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姑蘇臻。她擡手輕輕一揚,屏退了婢子,朝魏觀走近了些。
“觀郎近日可好?”姑蘇臻笑得有些羞赧。
魏觀微微作揖,後退半步,恭敬道:“太子妃娘娘千歲,不知太子妃娘娘将下官尋來所謂何事?”
“觀郎為何要用這樣冷漠的口氣?”姑蘇臻顯然有些腦魏觀冷漠的口吻,“本宮尋你來,自然是要事。”
“洗耳恭聽。”魏觀道。
“我想救你。”姑蘇臻并沒有用‘本宮’二字自稱。
“在下命如草芥,就不勞娘娘費心了。”魏觀道。
“我知你恨我當初被權欲迷昏了眼,抛你棄你,将你一片真心百般□□,逼得你轉投衛府娶了衛淺光。”話到此處,她搖搖頭道:“算了,不去提當初情窦初開之時的濃情蜜意,就提這些年我對你的情義,你難道都看不見嗎?”
魏觀盯着姑蘇臻,一字一句道:“恐怕娘娘忘了當初是誰在淺光宴飲的茶水中下了避子藥。娘娘的情義,恕在下無福消受。”
姑蘇臻一雙眸子緊緊盯着魏觀,道:“無論我解釋多少次,你都不願信。今日宮外将生變故,你只需躲在王城數日,我自可保你性命。”
魏觀的眉心猛地一顫,低聲道:“你說什麽?”
“殿下終于下定決心要削除異己。”姑蘇臻走近魏觀,于他耳旁輕聲道:“我仔細瞧過了,魏府在名冊之列。”
“告辭。”魏觀撂下話扭身就走。姑蘇臻趕緊追上,攔腰抱住他,泣道:“觀郎,你別走,你這一走便是去送死。”
“娘娘放開我!”魏觀一把推開姑蘇臻,将她撞倒到地上。姑蘇臻哭花了一張臉,伸臂死死挽住魏觀的玄色皂角靴,誓要攔住他。
“娘娘對不住了。”魏觀下盤稍一用力,便松了被姑蘇臻禁锢住的一雙腳,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可他走了沒幾步,一支龍翎箭破空而來,釘住了魏觀的皂角靴。射箭之人一身紅衣,背着箭筒,從廊柱頂翻身而下。我認得他,他是當初抱着新嫁娘入王城的少年郎,東宮太子。
太子照見魏觀也不廢話,提箭兩次激射。魏觀雙膝受了箭,噗通一聲便跪下了。身後的姑蘇臻眼見心愛之人受傷,哪裏受得了這樣的刺激,一張臉吓得煞白,朝着魏觀跌跌撞撞地奔過來。
太子倪了一眼,提箭又是三次激射。這一次,魏觀側身躲過,并徒手抓住了其中一支箭,成了自衛的武器。他随即迅速拔下沒在雙膝上的箭,膝蓋處頓時鮮血如柱。二人都沒有廢話,直接扭打起來。片刻,廊下便聚滿了前來護駕的士兵,衆人拎着盾牌舉着戟叉便要往魏延那裏刺。太子見了,上前怒喝一聲‘都給我退下’,吓得護衛們如潮水般退在一旁,可見這太子也是個性情中人。魏觀雖受了傷,依然身手矯健,太子并沒有在近身搏擊上讨着什麽便宜。他咬着牙,恨恨道:“魏觀,你勾結逆黨,私會本王妃嫔。本王今日,定要将你碎屍萬段,除之而後快。”
姑蘇臻癱在一旁,幾次三番想要制止二人的争鬥,皆是敗下陣來。魏觀與太子的打鬥逐漸激烈,好幾次魏觀手裏的箭頭都勘勘擦過太子□□的頸項,看得一旁的護衛們冷汗涔涔。太子勉力抵着魏觀的攻擊,忽而彎腰露出了空門。魏觀趁機上前,不料太子從靴子處抽出一把匕首,以極詭異的姿勢自下而上割了魏觀的面門。我的心陡然地跳躍起來,那匕首,正是珈藍。姑蘇臻慘叫一聲,急急忙忙想要護住魏觀,卻被太子一腳踢開。魏觀的雙目被粘稠的鮮血迷了眼,看不清情勢,待到他反應過來,心髒處已被珈藍紮了一個大窟窿。他頹然倒地,雙目圓睜,模樣很是吓人。姑蘇臻哇啦一聲撲倒在魏觀身旁,顫顫巍巍地扶住紮在魏觀胸口的珈藍,随即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
“留兩個人看住太子妃,其餘人都給我退下!”太子将身上背着的箭筒朝地上一摔,盯了姑蘇臻一眼,扭身拂袖而去。
姑蘇臻哆哆嗦嗦地解下綠色的披風,蓋在魏觀身上,倒伏着抱住他的屍身,恸哭不已。兩個婢子上前,低喚着娘娘二字,想要攙扶起姑蘇臻,可誰料她猛地将珈藍從魏觀體內拔出,直接割了那兩個婢子的喉嚨。她殺得毫不吝惜,握着匕首在兩個婢子的屍身上發洩着怒火。
不知為何,望着魏觀的屍體,我的心像是被冷水浸透,憋了一口氣,無端難受。到底,我還是見不得魏延死,哪怕只是和他長得相似的人。
“什麽人在那裏?!”姑蘇臻忽而喊了一聲。她飛速起身,朝我所在的方向奔跑而來。我還未來得及反應,只見面前掠過一個黑影,奪了姑蘇臻手裏的匕首——壞了,如今的姑蘇臻奪了從前的姑蘇臻手裏的匕首,換句話說,它從中陰間裏偷去了曾經的珈藍。中陰間聯通故去與未來,過去的歷史若是被改變,之後怕是要全變了!
☆、湍流
作者有話要說: 新更送上~~~閱讀愉快呢~~~
我會努力更新噠~~一定盡快更完~~~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于灌木叢中飛奔而出,可走了沒幾步,便被蜂擁而來的護衛圍住了。眼見那黑影越走越遠,我不禁怒從中來,以低伏之勢迅速釘下兩個道界遁甲而出,再回首時,身已立于王牆之上。
姑蘇臻坐在龍翎王城一處寝殿的飛檐上,雙腳懸空,目光幽幽地朝我射來。它把玩着手裏的珈藍,冷冷道:“之前真是小瞧了你去。梁硯,沒想到你學習法術的能力如此之強。”
到了這個節骨眼,我不願再同姑蘇臻費任何口舌,墊腳于王牆上飛奔。姑蘇臻見了,張開衣袖,大笑着朝我飛伏而來。我側身避開,擊出珈藍。兩柄匕首瞬間撞在一起,迸發出猛烈的火花。擦身而過的瞬間,我腰腹一扭,對準姑蘇臻的腹部便是狠狠一擊。它反應極快,拿珈藍的刀背抵着我的刀尖,硬是頂了回去,又順着逼退我的架勢直接将我往王牆上壓。姑蘇臻只用一只手抵住我,另一只手從小腿處拔出一把短刀來。我見情勢不妙,立刻伸腿朝它猛蹬,卻依舊擋不住它的攻勢。我無法,只得撤了珈藍騰出些間距來,甩下兩個道界。
姑蘇臻冷笑了一聲,握住刀柄往我的道界上‘唰唰’劃拉兩下,随即伸手一扯,如同撕紙一般,輕輕松松就将我的道界給扯碎了。它的手橫陳着,反握珈藍,當空朝我劃來。我倒退了一步,察覺身後忽而有一大團明火襲來,立刻弓腰,低伏于地。姑蘇臻沒能反應過來,勘勘受了一擊。火勢在它身上迅速蔓延開來,灼燒着□□在外的肌膚。
“你沒事吧?”魏延上前攙起我,查看我的傷勢。
我循聲回頭,撞上他熟悉的眸子,心下陡覺酸楚,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就在我晃神的片刻,着了火的姑蘇臻突然朝我襲來,一把抱住我的腰便往王牆下躍去。我的皮膚哪裏受得了真火,不由得激烈尖叫起來。
“阿硯!”魏延瞠目,迅速收了姑蘇臻身上的真火,朝我奔來。
“別靠太近,它也有珈藍!”我急忙喊道。姑蘇臻趁着魏延收真火的空檔,用珈藍甩出一個冒着黑氣的道界。我眼見魏延挺着胸膛就那麽直直撞了上去,只覺心漏跳了一拍,提起手裏的珈藍朝姑蘇臻狠狠刺去。可我還是晚了一步,待我反應過來,背上已被姑蘇臻刺穿。
“阿硯——”魏延跪在道界邊上嘶吼了一聲,拿拳頭使勁砸着道界。我聽着‘砰砰’的擊打聲,像極了我初次遇見魏延時的心跳。望着血從胸口源源不斷地滲出來,有那麽一刻我覺得甚是解脫,不如就這樣閉上眼睛去了。可轉瞬間,皓晖同志的臉、霁哥的臉、梁櫻的臉,還有那朱狄的臉、幼清的臉通通都擠進我的腦殼裏。他們有的朝我微笑,有的朝我呲牙咧嘴,有的朝我哭泣,都在和我說話:
“阿硯,爸爸就是希望你能夠記住,人在世間的這些難,該你受的,一分都不能少;不該你受的,姑且先受着,日後記得如數奉還。”
“說真的,沒人能理解我心底的難處。實在是太難了。陽玥的事我後悔到現在。用一輩子買了一個教訓。”
“并不是所有真心相愛的人就一定要在一起的。比如我愛韓京這件事,我清楚,可我沒有勇氣和他在一起。他太,太不羁了。每次和他在一塊兒我都特別緊張,他像一顆□□,沒人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麽。”
“是我背叛了你。我沒多餘的話,估計也沒資格說。我上個星期和他領證了,畢竟年紀也到了。‘梁九’其實不是你的真名吧?不過也無所謂。祝你好運吧,以後別再遇到像我這樣的爛人了。”
“小九,我發覺其實人這輩子就那樣了。命裏該有的、不該有的,都在了。結婚也好,不結婚也罷,哪怕出家,都一樣。”
到了最後,腦殼裏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了,這些個臉都慢慢幻化成了同一張,是媽媽的臉:“人這輩子總會遇到些難處,但只要心裏頭還有點兒執念、還有點放不下的東西,就能活下來,再難都能活下來。小硯,無論什麽時候,你都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
只要還喘着一口氣,就要好好活下去。
因為只有活下去,才能将放不下的東西放下,才能真正活得灑脫。我知道姑蘇臻想幹什麽。這中陰間原是我造的,封了道封,印了我血,就算姑蘇臻再厲害,能将此處的歷史通通改寫,但只要等時間再次行進到我當初制造中陰間的節點,所有的一切都将如時針歸位一般,又回到此處,形成一個封閉的時間環。是以,它根本逃不出去,生生世世都将被囚禁于此。可如今的情勢卻不同了。姑蘇臻有了珈藍這柄法器,便不再受道封的限制,只要它殺了我,從這裏破出去,那麽它在這個世界所做的所有改變,便都會映射到現實世界。
“你真可悲。”我喘着氣,在姑蘇臻耳邊道。
“可悲什麽?”
“你從未得到過你想要得到的男人。”我望着姑蘇臻的臉,笑着道:“你最初愛的那個魏觀早就死在王城的廊下了,你追着他的神魂三十六世,此情此心感天動地,可又如何呢?我只不過在白馬寺多望了魏延一眼,他便願放下一切,追随我至此。”
“你輸得可真慘。”我笑得極大聲。
“你算什麽東西!”姑蘇臻一把将我摔在地上。
“你若要跟魏觀生生世世,為何不找機會同他雙修呢?我要是你,就一棍子将魏觀打懵了套進麻皮袋,拐到深山老林裏去,讓他這輩子只能看我一個人。”我癱在地上,胸腔裏疼得我牙打顫,卻依然裝作一副沒事人的樣子,戲虐着道:“最前頭你輸給了衛淺光,後頭又輸給了我。這整整三十六世,你每一世都在輸。輸到現在,你知道自己輸在哪兒了嗎?”
姑蘇臻被我一番尖牙利嘴堵着,一時半會兒沒出聲。
“真心是要用真心換的。”我見機起身,右手裝模作樣地去探它的胸口,輕輕拍了拍,随即擡起左手便朝着它胸口狠狠紮去:“可這真心不是說換就換的!”
姑蘇臻以為我要襲擊它的胸口,急忙挺身往側邊倒去。我左手得了空隙,向後一揚,對準它的尾椎骨便是猛烈一紮。這一刺,刺得姑蘇臻如彈簧般躍起。我沒有松懈,迅速擲出兩個道界防止它脫離,爾後收回手對準它的腰腹又是一刺。這一刺,直接頂到了姑蘇臻身後的道界,珈藍迸發出強烈的白光,我迅速抽刀回手,以防又造出新的中陰間來。
“你怎麽……知道我的命門?”姑蘇臻的口角流出膿血,皮肉外翻,模樣很是怖人。它倒伏在我身上,死死箍住我,使盡全身力氣想要拔出之前刺在我背上的那柄珈藍。我倆如同一顆大棗般互相抱着,手上幹的卻是致對方于死地的活。
“你究竟是誰?”我問道,“你根本就不是姑蘇臻,你只是條想要修煉成人的蛇精而已。當年,是你強占了姑蘇府一個女嬰的肉身,成了她。”
“不是。”姑蘇臻搖搖頭,道:“我就是那個女嬰,一直都是。”
它擡起另一只枯敗的手來,握住沒入我背部的珈藍,定定道:“凡人難道就不能搶精怪的元神了嗎?”
我的額前滑下一滴冷汗。緊接着,我那顆熱乎乎的柔軟心髒像被人捏番茄一般地給徹底捏結實了,整個軀幹如同被撕扯開一般,五髒俱裂。
“是我的肉身搶了那蛇精的元神,才得以茍活下來。”姑蘇臻将珈藍從我背上拔下來,放開我,舔了一口刀背上的血跡——我的血跡。
只聽“嘩啦”一聲,一片玉面罩飛馳而來,罩在我的面門上。魏延落下來,手上浮着甲胄,全身都燃着火。他一把提住姑蘇臻,眼神裏是我從未見過的淩厲。兩個人扭打在一起,術法快得迷了我的眼,時不時有強烈的擊陣迸出。魏延的打法以紮實穩健為特點,不冒進不退縮,有張有弛。姑蘇臻陰柔有餘,卻不乏淩厲,又有利器在手,逐漸占據了上風。擊陣行進到尾聲時,它忽然雙掌合十,夾着珈藍的刀刃,擊出一陣強烈的白光——不好,珈藍是魏延的命門!
我擡起眼,我将最後一點殘存的意念都集中在眼睛上,凝注姑蘇臻,盯着它的三庭。漸漸地,它手上的光開始弭了,雙手如垂柳般挂下來。與此同時,我的視線消失了,極度的寒冷感使我下意識地得縮了縮身子。
短暫的休克過後,我已氣若游絲。魏延将我的身子掰過來,眼睛裏全是淚,豆大的珍珠一顆接着一顆砸在我的鼻梁上。
我好想笑,卻發覺連張嘴的力氣都快盡了,只得撿重點說:“把珈藍……送到梁府……”
說完這話我本已預備撒手人寰,忽然想起些緊要的,只得又勉力睜開眼,吃力地道:“媽的……這會還沒有梁府……随你吧。”
“寶匣,梁家的寶匣在哪裏?”魏延喊我,喊得好大聲。
“家……”我話還未完,忽然身子一下子變輕盈了。我于一片虛無之中沉浮,篩尋着那些若幽若暗的閘口。每一個閘口,都代表了一段故去的時間和記憶。
我憑着直覺在一處閘口停了下來。那是一間小廟,正午時分的太陽并沒有照射在正殿,而落在了偏殿。兩個女孩兒互相勾着手在殿門口張望着,那是毛都還沒長齊的我和幼清。我趕緊撥弄出一束陽光使它從偏殿右邊的牆壁縫隙裏穿透出一條明亮的光路,無數塵埃在光路裏靜靜翻飛。年幼的我被光路深深吸引,一個勁地跟幼清狂喊道:“幼清,你看這是不是丁達爾現象!”
待兩個女孩入了陰世間殿,我便拿殿內黑無常塑像上的鎖鏈弄出些鐵鏈拖地的響聲,然後走到幼清身邊,湊近她的耳朵道:“幼清,結婚前可千萬別去登山。”
幼清顯然是聽到了,但被吓得不輕,嘴裏神神叨叨道:“小的只是好奇,跨進了閻王殿,希望閻王爺不要責怪,也希望閻王爺能庇佑我在陰間的祖先們。”
我走到幼年的自己身邊,剛喊了一聲‘九兒’,幼清忽然撺過來拉着年幼的我出了偏殿。我被陰世間的屏障束縛着,眼見她瞪着驚恐的雙眼在描述些什麽,我卻一概都聽不見了。一片模糊之中,我看見元集大師擡腳跨過了皇後祠門口的高檻,魏延跟着任隊長的人馬也進了大門,梁硯跟在他們身後。我趕緊飛到她身邊喊了一聲‘九兒’,只想引起她的注意,可她并沒有回頭。
“阿硯,快跟上我。”走在前面的魏延忽然朝梁硯伸出手來。她高興地攀上前去,一把捉住他的大手。魏延猿臂一伸,将她整個人都攬進了懷裏。
說到底,我是後悔的。
我就像是一個在時間的湍流裏游弋的旅人,扔掉了最後一袋背囊,将整張臉都徹底沉進湖心中去。再往下,便什麽感覺也沒有了。
風停了,雪落了。
時間像是一潭死水般,徹底靜止了。
☆、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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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殁了以後,随着甬道慢慢飄向忘川。有一黑衣老者,穿蓑衣戴骨簪,乘小舟來接我。他站在橫跨忘川的長橋上,遞給我一把油紙傘,幽幽道:“幾年未受我管束,竟成了這副邋遢模樣。”
我擡眼看清來人,不由得嗚咽一聲:“師父——”
“小九,九兒。”師父淡淡喚了聲。我被熟悉的聲線逼得落下淚來,低聲道:“曾以為再聽不見師父喊我‘小九’,這下怕是要和師父作伴了。”
師父隸屬經典派,古往今來,奇門遁甲,閱籍無數,是非常難得的學究派仙人。師父說我皮囊壞了,沒人修得好,得将我帶去一處叫瓊荒的大陸,見一個故人。
“師父,若非我手中的珈藍,你也未必願意收我做徒弟,對嗎?”我坐在小舟上,頭枕着船脊。
師父搖搖頭,道:“是我先選中了你,爾後才有珈藍認主。”
“真的?”我喜笑顏開。
師父彎下腰,從我腳踝處解下赤鯉,放到嘴邊呼啦一吹,變出滿船活蹦亂跳的赤玉錦鯉來。他刮了我一眼,道:“擁有如此珍貴之物卻不懂使用,也是一種浪費。來吧,跟我說說你的夫君。”
“啊?”我驚了一聲。
“啊什麽啊,婚姻大事你既沒跟你父母講,也沒跟為師講,任性成這個樣子,我沒打你就算輕了。”師父淡淡道。
“沒什麽好講的。”我赧着個臉,澀澀道:“以為找到真愛匆忙結了婚,結果落了一身傷心,沒熬到離婚就死了。”
“為什麽傷心,為什麽離婚?”
“自己作的,是我自己的問題。”我悶悶道。
“诶喲嘿,丫頭長大了,知道從自己身上找問題了。”師父眯起眼來,撫了撫下巴上的白胡子,道:“魏延來頭不小,也不是随随便便什麽人都能碰上的。”
“師父你知道魏延?”我從船脊上直起身,道:“這腳鏈就是他給我的。”
“嗯。”師父點點頭,道:“你講講吧,咱們到瓊荒需些時日。我年紀大了,愛聽八卦。”
“那便從白馬寺初遇開始講起吧——”我望着周圍洶湧的忘川水,事無巨細,将事情經過慢慢道來。快講完的時候,師父大手一揮,将我們坐的小舟從忘川河上騰起,看架勢是要往天上去了。師父扭過頭,喊道:“你若想徹底忘了他,就舀一口忘川水,喝下便什麽都不記得了。”
我猶豫再三,最後道:“還是不了,就這樣記着也挺好。”
師父微笑着,不再說話。他變出一張網來,将小舟裏的赤玉錦鯉全都攏到一處,拖在船尾。小舟一直前行,往瓊荒飛去。爾後,小舟載着我們上了岸,停在瓊荒入口處靠海的峽谷裏。瓊荒大陸廣袤無垠,飛鳥走獸、茂林山垣無數,師父說待我參悟生死、斬斷一切煩惱,便帶我過入口的界河,成為真正游弋于天地六界之間的仙人。
我在峽谷住下後,每日清晨跟着師父做早課,看萬物複蘇,賞萬古星辰。第一年冬至時,來了一位穿白大袍的老人,就是之前師父所說的那位故人。他和師父很是熟稔,兩人團着下很久的棋、吃很多的酒。酒過三巡,老人将師父養着的赤玉錦鯉從峽谷的澗溪中撈上來,用來縫補一些他需要的什物。第二年冬至,白袍老人帶來一個同樣穿白袍的年輕人,接下了老人手中縫補的活。從那以後,白袍年輕人便一直坐在澗溪邊,日以繼夜地縫縫補補,從未停歇過一刻。峽谷裏難得來一個年輕人,我自然好奇地緊,好幾次嘗試同他說話,卻都敗興而歸。因為只要我一湊近,他便警惕地盯我一眼,眼神裏分明寫着‘我很忙,閑人勿擾’幾個大字。久而久之,我的好奇心乏了,就不再往澗溪那邊耍了。
我在峽谷裏休養生息,身子逐漸壯實了,有了相當的力氣和筋骨。師父給了我好些筆墨,用來學習星門推演,又不知上哪兒捉來一只雪鹄,用來載我飛翔。我給雪鹄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雲瀑。雲瀑性子寡,有些脾氣,聽不得我說它一句不好,且在吃上面頗為挑剔。有一日我做完早課忘了給它喂食,待到晚上想起,匆忙奔去圈養它的棚子。雲瀑見了我,尖叫着張開雙翼,提住我的雙肩便往峽谷之上飛去。我吓得低嚎起來,絲毫不敢動,生怕它松開爪子。
瓊荒大陸空曠的夜空裏挂着兩輪月亮,西邊的一輪是滿月,東邊的一輪是彎月。雲瀑鉗着我一直往西面飛。眼前的滿月就這麽明晃晃地照着,金光四溢。我沐在光輪裏,一陣暖風拂過,四下飄來好些祥雲,氤氤氲氲地簇着一穿月白袍子的赤腳仙子。待那仙子漸漸移近了,我縱目,不禁低呼,是觀世音!雲瀑唳啼一聲,抛下我,朝着觀世音奮力揮翅。再一眨眼,觀世音不見了,連帶着雲瀑也消失了。我緊閉雙眼從高空墜下,等着摔成肉泥。可不知為何,過了許久我都未曾着地。
原來,我會飛了。
師父為此高興了好幾個月,也不叫我做早課了,每日帶我出門歷練,看看附近的山山水水,捕些走獸游禽。暇時坐在小舟上,師父也會跟我聊聊瓊荒的趣聞,卻從不講他的過去,也不問我是否思家、是否難過。
“我聽聞瓊荒大陸有一處特別神奇的盆地,你往那盆地裏丢下個什物,過一段時間那什物便會從澗溪裏冒出來。”師父道。
我忽而想起什麽,趕緊道:“對了師父,近日澗溪裏的赤玉錦鯉越來越少了。”
“嗯?”師父看了我一眼,幽幽道:“你可知這赤玉錦鯉的出處?”
“不知。”我道。
“當年衛淺光懷胎五月,喝了放避子藥的參茶,滑了胎。衛洪便做了一匣子赤鯉縫補那落了胎的孫兒的皮囊和骨血。可惜衛洪年歲已大,強弩之末,只能做出拇指大小的精元,有百八十個,卻做不出具象,匆匆去了。衛淺光整理遺物時,在衛洪的練丹房內發現了那盒赤玉錦鯉。她想起父親臨終前的囑托,便将赤玉錦鯉送到玉佛寺,拿竹簍盛着,浸入放生池內。赤鯉遇水,全成了活。女婿魏觀怕時日長了,池子裏的錦鯉會游散,便做了一個玲珑寶匣沒進水裏,将赤鯉全都攏起來。”
“這故事我大致聽過。”我并沒覺得有什麽新鮮。
師父歪頭看我,道:“住了那麽久,你一次都沒問過我赤鯉縫補皮囊的事,也是有些奇怪。”
“師父若想說,便說吧。”我道。其實,我并不關心‘皮囊’‘縫補’這類關鍵詞。我恨透了。
“當時衛洪只做出了精元,要養成具象還需費些時日。實際上,每一尾赤玉錦鯉都養着一部分落胎孫兒的骨血。赤鯉有個特性,就是當它餓着的時候,後頭的赤鯉會咬住前頭赤鯉的尾巴,如此慢慢聚成一長串。魏觀用玲珑寶匣将它們拘着,時間久了,聚合的精元便能慢慢化出具象來。過了幾年,王城突發政變,魏觀被太子斬殺于廊下,淺光無法生育——”
我聽到此處,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又過了五六年,玉佛寺的放生池裏忽然冒出來個半截小臂那麽大的嬰兒。寺裏的掃地僧趕緊将孩子從水裏撈上來,送到魏府,這才頤養了魏氏一脈,乃魏氏一族的開端。因此,魏氏一族追本溯源便需食人肉,以補足先天上的氣血匮乏。”師父嘆了一口氣,道:“赤鯉說到底是不祥之物,少點人氣。玉佛寺也因此鑄下了孽障,改名白馬寺。”
我心底好似盛了一碗滿水,總有些說不上的悸悸,道:“我開啓中陰間時,曾回朔過衛洪與小厮至湖心飲酒,恐怕那會兒湖心并沒有精怪要殺衛洪,是衛洪诓騙衆人、奪了小厮的命,做了一尾赤鯉吧。”
師父點點頭。他思忖片刻,忽而看向我,道:“還恨嗎?”
“哈?”我有些摸不着頭腦。
“我問你還恨魏延嗎?”師父道。
“我在這谷裏住了好些年,師父從未在我面前提起過他,今兒是怎麽了?”我哼了一聲,很不情願。
師父從腰間掏出一株水晶蘭來,又把玉握塞進我手心裏,道:“九兒,其實你會飛那會兒我就該将你送走了。只是我私心想再多看你一會,便又留了你個把月。你塵緣未了,只是暫時在我這裏修養,如今該是走的時候了。”
“師父——”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我急急忙忙喊了一聲,使勁抓住師父的布衣。師父将我的赤鯉腳鏈又給戴回去,也沒顧上我哭,接連念了好幾串術法。赤玉錦鯉将我整個人都罩了進去,躍進瓊荒的天河裏。溫熱的天河水将我包裹住,漸漸地,我便沒了視野,只覺得身子浮浮沉沉,随波逐流,爾後終于落到了實處。
醒了以後,我盯着天花板适應了很長一段時間。四下漆黑如墨,肺裏的氣壓都快炸了,我才松開鼻翼,猛吸了一口空氣。我緩緩坐起,摸着床沿,下地開燈。打開卧室的房門,一股子火鍋的香氣沖進我的口鼻,我不禁落下淚來——久違的人間煙火氣。我腳上還有些軟,扶着樓梯往下,朝客廳慢慢走。梁霁坐在沙發上,手裏拿着幾份文件,正皺眉細看。不遠處的餐桌上,幾個陌生男女圍坐在火鍋前,吵吵嚷嚷地涮着肉片。
“鹵蛋,你不能再吃羊肉了,都一百多斤的人了。”說話的男子握着筷頭緊緊壓着另一雙筷子,那筷子的主人是一個明目皓齒、紮着大馬尾的姑娘。另一個梳着大背頭的男子,眉清目秀的,眼睛裏全是笑意。
“劉俊臣!”她扭頭朝梁霁喊了一聲,道:“老板,你看看他!”
“咦——”劉俊臣偏着頭看我,道:“這誰?屋裏居然還有人。”
霁哥扭頭,放下文件跑上來扶住我,露出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笑容:“阿硯,你醒了!”
“哥。”我輕輕喊了一聲,問道:“誰送我來的?我怎麽會在你家。”
“這個等會再說。你餓了嗎?先吃點熱的吧。”霁哥扶我在餐桌前坐下,又起身添了一副碗筷。我吃着熱乎乎的羊肉,蘸着花生醬,感覺胃裏暖融融的。可吃了沒幾筷子,我便暈了,走到沙發旁,剛沾着軟墊就直接倒下去。前一秒我還聽着霁哥跟其餘人解釋‘她剛從國外回來,時差還沒倒過來’,後一秒便徹底睡死過去了。這樣倒地即睡的情況斷斷續續持續了将近一個月,昏睡時我也不做夢,就是眼睛一睜一閉,一天就過去了。
霁哥本不是愛養寵物的人,但為了我病能快點好,特地把銀條兒抱了來放自己家裏,又叫了秉乾叔家的鄧阿姨來照顧我。日子一天天過去,比翻書還快。我始終沒問霁哥我究竟是怎麽回得家,關鍵他也沒時間,整日忙得人仰馬翻,每次回家都是夜裏兩三點,緊接着大清早七八點又準時提着公文包上班去了。
等我身體真正恢複過來,已接近年關。有天下午,霁哥忽然回了家。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同我看了一會,忽然問我:“有沒有想去玩的地方?逛街?吃飯?看電影?”
我關了電視,扭頭盯着他,道:“哥,你咋了?受刺激了”
“沒。”霁哥難得臉上露出一絲害羞的表情,悶悶道:“就偶爾也要放松一下嘛。”
“那要不去古玩街?我好久沒給凡人算命了。”我道。
霁哥嘿嘿笑了兩聲,拿起桌上的車鑰匙,道:“行啊仙女,咱們走。”
☆、命匣
作者有話要說: 新更送上~~~
我前腳剛踏進西市的古玩街,後腳便聽到門口賣定勝糕的朱媽喊我。朱媽一路小跑着,手裏拿着用牛皮紙包着的粉色定勝糕。她将燙手的糕往我手裏一塞,親熱地看着我,道:“小倒爺你這是去了哪兒呀,大半年沒見過你,都不來找朱狄玩了。朱狄馬上就要結婚啦,你來喝喜酒呀!”
朱媽個頭不高,皮膚黝黑,滴溜溜的眼珠子一直盯着梁霁移不開眼。霁哥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尴尬地笑了一下,點點頭,算是回禮。朱媽一張老臉,竟有些紅了,道:“小倒爺,這是你男朋友嗎,怎麽這麽帥啊?”
“說什麽呢,這是我哥。”我笑着道,“朱媽,我算命的攤位還有嗎?”
“诶喲,哪兒還能有,早沒了。” 朱媽拍了下大腿。她伸手指了指古玩街拐角處的一個攤位,道:“老李今天回城郊看孫子去了,要不你在他那裏搭個臺吧,東西都有,現成的。”
我道了一聲謝,和霁哥往拐角處走。霁哥幫着我,鋪臺布,開簽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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