了它。”

“求求你,先不要殺它好嗎?”我急忙道。

“不殺她可以,你告訴我你的真名。”魏延道。

“好好好,我這就告訴你,只要你先不動它”,我急急忙忙道,“我真名叫梁硯,梁山伯的梁,筆墨紙硯的硯。”

“出生年月呢?”

“一九□□年十二月十二日。”我道。

“有趣了,你是雙十二生的,我是雙十生的。”魏延道。

“幾幾年?”我問。

“八三。”魏延蹲下身,拿袖口狠狠從我鼻子上擦過,忽然道:“我發覺你這個人,真的很不怕死。”

“你怕死嗎?”

“當然怕。”

☆、甲胄

我額前的血根本止不住。魏延将自己的睡衣脫下,拿兩只袖口緊緊綁住我的前額,并命我平躺在地上。殷紅溫熱的鮮血在我臉頰上緩緩流淌,流進嘴裏,腥甜。

“我給你的鏈子——那條赤鯉呢?”魏延問。

“扔了。”我淡淡道。

“什麽——”魏延雙手緊緊扶住我的肩,蹙眉道:“這麽重要的東西,你居然扔了?!”

“如果有一個人綁架了你的外甥,還把你弄瞎了,你會把他給你的東西留下來嗎?”我問。

“會,我一定會留下來,因為那是證據。”魏延道。

我不由得大笑,起身卸下左腳上纏着的赤鯉鏈子,遞給魏延。

“你居然拿它當腳鏈,你還不如直接扔了它——”魏延慘叫一聲,接過鏈子,提到自己鼻前,小心翼翼地聞了聞。

“這種赤鯉鏈子,西四街口的地攤,五毛錢一個批發。你想要的話,我可以跟朱媽要一打。”我道。

魏延的嘴角冷冷地翹了起來,他沒有說話,将鏈子在褲邊沿使勁擦了擦,又重新挂回了自己的頸項。他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來,對我道:“你的眼睛确實是我故意弄瞎的,這種滋味很難受吧。”

我噌地一下從地上站起來,沖上去拽住魏延,對着他的鼻子就是一拳,啐了一句:“你大爺的現在才肯承認!”

“看見你的寶貝外甥落到我手裏,當小鬼在養,你卻什麽也做不了,這種滋味恐怕更難受吧。”魏延朝我冷笑起來,“還有,你每天在我面前裝瘋賣傻、賣命表現,就是為了求我饒命的時候,我能心軟一點,對嗎?”

我只覺胃裏轟地冒出一股火,直直燒到喉口。

“你之所以能忍我到現在,很大程度是因為你還未想出萬全的策略将梁博衍從我手中救出,因此你一直在我身邊等待時機。我說的對嗎,梁硯。”明明魏延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卻如尖刀般刺得我幾乎無法呼吸。

我拎住魏延的衣領,咬牙切齒地道:“這些用不着你來提醒我。”

“現在你唯一的好朋友變成魖裝在了我的往生瓶裏,我要她生,她就生,我要她死,她就死。可你覺得,我魏延是容易心軟的人嗎?”魏延靜靜道。

我的拳頭越攥越緊,對準魏延的鼻梁就是一拳,就在他垂着的右手快化出龜甲的那一刻,我從大腿外側抽出匕首,橫刀勘勘将他的龜甲切成兩瓣。

魏延慘叫一聲,随之倒地。

我蹲下身,對着落在地上的其中一片龜甲,擡起匕首又是一刀,将之狠狠釘在地上。我一字一句道:“受了點威脅就立刻妥協的孩子,在梁家根本沒法生存。你生平不喜受制于人,我梁硯更是。就算你比我強,但我的家訓裏從來沒有受人脅迫這一條。”

我掐住魏延的喉嚨,将珈藍貼在他的頸項上,冷冷道:“這把匕首,名叫珈藍,是把好刀,你應該清楚它的作用。魏延,你暴露了。”

魏延被自己的道術反噬,心顱灼燒,原本淡粉色的指甲蓋,漸漸溢出黑氣。

“刀……你哪兒來的……”他勉勉強強吐出幾個字。

我沒有回答,擡手在他細長的頸項上毫不客氣地斜推一刀,魏延的肩膀不由得猛顫。珈藍飲了血,在月色下透出青光。我俯身,湊近他的耳垂,輕輕道:“現在,立刻将往生瓶和佛龛交出來。”

魏延沒有動,額前的青筋愈發明顯。我甚至都沒怎麽用力,珈藍已緊緊貼在魏延頸項處的動脈上,顯得急不可耐。珈藍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快一千多年了。還有什麽,能比魏族人的血,更令它興奮?

“交不交?”我剛說完,只覺背後撲過一陣迅疾的氣流。我即刻收刀,蜷身避開,退到魏延身後,左手仍死死制住他的喉口。

小乾披頭散發,打着赤腳,站在我面前。她手裏緊握一把水果刀,顯然是匆匆趕來。

“把少爺放了。”她雙目圓瞪,靜靜道。

“只要他把東西交給我,我就放了他。”我道。

“你沒資格談條件。”小乾緊抿的唇冷冷蹦出幾個字。

我的左手在魏延的頸項間慢慢發力,淡淡一笑:“是你沒資格和我談條件,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他。”

“如果你殺了少爺,那麽梁博衍立刻也會死。”小乾道。

“我說過,受了點威脅就立刻妥協的孩子,在梁家根本沒法生存”,我冷冷道,“就當我侄子梁博衍命不由天,你們若要拿去,拿去便是。拿了魏延的命,我不知拯救多少無辜蒼生。”

“雖然我暴露了……可是梁硯……你也……暴露了。”魏延的吐字已不清晰,“你就是……那個……獵人。”

我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起來,喉嚨間好似吸入了一團白霧,又幹又癢。就在此時,小乾忽然擲出一個貼着金箔的方形紙質小盒,金箔在月色下閃閃發光。我心知,那是裝着博衍的佛龛。

博衍從佛龛裏慢慢爬出來,打着赤身,皮膚上淤青遍布。他仰起臉,靜靜望着我,眼周凹陷,黑眼圈很深。

“小阿姨,你不要我了嗎?”他瘦消的臉頰上挂下淚來,“爸爸媽媽不要我,你也不要我嗎?”

我心裏一驚,想着剛才說的話他全都聽進去了。博衍開慧很早,又有梁櫻和鄭瀚的悉心教導,雖然只有四五歲的年紀,卻已比一般孩童懂事,想要诓騙他,并不容易。

“博衍,剛才那些話是小阿姨騙這些壞人的,小阿姨一定會把你救出來。”我輕聲道,“你現在走到小阿姨身邊來。”

博衍的腿還困在佛龛裏,他雙臂支撐住地面,努力朝我爬來。才爬出沒幾步,魏延輕輕動了動唇,真火自佛龛中湧出,博衍尖叫一聲,立刻貼地翻滾起來。那佛龛外包着金箔,漸漸滲出一些黑色液體流到地面上——是屍油。

我長嘯一聲,只覺憤怒已掀翻我的天靈蓋,我死死掐住魏延的喉口,擡手

第 9 章 !!! (7)

上。我能很清楚地感覺到我的眼球在着火,淚腺像是被堵了口,又澀又疼,太陽穴的神經連着眼球,疼得我甚至無法呼吸。

“你竟然想殺了我!”魏延發怒的聲音在我頭頂盤旋,而我已被真火灼地無絲毫力氣。

“你竟然想趁機殺了我!”魏延暴怒的聲音幾乎要刺破我的耳膜。

我多希望我所經歷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噩夢,一個無比漫長的噩夢,不論其中再血腥、再暴力,都只是一個簡單的噩夢,一覺醒來,一切安好。可惜我沒有那麽好運,等我再次睜眼,我的眼前一片荒蕪,迎接我的是一片消無聲息的寂靜與黑暗。

陳昂駒同我說,我發高燒燒到了四十多度,眼睛也燒壞了,看不見東西,大概要過一陣子才會好,也可能永遠都好不了。他極力勸我回市區,進醫院診治一下,他會陪我去。但我知道,我的眼睛是被魏延弄傷的,沒有他,我就永遠也好不了。我很想哭,可淚腺像是被人拿走了似的,根本哭不出來。我心中忽如涼水浸過一般清明——我的眼淚被魏延全拿走了。

不知道下一次,他又要從我身上拿走什麽。

“魏延呢?”我問。

“魏少爺跟任警官上前面勘路去了,昨天晚上下了一夜暴雨,山體滑坡,車隊開不了。”陳昂駒道。

“哎,小九,我總覺得那個魏延有點古怪”,陳昂駒湊近我,輕聲道:“他看起來年紀輕輕的,但今天早上不知道他哪兒弄來一個小孩,叫魏凱凱。”

“他不叫魏凱凱。”我道。

“不叫魏凱凱,那叫什麽?”陳昂駒問道。

“他叫梁博衍。”我靜靜道,“從輩分上來說,是我的小外甥。他是我堂姐梁櫻的第一個孩子,三歲那年,在省府醫院門口走丢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真是對不起觀衆,這章更新遲了,你們打我吧。

下一次更新時間: 3月23日

☆、浮世

“梁櫻?”陳昂駒皺着眉頭,“這個名字我怎麽聽着這麽熟悉啊?”

我輕笑一聲,問:“你聽說過《青爐》、《浮生》這兩本片子嗎?”

陳昂駒如小雞啄米一般地點頭:“聽說過,聽說過,演《浮生》那本片子的男主角出過車禍,特地請我老婆去轉運,後面拿了金熊獎影帝。”

“這兩本片子都是我堂姐導的。”我道。

“我靠,真的假的,梁櫻真是你堂姐?我讀書少,也不怎麽上網,你可不能這麽騙我。”陳昂駒道。我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光聽陳昂駒誇張的聲線,就知道他有多驚訝。

“真的,我不騙你。”我笑着道,“真是我堂姐。”

“放眼華語圈,女導演可不多,而且她拍出來的電影,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老的小的都愛看,一線大導演啊!”陳昂駒道,“我還聽說,她老公是搞科研的,啧啧啧,科學與藝術的完美結合。”

“是啊。”我笑道,“沒想到你八卦消息知道得挺多的。”

“關鍵梁導長得漂亮啊,氣質也好。”陳昂駒的聲音有些上揚。

“從面相上來說呢?”我順嘴問道。

“除非你付我三十元錢,不然我是不會道破天機的。”陳昂駒道。

“算了算了,我堂姐生來就是大小姐、大導演的命,等下你又來個‘演面’,被你說壞了,我可有的忙了。”我道。

“小九,你眼睛這樣真沒事嗎?”陳昂駒對我的眼睛很關切,“這種事不能拖,一拖就很難根治了。”

我努力張了張雙眼,眼前是死一般的寂靜。

“沒事兒,過兩天就會好的。我小時候發燒也會這樣,一邊中耳炎,一邊眼睛糊,習慣了。”我嘴上裝得輕巧,心裏卻着急地想哭。

“那行,你繼續休息。山路全被泥漿堵了,我出去看看。”陳昂駒道。

陳昂駒走後,我又躺回睡袋。因為眼睛看不見,我什麽也做不了。帳篷外不斷響起汽車引擎的轟鳴聲,想必是車子都陷在泥漿裏了。陳昂駒臨走前很貼心地将我的手機放在了枕邊,我遲疑片刻,憑着記憶劃開了屏保,按下了快速撥號鍵。

“您好,歡迎致電宏利資本集團有限公司,預約咨詢請按1,理財投資請按2,貸款融資請按3,人工服務請按4。”

我看不見手機屏幕,嘗試着打開了鍵盤框,憑感覺按了撥號鍵4,卻不知為何按到了撥號鍵2。

“您好,歡迎致電宏利資本集團有限公司,小額理財請按1,大額理財請按2,外資外彙請按3,返回上層請按#號鍵。”

“我靠,我找你們董事長!”我朝電話那頭猛喊了一聲,“這個號碼不是專線麽!怎麽變成公號了!耍老子!”

“行了行了,你們別玩了,快轉到我辦公室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通過電波傳入我的耳廓,我鼻子一酸。

“哥——”我喊了一聲。

電話那頭安靜了片刻,随即響起一陣東西打碎的淩亂聲,我聽見梁霁在電話那頭喊:“小倒爺?是小倒爺嗎?怎麽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你人現在在哪裏,從來也不見你人。”

“哥,我找到博衍了。”我道。

梁霁在電話那頭震了震,“你确定?”

“我确定,我見到他脖子上那塊胎記了,時間年齡都吻合。”我道。

“你先不要打電話給大姐,大姐知道的話,恐怕會受不了。你把地址告訴我,我派人去接。”梁霁在電話那頭道。

“你先別動作。我人在山上,遇上了泥石流,你有車也上不來。哥,我碰上大仙了,哥,我他媽碰上真的大仙了,我真是倒了八輩子大黴了。”我道。

“哈哈哈,誰讓你整日在西四街口那邊混充神棍半仙,該。”梁霁笑道。

“你還笑得出來,我眼睛都不對了——這是我身上最值錢的東西,給大仙拿走了。”我嗚咽一聲。

“什麽——那你到底要不要緊,碰上泥石流,車上不去沒關系,我有飛機,直升飛機,我去接你。”梁霁道。

我嘆了一口氣,搖搖頭:“哥,道上的事知道太多,對你來說,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為什麽?因為我是凡人嗎?”梁霁道。

我哈哈大笑,道:“不過,哥,我需要你幫我查一個人。”

“誰?”

“魏延,魏國的魏,延安的延。這個人和白馬寺關系很深,而且就是他綁架的博衍。”

“什麽——綁架?!怎麽又扯出綁架了。小倒爺,以前家裏人都說你整日神神叨叨、瘋瘋癫癫的,一開始我不信,現在我感覺我信了。”梁霁憂心道。

“這個說起來話就長了,但是哥,從小咱家就數你情報工作做得最好,我不指望你,我還能指望誰呢,對吧?再說,咱家如果沒有你和秉乾叔兩個人拼命在外賺錢,我怎麽能活得那麽瘋瘋癫癫。”

“算你有良心。你那狗,銀條兒,我已經找人幫你養起來了。” 梁霁道,“阿硯,你聽我說,你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不然我怎麽跟皓晖叔交代。”

“我爸最近在幹嘛?”我問。想起來,我已經有整整半年沒有和我爹見面了。

“皓晖叔除了釣魚養貓還能幹嘛?”梁霁道。

“養貓?我家貓玳瑁不是半年前就死了?”我只覺後背的汗毛倒立。

“是啊,說來也怪,你家貓不是死了麽,皓晖叔就準備給它埋了。土剛沒過它半身,皓晖叔接了一個生意上的電話,回頭再一看,那貓的尾巴從土裏鑽了出來,慢慢在動,皓晖叔彎腰細看,發覺你家貓還沒咽氣,就又放暖氣片上烤着了。過了一會,它就能自己走路了。小倒爺,你家貓年紀很大了吧?感覺呆在你家很久了。人都說貓有九條命,看來是真的。”

不是貓有九條命,是我家這只貓成精了!

“我先不和你說了,我得給我爹打個電話。”我急急道。

“行,那你照顧好你自己。”梁霁道。

“唉,等等,哥,你讓我爹打電話給我,我現在打電話不方便。”

“好。”

過了半刻鐘,大倒爺梁皓晖同志就致電了。

“丫頭,找我?”還是那慵懶的聲音,還是那懶散的味道,“我在釣魚。”

“爹,我家老貓還活着?”我開門見山。

“對啊,你說神奇不神奇,将死的老貓又活了,你說我家風水好不好,真是好到老天都羨慕喲。”

“爹,那老貓不能養了。”

“你沒聽人說嗎?越老的東西,越有靈氣,越是不能丢。你瞧我手上的串珠,越戴越有味道。”

“爹,你聽我一句,趕緊把那老貓趕了。”我道。

“老貓在咱家呆了那麽多年,都認識回家的路了,怎麽趕?”梁皓晖同志向來是個閑人,老子的無為而治是他的人生哲學,他在電話那頭淡淡道:“就這麽養着吧,沒壞處。丫頭,你怎麽忽然關心起咱家的貓來了?你怎麽不先關心關心下你老頭?”

“爹,您老前前後後四五個腰上插馬刀的馬仔跟着,吃碗馄饨還讓霁哥開直升機給您送過來,您還能有什麽事?對我來說,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道。

“你這丫頭,在老爹面前,就不能多給我點面子?今年過年回來嗎?”

我遲疑了一下,道:“應該是回來的。”

“今年過年可熱鬧了哦,你堂姐現在做了大導演,只要她一發號施令,娛樂圈的明星能請來大半,有得你看。”

“說真的,我有點想我堂姐了,小時候除了我媽,一半時間都是她帶的我。”我道。

“想她今年過年就回家來。”

“好,爸,我挂了。”我道。

“那我繼續釣魚了哈。”

陳昂駒一直對我的出身很感興趣,聊天時總會有意無意地往家庭問題上靠。也許在他眼裏,像我這樣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孩,整日蹲在家裏,沒幾個朋友,也沒有過多社交,看起來很不正常。

可是,梁家的孩子怎麽可能正常呢?

就拿我堂姐梁櫻來說,從小錦衣玉食,成績出類拔萃,海龜大導演,還有個會賺錢的老公,任誰看了都要眼紅,但那薄薄一層的眼紅下,究竟藏着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和辛酸?她作品裏那些窒人鼻息的殘忍和悲哀,若不是來源于她的生活,又是來源于哪裏?

我堂哥梁霁,而立之年已是宏利資本的董事長,業內看好的梁家接班人,每日經他手運轉的資金數額末尾的零根本數不過來。可又有誰知道,每當過年,梁家每個孩子都有一個饅頭那麽厚的紅包和一車的鞭炮,他卻連上席的資格都沒有。梁家那麽大,家裏長工的孩子都被派了紅包,卻唯獨沒有我堂哥的份。他大學時追林盛家的大小姐,戀愛談了一半,女方出國,直接就把他甩了。為了談戀愛這件事,也沒少被家裏長輩訓斥嘲笑。05年的春節,特地從美國趕回來的廣晶姑姑在酒席上看到我堂哥,原本笑得紅光滿面的臉立刻就拉了下來。她既沒有說過年的吉祥話,也沒有給堂哥派紅包,只是當着所有人的面,淡淡道:“小霁,你聽廣晶阿姨一句話——”姑姑甚至都沒給堂哥喊她一聲‘姑姑’的機會,而是稱自己‘廣晶阿姨’。其實,從嚴格意義上講,我也不能喊梁霁堂哥。

“小霁,你聽廣晶阿姨一句話,追女孩兒呢,不能挑自己夠不着的。否則,不管是對你自己還是對人家姑娘,都是不負責任。”

“您說的對,阿姨。”堂哥在回答這句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他太陽穴邊暴凸的青筋。

“姐,你說這話合适嗎?到底還是個孩子。”我爹皓晖同志睨了一眼姑姑,朝我堂哥招手,道:“阿霁,來,給伯父倒杯酒,杯子空了。”

皓晖同志用他那标志的慵懶眼光瞧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給他倒酒的堂哥,臉上那兩坨肥碩的巴掌肉慢慢綻開,他提起熊掌用力拍了拍堂哥瘦削的薄背,道:“阿霁,男人泡妞講究的是技巧,多泡幾個就熟練了。”

“淨瞎說!”二伯父梁秉乾在一旁哼了一聲,臉上卻挂着笑意。

也不知我爹從哪兒變出來一個紅包,徑直塞到堂哥的手心裏,淡淡道:“新年大吉。”

“伯父,我不能要。”堂哥推辭。

“拿着——”皓晖同志的熊掌重重蓋在堂哥手背上,順便看了一眼坐在牆角裏的雨潤叔。

“你三伯父讓你拿,你就拿着吧。”雨潤叔甕聲道。

自那以後,原本和我家并不親近的雨潤叔來我家來得勤了,堂哥也會跟着。大人在客廳抽煙喝酒聊天,我和堂哥急急端了桌上的一疊鈔票就沖去游戲城打游戲。一開始是堂哥打得好,玩了沒幾次後,我就和堂哥不分伯仲了。我記得有一天下午,堂哥在投籃三次都不中後,憤憤地喊了一聲:“我要去美國!”

我沒有說話。

“去美國需要錢,很多錢。”堂哥看了我一眼,很羨慕地說:“阿硯,我要是你就好了。我要是你,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阿硯是我從前的小名。

思考了一陣後,我說:“所以這就是為什麽最近叔父和你常來我家的原因?”

“是的,你真聰明。”堂哥道。

“我爹肯定會借錢給你們家的“,我信誓旦旦地道:“我們家裏的東西太多了,我爸是懶得倒,只要他倒出去一個,你去美國的事情就有着落了。”

不多久,雨潤叔和堂哥從我家捧出去一個道光年間的瓷瓶,可是一個星期後,我又在我家看到了瓷瓶。我問我爹怎麽回事,難道堂哥又不想出國了?只見皓晖同志張開了他的熊掌,用力拍了拍我,道:“丫頭,你這輩子不用愁了,阿霁可堪大用。”

作者有話要說: 希望這章大家可以慢慢消化。

下次更新時間 3月30日早上9點~~

☆、借道

我在睡袋裏躺了一會,聽見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立刻緊緊閉住眼,側身假寐。帳門被人拉起,從腳步聲推測,既不是陳昂駒,也不是任警官,更不可能是魏延。

“啪!”一雙粗粝的手拍過我的臉頰。

“石頭,休得無禮!”元集大師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去,把我的針簾拿來。”

我聽見石頭‘呲呲’叫了兩聲,到底還是聽話地爬離了我的睡袋。

“大師——”我喊了一聲,作勢要起,“我現在看不見,也不知道你來了。”

大師壓了壓我的肩膀,道:“你躺着吧,我聽說你眼睛出了問題。我年輕的時候跟聖僧學過針灸針法,現在車隊也走不脫,我閑着也是閑着,就來看看你。”

“多謝大師。”我道。

大師給我把了把脈,又叫我伸出舌頭,瞧了一會,他嘆了口氣:“唉,現在的小姑娘,氣虛的氣虛,陰虧的陰虧,肆無忌憚地熬夜,月經不調食欲不振,吃不香睡不香,其實都是自己作的。”

說話的間隙,大師用拇指和食指輕碾着一根銀針慢慢紮進了我左耳廓外沿的經絡處。許是針頭細微,我竟察覺不到一絲痛楚。賬內一片安靜,元集大師來時燃一股檀香,他的呼吸均勻,手法細膩,袖口中透着淡淡的木蘭香氣。

元集大師一共用了二十四針,施完針,收了針簾,他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有看見嗎?”他問。

經過幾天的适應,已從心理上習慣眼前一片漆黑的我,竟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絲模糊的、移動着的影像。

“有一點點,不過很模糊。”我激動地道。

“慢慢來吧,眼睛的康複需要時間。”元集大師道。

約莫過了晌午,被泥石流封住的盤山公路複通了。我聽見帳篷外面乒乒乓乓的拆卸聲,想着我也不能落後,得趕快收拾起來。我半跪在帳篷裏,摸索着将東西收拾進自己的背包。背包裏的膨化零食基本已經被陳昂駒消滅得半點不剩,真想不通一四十多歲的大老爺們,怎麽就這麽能吃零食?我又往背包的夾層口袋一摸,心瞬間就涼了,原先放着的十排巧克力只剩下兩排了,再往下一摸,冷不丁觸到一個冰涼的小瓷瓶——魏延給我治傷用的消腫藥。我心底騰地冒出一股惡氣,拿起瓶子就往地上使勁一砸。

“呦呦呦,發這麽大火。”陳昂駒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他走近我,拾起了小瓷瓶,道:“這瓶子還挺結實,居然沒有碎。這東西是寶貝呀,你可要收好。”

陳昂駒把背包的拉鏈拉好,放在我肩上,又把那瓷瓶塞進了我背包的外側。我想着脖子上還挂着魏延給我的鏈子,氣不打一處來,捏住赤鯉,猛地往下一拽,生生把赤鯉墜子給拽了下來。

“你拿着!”我把墜子塞到陳昂駒手裏,“不許再給我了。”

“不想要的話,你就自己還給人家魏延,還給我做什麽?”陳昂駒把我的手一擋,又順勢将我推出了帳篷外。他将我的帳篷收起來,塞到了管師傅的車後備箱裏。他将我領到車後座上坐好,自己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約莫過了半刻鐘,魏延也坐了進來。

“梁小姐,聽說你的眼睛出了問題,怎麽回事?你還好嗎?”魏延對我的病情很是關切。

怎麽回事?你問我怎麽回事?你怎麽不問問你自己?

“沒事,過一段時間就會好的。”我朝魏延笑笑,道:“我聽陳昂駒說你前幾天帶來一個小孩,叫魏凱凱還是什麽的,他跟你什麽關系呀?不會是你兒子吧?”

“小凱是我的外甥。”魏延道。

你的外甥?我的外甥還差不多吧?一個人的臉皮真可以這麽厚?

“梁小姐,我這個人啊,沒其他毛病,就是臉皮薄得很——”魏延朝我打了個響指,“我都沒結婚,我哪裏來的兒子?說出去多不好聽。”

“你外甥呢?”我問魏延。

魏延長籲了一口氣,道:“那個小家夥可愛睡覺了,在任警官的車裏睡着了,任警官會照顧好他的,你放心。”

我敢說,這一定是我人生裏最矛盾和荒誕的時刻,一個綁架犯竟然将自己綁架的兒童放在警察的車裏,讓警察代為照顧。還有比這更刺激的嗎?

自從我的眼睛失明了以後,我就一直在思考很多問題。魏延究竟是什麽人,從哪裏來,又和白馬寺有什麽關系。他将博衍養在身邊,勢必是為了修煉自己的法術,那具體是什麽法術呢?他渾身挂滿了道界,能運真火,顯然不是等閑之輩,跟着元集大師來這山中,肯定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我又是什麽呢?為什麽我總能招惹那些妖魔鬼怪呢?為什麽我能劃破他的道界?再退一萬步,我為幼清這樣一路冒險,真的值得嗎?我真的像魏延所說,是個愚蠢而又可悲的英雄主義者嗎?

可是,當一個英雄主義者難道不好嗎?總覺得我這世上,沒有什麽值得可惜,也沒有什麽值得珍藏,這樣無畏的人生哲學難道不好嗎?倘若每個人來到這世上都必須有要完成的使命,那麽我的使命可能就剩倆字:冒險。

一開始,我以為元集大師要上的山就是三清山,直到車開出汴州的地界,我才意識到,原來我們要上的山,在外省。車窗外的景色随着太陽落山慢慢變得混沌,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太陽曬在我眼皮上的溫度在一點點降低。如果說失明有一件好處,那就是它令我的其他感官都異常靈敏。

“這天怎麽那麽塊就黑了。”陳昂駒嘟囔了一句,打了一聲哈欠。我按下車窗,一絲涼風襲來,竟然沒有絲毫的暑氣。

“關窗。”魏延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摸索着,按下關窗鍵。魏延很怕冷,也許我好好利用這一點,事情還能夠有轉機。

陳昂駒用力拍了拍自己副駕駛的後背,這是他最近引起我注意和我交流的方式,“小九,還好你看不見。咱們車現在已經開在盤山公路上了。注意,我說的山,可不是三清山那種饅頭包。這他媽也忒高了,海拔得有多少米呀。”

我剛想說話,管師傅踩了一腳剎車,我的頭直接撞到了副駕駛的座椅上。

“系好安全帶。”魏延一面說,一面側身越過我,給我系上安全帶。

“今天的天氣狀況很好,照道理,應該不會有問題,除非前面出了車禍。”管師傅說話的口氣并不輕松,他下車踢了踢車胎,又打開後備箱,拿出了一個備用輪胎。

“你們在車裏等我,我去前面看看。”管師傅對着車窗喊了一聲。

“咱們不會今晚要睡在車上吧,這裏海拔那麽高,出了事故,交警的拖車上來至少也需要兩個小時。”陳昂駒擔心道。

“不會的——一般盤山公路上每隔一段路,會設一個交通卡哨,再說,今天車況好,拖車上來很方便。最怕的,就是肇事的兩個車主既不拖車也不報警,光顧着吵架了,那就真的沒完沒了了。”我道。

大約過了十五分鐘,管師傅回來了,他一聲不吭坐進了駕駛室。

陳昂駒立刻問道:“師傅,前面出什麽問題了?”

管師傅的聲音悶悶的,半響才說了一句:“今天陰兵當道,必須讓行。”

“陰兵當道——”我立刻噤聲。

所謂陰兵當道,一般發生在每年的盛夏時節。這段時間,地獄大門開放,源源不斷的陰兵從地府出動,前來抓捕那些從《往生薄》、《緣事錄》裏流竄潛逃出來的孤魂野鬼。這些陰兵有些能化成人形,扮作道士或和尚,去追趕那些流散人間的妖魖,有些則入孩童之夢,探尋鬼怪的栖身之所。四歲小兒往往擁有世間最幹淨的眼睛,通過他們,陰兵的搜尋能力可以大大提升。

我們在車裏等了約摸一個鐘頭,前頭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我按捺不住,問管師傅說:“師傅,他們點煙了嗎?”

“啊?”師傅一頭霧水。

陳昂駒恍然大悟,從包裏翻出一盒香煙,道:“還是你想的周到,我這就送到前面去。”

“等等——”魏延叫住陳昂駒,遞給他另外一包香煙,道:“既然要送,就送好點的。”

陳昂駒鄙夷地‘嗤’了一聲,引得我哈哈大笑。

“你是怎麽知道陰兵借道需要點煙的?”魏延問道。

“因為我小時候見過,我爹就是這麽做的。有天晚上他到少年宮将我從興趣班接回來,車開到一條小道上,忽然引擎熄了。那條路知道的人不多,看起來像條廢棄的死路,牆壁上挂滿了青藤。我們平常也不太走,要不是為了快點去奶奶家吃飯,我爹也犯不着抄近路。我們在車裏等了一會,我爸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拿下耳朵後別着的煙,放在車頭點着了。我好奇,就從車上下來,剛打開車門,只覺得有馬車從我頭頂呼嘯而去,叮呤當啷作響。我爸說,那是陰兵。”

“這次的陰兵數量有點多。”管師傅的聲音辨不出喜怒,只聽到他下車的聲音。

“我也下去看看。”魏延道。

有那麽一瞬間,我不想讓魏延下車,我害怕被一個人丢在車裏,我害怕,但我的理智很快将我拉回現實。魏延是什麽人?将他留在車裏,無異于在自己身旁留了一條毒蛇。

魏延打開車門的動作忽然頓了頓,遂又猛地一聲阖上了車門,道:“有他們兩個人去就夠了,我懶得走。”

我覺得車內有點悶,道:“我想下車透透氣。”

魏延幫我打開車門,扶我下了車。

“我們附近應該就是高速護欄了吧?如果你把我從這裏推下去,那我可真就死無葬生之地了。”我道。

魏延哈哈大笑,“我傻啊?我現在把你從這裏推下去,我豈不成了最大的嫌疑人。殺人的辦法有千百種,也只有你會拿根樹枝指着我的心髒。”

“博衍你必須還給我。”我低聲道。

“為什麽?”魏延道。

“因為他是我堂姐的孩子,我們梁家的孩子。我不管你想要修煉什麽法術,這個孩子不行。”我道。

“聽你的口氣,這個孩子不行,難道其他孩子就行了?梁九,你的英雄主義到哪裏去了?”魏延巧言善辯,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其他的孩子也不行。”我悶悶道。

“我只是順手撿了個孩子,碰巧他是你們梁家的,但這不能成為你把他要回去的理由。”魏延道。

“魏延,我知道你法力無邊,我也鬥不過你。萬一我把你惹怒了,你随便給梁家下個什麽咒,我梁家百年的基業就沒有了。所以,你有什麽要求你盡管提。”我道。

“原來你怕我。哈哈哈哈哈——”魏延的笑聲在四面寂靜的盤山公路上幽幽響起。

“是的,我怕你。”我承認。

“既然你怕我——那你為什麽還妄圖要殺了我!”魏延欺近我,溫熱的鼻息噴在我的臉頰上,用一種異常危險的聲音在我耳邊道:“我不論提什麽要求,你都能滿足嗎?”

“要多少錢,你說。”我道。

魏延哼了一聲,道:“你想用錢來解決問題,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我正要說話,只覺頭頂猛然掀起一陣巨響,馬車聲叮當作響,車輪帶起的疾風将我的發絲吹成一張紙,緊緊貼在臉頰上。不斷有東西從天空上飄下來,落在我的頭發上、我的衣襟上,我拿手去摸,微微有些燙——是未燒完的紙錢。

冥車經過時,我聽到了清晰的烈馬嘶鳴聲。我在心裏數着數,總共經過了四十九輛冥車。

“還沒完,還有五輛沒過去。”魏延在一道。

“什麽?”我驚訝。

“回到剛才的話題,梁九,只要你把你家的寶匣給我,我就把梁博衍還給你。”魏延靜靜道。

作者有話要說: 下次更新時間 4月6日 早晨9時

☆、寶匣

魏延有一雙骨節修長的手,指甲蓋透着淡淡的粉紅色。我雖看不見他的模樣,可他纖塵不染的手卻深深烙在了我的腦海裏。

“寶匣可不是能随便易主的東西。就算我給了你,它也不是你的。”我靜靜道。

“是不是我的,不需要你來說,你只需要把東西給我。”魏延道。

我哈哈大笑兩聲,道:“魏延,你在我這兒的算盤未免打得也太好了,先是從我這兒偷去了你母親的救命稻草,接着又想拿孩子的命來換我家的寶匣。好處都讓你給占去了,那我吃什麽?”

“我很好奇,你是怎麽知道我母親病了的?”魏延鮮有地露出疑惑。

“因為我喜歡讀書啊——”我淡淡道,“像你這樣出來行走江湖,修仙煉丹,報應一般都會還到身邊的親人身上。你當時那麽着急,想必是至親之人出了事,不是妹妹就是母親。”

“你從哪兒看出來我着急了?”魏延道。

“我還沒進白馬寺的殿門,你已經在大雄寶殿屋頂的飛檐上坐着等我了”,我靜靜道,“元集大師一敲鼓,我的眼淚根本止不住,而陳昂駒則心痛難忍,放松了一切警惕。起初我以為是元集大師的鼓聲太具力量,使得我和陳昂駒都受到了極大的感染,與普通游客一般受洗,跪倒在他的鼓聲之下。爾後你拿着龜向我詢問放生池的所在,我才知道,逃是逃不過了。

魏延輕笑了一聲,算是同意,又問道:“為什麽你認為出事的一定是我的妹妹或母親,萬一是我的女兒呢?”

“你前面自己不是說了嗎,你那麽年輕不可能有孩子,”我輕哼,“再說了,你覺得你這輩子會有孩子嗎?修仙煉丹之人,清心寡欲,六根清淨,就算你真的想要,老天爺也不一定會讓你生啊。”

“還有”,我頓了頓,“半山腰那個想擄我的老妪估計是小福扮的吧?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拿我母親的容相來魇我,這麽缺德的事,你也幹得出?”

魏延明顯停頓了一下,半響才道:“我可沒吩咐過小福去擄你。”

“吩沒吩咐過都一樣”,我淡淡道,“你的這些個美姬對我,可都是殺雞取卵的心啊。我能在你眼皮子底下活到今天,已經算是老天爺開眼。”

“我從沒想過要殺你。”魏延靜靜道,繼而輕哼,“是你想要殺我。”

“都什麽時候了,又不是舊社會,嘴上說要殺就真殺了。我只不過是當時腦海中劃過的一個念頭而已——”我低低道,“僅僅一個念頭而已,你卻直接把我弄瞎了。你這樣的行事方式,依我看,那些本來對你沒有殺心的,現在可能都真有了。”

我與魏延正說着話,只聽‘砰’地一聲巨響,有什麽東西狠狠砸到了車門上。我吓得連連往後退了兩步,魏延一把拉住我,道:“你在這裏站着,別動,我去看看。”

我的眼睛看不見,只聞耳旁風聲陣陣。盛夏的夜晚,我竟聽不到一聲蟬鳴。氣溫仿佛一下子降低了十度,我心下戚戚,僵直身子站着。

“啪——”

一件什物正正砸中了我的腦門,引得我額頭一陣發麻。

“快撿起來,拿着!”不遠處傳來魏延的呼喊聲。我慌忙彎腰,手在冰涼的柏

第 8 章 !!! (6)

說話的人穿着淡青色的長袍,攢金的肩扣下挂着一席紅色的袈裟。

“見過方丈。”廉池低頭作揖。

我和陳昂駒對了對眼神,心知面前的人定是元集大師無疑,連忙見禮問好。

“今天早些時候聽廉池說,大雄寶殿裏來了兩位客人,一位挂着赤鯉墜子,一位挂着疑似赤鯉的墜子,可是你們二位?”

“正是。”我微微擡頭,細看了一眼大師。

元集大師并不如我原先想象得一般白須冉冉、慈眉目善。他看起來不過中年的年紀,面上甚至沒有太多的褶皺,發色也是烏黑油亮,不沾丁點灰白。不過,他偏胖。準确來說,是胖得有個性、有特點,胖得均勻又整齊。脖子上的頸線,就如那春天裏的芥菜,擠掉一茬,又長出一茬。

“來,把你們的墜子拿來我瞧瞧。”元集大師攤出手,淡淡道。

“姑娘的墜子被石頭搶走了。”廉池輕聲道。

“石頭——”元集大師喊了一聲。

我和陳昂駒摒住呼吸,以為能遇見到元集大師訓猴這樣的奇觀,例如‘大師輕吶一聲,靈猴便上前将寶物獻上’、‘大師呼喝一聲,靈猴飛身而上,将寶物挂在了大師的頸項之上’,但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石頭,你給我過來——”元集大師又喝了一聲。

我朝着陳昂駒的視線望去,只見猕猴坐在八仙桌上,手裏拿着半個剝開的橙子,正專注地擺弄着,顯然沒有理會大師的呼喚。

“石頭——”大師挪動着他并不輕快的步伐,一掌拍在八仙桌上。石頭的肩膀震了震,一臉茫然地望着大師,手上的橙子也掉了。大師從呆滞的石頭手上拿下墜子,仔細看了看,拿回給廉池,淡淡道:“這墜子,是假的,你們回去吧,”

廉池顯然也愣住了:“師父,這……”

“送客。”元集大師從八仙桌上單手抱起石頭,慢悠悠地往屋外走。

廉池一臉歉意,躬身道:“兩位施主,實在是抱歉,請回吧。”

“嘿你這和尚,剛才還說的好好的,現在怎麽說送客就送客了?”陳昂駒一屁股在客房門口的紅門檻上坐了下來,“爺我今天不走了!”

我心中本來對那赤鯉墜子還存了些疑惑,可現下的情勢,卻令我額前一片清明。我推了推了陳昂駒,道:“我原以為業界排名第一的主持能有多厲害,也不過如此。陳昂駒,起來起來,我們回家,別在這兒浪費時間了。”

“姑娘,您的墜子——”廉池上前叫住我。

“我沒有仙根,也無筋骨,無福消受他人之物。方丈既然說是假的,那便是假的吧,這墜子,随你們處置。”我道。

陳昂駒見我要走,連忙從紅門檻上下來,一把拉住我,輕聲道:“我們好不容易上山,可不能就這麽前功盡棄了。”

“我的赤鯉墜白玉包血,且不論是不是聖物,即便是邪物,那也是實打實的邪物,絕不可能有假。方丈明知是真物,卻是非不分,硬說是假的,顯然是不想沾染塵事。既然如此,我們求了又有何用?”我道。

“姑娘就這麽肯定你的墜子是真的?”元集大師抱着猕猴轉身,問道。

“若非真物,您的猴頭又為何從我手中奪去把玩,不肯交還?”我道。

元集大師大笑三聲,走到我面前,冷冷道:“姑娘,你可知道,每日來我白馬寺求鑒赤鯉墜子的人有多少?這墜子,在地攤、小商品市場、古玩街的贗品堆起來能堆成一座山,我的石猴不過是一時興起,怎麽到了你這兒,卻成了鑒定真僞的證據了?”

“方丈,局長差我來問,您何時可以啓程?車已備好。”一個小和尚疾步上前,彎腰問話。

“跟他們說,再給我一刻鐘”,方丈輕聲吩咐,順手将猕猴小心遞給小和尚,囑咐道:“石頭它現在還有點暈,你給它喂一口水,捎上三斤香蕉和兩斤桃子,都放到車上去。還有,你把石頭放在副駕駛座上就行,不用裝籠子,給它拿條毯子。”

方丈跟小和尚交代完,轉身對我和陳昂駒道:“你們也看到了,貧道有要事在身,馬上就要出發啓程,不便與爾等多談。你們如果還有什麽事,就跟廉池商量吧。”

“方丈所說的要事,可是與六年前城郊的那場法事有關?”我情急之下為了穩住方丈,說出了當年的秘辛,“當時光是唱經便唱了七天,雲旗大師甚至念了阿含經,依舊止不住漫天洶湧的鬼氣。城郊的白鹿山和三清山相交之處乃是三界交界之門,孤魂野鬼游蕩,精怪妖魔橫生,兇險異常,不應是得道之人的施法之處,可方丈卻冒着損傷多年修為的大不韪,從正午念到夕陽西下,硬是将風雨簿裏的梅期換了十日爆暑,真是讓我佩服。”

元集大師斜了我一眼,問:“你和雲旗是什麽關系?”

我搖搖頭:“只是幾面之緣。”

“罷了罷了”,元集大師大袖一揮,“我說實話,你的墜子,确實是真的。照道理,你若有求于我,我須盡力相助。可我從未見過你,想必姓名也不在族譜之上……”

元集大師湊近我,拿手掩着長滿胡須的嘴,悄悄道:“告訴貧道,姑娘您可是主脈或是旁支的私生女?告訴大師我,你是哪家的姑娘,不丢人。別看大師年紀虛長你幾歲,但思想很通達。這種事,我見得多了。”

我被元集大師的話嗆住了,不知是該笑還是怒,轉念一想,故弄玄虛道:“我的身世,其實我自己都未必清楚。”

元集大師雙手清清袖,輕咳了一聲,道:“我要跟局子裏的人上山,等我再下山,怕是要三個月後了。你要是不怕死,你就跟我一道走。”

陳昂駒一下子就來勁了,張着雙臂,道:“走!走!我們跟大師一起走!”

我沒料到元集大師如此爽快,臉上也綻出笑容,道:“能和大師一道降妖除魔,我願意!”

等我和陳昂駒到了白馬寺的後院,才發現這不是一次普通的上山偵查。公安的警車從前到後,統共排了六輛,還不算上後勤補給的三輛面包車。招待元集大師一行人的警官姓任,是個幹練的女教官。她給我和陳昂駒兩人的身份證拍了照片後,遞過來兩個睡袋。

“山上陰冷,經常要安營紮寨,這兩個睡袋你們拿着”,任警官是個認真的人,她指着睡袋上的标簽,耐心道:“你們看,這個睡袋能在華氏三十到五十的環境下保證正常的體表溫度,但是如果睡袋破了,就不能保證體表溫度了,所以你們要及時來找我更換。”

“謝謝警官。”陳昂駒一看見美女就挪不動腿了,拉着任警官問東問西。我将睡袋放到車後備箱,打開後座車門,正準備坐上去,卻見裏面已經坐了一個男人。

我一驚,‘啪’得一下阖上了車門。

陳昂駒和任警官聽見車門聲,繞到我身邊,問道:“怎麽了。”

我正準備回答,後座的車門自己打開了,魏延從車內走下來,朝我和陳昂駒伸出手,道:“你們好,我叫魏延,我是随元集大師一起上山的。”

“你……”我支支吾吾,目光落在魏延的手上。他的手,骨節修長,指甲蓋透着淡櫻色,看起來纖塵不染,卻叫我無端生怖。

“你好,我是陳昂駒,這位是梁小姐。”陳昂駒上前和魏延打了個招呼。

我的目光一直停在魏延身上,他穿着一件純淨的白襯衫,黑色闊腳褲下踏着一雙牛津花紋皮鞋,眉目幹淨。魏延輕輕歪頭,朝我微微一笑。我的心狂跳不止,往後退了一步,右手無意識地抓住了陳昂駒道袍的大袖子。

陳昂駒察出我的異樣,拿眼神問我,又是瞪眼又是咧嘴。

“既然大家都認識了,就上車吧,前面的人也準備得差不多了。”任警官上前拍了拍魏延的肩膀,遞給他一個對講機,道:“萬事小心,有事呼我。”

魏延點點頭,又對陳昂駒道:“陳先生要做副駕駛嗎?”

“啊,好!”陳昂駒撇下我,歡歡喜喜地打開副駕駛的車門,坐了上去。

這時,司機管師傅也來了。他手裏拿了一個淡藍色的水壺,裏面灌滿了綠茶。管師傅話不多,稍微介紹了一下自己,就進駕駛座了。

“梁小姐,請——”魏延幫我打開後座的車門。

“謝謝。”我道。

車隊開拔的時候,魏延忽然轉頭,問道:“剛才在廟裏可有吃紫米嗎?”

“吃了,還吃了兩碗。”我答道。

“甚好,紫米益氣健脾,吃了對你的眼睛好。”

“我的眼睛?”我問。

“嗯。”魏延點點頭,然後,輕輕指了指我額頭。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新更送上。

下一章更新時間: 2月30日 上午九時

求大家踴躍評論~~評論得多我就多更新,麽麽噠!!!!

☆、玩笑

我望着魏延,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懼怕。他的皮相生得極好,山根高,眉眼深邃如炬,五官面庭的比例萬裏挑一。明明不過二十六七的年紀,可衣着打扮卻硬是将他扮地足足顯老了五歲。他細膩修長的手指指着我的額頭,令我不由得沁出一身冷汗。

“你知道我——”我用手掌貼着自己的額頭,把‘開天眼’三個字給咽了下去。

他點點頭,道:“是我囑咐廉池給你準備的紫米,你以後也要記得多吃。”

我心中盛滿了一陣緊接着一陣的恐懼。開天眼,不是僅僅能見到鬼魂那麽簡單;一旦開了天眼,一條命也就等于去了大半,從此命不由人,全憑老天做主。

我緊張地望着魏延,說出了心中最想問的問題:“我知道你是高人,所以,我還能活多久?我……我還能活多久?我還那麽年輕,我不想死。”

魏延望着我,忽而笑了,湊近我,低聲問:“是誰告訴你,開了天眼就會死?”

“這世間的原則都是守恒的。得到什麽,必定會失去什麽,從沒有兩全的局面。我如今能見常人所不能見之物,必定會失去——”我的輕聲回答還未完,就被魏延打斷。

“是誰告訴你,這世上沒有兩全的局面?”魏延的下颌骨明顯于常人,書上說,這樣的人,忍耐力很強。他輕輕擡起臉頰,定定望我,道:“我魏延,從來只做兩全的買賣。”

我還想繼續說話,但額頭沉沉,直直将我的心神往無底的深淵跩去。待我模糊醒轉,隐約聽見陳昂駒和魏延在交談。

“她發燒了。”是魏延的聲音。

“幾度?要緊嗎?”是陳昂駒的聲音。

“這樣的症狀很正常,沒事。再說,她平常不吃頭孢這類藥,現在喂她一顆下去,藥效會很好。”魏延不緊不慢,将我的嘴捏開,灑進了一些苦澀的藥粉。他的手指觸在我的臉頰上,冰涼。看樣子,他是把頭孢擰開,喂我服下了。

我勉力睜開眼睛,望見墨綠色的帳篷頂。魏延站起來,将帳篷一側的方窗拉鏈拉開,透進來一些夏夜的涼風。室外一片漆黑,已是夜半。陳昂駒披着他那件淺色的夾克衫,半坐着瞌睡。

“你醒了。”魏延淡淡道,“你剛發燒,暈過去了。”

“我這一路上,都沒覺得熱,怎麽會突然發燒?”我問。

魏延又拿細長的手指指了指我的額頭。我一見他的手勢,心中氣不打一處來,身子一斜,又鑽回了睡袋。魏延在背後輕聲咯咯笑,他的笑聲在安靜的夏夜裏格外清晰。

陳昂駒一個打顫,從瞌睡中醒來,問魏延:“她好些了嗎?”

“好得很。”我冷不丁地道。

陳昂駒趕緊跑到我身邊,拿手探了探我額前的溫度,煞有介事地點頭,道:“燒好像是退了。”

“小九,我知道你生我氣”,陳昂駒在我身後盤腿坐下來,“但是,你想想你這一路到處招邪祟,早上還險些被個中年婦女拐了去,我不給你開天眼,我自己都不放心。”

“陳昂駒,別的我不知道,但我曉得,一個道士一生,能開天眼的次數有限,你将如此寶貴的機會給了我這個無關緊要的人,若以後你還需要,你怎麽辦?”我道。

“誰說你是無關緊要的人了?”陳昂駒哼了一聲,“你要是無關緊要的人,我就不會帶你去墓園勘墳,也不會到你家幫你送走大仙,更不會帶你上白馬寺。”許是撇到我和魏延投來的目光,陳昂駒又加了一句:“你別多想啊,我就是覺得你這個小姑娘有趣,而且有情有義,為了你去世的朋友,如此費心費力。光憑這一點,我陳昂駒,佩服。”

“去世的朋友?”魏延忽然開口,望着我和陳昂駒。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在宋安橋附近算命,正好遇上小九和她朋友鄒幼清。幼清找我算命,本來她的命格一點問題也沒有,也就是鼻梁稍沖了些,愚忠。我不光給她面相,還給她演了面。我道破了她的命格,也就是道破了天機,改了她緣事簿裏的命格。後來,鄒幼清在一起事故中死了,死後魂無所歸,就來找小九幫忙。”

魏延眸色暗了暗,轉頭看我:“你真就為了你朋友一件莫須有的鬼事,冒那麽大的險?”

“什麽叫莫須有?幼清在下面活得不好,我作為她的好朋友,只要是能幫上忙的,我在所不辭。”我道。

魏延冷笑了一聲,“你倒是英雄主義附身,說的這麽大義凜然,你可知道,我們此行有多兇險?”

我也冷笑了一聲:“你問我拿眼淚的時候,你就該知道我是什麽樣的為人。”

“你們兩個,好端端的,吵什麽吵!”陳昂駒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忽然兩眼放光地望着魏延,“原來你就是那個送她赤鯉的高人!瞧我這腦子,你能跟着元集大師,還姓魏,這就八九不離十了!”

“陳昂駒,我問你,你好好的命不算,演什麽面?”魏延完全忽略了陳昂駒的恭維,毫不客氣地問道。

陳昂駒明明比魏延長十多歲,在魏延面前卻沒有什麽脾氣。我忽然意識到,其實陳昂駒根本沒什麽性格脾氣。雖然他總喜歡耍我,但說到底,沒什麽壞心,人也很溫和。只見他甕聲甕氣地答道:“我被棋鬼纏身,身不由己。”

魏延看了一眼我和陳昂駒,淡淡道:“幼稚!”

我和陳昂駒,一老一小,互相瞪了對方一眼,異口同聲地對魏延道:“你說誰幼稚呢!”

說罷,陳昂駒從肩上滑下淺色的夾克,起身一把兜住魏延的頭。魏延個子高,在帳篷裏不能完全屈伸,重心本就不穩,被陳昂駒這麽一兜,立刻倒在了地上。我從睡袋裏鑽出來,幫着陳昂駒,拿繡花拳腳踢打滾在地上的魏延。

“讓你說我幼稚!你他媽的才幼稚!你在你媽懷裏吃奶的時候,我陳昂駒已經在街上做紅白喜事養家糊口了!”陳昂駒罵得理直氣壯、直抒胸臆,好不痛快!

“你居然敢說我幼稚!罵我英雄主義!你還在你媽懷裏吃奶的時候,老子我還在春風樓裏吃酒泡妞,小兔崽子!”我恨恨道。

陳昂駒一臉懵逼,“丫頭,他還在他媽懷裏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吧。”

“是啊,那時候我還沒投胎,所以還在前世裏逍遙快活。”我道。

“那你怎麽知道你前世是個男的?”陳昂駒問道。

“那還用說嗎?诶呀,你怎麽廢話那麽多?”我道,“有這個時間,不如多揍幾拳。這小子,大熱天套風衣、穿牛津皮鞋,裝逼裝得都飛到天上去了。”

我和陳昂駒還沒揍幾拳繡花拳,只覺後背一涼,身子一輕,就被人扔出一米遠。我倒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剛想掙紮着坐起來,就被人當空扇了一記耳光,眼前更黑了。

陳昂駒發怒的聲音在我耳後響起,雖然我還暈着,只覺耳旁一陣風,陳昂駒已經如利箭一般沖了出去。他貌似是從後面抱住了來人,将她推到在地,兩個人一陣扭打。過了一會,我感覺到一條冰涼的手臂從我頸下穿過,要将我扶起。我的暈眩并未完全褪去,整個人癱着,沒有力氣。

待我好些了,視線回轉,只見一身着黑色皮衣的年輕女子将陳昂駒反手押跪在地上。那女子腦後紮着一束整齊的馬尾,和我早先見過的跟在魏延身邊的小福沒啥兩樣。

“道歉。”那女子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

我怒從心中來,我們只不過是和魏延開個玩笑,調笑打鬧,何至于道歉的程度?

“魏延,你被揍了,有女人替你出頭。那我從出生到現在,沒人打過我耳光,陳昂駒替我出頭,怎麽了?”我道。

“你說的沒錯。”魏延撇了一眼那女子,淡淡道:“小乾,你過來。”

小乾放了陳昂駒,走到魏延身前,道:“主人。”

“你給我跪下!”魏延肅聲。

小乾聞言跪下,魏延朝我招手,道:“梁九你過來,現在她跪下了,你打回她一耳光,算是我對你的補償。”

“沒想到你魏延這麽大方”我大手一揮,朝陳昂駒道:“哥,恐怕你這輩子除了嫂子讓你跪,你還沒跪過人,我被打了這一記耳光沒事,男兒膝下有黃金,你來。”

陳昂駒咬着牙關,恨恨走到小福面前,眼看着厲風嚴雷的一巴掌就要下去,陳昂駒卻改了手勢,如靈蛇一般在小乾的臉頰上拂過,花溜溜地道:“诶喲,小乾姑娘,您這皮膚可真是水靈呢,大爺我摸得真是爽快!小九,你要不也來摸摸?”

“欸,好!”我從地上站起來,正要靠近小乾,只見她反掌又要掴陳昂駒,我連忙一躍而起,從背後張手熊抱住小乾的前襟,由衷得拿臉頰在她後背蹭了蹭,道:“姐姐,你的奶好大好軟。”

魏延見我和陳昂駒爺倆一唱一和,繃着的冰山臉裂了一絲,哼道:“兩個流氓!一個老流氓!一個小流氓!”接着,他拿手輕咳一聲,道:“小乾,你下去吧,沒你事了。”

小乾嫌惡地看了我和陳昂駒一眼,掀開帳篷的帷簾,走出了帳篷。

“你過來。”魏延喊了我一聲。

我不動。

“你過來,讓我看看你臉上的傷。”魏延又喊了一聲。

“我們糙皮糙肉,一個巴掌有什麽大不了。不像你這個細皮嫩肉的大少爺,打不起,罵不起。”陳昂駒幫腔道。

“服了你們了,我這裏有一瓶膏藥,你給他塗上,我走了。”魏延放下一個小瓷瓶。

待魏延出了帳篷,陳昂駒趕緊爬過去,把那瓶藥膏拿到我面前。

陳昂駒長得黑,眼睛又細,他看着我的右臉頰,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從月白的小瓷瓶裏點了一點藥膏在手上,頗為惋惜道:“诶喲,怎麽下手那麽狠,嘴角都出血了,臉上還有那女人的爪印。”

“哥,我鼻梁疼!我被她打得鼻梁疼!”我嗚哇一聲幹嚎,餘光撇到帳外立着的人影顫了顫,我于是叫地更起勁了,一屁股坐下來,滿地打滾:“疼死我了,疼死我了!我長那麽大就沒人打過我!哥,我疼!”

陳昂駒一邊給我塗藥,一邊配合我,道:“不是哥不給你出氣,是敵人太強大!革命尚未成功,梁九同志你還需努力啊。”

我身上的燒剛剛退,到了後半夜,又燒了起來。這次不光是燒,還魇住了。夢裏大片大片地下雪,我一個人赤着腳在雪地裏狂奔,周圍全是高聳入雲的松杉。夢裏的天色灰蒙,忽然,前方的雪地裏爬起來一個人。我定睛細看,只見幼清穿着粉紅色的小套裙,手裏拿着一個白色的手袋。我喊她,她慢慢轉身,她的下半身已經沒了,套裙的下擺空空蕩蕩,殷紅的眼淚從她的內眼角落下來,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幼清朝我慢慢飄過來,我注視着她淡粉色的套裙裙擺,那裙擺慢慢上升,最後兜頭朝我罩下來。

我尖叫一聲,從夢中驚醒。我全身冰涼僵硬,只模糊見到陳昂駒和任警官兩個人的背影。任警官似乎在詢問陳昂駒關于睡袋溫度的事,說若是睡袋溫度不夠,可以和她調換。我急忙起身,想告訴他們,我好冷,可是怎麽也動彈不得。

又過了一會,魏延進了帳篷。他手裏拿着一個龜殼,漆黑的龜背上零散地劃着一些白色的符文,他将龜背翻轉,放在手上。不一會,龜背上冒起白色的青煙,那些白色的符文竟然燒了起來。我努力眨了眨眼睛,想要看清那些符文,卻發覺,自己醒了。

“你醒了。”魏延道。

四下無人,沒有陳昂駒和任警官,只有魏延一個人蹲着,看我。我一把拿過他的手,在手指上聞了聞,卻沒有一點焦味。

“你幹什麽?”魏延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怎麽在這裏?”我問道。

“我在你隔壁帳篷,聽到你喊冷,就過來看看。”魏延道。

“謝謝你。”我深吸一口氣,躺回睡袋,“我發燒,連累你們了。”

“臉頰還疼嗎?鼻梁還疼嗎?”魏延問我。

我噗嗤一笑,“疼,疼死我了。”

“真的?”魏延沒有笑。

我推了一把魏延,“我小時候是巷子裏混的,什麽架沒打過,被人拎頭發、剪頭發這些事從不吭一聲,我喊疼,是玩兒你。你這個大少爺,打群架還有女保镖替你出頭,太沒意思了。”

“那既然這樣,你把膏藥還我。”魏延低聲道。

“膏藥在陳昂駒那裏。不過,進了他口袋的東西,很少能有被吐出來的。”我道。

“如果要不回來就算了,你們拿着吧,那是好東西,也算是我的賠禮。”魏延道。

我點點頭,“我有點累了,你先回去吧。”

“好。”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更新時間 3月10號上午9點左右。

求評論~~~~~~~~~

☆、博衍

待我再次醒轉,已是清晨時分,帳篷一側的方窗透着青光,天色被山間蒙蒙的霧氣遮蔽着。我躺在睡袋裏,只覺得腰背酸痛難忍,昏沉之間又要睡去。忽然,帳篷頂輕顫了一陣,似有什物落到了帳頂。一眨眼的功夫,方窗那頭露出一張小孩的臉來,是一個小男孩,眼睛漆黑透亮。他沒有說話,緩緩偏頭望我,張了張嘴,又拿小手指了指帳篷裏面。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冷,想進帳篷來。我立刻爬到帳篷邊沿,就在擡手拉開帳門的瞬間,我忽然意識到,這荒山野嶺的,哪裏來的小孩?我真是燒糊塗了,連最基本的戒心都沒了。我爬到帳篷的方窗,問他,你是誰?孩子朝我輕輕微笑一下,喊了我一聲小阿姨。

“小阿姨,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凱凱啊。”無比熟悉的童音,卻叫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我有這麽一個模樣看着四五歲的小親戚。

“凱凱?”我嘴裏喃喃,反複念着這個名字。

“小阿姨,你要救我,你快救我!”凱凱的聲音忽然變得尖利,眼神中藏滿了懼怕,死命拿手敲着帳篷。他穿着一件破破爛爛的淡藍色牛仔外套,小手上全是泥巴,臉頰上還有些血絲。明知他極有可能是山間的精怪或是孤魂,我還是迅速打開方窗,試圖将他抱進帳篷,可我的手剛碰到他的上衣外套,他便立刻尖叫起來——牛仔外套起了火。我吓得一哆嗦,縮回手,趕緊拉開帳門沖了出去。孩子身上全是火,疼得在地上蜷縮打滾。我急忙彎腰幫他拍打,可是火勢不但沒有消減,反而蔓延開來,将孩子周圍的林間雜草也都點着了。看樣子,這孩子身上的火是一劑真火,光靠撲是撲不滅的。

“告訴阿姨,是誰給你下的這劑真火?”我蹲下身,問凱凱。

凱凱蜷在焦土上,周身不停抽搐,眼睑處開始泛出白光。直到他周圍的雜草全被燒成一片焦黃,火勢才漸漸小去。顯然,一旦他試圖求救,身上的真火便會被引燃,直燒到他失去神智為止。我将孩子攬在懷裏,拿手輕輕拂過他的額頭,彈去他臉上粘連的草木灰。凱凱的頭輕輕垂在我肩膀上,頸項袒露,耳垂附近有一塊印記。我一震,将凱凱的臉掰過細看,再三确認。幾番細看之下,我的後背不禁冒出一身冷汗。

我朝林間清喝幾聲,琮琮的草木沒有一絲動靜,我心中着急起來,顧不上危險,直接拿右手抵住孩子的後頸,輕聲念了一段口訣。我将凱凱平放在地上,随手撿了一根樹枝,繞着孩子,啄地打樁,心中默數着圈數。看得出來,孩子的忍耐力很強,能忍能磨。轉到第七圈時,凱凱的抽搐已明顯減輕,周身開始泛出藍光,起先只是額頭,随後慢慢蔓延至頸項、胸腹、膝蓋直至腳底。真火灼心的道法我只在古書上讀過,何曾想真有人能運用得如此娴熟,竟可從前額至腳底用真火将整個元神一絲不漏地困住!以我薄弱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将孩子身上的真火拔除,甚至極有可能将真火灼到自己身上。

我緊緊抱着孩子,仿佛在擁抱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我将臉頰貼在他冰涼的臉頰上,輕聲道:“博衍,是你嗎?可算找到你了。”

我抱起孩子,正要往帳篷裏去時,被一個冷漠的聲音叫住了。

“梁九,你把孩子放下,那是我的。”

我甚至都不用回頭,就知道叫住我的人是魏延。我早就該想到,魏延手裏整日把玩着甲胄,若不是為了修煉真火,又是為了什麽?

“這個孩子不是你的,這個孩子是我們梁家的。”我冷冷道。

“這個孩子是我的。”魏延的聲音裏透着一種不可抗拒的威懾力。

我轉身,道:“你曾問我讨要過眼淚,我分文未取,如今我向你讨要這個孩子,我們兩個正好扯平。”

魏延赤着腳,踩在積滿露水的草地上,格子睡褲的褲腳拖在草地上,發出悉悉索索的響聲。

“梁九,難道你就沒有什麽想跟我解釋的嗎?”魏延漆黑的瞳孔裏看不見一點光。

“我沒有任何想要解釋的,也沒有必要同你做任何解釋。這個孩子是我們梁家的,理應由我照顧,難不成還讓他落在你手裏整日陪你修煉真火嗎?魏延,我從前只覺得你是個得道的高人,且看在我發燒你照顧我的份上,我甚至還對你有那麽一絲好感,可惜你碰了我梁家的人,我不和你決鬥已是最大的讓步。”

“決鬥?”魏延哈哈大笑起來,欺近我,“決鬥,虧你想得出來?”

“我确實鬥不過你——”我轉身,湊近魏延,兩個人呼吸可聞,“可是你也別忘了,你媽媽的命是拿着我的眼淚在續着的。”

“你要是敢碰博衍一根汗毛,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能讓你媽媽死——”我一字一句地說。

魏延修長的手指淩空虛滑,化出甲胄來,‘呲’地一聲,黑白相間的龜甲上燃起一味藍色的火光,我懷裏的博衍猛地抽搐,随即牛仔外套上噼裏啪啦冒出陣陣火星。

“魏延!”我怒喝了一聲。

“我平生最恨受制于他人。”魏延挑了挑眉,淡淡道,“凡是威脅我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我母親命不由天,你若要拿去,拿去便是。”

很快,博衍身上的火又燒了起來,一張小臉被燒得通紅,瞳孔痛苦地收縮着,好幾次因抽搐而突然上翻。他身上的火星濺到我身上,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溫度。我急得大哭起來,眼淚掉到博衍身上,呲呲汽化,竟是一點作用也沒有。

我放下博衍,拾起腳邊的樹枝,一個健步朝魏延沖去。魏延周身都挂着道界,所以他起初對我的攻擊并不以為意。待我的樹枝一下刺破他的道界,劃出一道巨大的空門,他才驚察,迅速收起甲胄,朝我襲來。

“我等了這麽久,本以為還要待久些,你才肯露出真面目,沒想到只需一個孩子,就能讓你失去理智。”魏延冷笑一聲。他的下颚如刀削一般,在晨曦裏泛着白光。

我并不如魏延想象中那麽強,甚至連最基本的道法都不懂,更遑論所謂的能力,我所擁有的,不過是一顆救下孩子的心和握在手心的蠻力。我知道想要近魏延的身,就必須撕破魏延周身的全部道界,但當我真的劃出他的空門時,我卻不知道我接下來需要做什麽了。意識脫缰的零點零一秒,魏延修長的手一把扼住我的吼口,漂亮的骨節抵在的頸項,使我不得呼吸。他的唇齒貼在我的耳垂,冷冷道:“梁九,放下你那些愚蠢的英雄主義吧,你所謂的舍身救人,不過是你虛弱的借口。”

我被魏延鉗制着,動彈不得,但我的眼睛卻可以凝住他。我将我全部的意念都集中在眼睛上,盯着魏延的三庭。他的手逐漸失去了力道,喉口的禁锢也慢慢松了。我雖不知該如何徹底拔除博衍身上的真火,但我知道,只要我的樹枝插進魏延的心髒,一旦施真火的人死了,真火自然也就弭了。

我正這樣想着,忽覺眼睛一炙,疼得我迅速跌落到地

第 7 章 !!! (5)

頂飛檐,飛檐上卧着的赤足金飛龍瞪着渾圓的大眼,直望進我的心底去,我又一次流下淚來。

我小的時候常常獨自一人在家,因為害怕,于是很愛哭。大人不在身邊,我坐在陽臺的藤椅上,望着樓下繁華的兆安路大街嚎啕大哭。我的眼淚全都滴到小手上,越積越多,喉嚨嚎得直冒煙,也不見有一個人來拍拍我的背,安慰我,告訴我別哭了。後來有一次,陽醫生來看我,他寬厚溫熱的大手将我的小手牢牢攥在手心,盯着我的眼睛,靜靜道:“小九,你不能再這樣哭了。你的眼淚很寶貴,你知道嗎?”那以後,我便再沒有哭過。

白馬寺這一遭,還是我長大後頭一回這樣流淚。元集大師的鼓聲有一種強烈的穿梭能力,雖然已經停了,我的視線還是因為眼淚而一片模糊。恍惚間,我看見那大雄寶殿屋頂的飛檐上坐了一個人影。微風拂過,他的衣衫翩飛。因為背着陽光,我看不清他衣衫的顏色,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依稀見到他腳底的一雙過踝皮鞋和寬大褲管。

日光曬着我的額頭,我不免有些暈,稍稍低頭,再擡眼,飛檐上的人影已不知去向。

陳昂駒散了鼓陣後,在白馬寺的院內四處溜達。我找了一棵大樹,在樹根處攤開報紙,一屁股坐了下來。寺內暑氣夾着香燭燃燒的焰氣,悶得我額頭全是豆汗。我手裏拿着一本經書,強迫自己一行行讀下來。此刻,周圍香客的說話聲均入我耳,我竟也知道了一些小道消息。元集大師此次出關,主要是因為附近山上出了事。具體出了什麽事,各有各的說法。一說是山上一到了夜裏便鬼火遍布,哀嚎四起,很是吓人;一說是山上最近死了人,這案子上頭要求七天之內破案,公安火急火燎查了三四天查不出什麽頭緒,于是死馬當活馬醫,兵走險招,來求求元集大師這位大羅神仙,畢竟元集大師的聽音能力遠近聞名,黑白兩道都知曉。我心想,完了,估計我跟陳昂駒頂多只能和元集大師見一面,說上幾句話,想要求他辦事,怕是不行。公安這事兒能讓元集大師決意出關,想必是極大的事兒,大師不日便會啓程上山,那我和陳昂駒等于白走一趟。

我正想着,沒注意眼前忽然多了一個人。

“小姐,請問這放生池如何放生?”說話的是個年輕男子,他上身穿着一件白襯衫,下身穿着一條黑色的闊腳褲,眉眼挺幹淨,手裏捧着一只碩大的烏龜。那龜在他手上緩緩伸縮着四肢,龜背上有被劃傷的痕跡。似乎是察覺到了我對龜背的觀察,那男子将手裏捧着的烏龜拿近自己的胸前,他只是微微轉換角度,可從我的角度卻是再無法看到龜背。不得不說,那男子有一雙漂亮的手,骨節修長,指甲蓋透着淡淡的粉色,纖塵不染。

我站起身,指着放生池,道:“沒有什麽規矩,你将你的龜丢下去就行了。”

我話剛說完,就見靠着放生池的院門那邊奔來一個黑影,黑影手裏提着一件黑色風衣,匆匆忙忙給年輕男子披上,道:“你剛剛出院,要特別小心。”

我愣了愣,秋老虎正盛,所有人都被曬得睜不開眼,哪裏來的冷?

幫年輕男子披衣的是個眉目極為秀美的女子,她一雙手纖長,塗着豆蔻,輕輕為男子拂去風衣上的褶皺。她梳着極整齊的長馬尾,一頭烏發垂落。他們兩個站在香客往來頻繁的寺廟裏,即便不說話,也非常紮眼。

“魏延,我們走吧。”女子拍了拍那男子的背,輕輕道。

我一開始不覺得魏延高,直到他走到我面前,我才覺出他的身量。他的眉眼裏藏了東西,我避過頭去,不看他。他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道:“姑娘你是一個人來的嗎?你一個人要注意安全。”

凡事極美而妖,我對極美之物向來敬而遠之。我望了他一眼,本欲擡腿便走,卻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道:“既然怕冷,那就多喝點姜茶,多吃點紅棗。”

我說完剛一擡腿,就被魏延身邊的女子叫住:“姑娘——”

“什麽事?”

“可否向姑娘借一件東西?”那女子走上前來,我還未來得及開口,她忽然一下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你幹什麽!”我有些怒。

“可否問姑娘要一件東西?”她又問道。

“你想要什麽?”我被她捏得疼,皺着眉目問。

“我想要你的眼淚。”她道。

我此時心中已知攤上大事,一雙眼急急在人群裏尋着陳昂駒的身影。我回頭,只見魏延站在放生池邊的大樹下,身上披着的黑色披風微微搖擺,再往下,是一雙過踝皮鞋,上面雕着熟悉的牛津花紋。他走上前,拉住女子,皺着眉,桃花眼裏藏着一道鋒刃,道:“小福,放開她。我們不着急一時。”

“可是我們尋了那麽久,今次終于尋得,怎麽能就這麽放手!”

我被女子的手緊緊攥着,只覺心口火辣辣得疼,眼角酸脹,怕是馬上就要流淚。

“放開她!”魏延一把将我拉開。他的手觸到我肌膚時,冷得我直打了一個哆嗦。

許是感覺到了我的反應,他立刻松開抓着我的手,道:“對不起,我代她向你道歉。”

我望了魏延一眼。他的眉眼深邃,與我的眼神撞上,竟是一塵不染的鎮定。

我道:“你要多少?”

魏延一聽,立刻從襯衣裱袋裏拿出一枚食指長的小瓷瓶,遞到我面前:“不用很多,半瓶即可。”

我接過魏延遞過來的小瓷瓶,進了寺內的女廁,吸着鼻子,将瓶口抵着眼睑,盛了滿滿一瓶。魏延等在女廁門口,見我出來,連忙迎上來。

“給你。”我道。

他拿過瓶子,顯然是掂出了分量。他給身邊的小福遞了一個眼色。我以為他是要酬謝我,擺手道:“不用錢,舉手之勞而已。”

魏延嘴角輕輕一擡,從小福手裏拿過一張燦金的名片,道:“我的名片而已,若是小姐将來有難辦之事,可以來找我。”

我輕輕一笑,将他遞名片的手擋了回去,道:“我未必會有難辦之事,就算有了難辦之事,也未必會來找你,還是算了。”

“你就不問問我,我拿你的眼淚去做什麽用?”魏延道。

“如果我今天不給你們我的眼淚,你們勢必會在我身邊停留,直到得到你們想要的,那我索性把它給了你們,免去你們的麻煩。至于我眼淚的作用,我問了又如何?我問了,你們就會說嗎?不如不問,免去我的麻煩。”我道。

魏延笑了三聲:“那既然這樣,我就不給名片了。我叫魏延,魏國的魏,延安的延。姑娘給了我珍貴之物,我定然要報答。只是我過兩天就要去美國,走之前肯定也沒有時間當面答謝姑娘你了,敢問姑娘的名字和聯系方式?我讓人到時候将東西給你送過去。”

我在心底哼了一聲:美國美國,怎麽我身邊什麽人都在去美國,有什麽可稀罕的。

我搖頭,朝魏延故作潇灑道:“還是不用了。”

魏延笑了,道:“美國确實沒什麽可稀罕的,只是我家中有事,我必須得去一趟。”

我一驚,擡眼看他。

“你真的不想告訴我你的名字?”魏延輕輕歪頭,看着我道,“梁九。”

我臉瞬間紅得可以,面上幹笑着道:“真不用送我東西,我什麽都不缺。”

魏延點點頭,從自己的皮夾裏拿出一個綁着紅繩的物件,放到我手裏,道:“你最近經常做噩夢吧,戴着這個,就不會了。”

我攤開手心一看,是一條赤玉做的小鯉魚,還沒有指甲蓋大,雕得很精細。我知道今天是攤上大家了,也不敢再推辭,收下紅鯉,道了一聲謝。

“這紅鯉每隔一段時間就需要放水裏養着,你千萬別忘了,不然效力就沒了。”魏延道。

我低頭仔細端詳着手裏的紅鯉,魏延的說話聲淡淡的,在我耳邊盤旋,我聽來總覺得不真實,再一擡眼,魏延和小福已經不見。

陳昂駒大約過了十五分鐘來大樹下找我。他手裏捧着一個盛着冰水的大玻璃杯子,杯子裏的冰塊互相撞擊,讓人聽來便覺得很是清涼。

“你這冰塊哪裏來的?給我喝口。”我道。

陳昂駒轉身護着自己拿玻璃杯的水,道:“不給。”

“算了。”我并沒有什麽心情,坐回大樹下。

“唉,你怎麽了?平常我要是不給你水喝,你還不得跳起來罵死我啊。”陳昂駒彎着腰,眯起眼睛打量我。我撇着嘴,道:“剛才遇到兩個道上的了。”

“啥?啥時候?”陳昂駒急忙道。

“就剛剛你不在的時候。”

“你沒事吧?”陳昂駒道。

“他們問我要我的眼淚。”我道。

“那你給了嗎?”

我點點頭,“那種情況下,都被發現了,能不給嗎?不然被拖走嗎?等着被挖腎還是挖肝?你又不是不知道道上的手段。”

“嗨!行了行了”,陳昂駒走到我身邊,安慰我道:“就一點眼淚,不會有多大的事兒,最不濟就是——”

“就是什麽?”我扭頭,瞪着陳昂駒。

“就是被記下名字,記下方位,拿了你的淚,以後要是出了什麽事兒,都得來找你,不光是剛才那道上的倆人來找你,以後還會有更多人來找你。”陳昂駒道。

我垂下頭,一聲不響。

“平常看你挺厲害的一個人,真遇上事兒了,也是個軟柿子啊。”陳昂駒幸災樂禍道。

“诶?這是什麽?”陳昂駒發現了我攥在手上的紅繩。

“其中一個給我的,說是謝禮。”我道。

陳昂駒從我手裏拿過紅鯉,先是把頭湊近赤玉看了看,然後又放到光線好的地方瞧了瞧,一拍大腿,“我跟你說,你拿着這紅鯉去求見元集大師,他保準見你。”陳昂駒一邊道,一邊将紅鯉交還給我。

“真的?”我心裏面還想着剛才眼淚的事,亂得很。

“你知道你手裏拿着的是什麽嗎?”陳昂駒道。

我搖搖頭,“不知道。”

“是一把鑰匙。”陳昂駒靜靜說。

作者有話要說: 《廟算》已經慢慢恢複更新了,謝謝大家的辛苦等待。

☆、天眼

作者有話要說: 求評論!求評論!!!

“鑰匙?”我疑惑不解。

陳昂駒點點頭,“雖然被人拿了淚絕對不算什麽好事,但能換得這條紅鯉,你也不算虧。這條鯉,你必須放水裏養着,要不然,它會死。死了,就沒用了。”

我一驚,陳昂駒跟魏延說了一樣的話。

陳昂駒沒有理會我的呆愣,繼續說道:“中古世代的時候,有一戶姓衛的人家,這家的家主叫衛洪,本是金陵人氏,在京為官,後做了巡撫,一路下到汴州。衛洪在汴州城裏呆了不足月旬便上書朝廷,說自己身染瘴氣,年歲也大了,恐不能再為朝廷效命。朝廷的批複很快就下來了,讓衛洪在汴州城就地安家,做起了汴州城的父母官。這汴州城雖不大,卻有一面極為毓秀的湖,一條極為寬闊的江。春夏之交,百花吐豔,游人如織,很是迷人。衛洪在朝為官數年,見慣了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伛偻的閹人和寸草不生的宮牆,到了晚年終于能守住節操頤養天年,心中很是感慨。這日夜裏,衛洪帶了些家中的幹糧果子和酒水夜舟湖中,誰知家中小厮撐船至湖心時,竟飛起了漫天的雪花。小厮意識到臉面前飄着的是片片飛雪後,慌忙中吓得扔掉了手中的撐杆,三兩下便暈了過去。撐杆落進漆黑的水裏并未浮起,載着二人的小舟慢慢在水中打着圈。衛洪心知逃不過這一劫,索性走出船艙,于茫茫湖面大喊一聲:”“若是想要見我,又何須遮遮掩掩!出來!”湖面上的飛雪并沒有因為他的喊聲而停歇,雪花翩翩飛舞,落到衛洪的鼻尖。他聞到了血腥氣,再拿手一摸,昏暗船燈照着的,是一雙粘了殷血的手。衛洪跌倒在船艙內,第二日被人在湖附近的涼亭裏發現。可是,當晚撐船的小厮卻是怎麽也找不回來了。

衛洪和他夫人育有一女,名淺光,小名囡囡。囡囡長到十六歲,和當時文試的榜眼結為連理。那榜眼家中甚為貧困,都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連參加考試都是用的張三李四這樣的草名,聖上得知後,當朝賜姓‘魏’,賜名‘觀’。

衛洪待女兒出嫁後,便辭官退隐後,由女婿魏觀走馬上任。他整日閉門不出,專心在家中煉丹雕玉,尤其是雕玉的手藝,經過幾年的閉關,愈發精進,一口氣雕了好幾座玉佛。魏觀見了,幹脆集汴州之力,在三清山的山腰,面朝大江,建了一座玉佛寺。其中一座玉佛的蓮座被貼了金箔,放在寺內最高的藏經閣內。只要打開藏經閣的窗棂,室內大佛便能坐觀大浪淘沙,拭看衆生平等。江上陽光好的時候,江對岸的百姓偶爾也能觀見藏經閣窗棂掩映下大佛的眉眼。

玉佛寺一建就是十年,快要建成的時候,衛洪已經纏綿病榻數月,命不久矣。聽當時在他身邊侍奉的下人道,衛洪死前嘴裏一直說着胡話,大意就是‘我貪戀紅塵,我願意下輩子做牛做馬,當一匹白馬來報你一世的恩情,所有罪責都在我身上,你切莫跟小的置氣’,衛洪直到死前還在找自己的女婿,要把玉佛寺的名字改為白馬寺,可惜當時魏觀遠在千裏之外的金陵句容。說來也巧,衛洪原是金陵句容人士。衛洪咽氣前,拉着女兒淺光的手,囑咐再三,話還未盡,人已經去了。淺光整理遺物時,在衛洪的練丹房內發現了一盒赤玉錦鯉,皆只拇指大小,百八十個,雕得十分精細。回想父親臨終前的囑托,知這盒赤玉錦鯉等閑之物,立刻送到玉佛寺開光。”

“那些錦鯉本是赤玉做的,誰知道被淺光拿竹簍盛着浸進玉佛寺的放生池裏時,竟全成了活。來年再去時,池裏的好些紅鯉竟全都成了金鯉,對不對?”我道。

“是啊!”陳昂駒有些興奮,“怎麽,你也知道這個典故?”

“我小時候去長青寺找我小奶奶,在廟裏一呆就是一天,她會講很多這樣的故事給我聽。這個故事我也是有所耳聞,但并不知道得十分清楚”,我道,“總之一來二去,玉佛寺變成了白馬寺,從中古世代開始,香火不斷。魏家也成了望族,家中子孫出仕無數,鼎盛時期家中十七人同時在朝為官,直到後期在朝鬥中被梁家取代,随後沒落。我說的可對?”我道。

“你說得對,但也不對。雖然後期被梁家取代,但魏家就沒有過沒落的時候,歷代白馬寺的方丈定出自魏家一支,打仗的時候,魏家可沒少捐細軟,解放後更是實業肱骨。只是魏家自從吃了那次虧以後,家訓上的第一條從原先的‘仕心系君國’變成了‘順時、聽天、知命’。

“你怎麽知道魏家那麽多底細?”我問道。

陳昂駒的目光有些飄遠,定定道了一句:“當初帶我入行的那位姑娘,就是魏家人。”

我沉默了一下,只要提起陳昂駒的第一個師父,他臉上的表情一般不好看。

“我沒想到真的有赤玉錦鯉。”陳昂駒嘆了一口氣,仰頭喝光了玻璃杯內的冰水,道:“我以前只當我師父跟我講的都是故事,沒想到真的有。”

“你就那麽确定此紅鯉是那赤鯉?”我并沒有當真的打算,“若是能靠它見到元集大師固然好,但我還是想找個機會把它物歸原主。”

“我确定,我很确定。你看——”陳昂駒從胸前領口裏掏出一根紅繩,拿到我面前,“你看兩條紅繩的編法完全一樣,錦鯉的形态也頗為相似。只不過,我這條是師父給我的,所以玉鯉的性別随她。依我之見,你那條恐怕是男的,這個從尾巴上可以看出來。”

我聽來覺得頗有趣,把玉鯉遞過去,道:“那你拿着吧,剛好你一條,你老婆一條,你以後就戴我這條,這樣也不會混了性別。”

陳昂駒連忙搖頭,把我伸出的手擋了回去,“他人贈你珍貴之物,你怎能那麽随便就再送人,更何況是這玉鯉。”

我笑了,堅持遞給陳昂駒:“你來過我家,你也知道我家裏的樣子。我跟我爹現在是能倒多少倒多少,絕不能再往家裏帶東西了。”

“你這人”,陳昂駒皺着眉頭,拿過玉鯉,一口氣就往我額頭上套,“多大點玩意兒,你戴脖子上不就完了麽,哪兒那麽多廢話!”

我無法,嘆道:“你沒看到我脖子上還挂着鏈子麽。但凡是物件,戴久了用久了,總是會生出感情,到時候想舍都舍不掉了。”

陳昂駒沒有搭理我,轉身往大雄寶殿的方向走,我連忙跟上。白馬寺的大雄寶殿和一般的寺廟不同,門檻上全貼着金箔,門口又拿漆木欄杆隔着,顯然,一般的善男信女是不能進殿參拜的。漆木欄杆有我半人高,一應豎條分間,根本無從入口。我正發着呆,陳昂駒在我面前打了一個響指,我一回神,那厮轉眼就立在漆木欄杆後了。

“你怎麽進去的?!”我大驚。

陳昂駒扯了扯臉皮子,眉毛都沒皺一下,“幹這行這麽多年,怎麽可能這點本事都沒有。手給我!”

我未來得及伸手,只聽見耳邊風聲一陣,再眨眼,已然立在了陳昂駒身邊。

“邪門了!”我低喊了一聲。

“你還沒見過更邪門的呢!”陳昂駒哼了一聲,手往殿內一指,“你看見沒有,那座玉佛臺幾下面的是什麽?”

我順着陳昂駒的視線望去。大雄寶殿的正中坐着一尊玉佛,佛像用蓮座托着,安置于臺幾之上。臺幾用上好的紫檀木雕篆,四腳直觸于地,其間中空。大雄寶殿內的盤香燃得甚旺,臺幾周圍煙霧缭繞,我蹙着眉頭仔細張望,不想竟吓得後背直冒出一身冷汗來。且不說那臺幾下的怪什物,就說那燃香周圍,密密麻麻全擠滿了衣衫褴褛的冤魂鬼怪。它們并沒有什麽具體的形态,乍看只是一團白氣,可當它們發覺你在凝望時,便全都跟說好了似的,裝出極為恐怖的面龐來吓你。

“你瞧臺幾下的那些個,抖得跟篩子似的啊!”陳昂駒嘗試着走近了幾步,我卻緊張得後背竄起涼意,手不由自主得握住了挂在胸前的紅鯉。佛像的臺幾下藏着四個還未能飛升的魂魄,顫抖畏縮在一起。因為他們的人形還未全去,面龐栩栩如活人,并無兩樣。它們身上的衣物嶄新,眼角和嘴唇處都封着臘,清一色入殓時的裝束。陳昂駒看得入迷,甚至還拿手掩着嘴,輕聲道:“喂,你們這是打算去哪裏呀?”

我已體毛倒立,身形僵直,根本沒法正常思考。按老底子的說法,我這樣的情況,屬于開了“天眼”。但凡開了天眼,便再無回轉的可能。從今往後,這陰陽六界,不論死氣活氣,鬼怪妖魖,我全都能看見。

“陳昂駒——”我顫顫巍巍地喊了一聲,帶着哭腔,“我是不是被人開了天眼?為什麽我都能看得見?你對我做了什麽?”

陳昂駒轉身,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我這是為你好,開天眼是遲早的事。”

我一口怒氣蹭得湧上心口,恨不得一拳就朝陳昂駒揮去:“誰讓你開了?誰準你開了?你這麽愛多管閑事,你爹媽知道嗎?”

我一邊罵,一邊挂下淚來:“本來這段時間我已經睡不好了,你又開了我的天眼,我以後還怎麽睡?!”

“不幹了!不幹了!什麽屁事!我回家了!”我一把推開陳昂駒,轉身往殿外跨。

“女施主請留步——”我左腳還未跨出大雄寶殿的門檻,肩膀上突然墊了一絲力道,竟擎住了我的去勢。我回身,只見一披着□□的寺人的攔住我,合手作揖:“女施主既已入殿,便不是一般人;既不是一般人,這來來去去就不能随便。”

“你是誰?”我一口悶氣堵着,語氣頗為不客氣,“我心情不好,要回家。”

“我是元集大師坐下的弟子,廉池。”寺人道,“我見施主胸前所墜之物頗為眼熟,可否摘下借我一看。”

陳昂駒一個大步跨上前來,攬住我的肩膀,右手提着自己胸前的紅鯉,笑眯眯道:“這赤鯉她有,我也有。”

“大師呢?”陳昂駒墊着腳尖,伸長脖子四處張望,“我剛才還見他在殿內敲鑼打鼓,怎麽一下就不見了?”

“你拿開!”我甩開陳昂駒挂在我肩膀上的手臂,對寺人說:“我們确實有事相求,想見一見元集大師。”

“方丈年紀大了,擊完鼓,人有些疲累,現下正在休息,不方便見客。”廉池道。

“那什麽時候他能休息好?”我問道。

“等用過午齋吧。”廉池道。

“別告訴我用過午飯,你們方丈還要午休。”我不禁道。

廉池面目清秀,一雙丹鳳眼細長,微微淺笑了一下,道:“今天日頭那麽大,方丈勢必需要午憩。”

見我一臉黑相,陳昂駒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施主可否願意跟我來?用過齋飯,等待片刻就可見到方丈了。”廉池說話不緊不慢,是出家人慣常的态度。

“走吧。”我一邊說,一邊把胸前的赤鯉卸下來給廉池。

白馬寺的晨齋飯從清晨四時開始供應,到七點結束;午齋則是從上午九時開始供應,下午一點結束。白馬寺地處偏遠,大部分香客較難趕上晨齋,多吃午齋。我和陳昂駒跟着廉池往白馬寺的食堂走,還沒見着食堂的飛檐,趕着吃齋飯的隊伍已經排起了長龍。越是靠近廚房的地方,人聲越是鼎沸,根本望不見食堂的大門。

廉池走路有些跛,身子總是不自覺地歪向右側。我和陳昂駒見了,只是交換了一下眼神,并未多話。廉池帶着我們抄小路進了食堂的後面,我看見內廳裏放着的一個個半人高的鐵桶,一下子沒了食欲。鐵桶裏裝着一堆鹹菜豆腐、芹菜腐竹之類的素菜,邊上竹筒裏盛着粥、稀飯和米飯。陳昂駒與我喜食肉,捧着廉池遞給我們的飯碗,兩個人興致都不高,但還是裝模作樣地大快朵頤起來。

也不知是素齋确實好吃,還是我上山拜佛消耗體力,碗裏的煎豆腐和鹹菜竟別樣好吃,吃完一碗又問廉池讨了一碗白米飯。這次廉池遞給我的不是白米飯,而是紫米飯。

陳昂駒見了,立刻伸出自己的碗,道:“我也要紫米飯。”

廉池笑着搖了搖頭,道:“這碗紫米飯是特意吩咐的,只能給女施主吃。”

我得意得笑了起來,就着鹹菜三下五除二扒完了飯,覺得肚內仍餓得慌,便又要了一碗。廉池也未多言,換了一只大白碗,又給我盛了一碗紫米飯,還從內堂要了四碟醬瓜、腐乳之類的小菜。

“寺內的菜鮮有油腥,一般的香客都會多吃幾碗米飯。”廉池道。

也不知是飽足後的困意,還是我的心理作用,吃完飯後,我明顯覺得自己的心神定了不少。

廉池将赤鯉歸還于我,道:“女施主的赤鯉是貨真價實的赤鯉。”

“那我的呢?”陳昂駒連忙問道。

“男施主的我現下也不好确定,需師父驗過方能定論。”廉池道。

陳昂駒噘了噘嘴,沒有說話。

我握着赤鯉,竟察覺有些溫熱,複又将它戴在胸前。

“請兩位施主在寺內的客房休息片刻,待日頭不那麽猛了,我領二位去見方丈。”

☆、石猴

白馬寺的客房和長青寺并無二致,皆是竹席竹墊,空調電扇樣樣不缺。我斜躺在客房的竹榻上,架着二郎腿,又拿手枕着後腦勺,兩眼盯着挑高的房梁發呆,很快便打起盹兒來。模糊中,意識被肆意拉扯,腦中浮現起無數光怪陸離的影像,一陣接着一陣朝我襲來。

陳昂駒手裏拿着一把蒲扇,對着我的額頭就是一記猛拍。

“讓你在客房休息,又沒說讓你睡覺。”陳昂駒收了扇子,右手攥着一沓冊子,坐回了自己的榻上。

“你在看什麽?”我問。

“《功名錄》。”

“功名錄?是什麽東西?”我好奇,起身想要湊近瞧瞧,可是肢體尚未清醒,一個趔趄便坐到了地上。

陳昂駒指着我哈哈大笑,道:“《功名錄》說白了,就是來白馬寺歷年的捐贈記錄。你看,這上面全都記得清清楚楚,何年、何月、何時、何人,施善幾錢,做何用途。”

我從地上爬起,搶過《功名錄》,嘩嘩翻閱起來。《功名錄》是線訂本,得從後往前翻,上面的字都是拿毛筆寫就,頗為有趣。我翻到日期最近的一個條目,食指觸着紙面,仔細研讀。可惜,并沒有查到印在我心底的那個名字。

“這《功名錄》是一個好東西,如果想要查查這廟的底細,全都得靠它。”陳昂駒又從我手裏拿回了冊子,輕輕摸了摸書皮,道:“好東西喲!”

“你哪裏來的?我怎麽沒見你拿過什麽冊子?”我問。

陳昂駒的眉毛挑了挑,“剛才在大雄寶殿時拿的呀。”

我一愣,陳昂駒與我上廟時身着常服,可進了大雄寶殿後卻已然換上了道袍。只怪我當時的注意力全在開天眼一事上,完全沒有注意他的着裝。如此想來,寬松的道袍,最是方便夾帶私貨。

“你拿了別人正殿裏的東西,怕是不好吧?”我皺着眉,道。

“我會神不知鬼不覺得還回去的”,陳昂駒面上很是得意,悠悠道:“就如同我當初神不知鬼不覺地拿來。”

我坐回自己的竹榻,手不自覺撚起胸前的赤鯉墜子,在陽光下細細觀賞。這赤玉鯉觸手溫和,雕成錦鯉的模樣,魚腹中間團着一簇深紅。湊近瞧了,似乎那團深紅還會流動。

“啪——”

客房的窗棂似是被什麽活物勾住了,只聽得耳邊傳來一陣巨響,窗棂大開,炙熱的暑氣一貫而入。我還未來得及看清面前疾飛而過活物,手上的墜子便已不翼而飛。

再回神,竟是一只紅臉猕猴,眼睛又圓又大,四肢不僅粗而且短,趴坐在客房的八仙桌上,沖着我和陳昂駒龇牙咧嘴。它手上長着尖尖的指甲,一面把玩着我的墜子,一面給自己撓癢。

“還愣着幹嗎,快把你那墜子搶回來呀!”陳昂駒扔了手上的冊子,脫下道袍就要上前。我急忙攔住:“不行,你別動!你一動,它以為你要搶它的寶貝,一口氣把墜子吃下去就完了!”

“我靠這荒郊野外的,哪裏來的猴子,也是活見鬼了!”陳昂駒把道袍從地上撿起來,給自己披上。

客房的八仙桌上放着一些早晨供奉完神佛的供果,猕猴顯然是沖着供果去的。我稍稍定下心來,坐回自己的榻上,佯裝假寐。陳昂駒立刻明白過來,也躺會自己的榻上,繼續看書。猕猴左瞧瞧、右看看,見我和陳昂駒皆不驚不惱,也沒有趕它走的樣子,索性往八仙桌上一滾,單手抓着桌沿,提氣一蕩,接着一個跟鬥,就翻到陳昂駒的榻上了。

陳昂駒起先很是鎮定,可惜猴騷味難聞,鼻子根本繃不住,拿起手邊的冊子便朝猕猴揮去。猕猴一個翻身,又往我榻上來。我瞥見猕猴手上又尖又厲的指甲,心中很是害怕,萬一這細長的指甲往我臉上一劃,那我可就破了相了。猴騷味越來越重,我心裏的弦也越繃越緊,最後心一橫,直接從榻上坐了起來,打算往屋外走。猕猴見我動作,停住,用又大又圓的眼睛直愣愣瞪着我,手裏還不停晃着墜子。

我走到八仙桌旁,拿起一個供橙,剝了起來。還沒動幾下,那猕猴就竄到八仙桌上來了。我把一瓣橙子遞過去,猕猴拿手接了,往嘴裏丢。它嚼了三兩下,朝我哈了一口氣,我又遞了一瓣過去,它又接了。

陳昂駒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你以為它是你的銀條兒啊?猴子性貪,你給它吃食,它就跟着你,你沒有吃食了,它就會朝你發脾氣。”

等我把橙子剝完了,猕猴果然紅着一張臉,呲牙咧嘴還想要吃。

“石頭!”廉池在窗棂邊喊了一聲,急急忙忙推門進來,“我的天,你們沒事吧。”

“沒事。”陳昂駒松了一口氣,道:“就是它拿了小九的墜子,但我們不敢硬搶,怕傷着它。”

“這是山裏來的野猴子嗎?”我問道。

“不是”,廉池搖搖頭,道:“這是元集大師養的日本石猴。”

“日本本土産的猴子只有猕猴一種,沒有什麽所謂的石猴,而且,靈長類動物飼養是必須經過國家林業部門批準的。”說着說着,我的倔脾氣就上來了,振振有詞道:“猴子本身攜帶了很多致命細菌,現在又時值盛夏,不論從流行病還是衛生健康的角度上來說,都是不能私自飼養的。”

“好一個必須經過國家林業部門的批準。”

第 6 章 !!! (4)

我話說到一半音低了下去,心中不由得一凜,若陳昂駒将手機落在家裏,那他又如何在進門前給我打電話?

“什麽?”陳昂駒顯然沒聽清楚。

“我說,你老婆昨天晚上揪住我耳朵的時候,我就覺得她不一般。”我道。

“那是。”陳昂駒滿意地道,眉眼一挑,又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哈,反正這路也長。”

“我老婆前段時間接了個案子,益州那邊的山裏,有女大學生在爬山過程中忽然失蹤,我心裏想這不跟幼清的情況一毛一樣麽,我就多長了個心眼。可這案子我老婆接得早,再加上我們夫妻倆有約定,各接各案,不互相透露案子,所以一直等我老婆從益州回來,我才隐約知道有那麽一回事。”陳昂駒道。

“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問。

“就是一個特別喜歡獨自旅行的女大學生,她膽子特別大,山上到點天黑,游客都走光了,她偏不走,一個人留在山裏安營紮寨。結果睡到半夜,發覺自己的帳篷被一群男人給圍住了。女孩兒心裏知道大事不妙,沒有反抗,跟着那群男人乖乖上了面包車。”

“又是一個被拐的女大學生?”我道。

“不是,你太沒創意了”陳昂駒擺擺手,道:“那群男人也是來旅游的,晚上開夜車,發覺山路邊有光亮,幾個大男人好奇,于是就上山查看了。他們帶着妹子下山,車裏一路無話。女大學生心裏雖然害怕,但沒有丢失理智,說還是找間住店吧,在野外也不方便。那一車男人的興致都被吊起來了,他們很快出山進了縣城,在一家小酒樓停了下來,打算買點酒助興。女大學生瞅準時機,哐當一下從面包車裏跳下來,擡手就把酒樓門口放着的招財貓給砸了,順帶着把收銀臺裏的東西全往地上一掃。酒樓老板一見來了個挑事兒的,也不含糊,叫了廚房裏的幫廚拿了幾把菜刀就吼上了,押着女大學生不許她走。那幾個男人也是慫貨,怕惹事,就全跳上面包車走了。”陳昂駒道。

“所以女大學生得救了?”我問。

“如果事情有那麽簡單就好了”陳昂駒道,“找我老婆來辦事兒的,是酒樓的老板。老板跟我老婆說,那段時間店裏生意不太好,女大學生覺得自己砸了店裏的東西,理應賠償,奈何身無長物,便把自己押在酒樓裏幫廚。她受過文化教育,會寫字會上網,也不嬌氣,所以跟酒樓裏的人相處得特別好,時間長了,大家都不想女大學生走。”

“所以她就留了下來?”

“對。她在益州留了下來,認認真真地幫着老板開店做生意,酒樓越做越大,錢越賺越多,老板心就浮了,想一口氣開家酒店,就跟自己江浙一帶的朋友合夥了近千萬,在省城開了張。可酒店開了沒多久,經營不善,老板自己卷了細軟跑回丈母娘家躲了起來。讨債的人上門發覺老板跑了,就把管事的女大學給押了。”

我倒抽一口冷氣,“女大學生還活着嗎?”

“還活着”,陳昂駒瞟了我一眼,看向車窗外,“但,跟死了沒區別。”

“你繼續講。”我道。

“那老板後來自己也想通了,覺得就這麽躲一輩子也沒什麽意思,想去自首,恰巧公安局的人來了,收走了他手上剩下的十多萬塊錢,把他幾處房産和車都拍賣了,店面也全都轉讓了,這樣七湊八湊,還是還不上當初跟朋友借的錢。這時,他身邊親人散盡,只有女大學生跟着他。”陳昂駒道。

“所以他又打起了女大學生的主意,對不對?”我道。

陳昂駒點點頭。

“讓她去做皮肉生意?”我問。

“你真聰明。”陳昂駒接着道,“女大學生受過教育,皮相又好,做了差不多一年時間,自己手底下又多了十幾個女大學生,她很快就幫老板把債都還上了,還給自己買了輛奧迪,過了三五年又買了房,和老板兩個人住在一起。老板跟我老婆說,女大學生看行情很厲害,買股票一買一個準,看盤的本事,沒誰了。”

“我這麽聽下來,我覺得這故事挺圓滿的呀,哪有什麽蹊跷。”我道。

“你先聽我說完。”陳昂駒道:“老板本來也覺得自己苦盡甘來,終于有了安穩的日子,想拉女大學生去扯證,可女大學生死活不同意,兩個人就這麽僵着,老板想要個孩子,可沒女人,他一大男人怎麽生?老板思前想後,覺得必須把女大學生給辦了,于是趁她睡着的時候,偷偷摸進了女大學生的卧室,想要一親芳澤,誰知——”

“白馬寺到了,開門請小心,下車請走好,白馬寺到了。”車內的擴音喇叭打斷了陳昂駒的說話聲,我三步并作兩步跳下了公交車,陳昂駒跟在我身後,幫我扛着包。

“你接着說。”我道。

陳昂駒快走幾步跟上我,道:“老板推門進去的時候,卧室裏亮着光。那女大學生一個人坐在鏡子,拿梳子梳着自己長長的頭發,慢慢編成一股辮子。老板當時心裏很感慨,覺得從她在自己的酒樓幫廚到兩個人在省城買下房子,一路大風大雨都這麽過來了,剛要把手放在她肩上,就聽見她說你有沒有聽見一種聲音,老板問什麽聲音,她說就是晃繩子的聲音,老板說沒有啊我什麽也沒聽見。”

“然後那女大學生就指着卧室的天花板,說,你看,那兒吊了一個人,我每天晚上都聽着他晃繩子的聲音入睡,咯吱,咯吱,咯吱——”

我倒吸一口冷氣,“卧槽,那老板還不得被吓死。”

“是啊,所以就找我老婆來辦事兒來了麽。”陳昂駒道。

“但這案子跟幼清的案子完全不一樣,雖然開頭都是女大學生失蹤,但你老婆辦的案頂多就是個兇宅案,沒什麽可稀奇的。”我道。

“我發覺你怎麽就這麽嫌棄我呢,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別看你年紀不大,口氣倒是不小,兇宅案不稀奇,那你給我講個稀奇案子聽聽。”陳昂駒道。

“好啊,我給你講個玳瑁案子。”我道。

☆、玳瑁

作者有話要說:

新更送上~~

求打2分求評論~~

麽麽噠~~

以後都是九點更新喲~~

我媽媽還在的時候,我家裏養過一只玳瑁貓。玳瑁這個詞聽起來挺高貴,其實就是五花的意思,我家那只貓,是黑黃兩色的花貓,它耳大而提,精力旺盛。

當時我媽還是個小姑娘,沒有嫁人,家裏祖祖輩輩都是文化人,住在兆安路的老房子裏。我媽大學剛畢業,分配到本城的出版社工作,每天下班就蹬個自行車從三俠門洞一路騎回家。我媽聽覺特別靈敏,每次過三俠門洞一條弄堂的時候,都會聽見點聲音,好像有人在小區圍牆的頂上走路,時不時還掉下些防賊的玻璃碎屑來。有天晚上,我媽剛蹬過那條弄堂,嘩啦一聲,半面圍牆倒了,我媽折回去一看,碎磚瓦上趴着一只貓。那貓的前腳掌全是血,我媽看着可憐,就帶回家養。我外公脾氣爆,最厭有毛的東西,我媽還沒進門,就被我外公給轟出去了。我媽沒辦法,只得從出版社要了個大紙箱子,挖了兩個洞,給貓當窩,放在大門外,給它養傷、塗膏藥。

貓是喜歡幹淨的動物,每天早上都用唾液給自己洗臉舔毛。我媽那只玳瑁貓,因為身上一塊黑,一塊黃,看着兇相,小區裏的人沒少嫌棄它。我媽有天回家,忽然發覺門口的紙箱子不見了,心中一驚,猜想我外公把貓扔了。果不其然,我外公走了三條街,又把貓送回了三俠門洞,放生了。

我媽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蹬車去三俠門洞找貓,可那兒啥也沒有。又過了一個星期,我外公給我媽單位打電話,說貓回來了,現在就在屋外。也是奇了,我外公住的小區是當時少有的裝電梯的小區,平常外公家的消防樓梯門都鎖着,那貓要上來,必須坐電梯。

我外公也迷信,怕犯忌諱,跟我媽說要不把貓養在家裏吧,我媽自然高興地不得了。于是,那玳瑁貓在我家一住就是好多年,直到我出生,它還住在我家裏。

聽我外公說,我媽跟我爸談戀愛,我爸還沒拖鞋進門,玳瑁貓就朝我爸呲牙咧嘴,兇得很。平常我媽走哪兒,貓就跟到哪兒,但我媽結婚嫁人那一星期,我媽連個貓影都沒見着。後來鄰居跟我媽講,說你家那只貓在我家陽臺蹲了七天七夜,給肉腸也不吃,就喝一點水,每天就對着月亮呲牙咧嘴,貓嘴巴張得老大,等你們家放完鞭炮熱鬧完,它又一溜煙往你家門口蹿了。

我媽嫁人了以後就要住到我爸家裏去,她臨走的時候,什麽也沒帶走,只把玳瑁貓給抱去了。我媽懷孕,婆家說養貓對肚裏的孩子不好,想把貓送走,但我媽不聽勸,硬要留它在身邊,結果我出生以後,肺炎哮喘治不好,把我奶奶給氣得,都說是貓的緣故。

我爹媽還沒結婚前,我奶奶特意找了個相面的要相一相我媽,那相面的說我媽眼睛細長藏神,是貴眼,人中分明,體力好能生養,這才同意了我爹的婚事。結果沒想到媳婦嫁過來,是個硬脾氣,婆媳倆沒少鬥法,把我奶奶氣得半死。我奶奶在我媽那裏尋不着錯處,就把氣往我媽帶來的貓身上撒。一會說要給它剪毛,一會說要給它洗澡,非把它折騰到病死不可。

我媽光照顧我還來不及,帶着我到處問醫求藥,回到家卻發覺我奶奶拿着雞毛撣子在打那貓,也氣得發瘋。玳瑁貓被我奶奶用冷水洗了澡,拉了肚子在我奶奶的床上,我媽自知理虧,只得裝模作樣拍了下玳瑁的腦袋,說你怎麽這麽不聽話。

那玳瑁刮了我媽一眼,雙腿一蹬,就往屋外蹿了出去。這一去,我媽三年沒見着它。小區裏的人說,經常看見那貓在居民樓的樓道裏撺掇,搞大了小區附近所有小母貓的肚子,大半夜蹲在樓頂看月亮,呲牙咧嘴,一看就是大半夜。

有天我媽中秋節夜班回家,眼角瞄到樓頂上的玳瑁,激動地喊了一聲:“咪咪!”玳瑁聞聲,扭頭看了我媽一眼,把我媽吓了一跳,覺得那根本不是貓的眼神。那貓順着小區居民樓的水管,跐溜一下就竄到我媽腳邊,親昵地叫着。那貓把臉貼着我媽的腿,在我媽兩腳間來回穿梭畫八字,我媽說她當時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特別害怕,覺得很詭異。剛好我爸下樓倒垃圾,我媽趕忙喊了一聲,再回頭,那貓就不見了。

第二天天亮,我爸出來晨練,發現家門口進門毯上躺着一只死老鼠和一塊臘肉。我爸爸把老鼠扔了,臘肉卻不敢用,擔心是塗了老鼠藥喂野貓的誘餌。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家門口隔三差五就有些死老鼠和臘肉,我爸都悄沒聲息地處理掉了,直到有天我媽大掃除,清理到進門毯的時候,發覺毯子下面壓了好幾張青色的百元大鈔,我爸才把話說了出來。

我媽雖然心裏感動,但也沒有多說什麽。她去長青寺找我小奶奶,把事情原委說了,我小奶奶說這是動物的福報,不必記挂在心上。我媽雖然嘴上沒說,但心裏卻想把玳瑁接回家裏住,畢竟是養了好幾年的東西。我爸知道我媽的心思,雖然很不喜歡玳瑁,但到底還是在樓頂趴了兩夜,把玳瑁給逮回來了。

當時我奶奶身體已不大好,躺床上很多天沒法進食,玳瑁回家那天,我奶奶忽然身體就變好了,不光能下床走路,甚至還能坐起來跟我們一家吃飯,把我爸高興得不得了。夜半,我媽口渴,家裏的涼白開都被喝完了,我媽耐不住口渴,就想下樓到小區門口的茶水鋪偷口茶喝。她走到一半,回身看自己住的那幢居民樓,發覺樓頂飄着一件又長又大的白衣服,我媽剛睡醒,人有點渾,也沒在意,先去了茶水鋪喝茶,等喝完往回走的時候,發覺樓頂那件白衣服還在,迎着風飄阿飄的,我媽揉揉眼睛,心裏很詫異,心想誰家曬衣服曬到樓頂去了。

第二天中午,她就接到我爸電話,說我奶奶去了。

我媽心裏一咯噔,敢情昨天夜裏看見的不是白衣服,而是白無常往來陽間探路,等着黑無常來索命了。

我奶奶去了,我爸心中苦悶,心想昨天玳瑁剛到家,第二天自己母親就去世了,就把氣撒到玳瑁頭上,拎着玳瑁的頸項,忿怒地道:“這貓留不得。”

我媽自然不肯,我爸紅了一雙眼,道:“有它就沒我。”

我媽就笑了,“你媽去世,你跟一只貓較什麽勁!”

我爸氣不打一處來,說話也跟刀子一般不留情面:“我知道你城裏人,不喜歡我媽,嫌棄我媽是農村人,但我媽已經死了,你這點心願都不能滿足我嗎?就當我是跟這只貓過不去,又怎麽樣了!”

我媽本來就是個硬脾氣,從來只有世人給她讓道,哪裏有我爸對她頤神氣指的份,“你媽去世跟我的貓什麽關系也沒有,你別借題發揮。”

我爸被喪母之痛壓得喘不過氣,也懶得跟我媽計較,沒再做聲,但他倆關于這貓的梁子也就這麽結下了。每次吵架,雙方都要把貓的事情拿出來炒一遍冷飯。

我長到四五歲的時候,我爸在外地出差的火車上,遇見了一個和尚,那和尚說我爸家裏養了不幹淨的東西,要我爸小心。我爸自己就是做投機倒把诓人生意的,對這些玄佛之類的牛鬼蛇神從來不信,那和尚要給我爸串珠,我爸也不肯收,結果剛下火車就聽說我媽被一輛卡車撞了,在人民醫院急診搶救。

等我爸趕過去,我媽抓着我爸的手,只說了一句照顧好小囡和咪咪,就撒手人寰。我爸回到家,看見那玳瑁耷拉着腦袋趴在我腿上,對那貓說了句:“這下你滿意了。”

從此以後,我爹帶着一人一貓,把投機倒把的生意發揚光大,就沒有他賣不出的東西,收不回來的高利貸。別人都說我爸運勢好,有貴人相助,其實就是平了苦厄而已。

陳昂駒聽我說完,眉頭緊緊皺着,良久才道:“那貓現在還活着嗎?”

“半年前死了,所以我又養了一只狗。”我道,“它是自然老死的,沒有什麽痛苦。”

陳昂駒搖搖頭,表情嚴肅的說:“這貓根本沒有死,今天聽你這麽一說,把我之前心裏對你的疑惑全解開了。這貓是個妖物,你從小跟着它一起長大,所以才遭了那麽多的罪。”

“我覺得它不會害我吧?”我道。

“世人總相信鬼魂福報的說法,覺得自己做了好事,對鬼有了恩情,那鬼就是對你好,不會來害你,還會幫你謀財,說到底,都是貪念作祟。”

☆、絹花

作者有話要說: 新更送上~~~

謝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收藏和評論越多,我更新越快喲~~~

公交車下客的地點在山腳,距離山腰的白馬寺尚有一段距離。我和陳昂駒上山的時間正好趕上觀音生辰,大清早,上山的隊伍已從白馬寺寺門排到山腳。我仰頭望着綿延而上的人潮,不禁噓唏:“不愧中古世代古剎,香客如流水。”

陳昂駒笑道:“你是沒見過大年初一燒頭香的盛況,上山的隊伍從除夕夜裏八點一直排到淩晨四點,黑漆漆的山林裏人影瞳瞳,我第一次見,還以為百鬼夜行了。”

我聞言,不禁捧腹大笑:“我這個不懂行的都知道,百鬼夜行只有通靈之人才能見,道行淺的一般只有被鬼怪近身的份。”

“可不是,那時我剛學探位,手裏拿着松枝,整天神神叨叨的,在林子裏看到緩行入山的香客,還以為自己有了通靈的本事,高興得不得了。”

我哈哈大笑,道:“陳昂駒,你太好笑了。”

陳昂駒摸摸腦袋,有些羞赧得說:“凡事太鑽牛角尖,容易掉進陰溝裏去,我剛學本事的時候,做的蠢事數不勝數,有空和你講。”

“白鹿山原名百祿山,白鹿山和三清山交界的地方是傳說中三界的交界處。”陳昂駒岔開話題,道:“每逢鬼節,我都會起大清早,去那交界處聽聽塵曲。有時候聽得多了,便覺得這世間,萬事無常,旦夕禍福頃刻之間,人在其間身不由己。”

“雲旗大師和我講過三界,可我不怎麽相信,你說這世上,真的有三界嗎?”我問道。

“我還沒有去過其它兩界,我自然無法準确回答你。”陳昂駒道,“但是我知道,白馬寺的元集大師去過。”

“哦?他怎麽去的?”我問。

陳昂駒從山路邊撿了一根木棍子,遞到我手裏,道:“昨天夜裏山上下了雨,地上濕滑,你拄着棍子,好走一些。”

“你聽說過絹花的故事嗎?”他又道。

我搖搖頭。

“你看每年都有數萬游客上白馬寺祈福,他們中的每一個都帶着願望,有的人還不止一個願望,這些個願望層層疊疊,靠着燃香和燃紙遞到上頭,浩瀚如煙,佛祖忙着打坐還來不及,哪有功夫聽全面。”陳昂駒說着,彎腰從山路石階邊采了一朵白色的小花拿到我面前,“有些香客有權有勢,身份高貴,自然不希望自己的願望被其他人給掩蓋了去,所以寺廟裏的人就想了一個辦法,做了一種特殊的絹花。凡是用絹花許願的,沒有一個不靈驗。”

“絹花?聽起來像是紙做的花?”我道。

陳昂駒點點頭,“可以這麽說,但是做絹花的紙不是普通的紙,做絹花的紙細膩光滑,印有紅符,撒着金粉,背面鍍一層錫。大部分的絹花紙是黃色的,特級的絹花紙是白色的,就像我現在手裏拿着的小白花這樣的顏色。”

“絹花紙可以買到嗎?貴嗎?”我又問。

陳昂駒冷不丁地看了我一眼,稍走快了幾步,越過我,淡淡道:“絹花紙買不到,只能現做,元集大師以前是遠近聞名的絹花匠,只有他能做出真正的絹花紙。”

“什麽是真正的絹花紙?”我覺得陳昂駒越解釋,我越迷糊。

陳昂駒沒有解釋,只顧一個人悶頭往前走,我只能快走進步,趕緊跟上他。

“小姑娘,請問去白馬寺是這個方向嗎?”一個包着頭巾的老妪忽然出現在我面前,她的皮膚姜黃,面上全是褶皺,一雙手枯槁如樹根。

“是的,我們也要上山,老人家您不認識路,可以——”我正要接着說下去,只見陳昂駒忽然回身,一聲不吭抓住我的手腕就将我猛地往前帶。

“你幹什麽?”我蹙眉問道。

“我來的路上是怎麽跟你說的?你全忘啦?”陳昂駒也蹙着眉,厲聲質問我,“我不是告訴你了,手不要伸得太長,你知道你這些禍事都是怎麽惹起來的嗎?全是你自己作的。”

“陳昂駒,我幫老人家指個路,我哪裏做錯了?你家裏沒有老人嗎?老人家需要幫助的時候,年輕人不該趕緊幫忙嗎?你說我手伸得長,那你到底有沒有良心,做人不能這麽自私。”我被陳昂駒氣得眉毛都歪了,憋了一肚子火。

“你說我沒有良心——”陳昂駒拿食指狠狠戳在自己的胸口,“那我這些天又是幫你燒大蒜,又是領你上山,我是為了什麽?我吃飽了撐的嗎?你說誰沒事給我一口氣來五十三個電話,又是誰淩晨收到你短信就急急忙忙趕來了?”

我被陳昂駒诘問得沒轍,只能撇過頭,不說話。一旁的老妪看看我,又看看陳昂駒,道:“小年輕,大清早的,都消消火氣。”

陳昂駒拿他那細得不能再細的丹鳳眼斜睨了一眼老妪,冷哼道:“老人家,上山就這麽一條路,您沿着這條路一直往上,不消半小時就能到白馬寺的正門。您若沒事的話,自個兒上山吧,別在這兒跟我們杵着了。”

陳昂駒的口氣是我從未聽過的傲慢和無禮,我又驚又怒,竟不知如何反應。老妪忽然湊近我,揪住我的雙臂就賴倒在地,大喊起來:“閨女啊,你為什麽不肯跟俺回家——”

老妪的聲音并不尖銳,但在清晨的山林裏卻格外醒目,她聲嘶力竭地喊着:“閨女呀,我可算找着你了,這個男人騙你財騙你色,你怎麽還是跟着他?閨女啊,快跟娘回家吧!”

我被老妪拉着右臂,使勁想要甩開,卻發覺已經來不及了,什麽地方都不缺看熱鬧的人,加之上山禮佛的香客中老年人居多,一時間周圍指指點點、低頭私語說得頭頭是道的人便多了起來。

我望向陳昂駒,他抱臂胸前,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眼睛裏寫滿了六個字——‘讓你不肯聽我’。

“既然你說我是你女兒,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嗎?你知道我是幾幾年出生的嗎?”我将手抵在老妪的肩膀上,企圖松開她的鉗制。我昂頭對周圍的人群道:“這位老人家我真的不認識,也絕對不可能是我的媽媽,她應該是精神失常了。”

“你叫梁九,一九□□年十二月出生。”老妪靜靜道。

我只覺全身冰涼。

周圍的人見着我的表情,一片嘩然。人群中一老頭喊了聲:“孩子,別在外頭丢人了,快跟你媽回家吧。這男人長得又黑又難看,你跟着他圖什麽?”

我一下子急了,大聲辯解道:“你怎麽可能是我媽媽,我媽媽都去世了!”

那老妪一把拉近我,伸手摘下頭巾,緩緩道:“孩子,你看着我的眼睛,你仔細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媽媽——”

老妪臉上的皺紋逐漸消失,凹陷的眼眶開始生動,鼻尖的模樣像極了我夢中的樣子,她開始微笑,陽光照在她露出的牙齒上,竟有幾分熟稔。

“小心!”陳昂駒厲聲一喝,只見一枝條罩着我的面門飛馳而來,我不及躲閃,堪堪受了一擊。這一擊,打退了我體內遍生的寒意,視線瞬間清晰。

陳昂駒将我擋在身後,手裏拿着樹枝,對老妪道:“如果你真是她媽媽,那你告訴我她是幾時出生,她家在何方,如果你回答得上來,我就讓她跟你走。”

“她是亥時出生,家在東北方向。”老妪道。

“錯,她是寅時出生。”陳昂駒靜靜道,“你在這山路上盤踞多時,我看你是同行,本不想揭穿你,但就你這點本事,也出來混?”說罷,陳昂駒往前一探,扯開那老妪的腰包,一堆橙黃的絲綢道符掉了出來。

“你若是上山的香客,不該帶供香和火柴麽?”陳昂駒冷冷道,“禮佛的人,帶什麽道符?”

圍觀的人群漸漸冷靜下來,左右瞟着陳昂駒和老妪,偶爾也把眼風掃到我這兒,皆是無聲。陳昂駒什麽也沒說,只顧拉着我,轉身往山路上走。我趕緊跟上他,想跟他說幾句話,但都沒有找到合适的切入口。

約走了半個小時,白馬寺的飛檐從茂密的林間露了出來。

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進如此之大的廟,望着沖天的香火和壁佛,激動地不能自已,和陳昂駒的談話也逐漸輕松起來。

“我們從正門進去。”陳昂駒道。直到他開口,我才意識到,我的右手一直抓着陳昂駒的衣袖。我不着痕跡地松了手,道:“聽說裏面有放生池水法,是嗎?”

“對,你馬上就能看到。”

白馬寺裏香客濟濟,和長青寺的清淨致遠大不相同。白馬寺放生池水法向來是寺內一絕,無數中外游客大清早上山禮佛,多是為了一觀此景。

我們來的時間剛剛好,旻鐘殿內的沉鐘由三位僧人手執粗原木并排撞擊,沉鐘轟鳴,着紅色袈袍的僧人從白馬寺正殿魚貫而出,手裏擎着一串串佛珠,腳踏粗布鞋,繞着放生池開始做水法。

白馬寺的正殿藏在晴聞殿之後,并非與寺門相連,游客需要禮佛晴聞殿後,方可進入正殿,即大雄寶殿。白馬寺的大雄寶殿常年修葺,游客只能持香在殿外臺階上禮佛參拜。每逢觀音誕辰、文珠菩薩誕辰等重大節日,大雄寶殿前的紅栅欄才會打開,主持領坐下弟子進殿法事。一般唱經禮佛一個時辰後,弟子們會從大雄寶殿移步至兩殿之間的放生池繼續法事,而主持仍留在大雄寶殿內誦經。

我和陳昂駒隐在游客中間,退居晴聞殿後階的西南方。只見僧人們繞着放生池開始低聲唱經,隊伍中有人持弓弦打擊樂器,随着唱經之聲擊打,一聲又一聲,直敲進我心中去。頃刻之間,兩座放生池內的水法噴湧而出,激烈的水花令之前浮在水面嘆氣的紅鯉和龜鼈四散而去,躲在了兩池之間的橋洞下。白馬寺的放生池內有水面塑像,有趣的是,和長青寺一樣,白馬寺的池內塑像也皆為小仙童,并非什麽大羅神仙。雖然是塑像,但小仙童們着霓裳羽衣,赤足踏着蓮花,頸項間挂金圈,環臂赤朱,頗為生動。小仙童們座下的蓮花佛龛上金光閃閃,全是錢幣。因為水法的一個環節,是游客們往池中投擲許願的錢幣。

僧人們繞着放生池一遍又一遍得唱經,陳昂駒忽然戳了下我的肩膀,道:“你看橋洞下。”我聞言望去,差點驚叫出來——橋洞下的紅鯉和魚鼈竟然也和僧人們一個方向,繞起來圈。漸漸地,大多數游客都發現了橋洞下的秘密,不禁啧啧稱奇。

在其中一位僧人往池內灑下不知名的白色粉末後,躲在橋洞內的紅鯉魚貫而出,游向水面上的小仙童坐像。緊接着,紅鯉們開始在水面翻騰。大水法的水自上而下貫入池中,池中紅魚躍起翻騰,此魚躍龍門的景致看呆了一幹游客。

就在我們以為大水法快要結束的時候,大雄寶殿內響起了靜靜的鼓聲。鼓聲很沉很緩,每一下,都震得我心中一顫。原本氤氲濕密的蒼穹忽然雲開,一道金光刺破天際直射到大雄寶殿的飛檐上,我這時才注意到,正殿的飛檐上卧着一條藍色的琉璃大龍。藍龍烏珠怒睜,金爪緊緊抓着屋檐,似要将大雄寶殿提至天際去。

由于陽光的緣故,原本陰暗漆黑的大雄寶殿一下子通透起來,窗棱間全是散射的金光,只見一白袍紅裟的僧人雙手緊握紅頭鼓棒,交替擊打着巨大的鼓面,他的袈袍翩飛,衣袖起落間竟有一股這世間舍我其誰的霸氣。

我完全看呆了,以至于身後傳來的人群驚叫聲都沒有将我叫醒。後來陳昂駒跟我說,我們到白馬寺的那天,正好輪着元集大師出關,距離他上一次執棒揮鼓已去六年時間。世間一直有傳言,說元集大師生來聽覺敏銳,與聲有緣,只要元集大師敲起鼓,水中游魚憶起前世,空中飛鳥領悟輪回。當然這些都是傳言而已,展現在游客們眼前的是,元集大師的鼓聲使得原本停滞的水法又重新轉動,水面震動劇烈,無數小水珠自放生池間濺出,四散空中。

陳昂駒伸出掌心,接下一顆水珠,按在自己的額頭,他深吸了一口氣,感嘆道:“究竟要多深厚的修為,才能達到這人鼓合一、縱水自如的境界啊!”

☆、赤鯉

元集大師的鼓聲具有攝人心魄的魔力。它明明從大雄寶殿中發源,卻宛若自青天昊日之上驟然傾瀉下來,猛地砸到聽客頭上,一聲勁過一聲,一聲迫過一聲,仿佛要将平凡人心中所有苦痛隐秘全都砸扯出來,在最烈的太陽下暴曬一番才作罷。它不但令聽客心中泛起最深的漣漪,更令人仿佛遇見了滄海桑田、日月星河。悠遠昂揚的鼓聲蘊含綿力,使我沉浸在連綿的鼓聲中,放下所有防備,甘願随其颠簸擺渡。那些被往日瑣碎遮蓋起來的情緒,此刻全都聚集在了一起。我的心口像是被一個海綿緊緊塞着,郁結回環,燥悶異常,神思已全然不受我的控制,眼前全是母親靜靜的笑靥,耳邊全是她溫柔絮絮的低語。我的眼角漸漸酸痛起來,眼淚如瀉了閘的湖水,順着眼角盡數流下。

我轉頭望了一眼陳昂駒,他也神情凝重,眼角處積滿了似盈非盈的淚水。陳昂駒一手搭住我的肩膀,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道:“我現在心真痛啊。”

我的目光從陳昂駒身上移開,望向了放生池。水氣氤氲,放生池內羽衣霓裳的小仙童塑們眉眼全用朱漆和曜石雕琢塗抹,栩栩如生。它們腳踩着蓮花,衣服上的甲珠鱗片随着鼓聲微微顫動。恍惚間,我仿佛見到其中一個仙童的眉眼似乎朝我閃動了一下。我未來得及反應,只聽得水池中的一聲巨響,一條通體金黃、兩筷長的錦鯉自水面下躍起,在空中翻騰一圈又墜入水中。我眼前水花肆意,額頭上全是水珠。雖然魚躍龍門不過幾秒鐘的事,但我事後回想,腦中回旋的畫面竟是那錦鯉烏黑的眼珠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仿若故人。

元集大師的鼓聲漸漸消了,游客四散,說話聲又嘈雜起來。我仰頭望向大雄寶殿屋

第 5 章 !!! (3)

果汁走到我身邊,在床頭坐下。我不知自己是在夢裏還是現實,只管抱住幼清奶奶一頓嚎。

“我發現你的時候,你直挺挺躺在我家門口,可把我這個老太婆吓壞了,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如果不是董老太和她老頭子幫忙,我一把老骨頭,怎麽也不可能把你架到床上去。陽老頭子已經幫你看過了,你什麽問題也沒有,可能是太勞累才暈過去的。”

幼清奶奶口中的陽老頭子是董老太的丈夫,陽澤成醫生。陽醫生家裏世代學醫,家裏出過好幾位厲害的名中醫,到了陽澤成醫生這代,家族裏依舊有好些醫生。陽澤成醫生有個頗為酷炫的綽號——‘江南咳嗽王’,治療小兒咳嗽那絕對是一流國手。

幼清奶奶在幼清去世後,就不再起竈,經常跟董老太夫妻兩個一起吃飯,今天我也在,四個人,四雙碗筷。席間,陽醫生問起我暈倒的緣由,我如實說了。我說完,鴉雀無聲。

半響,陽醫生說:“九兒,我們這裏三樓前些日子确實去了一個小孩,如果我沒記錯,應該就是我去參加同學會前後的事兒。今天,是那小孩’燒七‘中的一日。”

我大腦一片空白,良久,道:“我上次來找董奶奶,樓梯裏漆黑一片,就是這個小孩跟我說話,我問他樓道裏的燈怎麽壞了,沒有人修嗎,那孩子說不是電燈的問題,是人的問題。”

我一說完,頓時反應過來,當然是人的問題。樓道裏的聲控燈,在沒有人的情況下,又怎麽可能為一個鬼小孩兒亮呢?

“孩子的媽媽前些天在我們樓道裏上吊死了。”董奶奶道。

這下我說不出話來了,嘴裏含着筷頭,牙關直哆嗦。

“孩子,你也是倒黴,先是遇到鬼打牆,再又是遇到他們母子。”陽醫生淡淡說,“鬼打牆我偶爾也會遇到,往往是意識神魂不太清醒的時候。我們這幢單元樓新造完沒多久,頂樓一戶人家的兒子就從天臺跳下去了,這件事就我和居委會的老陳知道,今天我終于說出來了。”

董老太顯然被驚吓到了,“你不是跟我說頂樓那戶是沒有孩子麽?你居然騙我。”

陽醫生瞥了一眼董老太,哼了句:“你膽子那麽小,我怎麽敢跟你說實話,那你晚上還敢睡覺嗎?還敢在樓道裏走嗎?”

“咱倆□□那會都熬過來了,還會怕這些牛鬼蛇神?”董老太嚼了一口芹菜,淡淡道。

“我一直以為鬼打牆是晚上聽到牆壁裏傳出聲音,原來是迷路。”我恍然大悟,繼而又道:“不過我感覺我今天晚上怕是不敢一個人睡覺了,或者我以後要改白天睡覺了,不然哪裏睡得着!”

“要不要我給你開服安神的中藥,你拿回去喝?”陽醫生道。

我趕緊點點頭。幼清小時候不知道跟着陽醫生喝了多少中藥,我因為跟她關系近,沾着光也在陽醫生這裏蹭了不少中藥。

幼清生下來皮膚特別黑,被她爹嫌棄得不行,抱到幼清奶奶這裏,就再沒來看過一眼。陽醫生知道了,特別心疼,幫着幼清奶奶一起照顧幼清。幼清從小喝中藥茶,泡藥澡,等到發育的時候,渾身像換了一層皮,皮膚白皙細膩,陽光照着的時候,能看見她臉側細小的絨毛,被光暈染成金色。我小時候特別貪玩,有一次下大雨還賴在公園不肯走,回去就感冒了,家裏大人也沒怎麽注意,後面發展成了哮喘,陽醫生診完我的脈,就把我媽狠狠罵了一頓,不許我再喝可樂,準确來說,是不許喝所有的飲料。我從小到大,基本不怎麽去醫院,但是每年都會到陽醫生家坐一會。

陽醫生不光會醫術,家裏祖上也有做陰陽宅生意的,他耳濡目染,對這些事雖不能說全信,但到底還是長着個心眼。他湊近仔細瞧了瞧我的下眼睑,說:“丫頭,不是爺爺說話重,你最近,真的別亂跑。”

我嘆了一口氣,不知道心裏堵着一堆奇異事該不該和陽醫生說。這時候,幼清奶奶拉拉我的衣袖,示意我去她家,我便站起身,和陽醫生夫妻倆道別。

到了幼清奶奶家,奶奶很直截了當地問我:“你是不是來問我幼清的事?”

我立刻應聲,順便問了為何董奶奶以為幼清是被大火燒死的。

“二十年前,我們醫院的職員都住在石庫門的單位大院裏,誰知道睡到大半夜,忽然就起了一場火,那時董奶奶的女兒要結婚,董奶奶給女兒的嫁妝全賠進火裏面了,最糟的是,她女兒以為二老還在火海,沖進火裏救人,結果人沒救出來,自己卻被火燒得沒了形。自那以後,董奶奶有了輕微的癔症,什麽人去世都覺得是被大火燒死的。”

我這才知道,董奶奶為何從來沒跟我提過子女的事。

“奶奶,我一直有個疑問,幼清去世以後,家裏人把她葬到了哪裏,我最近有夢到她,我覺得她一定是心願未了。”

“南苑公墓那裏呀,怎麽了?”幼清奶奶問。

我不敢将全部的事情和盤托出,更不敢說出我的目的,因為知道幼清死狀的同學明确告誡我,只許在幼清奶奶面前談幼清死,不能談她的死狀,奶奶受不了驚吓。

“我知道了,奶奶,時候不早了,我走了。”我起身。

路過董奶奶家的時候,奶奶從廚房窗戶口遞出一個中藥袋,我接過,謝過二老。陽醫生打開鐵門,跟我說:“九兒,爺爺送送你。”

本來讓老人送我下樓這件事打死我都幹不出來,但我明顯感覺陽醫生有話要說。

出走單元門後,陽醫生借着燈光對我說:“孩子,我這大半輩子行醫,經歷過的奇怪事多了去了,你知道爺爺為什麽能活到快八十歲身體還這麽好麽?”

“為什麽?”

“因為爺爺只管做自己的事,不去伸長手,你也一樣。我看得出來,你是真心想辦好幼清的事,不然也不會來兩次,這些爺爺奶奶心裏都知道,但是你幹完就撒手,千萬不要沉迷其中。說老實話,爺爺祖上做那些陰陽宅的生意,雖然發了大財,但報應都還到子孫身上,就算三代行醫,這些冤孽依舊還不清。”

陽醫生從馬甲裱袋裏拿出一個橙黃的道符,塞進我的手心,“這個道符,我們家裏的小輩人手一個,到了我這輩,我無人可授,本來想留着給幼清,但幼清也去了,我便把這個道符授予你。爺爺奶奶們都老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老天就将我們收了去。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沒法送終,我哪裏想到我走的時候,也沒有送終的人。”

我眼眶一紅,“爺爺,您長壽着呢,什麽事都不會有。如果您真的仙去,我一定會為您念九九百十一遍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為您送行。”

“你媽媽為了你的哮喘到處求醫,這才結下了我和你的緣分,我們誰也沒有料到她去得那麽早,自古生老死別難承受,你是你媽媽生命的延續,一定要珍惜自己的性命,切莫任性。辦完幼清的事,答應爺爺,找一個實誠的人、愛你的人,組建一個幸福的家庭,平平安安過完這一生。”

我不準自己掉眼淚,抱了抱爺爺,悶頭甕聲道:“上個禮拜沿海刮臺風,把城南都淹了,幼清奶奶說幼清葬在南苑公墓,我做夢夢見幼清躲在水缸裏,我就想會不會臺風把幼清的墳頭給淹了,我打算去看看。”

“你去看看也好,順便幫我和奶奶上柱香,以後出門錢包裏塞我給你的道符,過年的時候再來看我和奶奶。”陽醫生說。

我點點頭,慢慢走出了三俠門洞小區。我曾以為我會幼清做一輩子的朋友,我曾以為我會經常往三俠門洞看望裏面的老人,在他們稍顯擁擠老舊的家裏消磨掉一個悠閑的下午,但是我發現,有些故事還沒講完就散了場,有些人兒去了遙遠的地方不再回來,而我,還站在時光裏,不願往前走。

☆、塵曲

作者有話要說: 新更送上,

這更有點鬼畜,

如果有讀者注意我專欄的話,我開了一欄,專門用來放讀者長評、我的回複、更新進度和公告。

實在很晚了,我去睡覺了,大家晚安。

我和陳昂駒到南苑公墓的時候,天有些陰,墓園裏稀稀拉拉散着幾個人。我大老遠望見一個穿黑色罩衫的人低頭立在幼清墓前,我下意識地抓緊陳昂駒的胳膊,心裏有些怕。陳昂駒輕拍我的肩膀道:“莫怕,莫怕,就是個飛頭撩。”

“什麽是飛頭撩?”我問道。

“飛頭撩是南方的一種妖怪,也叫落頭民。落頭,落頭,就是說這種人妖能頭身分離,落下的頭能夠飛,具體的故事你可以晚上查查《酉陽雜俎》。”

“你诓我吧?這人好端端地站在那兒,哪裏像人妖了,分明就是人。”

陳昂駒見我一副嫌棄的模樣,便從胸中掏出一個道符,拿食指和中指夾着,嘴裏念起了我聽不懂的咒語。那穿黑色罩衫的人似是注意到了我和陳昂駒,遂轉過臉來,就在我快要看清那人的模樣時,他的腦袋忽地從頸項上掉下來,砸在墓園的石板地上。

我吓得厲聲尖叫起來,卻被陳昂駒一把捂住了口鼻,頓覺眼前有些暈。那落頭在地上翻滾了幾下,兩耳掠動,忽然就朝我的面門飛旋過來。

“這些飛頭撩很好對付,如果能找到它的身軀,我拿個銅帽蓋住它的身軀,讓它的頭飛不回原地,就能叫它窒息而死。”陳昂駒的語氣裏沒有一絲驚慌,拿着符咒擋在我身前。

我害怕地閉起雙眼,那落頭飛旋的聲音在我腦海中不停劃過,令我根本無法思考。待我再次睜眼,發覺陳昂駒已不在我身邊,我正四下查看,就聽到陳昂駒喊我。他站在幼清的墓前,惋惜地說:“這天公作美,來這麽一場臺風,給城市裏的人降溫送雨,倒是苦了這些墓的主人,一個個全浸在水裏,這在地下的那幾位朋友,還不得凍死?”

幼清的墓完全浸泡在水裏,大理石墓碑根部現了一條很深的裂縫,連帶着墓邊的青草也遭了秧,被大水沒過半截。

“怪不得她要來找你,悶在水裏閉氣這折磨誰受得了。”陳昂駒嘆道。

“那我們該怎麽辦?這墓園大半墓地都遭了水秧,光清理幼清一個地方,馬上水又會漫過來,根本沒有效果。我也奇怪了,為什麽這墓地的地勢造得那麽低?”我問道。

“這就跟人間一樣,誰不想住大別墅,但最後都只能擠在高層商品房裏,管它地勢高低,風水好壞,有地住就不錯了。”陳昂駒看了我一眼,“懂了嗎?這就是人生,這就是殘酷的現實。”

“這時候跟我講什麽人生大道理,這些道理多了去了,有用嗎?除了讓人埋汰抱怨幾句,屁用沒有。”我嗤之以鼻。

“剛才那個飛頭撩,其實在唱歌給幼清聽”陳昂駒岔開話題,“你能相信嗎?它在給幼清唱歌。”

“唱什麽歌?”我道。

“大概就是唱‘今天天氣好晴朗,處處好風光’‘夏天夏天快快過去,留下小秘密’這類的歌。”陳昂駒一邊說,還一邊唱起來。

“那它為什麽要唱這些歌?有什麽特殊寓意嗎?”我陷入了沉思,“是不是希望太陽趕快出來,墓地裏的大水能趕快消退,還墓園一個清淨,這樣的意思?”

“大概就是吧。”陳昂駒點點頭。

我和陳昂駒看完幼清,慢慢朝墓園出口走,我自然而然地抓着他衣袖的一角,問:“那我們接下去該幹些什麽?我們是不是該去拜訪下元集大師?”

陳昂駒忽然将剛才用的一道符貼在我額頭上,厲聲說:“不許動!哪裏來的妖怪!還不速速現形!”

我吓得趕緊立正站好,一動也不動,一雙眼睛緊張地盯着陳昂駒。陳昂駒臉色本就黝黑,一蹙眉,看起來頗嚴肅,和城隍廟裏供奉的黑面托塔天王有得一拼。

“九兒,你現在站在這兒別亂動,待會不論有什麽東西叫你,你眼睛千萬別往後看。你一定要看着我從這裏一直走到墓園出口,等我走到墓園出口,你才可以動,記住了嗎?”陳昂駒一板一眼,說得有模有樣,我将他的話銘記在心。

陳昂駒說完就往沿着墓園出口處走了,我雖然心裏無比害怕,但硬逼着自己定神,目送陳昂駒出園。陳昂駒前腳剛跨出墓園,我就一路狂奔起來,天色漸漸轉暗,我的心像一張被揪得極緊的牛皮,無聲怖怕。

很快我便趕上了陳昂駒,伸手抓住了他衣服後擺,他扭過頭來連忙道:“有聽見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喊你嗎?”

“沒有,什麽也沒有。”我搖搖頭,一邊喘氣,剛才跑得太急,氣息不順。

“那就好,我們走吧。”陳昂駒起腳繼續往前走。

“剛才那是什麽妖怪?它附身在我身上了嗎?我怎麽什麽感覺也沒有?”我一連抛出三個問題,陳昂駒緊閉着嘴,很久才道了一句:“你不要多問。”

我見他寡言,猜測剛才定是非常兇險的時刻,也就不再追問。兩個人就這麽默默走到公交站牌下,等車回各自的家。

臨上公交車的時候,陳昂駒忽然拽住我,在我耳邊說了一句:“我剛才在墓園,是騙你的,根本沒有什麽妖怪附身在你身上。”

我驚怒想要打他,奈何公交車馬上就要開車,我三步并作兩步上了車,一把拉開最前排的車窗,探出身,只見陳昂駒在公交站牌下笑如抖篩子般,得意洋洋地朝我做鬼臉。

我怒火攻心,也不顧車上有人,直接吼了一嗓子:“陳昂駒,你這個壞蛋!我詛咒你一輩子不舉!不舉!不!舉!”吼完還朝他比了接近五秒鐘的中指,直到車越開越遠,陳昂駒的身形小成一個點,我才回進車內。一車人都挑眉睨我,我氣不打一處來,又吼了一嗓子:“看什麽看!小心長針眼!”

晚上回家,我越想越生氣,拿起手機就給陳昂駒打電話。第一個電話陳昂駒接了,之後的五十二個電話陳昂駒都沒有接。

銀條兒剛吃了狗糧,肚子有點飽,癱在我腳邊搖頭擺尾。銀條兒是條好狗,擺尾的姿勢優雅又具有節奏感。我懶懶看着它擺尾,昏昏欲睡。銀條兒擺着擺着忽然就停了,随即我就聽見我手機響了。沒有來電顯示,屏幕上寫着‘無主叫號碼’,我接起,‘喂’了兩聲,電話那頭還是沒有聲音,我正要劃掉來電,電話那頭忽然傳來一聲極細極慢的女聲,我木了兩秒,才意識到她在唱歌:

“今天天氣好晴朗……處處好風光……”

“夏天夏天快快過去……留下小秘密……”

極細極慢的女聲在電話那頭慢慢唱着,而我已經将手機丢到了離我一米遠的床上。意識脫缰的零點零一秒,我猛地跳上床,抓起手機按掉了通話鍵。銀條兒很合時宜地吠了兩聲,随我一同跳上床,然後對着手機一通狂吠。

我知道給陳昂駒打電話已經沒用了,他肯定不會接,就給他發微信。

微信內容大致如下:陳不舉剛才我手機有個女人打電話進來唱歌唱的就是你白天唱的歌我已經吓成狗怎麽辦!十萬火急!(害怕表情三個)

我等了五分鐘,陳昂駒才慢悠悠回了我一條:建議在心中默念一遍波若波羅密心經。(祈福表情十個)

我回:你給我打個電話會死啊?我吓死了!(害怕表情三個)

陳回:老婆孩子都睡了,我這時候給你打電話,等下老婆以為我外面養了個小三。(微笑表情一個)

我回:性命攸關,你不能見死不救。(哭笑不得表情三個)

陳回:你別怕,就當是五鬼往你家裏運財了。(微笑表情一個)

我回:窩曹,你這樣說我更害怕了。(哭笑不得表情三個)

陳回:你家不是有狗嗎?狗是至陽之物,你不用害怕。(微笑表情一個)

我望了一眼銀條兒,一把抱住了它的狗頭大力撫摸起來,銀條兒很乖,将頭埋在我的肩膀上,不聲不吭。大約過了一分鐘,陳昂駒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電話聲響起的那一秒,我還是害怕地抽搐了一下。

“我現在在你家門口。”陳昂駒在電話裏冷峻道。

我愣了一秒,遂大叫:“陳昂駒你今天兩米八!”

我打開門,看到陳昂駒脖子上挂着一大串大蒜。他将大蒜往客廳地板上一撒,說:“你回卧室去,客廳交給我。”

“我不能旁觀嗎?”我道。

“這玩意兒是裸着身體來的,你女孩兒看了不好。”

“那這玩意兒是公的了?”我問。

“不,她是母的。”陳昂駒道。

我哭笑不得,“那既然她是女的,我為什麽不能看,明明我是女的,你是男的。”

“你總有一天被你自己的十萬個為什麽給害死。”陳昂駒道。

“怎麽個害死法?”我條件反射地道。

陳昂駒無語。

“你進到你卧室,然後捂着耳朵,或者往耳朵裏塞耳機,放最響的音樂。等下客廳的聲音會很吓人,你就祈禱你的耳機夠給力,讓你什麽都聽不見。”

“你不會又是跟我鬧着玩,騙我的吧?”我不放心地問。

“有種你就不塞耳機,給我聽完客廳的一整套程序,我就敬你梁九是條漢子。”陳昂駒說完,‘砰’地一聲關上了我卧室的門。

我至今最後悔的事,不是我沒有在報刊亭買那老頭的靈符,而是我真的在陳昂駒的激将下,硬是沒有塞耳機。那天客廳裏發出的聲音,成了我永久的噩夢。我開始不斷夢到一個粉唇白面的女子,鮮紅的液體從她眼角和耳朵緩緩流下,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是她不斷開合的唇中所唱的那一首塵曲。

☆、運財

作者有話要說: 新更送上~~~

真心希望大家能夠花點時間評論一二,幫我打個2分,寫個評論,幫我漲點積分。

最近我時差有點混亂,也沒有跟大家講具體的更新時間,主要因為我即寫即發,什麽時候有空了,就趕緊寫一點,如果有讀者注意我文章的更新時間的話,我大多都是淩晨一兩點更新。

我會保證有更新,不會出現一星期不更新的情況,待我我後期空了,就能做到勤更了。

我在這裏先謝過大家了。

民間一直有五鬼運財的說法,即曹十,張四,李九,汪仁,朱光五位陰将能将他人之財運至自己門下。陳昂駒在我家參觀了一圈,不禁啧啧感嘆道:“別看你家地方小,門道倒是不少,平常沒少往這方面塞錢吧?”

“你指的哪方面?我不明白。”我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從三俠門洞到兆安路這塊的住宅區,我可沒少上別人家裏做白事,八十年代的老小區屋子裏頭的格局基本一個樣,兩室一廳,矩形居多;但你們家不同,你們家三個房間全都四四方方,明顯是敲了原先的牆重砌格局,進門有抱石三羊,屋內有屏風綠樹,陽臺罩玻璃封死,挖榻榻米,明顯就是個運財的風水陣。”陳昂駒分析得頭頭是道,還打開陽臺的門仔細瞧了瞧。

皓月當空,銀條兒蜷在陽臺一角,耷拉着眼皮。

“你居然還養狗!”陳昂駒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一般跳到銀條兒身邊,摸了摸銀條兒的狗毛,感嘆道:“此狗通體雪白,乃靈犬之兆,頗有九尾狐仙的氣質。”

我被陳昂駒吹溜拍馬的腔調惹出一聲冷汗,聳了聳肩:“你去大馬路上随便找條薩摩耶,它都是通體雪白,有靈犬之兆。”

“不不不——”陳昂駒煞有介事地擺擺手,“你這條狗,真是條好狗,你看它的眼睛,是藍色的哩!”

“怎麽可能?銀條兒的眼睛是黑色的。”我一邊說,一邊折回客廳倒水。客廳裏的水族箱我常年不清理,養了兩尾小紅鯉,玻璃壁上長滿了青苔,我剛探身湊近細看,陳昂駒忽然在我背後尖叫一聲:“別看!”

聲速是快不過光速的,該看的,我全看了。我瞥了一眼水族箱,立即狂跳起來,道:“陳不舉,你往我水箱裏丢了什麽東西進去!”

陳昂駒一臉賠笑得走到我身前,伸手擋住水族箱,道:“這不是剛才我脖上那串大蒜麽,今天天有不測風雲,我法力不濟,來不及把大蒜燒成無形,留了那麽一點。”

“你沒燒完,你不能扔到垃圾桶裏麽?你扔在水族箱裏,我兩條魚被大蒜熏死了誰賠啊?我養了五年的錦鯉,它們才是通體朱紅,乃靈魚之兆,有轉運之勢!”我從廚房鬥櫃裏拿出一盛湯的大砵,灌了清水,用湯勺把兩條紅鯉放進碗裏。

陳昂駒見到我的湯砵,又是一陣誇:“哇塞,你哪兒來的釉碗,這碗很貴的吧?你瞧這碗沿的圖案頗為有趣啊,紅紅綠綠的,怎麽還有個碗蓋啊,哇,碗蓋還鑲了邊呢!”

我被陳昂駒一連串的嘴炮堵了個慌,半響,悶悶道:“這碗是前清年間的,傳到我太爺爺手裏剛好第九代,到我這裏是第十二代。”

陳昂駒的眼珠子轉了轉,又轉了轉,道:“看樣子,你家裏的好東西估計□□那會沒少被糟蹋吧?”

“屁,在我家,真是好東西,哪輪得到□□來糟蹋?該藏得藏,該渡得渡,該偷得偷,該搶得搶,早沒了,根本等不到紅衛兵來插手。”我道。

陳昂駒又湊近瞧了瞧,頗為可惜道:“你用這麽好的釉碗做魚盆,你不嫌心疼啊?”

“這碗也就一般吧,原先我姑姑家有一個黃釉碗,嬌黃色,那才是一頂一的好碗,世間尋不着一個,我這碗頂多就是年份久了點,百姓用。”我道。

“我看你家裏有不少年代物,你家裏到底是做什麽的?話說,我怎麽不見你上班啊?”陳昂駒道。

“我家做投機倒把生意,我爹是這片兒遠近聞名的倒爺,我麽,當然也沒有工作了。”

“你沒工作,那你靠什麽吃?”陳昂駒道。

“你給人家算命一次二三十塊錢,你還能養活老婆孩子,我當然活得了。”我道。

“呵呵,瞧你的口氣,你以為你是資本主義家的大小姐啊。”陳昂駒嗤之以鼻,“我除了算命,我還有正經工作,我做紅白兩事,偶爾還會去廟裏給人唱經,一月掙個萬把塊錢沒問題。”

陳昂駒本想繼續說下去,結果我家大門突然響起了重錘聲。我和陳昂駒一對眼神,當下決定陳昂駒去開門,我跟在他背後,手裏握着一根警棍。

門一開,我只覺面上起了一陣狂風,還沒等我睜眼,就有一熊掌朝我襲來,一把拎住我的耳垂,罵道:“嘿,你這小騷娘們兒,偷漢子還偷到自己家裏來了。”

我一聽就笑了,敢情是陳昂駒的老婆來了,立刻喊了一聲:“嫂子,你搞錯人了,昂哥他确實外面有人,但不是我啊,我是他的顧客。”

陳昂駒兩只眼睛瞪得老大,轉眼就給自己媳婦跪下了:“天地良心吶姐姐,我黑矬窮,我搞誰去啊我,梁九你別瞎說大實話坑我。”

當時陳昂駒媳婦已經松了手,我在一旁哈哈大笑,道:“誤會,真的是誤會,我家裏進了點不幹淨的玩意兒,我請昂哥幫我弄弄幹淨,嫂子你看那魚池裏還有大蒜呢。我倆要是真有什麽,就這個點,估計我倆現在身上都沒衣服了。”

陳昂駒被我下流的話氣得鼻孔生煙,一張黑臉耷拉着,幾欲滴血。陳昂駒媳婦冷靜下來,嘿嘿笑了兩聲,忽然拿熊掌往我肩膀上一拍:“小姑娘,姐喜歡你這直爽,不錯。那你們事情辦完了嗎?”

“辦完了。”我道。說我,我回身往屋裏拿了點新鮮的瓜果放進塑料袋裏,給陳家媳婦帶上,道:“我這兒也沒什麽東西,這些算是謝禮,不成敬意,嫂子收下吧。”

陳昂駒媳婦顯然是個愛占小便宜的,拿了瓜果,又掃了一眼我玄關裏擺着的帆船擺件,也一并順了去。陳昂駒一臉無奈,走前道:“下星期一早上五點,我在公交總站等你,我們坐車上白馬寺找元集大師。”

我點點頭,說:“走好。”

晚上睡覺前,我特意抄了一遍心經,壓在枕頭下。這一壓,果然心裏舒坦多了,昏昏沉沉地便睡了過去。

第二天,日頭剛升起沒多久,我聽見房間外有走動聲和開門聲,心裏特別高興,因為我知道,我媽媽回來了。媽媽拎了一大袋包裹,穿戴整齊,出現在我卧室門口。我懶在床上不願動彈,就叫她。媽媽聽見我的叫聲,走過來,俯身望着我,她伸出手摸摸我額前的劉海和碎發,然後說:“我給你切好了芒果,你聞聞香不香?”我搖搖頭,道:“客廳裏的芒果都放了快一個星期了,要是這芒果好吃,我早就吃了。”

媽媽聞言,把芒果放在我床頭的小櫃子上,又過了一會,我聽見芒果上的小叉子落到地板上的聲音。我迷迷糊糊地,還想繼續睡覺。

“寶貝,睜開眼,讓媽媽看一看。”我聽見媽媽說。

我聽話得睜開了眼睛,卻發覺眼睛前面一片白——是天花板。

原來是夢。

大概九點多的時候,陳昂駒給我來了一個電話,先是替他媳婦道歉,然後又問我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

“挺好的,睡得挺沉,還夢見我媽媽了。”我道。

“昨天晚上太晚了,我也就沒說,你怎麽能把你媽的骨灰放你床底下呢?你知不知道這很犯忌諱。”

“我知道——但那是我媽媽,她又不會害我。”我道,“你怎麽觀察得那麽仔細,你進我卧室了?”

“幹我們這行,不用真進去,我有眼睛,我能看。”陳昂駒頗得意地道。

“說實在的,昨天晚上聽了塵曲那玩意兒,我真睡不着,如果沒有抱着心經,我估計我現在腫着一雙熊貓眼。”我道。

“你心理素質确實不錯,當年我頭一次聽,三個星期沒好好吃飯,我師父她是這方面的行家,她說這玩意不聽個百八十遍,根本成不了個中高手。”陳昂駒道。

“那元集大師豈不是聽了千百遍,才能成為業界頂尖?”我道。

“師爺聽了何止千百遍,恐怕萬遍有餘,要煉成像他那樣的,沒有勤學苦修下不來,沒有天資慧根也下不來,定要兩者兼得,方有建樹。他不光要渡苦厄,更要體世情,沒有三分三,怎麽上梁山?”

☆、寄生

作者有話要說: 新更送上,求打分,求評論~~

星期一的早晨,天還沒亮透,一朵烏雲就飄過來了,聽天氣預報說,最近一周都有強降雨,臺風帕布前腳剛走,塔巴臺風又來了。我在公交總站的出口站了還沒到五分鐘,褲腳便已濕得個精光。陳昂駒更慘,到了半途,傘被大風給刮跑了,整個人浸在雨裏,狼狽不堪。

我拿着傘給他遮雨,還沒靠近他,先是一頓笑。陳昂駒在雨裏,剛張嘴,雨就全飄進他口中去了:“梁九,你還能不能有點良心啊,我都淋成這樣了,你還有功夫笑!”我打開一把傘,遞給陳昂駒,道:“我就是喜歡笑,管得着麽你!”

到了公交總站,陳昂駒從內襟掏出一塊手絹,一路從脖子擦到額頭,擦得格外認真。見我一雙眼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他翻了個白眼:“姐姐,我這不是潔癖。”

“當然不是潔癖,你既做了傀儡,自然要格外珍惜自己的皮囊。”我道。

陳昂駒沒說話,狠狠盯了我一眼,耳朵動了動,甕聲道:“它說你聰明。”

“誰?”

“它呀——”陳昂駒指着自己的耳朵,朝我吼了一句。

我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摸了摸自己得胳膊,道:“得,我可不想得它賞識,待會找我來了。”

我和陳昂駒做公交1路車上白馬寺,途徑23個站,旅程漫長,我和他一邊插科打诨,一邊吃早飯。陳昂駒看見我手裏熱乎乎的豆沙包,咽了咽口水。我睨了他一眼,丢給他一個肉包。陳昂駒接過肉包,三下五除二解決了個幹淨,吃完又道:“渴了,要喝果汁。”

“沒有。”我道。

“我都看見了,就在你包裏,我要喝——”陳昂駒道。

我從包裏挖出果汁遞給他,陳昂駒湊過來,啧啧搖頭:“帶這麽多零食,你到底是去辦事的,還是去春游吶?”

“辦事春游兩不誤。”我道。

我沒有說謊,白馬寺是中古世代古剎,游客多景色美,我倆去辦事,勢必要在廟裏住上十天半月,廟裏都是素齋,不多帶點零食,晚上肚餓怎麽熬得過?

陳昂駒聽完哈哈大笑,“那天晚上回去,我老婆直誇你會做人,本來她是不許我帶着女顧客出來辦事的,但一聽我要跟你來,就答應了。”

“我還沒問你呢,你老婆怎麽就找得到我家?”我道。

“我老婆也是道上混的人,能沒點看家的本事?”陳昂駒頗驕傲地道。

“得了吧,那天晚上她揪我耳朵的時候,我看見她手裏拿着你的手機——”

第 4 章 !!! (2)

就不回答啦~~ 也請大家別問我了~~

謝謝大家的收藏和評論!!!

總之希望如果有時間都稍微注冊一下,‘收藏’一下我的文章,可以直接下載‘晉江APP’看文哦~

以後的更新基本會在白天~~

好啦,我更新《候鳥》去了~~

長青寺的早課并不好上,我在禮堂借了一件袈袍,跟着廟裏的僧尼盤腿在袈座上坐了一個時辰。因我并不篤信神佛,所以就免去了誦經。大雄寶殿裏的蓮花番布從懸梁處垂落下來,避住了刺眼的陽光,殿內梵音潺潺,偶有敲罄之聲,令我從一片迷糊之中醒神過來。

誦經完畢後,我又跟着僧尼們繞着大殿繼續游唱誦經。雲旗大師領頭,帶着坐下的四位女弟子,由殿內的東面出發,繞着神作佛像一通跪拜。我跟着隊伍前面的人疾走,又是下跪,又是磕頭,一場儀式下來,只覺口幹舌燥,頭暈目眩。待到僧尼們早課完畢,去齋堂用膳,我卻被雲旗大師攔了下來,獨自往那供奉排位的靈閣敲鐘。

沉鐘哀鳴,我擡眼望見不遠處白鹿山和三清山交界之處騰起層層白霧,不由得呆了。雲旗大師在我身後說:“那兒,就是三界的交界處,這幾日白霧特別濃,想來也是冤魂太多。”

我一愣,“哪三界?”

“神、人、鬼。”雲旗大師淡淡說,她從袈袍裏拿出兩個豆沙包同我吃,一邊吃,一邊給我講些神佛的故事。談話間,我和雲旗大師說起童年算命的往事,還未待我說完幼清的命格,雲旗大師便打算我:“你可有給他算命?”

我搖搖頭,“命越算越薄,我沒有讓他算。”

雲旗大師點點頭,半響,鄭重囑咐我道:“你以後不論任何情況,都不讓人他人給你算命。”

“為什麽呢?”我想也沒想,話便脫口而出。

“九兒,你就如那懸崖峭壁裏鑽出的一枝青藤,翻雲覆雨抑或天上地下,都極驚險。”

“那這是好還是不好呢?”

“世人常問我真假虛實,好運還是劫難,卻忽視了一些永恒的倫常。安,自然有安的好處,險,也有險的裨益。很多事,對你來說,也許只是白駒過隙般不顯眼的一瞬,卻往往是緣事簿裏早就畫好了的因果。”

雲旗大師從來不會直接地回答我的問題,她試圖和我探讨某些深刻的哲理,但我總是焦急着想要一個結果,兩個人的談話往往文不對題。

“為什麽我得是青藤而不能是池子裏的一朵荷花呢?其實我很喜歡荷花。”我問。

“芙蕖起自污濁,你兩袖清淺,又何來的污濁?”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繼續問道:“那幼清的命格是忠,大師您看她是否因此而罹難?那算命的曾言她命裏有災,這能說明他算得準嗎?”

“你遇到任何一個人,随口說一句‘你最近感情方面有點問題’,十個人裏估計有八個人會點頭;你說一句‘下個月會轉運’,十個人裏九個人會信,剩下一個篤信;你說一句‘本命年有災千萬別亂跑要穿紅’,十個人裏九個人真的會碰上糟事不管穿沒穿紅,你自己想想,這天底下誰能做到某一年順得大發、一點破事兒也遇不着?這些路邊算命的,多是瞎說,或者學了點皮毛就出來賣藝,可偏偏你遇上的這兩個,都是真刀實槍的好家夥。”

“他們不是騙子?”

雲旗大師點點頭,“你小時候遇見的那個算命的,相面的技藝爐火純青;你長大後遇見的那個算命的,尋人的本事難得一見,我已經好幾年沒聽說有人拿定針尋人的了。”

“這麽厲害?”我不由得驚了。

“可她既查到了那人的方位,卻沒有和你細說,要麽說明她運用定針的火候欠佳,要麽說明她對你有所隐瞞。”

“欲知詳細。”

“俗話說幫忙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既已尋得那人活動在東面,便該告訴你,明日你去往何時何地能夠尋得此人。她只告訴你了一半,就說明她不想讓你真的尋得此人。”

“有可能是她水平有限?”

“能拿定針出來耍的,絕不可能是江湖上哄騙人的半仙,況且聽你的描述,她手裏的定針沒有移動,說明她控制能力極佳,是個中的高手。”

“這和定針移動有什麽關系?”

“定針能尋方位時令,時時都在探位,若是遇上個懂行的,從定針的移動指向很容易看出持針人的隐秘,都是靠天機吃飯的行當,要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去,持針人性命堪憂。”

我倒吸一口冷氣,“所以那女道士竟能止住定針的移動避免暴露行蹤?”

“想來是這樣。”雲旗大師點點頭,“你幼年所遇的道士,也是個角兒。幼清的命格一點問題也沒有,這世上忠心的人多了去了,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壞就壞在幼清請那道士算了命。”

“什麽意思?”

“那道士不是一般的道士,他不光能面相,他還能演面。”

我一頭霧水,“何為演面?”

“意思就是說,道士三言兩語道破了幼清的命格,也就是道破了天機,因此她緣事簿裏之前所畫的命格都不再作數,全由那道士的結語作數。”

一股寒氣自我心口透出,也就是說,從前幼清的命裏确實有災,不過人力可改、後天可為,但她請了那道士算命,提前得知了自己的命數,偏這道士又是個會演面的道士,‘命裏有災’的命數便被他口頭坐實了,無論如何也更改不了了,如要更改,必須再請那道士演一次面。

我氣得直跺腳,“那道士既會演面,又為何要引誘幼清算命,他這分明不是演面,他這是害人!”

“九兒,因緣際會,有些冤孽、有些浮沉,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掉的,他做這些,有時也并非他所願。”

“那我必須找到那個道士,我只要找到那個道士,幼清才能歸魂,我才能得到清明。大師,您懂得那麽多,您能幫我出出對策找到那道士嗎?”

“你聽說過棋鬼嗎?”大師問。

我搖搖頭。

“棋鬼酷愛下棋,就是因為太喜歡下棋,誤了轉生的機會,永遠無法投生做人,凡是會演面的道士,大抵和棋鬼脫不了幹系。”

“也就是說,那道士一定出沒在棋盤附近?有人下棋的地方?”

雲旗大師點點頭,“那道士,定成了棋鬼的傀儡,否則根本無法演面。”

我一邊高興自己得了新的線索,一邊問大師:“如此說來,從前讀《三國》,覺得裏面的諸葛亮特別厲害,随手就能借來東風,亦能披鶴氅戴綸巾唱一曲空城,莫不是也有得道之助?”

雲旗大師笑笑,淡淡說:“只是故事而已,何必較真,若真有得道之助,絕不會有‘扶不起的阿鬥’之說。”

大師說話談笑如常,和我在偏殿的廊下慢慢行走,我卻對她所說的話,不寒而栗,只覺細思極恐。

我在寺廟裏住了兩天,晚上睡在課間又做了一次夢,不過這一次,我只夢見一頭白色的小豬,朝我奔跑而來,早課和大師談起,大師說是個好兆頭,讓我放寬心,吃過午齋飯便可下山回家。走的時候,大師往我的背包裏塞了一只毛筆,說是開過光的,可以放在書桌上辟邪,我仔細瞧了瞧毛筆的筆身,上書‘小白雲’,覺得頗有趣味。

回家剛一打開門,銀條兒就朝我撲了過來,喉嚨裏嗚嗚直叫,拼命拿舌頭舔我的臉頰。我倒了些新鮮的狗糧在它的食盆裏,又接了一點水,銀條兒吃得并不多。我躺在沙發上看了一會電視,大約傍晚時分,牽着銀條兒出門。銀條兒很久沒出去遛了,激動得到處亂竄,我拿着牽引繩根本拽不動它,偶爾還會被它拽着跑。我陪着銀條兒玩耍,走着走着,不知不覺就到了我原來的家,家後面有個公園,一直有挺多老頭老太晚練,我牽着銀條兒進了公園,還沒走遠就聽到一聲中氣十足的“将軍!”

我轉念一想,公園裏最多的就是老頭子一起拼棋藝,讓我趕上了。我趕忙跑過去,擠進人群中拿眼風來回橫掃,希望能找出個面善的來。想來我也是太過天真,十多年前遇到的一個道士,哪能這麽容易找到。

之後的每一個傍晚,我都牽着銀條兒往東邊的大街小巷裏散步,看見有人在路邊賽棋便停下來觀戰,時間長了,我居然也有了棋瘾,跟着參加了進去。

我下棋總是随心所欲,一開始便是劈頭蓋臉一頓搶殺,往往下得只剩下一副‘車馬軍’,甚至連粒‘象’也能被吃飛,帶我下棋的黃大爺特別喜歡我,說:“小輩下棋就是爽快,該殺就殺,沒那麽多顧慮,不像我前幾天跟個馬臉一起下棋,愣是從下午下到吃晚飯還沒下完。”

“真的假的呀,一盤棋能殺那麽長時間?”我道。

“可不是麽,那人落一顆子能想老半天,其實棋藝也不見得有多好,完全就是拖延戰術,下到最後我都沒耐心了,故意輸給他的。”

旁邊人一聽便開始噓黃大爺:“大爺,您輸了就輸了,找什麽借口嘛。”

黃大爺眉毛一挑,“真的,你們別不信我,等那人下完棋,我城隍廟都燒了三座了。”

“下次把那人叫來,我們反正都閑得慌,看你倆下棋消磨消磨時間也好。”周圍的大爺們紛紛道。

“行啊,明天我就把他叫來,九兒你也要來看大爺下棋啊。”黃大爺拍拍我的手臂說。

我點點頭道:“好啊,沒問題。”

有時候你不得不嘆服,世間的事總是無比奇妙,比如,第二天來和黃大爺弈棋的馬臉,正是我幼年遇見的那道士——陳昂駒。

☆、鳳雛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好,我這幾天出門,所以放了兩章在存稿箱,

但是晉江抽了,我今天回來才發覺居然沒有發成功,

你們肯定都等急了!!!

所以我把兩章合成一章發了!!

謝謝你們的等待和催更!!

會繼續努力!!

我之所以能一眼認出陳昂駒,最直接的原因是他還穿着當年那件淺色的夾克衫,夾克衫的口袋裏塞着算命的小廣告,廣告紙露出一角。他的手指粗糙結繭,掌心托着幾塊石頭,嘴裏叼着一根牙簽,慢慢悠悠在棋盤前坐下來。

黃大爺撥開人頭,将我拎了出來,說:“待會我和這馬臉下棋,你可幫我看着點,出出主意,我要是輸了,丢大人。”我一聽,認真地點了點頭,站在黃大爺身後。黃大爺下棋有個毛病,前三步必定是‘挺兵’、‘飛象’和‘提炮’,我通常選擇‘跳馬’和‘提軍’,陳昂駒顯然是走了我所習慣的套路。黃大爺落完一步,陳昂駒總是要等那麽一等,沒個七八分鐘下不了一顆棋,別說黃大爺熬不住,就是邊上觀戰的我都熬不住。棋下了沒一會兒,人群裏就起了噓聲,‘你到底會不會下棋啊,賣什麽關子’,‘不行就別下,騰出地方給想要下棋的人’。我死死盯着陳昂駒的面,發覺每當黃大爺下完棋,他的耳朵便會不自主地抽動兩下,他的眼神也不在棋盤上,而是停到黃大爺的面門上。許是聽到旁人議論,他稍微加快了一會下棋的速度,棋盤上的厮殺逐漸灼熱起來。

許是注意到了我的凝視,陳昂駒忽然擡起眼睑盯了我一下。我有些慌,急忙移開視線。陳昂駒站起來,道:“這棋我不下了。”他走得疾,差點撂翻地上搭着的棋盤架子。我趕忙追上去,捉住他夾克衫的一角,道:“你被這盤棋都還沒下完!”

陳昂駒聞言,身形一僵,眼睑下的烏珠轉了又轉,道:“你是誰?”還沒等我回話,陳昂駒擺了擺手,道:“棋下不下完有什麽要緊,我要回家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你怎麽一點也不顯老?”我脫口而出。

陳昂駒的眼神裏突然閃過一絲詭谲,他回身拎着我的襯衫領口就道:“別瞎說話,徒惹是非。”

“欸——你這個小赤佬,你活得不耐煩啦!還不放下我家姑娘!”黃大爺急急忙忙從棋盤裏起身,快步走到我身邊,一把打落了陳昂駒揪住我領口的手,“下棋不行,欺負姑娘我看你挺行的麽!”

“誰說我下棋不行!”陳昂駒怒道。

“你要是下棋行,你逃什麽逃,這棋都還沒下完!掃興!”黃大爺哼了一聲,手裏拿着把折扇,忽的一下打開,扇起風來。

“不跟你們鬧,我走了。”陳昂駒道。

“你站住——”我急急忙忙拽住他,“你不許走!”

陳昂駒臉上的表情很誇張,斜睨了我一眼:“你這小姑娘,膽子倒是大得很。”

我不說話,死死拽住陳昂駒的衣袖。

“你不讓我走,那你要我幹嘛?”陳昂駒問。

“我找你有事。”我道。

“我沒這個功夫,我還要回家買菜做飯,等會老婆就接我孩子回家了。”陳昂駒道。

“你有老婆孩子了?”我一愣。潛意識裏,我始終覺得道士是不娶妻的。

“怎麽,我還不能有老婆孩子?我發覺你這小姑娘管得也太寬了吧?”陳昂駒嘲諷道。

我見根本攔不住陳昂駒,急中生智,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你被這棋盤耽誤了投胎,也不見得下得多好多精妙,你說你可憐不可憐?你現在算命得價錢還是30元一次麽。”

陳昂駒的臉色變了一變,又變了一變,他一言不發死死盯着我,過了會,轉身就走。我追上去,繼續道:“你這個演面的道士到處出來害人,你就不怕冤孽還到你老婆孩子頭上麽。”陳昂駒聞言,走得更快了,不一會就繞出了巷子口,到了大馬路上。他忽然站住,對我說:“你想怎麽樣?”

“我們附近找家麥當勞,聊一聊。”我道。

“前面兆安路有一家麥當勞,我們去那裏。”陳昂駒指了指馬路。

“好,我請客。”我道。

因為是吃晚飯的點,麥當勞裏人山人海,我買了兩個漢堡套餐和一杯巧克力聖代,陳昂駒一見到冰淇淋就叫起來:“怎麽你有冰淇淋,我沒有,我也要吃!”

一個快四五十的老男人跟我吼,說他要吃冰淇淋,這讓我不禁泛起一層雞皮疙瘩。我問:“那你要什麽口味?巧克力嗎?”

“不要,我喜歡草莓味。”

“真老土。”我嫌棄道。

“哎喲嘿,你這小丫頭片子,老子愛吃草莓味還要被你說老土,你也是夠了。”

我失笑,給他買了一杯草莓味的聖代。

陳昂駒一邊吃,一邊把漢堡裏的雞肉挑了出來,“我不吃肉的。”

“那你能吃飽麽,我再給你買個菠蘿派吃?”

“不用了,你說吧,你找我什麽事。”陳昂駒也不是個挑剔的人。

我簡明扼要地将幼清的事跟陳昂駒說清楚,但對于我自己的夢境之事予以保留,只是草草說幼清入了我的夢,躲在盛滿水的缸裏。

陳昂駒一邊仔細聽我說,一邊喝可樂,喝罷,他道:“本來這事挺簡單,我再演一次面就行,可問題是,她死無全屍,身無完發,魂又不知所歸,我愛莫能助。”

我一聽就急,“道師,您一定要想想辦法救救她,她一定有什麽苦衷,所以才會纏着我,入我的夢。”

“可她在哪裏我都找不到,我怎麽演?你必須先把她找到,我才能演面啊。”

我心中一動,悔得腸子都青了,“我前月在宋安橋附近的麥當勞見過一個高人,她能用定針往陰陽世間裏撈人,厲害得不得了,可惜我什麽聯系方式都沒有留下。”

“你是不是讓她查了我?”陳昂駒問。

我點點頭,“是啊。”

“我說我那段時間怎麽覺得自己神魂有些剝離,原來是你在搗鬼。這尋人的差事可不能随随便便做的,往來陰陽世間的緣事不能錯了順序,你以後別再随意找人了。”

“我沒有随意找人,我就是想要個真相。”我道。

“你想要一個什麽真相?”

“我覺得幼清找我,肯定是塵緣未了,若我不幫她找到,她肯定還會來找我。但是,我覺得如果我不盡快查到真相,我恐怕熬不下去了,對我的身心實在太折磨。”

“那你要找,也不能急于一時,我們可以慢慢想辦法。”

“我一想到之前幼清男朋友跟我描述的情景我就夜裏睡不着,他說幼清晚上來找她,坐在牆頭,穿着粉紅色的小套裙,手裏拿着白色的手袋,腳淩空懸着飄蕩,然後鮮紅的眼淚從她的內眼角落下來……”

陳昂駒的眉毛就在一塊,倒吸了一口冷氣:“我從業數十年,還沒聽說過如此恐怖的夢境,你朋友也是個厲害的角色,難怪你吓得不輕。”

“那我們現在怎麽辦呢?這件事,都是你緣起,若不是你誘她算命,也就沒有之後的事了。”

“我只是算得她命裏有災,哪裏曉得她此災如此險惡,說實話,給她算命的十塊錢,我還看不上呢。”

“哼,既然看不上十元錢,那又為何誘她算命?你這人也忒搞笑了。”我冷冷道。

“你別氣嘛,我們這些靠天吃飯的,總是得做些無可奈何的事。你既已知道我被棋鬼纏身,那我也不跟你隐瞞了。”

看到陳昂駒難得做出一副要講故事的架勢,我立刻豎起兩只耳朵凝神細聽,臉上挂着的愠怒也散了七分。

“我臨出生前,我媽晚上做了一個胎夢,她夢見天上有龍有鳳,飛舞間掉下好多金銀珠寶,把我媽媽高興地從夢中笑醒,我媽醒了以後就找村頭的瞎子先生算命,瞎子先生說了四個字——”

“哪四個字?”我問道。

“龍駒鳳雛。意思就說我以後一定是個很漂亮、很英俊、很聰穎的孩子,而且還能當大官。”

我還沒聽完就大笑起來,“你哪裏當官了?可見那瞎子先生也是亂說。”

陳昂駒臉上一窘,“我媽長得非常美,人又好強,一心想要孩子繼承她的美貌,可惜我生出來以後,又黑又瘦,長到六七歲,其他孩子早就開始說話了,我還不會怎麽說話,她就特別苦悶,天天對着我又罵又打,等到我九歲左右,我媽對我忍無可忍,就和我爸又生了一個妹妹,我妹妹的名字叫陳鳳雛。”

“那其實你本名是陳龍駒對嗎?”我道。

“你真聰明,我後來從家裏出來,就到派出所改了名字,改成了陳昂駒。”

“為什麽要改成‘昂’字。”

“就是希望我能從此昂首挺胸,擡起頭來做人吧。”陳昂駒癟癟嘴,“我從村子裏出來,先是去了縣城,我剛坐上長途汽車,就看到一個姑娘蓬頭垢面坐在座位裏發抖,我問那姑娘怎麽了,姑娘說,她是被拐賣進農村來的,好不容易逃出來。我問她是那個村,她說完名字我就知道了,她被拐賣的那個村,是我們河南最窮的地方。她顫抖是因為她特別激動,特別開心,她終于要離開那不見天日的地方了。看到她那麽開心,我也很開心,我從包裏拿出饅頭給她吃,我們兩個一路上聊了很久的天。”

“長途大巴要開一天一夜,晚上司機會在高速休息區稍微停靠一下,我下車去買水,買完水出來就發覺大巴被一群人拿着鋤頭圍住了。我跟你講,真的特別荒唐,那些農民坐在一輛敞口的卡車後面,手上拿着的鋤頭一看就是地裏幹活用的,上面還粘着土。一群人圍着大巴敲敲打打,說着我都聽不懂的方言。我心想,糟了,那姑娘肯定是逃不出去了,趕快上前擠進大巴,在靠近車門的地方,果然看到那姑娘被四五個男人扒拉着下車,她死死抓住車窗不願松手,我就急了,我說你們幹什麽,你們販賣人口你們還有理了,你們要不要臉!你們丢不丢河南人的臉都他媽給我滾!其中有幾個男人的鋤頭就往我身上砸,那姑娘尖叫一聲說你們不許砸他,你們要是砸了他,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那幾個大男人力氣實在忒大了,我一個人拽根本拽不動,大巴裏的人全都默不作聲,司機就當沒看見只管自己喝水吃面包,我氣不打一處來,一拳頭敲在其中一個男人的臉頰上,後面我就感覺頭頂一片黑,醒來的時候我一個人在高速休息站大門口躺着,身邊是我的黑色背包,我錢夾裏的錢也沒了,身上卻毫發無損。”

“你沒受傷?那個女子呢?”我緊張的問。

“那個女人我後面我也無從找起,估計是被那群男人帶走了,但是我第二年回老家,聽說他們那個村出事了,死了好些人,其中一個男的臨死前不停說胡話,說□□者不得好死,拐賣婦女者不得好死,幫兇的也不得好死,全家都不得好死,而且斷子絕孫,生下來的小孩都是鬼孩。”

我聽得大快人心,連連拍手,說:“那然後呢——”發覺陳昂駒沒有立刻回答我,我心中的疑團忽如撥雲見日般清明,我叫起來:“我知道了,就是那個女子帶你入行的對不對?”

“你實在太聰明了,确實在大巴上,她給我講了很多玄學的東西,我聽得特別入迷,但是我也好奇,為什麽她懂玄學,還是逃不出被拐的下場,等到我再長大一點,懂的更多一些,我才知道,這是每個人命裏的劫數,逃不掉。”

“放屁——”我激動地說:“每個人命裏都有劫數這個我理解,但是被拐賣這種劫數根本就不該有!那些販賣人口的,都不得好死!”

“魇着了,魇着了你,不要這麽激動。”陳昂駒勸我。我才發覺我剛才吼那一嗓子,引來了周圍很多人的目光。

“我覺得有些時候都是命,我回城裏的第二年,有天下午,我爸爸忽然打電話來,說妹妹找不着了,我心裏一沉,第一反應就是我妹妹也被拐賣了。那時候我已經學了一點本事,想要探下方位,但是我做到一半就覺得呼吸急促,躺下淺眠了一會,就聽見有人在我耳邊說‘如果你想要找到你妹妹的話,你就要聽我的’。我說一句實話,在我老家那邊,重男輕女比較嚴重,我作為一個男孩子,居然被自己的爹媽嫌棄,也是前所未有的恥辱,我對這個妹妹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麽好感。我對那聲音說‘我憑什麽聽你的’,然後我就聽見我耳朵邊有激烈的尖叫聲,雖然我跟我妹妹兩年多沒怎麽見面,但我還是馬上聽出那聲音是她,我心裏一下就慌了,畢竟是親兄妹,我說‘好的好的我都聽你的’。”

“所以你就這麽做了棋鬼的傀儡,是麽?你跟我說這些,恐怕不單純是為了跟我講故事吧。”我道。

“你反應真的很快,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敏銳的人。但是,你知道嗎,就是你的過分敏銳,絆住了你。”

“哦?此話怎講?”

☆、流觞

作者有話要說: 送上新更。

謝謝大家的收藏!建議大家如果有時間可以下載個晉江APP,這樣我更新了,收藏夾就會有提醒,比較方便。

這個故事,我會認認真真寫,就算再忙,也會盡力保持更新。

“你若不是聽音辨銳,洞察秋毫,推理能力驚人,你又怎麽能把這一系列的事情串連起來?相面裏說耳大而提,說的就是你這種人,精力多,領悟力超出常人。”陳昂駒道。

我聳了聳眉,“那你額頭飽滿,山根高而直,不漏鼻,說明你對自己頗有自信,事業順遂。這些奉承人的話,我聽得多了。”

“這不是奉承人的話,而是相面常用語,你剛才對我說的,并非你胡說,只是藏在你的潛意識裏,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我心中一凜。

“這些并不是你刻意想去記的,但你卻能記住,而且記得很清楚,所以我說你敏銳。發生在你生活中的事,也許是你逛街偶爾從行人口中捕捉到風言風語,也許是你半夜忽然聽見隔壁房間傳出的悉索,你可能不在意,但你在無形中全都記錄下來了。”陳昂駒平淡的敘述,卻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并不是什麽好事,你太過敏銳,所以才會招惹是非,才會經歷一些平常人不曾經歷的詭谲。”

我凝神細想,寒氣從腳底竄上來。“我從小就常聽一些怪異的聲音,時間長了,也不覺得恐怖。比如,我躺在床上枕着枕頭,能模糊聽見隔壁人家的吵架聲或者一聲輕微的嘆氣;天快亮的時候,能聽見一些鳥獸蟲鳴聲,廚房裏也會有呯呯嘭嘭的擊打聲。”

“那就是了。”陳昂駒道。

“那我現在該怎麽辦?”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手裏拿着薯條蘸着番茄醬一頓狂吃,末了,又去櫃臺買了一包大薯條。

“我只想解開我腦中的一些困惑,我想幼清也希望我這麽做。”我道。

“你這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的性格跟你也是絕配,我覺得當下之急是找出幼清的所在,你必須再去一趟她奶奶家,問清楚幼清的身後事,我們才好出發。”

“出發?去哪裏?”我問。

“去找元集大師。”陳昂駒道。

“元集大師你認識?還是你有人?”我一陣激動。

“我怎麽可能有人,你腦子裏都裝着些什麽破爛。”陳昂駒嗤之以鼻。

“這年頭,做什麽不需要找個熟人,攀個關系,人之常情。”我道。

“我們學玄術之人最是不屑你們這些俗塵氣,我們頂多就是往上找個大師兄,大師兄再往上找個師傅,攀的都是幹幹淨淨的師徒關系。”陳昂駒撇嘴道。

我哈哈大笑,“那還不就是找關系!”

跟陳昂駒告別以後,我直奔三俠門幼清奶奶家。這次因為時間尚早,太陽還沒有落山,樓道裏光線充足,我走得很快,一下就上了三樓。在三樓拐角的地方我又看見了之前和我講話的那個小孩,這次他身邊沒有大人相陪,在三樓和四樓的樓道裏玩着一個沙包。

“好心的姐姐,你又來了。”他颠了颠手裏的沙包,朝我咧嘴微笑。我看到那沙包的邊緣已經漏洞,一些細碎的白米從沙包裏漏出來。

我說:“你的沙包漏洞了,快讓你媽媽給你補補,不然等下就沒得玩了。”

小男孩朝我笑笑說:“姐姐你放心,這個沙包漏不完的,我家裏多的是白米,很多很多的白米。對了,你要不要來我家吃飯,都是很新鮮的,剛燒好的,就是分量不多,因為我家的碗都特別小,你可能要多添幾次才能吃飽。”

我連忙擺擺手,道:“謝謝你的好意,姐姐今天是來找四樓住的一個老奶奶,我不能在你家留飯。”

小男孩聽完好像有些傷心,一直低頭颠着手裏的沙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他的沙包往二樓掉了下去,他急急忙忙去撿,一個趔跌,直接從樓梯轉角掉了下去。我驚叫一聲,立即跟着跑下去,一邊跑,一邊喊:“你沒事吧!要不要緊!你家大人電話是多少你知道嗎?”可待我跑到二樓的樓道,樓道裏竟然空無一人。

我愣在當場。不甘心,又繼續往樓下走,一樓樓道裏依舊空無一人,單元的鐵門關着,我也沒有聽見鐵門開合的聲響,我心裏一沉,不會男孩跑到地下室去了?大夏天的午後,地下室的入口傳來陣陣涼風,我卻沒有這個膽量一探究竟,踯躅片刻後回身上樓。經過剛才一頓猛跑,頭有點暈,我放慢腳步慢慢地上臺階,可好像怎麽也上不去四樓,一直在三樓的樓道內晃悠,每個樓梯轉角以後映入眼簾的,依舊是三樓的門牌號。我心裏又害怕又着急,只好敲開了三樓的一戶人家。

那戶人家裏走出來一個滿臉是淚的中年女人,她凄凄漓漓地問我:“你找誰?”

我趕緊說:“我想上四樓,但是好像在樓道裏迷路了。對了,剛才我在樓道裏看見一個小男孩,他玩沙包,玩着玩着掉下樓梯了,我去尋他,卻發覺樓下空無一人,也沒什麽血跡。”

“什麽模樣的小男孩?”

“頭發短短的,有一摞擱在額前,臉上全是汗,單眼皮,雪白雪白的一個小男孩。”

那中年女人回身,從房間裏拿出一張黑白照片,用泛着血絲的眼睛盯着我問:“是不是長這樣?”

我湊近細看,可不就是剛才我遇見的小男孩,眼睛眨巴眨巴地朝我咧嘴笑。

見我點頭,中年女人忽然伸出一雙手,揪住了我的頭發,惡狠狠地說:“就是你!就是你奪走了我孩子的命,我要你死!”

我被那女人提着想反抗,手上卻什麽力氣也沒有,連同雙腳都離了地。那女人一邊抓着我的頭發,一邊伸出手來掐我的脖子,見我疲弱,所幸兩手直接掐住我的脖子,将我抵在對門的牆壁上。我被她掐得神魂消散,意識逐漸模糊,漸漸失去了聲息。

待我再次睜眼,發覺自己躺在床上,頭頂的天花板開裂,床邊的地上漆着紅漆。“九兒,你醒了。”幼清奶奶拿着一杯

第 3 章 !!! (1)

應該不會太吓人嘿嘿~~

從康複中心回來的第一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我又到了地鐵口,一個人慢慢悠悠地走着,手裏也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扇子。我拿着那扇子扇風,輕輕一揮,竟将隔着我老遠的銅錢樹給扇動了。那樹的枝條本就如銅錢串般晃晃悠悠在空中飄舞,經我這麽一折騰,居然落下真的銅錢來。我啧啧稱奇,想往前探視,卻被從路邊忽然冒出來的人群給擠了回去。那些人面上發青,頭發披散着,瞧着模樣是疲餓得不輕。我讪讪回身,挑大路走,結果沒走幾步路腳底一滑,摔了個大跟頭。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剛才令我滑倒的竟是一個小金元寶。我拿起它,左右撥着元寶的兩側,以為是被金箔包着的巧克力,發覺它并不能吃後,我将元寶複置于地,繼續趕路。可是沒走幾步,又摔倒了,絆住我的還是一塊金元寶,只是和之前比更大了。我撿起一看,并不能吃,便又扔下了。緊接着,一個女人出現在我面前,她面色發青,披散下來的頭發遮住了半張臉。她朝我伸出手,我吓得連連往後退。待我定睛細看,我發覺她手裏一個更大的金元寶。看她的樣子是想把元寶給我,我并不想拿,害怕得背起手。

那個女人死死盯着我,臉色從一開始的青色逐漸轉黑。一開始只是鼻子下有些黑,爾後整個面頰都開始發黑,一雙眸子一開始是眼白多,漸漸就被黑色的瞳仁給填充滿了。她伸出一雙慘白骨瘦的手,朝我踱步過來。更叫我害怕的是,她的手指邊緣全是模糊的血肉,十根指頭的指甲都被拔幹淨了。我尖叫起來,朝地鐵口的方向往回跑。逃進地鐵口後,看到來來往往的人群,我一顆心就放下了,等着回市區的地鐵。我看了一眼提示牌,下一班鐵軌大概一分鐘後就進站了,我想着去排隊買票,這才發覺手裏的小包拉鏈開了。包裏的手機和錢包都不見了,裝滿了金元寶,想必是剛才追逐我的那個女人幹的。我敢肯定,剛才奔跑的時候,那女人一直貼在我身後,因為我能清晰聽見她的嘆息聲。我正在猶豫着要不要回頭找錢包,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後背,一回頭,撞入眼簾的便是那女人一張發黑的臉。她竟咧開嘴朝我微笑了一下,接着不由分說就往鐵軌裏跳了進去。我急忙去拉,想着手機和錢包一定在她身上,可惜還沒碰到那女人的半片衣襟,進站的列車便飛馳而過。

我醒來的時候正是淩晨時分,卧室裏漆黑一片,心想着起身喝口水。正在這時,我聽見外面客廳傳來輕輕的開門聲,非常輕,不消半刻,廚房間便響起了鍋碗瓢盆擊打的聲音。我住在兆安路的一個單身公寓裏,公寓裏白天沒什麽人,一到了晚上便熱鬧起來。我猜想可能是樓上鄰居半夜回家做夜宵,傳出來的聲音被我聽成了自己家裏。銀條兒突然從床底下鑽出來,撲到了我的薄毯上,這條薩摩耶我養了半年,膽子比我還小。銀條兒嗚咽了一聲後,忽然就不動了,定定看着窗臺,過了一會,慢慢開始搖動臉頰。我特別清楚,銀條兒在看到新奇的東西時,就會做出這樣的反應。半夏的風從窗簾縫中穿堂過,銀條兒看得癡迷。我索性起身将簾子整個拉開,也往外一瞧。亮月當空,我看到對面單元的空調室外機上立着一只玳瑁貓,銀色的月光覆在它的身軀上。它起先仰頭盯着月光,其後慢慢張着了嘴,竟給我一種它能張嘴吞下整個月亮的氣勢。

以前幼清的奶奶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她說南方有一種貓,叫金華貓。此貓若被人從山間捕獲,豢養三年後,就會每晚蹲在屋頂等待月出,他一整晚都保持一個姿勢,月出雲的時候便張嘴吸取月之精華,不出七七四十九天便能化作妖貓,變出人形,迷惑人間。

銀條兒在我沉思時忍不住對着那貓吼了一嗓子,我吓了一跳,再回神時,那空調室外機上已經貓走茶涼。大晚上的,對面單元漆黑一片,看不見一星點的光,我于是就又躺下了。人雖然躺着不動,腦子卻開始胡思亂想,銀條兒好像受了什麽驚吓,一直窩在我床腳邊不肯挪騰,每次我把它踢下床,它嗚咽一聲後又爬了上來。睡了一會,銀條兒自己跑去陽臺撒尿,我只覺床一輕,迷迷糊糊,睡意又開始襲來。睡了沒多久,我覺得腳邊有些沉,下意識得喊了一句,“銀條兒,下去——”,可是當我把腳在床沿胡亂一掃,并沒有掃到銀條兒厚實溫暖的肚子。我眯着半只眼,撐起身,卻見剛才夢中那女人正半跪着坐在我床尾,滴着血的手裏捧着一摞金子。我以為我會尖叫,會起身開燈,但是我都沒有,當極端的恐懼襲來時,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将被子一蒙,騙自己什麽也沒有發生。不一會,我握在手裏的被子開始往後退,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撕扯着它。我用腳緊緊壓着被子的尾部,雙手合在胸前用被子将我的頭蒙住,我感覺那東西一寸一寸從我的小腿、大腿、腰部攀附上來,好像馬上就要掀開我蒙着的被子,讓我看見她那張漆黑的臉。

肩膀上的重量逐漸沉了,我甚至能聽到她的呼吸聲——

“啊——”久違了的尖叫從我的肺中穿出,腦跡全是亮眼的白,白得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汪汪汪!”一聲狗叫将我拉回現實,銀條兒趴在我肩頭用溫熱的舌頭舔着我的臉頰。我急忙起身,卧室內一片漆黑,窗戶被鎖得好好的,我這才發覺,原來剛才的一切全部都是夢。我抱着銀條兒,睡意全無,腦子暈暈的,一摸額頭,全是汗。銀條兒很快又睡着了,打起了呼嚕,我将它放在床尾,它很惬意地蜷身,用溫熱的肚皮圍住了我冰冷的雙腳。

我發了一會呆,想從床頭拿一本書來看,卻發覺床頭多了一杯水。盛水的玻璃杯上,印着紅色的唇印。我将眼睛閉了閉,又睜開,發覺那杯水依然在,并不是我的幻覺。

我将整個房間的等開得很亮,甚至連廚房間的燈都開了,但我不敢靠近竈臺,我害怕竈臺上出現什麽詭異的情景,會讓我在這個孤身的公寓裏驚吓猝死過去。畢竟,我只有我一個人。從客廳回卧室時,我拿了茶幾上的一片佛卡,那卡上畫着一尊觀音,背面是心經。我将那卡貼在腦門上,默默念了心經的前兩句,感覺心裏的恐懼稍稍矮下去了一截。整整一夜,我開着燈,在卧室裏抄寫心經。天際露出魚肚白的時候,鳥兒便開始歡叫了。我起身拉開窗簾,讓陽光灑進來,我也說不上來,總覺得卧室內的陽光有些僵白。

等氣溫再升高一些,到了上午九點鐘,我吃了點面包,打開畫架,開始畫那個我夢中出現的女人。僅僅只是用鉛筆在素描紙上勾勒了幾筆,夢中那種急劇的恐懼便開始發芽,在我的身體裏由內往外地撕扯。記得以前讀《聊齋志異》,讀時不覺吃味,讀完後,無端端地在某時某日想起,竟能憑空飛起冷汗,叫我無比害怕,從此便再不看《聊齋》。我畫那女人時,已隐隐有些害怕,待到畫完,我甚至都不敢長久地看那畫卷,害怕畫卷裏的人活動起來,伸出一雙白手将我按住。我把畫卷進畫筒裏,收拾了些衣物,就往長青寺趕。出租車司機見我下午去長青寺,不由得問了句:“我可從來沒見過周一下午去長青廟裏上香的香客,小姑娘,你還是頭一個。”

“怎麽,下午不能去拜長青寺嗎?”

“小姑娘,長青寺周一下午不開放,你知不知道?”

“沒事,您載我上去便可。”

“我載你上去是沒問題,但是如果你進不去廟裏,下山的路又長,也沒什麽班車,你怎麽下山?再說,一個小姑娘,荒山野嶺的,萬一遇到壞人,那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喲。”

“司機師傅,我想我應該能進廟裏的,您開吧。”我說。

“你什麽來路啊,我在這裏跑生意也五年了,我說句實在話,我帶了那麽多游客上山,從來沒見過游客能夠敲開長青寺的門的,真的,那些僧人都在廟裏,誰能聽見你敲門。”

我并不想和司機師傅多聊,只是說:“謝謝師傅提醒,您盡管開便是。”

☆、解元

作者有話要說:

各位親愛的讀者們,我這兩天,有些忙,斷更了2天是我的錯!!跟大家道個歉。

在這裏說一下我的更新時間,我一般都是午夜更新(如果大家看我文章的發表時間就會發覺,基本都是淩晨時分。。。)

有看到讀者在我現代文《候鳥》下面留言說,特別喜歡,催我更新,我真是太高興了,所以我決定那本也會更新起來的!

最後,真的特別感謝大家的支持!!!

長青寺是間尼姑廟,廟裏有一尊白衣觀音非常靈驗,常年有信男信女前去還願,廟前的放生池裏養了諸多紅鯉,池中央還有兩位小仙童的坐像。長青寺有條不成文的規矩,每逢月中定閉廟清修三天,杜絕一切游客,我去的那天,正值月中。之所以敢在月中上長青寺,是因為我家裏有一個小奶奶在長青寺出家。小奶奶中年喪夫,又無子女,不想給家裏人多添麻煩,便在長青寺削發為尼,三十年間與家裏人毫無往來,頂多我母親去長青寺拜佛時會給小奶奶帶一些水果和衣物,有時我和母親一同去,她還會将我帶至她做早課的房間,給我吃新鮮的葡萄。

俗話說,佛門清淨地,沒什麽妖邪鬼怪,其實不然。佛門之地,常為亡靈超度、祭拜之所,加之又是尼姑庵,陰氣頗盛,鬼魂最是多。每每到了月中,就連原先在廟門口乞讨的乞丐都不見蹤影,擔心沾染晦氣。我拿着畫卷從出租車上下來,抄了一條小道,繞進了寺廟的後門。就算是月中天,長青寺的後門白天也是不關的,經常有尼姑從山上挑水采果下來,或者出門化齋。我直直進了寺門,往小奶奶的早課間走。小奶奶見我來了,很是驚奇。她脫下棕黑色的袈袍,細細疊好,找出一個坐墊,示意我坐下。我叫了一聲小奶奶,然後将畫卷遞給她,她一打開,臉色極僵,問我:“這東西,你從哪裏弄來的?”

“我晚上做了個夢,夢見這個女人追着我,先是給我金元寶,後來又跳了地鐵。”我說完,想了想,又将最近發生的奇怪事對小奶奶全盤托出,但沒有仔細說幼清的事。

小奶奶右手虎口處挂着串珠,淡淡對我說:“怕是你從那廟裏招來了廟鬼。”

“什麽廟鬼?”

“就是你之前和你那個朋友去廟裏,不是轉身時,你聽到有人在喊你的名字嗎?那就是廟裏的廟鬼。你朋友在廟外喊你的小名九兒,被那廟鬼聽了去,就在你倆轉身的時候喊你們,想跟着你們一起出廟去。”

我聽得汗毛豎起,趕緊問小奶奶:“那它到底有沒有跟我們一起出去?”

“你不是說,你倆沒有回頭嗎?如果沒回頭,就是沒事。”

“那如果我回頭了呢?”

“如果你回頭了,它就能跟着你一起出廟。這些廟鬼,都是廟裏的泥坯所化,大廟裏日日超度,這些鬼魂頃刻就灰飛煙滅,小廟裏超度的日子少,鬼魂也就有了游蕩的時間。”

“那廟鬼就是白無常、黑無常嗎?”

“不是”,小奶奶搖搖頭,“你們去的是廟裏的陰世間殿,裏面有黑無常、白無常和閻王爺的坐像,坐像只是坐像,就算真的來了黑白無常,那也是不會随意嬉鬧、喚人姓名的。可惜就可惜在,小廟年久無人超度,黑白無常的泥像有靈氣,那些山間剛剛化形的野鬼沒個固定的形狀,就貪了泥坐像的坯子去;不過,這些野鬼一旦進了陰世間的殿內,因為門封的關系,根本出不來,只能一直在殿內游蕩、固形,等待機會。若是撞上個冤大頭,比如你和幼清這樣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它們便能栖身在你們身上,跟着你們去到青天白日下。”

“那它們跟着我們有什麽好處呢?”

“傻丫頭,好處多了去了,野鬼都是野性子,貪玩得很,先是想盡辦法吓吓你,試着馴服你,然後就讓你去幫它辦事。它一邊借着你的身體逃離陰間的追捕,一邊在這陽世間為所欲為。野鬼都是欺軟怕硬的性子,你越是怕它,它越要捉弄你。”

我突然想起曾經在《聊齋》裏讀過的一個故事。故事裏有個秀才突遇一黑面婦,想與之雲雨,秀才覺得那夫人實在醜陋,不從,結果便遇上了一溜的破事兒,又是上吊又是被脅迫投河,皆非他所願,直到有個武士呵斥着、拿了鎖鏈拖走了黑面婦,秀才才逐漸好轉。那婦人,便是城隍廟裏的泥坯所化,也是一只廟鬼。

就在我出神的片刻,小奶奶捏着畫卷的一角靠近燃燭,紙碰了火,立刻升起黑煙。小奶奶緩緩翻動着畫紙,火光掩映在她充滿皺紋的臉上,竟讓我生出一種歲月更疊的流逝感。小奶奶淡淡說:“你畫像中所畫的女子,是魖,這種鬼怪,讓人丢失錢財。你是個好孩子,并沒有貪心去拾她手中的元寶,你若是在夢裏貪心一些,她便會牢牢跟着你,給你變出更多更大的元寶,你手裏拿不下,她便塞進你的衣袖裏,若是衣袖裏也藏不下,她便塞進你的嘴裏,讓你吞金而亡。”

我一時間沉浸在小奶奶的話中,除了怖怕,也頗覺諷刺,我問:“那它難不成還能弄死我?只是在夢裏而已,說到底,這些都是迷信。”

小奶奶伸手輕拍了一下我的頭,眉色一擰:“萬事萬物都有它的緣法,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你千萬不能以一種嘲笑的心态來對待這些事。如果你不相信,那你就不要多話。如果你相信,你就按着規矩來。我覺得,你媽就是太寵你,才讓你這麽無法無天,任性妄為。”

聽到小奶奶提我媽,我鼻子一酸,說:“人都走了。”

小奶奶嘆了一口氣,拿眼風刮了我一下,說:“九兒啊,奶奶給你一個護身符,你帶在身邊,晚上就不怕這些妖魔鬼怪了。”

我一聽是護身符,精神頭立刻就來了,“護身符?快拿出來給我瞧瞧。”

“這符可貴着呢,我們廟裏賣兩百六十元一個。”奶奶從課間的案頭抽屜裏拿出一個紅色盒子,一打開,我就傻眼了,盒子裏頭躺着一個帶紅穗的。

“奶奶,你這個護身符和之前報刊老頭預備賣給我的一模一!”

小奶奶哼了一聲:“這方圓百八十裏的護身符,哪一個不是從我們這裏開過光再拿去賣的?有什麽可稀奇的。”

我諾諾點頭,立刻将那長線紅穗的護身符挂在脖子上,小奶奶撇了撇我衣服上的灰,說:“等下別下山了,晚上山路不好走,也沒有車,你就在我這兒住一晚,明天再走也不遲。”

“奶奶,我能在您這兒住個把個月麽?奶奶,我膽子特別小,我害怕,晚上一個人睡不着。”我央求道。

“那你那條大白狗呢?你不要它啦?”小奶奶一句話就把我拉回了現實,得,都忘了我自己鏟屎官的身份了。

長青寺建在山裏,日夜溫差特別大,小奶奶的客間裏有一床月白被褥,是專門給留宿的女施主用的,我将它捧了來,攤在院外的竹竿架子上。小奶奶見我如此,笑起來:“喲,果然不拿我這兒當外人,連晚上的被褥都曬開了。”

我憨憨一笑,沒有說話。

到了夜裏,關了房門,奶奶洗完澡,就來和我一起睡。小奶奶有一個特殊的習慣,就是喜歡睡地板,地上鋪條厚點兒的棉花墊,再加一層涼席,就完事兒了。我往地板裏面挪了挪,給小奶奶讓出點地方,她從案上拿了點齋菜給我,說:“我洗完澡才想起來你今天晚上的齋飯沒怎麽吃,估計是不合胃口,我剛才去廚房又給你做了點,你趁熱吃吧。”

我連忙道謝,一咕嚕從地上爬起來,狼吞虎咽地開吃。看我吃得香,小奶奶出去洗了一個蘋果,也吃了起來。她說:“我今天幫你把那畫像給燒了,但我估計它夜裏還是會來找你,入你的夢,要你拿金子。這只魖的性子烈,偏遇上你這樣不貪財的,它怎麽也要你就範。”

“那您的意思是,它如果給我金子,我就拿下咯?”我問。

“不,你不能拿,如果它再給你金子,你就說,我有護身符,鬼怪速速退散。”

我一聽,忍不住大笑起來,“奶奶,那我是不是還要将那護身符單手舉起來,這樣,我說話的氣勢更強烈一些。”

奶奶沒在意我的笑,淡淡說:“到底還是小孩子心性,自己惹上事了還不知道。我告訴你,這不是開玩笑的,你千萬不能拿它的金子,你拿了它的金子,就是欠了它的債,你懂嗎?”

我強收起笑,像小雞啄米一樣點了點頭。

“我跟你說啊,長青山裏以前鬧山魈,可吓人了。”

“多吓人?”

“那山魈就是山精,山精的樣子看起來像個小孩兒,只有一只腳,到了夜裏喜歡找人的茬,來我們寺裏撒野。”

“奶奶我知道,你說的是《抱樸子》裏面的山魈,但其實山魈是一種猴子,特別兇狠,面目也很怖人,但它就是猴子而已。”

小奶奶笑了,沒有繼續說下去,過了一會,她忽然說:“你見過雲旗大師嗎?”

我搖搖頭。

“那你明天早點起,我帶你去上早課,你就能見到雲旗大師了。”

我哀嚎一聲:“上早課,那就意味着我得早上四點起床了。”

“對啊,寺裏早課一般都是四點半開始。你別瞎想了,東西吃完,就去刷牙睡覺。”

我應了一聲好,起身将碗筷端出客間,走到院子裏刷牙。院內的水缸裏盛着白天寺人從山上打的水,水裏倒映着天上的月亮,圓而發亮。月色浮動,天籁俱寂,鳥獸絕,令我陡生一股模糊了時間界限的混沌感。

然而,這種混沌感很快便被恐懼感覆蓋了——我在那缸裏,看見了幼清。

☆、雲旗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大家如果有時間,希望能夠注冊個晉江號,然後将我的兩篇文章都收藏一下(收藏才有積分),然後你就可以把這個賬號忘了,每天來看更新就行~~

當然,你也可以深深記住你的晉江號,每天來我文章下評論(評論的話記得打2分,這樣也會有積分),跟我唠嗑,可能微博上我不能做到全部都回複,但是我在評論區是都回複的,大家可以晉江ID和微博ID相似或相同,我下次就眼熟了~~

在此特別謝謝願意專門下個晉江APP收藏我文章、不斷給我文章評論的你們,我愛你們~~

真的特別謝謝大家對我的支持,《廟算》新更送上~~晚安~~

月光傾瀉,缸內的水面平整無褶,光亮非凡。一開始是模糊的影子,随着我的凝神,幼清的面頰逐漸清晰起來,她臉色白得發青,沉在水下,眼皮靜靜閉着。幼清一直是我所有朋友中最美豔的一個,她有着勾嵌極深的雙眼皮和濃密修長的睫毛,她笑起來,眼皮下的卧蠶彎出一道弧線,将那笑意藏得更深更綿長。

自從幼清去了以後,我鮮少看到她的照片,對她的長相其實有些模糊,缸中再現,我驚覺的同時只覺渾身芒刺在背,從心底透出冷意來,害怕得不能自已。我對着缸跪下來,說:“幼清,你別吓我,我膽子小,你有什麽心願,你在夢裏告訴我好嗎?”我努力閉上眼睛,可是就算閉上眼,眼前還是幼清沉在水裏的樣子。

我閉眼狠心轉身,立刻往小奶奶的課間跑,跑了一陣,身後竟然傳來了腳步聲!我直接尖叫起來:“不要追我!不要叫我!我不會回頭的!我有護身符,鬼怪速速退散。”

說來也奇怪,我這麽吼了一嗓子後,身後追逐的腳步聲竟然不見了。我一口氣劃開課間的移門,側身卷進鋪好的被褥裏,大聲呼氣。過了好一會,才聽見小奶奶迷糊的聲音:“九兒,回來了?快睡吧。”

我冷汗涔涔,用被褥将自己裹緊,挪騰到了小奶奶身邊,從被褥裏伸出兩只手來,想要抱住了小奶奶。我的手剛碰到小奶奶,就覺得不對,再一摸小奶奶的面門,心下不禁滲出一陣麻意,小奶奶渾身冰涼,再一碰人中,竟然沒有呼吸!

我從被褥中脫身,鞋也沒穿就往隔壁課間跑,可是我劃開門,隔壁的課間空無一人,黑漆漆的夜裏,我一個人急得團團轉,不知疲倦地跑着,身後不斷傳來追逐的聲音……

“這孩子魇住了……”有人使勁拍我的臉頰,我吃痛,一下坐了起來,把周圍的人都吓了一跳。我睜眼,害怕仍舊是夢,朝自己的大腿使勁掐了一下,還好,是疼的。

小奶奶扶着我的肩膀,說:“我就是去洗了個澡,回來你就睡着了,被夢魇住了。我洗完澡才想起來你今天晚上的齋飯沒怎麽吃,估計是不合胃口,我剛才去廚房又給你做了點,你趁熱吃吧。”

我連忙道謝,一咕嚕從地上爬起來,狼吞虎咽地開吃。看我吃得香,小奶奶出去洗了一個蘋果,也吃了起來。她說:“我今天幫你把那畫像給燒了,但我估計它夜裏還是會來找你,入你的夢,要你拿金子。這只魖的性子烈,偏遇上你這樣不貪財的,它怎麽也要你就範。”

我吃着吃着忽然毛骨悚然,感覺眼前的這一切好像之前發生過,我不由得問小奶奶:“奶奶,你是不是想跟我說,如果我下次在夢裏再遇到魖給我金子,我就說,我有護身符,鬼怪速速退散,對不對?”

小奶奶笑得詭異:“你怎麽知道?你真是一個聰明人。”

我尖叫起來,将碗筷猛得摔到地上,大聲說:“哪裏來的妖魔鬼怪,敢入我的夢,我有護身符!還不給我速速退散!”

小奶奶朝我咧嘴笑,她慢悠悠地笑着,嘴唇慢慢裂開,流下黑色的血來,她的眼白逐漸變成黑色,流血的手指捧着一堆金子,又是那個魖!

我急中生智,一口氣拿起身前的被褥朝那魖擲去,結果那被褥快要碰到那魖時忽然停住了,而且形狀不斷變小,把我吓得尖叫起來:“不要變小啊,求你了,不要變小啊!”可是那魖似乎比我更緊張,一會功夫,眼前的被褥變作一副月白色的旗幟,那魖跪下來,拿手擋住眼睛,在地上翻滾。

我的眼前漸漸變得漆黑,之前的響動全都安靜下來,然後眼前的黑忽然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我聽見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喚我:“孩子,快醒來。”

我趕緊睜開眼睛,這才看清眼前的狀況,不知何時有人将我搬到了早課堂的袈座上,我的身邊圍了穿着袈袍的僧人,她們口中誦着經,手裏拿着佛珠,我擡頭,懸梁挂着繡着芙蕖的五彩番布和巨大的盤香。我看得有些暈,支撐着站起來,有一個人從誦經的隊伍中走出來,往我的額心點了一些水,我看見了一雙好看的桃花眼和一面月白的旗幟。

那是我第一次見雲旗大師。

雲旗大師個子不高,一雙俊秀的眼和白淨的面龐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臉上并沒有太多歲月的痕跡,明明六十多歲的人了,看起來頂多四十歲。她朝我伸出手,我看見她手心有一道狹長的傷疤,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她輕輕說:“要斷了塵緣,自然要付出些代價。”

我往誦經的隊伍裏瞧了一眼,沒有看到我的小奶奶,心裏就慌了,目光撞上雲旗大師,她說:“你小奶奶昨天晚上突發心肌梗塞,已經去了,你随我來,去見她最後一面。”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吓傻了,哇得一聲想哭,卻發覺眼睛幹澀,根本流不下眼淚。

小奶奶被停在長青寺的陰世間殿內,我剛觸到她冰冷的兩頰,眼睛就痛得不行。雲旗大師說:“嘉秀性格烈,這輩子過得憋屈,下輩子千萬不要再嫁到梁家了。”

等到我和雲旗大師做完遺體告別的儀式,即将跨出陰世間門檻的剎那,我又聽見了一聲清晰的“九兒”,我很确定,這一聲是我小奶奶喊的,她在跟我道別。我很想回頭,甚至已經準備回頭,卻被雲旗大師按住了,她說:“斯人已去,請節哀,切莫徒增煩惱。”

跨出陰世間後,只覺日頭照面,異常炎熱。雲旗大師轉身對我說:“你小奶奶昨天夜裏跟我說了,并不想有親人前來祭拜,你剛才和她道別,就是代表全家跟她道別了,她後半輩子潛心禮佛,西天路上佛祖定會好生照顧,給她留個好去處,你不用擔心。”

我默默點頭,心中無限悲苦。這世上,疼我愛我的親人又少了一個。

“昨夜入你夢的,不光是一只魖,還有一只魍魉。”

“魍魉是附在木石之中的妖怪,紅發長耳,經常出來迷惑人。”

我和雲旗大師詳細敘述了夢境,并将幼清的經歷全盤托出,雲旗大師眉

心緊皺,良久才說:“你這個朋友,怕是不祥。”

“什麽不祥?”

“我說的不祥,不是說不吉利,而是她死了以後,連魂魄都沒了歸處,陰間陽間都無處可查,就是按照陰司文書索命的鬼吏來了,都很難找到她的栖身之所。她來你的夢,說明對你還有眷戀,可她成了野鬼,你不能再以常理待她,她已經習得鬼怪的脾氣,對你毫無益處。”

“那我該怎麽辦,大師?”

“你這幾日吃住都跟着我吧,我教你一些防禦之術,順便也幫你除去身上沾染的戾氣。”

“小奶奶去世了,我想回趟老家,給家裏報個信。”我猶豫再三,還是将心裏話說了出來,“雖然小奶奶不想再和家人聯系,但她始終是我們梁家的媳婦,我們做小輩的,如果不祭拜不尊敬,就是不孝順。”

“百善孝為先,但是,這個‘孝’也要有所指,嘉秀在我寺出家,在我寺圓寂,就是我寺的人,與你梁家并無關系。”

我點點頭,稱諾。

雲旗大師從左手腕上褪下一串佛珠,戴在我的手上,說:“你四歲的時候就該給你了,那時候你的手腕太細了,帶佛珠容易掉,就沒有給你。”

我一看,那佛珠的紅珠線已然褪色,明顯是帶了很長時間,得道大師的貼身之物,毫無疑問是一份重中之重的貴禮。

“你小的時候,你媽媽請我給你看過相,我一看到你的面相就想起一個故人,有很長有一段時間,我覺得你就是那位故人轉世,但是後來我才發覺,我對她的執念是我的業障。”雲旗大師靜靜說着,“你和來我們廟裏的小孩都不同,很多小孩對廟裏的大鐘感興趣,你卻對廟裏的流水最感興趣,凡是有水的地方,你都要去踩一遍,連我們後門邊的小溪都要彎下腰伸手去玩。”

“那大師你覺得我這是好,還是不好?”

“萬事萬物都有它的緣法,緣分沒有好壞之分,只是說明你和水有緣,和水有緣的人,有韌勁。其實你跟嘉秀的性子很像,有時候烈,有時候溫,估計你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的脾氣。你媽媽有一次來找我,說一定要我照顧好你,我當時并不想答應,畢竟塵緣與我無益,但是你媽媽非常誠心,又經常做善事,我不得不答應她的請求。”

聽到雲旗大師講到我的媽媽,我不禁眼眶紅了。

“孩子你不要哭,人生在這世上,都有緣法。你和你媽媽的緣分淺,你不能陪她走過一生,但是你對她的愛卻可以伴随你一生,只要你一直愛着她,她就永遠活着。你的媽媽是一位好媽媽,我也無法解釋為什麽好人總是不長命,但是福報總是相平的,你媽媽的福報都會還到你身上,你會幸福的,孩子。”

“我不想要我幸福,我只要我媽媽能活得更久一點……”我嗚咽,“小時候每次爸爸出門倒貨,都是媽媽照顧我,接送上學,燒菜做飯,帶我上培訓班……她就這樣走了,都來不及讓我好好盡孝。大師,您知道我每次看到身邊的女孩跟自己的媽媽聊心裏話時,我有多羨慕她們嗎?”

雲旗大師用寬厚的手撫摸我的臉頰,靜靜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在。紅塵事,永遠無解,若你心自明了,對那浮沉不去計較,你也就能獲得你想要的解脫。”

☆、白駒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已在微博回複過無數次,但還是想在這裏說一下。

大家經常問我一個問題:“這個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的回答始終是:“如果你信,這故事便是真,如果你不信,就當看個新奇故事呗”

以後再遇到這樣的評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