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同類(下)

同類(下)

秦望舒沉默了幾秒,突然勾起嘴角,笑意不及眼底,甚至連面上都帶着敷衍。“我不是好人,那你是嗎?”

秦老爺子有些錯愕,他沒想到秦望舒回答得如此直接。但也只是一瞬,他就恢複了正常,勝券在握道:“山神沒有抓我,它盯上了你。”

秦望舒絲毫不懼道:“下一個會是你嗎?”

秦老爺子捏緊了煙杆,已經凹陷的嘴唇上是白色的胡茬,顯然秦望舒這個問題惹怒了他。秦望舒眼裏終于帶了絲笑意,她退了一步,直起身,跺幹淨鞋上的髒東西。

“沒關系。”她不等秦老爺子回複,又道:“我和張雪會在下面等着你,等着秦家村。”

祭祀到了這一步基本上已經完成,接下來有沒有秦老爺子主持都無所謂,但他時刻牢記着自己村長的身份和權威。他在秦望舒這裏吃了癟,勢必要在其他地方找回面子。

他指揮着村民上供品,秦望舒好奇伸長了脖子看,沒想到竟然只是一些雞鴨和雞蛋,偶有一些水果。秦家村人口不少,之前圍成圈時,秦望舒粗粗估算有百來個,現下供品卻不多,只在銅牛面前淺淺的疊了一腿高。

有村民見她靠近了,一臉防備擋在供品前,生怕她惦記。秦望舒氣笑了,她退回張雪身旁,張雪從最開始就像是雕塑一樣跪在這裏,一動不動,她甚至都懷疑張雪暈過去了,只是身體應激反應讓她沒倒下去,但她又覺得張雪承受力沒這麽差。

秦望舒撩起風衣抓在手裏,面對面的半蹲在了張雪面前。張雪閉着眼睛,像蝶翼般的睫毛上面布滿了血痂,翅膀被壓垮飛不起來,貼在眼睑處隆起一塊,死死粘住。

她伸出手,手指慢慢碰到了張雪的臉。沒有柔軟的皮膚,指下是硬硬的血痂,上面還有夏波傾倒的血液,粘滑粘滑的,她下意識弓起手指,換成了一只手摸上去。

她最先清理的是眼睛,一只手的能力有限,她弄了半天,才勉強清幹淨半只眼睛。她遲疑了一下,松開抓住風衣的手,整個人向前傾以身體夾住。

解放了另一只手後,她的效率大大提高。她兩指壓在張雪眼皮上,看着對方眼珠顫動,另一只手用小心地剝開眼睑處的血痂,清理出一塊幹淨的皮膚後,捏住睫毛,慢慢地帶走上面的小血痂。不一會兒,兩只眼睛就清了出來。

她看見張雪動了動眼珠子,似乎察覺到眼睛上的束縛消失後才緩緩睜開。一個人容貌生得怎樣,眼睛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張雪的眼睛是标準的杏仁眼,大又不失圓潤,充滿美感的柔和線條,奠定了這張臉菟絲花般柔弱的氣質,眼睛略長,占據的面白夠多,在柔弱上又多了幾分妩媚和豔色。黑黑的瞳孔,被上眼皮半遮,像是含了情,卻又得天獨厚的沒有露出下眼白,不大不小的格外靈動有神。

滿臉的血痂不僅沒有拖累,反而因為舍去了其他的亮處,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真漂亮。”秦望舒由衷地贊嘆道。她把張雪耳邊的頭發撩到身後,露出一張完整的臉。她手上已經染上了濕滑的血液,腥臭腥臭的,她卻不再感到惡心。

她問:“你恨我嗎?”

張雪沒有回答,她的嘴也被血痂包裹,根本無法發聲。秦望舒知道,但她卻有意忽略了這點,反而開始清理額頭。血這種東西說容易也不容易,說難也不難。若是在衣物上,定是要皂角搓上好一會兒才行,可若是在身上,一旦幹了結痂,只需要輕輕一剝,便不會留下一點痕跡。

她蹲了一會兒覺得腳酸,就換了腳,忘了還夾着的風衣直接掉在了地上,地上還未幹的血液像是找到了救命的稻草,瞬間就爬上了一片。

不過是幾眼,秦望舒就歇了搶救的心思,幹脆兩腿一跪浸在了血水裏,怎麽舒服怎麽來。小腳的西裝褲不厚,剛與地面接觸的那一刻,一股濡濕感透過皮膚直接傳達到大腦。她皺起了眉,突然看見張雪眼裏的笑意,又松開,面上多了些自己也沒發現的笑意。

“應該恨的。”她直着腰杆,加快了手上的速度。“我所有的計劃都只是我自己的事,但我不敢以身涉險就私自把你牽扯進來,是我膽小。你恨,打、罵、怨都是應該的。如果我說這是意外,你信嗎?”

“我以為來得及的。”

她眉間罕見的有絲悔意,像是蒙塵的明珠。就皮相而言,她并不輸張雪,若是此刻她擡起眼,玩起張雪那套扮菟絲花也定是美人含淚,未言便讓人先去火三分,可她是秦望舒。

“我知道他們會有動作,秦蘇與我在這說話沒有避諱,幕後之人就算沒看見也會有眼線傳消息,我以為他們不會動秦蘇。”

她以為他們不會動秦蘇,這一點無論張雪和夏波都沒有想過,所以他們就順理成章地認為張雪是被故意推出去的。若她不是當事人,也定會這麽認為,可就算她是,在他們兩個那麽篤定的态度下,她竟也産生了懷疑。是不是在她沒發現的時候,她的潛意識已經按照她的思維習慣替她做了決定。

張雪動了動嘴,但因為血痂的存在仍未發出聲。秦望舒清理得很認真,血痂破了的碎屑她也沒放過,一點點撚了扔掉,這讓張雪生出了她在故意浪費時間的念頭。

“打聽山神的是我,秦蘇是自己人,我們和她不過是泛泛之交,有事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我找不到他們的動機,就自然認為他們不會做傻事。我和夏波不在,他們若是要下手肯定挑你一個女人,讓你去找秦蘇,有賭他們不會這麽快下手的原因,更多的是我想你安全。”

張雪嗤笑一聲,因為嘴被封住聲音近乎于無,但秦望舒還是聽見了。她見張雪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哪怕是顧忌着她的動作,仍是撇開了些頭表示抗拒。

這是張雪慣有的小女兒姿态,換而言之她聽進去了。

秦望舒伸手把她掰正,神色柔軟道:“我雖不是好人,但我們相識三年多,我是什麽樣的人你總是清楚的?”

張雪皺起了剛清出的眉頭,白嫩的肌膚在血色的映照下,吹彈可破。秦望舒擦着她眉毛,碎屑簌簌落下,掉在睫毛上,差點就要掉進眼睛裏。

她不悅的等起眼,秦望舒故意戳了戳她臉。硬邦邦的血痂,一用力就裂開,她手指一勾,完整的大塊就掉下來。秦望舒揚了揚眉,故意道:“你多少文章都是我幫你寫的,不然就憑你那水平,得多少個年頭才坐上現在的位置,不心懷感恩就算了,還以德報怨?”

“秦望舒!”張雪更氣了,她猛地一張嘴,斷了的血痂掉進嘴裏,她面色一僵,立馬吐掉。

“怎麽回事?”一位聽到這邊動靜的男人突然喝道。

“女孩子愛美,我幫她清理。”秦望舒用力轉過張雪的頭,半白半紅的臉怪是吓人。

男人被吓得退了一步,他自覺失了面子又立馬上前色厲內荏道:“再鬧,我把你一起綁了。”

秦望舒眼神瞬間冷了下來,她盯了男人一會兒,又毫無預兆地收回眼神,不高不低的聲音道:“知道了。”

男人愣在那裏,顯然沒料到秦望舒會回複。他抓抓腦袋,被身邊的人踢了一腳,頓時又罵罵咧咧地動手回去,中途的小插曲誰也沒放在心上。張雪一個被綁住了手腳的女人,另一個雖行動自由但也是女人,兩個女人而已,能成什麽事?

“秦望舒會受這個氣?”張雪譏诮道。

“秦望舒什麽氣不能受?”她反問回去。

供品已經全部擺放完,秦老爺子高舉三柱香在頭頂,又是那古怪的方言,大聲誦讀着什麽。秦望舒覺得有趣,多留意了一會兒,就聽見張雪道:“他們在說什麽?”

“求山神庇佑村子安寧,風調雨順。讓山神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你的過錯不要怪在秦家村的頭上。”她轉了下眼珠,對上張雪的目光,問道:“怕嗎?”

張雪冷笑一聲:“這話不得問你?我死了你怕不怕?”

“怕,怕死了。”秦望舒揭下最後一塊血痂,站起身。

張雪被秦老爺子指揮的人架起來,她跪久了血液循環不暢,剛站起氣來就要倒下去,衆人見她滿身是血都嫌棄,沒人伸手去拉一把,秦望舒手疾眼快抱住了她。

原本已經習慣了的血腥味,在聞到幹淨的空氣後,再次卷席而來。她壓住翻滾的小心思,毛遂自薦道:“她沒力氣,我背着她吧。”

秦老爺子沉吟不語,目光銳利得像是要看穿她整個人。她笑臉相迎,無所畏懼,甚至還把張雪往懷裏攬了攬,瞬間衣服上被蹭得全是血。

秦老爺子眼皮子一跳,手一揮算是允了。

張雪的手被綁在背後,秦望舒想要背也無從下手,她不指望秦老爺子會大發慈悲松了,只擔心磨蹭久了他會改變主意。她沒多想,一手攬住張雪的背,一手從她大腿下穿過,直接來了個公主抱。

張雪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呼,她不敢掙紮,生怕被秦望舒摔下來,但眼珠子瞪得仿佛要掉出來。她在懷裏被抖了幾下,屁股又被膝蓋頂着,像是在調整位置,她只覺得後腦勺好不容易消停下去的大包又開始疼了。

“你行不行?”她臉貼在秦望舒胸口,小聲咬牙道。

“有關系?反正也不是我摔。”

張雪恨得磨牙,想翻身往裏縮些,又真怕被摔下來,整個人僵在那裏不敢動,沒一會兒就感覺全身發酸。她見秦望舒走得穩穩當當,她又有些自得道:“我是不是很輕?”

秦望舒不明白張雪腦子裏都在想什麽,就現在還有心情開玩笑。她故意手一松,刮耳的尖叫立馬響破耳朵。秦老爺子轉過身,她面帶歉意解釋道:“太重,手酸沒抱穩。”

張雪氣的兩頰鼓鼓,卻又無可奈何,幹脆腦袋一埋,眼不見為淨。

秦老爺子帶她去的屋子在秦蘇家背後,又與被隔離在外的秦蘇家不同。這個木頭搭建的破房子,巧妙地立在了隔離線內,正好在幾戶人家之間,恰巧又都對着窗戶,絕佳的被監視地點。

秦老爺子取下門闩,木門發出年久失修的吱嘎聲,撲面而來的黴味伴随着一股潮氣,屋裏堆了一些柴,亂糟糟的稻草散得一地,其他什麽都沒有。

“還要我請?”他見秦望舒遲遲不進,不悅道。

“哪敢?”事已至此,秦望舒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擠對秦老爺子的機會。他生氣,她就開心,反之則亦然。她跨過高高的門檻,還沒選好能落腳的地方,門就被關上了。

咔嚓一聲,門闩鎖上,她們兩個被關在了裏面。得虧屋子破,射進來的光線勉強可視物,她也沒再挑,直接把張雪放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在旁邊。

門外的腳步聲遠去,張雪身上的血腥味沖人,一時間把屋子內腐爛的黴味都蓋了去,張雪聞不到,秦望舒只覺得熏得頭疼,悄悄地又拉開了一些距離。

屋子內靜悄悄的。秦望舒起身開始檢查四周,窗戶被木頭釘了起來,雖然有縫,但她試過後發現僅憑人力根本無法破開。四處都被圍了起來,她踢踢踹踹竟沒有找到一塊松動的模板,唯一能離開的只有門,難怪秦老爺子放心她和張雪待在一塊。

“能出去嗎?”張雪見她拍着手回來,迫不及待道。

“不能。”秦望舒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她中午雖然吃了飯,但消耗不少,之後又吐得幹淨,現在胃裏空空得有些餓。她沒指望會有人給她送飯,于是往身後的柱子一靠,開始保存體力。

張雪不知這些,只當秦望舒沒轍。她心裏焦急,又嘲諷道:“你不是神嗎?怎麽神連一個破木屋都出不去?”

這句話觸動到了秦望舒某個神經,她睜開了一只眼,射進來的光線落在眼睫上,漆黑的瞳孔有些幽微,像是在藏在暗處的野獸。只是一秒,又變回了原樣,她架起一條腿,有些吊兒郎當道:“你消息可能有些落後,我剛退休,現在是人。”

“神無所畏懼,但我怕的東西很多。”她蜷起食指,在膝蓋上點了點。聲音有些輕,有些暖道:“我怕你哭,怕你出事,更怕你死了。你跪在那裏,秦老爺子舉着那盆血的時候我就在想,張雪這麽嬌氣這麽精致的人,怎麽受得了這樣的屈辱,她該有多怕啊?”

張雪咬着唇,綁在身後的手虛空抓了抓。她倔強道:“騙人誰不會?”

“對,我騙你的。”

秦望舒低下頭,抓了一把稻草,幹幹的稻草有股黴味。她又扔掉擡起頭,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眼裏似乎有水光,再看卻只是光的反射。

“我很生氣,從來沒這麽生氣過。我當時都想拔槍出來救你了,差點兒,也就只是差點兒。我看秦家村的人這麽多,又冷靜下來,我想秦老爺子答應了我,讓你性命無憂,他好面子,總不至于當面穿小鞋,我就信他一回。”

她揚起腦袋,呵出的熱氣在射進來的光線下是一股白霧,立馬就散了。

“血太多了,我看見他們一碗碗往你腦袋上澆,一開始我還有情緒,到後來麻木了。澆的不是我身上,我承認我有病,缺乏同理心,所以我總想着成神,因為神是無所不能的。我當作家最初是方便看書,到我寫了第一個故事後,我突然能理解那些玩弄權術的人了。誰不想翻手為雲,覆手為雲,談笑間決定一個人乃至一群人的生死呢?”

“如果我把槍給你,”她從懷裏拿出槍,還帶着她的體溫,放在手心送到張雪面前。屋內光線很暗,她又擋住了大部分射進來的光。她身子伏了過去,像是某種伺機而動的野獸。“你會毫不猶豫地,殺了我。”

秦望舒的臉掩在背光之下,張雪看不清,她卻能把張雪看得清清楚楚。她看見張雪的睫毛飛快顫着,這是心動的表現。她又看見對方咬住了嘴,這是在糾結。緊接着睜大了眼,杏仁樣的眼睛可憐又無辜,柔媚的眼角仿佛随時含着一抹情,勾得人心神搖曳。

她聽見了張雪嬌滴滴的嗓音,沒有一點兒嬌柔做作,天生就該如此模樣。“望舒,你會把槍給我嗎?”

張雪眼裏滿是渴求,直勾勾的,赤裸裸的。秦望舒從未見過她如此露骨的眼神,她有小心思,雖不深卻也藏得不錯。得益于那張得天獨厚的臉,基本上百求百應,金小姐被寵壞了,她也被寵壞了。

“不會。”

秦望舒沒有絲毫憐惜之情。張雪眼裏也沒有任何詫異或是失望,她們太熟了,太了解對方了,這種程度的試探更像是她們之間的小情趣。沒有人會願意和常勝将軍在一起玩,他們無法接受一直輸的事實,就好像證明了自己是個廢物。所以她需要耍上無傷大雅的小手段,再哄着些張雪,才能讓她們的友誼像現在——天長地久。

“天還亮着,有夢晚上在做。”秦望舒好心建議道。

她收回了槍,又坐回原位,但把身上的披風脫下來蓋在張雪身上。突然的溫暖消失,她打了個寒顫,但又立馬忍住。她不避諱地搓了搓胳膊,擠到了張雪身邊,兩人挨得很近,就像是三年前,她與張雪感情正好時,她在張雪家玩得太晚留宿,兩人擠在一張小床上。

張雪輕哼了一聲,下巴夾着風衣往秦望舒身上挪了點。幹坐着實在太難受,她又接着之前未說完的話道:“你把血澆我頭上了。”

“沒有。”秦望舒飛速否認。她掀開風衣一角,自覺地擠了進去。她抱住張雪往自己懷裏攔,讓風衣盡可能地遮到更多。兩人的體溫交融,熱度一下子就上升起來。她覺得舒服才道:“我沒澆,夏波替我擋住其他人視線,我倒的是你後面。”

“哦。”張雪面無表情的應了一聲,半晌她又道:“我摔到了腦袋,起了一個大包,特別疼,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要死了。”

她頓了頓,道:“你得賠我。”

“好。”秦望舒敷衍了一聲,張雪不依不饒,她無奈道:“那這個月稿費都給你,不行就加上下個月。”

“不夠。”張雪得寸進尺道:“我還要你那瓶玫瑰味的香水。”

“我用過了。”

“我不嫌棄,我買不起。”

……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像是回到了三年前那個午後。

驕陽正當頭,藍色的窗簾被風吹得飄啊飄啊,蓋在了張雪頭上,像是公主的頭巾。她笑着把它扯下來,給聽完她改寫《小美人魚》結局的張雪許諾,會寫一個關于張雪公主的故事。

可三年過去了,秦望舒筆下誕生過無數個公主,但沒有一個叫張雪。張雪的公主夢從那日起似乎破滅了,誰都沒再提起過。

她磕着下巴,不知怎麽想到了以前,她道:“我還欠你一個張雪公主的故事。”

張雪像是想到了什麽,繃緊了臉道:“你要當神嗎?”

“我不是神。”她第一次明着說出這話。她怕張雪不信,轉過一點頭,看着對方眼睛很認真道:“神強大而又無所不能,但我會痛,會流淚。”

“所以我是人,和你是同類。”

第 35 章 同類(上)

同類(上)

秦望舒記得自己第一次感到害怕時,是小時候和隔壁的妹妹在一起踢毽子。時間過去太久,久到她偶爾回想起這件事時,妹妹整個人都是模糊的。

她只記得那個雞毛做的毽子。被一塊小碎布裏面塞了點東西包了起來,插上了幾根殺雞時特意從屁股上拔下的幾根毛,紅繩繞幾圈,打個死結,就成了。簡陋到沒有毽子的她都很難生出羨慕之情。

她母親的針線活很好,總是會去集市上買一些幹淨的帕子。便宜的是粗布那種,貴的咬牙也會買上幾條紗的或是絹的,絲綢只能看見時心生敬畏地摸上一把就不錯了。

母親的針線盒是一個撿來的生鏽鐵盒子,藍色印着漂亮的洋文,她看不懂卻也能感覺到這盒子的貴重。鐵盒子很大,裏面紮好了各色的線,素雅的、亮麗的、貴的、便宜的。每當母親從集市買了手帕後,她就會坐在院子的樹下,挑選線和針開始繡花。

便宜的布料對應的線大都便宜,但也會用上一些貴的線穿插在其中,母親手巧,繡出的花樣總是整齊又漂亮,每次帶着一籃子繡帕去街市上售賣時,總能被搶光。

但就是這樣的母親,從來沒有給她繡過什麽,哪怕是一塊繡帕。

雞毛毽子壞了的那天,天格外高遠,藍得比她在店裏看到的最漂亮的藍色絲綢還要好看,但沒有白雲。那時候已經是秋天,她穿着長衣長褲,在最舒适的季節裏玩耍。院子裏的梧桐樹掉滿了落葉,她踩上去喀嚓喀嚓地很是清脆。

隔壁妹妹帶着兩個橘紅的柿子,敲響了她家的門。梧桐樹不結果,只有落葉,每年秋天,她智能眼巴巴地望着一牆之隔的柿子樹。圓盤似的紅藏在樹葉下,沉甸甸地壓得枝頭都有些彎。她戳了戳,軟軟的,像是妹妹的臉蛋兒。

那天的事情她記得很多,唯獨把最重要的忘了。毽子似乎是她弄壞的,她不确定,印象中那個沒有臉的妹妹哭得撕心裂肺,她不明白只是一個毽子而已,為什麽妹妹哭得像是死了爹娘。

母親的脾氣很不好,在她記事以來鮮少和顏悅色過。她隐約有些印象,母親也曾對她溫柔過,但随着打罵一天比一天多時,她确信自己大概是做了一個夢。夢裏有愛她的母親,回家的父親。

對了,父親不回家,常常一個月才見上一兩次,母親所有的情緒都是對她發洩。她見過炮仗,一點就炸,和她母親一樣。母親總說,父親不回家是因為她是女孩,若她是個兒子——每到此時,母親就會癫狂,模樣像是夜間寺廟裏的夜叉。

她想,若她是父親,她也不回家。

生活并非完全一成不變,毽子就是轉折點。妹妹的哭聲引來了母親,她看見秦望舒手上壞掉的毽子,不分青紅皂白就拿起掃帚打。掃帚是父親做的,細小的樹枝摘幹淨葉子,綁在曬幹的竹竿上,很大也很重,但掃落葉時格外快。

她衣裳穿得少,掃帚打在身上像是一根根小竹條抽在肉上,樹枝有彈性,打上去時只感覺木木的,可沒過幾秒便像是有什麽東西在皮下要鑽出來的疼。她不陌生,只當母親像往常一樣發洩完了,她就沒事。可那一下又一下的掃帚像是沒有頭,她被打得亂竄,到最後她跑不動了,躺在地上蜷縮在一起。

她眼睛哭得已經看不清,嗓子像是用沙礫磨過,可母親還在發洩。她抱着腿,一遍遍道:我錯了母親,我錯了母親,我錯了母親……

她不知道過了多久,只感覺天暗了不少,身上疼得她已經麻木了,只是摸上去燙得厲害,像是醫館裏發熱的病人。母親已經停了手,掃帚很重,一直打也是會累的。她心裏生出一股慶幸,只覺得都結束了。

她從地上爬起來,見到仍是氣頭上的母親,張開手要去抱。妹妹說,母親喜歡那個小孩時,就會抱住。她有哥哥,但母親卻總是愛抱她,是因為最喜歡她。

秦望舒沒有哥哥,但她想抱抱母親。如果母親抱了她,她就選擇原諒她。

她跌跌撞撞跑過去,卻被母親狠狠一推。她聽見母親尖酸刻薄的聲音,歇斯底裏道:是你,都是因為你。你為什麽不是個兒子?為什麽不是?

她坐在地上,努力睜大眼想看看母親,但眼前視線仍是一片模糊。可能并不是模糊,只是母親去世太久了,她早已忘記了這個女人的容貌,她只知道母親的繡花針真疼。

紮在肉裏,一下又一下,比掃帚和竹條還疼,可她已經哭不出來了。她只能機械地道歉,一遍又一遍。是她,把大師說好的兒子擠走了,是她讓母親這樣生氣,是她讓父親不回家——

是她,壓根就不應該被生出來。

她不知道那天是怎麽過完的,只覺得真疼啊。疼得她認為死也就是這樣了,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對針都十分害怕。聽到針落地的聲音,會以為自己全身被針紮得流血,見到針便會立馬向母親道歉,到後來,在夢裏母親把所有的繡花針一根根紮在了她身上。

她聽見母親說:要是沒有生你就好了。

要是沒有生她就好了。母親不願意抱她,是不喜歡她,父親不願意回家,是不喜歡她們,沒人喜歡她,所以她活該被針紮。

秦望舒抱住了自己的雙臂,那種被針紮的感覺又似乎跨越了十多年的時間,再次回到她身上。她看着這碗鮮紅的血,覺得渾身都開始疼了起來,她膝蓋發軟,忍不住要跪下去。

像記憶中那樣,跪下去道歉。

“我先。”夏波用手擋開碗,隔開足夠的距離後他順勢抓住了碗壁。鮮血在碗中搖晃,幾次都要沒過碗口,最後又落了回去。

秦老爺子不讓,他也不放手。兩人僵持不下,最終還是秦老爺子退了一步。他看着秦望舒,感嘆道:“秦小姐可真是找了個好男人。”

夏波笑了笑,沒否認。他端着碗,另一只手拉出秦望舒的手,握在掌中。他拉着秦望邊走邊道:“我參加過戰争,很小的那種。”

“你知道嗎?”

秦望舒看見那碗血被夏波拿走後,她松了一口氣,像是劫後餘生的慶幸。她強迫自己的視線從碗移開,看向了夏波。自從那暧昧的一抱後,他們兩個之間有什麽不一樣了。男女之間本該就天生吸引,她見多了說多了也做多了,心如止水,但夏波似乎當真了。

她覺得可笑,但沒有戳穿,看着夏波揣着明白裝糊塗也不覺得排斥。他們兩個各自為營且立場不同,遲早會像與秦家村這樣撕破臉,但凡有丁點兒情感的投入都是浪費。

她本不想回答,卻聽見自己聲音道:“地痞鬥毆嗎?”

“算是吧。”夏波的心情似乎很好,難得沒有争辯。秦望舒的手已經熱了起來,他沒忍住捏了捏,骨骼明顯,不軟不硬,帶着适中的繭子。“那是我第一次殺人,你應該還撲在母親懷裏撒嬌。”

秦望舒斜了他一眼,他心情越發的明媚,眼底都有了笑意。

“殺人也沒想象中那麽可怕,只是血流得多了些,血腥臭了些,你一旦适應了就會發現這和你踩死一只螞蟻、殺一只雞、吃豬肉沒有區別。”

他越過了人群,一腳踩在鮮血上。秦望舒猶豫了一下,也踩了上去。血液黏稠,卻也沒有那麽黏稠,踩在腳上和水沒有區別,只是在她擡腳間,會拉出一條條通紅的絲,像是抱住了她的腳。

夏波注意着秦望舒的情緒,見她一切都正常,繼續道:“你不會因為踩死一只螞蟻愧疚,因為蝼蟻本該死。你也不會因為殺雞感到罪惡,雞養着就是被人殺得吃。你更不會因為吃了豬肉覺得惡心,你只會想着肉好不好吃而不是發現這是屍體。”

他停在了張雪面前,腳底下的血一層又一層鋪開,到最中心的地方黏稠得像是要扒住腳。

“習慣了嗎?”

秦望舒轉過頭,雪地裏留下了一個個腳印,大的是夏波,小的是她。腳印裏是染了血的泥地,又黑又紅,很是惡心。血液艱難緩慢地流動着,最初的腳印已經看不見了,平整的血面像是一塊紅色的鏡子,鏡子裏的天空是紅色的,夏波是紅的,她也是紅的。

看不清臉,看不清身材,像是一團黑色的麻線,亂糟糟地伫立在裏面。她奇跡地發現,自己似乎真的已經适應了,腥臭味依舊,但她卻不在反胃。

夏波笑了一下,他舉起碗對準了張雪的腦袋,慢慢傾斜。血液順着碗邊拉出一片順滑的紅布,一差不差地澆在了張雪的頭頂。

“殺人其實很簡單,你若是瞻前顧後自然沒法殺人,但你只要想一想你不殺人的後果。你就會發現,跟自己的命起來,還是殺人好。”

一碗血很快就見底,但夏波沒有松手,他把碗整個都翻了過來,一滴滴鮮紅的血液拉得很長,不堪重負地掉在了張雪頭上,沒有濺起一點血花,而是順着滿是滿是紋路的血痂乖順的落到地上。

“試試?”夏波倒完後,甩了甩碗。他拿過一旁早就準備好的另外一個血碗,倒進了自己碗裏,或許是不小心,一碗血被他翻了一半,裝進碗裏後只有可憐的小半碗。

打翻得血流了他一手,他卻一點也不在乎。只是甩了甩,換了一只手遞到秦望舒面前。他臉上帶着些笑意,眼裏滿是鼓勵,大無畏地證實了他之前說的話都是真的。

他是真的覺得,殺人很簡單。

秦望舒沒動,她可以接受血腥味,可以面不改色地踩在血上,但她無法接受往張雪身上潑血這事。或許是她矯情,能踩死螞蟻,殺雞,吃豬肉,但她不會去吃人血饅頭。而這種愚昧的、肮髒的、惡心的陋習與吃人有什麽不同?

夏波輕笑了一聲,他手放得低了些,道:“人活一生就是在不斷地做選擇,很多選擇我們沒法選。不是說要更好的,而是兩害之間取其輕。”

他把手上的血往衣袍上擦了幾下,姿态強硬地把碗塞進了秦望舒手裏,又反手握住。以極快的速度往張雪身後一倒。碗幾乎貼着張雪腦袋,他借着身子擋住了部分視線,巧妙地制造了一個視覺誤差。

一切都完成在秦望舒還沒反應過來時。他把空碗往地上一摔,咣當——一聲,碗在血水裏裂成了幾瓣,他笑得有些開心道:“人總得有些堅持,不分場合不分時候,所以惡人我來做。”

“你是幹淨的。”他的聲音突然放輕了,又重複了一遍道:“望舒,你是幹淨的。”

你沒有拿碗,沒有澆血,沒有向這愚昧的陋習低頭。拿碗的是我,澆血的也是我,我替你做,替你妥協。秦望舒猛地縮回手,她揪着胸前的襯衫,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她只覺得喉頭滾燙,一向清明的腦子突然混亂不成邏輯,她轉過身,看見圍成圈的村民突然又冷靜下來。

“走吧。”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平淡沒有情緒,和往常一樣。

她沒有等夏波,擡起腿就走,經過秦老爺子時,對方那打趣玩味的眼神好似把她看成了同類,先前僅剩的一丁點兒感動全變成了馊水上的油渣子,惡心。

她突然站住腳步,轉過頭在人群中一一尋找。她看見了蔡明,圓滾滾的身材在一群普通身材中很是顯眼,她也看見了秦蘇,瓷白的肌膚同樣矚目,他們手上都拿着一個碗。

人的視力有限,但她感覺自己看見了他們碗底裏幹涸的血跡,在白膩光滑的碗壁上,一道又一道。他們似乎察覺到了秦望舒的視線,紛紛低頭作逃避。她看向了夏波,他仍是站在張雪身邊,手上什麽都沒拿,卻滿是血。

他的衣袍是黑色的,上面有血卻一點兒也看不出痕跡。他站在血水中,身邊還有一個血人張雪,秦望舒卻覺得他比所有人都幹淨。

幹淨的是夏波,不是她。

她突然就想開了,問秦老爺子道:“祭祀完了還有什麽?”

“關柴房。”

她鞋踩過來,邊上沾了一些血跡,她瞧見了覺得礙眼,撇着腳往地上擦。“然後呢?”

“等一晚上,如果她還在的話,那就放出來。”

血跡似乎已經幹了,粘在鞋旁蹭了土有些發黑。秦望舒蹲下身撿了一塊小石子,一點點挑開鞋上的污糟。她做得認真,秦老爺子見狀正要離開,又被她叫住道:“是山神對嗎?”

秦老爺子被秦望舒問過不少山神的事,但兩人從未正當光明之下談論過。他皺起眉,掃了眼周圍,眼見其他人都沒注意,他才道:“山神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有罪的人,但也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好人。”

“好人,罪人?”秦望舒停下手上的動作,她擡起頭,語氣微妙道:“秦家村就都是好人嗎?”

秦老爺子沒想到她會這麽問,臉上的老皮抽了抽。他們兩人之間的談話聲音不大,并未引起關注,他有氣也只能憋着。他彎下腰,兩人距離拉近。他渾黃的眼珠下是一根根血絲,并不算黑的眼珠裏帶了些渾濁的藍。

“你是好人嗎?”

第 34 章 你能放棄沈家的財産嗎

第34章 你能放棄沈家的財産嗎

隋緣走入沈家後,遲遲不見身後的沈黎,覺得奇怪。

“沈黎怎麽還沒有過來?”

“隋哥哥,不要管那個壞人!”

沈昆把他的腦袋往前面掰。

隋緣蹲下,把人從背上揪下來,“你認路麽?”

沈昆搖頭。

“所以要等沈黎。”

“是在等沈黎麽?”

沈夢站在二樓的欄杆前,俯視下面的一大一小,見到熟悉的面孔後,繞着扶手下樓,噠噠的高跟鞋聲在空蕩客廳內回響。她一襲紅裙翩跹,如流動的波浪,鑲嵌的碎鑽在上面舞動,發出耀眼的光芒。

“你是誰呀?”沈昆看呆。

沈夢将大波浪的頭發往後撩,挑動眼角,渾然的風情自眉梢露出。

“我是你的大姐姐,沈夢。”轉頭去看不說話的隋緣,“他不認識我,隋緣,你也忘了我麽?”

“沒有,只是好久沒見到夢姐,漂亮得快要認不出來了。”

隋緣仔細打量沈夢。

作為原著中反派的心頭摯愛,沈夢自然是有一副好容顏的,身世也好。只可惜紅顏薄命,在反派發家前,就意外挂了。

“那麽久不見,隋緣你的嘴甜了不少。”沈夢挑眉驚訝,馬上又反應過來,神情暧昧,“不會是惹了沈黎生氣,所以才會這麽讨好我吧?”

她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隋緣這小子一貫驕傲得很,不知天高地厚,只有遇見沈黎才會折下他那一身傲骨,生出幾分謙卑來。當然,也只是一會的功夫,等把沈黎哄好了,又變成原來那副讨人厭的樣子。

不過,沈夢倒是不讨厭隋緣,畢竟也算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家夥,和自己的弟弟也算是登對。

當然,沈夢也懷有一點私心。

沈父只以為沈黎和隋緣是單純的關系好,還不知道這裏面的內情。并且準備給沈黎找個門當戶對的姑娘。像沈父那樣死板的人,知道了實情,會怎麽樣呢。

沈夢輕笑,忍不住幻想。

但眼下還不是時候。

“啊……對。”

隋緣正不知用什麽理由回答,沒想到沈夢立馬遞上臺階,于是趕忙接上。

“我們一起走入沈家大門的,可沈黎在後面,一直沒有跟上來。”

沈夢頓時露出秒懂的神情,揶揄地笑:“是不是你又對沈黎動手動腳了?所以才不好意思去哄他。如果是小打小鬧,以前的你早就巴巴地湊上去纏着人家了。”

隋緣讪笑,不說話。

沈昆看了一眼隋緣,又看了一眼沈夢,覺得很奇怪。

拽着隋緣的衣服,軟乎乎的嗓音帶着對沈黎的不滿。

“隋哥哥才不是那種人呢。那個家夥是壞人,隋哥一點都不想理他的。”

“沈昆。”

隋緣連忙捂住沈昆的嘴巴,生怕他又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

面對沈夢望過來的眼神,他扯了扯嘴角。

“其實……”

“沈昆,你先出去玩會。”

沈夢對沈昆開口,但雙眼看着隋緣,裏面的探尋分外明顯。

隋緣心生不好的預感,想拉着沈昆,留在這裏陪着他。

但小孩子哪有不喜歡玩耍的。加上沈昆不喜歡沈家,早就想出去了。于是沈夢的話一出來,沈昆立馬松開隋緣的衣角,朝着外面跑了出去。

沈夢淡笑,但已和剛才不一樣。

笑容禮貌疏離,這是面對陌生人的。不是面對她的幼時夥伴隋緣的。

危險!

隋緣想逃離,但沈夢的視線籠着他。他的腿好像生根一樣,動彈不得。

“坐。”

沈夢吐出一個字,轉身坐在沙發上,雙手交叉在身前,兩條細長的腿別在一起,以一種審視的姿态打探隋緣。

隋緣緩緩坐下去,渾身不自在。

可沈夢接下來的一句話顯然讓他跳起來。

“說吧,你是誰?”

“夢姐,你這是什麽意思?”

看不見的地方,隋緣抓住自己的衣角,極力維持表面上的平靜。

可這平靜,在閱人無數的沈夢面前,猶如一層透明的玻璃,內裏的慌亂盡數暴露在她眼前。

太稚嫩了。

這樣稚嫩的人是玩不過那家夥的。

沈夢眯起眼。

開始思索另一種可能。

如果那家夥沒有受害,那麽就是主動的咯。

既然主動,那就不要怪她了。

隋緣,是你先放棄沈黎的。

“不用裝了。”

沈夢打定主意,放下雙腿,身子依靠在沙發上,下颌微擡,姿态從容又慵懶。

“你不是隋緣。”

隋緣心裏大驚,還在掙紮,“夢姐,別開玩笑了。”

“開玩笑的是你。”沈夢目光如刃,直直看向隋緣,“真正的隋緣是不會對沈黎冷淡的,他對沈黎的感情超出你的想象。”

隋緣啞聲。

知道一切借口都沒有用了。

“知道麽?我很讨厭我那個弟弟,因為他的出現,我被迫成為這個家的外人。可也有一點讓我無法讨厭他,就是他對隋緣近似瘋狂的喜歡。”

沈夢挽了挽耳邊的頭發。

“你不是隋緣,所以你無法領會。”她視線模糊,似乎想到了什麽,幾秒後,忽然勾起嫣然笑容,“如果隋緣讓他去死,估計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做。”

“就是這麽瘋狂,令人難以理解。”

沈夢說完話,将話題又轉向隋緣身上,“我猜,這個真相目前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吧。”

“你要什麽?”

隋緣知道騙不了對方,也收了僞裝,開始和對方談條件。

沈夢直接當着他的面點出真相,而不是事後廣而宣之,一定是對他有所求。既然有所求,那麽就能談條件,就能維持住他的身份。

“我錯看你了,你還是有點聰明的。”

沈夢目光贊賞。

可隋緣卻不敢放松。

因為他不知道沈夢會提出什麽條件。

“我想要沈黎放棄沈家的所有財産。”

石破天驚。

沈夢卻好像沒有注意到隋緣的震驚,又或許,她壓根不在乎。

“準确來說,我要整個沈家。”

紅唇輕起,野心畢露。

隋緣從沙發上跳起來,不止是因為沈夢讓他做的事情,還有沈夢的野心。

“不可能!”他下意識否決,但很快找補,“沈黎不可能聽我的。”

原著中,沈家最後成了反派的囊中之物,而在此之前,沈夢已經意外身亡了,而沈黎則是自盡。

這個找補,沈夢還算滿意,“我說過,沈黎對隋緣的喜歡是近乎瘋狂的。即使隋緣讓沈黎去死,沈黎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做。更何況,沈黎現在不知道你的身份。”

“這只是你一句話的事情。”

沈夢慫恿着。

“只要你說了,從今以後,我就當你是真的隋緣。”

隋緣還在猶豫。

聽到最後一句話之後,忍不住動搖了。

他需要做任務,需要回到原本的世界,需要掩護好自己的身份。

只是……

“那之後你會對沈黎動手麽?”

還有一點阻止他。

憑借沈夢現在暴露的野心,隋緣很擔心沈夢會對沈黎趕盡殺絕。

“呵。”沈夢覺得好笑,“如果我真的那麽狠心,就不只是讓他放棄財産了。”

隋緣低頭沉思。

沙發的陰影将他沉沒,

從他開始踏入這個世界的時候,一切就不能如他所願了。

“好。”

很久很久,低若蚊吟的聲音傳過來。

沈夢左手撐起腦袋,望着隋緣起身遠去的身影,緩緩地勾唇笑了。

不,她沒有錯看。

這個冒牌貨還是太過于稚嫩了。

隋緣出門走到陽光下,驟然的明亮讓他有幾分恍惚。

遠處藍尾百合的花園簌簌響動。

“沈黎呢?”

他走向一個整理花圃的園丁面前。

園丁看見他,神情驚訝,“隋小少爺都不知道小少爺在哪?我們又怎麽知道?”

隋緣怔愣。

心裏又沉重了。

“隋哥哥,我知道他在哪。”

身下忽然冒出來一個黑色小腦袋,沈昆拉着他的小拇指,沖他擠眉弄眼。

“真的?快帶我去!”

隋緣喜出望外。

沈昆立馬拉着隋緣走到藍尾百合的花園前,繞了花園走了好一段路,撥開花朵後,竟然露出一條羊腸小道。兩人就沿着那條路往裏面走,走到盡頭,視野開闊起來。

盡頭中心有一個石凳子和一張石桌子。

沈黎就坐在石桌子上,背對他們朝遠方眺望,似乎在看天,又似乎在看雲。

“沈黎。”

隋緣喚他,沈黎立馬動了動耳朵,轉過身來。

滿面通紅,眼睛好像浸潤在霧氣中,濕漉漉的。身上的衣服雖然仍舊幹淨,但比分開時多了些褶皺。他兩條腿在空中晃着,竟然沒穿鞋子。

“隋哥。”

沈黎看見來人,笑的燦爛。

但他摸了摸脖頸,衣衫之下是鮮明的痕跡。

真是奇怪,明明是做夢,卻有了痕跡。

“隋哥,你怎麽來了?”

他沒有像以往一樣,等他的隋哥走到身前,然後抱起他。

而是跳下石桌子,赤腳跑向隋緣。

面上興奮将風都染上紅意。

“我來找你說幾件事情。”隋緣難以開口。

“嗯,隋哥你說。”

沈黎尚不知情,一雙眼睛亮亮的。

他的心神還留在剛才的那場幻夢中,裏面的隋哥和以前一樣,對他好,喜歡他,寵着他。盡管只是一場夢,但沈黎好像被充滿電的電池,相信隋哥會變回原來的樣子的。

“沈昆,你先去玩會。”

隋緣張張嘴,餘光落在沈昆上。

“哦、”沈昆不情不願,離開時瞄了兩人好幾眼。

等人離開,隋緣艱澀開口。

“你放棄沈家的財産吧。”

第 41 章 月下交談

在回南州市的路上,蘇宓和喬天離一直沒有說話,直到喬天離突然踩住剎車,将車子停靠在了路邊。透過窗口望出去,外面是一片農作物,不遠處還有幾棵大樹,但在夜色之下并無法清晰辨認出樹葉是黃是綠。南方的秋天總是缺少意境,當其他地方樹葉黃了一片的時候,這裏還是滿眼的翠綠。

雖不是月圓之夜,但在這空曠的地方,月色算是好的了,除了遠處幾處屋舍透出來的光亮之外,便是天邊閃爍的星星。

喬天離下了車,靠在車身之上,直到吸完一根煙了才拿手敲車窗玻璃,道:“女鬼,出來曬一曬月光,對你身體有好處。”

蘇宓聞言,才慢慢從報紙裏飄了出來,只見月光灑下來的一片淡光十分柔和。喬天離将煙蒂扔在地上,又用腳揉了幾下,既不看蘇宓,也不說話。

“怎麽突然停下來了?”

“見這裏風景不錯,下車透透氣。”

“你還好嗎?”

“我?少爺我怎麽會不好?”

喬天離臉上又出現他那慣有的笑容,他轉身用手肘撐着身體,面對蘇宓,道:“倒是你,九安縣一日游有沒有感覺很失望?”

蘇宓低下了頭,剛剛躲在地圖裏的時候她已經想清楚了,她不想去知道那些複雜的答案,反正人已經死了,也已經過了六百年,她懷念的那些生前的親人大概也轉世投胎了好幾回了,現在的她只想安安靜靜地等時間過去,然後再回地府投胎,重新做人。所以面對喬天離的問題,她揚起頭,淺笑道:“是很失望呀,不過,能重新回來看一眼,心裏也算安慰了,雖然很多東西都已經面目全非……”

喬天離笑道:“我剛剛還在想着你在一宿旅館說的話不是真心的呢,現在看來,你還真的是看透了啊。”

“沒有什麽看透不看透,就是接受了而已。”蘇宓看着遠處,眼睛并沒有鎖定某一個焦點,“我來這裏快兩個月,離我回地府的時候也會越來越靠近,如果不是這一趟回九安縣我還不知道背後有那麽多複雜的事情。一想到這個和我記憶中完全不同的世界,和那些複雜的看不透的問題,我心裏就感覺害怕。為了避開這種害怕,我只能接受目前所知道的事情,然後再把那些煩惱抛開,如果往後都要像今天這樣揣着一個沉甸甸的心度過的話,我……”

蘇宓沒有說下去的話喬天離卻很能理解。蘇宓的轉變是他沒有想到的,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她這樣的态度也未必不是好事情,起碼她可以安安心心地等到下一年的中元節,然後高高興興地回去投胎。蘇宓的未來是可以預想的,但自己的呢?還有老姐呢?喬天離心中的惆悵比這個女鬼多了許多倍。如果老姐回不來了,喬家的重任豈不是就要落在他這個半吊子驅魔師身上?每每想到要對喬家的事業負起責任,喬天離就覺得肩膀上多了上百斤的重量。不想了,将來兵擋吧,事情還沒有糟糕到要自己喊天喊娘的份上,喬天離心裏這麽默默說道。

“好吧,看在你這麽看得開的份上,回去後我請你吃大餐,如何?”

蘇宓收回視線,雙目放光,道:“吃大餐?是要請我吃很多東西嗎?”

喬天離呵呵笑了兩聲,擡手就想去彈蘇宓的額頭,只是手舉到半空才想起她是一只只有虛身的鬼,才收回手,但依舊帶着笑意說道:“嗯,大餐不一定是吃得多,關鍵是要吃得好,回去我就給你買上好的香。可惜你不是人,不能享受人間的美食,我們現在這個時代,好吃的東西多得數不勝數。”

蘇宓一聽喬天離說吃的,就已經開始犯饞,上次曹玲玲提着早餐來喬院的時候,那股味道就已經讓她饞了許久。不過一想起曹玲玲,蘇宓又自然地聯想到了下午在三角池的經歷,臉色自然也跟着變了,一旁還在笑嘻嘻的喬天離見她從兩眼放光到黯然失色的模樣只在一瞬間便轉換完成,不由覺得奇怪,以為是自己說她不是人這句話惹她傷心了,只得連忙安慰道:“其實你們陰界也有許多好吃的東西,下次我讓阿茂給你弄些來,讓你開開眼界。”

這句話說得恰到好處,反正蘇宓還是高興地笑了,阿茂是她認識的第一個陰間朋友,而且還是個精明又可靠的鬼商,難得喬天離同意她和阿茂接觸,有個同類朋友心裏總覺得舒暢了許多,也趕跑了一些寂寞感。

眼前這朦胧的淡黃色的月光讓蘇然想起了下午見到的那一束光,心中那個疑惑了許久的問題由開始撓着她,她道:“離少,你為什麽每次外出都帶着那把油紙傘?”

這把油紙傘在關鍵的時候幫了蘇宓,她對它的好奇和喜愛也增加了許多。喬天離轉過身,又點燃了一根煙,等煙燃剩一半的時候,他才緩緩說道:“這把油紙傘是我姑姑留下來的。”

原來是上一任喬家掌事人的遺物,難怪蘇宓上一次提出說要寄居在這把油紙傘的時候喬天離有那麽大的反應。蘇宓理解地點點頭,道:“所以你才這麽珍惜這把傘。上次我不明情況就說想用這把傘,真的對不住了。”

聽着蘇宓滿是誠意的道歉,喬天離心裏的某道防線似乎也突然間被打開了,他突然很想跟她分享這把油紙傘的事情。他道:“喬家歷代掌事人的壽命都不長,如果在下一代接任人未滿十六歲的時候就去世的話,這一代的掌事人便不能去投胎,陰魂要留在人間幫助和照顧下一任掌事人,直到新掌事人可以獨當一面。

“姑姑死的時候,老姐才十三歲,所以她便留在了人間,而這把傘就成了她的居所。

“老姐的法力很強大,十五歲就已經能夠執掌喬家的事務,所以姑姑的陰魂也在死後一年便消失了,從此再也沒有見她出現過。

“而這把傘,是在我的堅持之下讓財爺拿去改造的,裏面加注了許多對鬼魂有用的符咒,我就是希望有一天姑姑回來了,能在這裏感覺到舒适。只是沒有想到享受了這個超五星級待遇的鬼卻是你。”

蘇宓才知道喬天離對他已故的姑姑是這麽依賴,只是入住喬家這麽久,除了財爺和大輝之外,從沒見過喬家其他人,他的其他親人呢?

蘇宓怯聲問道:“離少,你的父母呢?”

“我出世沒多久他們就死了。”喬天離聲音平靜,但眼底的落寞卻被蘇宓看得真切。

這樣的月夜裏,一人一鬼在野外,一切安靜得似乎是在一個虛空的幻境之中,但有表情的他們臉上卻有着淡淡的笑意,在心中回憶着各自的親人。

第 33 章 我發過誓 要一直喜歡你

第33章 我發過誓 要一直喜歡你

隋緣跟着沈黎到了沈家。

沈家的繁華存在于原著中,乍一見到現實的沈家,隋緣免不得有些發愣,一邊往裏面走一邊用餘光打量。

啧啧啧,不愧是小說中的沈家呀。

沈黎以為是隋緣太久沒有來了,所以有些陌生。

“隋哥,你好久沒來沈家了,覺得有什麽變化沒有?”

“不知道。”隋緣回神,如實搖頭。

他又不是真正的原主,怎麽會知道又什麽變化。

沈黎故作高深,“那隋哥不妨猜一猜?”

隋緣眨眨眼,眼神在金碧輝煌的沈家四處打量,最後落在了癟着嘴、不情不願的沈昆身上。

動了動眉毛,“難道,多了沈昆?”

沈黎臉色僵住,随後逐漸緩和起來,眉眼中閃過一絲哀色。見到隋緣仍舊是無動于衷,心頭失落。

指着遠處一片花園,說:“之前那裏有一片湖泊,被我命人填了,我以為隋哥會記得的。沒想到沒注意。”

“是麽?”

隋緣目光順着沈黎的手指,朝那片花園望過去,清一色的藍尾百合,在清風中微微搖曳,花瓣尖的水珠忽地墜落,在空中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即使距離很遠,但隋緣好像已經聞到獨屬于藍尾百合的清香。

“看起來不錯。”他随口附和,完全不知道沈黎提湖泊的緣由。

但回頭一看,沈黎正定定地看着他,神色迷惑,“隋哥,你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

莫名其妙地,這話忽然引了隋緣的莫大的恐慌。

之前沈黎也說過這句話,可那時候與現在的感覺并不同。

那時沈黎的目光偏向于哀怨,可此時,沈黎的臉上竟然多了懷疑。

隋緣心頭驟跳,開始在記憶中瘋狂尋找有關于湖泊的事情,可奈何一點影子都找不到。

“是麽?”盡管內心慌亂,但隋緣表面上波瀾不動,“也許我沒有變,只是有的人變了。”

他半遮眼睛,漆黑的眸子深沉得好似一汪湖泊,看得沈黎心驚肉跳。

“隋哥,你……知道了?”

聲音都在發顫。

如果隋哥沒有變,那就是隋哥知道了那件事情。可是不應該的,邬江已經失憶了,隋哥是怎麽知道的?

沈黎抓心撓肝,可尋不到答案。

只能将探尋的目光看向隋緣,藏着最後的希冀,“隋哥,我……”

“噓。”隋緣收回視線,擡起長腿走向裏面,“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最後的一句像是宣判的落定。

沈黎一下子松了氣,整個人好像從水裏撈起來,大口呼吸。長久以來一直隐瞞的秘密,原來早就大白于天下了。而隋哥卻一直對他好,這意味着什麽,不言而喻。

心裏的歡喜要溢滿出來。

臉上又哭又笑,笑容燦爛,眼淚縱橫,有些瘋癫。

“隋哥……你真的是……好人。”

沈昆看他這樣子,很是奇怪,但由于沈黎此時在他心裏還是個壞人,所以并沒有同情,反而狠狠才踩了沈黎一腳,然後飛速跑向隋緣。

“隋哥哥,等等我!”

“快點。”

身形修長的男子站定,在陽光下緩緩轉身,側影模糊,聲音卻是溫柔。他靜靜等着那個小個子跑過去,然後一把撲到他懷裏。

“隋哥哥,我走累了,你背我好不好啊?”沈昆人小性子懶,見到隋哥哥脾氣好,便想着占便宜。

男子似乎嘆了氣,無奈地蹲下,任由沈昆抱住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背上。

一大一小兩個腦袋相互依偎,看起來親密極了。

沈黎作為一個局外人,有些羨慕,可遠處的身影和記憶重合。記憶中,隋哥也背過他,那時候他很小一個,摔傷了腿,痛的走不了路。

是隋哥注意到他,背着他。

那段路途對于彼時的隋哥而言,不算短,可隋哥什麽都沒有說,只是給他講笑話,逗他笑。

隋哥。

隋哥是一種糖果,第一次吃的時候,只覺得慶幸。可吃多了,就喜歡上了。即使這塊糖果是從別人手裏搶過來的。

“站着幹什麽?快過來,再不來就不等你了。”

風将男子的聲音穿過來,浸染上藍尾百合的清香,入了心田。

沈黎眉眼惺忪,有些不可思議,可很快彎了唇,“隋哥,等我!”

他小跑着過去,抓住隋哥的衣角,和隋哥并行。

從前的時候,總是這樣。

只不過……

沈黎看着毫無察覺的隋緣,無法用語言描述的酸澀在心底蔓延。

從前他每次抓住隋哥衣角的時候,隋哥總是回過頭來的,牽住他的手,不像眼前,一點都沒有察覺。

好像身旁有他沒他都一樣。

“往哪走呀?”

“隋哥,往前走就好了。”在隋緣轉頭之前,沈黎就悄悄把眼淚擦了,擠出笑容。

隋緣盯着那兩個發紅的眼角,“诶,你剛才是不是哭了?”

“沒有啊。”沈黎否認,面上笑得依舊燦爛。

之前沈黎的嬌氣,是被他的隋哥慣出來的;可一旦隋哥不再是沈黎的隋哥,那麽沈黎會變成原本的模樣。

這在隋緣心裏,只是無足輕重的小事,所以隋緣很快抛到腦後,然後背着沈昆往裏面繼續走。而沈黎則是站在原地,低低地看着自己空蕩蕩的手掌。

很久很久,都沒有人叫他。

眼淚又忍不住流出來。

從前不是這樣的,一旦他步伐慢了,隋哥就會注意到,然後返回拉上他。和現在不一樣。

腳步聲越來越遠,之後只依稀剩下一大一小的歡鬧聲、

沈黎蹲下來,抱着膝蓋,像小時候一樣。

他不明白,為什麽隋哥早早就知道了,現在卻這麽對他。因為厭倦了麽?

“別哭了。”身前忽然投落一道身影,刻入靈魂的聲音令他愣神。

“隋哥?”

沈黎眸子愣住,緩緩移動,不知置信地擡起,看向來人。

米色的風衣,白色的長褲,脖子上還打着蝴蝶結,有兩條束帶在身後飄揚。

——和他身上一樣的情侶款。

目光逐漸上移,心髒時隔日久地劇烈跳動,可一切在看見來人面孔的時候,戛然而止。

來人白帽子,白口罩,将臉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不過那雙眼睛,幾乎在一瞬間就吸引了沈黎。

夜晚蘊滿星點的大海,随着他的呼吸浮沉。他清晰地能從那裏,望見委屈的自己。

沈黎出神。

從前隋哥總是這樣的眼睛看他。

“你是誰?”

“我……”來人止住話語,忽然摘了口罩,在沈黎的驚呼中,緩緩勾唇,“我叫隋意,是隋緣的堂弟。”

和隋哥一模一樣的面孔。

和隋哥一模一樣的眼神。

“隋哥。”沈黎失聲。

“嗯,黎弟。”

隋意應下,伸出手揉了揉沈黎的鬧大,眸子裏化成一灘水,溫柔得不成樣子。他聲音清朗,帶着點桀骜不馴的意味。眉毛清晰揚起,少年意氣風發。

幾乎是這個詞語出來的一剎那,沈黎就泣不成聲了。

太像了。

語氣、語調、神情、動作,都和以前的隋哥一模一樣。

身子比腦袋先行一步,撲進隋意地懷裏,嚎啕大哭,像是要把這段時間的委屈都要哭出來。

隋意娴熟且自然地将人擁入懷,輕拍着沈黎的脊背,哄着,“黎弟乖,別哭了。隋哥在這裏,誰欺負你了,和隋哥講。”

“隋哥。”

沈黎把腦袋埋進隋意地胸膛裏,緊緊抱着隋意地腰身,仔細用鼻子嗅了嗅,連身上的香水都和以前的隋哥一個樣。

此時的沈黎已經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了。

他享受了隋哥的溫柔十幾年,一朝失去,實在難以忍受,此時相似的溫柔出現在眼前,他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的浮木,不肯松開。

即使知道可能是夢境,可能是假的。

“隋哥,你為什麽變了?”沈黎哭得鼻尖紅,眼睛紅,臉蛋紅,甕聲甕氣地問,像個小孩子。

“嗯,我沒有變,我一直都在,只是暫時離開了。”隋意抱着人,耐心哄着。

“可你對我一點都不好!”沈黎狠狠錘了隋意一拳。

看上去兇猛,但真到胸膛的時候,力氣很輕。

因為沈黎不舍得。

哪怕是假的隋哥,沈黎也不舍得。

“隋哥錯了,黎弟原諒隋哥好不好。”隋意又憐惜又心痛,摩擦沈黎的頭發,吻在發間,“隋哥以後不會抛棄你了。”

沈黎沒擡頭,将隋意的臉推開,帶着怒氣,“不要你親!以後我不要理你了!”

“黎弟,隋哥真的錯了,原諒隋哥好不好?”

随意避開,将沈黎的手握在掌心輕輕吻着。沈黎瞪他一樣,憤憤抽回手。掌心的手被抽回去後,隋意也不惱,抽出帕子将沈黎的眼淚一點一點擦幹淨了,然後又在眼尾親了一下。

“不許親我!”沈黎有些氣急。

“好吧。”隋意無奈嘆氣,看着沈黎面前湧生出失落,擡起沈黎的下颌,吻了上去,唇齒間,言語模糊。

“那你親我。”

親完一口,沈黎原本通紅的臉更紅了。

舔了舔唇,脫口而出,“隋哥,你總是欺負我!”

隋意彎眸,“那我讓你欺負回來?”

“不要。”沈黎拒絕。

“那黎弟怎麽樣才能滿意?”隋意的口吻寵溺。

“隋哥,我要你背着我去澆花!”

沈黎的眼睛亮盈盈的,可隋意沒有順遂他的願望。下一秒他的身子忽然騰空,整個人被隋意抱起來。雙手只好搭在隋意的脖子上,視野一下寬闊起來,花園的風吹過來,混雜藍尾百合的清香。

“你要幹什麽?”沈黎有些慌亂。

“幹以前幹過的。”

以前幹過的?沈黎想了想,隋哥以前抱他,除了親,就是……

頓時羞惱,“我不要,你放我下去。”

隋意可不管他,徑自抱着人走到藍尾百合的花園前,在面前看了一會,終于尋見一條羊腸小道,然後走進去,一直走到花園的中心,将人放在裏面的石桌子上。

沈黎驚奇,“你怎麽知道的?”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黎弟喜歡藍尾百合,喜歡在花園裏開辟一條小路。”說着,隋意湊上前,貼着沈黎的耳朵,“因為黎弟喜歡隋哥一邊抱着他,一邊親着他。”

“你閉嘴!”沈黎羞死了,“再這樣,我真的不理你了。”

隋意輕笑出聲,“那隋哥不說了。”

他坐在石凳子上,沈黎坐在石桌子上,比他高很多。他看着沈黎的時候,總是昂着頭。

可是隋意樂意,因為他知道,黎弟喜歡站在高處,壓他一頭。

“隋哥,澆花。”

沈黎催促着隋意彎下腰,背着他去提着水桶澆花。花園很大,隋意要走的路很長,可隋意沒有說累,反而一直說笑話逗沈黎笑。

“隋哥,那邊!”

“錯了,是那邊!”

“不對不對,是這邊!”

即使沈黎有心捉弄他,他也佯裝不知道,乖乖背着沈黎亂跑,直到滿頭大汗。

腦袋後面冒出小手,故意從他的胸口劃過掏出帕子,利用給他擦汗的借口占他的便宜,揩他的油。

“隋哥,你把襯衫解得再開些,我給你擦汗。”

“是給我擦汗,還是想占我便宜?”

隋意嘴上這麽說,但還是任由沈黎解開襯衫扣子,撩撥他,勾引他。

“別再鬧了,再鬧就……”

“就怎麽樣?”

沈黎故意與隋意臉貼着臉,明知故問。

隋意動了動眼睛,轉頭吻上沈黎,“親你。”

沈黎摟着脖子接受着,半清醒半迷糊的眼睛閃現痛苦

“隋哥好久沒親過我了,我都以為隋哥不喜歡了。”

隋意聽得心疼,憐惜地親了沈黎一下又一下,“怎麽會?我發過誓的,這輩子只會喜歡沈黎,除了沈黎,誰也不要。”

“可是隋哥喜歡上了邬江,還親了他。”

沈黎想着那天在車裏看到的,推開隋意,也不要隋意背了,一個人坐在石桌子上,蜷縮着身體,抱着膝蓋,嗚嗚地哭。

隋意将人打橫抱起,推倒在石桌子上,眼裏的深情溢滿。他從上到下撫摸沈黎的身子,每一下都是憐惜和愧疚。

把人伺候舒服了,才開始脫去沈黎的衣服,在他耳邊動情,“那不是隋哥,不是黎弟的隋哥。”

“隋哥會一直喜歡我麽?”

“會,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

隋意掏出胸口的項鏈,上面墜着一個醜醜的戒指。戒指裏面,刻着沈黎的名字。

那是沈黎第一次的設計成果。

被人一直珍藏到現在。

“我也一直喜歡隋哥,和隋哥一起生,一起死。”

沈黎抱住隋意,看見那枚戒指的時候,他才覺得這場夢境有了現實感。

第 32 章

第32章

醫院外面,沈黎拽着沈昆上車。

“你松開我,壞人!”沈昆拼命撒開手,可小孩子的力氣哪裏抵得上大人。

他的小手被沈黎死死抓着,然後以不容反抗的姿态,被塞入車內。

“你壞!”沈昆怒罵着,快要被氣哭了。

沈黎根本不管這些。

他一坐上去,就閉上眼,吩咐司機,“開車,回沈家。”

“是。”司機在前面小聲答應着,不敢看向後面。

沈家的下人都知道,沈黎少爺看着乖乖巧巧,但最不好相處。稍稍有不滿意的,被他記在心裏,就能暗戳戳地報複回去。關鍵是你也不知道自己咋地了,就被穿小鞋了。

所以下人們小心地不能再小心。

“你放開我!”

沈昆喊了很多遍,見沈黎不理他,心裏的火越積越大,幹脆拉住沈黎的胳膊咬了起來。

沈黎淡淡瞥着他,沒動。

與此同時,他的餘光透過車窗看向急急趕來的隋緣。等隋緣到了一定距離的時候,忽然痛喊起來,“放開我!”

這把沈昆吓了一跳,不過也讓他開心。

壞人,讓你不放開我!

于是咬的越發起勁。

“怎麽了?”隋緣聽見聲音,急急走到車窗前,然後就看見沈昆抱着沈昆的胳膊咬。

“隋哥。”

沈黎柔柔弱弱的,看向隋緣的目光隐忍着疼痛,好似要對方主持公道。

隋緣卻下意識地皺眉,【你一個大人還拉不開一個小孩子麽?】

嘴上卻訓斥,“沈昆,松嘴!”

“我不!”沈昆死倔,心裏委屈。

明明是這個壞人先要把他帶走的,為什麽隋哥哥不向着他,要向着這個壞人!

可惡!讨厭!

“隋哥。”沈黎繼續喊着。

他的無助襯托了沈昆的桀骜不馴。

但隋緣只覺得頭疼,“我沒辦法,你自己解決吧。”

“……”

前面的司機聽見後,死死捂着嘴憋笑。

沈昆聽見後,心裏的委屈少了很多,繼續咬着沈黎的胳膊賊起勁。

唯有沈黎,臉色僵住,看着隋緣泫然欲泣,喃喃念着:“隋哥,我痛,你以前……”

又提到以前,隋緣臉色立馬沉下來,看向沈昆,“松嘴,沈昆!”

許是他的語氣太過嚴厲,又或是臉色太過于嚴肅,沈昆還真的松嘴了。但躲到角落裏不去看隋緣,也不理會他。癟着小嘴,在心裏念着哥哥。

哥哥我好想你,隋哥哥欺負他。

“隋哥,謝謝你。”

眼看隋緣庇護了自己,沈黎很快展露笑容。

“沒事,你要帶沈昆去沈家?”隋緣輕輕點頭,問其正事。

“對,沈昆是我父親的孩子,我父親要認回他,作為兒子,自然是要聽父親的。”

沈黎聲音溫柔,不自覺地湊近隋緣。

“哼,那麽多年他都沒有管過我,眼見着我外祖父是京都人,于是眼巴巴地湊上前來了。我才不要認他。”沈昆抱着雙臂,扭過腦袋,不屑一顧。

隋緣也垂下眼皮。

三言兩語間,他就知道了事實。是沈父抛棄不養在前,眼看人家富貴了,又巴巴上前。

“沈黎,孩子既然不願意,就不要強迫了。”

“隋哥,你知道的,我們家我說的不算,我無法違背我父親的意願,不如你到我家裏,去勸勸我父親。”沈黎佯裝不好做,但心裏隐秘的歡喜。

沈昆不回沈家,那沈家的一切都會交到他的手上。

隋緣回頭看了一眼醫院,心裏有些擔心。

“隋哥,不要擔心,醫生說了,邬江他沒有事情的。”像是看透隋緣心裏的擔憂,沈黎寬慰着,可手指掐入掌心。

暗自惱恨,沒想到邬江竟然沒死!邬行雲那個廢物!

隋緣聽了後,覺得有道理,于是上了車,和沈黎一塊去沈家了。

*

另一邊,邬眠返回小洋房,發現一群黑衣的彪頭大漢在那裏枯站着,神情默哀,黑色的西裝胸腔別着一朵小白花。看起來很是悲哀。

原本精致洋氣的小洋房,只剩下殘桓斷壁。在寥寥的風中獨自屹立。風一吹過來,就有灰色的塵埃簌簌的飄落。邬眠走上前,看着只剩下灰燼的小洋房,神情莫名。

隋緣和邬江都活下來了,自己卻死了,也真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身後忽然勾來一只臂膀,輕輕的環出她的腰身,她幾乎都沒有回頭,就知道是誰。

聲音冷淡,聽不出波動,道:“邬江沒有死,你不去找他嗎?你來找我的目的不就是為了讓他活着嗎?現在你的心願已經完成了,為什麽不離開?”

身後傳來一聲哀哀的憂嘆,男子将腦袋枕在她的肩膀上,用頭頂的軟發蹭着她的脖頸,像是一只溫順的寵物,如果不知道他在床上有多麽兇猛的話。

“眠姐,你為什麽總是要傷我的心,你明知道我就是想來找你的,至于邬江的死活,只是一個順手的事情。”

在兄弟和女人面前,孫良果斷抛棄了兄弟,選擇了他親愛的眠姐。

畢竟他的兄弟已經有了愛人,他至今還沒有把人追到手。

邬眠的臉上仍是看不出什麽表情,卻伸出手,将孫良推開,“去找他吧,現在他正是需要人陪的時候。”

孫良有些不滿的手收回手,但沒有離開,反而走到邬眠面前,“可我覺得眠姐現在更需要我。”

邬眠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轉身走了。

良亮趕忙跟在身後,見到邬眠沒有讓他離開,眉眼玩起來,露出幾分愉悅。

“眠姐,你要去哪?”

“眠姐,晚上我們倆能睡在一起嗎?”

“眠姐,你有沒有喜歡我一點?”

“……”

或許是感到孫良太過廢話,邬眠停下腳步。

“再說話,你就滾。”

孫良立馬做出手拉拉鏈的模樣,示意他把嘴巴封上了。

之後,兩人在清風中一起行走,向另外一個城市出發。天上的日光照着他們的身影,不經意間,兩條身影交錯并行。

一只手悄悄的牽住了另外一個人的手。另一個人卻并沒有拂開,只是匆匆的被牽着。

第 21 章 結束

結束

孟子越被方疏明一拳打懵了,他一直覺得方疏明柔柔弱弱的,性子也軟弱,從始至終都覺得方疏明那些類似“校霸”的戰績是胡說的,直到今天,他用臉接下這一拳,才知道,方疏明很可能是認真的。

不是極有可能,而是肯定,因為方疏明打了一拳後并沒有收手,而是接二連三的揮拳。

孟子越堪堪擋了幾下之後就招架不住了。

雖然他也是少爺,但不是每個少爺都像周月尋一樣,堪稱六邊形戰士,文武都能來一點。

孟子越看着壯實,但那卻是在健身館練出來的,并且由于近日來的酒色生活,看着虛了不少。

他被打得鼻青臉腫,方疏明用手肘擊打了他那引以為豪的臉蛋,再抓住他的衣領,從肩上一個扭身,将孟子越狠狠摔了出去。

方疏明眼神陰翳,孟子越半天沒緩過神,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方疏明走到他跟前,掐着他的脖子:“好日子?你踏馬哪來的臉,啊?老子不跟你動手那是不想鬧得太過分,你以為你算什麽東西啊?”

方疏明狠狠踢了他一腳,把他踹了出去,回身,把剛剛落在地上的垃圾袋撿了起來,扔到了孟子越的身上,亂七八糟的廚餘垃圾撒了他一身,甚至還有幾片菜葉子滑稽的挂在孟子越那張已經看不出原形的臉上。

“賤人還是滾遠一點。”

他打了個電話給保安,保安很快過來,孟子越沒臉再留在這裏,他在地上緩了半天,還是堅持自己站了起來,走時眼神怨毒,讓方疏明看得心驚。

開弓沒有回頭箭,人也打了,再怕也沒有退路。

方疏明自暴自棄的想,雖然孟子越很厲害,但是自己無牽無挂,實在不行,就辭了這份工作,哪怕撿垃圾,自己也能活得下去。

光腳的才不怕穿鞋的。

方疏明想得很簡單,孟子越後來也沒了動靜,方疏明擔驚受怕了好幾天,依舊沒迎來孟子越的報複,他甚至以為那天發生的事是自己幻想的。

直到那天,老板興致沖沖,拉着方疏明說是要去談一樁生意,對方老板點名道姓要讓方疏明去,說是見見這個聲明在外的高材生。

方疏明心中瞬間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等到了會議室,果不其然,坐在沙發正中間的就是穿着正裝的孟子越。

他西裝革履,臉上看不出任何痕跡,端的一副職場精英的模樣。

方疏明身體繃緊,站在會議室門口,老板注意到異樣,回過頭詢問,方疏明并未說什麽,緊跟着他走了進去。

“久等了。”老板滿面笑容地和孟子越握手。

孟子越笑眯眯的,友好道:“哪裏。”

孟子越眼神緊緊盯着後面的方疏明,老板見他看着方疏明,便熱情介紹:“這是我們公司的小方,別看他年輕,業務能力杠杠的。”

說完還豎了個大拇指。

方疏明:“……”

他杠不杠孟子越應該是最清楚的那個,畢竟前不久還挨了他一頓毒打。

這麽多天沒動靜,估計是養傷去了。

順帶想了個計劃來算計我。

方疏明悲哀地想,動手一時爽,事後麻煩就來了。

“久仰大名。”孟子越笑得微妙,手伸到了方疏明面前。

他并不是很想握上去,但是自己老板及其有眼色,見方疏明站着不動,就直接拉過方疏明的手交到了孟子越的手中。

還語重心長地說:“小方啊,我知道你腼腆,但是咱們這是談生意呢,熱情點,別沒禮貌哦。”

方疏明:“……”我可謝謝你。

孟子越滿意地笑笑,手上暗自用力,他就是算準了方疏明不敢亂來,直接把方疏明的指節掐到發白,看樣子是非報上次的仇不可。

松開手的時候,方疏明的手指幾乎痛得沒了知覺。

他勉強笑笑,在心裏狠狠罵了一頓這個混蛋。

老板雖然神經大條,但也察覺出不對勁,畢竟美神第一次見面就握這麽久的手:“孟總,你認識小方?”

還沒等孟子越說話,方疏明就說:“不認識,這是第一次見面。”

孟子越颔首,也沒有戳破他。

“不認識,沒關系,現在認識也不遲。來,這邊坐,咱們繼續聊合作的事。”

老板熱情招呼着,也沒放在心上。

合作談的很順利,老板很高興,孟子越看起來也很高興,但方疏明知道,他肯定是憋了一肚子壞水。

上次被打的那麽慘,依孟子越睚眦必報的性格,一定不會放過自己,不過是早晚的問題。

“過兩天我們一塊吃頓飯吧,我請客。”

孟子越發出邀請。

老板有點為難,應酬的話就離不了喝酒,到時候家裏那位估計又要不開心了。

孟子越看出老板的為難,貼心開口:“王總沒空的話,我可以和小方一塊吃,就當陪我嘗嘗這邊的特色了。”

老板看看孟子越,又看看方疏明,覺得是個不錯的注意,孟子越這人看起來就正直,應該不會欺負方疏明。并且多個朋友多條路,也沒有壞處,就順嘴答應下來。

方疏明根本沒機會拒絕。

他還能說什麽,只能是咬牙答應了。

*

飯局如期而至,方疏明還以為孟子越會繼續裝下去,沒想到演都不演了。

收到消息的時候方疏明頓時心如死灰,地點是一家很大的KTV,想也知道這種地方不會發生什麽好事。

方疏明到的時候包廂內只有三個人,一個孟子越,還有兩個不認識,看着很高大,應該是保镖之類的。

還真是吃一塹長一智,方疏明心想。

孟子越微妙的笑着,坐在沙發上,雙手搭在沙發背上,一副得意忘形的姿态。

他看得出來方疏明不樂意,就是故意這麽做,方疏明不高興他就高興。

之前那點淺淡的喜歡早就被方疏明的分手磨滅掉了,現在更多的是被玩具戲弄的惱怒。

孟子越沒有過多的掩飾,他的意思很簡單:“做我的情人,我會每個月給你錢,你只需要付出身體,怎麽樣?”

方疏明也很簡單,他打開門,指着外面,說:“你想要那樣的,外面有很多,你随便找,別纏着我不放。”

……

這次飯局不像老板想的那樣皆大歡喜,他接到孟子越的電話時大驚失色,孟子越陰陽怪氣了一番,話裏話外都是在罵方疏明不識好歹。

後來再見到方疏明的時候是在醫院。

他嘴角青紫,面色蒼白的躺在病床上。

看見他來,方疏明不好意思地笑笑:“老板,讓你失望了,抱歉。”

老板連忙放下手中的果籃,噓寒問暖:“他打你了,怎麽一言不合就動手啊這?”

“沒事,是我錯了,對不起,老板,你可能又要招人了。”

老板沉默片刻,嘆氣:“你先養傷,別想那麽多,剩下的交給我就是。”

孟子越陰狠好強,老板根本鬥不過他。

後來方疏明還是離開了,那頓毒打留下了病根子,主要還是身邊沒積蓄,還沒徹底好全就強行出了院。

兜兜轉轉幾年,從大學畢業到三十多歲,方疏明沒有任何成績,每天渾渾噩噩,過着勉強養得活自己的日子。

每日手不離煙,發發傳單,撿撿塑料瓶子勉強度日。就連這樣孟子越還是沒有放過他,三天兩頭找麻煩,甚至有一天帶了一群人強行上門,打算直接把方疏明扒了。

方疏明也感到很奇怪,孟子越一個大少爺要什麽沒有,可偏偏抓着自己不放,婚也結了,孩子也有了,就是一直堅持幹這些混賬事。

那天雨下得很大,孟子越沒能得逞,因為方疏明拿了把剪刀對着自己的命根子。

孟子越害怕了,興致也降了不少,憤然離去,臨走時點點方疏明,意思是還會回來。

方疏明松了口氣,劇烈地咳嗽着,這個毛病幾年了,一直沒好。

他放下剪刀,捂着嘴,咳得肺都要出來了。

放下時手中一片血紅,方疏明奇怪,也沒剪到手啊,怎麽還流血了。

直到感覺到嘴裏一片鐵鏽味,才發覺是嘴裏的血。

他拉好衣服,照着鏡子,沒看到嘴裏有什麽傷口,倒是肺一陣一陣發疼。

第二天去醫院檢查,醫生也很驚訝,這人怎麽一身的陳年舊傷,檢查的時候也更加仔細,生怕放過一點異樣。

下午結果才出來,檢查做的很詳細,所以得到了那個噩耗——肺癌,晚期。

方疏明沒有多驚訝,以他那個抽煙的架勢,得肺癌好像也正常。

他沒有選擇治療,也沒什麽治的,沒錢,也沒希望治好。

過了幾天孟子越又來了,不過本人沒來,來的是保镖。

他們又拖又拽,把方疏明塞進車裏,拉到了一個房子裏。

孟子越就坐在那,禍害了他一輩子的罪魁禍首,家庭美滿,活得開心極了。

現在只有他方疏明,什麽都沒有,遺憾離場。

事情發生的很快,等到那幾個保镖趕來的時候,孟子越已經斷氣了。腦袋歪在一遍,脖子上開了個大口子,血流如注,眼睛瞪得老大,渙散的瞳孔中盛着不可思議。

方疏明手上拿着水果刀,滿身的血紅,站在窗邊。

雇主已經死了,保镖也不敢上前,誰知道方疏明會做出什麽。

他精神狀态不是很好,目光呆滞,看着窗外。

半晌,他輕嘆一聲:“終于結束了。”

之後一躍而下。

孟子越享受高人一等的滋味,住得很高,方疏明跳下去之後,幾乎是瞬間就沒了生息,他平靜的躺在地上,血液從他身下蔓延。

一雙丹鳳眼定定睜着,裏面是多年不見的渴望,一如他剛踏進大學校園一般。

這場持續多年的鬧劇,至此落幕。

第 19 章 天下一劍識君面(三)

天下一劍識君面(三)

相榆的目光看向商竹藥。

按照要求,秘境內巡邏長老不能用原相,商竹藥已經易過容,改變了身高相貌以及年齡,可以說除了性別,幾乎也沒有半點相似之處。

所以,相榆也确實沒認出對方,他攤平了手,神情露出幾分恰當好處的疑惑和無奈,“不清楚诶。”

原劇情裏也沒着重寫過這段試煉,着重筆墨描繪蓬萊城主的事後,就展開了男女主談戀愛的故事。

既然這戀愛故事暫時無法展開的,相榆參加秘境也是出于玩票性質。

本來就沒想到要拿第一,這種出名的事情一般是男主或女主獲得,只是一提起女主,相榆就覺得腦殼有些大。

誰能告訴她,為什麽劇情還沒開始,甚至過半再跑也是可以的——為什麽劇情都沒展開,這女主就跑路了。

言歸正傳,在秘境中能找個小弟自然是不錯的,看着少年唇紅齒白一副純良的模樣,相榆覺得很适合納入自己的麾下,做小弟。

相榆看懂了商竹藥的意思後,表示理解,“既然那麽有緣,秘境內危險重重要不我們結伴而行。”

逃命的弟子看了眼兩人,糾結了一下,還是賠笑,“我約了人的,你們一塊走好了,我再看看。”

商竹藥對于弟子的謊話選擇無視,也沒有揭穿。

“那我們一塊走?”

相榆開心了,這下可以正大光明的收小弟了。

一開始碰上個向聞時給她整抑郁了,以為人人都強的過分,沒想到這向聞時是個魔界傀儡,據分析極有可能已經踏入元嬰。

不過是金丹修為的相榆肯定是打不過,但是同期人當中還是可以小小的裝一下的。

這不,送上門的機會,眼見少年比自己年歲還小些,相榆還是很有信心可以在弟弟面前秀一把的。

也沒管人家答不答應,相榆一個上前拉住人的手臂,“好了,別偷懶了,走吧,姐姐給你帶隊。”

商竹藥:神特麽的姐姐……

商竹藥無語的被相榆拉走,一路上也沒少使手腳讓相榆放開自己,結果都被這個女人奇跡般化解。

就在相榆砍完藤蔓後,她也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什麽,摸了摸如今身高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年的頭,安慰道,“吓到你了吧,別怕,姐姐保護你。”

商竹藥手上青筋暴起:忍住,忍住,工作,都是工作。

也許是被相榆保護在身後的感覺也還行,商竹藥就接受下了這個身份。

直到晚上,兩人準備在山洞住一晚,“這樣你來鑽木取火,我出去看能不能捕到什麽動物。”

說完相榆就走了,商竹藥總算可以卸下僞裝了,他百般聊賴地瞥了眼黑漆漆的山洞,都什麽年代了,火靈術不比鑽木取火的來的可靠?

他手上抛着火苗,在黑漆漆的洞穴中劃開一絲光亮,他神情淡然,有些無聊,見相榆快回來了,才把火苗扔到木頭上,拿着根木頭鑽了會兒,确定自己手紅了,方才放下。

“你燙到了沒有!”

相榆一進來就看見商竹藥“一不小心”地把手探進了火焰的外圈,趕忙攔下,一看他的手上已經被燙出了水泡。

可少年只是無辜地看着相榆,恍若未覺,試着彎了彎手指,但眼睛幹淨而明澈,那一刻她才明白過來,人失去的可能是痛覺。

“不痛嗎?”

少年搖了搖頭。

火焰灼燒的疼痛對于商竹藥來說确實算不上什麽疼,畢竟被挑斷經脈的疼都忍過來了。

他觀察着相榆擔憂的面容,只可惜對方好像并不是那麽想的,緊縮着眉頭,“不行得處理一下。”

可進入秘境前把每個人的儲物袋全拿走了,相榆身上除了把随身佩劍還真是別無他物。

她剛想說要不我帶你去河邊,就看少年拿出了草藥遞給了相榆。

看着被紮成蝴蝶結的手指,商竹藥忍着沒讓嘴角出現什麽奇怪的表情。

等相榆睡着了,商竹藥走出了山洞,一天下來,出局的人數不過五人。

看了眼積分榜,在第三十的位置上看到了蘇榆的名字。

他看了眼平靜壓抑下的森林,有人露宿在外,有野獸虎視眈眈,總之第一晚他是別想着睡覺了。

“北冥,這裏面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要我的衣服,我要我的美食!嗚嗚嗚,這大餅還是我偷偷帶進來的,這硬度都比得上我的牙齒了。”

北冥韻也是嘆了口氣,“如今秘境才是第一天,咱們再忍忍吧。”

苗淼忍着反胃還是吃光了唯一的餅。

第二天,難度升級,看着眼前堪比霧霭的森林,相榆有些意外,不過也能理解,第一天看來只是個新手村,後期會不斷升高難度。

相榆叫醒了剛睡一個時辰的商竹藥,他揉了揉眼睛,“天亮了嗎?”

相榆聽不見,給不了商竹藥什麽回答,只是簡單地指了指洞外,商竹藥看了眼洞外,很敏銳的察覺到霧氣中帶有的微量毒,呼吸一兩口沒什麽大問題,若是待上一個時辰以上便會出局。

若是昨晚直接在林中住下的人想來已經出局了一大半,果然查了眼人數,有了毒霧的加持,人數掉到了五十幾人。

同一時間一起退出秘境的不在少數。

商竹藥沒有想多提醒相榆什麽,只是相榆拉着不讓他出去,“不行,外面你看都看不清的,你出去就是送死。”

沒想到相榆歪打正着也不着急走出洞穴,商竹藥支着腦袋,無聊的坐在昨日的火堆前,“我還從來體會過聽不見的感覺,還挺奇妙的,周圍一下子都安靜了。”

是相榆的自述,商竹藥扭頭看向她,示意讓她伸出手,少年的手指很好看,一筆一劃的在相榆的掌心寫下漢字。

為了讓相榆看清,少年的每一筆放慢了速度。

別難過。

相榆被個比自己小的人安慰,心頭一時湧上了陣陣暖意。

“不過也不知道三水她們怎麽樣了……”相榆擔憂的看向森林內的迷霧。

苗淼自從失去嗅覺後已經坦然了,她看了眼面無表情啃完大餅的北冥t韻沒心沒肺的問了句,“好吃嗎?”

失去味覺的北冥韻:“尚可。”

兩人夜晚是打算在樹上過一個晚上,幸虧北冥韻半夜醒來發現不對,兩人才趕忙合力支撐起了一個靈力罩。

只不過靈力罩也只能抵擋一時之需,靈力要是在這損耗完了,一旦遇到別的參賽選手,那就只能認輸出局了。

“你看前面是不是有個山洞?”苗淼正想開心的跑去卻被北冥韻一把拉住,提醒道,“小心為妙,切不可莽撞。”

苗淼點點頭,給北冥韻比了個手勢,示意自己先去探探風,苗淼站在洞穴不遠處扔了個石頭。

商竹藥餘光瞥了眼扔進來的石頭,相榆還沉浸在感動之中,他沒動。

聽不見也是考核的一部分,他倒是無所謂,要是蘇榆出局了對他而言也算好事一樁。

苗淼又扔了好多顆,皆是無人回應,便朝北冥韻一招手,示意安全可以進。

兩人相見無言。

神奇的巧合是苗淼從未想過的。

太過于奇跡,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然而當扭頭看到了相榆旁邊的少年時,面上大驚失色,“艹,你小子缺男人也不能找那麽小的吧!?”

商竹藥看了看苗淼,看了看相榆,安靜了一會兒,沒開口,他示意相榆伸出手。

相榆也是發覺到了商竹藥的異常,扭頭,看向了身後,一道豔麗的紫色和白衣映入眼簾。

商竹藥在相榆手心寫字,她問我們的關系。

相榆清了清嗓子,大大方方的彎了彎眉,“你看我們像什麽關系?”

苗淼:我看你們像不正經的關系。

第 17 章 他是王⑶

“你是一個孤兒。”艾森的眼神回避着周樣,他不太敢去看那雙足以看透一個人的眼睛,“但是通過對比DNA,警-察在你謀殺的一對夫妻當中匹配到了,他們是你的親生父母。”

周樣看着艾森的小動作,不由得冷笑了一聲,這個菜鳥記者恐怕不知道,當他不敢去看一個人的眼睛的時候,他就已經輸的徹徹底底了。

但是接着,艾森強迫自己看着周樣的眼睛,嘴唇有些發抖,因為他知道他即将要惹怒這個男人:“你是在報複對嗎?因為他們遺棄了你并且到那個時候還活的好好的,所以你将他們謀殺,并擺成了祈禱的姿勢對在你的面前,你在他們的面前熟睡,難道你就不會覺得內心不安嗎?(參照《漢尼拔》)”

周樣無意識的挑了挑眉,這個時候他才仿佛來了點興趣,直起身來緊盯着在艾森後上方的攝像頭,慢慢說到:“是他們讓你這樣說的,是他們給了你這份資料,目的就是惹怒我,讓我失去理智早給他們提供更多的線索。”

他拉着悠長的語調說着讓人膽寒的話語:“你是誘餌,不,或者說你只是一個用完就扔的棋子,渺小,不值一提,可以随意舍棄。在輿論的壓力下,個人可比群體要可憐得多。”

說完,他看着手指顫抖的艾森露出了一個善意的微笑:“我這是在提醒你,這個社會可并沒有你想像的那麽好。以後注意做人做事,不要再随便給人當槍使了。”

周樣一只手撐着臉,另一只手不住的敲擊着桌面,似乎是在等待着什麽。

“我們來玩個游戲吧。”周樣有些興奮的說到,他的眼睛發亮的看着艾森,就像是一個找到了玩具的小男孩。

艾森謹慎的點了點頭後,周樣繼續說到:“我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的答案和我一樣,那麽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周樣的笑容消失了,他緩緩的說道:“當你沒有腿的時候,你會選擇穿鞋嗎?”

這是什麽奇怪的問題?艾森心中都想罵爹了,但他面色不顯,咬着下嘴唇有些猶豫不決。

“你……”艾森剛才口就被周樣止住了,他的食指慢慢貼緊自己的嘴唇示意艾森安靜,然後他的眼睛微微向旁邊瞟了一眼,那個警-察正呆在那個角落好像什麽都沒有聽到。

然後他揮了揮手讓艾森貼緊玻璃,在艾森照做之後,他也離開了椅子,嘴巴貼緊了那個可供說話的小孔,熱氣撲撒在艾森的耳朵上,耳根子微微泛紅。

“在古城的邊境是無數的廢料,他們隐藏在其中窺探着世人。去尋找吧,你會成為英雄。”

後方的警-察看着周樣站了起來後,立刻走過來壓着周樣的肩膀想讓他歸位,但不知為何周樣的力氣特別大,他将話都說完了才慢吞吞了坐了下來,露出了一個勢在必得的笑容。

艾森依舊站着,他居高臨下的看着周樣卻絲毫沒有掌控一切的感覺,反而是一直在被他牽着鼻子走。

「會面時間結束了,把周樣帶回去。」不知從哪裏傳來了廣播聲,是個冷冰冰的男人說的話,艾森也學着周樣的樣子回頭看了看那個監控錄像。當他回過頭的時候,只看見周樣對他做着唇語「尋找真相。」

艾森走出會面室的時候被攔住了,監獄長要找他談話。

艾森結果熱騰騰的茶,雙手捧着吹了吹,然後看着面前大腹便便的監獄長,直奔主題:“您找我,有什麽事情呢?”

監獄長長的很有福氣,笑起來更是顯得慈眉善目,但是他說出的話卻帶着命令的口吻:“周樣剛才對你說了什麽?告訴我。”

“那只是一個玩笑而已,您應該有所經歷吧。”艾森不喜歡這樣被命令的感覺,監獄長又不是攻略對象,所以他也沒有必要投其所好。

的确,在周樣剛剛進入這個監獄的時候幾乎每一次談這個話題都會被他繞過去,他也說了不少的假話,平白無故的讓監獄長鬧了不少的笑話。是的,直到現在周樣還沒有判罪,是因為他是殺害了國家一個A級官員的嫌疑人,盡管警-察甚至媒體都知道是他殺了這個人,可就是沒有明擺的證據,而他也死不承認這個案子。所以他的判決就一拖再拖。

監獄長其實是在指望讓周樣認罪,好使自己的升官。可是周樣有怎麽可能看不出來呢?他是無聊了,不想再殺人了,可是他也從來不曾想過自己的生命會為一個勢利的小人做升官的墊腳石。

監獄長被艾森的話氣的臉都青了,但他還是保持着微笑,因為艾森是現在唯一一個周樣願意與之談話的人,況且他在會面室安裝了竊聽器,他們說的一切話,出了剛才的耳語,他都一清二楚,就連那份孤兒的文件都是他托人大清早送到艾森的家裏的。

可是這個艾森卻一點都不懂眼,根本沒有明白自己的暗示,倒是菜鳥就是一個菜鳥,不管到哪裏,即使是真正的步入了社會也不過是當做一個笑話被別人捉弄罷了。

沒有多久,監獄長就放艾森走了。

【我剛才真想拿着煙灰缸往他的頭上砸,這樣判個罪進了監獄,說不定還能時常在周樣身邊晃悠刷個好感度什麽的。】艾森一邊走着一邊說到,他準備去首都的郊區,那裏曾經有一個廢舊的倉庫群,他想周樣指的就是這個地方。

【宿主,你需要正确的擺好自己的三觀,給別人一個榜樣。】喬說到,第一次從他冷冰冰的語氣當中說出這麽正直的話,簡直是世紀好系統,根正苗紅。

【我也只是想想。】艾森啧了一聲,打了個車直接向郊區駛去。

“真不知道都快到晚上了,你去那裏做什麽。”司機師傅閑的無聊開始跟艾森說話,“那裏不是聽說一直鬧鬼哦,你一會到了那兒恐怕連個回來的車都沒有。”

現在已經是黃昏時刻了,開車到那裏要一個小時的車程,等到了倉庫也差不多天黑了。

“沒事。”艾森笑了笑,扯了個小謊,“我就是專門到那裏探險的。”

司機通過後視鏡看了看艾森年輕的相貌,忍不住感嘆到:“現在的年輕人吶,真是……啧啧啧。”

等到了倉庫群,艾森付了錢之後就看見司機師傅迫不及待的開車跑了,艾森無奈的嘆了口氣打開手機的應用功能——手電筒,之後一步一步走入巨大的倉庫群之中。

在錯綜複雜的倉庫中行走,艾森有些不耐煩了,只是覺得自己為了扮演好一個根正苗紅的好青年實在是不容易。

【是這裏,宿主。】喬好歹還有些良心的提醒了艾森一聲。

艾森停了下來,看着眼前的大倉庫,嘆了口氣開始運用自己的開鎖技能。卷簾門開了,裏面有灰塵撲面而來,艾森拿手在面前揮了揮,這才将燈光照了進去。

呵,真是有意思了,在倉庫當中有一個巨大的玻璃瓶,足有兩米,裏面放滿了幹枯的玫瑰花,在花的包圍下有一個被截斷雙腿的女人,她正閉着眼安靜的“沉睡”。

突然,有一只手搭上了艾森的肩膀,在這個詭異的氣氛中又沒有系統的提醒,倒是着實把艾森吓了一跳,他猛地回頭卻看見了陳一顧在自己身後,他正要詢問,陳一顧卻看着他先說了起來:“我正開着車準備回家,就看見你打了出租車,就想着跟着你走走,沒想到卻發現了這樣的景色。”

他的語氣輕松,一點都不像是看到了一具屍體應該有的模樣:“我們需要報警嗎?”

艾森沒再糾結陳一顧的不對勁,他繼續看着那個女人,然後伸出手将倉庫的門給關上,他喘着粗氣,背對着陳一顧讓對方看不清自己的神色,說到:“不用了。”

“那麽我們就走吧,這個地方太黑了,也不太安全。”陳一顧這個時候的語氣倒顯得有些焦躁不安了,他自來熟的拉着艾森的手向他的車走去。而艾森不知道是被吓傻了還是什麽的,竟然一點反抗也沒有。

【喬,陳一顧到底是什麽人?】艾森皺着眉頭看着陳一顧的背影,忍不住詢問到,這個人是一個變數,他原本以為自己只需要講全部精力放在攻略對象的身上就可以了,但卻沒有想到現在竟然來了一個陳一顧。

【請宿主自行挖掘。】

艾森就知道不管喬現在變得多麽不正常了,他始終是那個不太負責任的系統。

【攻略目标好感度:40】

作者有話要說: 啦啦啦

第 34 章 瑪麗(下)

瑪麗(下)

“很美。”秦望舒思考了很久,只說得出這個蒼白無力的詞。她解釋道:“那時照相技術還不成熟,只能稱為成像,曝光的地方很多,但金夫人就像是睡着了一樣。她被照顧得很好,至少面上是這樣。”

“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她伸出手,試着按在了夏波肩膀上。手下的人沒有反抗,依舊是放松的姿态。她慢慢蹲下,兩個人像是貼在了一起。“女人過得如何,從臉上就能看出來。不僅是富足的生活,還要情感的支撐。”

“女人無憂,面白而紅,女人無慮,目亮而靈。無憂無慮的只會是孩子,”秦望舒目光閃了閃,她看着夏波,兩人第一次不是在針鋒相對時挨得極近,鼻尖與鼻尖相抵,睫毛似乎都能刷在對方臉上。“金夫人以前是正常人。”

她輕飄飄地丢下重磅,炸得夏波瞳孔一縮。他忽略了眼前的暧昧,半蹲的姿勢用空閑的手撐在了地上。兩人的呼吸交融,空氣都帶着身體灼熱的溫度。“你怎麽知道?”

“教堂有人知道。”她張開嘴,氣流噴灑進了夏波的嘴裏,極盡親昵纏綿。“金夫人享年四十多,死時面如少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并非地位低下,而是心智低下,金老爺怕她走丢。”

“金小姐被寵壞了。”她感嘆了一句,手從夏波的肩膀滑到了他的胸膛。男人的身材自然是頂好,夾着薄棉的長袍掩不住手下柔軟有彈性的肌肉,她不用掀開就能想象到這是一副多漂亮的□□。

她笑了笑,不同于往常的薄涼,密密的睫毛像是眼線,勾勒得一雙眼眸似煙水含情,上挑的眼角又格外妩媚。她學不會紅樓裏呵氣如蘭的姑娘,但她天生好顏色,有些人一出生便是在常人一生無法達到的終點。

她盯着夏波,一瞬不瞬的,帶着初生的小心翼翼,像是幼貓伸出的爪子,沒有尖利的指甲只有粉嫩的掌心,靠在了他身上。男女之間的情感無外乎男歡女愛那一刻,交纏的身體,貼近的心。

薄薄的肉皮下,混亂的聲音逐漸合一,只有噗咚——噗咚地跳動。他的肩很寬,卻又比想象中窄,圍住她還有些空餘,好似能讓她側着賣癡撒歡。

“金夫人叫金老爺哥哥。”她下巴抵在夏波的肩膀上,腦袋歪了一下,從遠處看上去像是親昵的戀人。她閉上眼,無聲地嘆了一口氣,突然道:“你之前的提議,我可以考慮下。”

“也不是不行。”她道。

那個黑得吃人的夜晚,遮天蔽日的槐樹下,滿是星星點點的燈籠。人影憧憧又綽約,她與他登對的相貌,一前一後是文人筆下的才子佳人。

天上沒有星辰,地上星河鷺起。黑暗成了最好的遮掩色,神魂颠倒的暧昧在其中醞釀翻滾。

夏波也想起了那一幕,他記得秦望舒的腰,裹在襯衫下格外纖細。淡淡的溫度,卻從指尖一路灼燒到了他的心裏,留下難言的悸動。他忍不住伸手,又覆了上去,是記憶中的模樣,漂亮得驚人的曲線勾勒出一個深深地腰窩,不多不少,正好他一個巴掌。

他艱難地動了動喉結,熱情開朗的千金小姐比秦望舒還有更大膽的他也不是沒有見過,但沒有這一刻讓他覺得心動不止,瘙癢的他需要狠狠抱住什麽才能緩解。他看不上漂亮的貓咪,對迷人的豹子情有獨鐘,而這頭豹子終于停下了她的腳步,施舍了他一眼。

他欣喜若狂,全身被陌生的情感卷席,以至于大腦空白了好一會兒才有了丁點兒的真實感。他不自覺地加重了手的力道,按在她腰上像是要往懷裏攬。他聽見了對方輕笑的聲音,不是尋常女兒家的嬌媚,有點冷有點啞,像是夢中描繪了無數次的模樣。

“那就行。”他嗓子沙啞道。這份情感來得莫名又荒謬,帶着不可知的恐懼,卻讓他渾身興奮至顫栗。他擡起另外一只手,虛環在秦望舒身後,卑微又虔誠,像是在擁抱。

“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什麽時候發現的?”

秦望舒不意外夏波的問題,她按在對方胸膛上的手滑向背後。寬闊的背宇,鮮活的□□,妙不可言的生命。她突然收緊了手,仿佛要把自己嵌入其中。

“轉身後。”他享受地嘆了一口氣,虛放的手終于落在了對方身上。他曾聽聞,女人是男人的一根骨頭,只要找對了,身體都是分外地契合。“但用了一會兒才想明白。”

“你本不用和我共享後山的消息,但你當着所有人面說了。蔡明暫時用不上,張雪卻是個定時炸彈。秦家村像是密不漏風的鐵桶,秦蘇是個突破口,你想得到,對方也想得到。”

秦望舒勾起嘴角,有些滿意道:“繼續。”

“下山的路被堵住,你不會坐以待斃。但我們在明,他們在暗,你不可能貿然出擊,只有用張雪去試探。秦蘇是你故意留下的幌子,張雪雖有小心思卻也算不得壞,秦蘇護不住張雪但她能護住秦蘇。被驚動的蛇第一口咬的是打草人,張雪是很好的餌。”

秦蘇是秦家村的人,出不出事他們這些外人都管不着也沒有權利管,但張雪不一樣,她是他們的人。秦家村若是要處置張雪,怎麽也繞不開他們,一旦有了争紛,局勢必然會打開。她動機不純,賭的就是多年對張雪的了解,毫無疑問命運是偏愛她的,一切都找計劃進行,只是她沒想到張雪這麽快就想通了。

她沒騙張雪,這次安排并非蓄謀已久,而是臨時起意。去與不去的主動權,她交在了張雪手裏,而張雪——也如她想象中那般心善,而且,她是真不知對方來得這樣快這樣猛,無論張雪是否知道,她都得承認,她失誤了。

“真是狠心。”夏波聲音裏帶了些微薄涼的笑意,他問道:“你會這樣對我嗎?”

男女之情是天平上的砝碼,多和少決定了輸家與贏家。女人感性且天真,三兩句甜言蜜語就能敲開心門,水乳交融便在心裏留下印記,大部分的結局在一開始就已注定。白月光與朱砂痣都是日後的幹米粒和蚊子血,當一個女人開始讨要承諾時,她便與千千萬萬個普通平凡的女人沒了區別,男人也是如此。

她笑着沒回答,只是更加抱緊了他。夏波胸腔一震,似乎在笑,他低下頭,高挺的鼻梁蹭在了她頸間,清醒道:“望舒,你自己有槍。”

他的手按在了她不知何時鑽進的衣袍中,那只纖細靈巧的手指只差一點兒就勾在握把上。他隔着衣服,抓住她的手,巧的是他手從秦望舒腰後繞到前面,不知不覺間挑開了風衣的扣子,那有力過長的手指也只差一點兒就摸住了槍管。

秦望舒抓住了他的手。小手與大手貼合,十指相扣,天衣無縫。“什麽時候知道的?”

他擡起頭,眉目含笑,似在傳情。“聞出來的。”

秦望舒悶悶地笑了起來,她重新倒在他的臂膀上,認真道:“我之前說的話不作假。”

夏波道:“我也是。”

秦望舒捏了捏他的手,道:“數三下?”

夏波道:“一。”

秦望舒道:“二。”

夏波道:“三!”

兩人迅速拉開距離,拔槍上膛一氣呵成。

“望舒。”夏波含情道。

“夏波。”秦望舒也不遑多讓。

兩人對視了幾秒,扳回槍膛放進懷裏。夏波率先伸出手,做了一個投降的姿勢。鍋裏的水已經燒開,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氣流上升,争先恐後從厚厚的鍋蓋旁擠出,頂得鍋蓋撞在鐵鍋上發出噠噠的碰撞聲。

“繼承人是你們的人。”他面對着秦望舒,一步一步朝着門的方向後退。

“教堂的。”秦望舒區別道。

“你也是教堂的。”夏波意有所指。

“不一樣。”秦望舒提醒道。

金城這樣極其勢利的人,不可能放棄賣女求榮的天大好事,所以他也不會說。他不說,夏波自己也不說,那看似最不可能的葉大帥反而成了最有可能的人。

教堂至少暗地裏有兩個派系,一派支持葉大帥,就像秦望舒之前所說共分巴蜀,天下太平。一派別有心思,繼承人才能成功下手且無事發生。鴿派與鷹派主張不同,但終歸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哪會真打一家人,所以倒黴的只會是外人。

“我怎麽相信教堂不是自導自演?”他适時的提出疑問。秦望舒嘴裏的話,可信度皆要對半打折,剩下的五成還要再三斟酌思考,所以他難免懷疑。“王權之下,自古只有一言堂,教堂兩派明争暗鬥,葉大帥當是棋盤上十分重要的棋子。”

“一步錯,步步錯,教堂到底是真如此寬容,還是——”他湊到秦望舒耳邊,彎了一點腰,高大的身影蓋在她身上,仿佛回到了不久前的親昵。“你攔了下來?”

這個猜測并非夏波無放之矢。他對教堂了解得不多,所有的消息都來源于秦望舒零星的吐露,還得确保她說得都是真話。信息交換時,他相信秦望舒所有的話,細微一品,秦望舒的身份就格外值得推敲。尤其是她曾問他想不想坐上那個位置。

假設教堂真分兩派,秦望舒自稱為鴿派。鷹派想殺葉大帥,扶植繼承人上位,或許是效仿曹賊挾天子以令諸侯,多此一舉但名正言順。鴿派知情此事,有阻攔卻未有實際打壓行動,換而言之便是在底線之上的放縱。但秦望舒不止一次觸碰到了底線,明目張膽,堂而皇之。

如此設想,她鴿派的身份就很是可疑。他想到秦望舒的傳聞——神父和主教最寵愛的修女,寵愛?他突然領會到了這個詞更深的含義,盛名之下的強權,于是不得不寵不愛。

他荒唐地生出一個想法,或許教堂并非只有兩個派系,而是還有第三個。

比如,秦望舒。

霎時間,他心如擂鼓,血液沸騰,眼裏亮起前所未有的光,灼灼地盯着秦望舒。“那個提議還作數嗎?”

秦望舒斜了他一眼,問道:“什麽?”

“位置。”他試探道。

秦望舒笑而不答。她伸出手,愛惜地摸了摸夏波的臉,靠近下巴位置有些紮手,是發青的胡茬子。動作自然而又娴熟,仿佛多年的戀人。

有些話,并非要言明。

他們朝着人群靠近,村民自發地圍成了一個圓,把張雪圈在其中。他們手裏都拿着一截樹枝,細細的帶着天然的彎度,還有沾着雨水的樹葉。

秦老爺子站在張雪身旁,端着一盆正冒着熱氣的血。他開口說着不知名的方言,低沉又莊重,周圍的村民跟着一起,聲勢宏大肅穆,精明的面容一時間像是鍍上了一層聖光,隐隐和教堂裏聖女瑪麗亞的雕像重合。

秦望舒嘴角攜着一抹冷意,她和夏波被擋在人群外。她透過縫隙看見了過分安靜的張雪,宛若沒有生氣的木偶。歌聲越來越高亢,像是着戰歌聽得人熱血沸騰,最後一個音符終止在秦老爺子舉起的盆。

毫無預兆的,一盆血澆在了張雪頭上。

秦望舒愣在那裏,面無表情。

濃稠的鮮血把張雪染得幾乎沒了人樣,腥臭味随着的微涼的山風迅速散開,令秦望舒不得不掩住了口鼻。她視力極佳,那盆血從頭到腳蓋住了張雪,黑色的發絲沾了血,一縷一縷的,笨重的貼在頭皮上,血液順着四面八方的紋理流淌,在斷崖處拉出了絲。

張雪的臉已經看不清,她似乎閉上了眼睛,濃重的血色遮掩住了一切。她的五官,她的神情,她的聲音,她的衣服乃至所有,在地心裏引力下又緩緩在地上蔓延開。

古時有魚妖,興風作浪,千畝良田被淹,顆粒無收,百姓餓死,民不聊生。衆人求活,以香火供之,稱其為河神,望得庇佑。河神允之,需每年兩對童男童女祭獻,以換平安。村民照做,風調雨順,家家和樂,故代代相傳,河中有靈。

河中有靈,河中有靈!

秦望舒捏緊了拳頭,輕聲道:“我後悔了。”

張雪可以被欺,被害,卻不能接受這樣的辱。她牙關緊咬,重得她口裏沒了知覺,蓄積的口水粘稠發苦,像極了張雪身上的血。

“他們人太多了。”夏波握上她的手,把手指一一掰開。掌心捏得發白,一如她此時臉色。

秦望舒沒聽,她固執道:“可以成功。”

離她最近的村民約莫是三米的距離,她沖到他面前只需要一秒,開槍可以同時進行。借着所有人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她完全能在秦老爺子反應過來之前,用槍威脅換取張雪的命。

她食指無意識地勾了勾,整個身體繃緊了,像是蓄力的弓,随時準備實現腦中的計劃。

夏波攬住了她肩,無奈道:“山路封了。”

一盆冷水從天而降,澆得她如落水狗,狼狽不堪。她張着嘴,臉上的血色消失殆盡,唇瓣也透着白,指尖冷得比那四月的水都要刺骨。

他不擅長安慰人,于是道:“這是你選擇的,不是嗎?”

這話如當頭一棒,敲得秦望舒頭暈目眩,眼前發黑。她與秦蘇不久前才說過,如今就輪到她自己,不知算不算是作孽。

夏波繼續道:“至少,你保住了她的命。”

秦望舒唇瓣顫了顫,她的手被夏波蓋在掌中。男人的手掌溫暖而幹燥,驅散了她手中的潮意,企圖焐熱。她不是矯情的人,眼見既定的事實無法改變,便耐着性子把所有情緒壓了下來。

“你說得對,至少她還有命。”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像是見了腥的貓,一雙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張雪。她很難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有後悔有冷漠,她和張雪的總總往事在腦海裏一下子過了個遍,相識三年,走完也就一瞬。

一時的憤怒消散後,她發現自己并非真的後悔把張雪推出去,而是原本的事情偏離了她的畫好的軌道,她自覺權威受到挑戰。她高位許久,差點忘記世間萬物本就多變不可測。權術的玩弄讓她執意給所有的人和事規劃走向,規規矩矩者,她安心且理所當然,反叛者,惱怒心慌。

她想當神,從未掩飾過。只有神才能安排每個人的命運,只有神才能玩弄一切,所以她當了作家。或許一開始只是為學習看書,但當她寫下了第一篇故事時,有什麽埋藏在深處的東西在她還未意識到時,悄悄紮下了根。她以為興趣使然,直到她認識了張雪。

這個長得與菟絲花一般柔弱的女人,容貌美,神情美,姿态也美。她喜歡伏在桌前奮筆疾書,修長的脖子線條優美,無意識地勾得秦望舒手癢。她寫作時認真又專注,像是陽光下的聖母瑪利亞,美得炫目,但文章卻又空洞無味。

準确地說,凡是讀過幾年學堂的人都作得比張雪好。秦望舒不明白,一個人付出了努力,為什麽成果卻能如此之爛,抱着這樣的好奇,她與張雪成為了朋友。她記得那天,陽光正好,她閑來無事與張雪講起了《小美人魚》的故事。

藍色的天空上飄着雲朵,柔軟似棉花糖。藍色的窗簾飄在張雪身上,她柔弱似嬌花。她不喜歡小美人魚的結局,心疼和懊惱的模樣令她看上去可憐又可愛,鬼使神差的秦望舒回去改寫了這個故事。

她寫時在想,命運多舛,是不可抗、不可違嗎?好人善事做盡,真無回報嗎?惡人揚名,真無報應嗎?寺廟裏的香火那樣旺盛,蠟油層層壘砌,檀香香過反臭,大殿裏的菩薩啊,莊嚴寶相,端坐蓮臺。她垂眼看人,看衆生,高高在上的姿态,在冠冕堂皇的大愛之下是否是目中無人?

她的想法大逆不道,卻快意的令她靈感勃發。神佛無法辦到的事,她亦無法辦到,但她有生花妙筆,紙上的世界由她完整掌控。她是神,筆和紙上的神,她要誰生便能讓誰生,她要誰死便能讓誰死,她偏愛誰,命運就格外眷戀,她厭惡,磨難就接踵而來。

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刺激、大膽又酣暢淋漓。神是有喜怒的,她猶如醍醐灌頂,情感伴随而來的是偏心,所以人生而不等。

天上星辰,地上人傑。芸芸衆生都是那幕布一樣的存在,只為襯托。

“你知道瑪麗嗎?”她緩聲道。“十八世紀法國國王路易十六的妻子,死于法國大革命,享年三十八歲。她短暫的一生裏有兩句名言。法國人民連面包都吃不上時,她甜蜜地笑道:那他們為什麽不吃蛋糕?她被推上斷頭臺時,不小心踩到了劊子手的腳,她說:對不起,您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前者是假的,但被後人洩憤在這位熱衷于打扮得皇後身上,三人成虎,就這麽被扣在了瑪麗頭上。後者是真,但迫于人民的不信,被傳砍頭的人會被綁起來并堵上嘴。”她頓了頓,目光專注認真,未曾從張雪身上離開片刻。“就像她這樣。”

張雪嘴沒有被堵,但在被秦望舒放棄的那一刻似乎就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她想起了自己筆下的人物,從她決定了命運那一刻起,他們也被禁止發聲。

秦老爺子的舉動只是一個開始。那盆血澆下去後,他用手上拿着的樹枝抽在張雪背後,秦望舒不知道輕重,但在秦老爺子揮下的那一瞬,她好似聽到了呼呼的破風聲。

她沒忍住,閉起了眼睛,立馬又睜開。

血好似無窮無盡,地上綻開的大朵血花連成一片,還在盛開。張雪已經成了血人,黏稠的血液像是貼在了她身上,流不盡,也掉不完。血腥味越發的重,她捂住口鼻也仍是無法阻止蠕動的胃,她忍不住幹嘔。

這只是開始,她心裏明白。

退下的秦老爺子被另一位村民接替,又是一碗血,從頭到腳,緊接着破風而來的樹枝。先是中午吃過的飯菜,混着胃液一股漚味,之後是胃酸,到最後吐無可吐,只剩下單純的生理反應。

一只手攀上了她背部,輕輕地拍了又拍。她心力交瘁,巨大的疲憊卷席而來,仿佛下一秒就能倒地睡去。她掏出手帕,是張雪扔掉的,她撿起來想找個時候還了。

帕子染了點灰,擦嘴完全沒問題。她睜着通紅的眼睛看了幾秒,又塞回了口袋,她啞聲拒絕了夏波的好意,直接拿袖子在嘴上抹了兩把。

神聖的祭祀還未完,繞成一圈的村民都端着一碗血,後面還排着長長的隊。發亮的眼睛,粗糙黝黑面容遮不住的興奮,愚昧和無知把他們變得不像是個人,骨子裏的野蠻和嗜血被喚起。

這是一群畜生,她心道。但始作俑者是她,所以她也是畜生。

“但圍觀者裏有一位畫家大衛,他用鉛筆速寫了當時的情景。瑪麗只是被綁住了手,收集大人物臨死前的臺詞是劊子手桑松的任務之一。”她咽了一口口水,食物分解的酸臭味在口裏發酵成一股說不出來的腥臭,像是血。

她捂住胃,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生理反應,又隐隐開始複蘇。夏波見她難受,伸出手蓋住了她的眼睛,卻被她毫不留情地扯下來。

她睜着滿是血絲的眼睛,慘白的面色襯得她漂亮的皮囊宛若妖魔。她不知,只是繼續道:“盧梭在《忏悔錄》裏說瑪麗是一位崇高的公主,但因為書記載的歷史并不嚴謹,所以有待商榷。可有一句話以瑪麗為原型,流傳至今: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價格。”

秦望舒那時才十八,不知道作神的代價,只記得那種随心所欲的感覺。懵懂的她以淺薄的見識傳授給了張雪。張雪也十八,花樣的年紀,她們都太年輕。

神無所不能。

如果她是神,能不能救出張雪?如果能,她救出了張雪,又保不住,算什麽無所不能?如果不能,連張雪都救不了,她又算什麽無所謂不能?

她不是神,一開始不是,現在也不是,也從未是過。

不知過了多久,她在恍惚間被輕輕地推了一下,如夢初醒。她看見秦老爺子端着一碗血站在面前,精明的臉帶着特有的匪氣,笑出了一口稀疏的黃牙。

他把碗遞上前,搖晃的血飛出一點,沾在了秦望舒的襯衫上,迅速蔓延。他道:“秦小姐,該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