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神明

等看到喻永朝牽着白芨回來時, 魔界衆人并沒有什麽反應。

白芨動了動手指,欲将暴露在外的手縮回袖子裏,誰料喝的醉醺醺的魔尊沒什麽表情地看了一眼兩人相握的手, 招呼着:“回來了?來, 喝酒!”

對座的魔祖撐着頭, 給魔尊添了一杯:“願賭服輸。”

喻陵抽了抽嘴角, 先是将酒杯裏的酒一飲而盡,而後嗆了一下,譴責似的說道:“暗度陳倉!”

暗度陳倉??

白芨不确定地看了一眼喻永朝:“我們兩個?”

她掃了眼周圍的人,二師兄靠在樹下, 見她望來, 笑着點了點頭。而饕餮視線來來回回掃在她和大師兄的臉上, 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

魔祖一杯又一杯地給喻陵倒滿酒, 咧開笑容:“恐怕我們當中也就只有你看不出他們兩個的關系了。”

“什麽關系?”

喻陵将衆人的反應盡收眼底,随即怒視魔祖:“合着你們幾個早就知道了, 都瞞着我呢?”

魔祖眼皮一跳,生怕喻陵發現自己是為了騙他喝酒才打下的賭。他瞥了眼壇子裏那薄薄一層酒, 眼神一轉,心裏有了想法。

——這酒誰愛喝誰喝,反正他不喝。

既然主角都在場了,理應由他喝了才是。

魔祖将剩餘的酒倒進了杯裏, 振袖一揮, 朝着喻永朝的方向打去。他用了巧勁,滿滿一杯酒随着他的動作沒有晃出去分毫。

只是酒杯飛到身前時,喻永朝沒伸手, 卻被一個意料之外的人接住了。

饕餮本坐在一邊, 餘光看到有個什麽東西飛了過去, 定睛一瞧,白芨正捧着酒杯欲喝。

傅正卿表情也變了變,随後與喻永朝對視了一眼。

——你怎麽不攔着?

——攔什麽?

喻永朝漫不經心地看着白芨捧着酒杯小口小口地喝着,忽視了傅正卿探究的目光。

——小師妹的酒品……似乎不太好。

傅正卿暗暗提示那日在清硯宗的幻境裏,白芨醉後的所作所為。

結果他發現面前這人好似不在意一般,嘴角的笑意深了些許。

——師妹若是喝醉了,有什麽情緒盡管朝我發便是。

而此時白芨喝的一杯也見了底,見她沒有露出類似嫌棄的表情,喻陵一拍大腿:“我就說是你們不懂得欣賞吧,看看我小徒弟,多有眼光!”

魔祖:“啊對對對。”

傅正卿:“嗯是是是。”

衆人不敢随着二人附和,只都把目光放在了白芨的身上。

後者噸噸噸完一杯酒後感覺到周圍灼熱的目光,以為是大師兄太高調了,忙不疊地松開了拽着喻永朝的另一只手。

喻永朝一陣沉默,擡眼望向喻陵。

魔尊顯然喝高了,兩三步走上了前,伸出胳膊打算攬過喻永朝的肩膀,被後者一閃身躲開了。

喻陵打算故技重施攬過小徒弟的肩膀,眼前的人亦是消失不見,再一睜眼,發現白芨已經跑到喻永朝懷裏了。

他搖了搖頭:“怎麽就被拱了呢?”

白芨此時還沒上來酒勁,見到師兄把她束縛在臂膀裏,微微掙紮了下。

魔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兩人的互動:“師兄妹的事兒,能算被拱嗎?”

饕餮亦是忍俊不禁:“原來早有苗頭,我還以為……”

那些個演武場的弟子探了探頭,接話道:“以為什麽?”

饕餮張了張嘴,望着魔樹下空蕩蕩的人影。

顧初衍呢?

她本以為,白芨之前三次兩次往顧初衍的酒樓那邊跑着,會和顧初衍生出情愫。

饕餮轉回頭,不再去想。

直到天邊泛出一道魚肚白,衆人才停下談笑之聲。

白芨醉在喻永朝懷裏,緊緊地抓着師兄的衣角。只是這次,她并不需要再将那片衣角撫平。

即便魔祖口口聲聲不願喝魔尊釀的酒,還是拉過魔界幾人将數壇酒分了個一滴不剩,如今醉倒了一片。

白芨顯然還沒緩過來懵勁,看着一桌子的人,指了指:“怎麽都睡在這裏?”

“大師兄。”她控訴,“師父和師祖都在外面睡着,你為何不送他們回去?”

果然是還沒清醒。

喻永朝心想這群人連在岩漿上都能睡得着,只是在外面吹一吹冷風罷了,也不會傷着什麽。但看師妹這氣鼓鼓的模樣,他還是縱容了:“那我送他們回去?”

白芨用力地點了點頭。

他俯下身來,把玩着白芨的頭發:“在這裏等我。”

白芨沒敢去推他。發絲被人纏繞着,如若此刻她動作過大,吃痛的只會是自己。

見到白芨輕聲答應,喻永朝這才将手指從發絲中抽出,拖着桌上醉倒或是裝醉的幾人,消失在了庭院內。

眼前依舊是暈乎乎的感覺。

白芨垂下頭,去感受着空中流動的風吹拂發絲間的癢意。昨晚她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也不知自己說了什麽、做了什麽,醒來只覺頭疼。

之前一直被師兄攬着,因此不覺得醉得厲害。如今師兄離開了,她感覺自己有些站不穩。

于是她緩慢地退至樹後,将整個身子靠在了樹幹上,閉上了眼睛歇息。

然而在閉眼的一瞬間,意識仿佛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虛無之中,一條銀絲流蘇淡淡搖擺。

然而眼皮好似千般沉重,讓她無法睜看眼去看周圍的情況。

會是誰?

會是……顧師兄嗎?

一片拖行的聲音出現在這方空蕩的區域內。白芨側過頭,想感知到更多的信息。

那聲音在她耳邊停了下來。

她感受到了一片冰涼的觸感,像是什麽東西的鱗片。它碾過自己暴露在外的手指,與皮膚相接的地方激起一陣戰栗。

不是人。

它沒有人的溫度。

白芨伸出手來,想通過觸碰去确認面前的生物。

然而那手指剛剛伸出了一寸,就被定在原地。

冰冷的氣息逐漸逼近了她——

顧初衍盯着面前的這具“石像”,她有溫度,她被自己控制住,維持着一動不動的姿勢。

有溫度的石像。

與冷冰冰的自己不同。

心中叫嚣着想上前,然而他真正走上前時,自己卻生出了一絲膽怯。

蟒尾觸着白芨的手指,貪戀般地汲取着上面的溫度。

他盯着白芨似茫然似驚疑的表情,眸間的紫意加深。他沒有對白芨施加禁言之術,兩人無話,唯有滑膩的摩擦聲空蕩蕩地響起。

顧初衍忽地覺得,若是她不笑、不動、不說話,與那須臾中被供奉起來的石像沒什麽兩樣。

于是他像個妄圖吸引注意的孩子,将蟒尾順着白芨的衣袍纏繞了上去。冰冷的鱗片将白芨包裹住,他放輕了動作。

眼前之人畢竟不是石像。

她很脆弱。

他若是用力纏緊,那麽她也許會受到傷害。

堅硬的鱗片此刻忽地柔軟了起來,當它纏繞到白芨的腰肢時,顧初衍停了下來。

即便是這樣,她仍不肯與他說一句話嗎?

“為什麽?”顧初衍冷聲問道,笑意不再,“為什麽不說話?”

蟒尾用力地纏在了白芨的手腕上,直到勒的那一圈皮膚發白,他狼狽地垂下了頭,聲音發顫:“……請回答我。”

依然沒有反應。

他忽而起了憤怒,甩開了所有性情上的桎梏,雙手虛虛地落在在白芨面前,描繪着她的模樣。

既然不是那高高在上的石像,為何不會去回應他?

“求您了。”

他說:“求您了,回應我。”

顧初衍垂下眼,縮回了欲觸碰白芨的手。他将自己從白芨身上撤離,變為匍匐在她身前的姿勢。

然後——

吻上了她的指尖。

在那一刻,他無法控制住自己顫抖的身體。

他一會兒想起大祭司的教誨,一會兒又想起自己在須臾中私藏的石像,最後想到了他親手刻出的“神明”,複雜的情感在心中交織,令他的血液不斷翻湧。

白芨,白芨。

那是個貫穿了他一生的名字。

在寂寞而清冷的夜裏,唯有她的名字與自己相伴。

蟒尾無力地垂落下來。

一吻即離,膽怯與自卑從心中升起,他不敢再去看她的反應。

顧初衍低下頭去看白芨的衣角。

他曾在冰冷的石像上與她相伴數日,每一次,他順着那衣角蜿蜒着向上爬去,腦海中的理智盡數崩斷,雙手一寸一寸地去描繪着石像的每一處角落。

他猶豫許久,終究是觸及到了白芨的衣袍。手指順着布料緩緩向上,輕微的動作如同一片羽毛落在身上,激蕩不起半分漣漪。

然後……

他聽見了一聲嘆息。

那聲輕嘆似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帶着灼燙的溫度,燙的他立刻縮回了手。

“顧師兄。”白芨沉默半晌,猜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你這樣做,似乎不太符合我們師兄妹的身份。”

顧初衍猛然擡頭。

顧初衍聲音裏帶着一分欣喜,一分期盼,甚至有一分不易察覺的恐慌。他喉頭微動,放輕了聲音:“那若是……若是說,我想與白芨師妹結為道侶呢?”

他的手在抖,全身都在抖。

他在期盼着白芨的答案。

白芨未睜開眼,故而看不到面前之人。她想搖搖頭,卻發現自己依舊動不了。

自從顧初衍開口的那一刻,她已經知曉面前之人的身份。那日雪景中忘記的內容也在腦海中慢慢浮現。

顧初衍,是妖族。

“顧師兄。”她輕聲喚住他,“在我給你答案之前,你是否也該讓我知曉——”

聲音冷淡的。

疏遠的。

“我究竟是誰?”

他解開了對白芨的約束,喉頭微動:“好。”

他知道,自己無法拒絕她。

即便是違背大祭司的命令……

也無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白芨慢慢睜開眼,周圍是一片混沌,而顧初衍低着頭躲避了她的視線。

那日自伏鷹鞭上跌落之際,她看到了許多畫面。

巫祖提着燈,預言了天道滅世,然後緩緩向她走來。

迷霧之中,巫祖對上了她的臉。

“我就是你。”

顧初衍聲音微澀:“正如同您看見的那般。本來,您是沒有任何記憶的,如今既然察覺到了什麽,定然是看到了‘預知’的畫面。”

白芨緩慢地點了點頭,突然意識到顧初衍看不見自己的動作,只得張口嗯了一聲。

“您是巫祖的轉世……因此有着預示的能力。也就是說,無論您看到了什麽畫面,那些都可能在未來發生。”

她打斷顧初衍的話,問出了不解的那部分:“那我為什麽會看見巫祖與千年之前的畫面?”

“這我便不知。”顧初衍思考許久,垂下眼,“本來,您不該有任何記憶的。”

白芨想起自己上輩子從未見過與巫祖有關、與滅世有關的畫面。若是這麽說,她上輩子确實沒有任何的記憶。

那這一世為何會有?

她把這個問題放在一邊,問到了關鍵:“那你的目的呢?”

明明是妖族,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了魔界。如若不是那日他主動顯露自己的蟒身,白芨至今都不會知曉顧初衍的真實身份。

先是有一個詭異的江流,而後聖女的徒弟竟然也多了個身份。

白芨打了一個冷顫。

妖族到底有着什麽目的,聲稱封山不出,卻暗自滲透進了魔界裏。魔界尚且如此——那其他地方呢?

顧初衍擡起頭,展開一抹笑容,聲音放得很輕:“保護你。”

白芨忍不住去探測這句話的內容有幾分真、幾分假。

混沌中的白霧逐漸被激蕩起,顧初衍變了臉色,聲音都冷下來了幾分:“他找來了。”

他側目,終于對上了白芨的目光,帶着幾分期冀:“您的答案呢?”

一股極其強大的力量迫使白芨睜開雙眼,而在她睜眼的一瞬間,周圍的混沌褪去,露出了原本的面容。她依舊靠在樹下,石桌前的喝醉的幾個人已經不在了,刺眼的陽光打來,讓她忍不住眯了眯眼。

一片陰影打落在她的眼前。

是大師兄。

喻永朝蹙眉,将白芨的手拉了起來。明明是正午十分,她的手卻冰涼。

他緩緩地搓着白芨的手,将自己的溫度傳遞了上去:“怎麽了?叫你好幾聲也沒反應。”

“雖然離下次寒毒發作的時候還早,也要注意保暖。我讓你在這裏等我,你就真一動不動的?也不找個避風的地方。”

白芨搖搖頭,聽見大師兄在身旁囑咐,忽而多了幾分真實的感覺。

“師兄……”她擡起頭,忽然伸手去觸他的眼睛,“你去哪裏了?”

她在混沌之中一個人待了許久,這會兒重新回到了師兄的身邊,才感到了一陣後怕。

那手依然帶着一陣涼意,很久才緩過來溫度。

喻永朝沒去抵抗,閉上雙眼,任由師妹在他的臉上摸着。

“只是同他們談了會話。”喻永朝耐心哄着白芨,去捉她的手,“明明是你趕我走,怎麽這會兒倒是指責起我來了?”

“是你不帶我一起去的。”白芨不打算講理,輕哼了一聲。

喻永朝只是看着她笑,笑了一陣,又将她擁入了懷裏。

“怎麽了?”他問,随即用手覆上了她的背,“是做噩夢了嗎?”

懷中的少女動作僵硬,複而軟化下來,與他挨在一起。

“是啊。”白芨眨眨眼,“做了個很可怕的夢,因為師兄不在,所以顯得可怕。”

喻永朝不笑了。

他笑的時候多半帶着譏諷,故顯得神色涼薄,不好與之相處。而他不笑的時候,白芨會覺得他多半生了氣,或是心情不佳。

他這個人太過随性,很少有能夠束縛到他的東西。

他與白芨額頭相抵,一字一頓地說道:“不會了。”

奇妙的是,白芨居然能聽出師兄話裏的意思。

——下次不會了。

就算在夢裏,也會在你身邊。

兩人牽着手在城主府內走着,走到化靈池旁的時候,喻永朝還遞給白芨幾枚果子。白芨接了過來,投入池裏,見那魚群瘋狂湧動、争搶着魔果,總算是笑了起來。

白芨笑了陣,又覺得無趣,轉過身往長廊的方向走着。

她想起師兄已經融了殘魂,定定看了一眼師兄,想發現出與之前的不同。那畢竟是她上輩子唯一接觸那麽久的朋友,如今與師兄相合,心中頗為微妙。

那可是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個體!

繞過長廊,便到了師兄住的地方。

白芨伸手去觸碰屋門前的禁制,輕輕推開了屋門。那面自己每日如同打卡般修補的玉扇,正靜靜地被置于桌面上。

屋門吱呀一聲被帶上。

屋內是昏暗的,大部分的光線只能通過窗戶映進來。白芨走上前,用指尖輕輕觸碰着冰涼的玉扇,她用了許久,內心總歸有份不舍之情。

魔氣在玉扇的扇骨中流淌着。

“師兄——”

她回過頭去喚喻永朝,想詢問着玉扇是否可以正常使用,卻撞入了師兄的懷中。

白芨眼睜睜地看着師兄做了個口型——

“束縛。”

她不解師兄的用意,只發現觸着玉扇的手似乎無法移動。手腕處魔氣化作的絲線将兩人相連,而她的師兄将她攏在懷裏,一只手按着玉扇,一只手漫不經心地将絲線與兩人的手腕交纏在一起。

修長的手指落在玉扇上,扇骨中的魔氣又增加進來新的一股。

白芨另一只手被握住,也無法推到大師兄,不由得提高聲音問道:“束縛是這麽用的嗎?”

誰會用言靈捆師妹啊?

也就只有大師兄能浪費術法幹出這事吧?

玉扇一蕩,揮出一股氣流,将窗前的簾子吹下,遮掩住了最後一絲光線。

一片昏暗之中,周身的感知就更為敏銳。師兄所放出的魔氣在扇骨中逐漸向她的方向移動,幻化成為細密的網包裹着她的魔氣。

“師妹。”耳邊響起一陣輕笑聲,“你剛剛在透過我去看誰?”

……?

這都被他發現了?

白芨在想如何回答師兄的問題,卻感受那扇中的魔氣強硬地擠開了她的防禦,與自己所放出的魔氣交織。

她心神一蕩,整個人差點被這突然的動作滑落下去。

“師妹。”那聲音帶着警告,“你若是再走神的話,下次魔氣進入的地方可不是這玉扇裏了。”

魔氣還能鑽進哪裏???

白芨側過頭,誰料喻永朝早就等在那裏。見她回過頭來,毫不猶豫地含住了那柔軟的唇瓣。

左手與她相扣,而另一只手在玉扇中傳送着魔氣。魔氣翻滾着占據了那方狹窄的地盤,口中攫取着那瓣柔軟。

白芨好似那頭上的荊棘花般,只能任他觸碰、任他采撷。

等到臉頰處逐漸溫燙起時,喻永朝總算松開了她的唇,輕聲解釋道:“那是道侶之間做的事情,師妹若是好奇,大可與我一試。”

說罷,重新看向手中的玉扇。

白芨大概知道師兄指的是什麽意思了。她想掙開手,卻只能讓絲線纏得更緊;另一只手被言靈束縛,亦是不能從玉扇上拿開。

她瞪着玉扇,似乎瞪着它就能出了心中的那份氣:“還能看什麽?看殘魂啊!師兄不是說不幹涉我的社交嗎?老朋友也看不得?”

身後一時沒了聲音。

她的腿有些發軟,整個人算是半倚在師兄的身上。如今身後之人安靜了下來,讓她琢磨着方才是不是有些太兇了。

可她也沒說錯,師兄與殘魂本就是同一人。

怎麽連自己的醋也吃?

正當白芨胡思亂想時,身後的人将頭埋入了她的脖頸。

“老朋友?”喻永朝輕笑,“我的記憶裏可沒看見殘魂與你有接觸。那請師妹同我解釋一下,這朋友從何而來?”

……

糟了。

她這輩子并沒有同殘魂有所接觸。

玉扇中的魔氣逼迫般将她的包圍住,脖頸處亦是傳來一點柔軟的感覺。

“解釋一下吧,師妹?”師兄笑着,魔氣絲絲縷縷地顯現,從那點相接之處欲擴入白芨的識海。

那是一種極為侵略性的姿勢,師兄眸色發深,如同相見那晚的夜色。

她閉上了雙眼。

一片虛無之中,逐漸顯現出須臾內的山水樹木來。

顧初衍茫然地走着,偌大的空間,他卻不知去往何處,只是下意識地來到了巫祖的石像前。

蒙在面上的白紗早已被風吹落在地,露出一雙淡漠的雙眼來。

那份冰冷的眼神與有着弧度的嘴角同時出現在一張面孔上,顯得怪異而突兀。

顧初衍伸出手,與石像相擁。

他通過流蘇将白芨的意識拉入這裏,企圖觸及到溫熱的她,卻還是失敗了。

是因為自己是冷的,所以擁有的也只能是冰冷的東西嗎?

“對不起,我不能。”

“我有喜歡的人了,抱歉。”

眼前的石像與她那時的表情有一瞬間的重疊。

神明依然高高在上,不肯垂憐世人。

不肯垂憐他。

第 88 章 石像

喻永朝神色淡淡, 提着燈站在不遠處,直直望着白芨,似乎只是來尋師妹的。

他低聲道:“喻陵開了幾壇酒, 魔祖點了名讓你先喝。”

顧初衍眸色一深:“大乘期。”

竟能撥開空間穿梭進他的“須臾”世界……

一點暖光自提燈之處蕩漾開, 驅散了冰冷的寒意。

白芨猶豫了會, 聽到喝酒終究是沒忍住走上前去, 回頭璀然一笑:“顧師兄,我同大師兄先出去啦。”

眼前的女子帶着靈動的笑容,眸子中含着些許的愧疚之意。顧初衍笑意加深,輕輕點了點頭:“好。”末了又補充道, “注意安全。”

空中彌漫着淡淡的白霧, 一如來時那般出現。喻永朝垂下眼, 左手提着燈, 朝着白芨伸出了右手。

看着白芨的眼中浮現出的淡淡疑惑,他言簡意赅道:“拉着我。”

白芨退後兩步。

這還是在須臾裏, 要是讓顧師兄看到,影響不太好。

“猶豫什麽?”喻永朝皺起眉, “不拉着我,我沒法帶你離開。還是說,你要等顧初衍将你送出去?”

她的手搭上了他的。

白霧在眼前搭建出了一條通路,那盞明亮的燈火逐漸化為一點螢火大小, 越來越遠。

顧初衍就這樣看着兩人消失在自己的面前, 忽而擡起頭。

須臾內的月亮又大又圓,光線明亮,瀑布聲在耳邊震耳欲聾, 月色被映入水中, 顯得波光粼粼的。

青色的蟒尾在地上拖曳出一道痕跡來。

沐浴在銀白色的月光之下, 顧初衍緩緩擡起頭來,人身蟒尾,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态朝着山林之後的方向前行着。

林中的小路還有另一處方向前進。

那是一個分叉口。

他引領白芨走向的是挂着燈籠的那邊,而另一條路幽暗無光,唯有天上清冷的月色指引他前進。

他來到了一尊石像面前。

月色的照耀下,能勉強辨認出石像是一名女子的姿态。她身上穿着古老而莊嚴的服裝,雕刻的每個紋路都流淌着神秘感。

她的臉被白色的面紗遮住了。

顧初衍凝神望了許久,擡手拽下了那片面紗——

面紗之下,女子的面容緩緩浮現。

她神色端莊而威嚴,一雙眸子古井無波,明明只是一尊石像,顧初衍在與她對視的那一瞬間就垂下了頭。

青蟒低下了他的頭顱。

然而不知怎得,顧初衍在一瞬間想起了白芨那回眸一笑。

他喉頭微動,蟒尾不自覺地扭動了一陣,終是上了前。

彼時大祭司在教導他時,自己曾日日夜夜對着她的畫像與信息,了解着她的所有喜好,被困在那一壇小小的池中不得出。直到時機成熟,他才離開那近乎噩夢般的地方。

不用再整日對着她的畫像練習笑容,不用再接觸有關于她的一切。

他是厭惡的、憎恨的。

一個早在千年前就隕落的人,為何他要這般記着,甚至連自由都不能讓他擁有。

可直到看到她的時候——

內心的情緒變得複雜起來。

他不恨她,也不怨她。

甚至……如大祭司所願那般欽慕她、忍不住去接觸她。

不愧是天下最厲害的執棋者,就連最複雜的人心,也能算計其中。

他擡起頭望向巫祖的石像。

巫祖的面容,與白芨一模一樣。

顧初衍手執刻刀,緩緩移動上前。刻刀停留在嘴角上時,細碎的石料逐漸往下掉落。

那絲靈動出現在熟悉的面容之上。

他一下一下無比精細地雕刻着,生怕破壞了一絲一毫的美感。直到嘴角露出了白芨笑意裏慣有的那份弧度,他才滿意地收了刻刀,再将石像上的灰塵清理幹淨。

清冷的月色之下,遠不可攀的面容被那抹新生的微笑驟然被拉近了距離。

蟒尾沿着石像的衣擺處逐漸盤升。

石像雖然是笑着的,但眸中依舊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顧初衍攥着面紗,将石像的雙眼蒙上——

如此一來,那石像除了衣着,仿佛是照着白芨的模子刻下來一般。

蟒身繞着石像盤了幾圈,顧初衍停在了冰冷的石像前,緩緩笑了起來。

這個笑容幹淨又清澈,像極了得到禮物的孩子。

他就這樣笑了一會,伸出手,欲觸及到石像的臉。

白色的薄紗罩在石像的眼前,也遮住了那份距離感。

顧初衍縮回了手,忽地俯下了身子,雙唇輕觸了下石像的臉頰。

……他想這樣做很久了。

一觸即離,蟒尾卻在不斷收緊。明明對那石像如此虔誠,乃至敬畏,顧初衍卻做出了這種近乎亵渎的動作。

“白芨。”他不斷地喚着,“白芨、白芨……”

蟒尾缱绻地勾起,在石像上不斷移動着。蟒尾輕輕抽打這石像的衣擺,鱗片在石料上摩擦着,在月光下映出旖旎的色彩。

他似藤蔓一般将石像纏緊,張開手臂搭在石像的腰際,将頭輕輕靠在了冷冰冰的肩膀上。

沒有溫度。

與他一樣,沒有溫度。

那抹明亮的笑容深深映在了腦海,顧初衍用力收緊蟒身,揮了揮手,一面水鏡陡然出現在眼前。

他望向鏡子,提起嘴角,意圖模仿出白芨的笑容。

只是做了幾次,那笑容連半分神韻都模仿不出。顧初衍陰沉下臉色,笑容陡然消失。

“你的笑像一具空殼。”

大祭司冰冷的評價從耳邊響起,而他在鏡子前下意識地收縮了一下身子。黑白棋子注入了妖力打在他的身上,給漂亮的鱗片上留下一道燙痕。

“巫祖喜歡的是溫潤的笑容,你的笑像什麽?像被刀逼着脖子擠出來的。”

“重來!”

顧初衍垂下嘴角,調整着心情,再次揚起一抹笑容。

尾鱗處的灼燒感恍如那日般痛楚。

只是他身在黑暗之中,又怎能學出那般明亮無比、驅散陰霾的笑容呢?

他能做到一模一樣的弧度,甚至與之相同的神情。可內裏仍是空洞的、破敗不堪的,正如他的內心一樣。

手指輕輕撫上了石像的唇角。

他能記下白芨笑時的模樣,閉着眼睛也能雕刻出她那散發着生機與活力的神情。可他卻連一絲神韻也模仿不出。

他想起與白芨初見時的心情。

那日在演武場上,他早早就注意到了她。與自己熟知的那般,她喜愛穿白色的衣裳,與其他女修正談論着什麽,目光專注地看着自己。

他極力克制住自己與她對視的念頭,餘光卻不受控制地打量着她。

顧初衍暗中觀察她很久了。

他對大祭司的安排十分憤怒,卻無法抵抗。進入魔界之後,更是半點不願按照大祭司布置的任務去做。

他讓自己去保護白芨。

憑什麽?

他抗拒地沒有與白芨接觸,只是在遠處不斷地觀察着她。與大祭司給的資料不同的是,白芨的性格與巫祖的性格完全不同,喜好大部分能對的上。

她笨拙地學着魔界的術法,連禦扇都差點被扇子甩下來。

這哪裏有巫祖當年的半點模樣??

他冷眼觀察着白芨,心中卻記下了她如今的喜好、性格,計算着自己該如何應對。終于在那一天,他不受控制地走到了她的身前。

“我本名顧初衍。”他面上笑着,心中卻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與大祭司的理念相悖,“若是論輩分,也許你該喚我一聲師兄。”

那可是高高在上的巫祖……就連大祭司見了她,也要行禮的。

他靜靜地甩下這句話,用一貫的笑容掩飾着自己內心的那縷快意。

如他所願,白芨喚了他一聲顧師兄。

顧初衍忍不住去想,如若大祭司知道了,定會氣得把一碗棋子都摔在他的身上。

但他依然随着自己的心情去這麽做了,大抵是因為不願與她産生距離感。

白芨與巫祖相像,又有許多不像的地方。

她與巫祖的喜好相同,但巫祖從來不會露出那樣明亮的笑容,也不會與他人交往。

巫祖是冰冷的,孤獨的,強大的。

白芨是熱情的,溫暖的,有些脆弱的。

她的修為與他可謂天差地別,卻在一點點進步着,與巫祖的面容一點點重合起來。

他從一開始的怨憎到産生探究,最終在她與陽護法對決之時,重新化為了憧憬。

她就是巫祖。

也是他……最為遙不可及的人。

蟒尾蜷曲着擡起,緩慢地覆在了石像的手上。他在石像的指尖上打着轉,悶哼了一聲。

似乎這樣就能與她更近一點。

這方須臾是他用妖力化的。顧初衍一張手,一片玉牌大小的石料展現于手心之中。

顧初衍握着刻刀,閉目複睜開,雕刻着白芨的模樣。

像是練習過了千萬次一般,寥寥幾刀下去,石料便有了雛形。他耐心地刻着,時不時吹動着落下的灰塵。他在須臾中待了許久,直到那白芨的小像被刻成,他才滿意地放下刻刀。

他将那小像鄭重地放入了儲物戒指裏。

——那是一處很寬闊的空間,小像被他放在其中一個角落。顧初衍舉目望去,掃視過角落中的數個雕像,有一只狐貍,有一汪池子。

他心念一動,明亮的火光燃起,照亮了身前的所有石像。

顧初衍垂下眸,用手劃過剛剛刻過小像的唇角,指尖依舊是冰涼的感覺。

他所喜愛之物都在這裏了。只是都是冰冷的石像。

他退了出去。心裏很空,空到這方須臾內任何景色也填補不了這份空缺。

顧初衍重新化作人形,擡起頭看向那方月亮,神色茫然。

從須臾中走出後,喻永朝的手卻仍未放開。

溫暖的手拉着她的,一步一步穩穩前行。白芨擡起頭用另一只手去捉頭上的落葉,看到了一片黑乎乎的魔球。

她情緒難免有些複雜,側目去看身旁的喻永朝:“大師兄,你騙我。”

“我騙你什麽了?”聲音漫不經心的。

白芨一揮折扇,将那樹上僅存的魔球打了下來。魔氣化作一股煙散了,直到那樹上重新變回光禿禿的模樣。

喻永朝不由看了她一眼。

他腳步不停,白芨跟着他一起走着,走到天色隐隐有些暗了下去,手中的燈光芒更甚。

她盯着那燈中跳躍的火苗,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不是要同師父與魔祖他們喝酒麽?”

師兄引着他走的路,卻不是往衆人所在的方向去的。

“那只是托詞。”喻永朝淡淡道,“若不是我去尋你,你豈不是要與他待一晚上?”

白芨只笑,拖長了聲音:“原來師兄看我看得這麽緊呀。”

喻永朝加快了幾步,沒有說話。白芨跟在身後,看着那燈時遠時近,每當她落下幾步的時候,光亮始終停在不遠處去等着她。

她追了幾次,忽地停下了腳步。

光亮仍在原地不動。

師兄在等着她上前,又不肯讓她完全追上并肩行走,始終不緊不慢地在她前面等着她。

既不告訴她要去往哪裏,又不讓她去喝魔尊釀的酒。

她不追了!

白芨繞着那玉牌上的銀色流蘇,在指尖轉了一圈又一圈。自她停下腳步後,燈光就沒有再變換位置了,依舊在不遠處亮着。只是這樣等了一會,也不見有任何動靜。

她摸上了玉牌,思考着師兄會給她傳訊催促她的可能性。

如若他傳了……大不了她就跑過去。

流蘇繞着手指纏到快打結,也未見玉牌有任何的反應。

她有些忍不住地觸着玉牌,指尖沾染了魔氣,在空中勾勒下寥寥數字。

“為何不找我?”

末了,在落款處畫了一株簡化版的芨芨草。

只是她畫技實在不算好,只能勉強辨認出是個草的形狀——三條短短的豎線交疊在一個點上,宛如兒童簡筆畫一般。

只是還沒等她傳出去,一聲熟悉的輕笑聲出現在了她的身後。

師兄出現在了她的身後,然而燈火依舊停在不遠處。

她的眼睛被一雙溫熱的手輕輕遮住,眼睫忍不住微微顫動,打在師兄的手心上。下一秒,周身傳來朦胧的模糊感。

……這與走出須臾時的感覺十分相似。

覆在眼前的手撤離開來,白芨睜開雙眼,卻發現自己出現在了一片山谷之中。星光點點,卻不是來自于天上,而是飄散在空中。

有點點螢火在空中不斷移動,形成了一片片流淌着金色的海。

白芨震撼擡頭,山谷中綻放着漫山遍野的荊棘花。

“喜歡這裏嗎?”喻永朝凝神遠看,伸出手來,螢火主動落入了掌中。白芨從他手中捉來,又将它放走。

螢火黯淡了些許,慢慢飛走了。

它投入了那群螢火之中,添了一份亮意。

白芨緩緩道:“很好看。”

這并不是荊棘花開的季節。而此時此刻,山谷中卻開着漫山遍野的荊棘花。

是誰做的已經不言而喻了。

魔界的衆人為大師兄破階到大乘期而聚在一起慶祝,可這場宴會的主角卻偷偷牽着她來山谷中看花。

這是一種新奇又刺激的體驗。

然而就在荊棘花叢中,她眼尖地發現了一抹綠意。仔細看去,有一方長滿了芨芨草。

白芨扭過頭,望向大師兄:“這也是師兄移植過來的嗎……”

後者微微點了點頭。

山谷寂靜,白芨沒有再開口,只剩下風聲吹過的聲音。

她緩慢地轉過頭,直到把山谷中的景色映入了腦海深處,這才停下來。

她想,師兄真的很好。

另一只手也被溫熱所覆蓋,十指交纏之時,她聽見了一聲極輕的呼喚聲。

“白芨。”

師兄的聲音似乎停頓了一下,低沉下來:“我們交換折扇吧。”

……?

“為什麽?”她問道。

其實兩個折扇本就是屬于師兄的,如今交換了也沒有什麽不同。

她聽見了師兄的一聲輕笑:“因為,我想把自己剩下的情緒交予你。”

這話說的極為暧昧,讓白芨面上一熱,險些維持不住表情。

她後退一步,卻被喻永朝抓住了手,想撤離的動作瞬間停止了下來。

她猶豫道:“這不妥吧……”

只是剛說到一半,便被喻永朝打斷了。

“白芨。”他貼近她的耳邊,輕聲道,“只給你。”

“你想要嗎?”

——你想要嗎?

心髒在撲通撲通地跳着,她微微點了下頭。指尖的溫熱驟然抽離開,将兩人腰間的扇子相換。

白芨想起那個被大師兄拒絕回答很久的問題,盯着那逐漸變粉的扇釘,還是開了口。

“師兄,這扇釘為何會變綠?”

喻永朝瞥了她一眼,反問道:“你覺得呢?”

若是說變為粉色是開心,那與之相反,綠色就是不開心的意思?

她歪着頭去看喻永朝。

喻永朝微微一笑:“師妹知道便好。我一見你與顧初衍在一起,就十分不開心,師妹既然知曉,定不會做出讓我傷心的事情吧?”

白芨只覺得自己被擺了一道,收了師兄的折扇不說,還多了一分桎梏。

但她忍不住反駁:“大家都是正常的師兄妹,為何只能我同大師兄接觸,不能同顧……初衍接觸?”

一點螢火落在白芨鬓邊的黑荊花上。

喻永朝看了她半晌,忽地俯下身來,将那螢火從中剝落。他這一上前,帶來了些許的壓迫感。

“白芨。事到如今,你還以為我們只是正常的師兄妹嗎?”

他輕輕托起白芨的臉,盯着她慌亂的眼神,不作言語。

倏爾——

落下一吻。

與之前不同,師兄在觸及她面頰之時只停留片刻就已經撤離。他的動作放得很輕,就像螢火落在花朵上一般,沒有掀起絲毫波瀾。

面前的師兄扯起一抹笑容,盯着她的眼眸,逼問她:“為何不躲?”

是啊,為什麽她不躲開呢?

師兄明明沒有限制自己的動作,為什麽她不願躲開師兄落下的那一吻?

如今師兄眼眸中亦是泛着她猜不透的情緒。面對他撤離的動作,自己甚至生出了一絲挽留感。

喻永朝用指腹帶着些許力道去撫弄着白芨的臉,再次俯身到她的耳邊。

他輕聲咬字,帶出的氣流噴在白芨的耳邊:“師妹,你喜歡我。”

“我沒有!”是白芨辯解的聲音。

耳垂方接觸到那氣息,瞬間變得通紅。他像是看到了什麽新奇的東西一般,一句一句,不曾停下。

“為什麽不敢承認?”

“就算在魔界,也沒有随便吻人的習慣。你若是不喜歡我,拒絕了便是,為何不說?”

“顧初衍說的沒錯,有些事情只有道侶間才會做。師妹,你同我相吻,我們做的都是只有道侶間能做的事情。”

耳垂的顏色越變越深。喻永朝停下,給了白芨些許緩沖的時間。

白芨垂着頭,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喻永朝耐心地等待着。

正當他以為自己逼得太緊了,白芨不會再回答的時候,他聽見了一道極弱的聲音。

“那師兄喜歡我嗎?”

白芨擡起頭,對上了師兄有些怔然的神色,聲音堅定地重複了一遍:“那你呢?那你喜歡我嗎?”

她承認了。

坦坦蕩蕩地承認了自己的感情。

她不排斥師兄的靠近,也不排斥師兄的親吻,若是某一日見不到師兄,她會想念,會忍不住去猜想師兄此時在做什麽,有沒有想念她。

每當此時,內心深處便會柔軟了一分,讓她放下所有糟糕的情緒。

山谷間的清風經過,帶走了心中的燥熱感。

而面對白芨的問題,喻永朝将她腰間的扇子抽了出來,讓扇釘暴露在白芨的面前。

扇釘處的粉光不間斷地閃着,似乎在洋溢着喜悅的心情。

他低聲說:“它是騙不了人的。師妹,我很開心。”

似乎回應着他的話語,扇釘處粉光大盛。白芨伸手觸碰着那道光,如同被灼燙般縮回了手。

忽地,師兄抓住她的手,将她的指尖按在了扇釘之上。

“感受到了嗎?”

若是說一個人的話語能作假,這分從情緒中剝離出的一股,能反映出他最真實的想法。

“師妹,我喜歡你。”

“很喜歡。”

白芨仰起頭去看那月光。

她曾以為月亮如雪一樣冰冷,故而她的劍上也沾染了一絲帶着冷意的寒氣。

直到如今,她方知冰冷之物不可及。

可及的早已來到了她的身邊。

喻永朝面色微動,擋在了她的身前,眉眼間帶着一絲缱绻的倦意。冷意再也映不到她的眼中,她聽見師兄聲音喑啞,喚了她一聲:“師妹。”

他的長發與她的交纏,微熱的呼吸噴湧在她的面上。她有些無力地抓住了師兄的衣袖,聽他在耳邊講着一句又一句勾人的話。

“我将自己的情緒交予你。也将自己交予你。”

“師妹……”

唇瓣被不停地輕觸又撤離,被含入口中又松開。她閉上了雙眼,放任着師兄肆意的親吻。

“我喜歡你。白芨,我喜歡你。”

第 87 章 寄情

白芨沒動。

師兄的懷抱很溫暖。甘霖自空中而落, 似乎在撫平着一切的傷痕。

白芨被師兄抱了很久,這才發覺到,師兄的手臂在微微顫抖。雖然幅度很小, 如同雨絲打在身上所帶來的反應般。

身上的血跡淡淡, 被雨水沖刷, 留下一道刺目的顏色。

她用指腹輕觸着師兄的衣角, 動作放的很輕。衣角上的血跡随着她的動作被指腹撚去一部分顏色,纖柔白皙的指尖突兀地映着一點紅痕。

白芨擡頭去看師兄的唇。

她離師兄很近,聞到了一股清甜的味道。眼神落到那唇畔上,隐約能見到一層輕而薄的糖蜜。

……師兄在裏面吃糖了?

渡雷劫的時候吃糖?

那甜滋滋的氣味充斥在面前, 有雨絲打在糖蜜形成的薄膜上, 顯得那唇鮮豔欲滴。

白芨不自覺地被這奇異的色澤吸引, 湊近看了看。

——師兄果真在渡雷劫的時候吃糖了。

喻永朝默然, 白芨灼熱的視線落在他的唇上,令他忍不住微微側過頭。

那樣專注的目光, 那樣滾燙的視線。

如今落在了他的唇上。

雨絲将蜜糖融化,有幾滴順着唇縫流入了口中。

喻永朝垂下眼, 輕聲道:“師妹似乎對我的嘴唇……很好奇?”

白芨聽着他話裏的語氣,連忙搖了搖頭否認,随即變得理直氣壯:“我聞到了甜味,是師兄在渡雷劫的時候吃糖。”

她豎了個大拇指:“古往今來第一人。”

“這有什麽。”他淡淡道, 語氣平緩, 教人分不出真假來,“魔祖渡雷劫時還在釣魚呢,我只是吃了顆糖, 影響不了什麽。”

白芨表情恍惚了一陣:“釣魚?”

她腦補了下畫面, 魔祖提着伏鷹鞭垂在化靈池裏, 撐着頭等着天上的雷劫噼裏啪啦往下落,無言:“那不得劈死一池子魚嗎?”

喻永朝不置可否。

就當她以為師兄是扯出謊來騙她的時候,那絲絲縷縷的甜味在向她不斷靠近。

灼熱的氣息将打在臉上的雨絲微微融化。

“師妹。”她聽見師兄輕聲喚,“想不想吃糖?”

什麽糖?

換句話說,能讓師兄在被雷劈時也要吃的糖,一定有它的特別之處——至少不應該是尋常的糖果,要麽好吃,要麽無比好吃。

只是還沒等她點頭,熟悉的氣息混合着甜味停留在她的面前。

師兄的面容在眼前不斷放大。

他垂着眼,沒有去看她的表情,也沒有遮住她的雙眼。發絲被雨水打濕,覆在臉側,多了一絲破碎的感覺。

溫熱而柔軟的唇瓣覆上了她的。

絲絲糖蜜順着兩人唇瓣相接之處流入口中,她能感到自己柔軟的唇被那糖蜜融化。

一下一下,如同在描繪着她眉眼般去撫弄着她的唇。

……師兄确實吃了糖。

手被師兄抓住,腰肢也被不斷收緊,只有蜜糖流入口中。濕漉漉的發絲觸在臉頰,連頭上的白色黑荊花也被雨水打濕。

滴答。

水珠從花瓣間滑落,也不知是不是受了風吹的影響,飄落到了師兄的脖頸間,順勢下落,形成一條濕漉漉的痕跡。

師兄的睫毛微動,刮在她的臉頰上,有一絲絲癢意。

然而一道溫熱的水痕自她面上滑落,落入兩人相接的唇畔。

鹹的。

微微發苦。

沖淡了口中的甜意。

這不是雨水。

是……師兄?

她忽地掙動起來,眨着眼睛欲看師兄的表情。然而那張臉緊緊地貼着她,下唇被重重地咬了一下,似是在懲罰她剛剛的動作。

還沒等到她感覺痛意泛開,熟悉的柔軟再次覆上。

一下又一下,撤離再貼近。

痛覺被細密的癢所覆蓋掉,而她忽然氣憤。

師兄想吻她便吻她,想咬她便咬她。

一瞬間,氣息颠倒。

白芨掌握了主動權,頭微微後仰,将自己從師兄的唇前撤離開來。雨水打濕的發絲交纏在了一起,而她雖然拉開了距離,發絲反倒成了阻礙。

她定定看了師兄一眼。

喻永朝搭着眼簾,沒有與她的目光對上,不斷有細密的雨絲落下,自臉上不斷滴落水珠,形成一道道水痕。也許是剛融魂渡雷劫,他的臉色格外地蒼白。

與這蒼白形成強烈反差的是那愈發紅豔的嘴唇。

面對她的突然抽離,師兄仿佛變了性子一般,将最脆弱的一面展現了出來,宛若被抛棄的小獸,倒讓她有些于心不忍。

這不忍的情緒也只持續了一瞬。

因為她發覺,大師兄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攥得很緊,是她根本無法逃離的力道。

指尖那一點紅色被沖刷着蕩開。

白芨重新覆身而上,學着師兄那樣,将兩人的唇瓣貼在一起。然而她并沒有去刻意掌握自己的力度,下唇重重地碾磨着,直到蹭出了一絲鐵鏽味,她才作罷。

而在她近乎粗暴地對着師兄做出親吻的動作時,喻永朝并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白芨滿意地看着自己的傑作。

算起來,師兄逼着她吻她兩次了。看到師兄下唇那一點破了皮的腫痕,她心中的氣惱也散了些許。

喻永朝忽而問道:“為什麽這樣?”

為什麽?哪有為什麽,想做就做了。

白芨盯着那微微發腫的唇瓣,卻沒有張口回答。

然而喻永朝并不打算放過她,攔在她腰間的那只手抽出,輕輕捏着她的下巴,逼着她睜眼去對上他的目光。

“為什麽?”

師兄眼中翻滾着極致的墨色,內裏還藏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白芨抿着唇,眼神微微飄逸,不願去看他專注的目光。

雷劫所帶來的甘霖只持續了一陣,雨絲漸停,露出了久違的陽光。白芨被那陽光晃得眯起了眼,順帶躲過了師兄探究的視線。

但喻永朝顯然不會這麽簡單放過她。

眼睛雖然閉上了,還有其他的感官去感受。

唇瓣被柔軟的指腹觸及,在上面輕輕滑動,像是擦拭剛剛采撷過的果子。

果子被剝開,指腹瞬間感受到一片濕潤。

師兄的手指微涼,讓她有一瞬間的戰栗。下颌又被師兄的手掌托起,露出修長的脖頸。

發絲從面前撤離。

冰涼的感覺順勢下移,白芨微微睜眼打算看師兄到底在做什麽,卻發現面前之人低下了自己的頭。

……?

脖頸處被一片溫熱覆蓋。

白芨驚得張口呼出聲,師兄的指腹卻在瞬間滑入唇瓣之中,她下意識地一咬,脖頸前的觸感亦是一頓。

一絲痛感從脖頸處傳來。

師兄在報複她,她确信。

也不知過了多久,師兄擡起了頭,而她亦松開了口中的手指。白芨覺得尴尬,故不去看他,玩起自己半幹未幹的發絲來。

身前之人傳來一聲悶笑,似乎心情很好。

白芨頓了頓,心中開始算起賬來。她今天咬了師兄兩口,師兄只啃了她一下,怎麽算自己都不算虧。

她想起正事,扯了扯師兄的衣袖。上面的血色被雨水沖刷幹淨,亦或是喻永朝在她看不見的時候施了淨塵術。

喻永朝微微俯下身來,等着她說話。

“師兄……”她有些不确定,“你現在的修為,有大乘期了吧?”

喻永朝淡淡嗯了一聲。

他融合了殘魂,現在的修為提升到了大乘初期,但并不算穩固。

白芨忽然想起來,魔界的兩個護法修為在合體期,長老們大多也在大乘期之下,頓時看師兄的眼神就有些微妙。

喻永朝見她眼神有趣,上前一步,想将折扇還予師妹。然而這個動作讓白芨戒備地後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的動作。

不是吧,還要親?

喻永朝知道她誤會了,但也沒有解釋,将兩面折扇拿出,排列在眼前。渡雷劫時自己被劈的渾身是血,因此在白芨的扇面上也留了些痕跡。只是……

他自己的折扇上也有一圈紅痕,只一眼就能猜到,是他情緒暴動的時候,折扇不受控制,劃了白芨的手。

喻永朝拉過白芨的手,将那白嫩的掌心展現在面前。被劃傷的掌心已經愈合結了痂,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痕跡。

他就這樣看了很久很久。

白芨縮回手,也察覺到他情緒的變化,解釋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劃的。”

她拿過屬于自己的折扇,看見了上面刺目的血跡,也沉默了下去。

正當她以為師兄不會再開口時,一道淡淡的聲音消失在風中。

“以後不會了。”

晚霞将天際渲染成絢麗的顏色。

光線落在喻永朝的發梢上、眉眼上,白芨恍惚之間,又聽到了一道很輕的聲音,宛若一片羽毛落入池水中。

“師妹,你喚我的那幾聲裏,心中在想什麽?”

她在想什麽呢?

在想那翻飛中為她摘下一樹魔果的折扇,在想為她擋下景恒那致命一擊的瞬間,或是山洞中溫暖着如寒冰般自己的身體。

她在想大師兄那耐看的臉,總是帶着些許笑意,一次又一次地幫着她,引她一路前行。

那道道金雷轟然砸落之時,她産生了自我懷疑般的恐慌。

如若大師兄真的不在了——

面前這一幕,一道道不斷下落的金雷,會成為她午夜之中,乃至整個修煉生涯最深的夢魇。

但是白芨沒有說。

千言萬語彙到嘴邊,卻化成了一句:“想你。”

兩人又這麽對視了一陣,這一次,是喻永朝先側過頭去。只是一眨眼的時間,白芨發現面前之人消失在原地。她循着氣息追蹤過去,發現師兄又走回了洞府裏。

她呆在原地,百無聊賴地玩着手中的玉牌,将師兄破階平安無事的訊息傳了出去。

先是通知了魔尊與魔祖,又告訴了二師兄一聲。想了想,也給顧初衍發了一條。

剛發過去,玉牌轉瞬間亮了起來,似乎對方在守着玉牌回複:“沒事就好。”

白芨戳了戳玉牌上垂挂着的流蘇,向顧初衍道謝:“多謝顧師兄關心,改日我請顧師兄吃飯。”

那邊顯然是愣了會,過了許久才傳來回複:“吃飯就免了,如若師妹有空,過些天随我一起去一處地方可好?”

“要去哪裏?”她有些好奇地問道。

只是那邊還沒有回,玉牌處被打下一片陰影。白芨擡起頭來,發現師兄又重新出現在她眼前。

她擡眼看了看那片洞府距離此處的位置,頗有些感慨:“要是禦扇飛,這一來一回也要些許時間。”

喻永朝沒有回答,卻是看了眼那玉牌。這銀絲流蘇有些眼熟,好像顧初衍的玉牌上也挂了個不同顏色的。

“在與人聯絡?”

“是的。”白芨替他自豪,“我第一時間向師父與魔祖報了喜訊,想必他們也很開心。”

她擡起眼,忽地問道:“師兄,你剛剛去做什麽了?”

“種地。”

“……”

白芨震撼擡頭,然而那洞府離她太遠,是無論如何也看不清裏面的狀況的。

喻永朝沒有騙她。

離開之前,确實有一件事情要做。

雷劫過後降下的甘霖,給了植物新的生機。他想到了來這裏之前帶的幾株芨芨草,将那幾株草移植到了外面,種了下來。

也許過不了多久,這裏能長出漫山遍野的芨芨草……

記住一個人需要漫長的過程。

從聲音,到面孔,從氣息,到性格。他将芨芨草帶在身邊,就怕萬千種可能中發生了那一種——融魂之後忘記了白芨。

倘若一株芨芨草不能令他想起,那就種下更多,直到他所見的每一處都有這絲堅韌的綠,漫山遍野的綠。

他以相思寄于草。

……來年春風也藏情。

回城主府那日,白芨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

魔尊提了一壺酒,正拿魔氣溫着;魔祖還是老樣子,幹脆躺在化靈池邊上釣魚,看得白芨是提心吊膽,生怕魔祖一翻身掉進化靈池裏喂食人魚;而大師兄似乎與二師兄在談些什麽,見到她來,打了個招呼;饕餮拉了幾個演武場的朋友來,沒等聊幾句就在庭院裏打了起來。

縱然心裏還有許多疑問沒有解開,看到眼前魔界的友人,白芨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順着記憶中的位置,白芨走到了當初學扇時用來練習的魔樹下。

她團的“魔果”仍然懸挂在樹枝上,也不知魔尊有沒有發覺。魔樹相比第一次見時又粗壯了些許,倘若她以之前的力度再去摘果子,恐怕連魔樹的葉子也觸不到。

樹下站了個人,正閉目仰頭靠在樹幹上。有落葉落在他的肩上,白芨順着視線望去,看到了那熟悉的白色狐皮襖。

如若沒記錯,顧初衍很喜歡這狐皮襖子。她放輕動作,打算用一縷魔氣将那片葉子打落下來。

一縷細如絲線的魔氣自指尖而出。

它十分緩慢地接近了顧初衍肩上的落葉,剛剛觸及到葉子時,卻被兩根手指夾住。

魔氣一時動彈不得,進退兩難,将這股無助的情緒傳回白芨身邊。

樹下的人睜開了眼睛,一點笑意從眼中浮現,像冬日的雪般清冽又幹淨。

見顧初衍探究地望向身側的魔氣,白芨有些無措。

她并沒有打擾顧初衍休憩的意思,于是解釋道:“我只是想拂落顧師兄身上的落葉。”

只是她心中忍不住猜想,顧初衍到底是不是在睡覺。若是醒着,為何等她的魔氣到了身邊才睜眼;若是睡着,她動作放得那麽輕,感知未免太過敏銳。

顧初衍點點頭,松開了夾着魔氣的手,卻将這片葉子留了下來。

在他接過落葉的同時,白芨收回了魔氣,亦是在觀察着他。

“顧師兄。”她站在原地,并沒有上前,“我是不是忘記了什麽?”

顧初衍站在樹下,一個人呆在這裏,看起來有些寂寞。若不是因為寂寞,怎會摘下那枚落葉,用那樣溫柔的眼光看着呢?

“是啊。”顧初衍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

白芨問道:“我忘記了什麽?”

有風吹過,更多的落葉從魔樹上落下。顧初衍喉頭微動,最終化為了一聲笑:“忘記答應要與我同去一處地方。”

白芨點了點頭,心中記起當時顧初衍的“拒飯請求”,卻看見顧初衍仰起頭望向魔樹之上。

……魔樹之上,是她團的魔球,替換了被她收割得光禿禿的魔果。

顧初衍一揮手,樹上的魔球應聲而落,落入他的掌心之中。他看了半晌,準備往面前遞。

“那個不能吃!”

白芨心急,操控着魔氣準備将顧初衍的動作攔下。後者聽到她阻攔的話,先是愣了一下,複而笑道:“我自然知道這東西不能吃。”

“這上面的魔氣氣息,很容易就能辨認出是你的。”顧初衍看了看剛剛夾着白芨所放出魔氣的手指,解釋道,“每個人的魔氣所釋放出的氣息不盡相同,又怎會被認錯呢?”

白芨:……

原來她一直在自欺欺人。

喻陵不是不知道樹上的魔果來自哪裏,只是他沒說罷了。而大師兄顯然知道此事,還故意讓她去團魔球。

只見顧初衍當着她的面将“魔果”收了起來,與那落葉放在了一起。

耳畔傳來饕餮那邊比試的呼喝聲,而顧初衍眉眼溫柔地站在樹下,有一種虛幻的真實感。

“這樹上果子與落葉這麽多,顧師兄為何要收集這些?城主府平日無人,若是師兄想來,随時都可以來。”

顧初衍輕聲道:“只是留個紀念。”

“什麽?”白芨沒有聽清,想等着顧初衍重複一遍,然而那人只是笑吟吟地望着她,“擇日不如撞日,今天請師妹同我去‘須臾’一觀吧。”

他拿出玉牌,金色的流蘇垂下,硬生生把那漆黑的玉牌提升了幾分美感。見白芨應允,這才放開淡淡的霧氣。

轉瞬之間,白芨再次擡眼之時,已經進入了須臾之內。

與上次進入須臾所看到不同的是,這方空間內不再是一方空地,而是堆砌了許多假山、樹林、各式各樣的造景,與外界十分逼真,就連樹上都有栖息着的鳥兒。

白芨不由贊嘆:“若說此處是方小世界也不為過。”

山川樹木河流日月,外界有的,須臾中都有。顧初衍回過頭,引着她往林中走。

林中懸挂着數十盞燈,燈中燃着跳躍的火光。顧初衍朝着天空的方向揮了揮手,天色瞬間暗下去,顯得那燈火更加明耀。

林中是一條狹窄的通路,只容納一人的寬度。各色石子鋪在路上,在燈火的照射下格外亮眼。

白芨踩着石頭走着,林中曲折,又有這麽多新奇的東西為她引着路,也不覺無聊。

直到顧初衍停了下來。

她聽見了恍若瀑布沖擊的水流聲。

“顧師兄?”她試探着開口,從那最後一個漂亮的石頭上移下腳步。顧初衍沒有回頭,白芨想了想,走上前去,與他并肩。

一點水汽蕩開。

耳畔是震耳欲聾的瀑布聲,舉目望去,一處山崖傲然聳立在面前,飛騰的水花一濺千尺,最終彙集在山腳下的池水中。

“顧師兄……這也是你造的嗎?”

如今看來,須臾就是一方自己構造的小世界。顧初衍再次揮手,那洶湧的瀑布如同靜止般停了下來,只剩下一池清水。

有一只白狐從林間鑽出,好奇地朝着兩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鑽回了林中。

白狐的出現,給靜止的山水間多了一絲生動感。

“這裏如何?”顧初衍側目去問她。

白芨感受了一會,慢慢道:“很好看,很真實,只是略有些孤寂。”

她望着顧初衍的眼睛:“你在搭建這裏時,是不是有些寂寞?”

顧初衍同樣凝眸去看她,過了好半晌才說:“我很喜歡這裏。”

瀑布的水流聲轟隆隆地重新流動,池中激起水花,蓋去了他的後半句話。

白芨看着眼前的景色,有些震撼,喃喃道:“若是外界真有這樣的景色便好了……”

手腕上的絲線微微晃動,白芨聽見耳邊傳來的熟悉聲,面色一僵:“師妹,你在哪裏?”

白芨轉過頭去,不知如何向師兄解釋自己為何與顧師兄單獨在須臾裏。她有些疑惑:“師兄怎會同我傳音?”

顧初衍看她四處張望的模樣,笑意清淺:“怎麽了?”

喻永朝的聲音停頓了一下:“與顧初衍在一起?怎麽,我這個師兄連個傳音的資格都沒了。”

……

她不是這個意思。

只是傳音之術對距離要求頗為嚴格,故而相距較遠的兩人只能用玉牌聯絡。而師兄明明不在此處,為何能用這傳音術?

然而還沒等白芨問出口來,眼前的黑夜被撕裂開來,驟然露出一絲光亮。

有人自黑夜中走出,提着一盞燈,撥開了淡淡霧氣,映入她的眸中。

“該同我回去了,師妹。”

第 86 章 蚍蜉撼樹(三更)

雷劫滾滾而至, 他恍若不知一般擡起了手,從袖中掏出一把亮晶晶的糖。

自他進入魔界後,便不再去吃這種糖果了。雖然甜, 但回的是無窮無盡的酸澀感。他仍喜歡帶着甜意的吃食, 只是不再去吃這種糖果。

這幾塊糖, 他留存了很久很久。

剝開糖紙, 糖紙發出了熟悉的唰啦聲。他的動作有些笨拙,糖果随着指尖的溫度融化了些許,粘在了糖紙上,顯得不太完整。

可世間之事大多是不完美的。

他撚着那枚糖含入口中, 甜滋滋的味道在口中化開。

金雷從陰雲之中劈落, 正以一種迅猛的速度打在他的身上, 而他卻恍若不知般。

白色的衣袍破破爛爛。

喻永朝閉上雙眼, 感受着口腔中那絲淡淡的甜意。

他曾經以為,是寧蔚舟與喻霜柳抛棄了他。仙門之人挖他靈根, 毀他多年修煉出的力量,自己為了逃離玉昆宗, 更是添了一身舊傷。

旁人罵他雜種,欺侮他,歧視他,寧蔚舟與喻霜柳帶他換了一個又一個地方, 最終在較為偏僻的村鎮中定居下來。

他觀察過其他同齡的孩子, 受到欺負時,對方的父母都會找上門去,替自己的孩子讨一個說法。

而他被孤立、被辱罵、被石頭砸的時候, 父親眼神淡淡, 母親卻只會摸摸他的頭, 教他忍耐。

第一道金雷劈下後,那隐藏在雲層中的金雷更像被什麽吸引了一般,接二連三地落了下去。

修仙之路是寂寞的。

将自己的情感寄托在他人身上,是一件非常不可取的事情,尤其是凡人。

那些罵過他雜種的人,早已經随着時間的流逝湮滅在塵埃之中。

“情感消耗心力,要留給正确的人。”喻霜柳聲音淡淡,從他的靈魂深處傳來,“如若四處寄托,只會徒增寂寞。”

父親母親那兩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浮現在他的腦海深處。

金雷打在身上,他也未曾防護,直到打的他血肉模糊,口中的糖完全化開,甜滋滋的味道消失不見,酸澀感從口中傳來。

他怨過。他恨過。

他恨他們為什麽在自己最無助的時候被抛棄。

天道何其不公!

何其不公!

自己做錯了什麽,要被仙門之人挖掉靈根,毀掉修仙之路?

就因為自己是仙魔結合的産物嗎?

就因為那句“雜種”嗎?!

那他父母又做錯了什麽?

仙門之人不認同這段感情,因此不允許他們存在于世,不允許他們結合的孩子存活于世,給仙門的名聲抹上污點嗎?

母親說的沒錯,情感确實消耗心力。

他有些累。

這麽多年過去了,原來他一直怨錯了人。

手中的糖紙被落下的金雷映得閃閃發光,甜甜的糖衣褪去後,口中泛出本有的酸澀。

金雷下落之勢愈發兇猛。

白芨趕到洞府附近時,擡眼便看見金雷将那山巅都劈去了一角。

——這就是破境邁入大乘期的雷劫,前幾道金雷就能毀滅一個山頭。

可師兄呢?

為什麽不見師兄抵抗雷劫?

根據玉牌指示的位置,明明大師兄就在這片山頭所在的洞府裏。下落的金雷越來越粗,那毀滅性的力量亦是十分強大,可為什麽不見師兄的身影?

折扇的扇釘依然漆黑無比。

她大概知道……每次師兄不開心時,那扇釘總是翻湧着濃墨色。

雖然不知道師兄在融魂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此刻心中只有一個想法。

她踏着伏鷹鞭,看向洞府的方向,遵從自己的內心,喚了一聲:“師兄。”

天上的金雷似乎感應到了白芨的位置,聚集在山頭的雷雲分出一部分朝她頭頂的方向飄來。

白芨擡頭望了一眼,那金雷已經是井口般粗壯了。

山洞之中的人沒有給予她任何回應。

眼看着頭頂的金雷搖搖欲墜,白芨咬咬牙,提高聲音去呼喊:“大師兄!”

師兄不該是這樣的。

他帶領她修煉,給了她另一種證道的希望。明明是那麽溫暖的人,卻總要用那種譏諷的笑容來僞裝自己。

如今為什麽要放棄的卻是他呢……?

頭上的金雷已至。

白芨祭出手中所有能夠保命的武器,在這層層的烏雲之中,高聲呼喚:“師兄!”

金雷在眼前炸開,白芨退後着,将伏鷹鞭以揮劍的形式打出了一道劍光。

一道細弱的劍光對上那極為粗壯的金雷,宛若蚍蜉撼樹。

可縱然是蚍蜉!

手中的鞭揮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劍式,速度之快只剩下殘影。

——若是千千萬萬的蚍蜉,一齊出動,這棵樹未必不可撼動!

縱然逆天而行,她也要喚醒師兄。

無數道劍光朝着金雷的方向打去。

轟——!

塵煙散卻,煙霧後的白芨卻仍舊在揮動着伏鷹鞭,無數道細密的劍光構成了鋪天蓋地的網。

喻永朝指尖夾着的糖紙終于被金雷擊飛,飄落在地,自角落之處開始燃起。

那一瞬間,讓他的記憶重回到晉王城之中的屋子,也是一張糖紙,被火苗燃起,成了熊熊大火。

不若讓他也燃在火中好了……

眼皮似千般沉重,喻永朝盤坐在洞府之中,等那雷助火勢,将整座山燒為殆盡。

就在此刻,他聽到了一道格外熟悉的聲音。

“師兄——”

有人在叫他。

喻永朝輕搭眼簾,不做理會。

糖紙已經燃燒過半,只是這張紙在燃燒之時并沒有産生甜甜的氣息。他開始想念喻霜柳在竈臺上炖煮的那鍋糖水。

只是他還沒得及喝……

“師兄!”

還在叫他嗎?

喻永朝有些心煩,幹脆在想,這金雷把整個洞府劈坍塌算了。

“大師兄——”

喻永朝幹脆堵住耳朵。

糖紙已經燃燒殆盡,留下焦糊的味道。他被那聲音吵得有些惱怒,開始打量起來自己所在的洞府。

這洞府光禿禿的,什麽也沒有。

自己怎得會選一個這樣的住處?

又一道金雷從頭頂劈下,喻永朝悶哼一聲,嘴角滲出點點血跡。這下倒好,血腥味徹底壓住了嘴裏酸澀的苦味。

他百無聊賴地轉過頭去,視野之中突然出現了一絲綠色。

洞府雖然光禿禿的,沒有任何東西,但也是被人打理過的。這綠色的植物為何會藏于此處?

喻永朝生了好奇,站起身來,走到那植物的旁邊去觀察。

這帶着淡淡綠意的植物,不是靈草,也不是靈植,而是凡間最常見的野草。

那是幾株芨芨草。

頭頂又有金雷落下,這是相較于之前,力量似乎微弱了幾許。如若金雷劈落,這幾株芨芨草定然活不成了。

此時金雷距離他的頭頂不過短短數尺。

金雷迅捷,而喻永朝的反應更為迅捷。還沒等他心中做出決定,身體已經先他一步擋在了芨芨草的前面。

他是真真實實地去擋了,而不是任由金雷打在自己的身上。

血肉模糊的手從袖中拽出折扇,扇面在空中轉了個幅度,随即揮出一道道濃郁的魔氣,與那天道雷對上,甚至不分上下。

直到砰地一聲,魔氣散去,劈下的那道雷劫亦是消失不見。

地上的那幾株芨芨草安然無恙。

喻永朝這才低頭去看手中的折扇——

那是一面素白的折扇,上面印上了點點血跡。他又望了望自己滿是鮮血的手,很顯然,血跡是他留下的。

扇面上沒有會變色的扇釘。

這不是他的折扇。

那這扇子會是誰的?

只是這樣想着,他卻突然發現頭頂上的金雷少了許多。明明雷劫還沒有結束……

“——師兄!”

血跡在扇面上洇開。

師妹?

芨芨草?

……白芨。

白芨快撐不住了,一連喊了許多聲,洞府之內沒有任何反應。

天上的金雷似乎被她吸引了過來,雷雲甚至從洞府上方分了一半過來,一道接一道地劈向她。

她心中苦笑,這天道金雷着實是有些看得起她了,破境大乘期的雷劫,就算只有幾道,也很可能要了她的小命。

但她不願折在這裏——往好了想,今日體會了大乘之境的雷劫,他日她渡雷劫那天,也會有所準備。

她是打算蚍蜉撼樹。千萬蚍蜉興許可以做到,但千萬蚍蜉總不能撼動千萬之樹……

她咬了咬牙,支撐自己穩住身形。

一道金雷自天邊跌落——

轟隆!

她正欲提鞭打出劍招,卻見一點血色自山巅而出。

師兄平素總着白袍,極少看見他穿如此鮮豔的顏色。而如今見到他的血色衣袍,白芨心中忽地刺痛。

……她與師兄分別之時,師兄仍穿的白袍。

這鮮豔的紅袍,是師兄的鮮血所染成的。

多絢麗,多刺眼。

喻永朝飛身而上,而白芨手中的折扇宛若受了牽引般,徑自朝着他的方向飛去。兩把折扇各自執掌一邊,劃出了個圓形。

魔氣從圓形中迸發,直抵那下落的金雷!

血衣迎風飒飒飛舞,白芨屏住呼吸,唯恐驚了這天上的仙人。

——轟!

折扇穩穩收于手心之中。而那正在下落的天道雷,自中間而炸開,化為甘霖,洋洋灑灑飄向下方的地界。

那是最後一道雷劫,雷劫過後,便是新生。

細細的雨絲飄下,白芨仰着頭,感受着發梢眉眼被淋濕的感覺。

天邊的烏雲散去,陽光自雲層中透出。

天亮了。

想到這裏,她心中糾正了一下,天一直是亮着的,不過是陰雲遮住了頭上的光線,遮蔽了眼前的視野。

喻永朝自空中緩慢落下,足尖點地,來到白芨身前。

身上的血跡被雨水沖刷,模糊着被滌去刺目的顏色。甘霖的降下讓山巅的草木複蘇,同樣,血肉模糊的身體也在逐漸愈合。

恍若一切都沒發生一般。

白芨看到喻永朝走到她身前,沒有講話。

她沒有問師兄為什麽不回應她的呼喚,為什麽不去反抗雷劫,沒有問他到底經歷了什麽,只是張開了雙臂。

然後——

撲到了他的懷裏。

“都過去了。”她說,“一切都會好的。”

淡淡的血腥氣往她的鼻腔裏鑽,喻永朝動了動唇,默然無聲。

他并未來得及清理身上的血氣,只是攏着白芨的手臂緊了緊。

懷中之人在微微顫抖,他能感受得到。

師妹頂着雷劫去呼喚他那麽多聲。

他知道破境大乘的雷劫有多麽兇險,就連他都險些在金雷之下喪失了反抗的意識。

是師妹喚醒了他。

可是他……卻險些把師妹給忘了。

他知道融魂的風險,正是因為怕自己忘卻白芨,因此他特意跑去采了幾株芨芨草,放在最顯眼的位置。

去時時刻刻地提醒自己——

不要忘記白芨。

不要忘記師妹。

不要忘記自己所珍視之人。

師妹的身上亦是有些許血跡,不知是金雷打的,或是他們擁抱之時蹭上了他的血。

她叫了自己那麽多聲,為自己引去雷劫。

他卻将師妹忘了。

“師妹。”喻永朝輕聲開口。

他忽然想做出一個決定——

他想将情感寄托在師妹的身上。

他不記得白芨之前喚了他幾聲,但是他想,他可以永遠地呼喚她的名字,無論幾聲。

“師妹、師妹……”

白芨卻不知何意,他叫一聲,她便回應一聲。那懷抱驟然收緊,直至勒的她有些難以呼吸,她才去推喻永朝。

然而那手剛伸出一半,便被師兄捉住了。

白芨能明顯地感覺到師兄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正欲縮回手,卻被師兄抓得更緊。

“師妹。”是溫柔而缱绻的一聲。

白芨下意識地答應,緊接着那聲音引導着她:“師妹為何要喚我,甚至不惜去對抗遠超你修為的雷劫?”

白芨正色道:“因為擔心師兄出事。”

這話完完全全是她的心裏話,半點也沒摻假。但師兄好似不滿意般掰開她的手指,強勢地用五指扣入了她的。

喻永朝垂眸,又問:“那為何魔尊與魔祖不來,是不擔心我嗎?”

白芨啞口無言,辯解道:“這不是一回事!”

“恩?怎麽不是一回事?既然你們都擔心我,為何只有師妹一個人來了?”

白芨覺得百口莫辯:“自然是我想來就來了啊!”

“這樣啊。”喻永朝點點頭,手指收的更緊,“師妹不覺得,你對我的擔心超過了師門本身的情誼嗎?”

大師兄的逼問讓她有些難堪。

她是關心大師兄,其中也只是摻雜了那麽一點點點的私心,比百靈鳥的眼睛還要小的私心,但當他問出口的時候,她仍覺得十分羞惱。

于是白芨去掙那只束縛着她的手。

“別亂動。”喻永朝心情頗好地拽過手腕上的金絲線,将兩人的手纏得更緊,“讓我抱一會。”

“師妹,我好想你。”

第 85 章 所珍視的

人的一生, 大多數都會有所珍視之物。

修士也不例外。

喻永朝年幼之時,便格外珍視掌心之中的那抹甜絲絲的糖果。

那是一個漫長而甜蜜的糖果,貫穿了始末。

那年還在晉王城的時候, 他每每得了糖果, 一定要分給母親嘗嘗的。糖果是他得的獎勵, 而喻霜柳會很高興地剝開糖紙, 将糖果吃掉,再喂給他一粒,喂給父親一粒。

這一年的雪下的很大。

平日裏那些欺侮他的孩子們,全被這場雪壓得不見了。大雪甚至沒過了腰際, 喻永朝艱難地在這條路上來來往往, 身上是喻霜柳為他搭配的厚厚的襖子, 一絲風雪都侵襲不到他。

他從厚厚的大雪中回到了家, 大雪将門壓得死死的,喻永朝感到些許怪異。這樣的天氣, 父親是一定會将門前的雪清理了,方便他進入家門。

于是他只好像往常一樣敲了敲門。

寒風将雪吹到他的手上, 指尖暴露在風雪之中,轉瞬之間就凍得通紅。

他在門前站了許久,久到身後的腳印重新被風雪所填滿,留不下半點痕跡。他垂下眼等了等, 屋內卻還是沒有反應。

……也許母親在炖湯。

在這樣惡劣而極端的天氣下, 母親總會為他與父親炖一鍋鮮美而暖呼呼的湯。

他在門外,掏出了一顆糖果。糖紙是五彩斑斓的顏色,在太陽光之下散發着光芒。喻永朝小心翼翼地将糖紙拆開——在溫度高一點的夏天, 糖紙會被融化的糖粘住, 因此總是會撕破糖紙。糖紙不完整便不漂亮了。

在此之後, 他一直養成小心翼翼的習慣,生怕把這美麗而脆弱的東西撕壞。

然而屋外下着大雪,他輕而易舉地撕下了糖紙,将糖果含入了口中,絲絲甜意從嘴裏化開。

等到一顆糖吃完了,嘴裏卻隐隐發酸。

——這是極為正常的現象。喻永朝抿抿唇,将那股味道壓了下去。母親知道他喜歡吃甜的東西,但偶爾還會讓他吃一些酸澀的果子。

他那時不理解,皺着眉頭吃完了。果子酸澀,口感又硬,說不上算是好吃。然而就在他咽下去果肉之後,卻發現原本酸澀的感覺變了。

有一絲淡淡的甜味回蕩在口中。

喻霜柳笑吟吟地望着他:“怎麽樣,是不是比單單吃糖口感豐富多了?這絲甜意比起糖果如何?”

喻永朝眨了眨眼:“很甜。”

酸澀之後的回甘,別有一番滋味。

喻霜柳聽了他的回答,滿意地笑了,接着又遞了他一個果子:“那再吃一個?”

喻永朝連忙擺手,逃也似地回了屋子。

果子雖然甜,但也只有最後那一口回了甘,其餘之時,大多都是酸澀不堪的。

他果真還是喜歡更甜一些的東西。

不過普通的糖果,吃過之後,嘴裏會停留些許酸澀的味道。雖然那酸味很淡很淡,但會停留很久。

喻永朝抿着口中的酸澀感,又敲了敲門。

——依然沒有人回應。

屋門是向外拉開的,而厚重的雪阻礙了門的移動範圍。等不到屋內開門,他想了想,決定自己動手。

也許父母出門去采買東西了。大雪天,家裏會缺少吃食也是正常的事情。

屋子外并沒有什麽工具能助他掃雪。

喻永朝想張口說些什麽,意識到母親并不喜歡自己使用言靈之術,便從身後拽出來了一把木劍。

這是父親去年送他的生辰禮物,是寧蔚舟親手給他做的。木劍品質極佳,一點刮手的毛刺也沒有,他格外地珍惜這把劍。

喻永朝微微退後一步,右手持劍,在空蕩的門口練起劍法來。

劈、挑、砍,一招一式,每招每式,都使出了五成的力道。木劍掀起道道勁風,卷起地上的積雪,随着他揮劍的方向而去。

木劍舞的輕盈如燕,在這雪地之中,成了唯一的動景。

萬籁俱寂,唯有落雪紛飛。

門前那厚厚的一層雪,從沒過腰際的深度,被劍氣卷起吹散,變成了只有腳踝深淺。

雪地之中十分寒冷,而他練劍練得全身發熱,忍不住想:如若父親看到了這一幕,一定會誇他練劍用功。

那溫度連冰雪都無法降下。

喻永朝轉過身,收起了木劍。門前的落雪已經被劍氣清理幹淨。

他嘗試拽了拽門——

屋門吱喲一聲,很輕松地就被他打開了。

喻霜柳将屋內布置的很溫馨。

喻永朝攥着糖紙,打算回到屋子裏,将糖紙收起來。

他想起來了什麽似得,将揣在身上的糖果掏出來,打算分一粒給喻霜柳——這是他一直養成的習慣,況且,母親收到他遞過來的糖果,會很開心。

喻永朝朝着廚房的方向走去。

屋子裏安靜的有些過分,安靜到令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空氣中傳來甜滋滋的味道。

今天喻霜柳做的湯是甜湯,考慮了他的口味,特地給他做的。

散發着他最喜歡的甜味,近乎瘋狂地往他鼻腔裏鑽。

他推開門——

甜湯咕嘟嘟地在竈臺上炖着,因為長時間無人看管,湯隐隐有燒幹的跡象。一縷極淡的糊味與苦味順着氣味擴散,混合在甜湯之中,形成了奇怪的味道。

他最先看到的卻不是竈臺上的湯。

冰冷的地上,躺着一個人。

手中的糖紙掉在地上。糖紙很輕,在空中打着旋,停了很久很久,才落到地上。

他怔愣着蹲下身,想用手去觸碰眼前之人。

冷的。

……冷的?

熱的。

……熱的?

沸騰的血液瞬間靜止下來。

甜湯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他知道自己該去關火,該去門外找父親,可是雙腳仿佛灌了鉛般沉重,讓他動也不能動。

他看見喻霜柳躺在地上,給不出他任何回應。

“母親。”他冷靜地叫喊,“母親?母親?!”

喻霜柳仍然沒有反應,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時鐘滴滴答答地走了一圈又一圈,曾經溫馨的小屋卻給了他十分逼仄的感覺。

喻永朝站起身,腿已經蹲到麻木。他後退兩步,踉跄得險些摔倒。

父親呢??

為什麽母親會變成這樣???

母親為什麽連回應也做不出?????

對了。

他還有言靈。

雖然喻霜柳不喜歡他使用言靈,每次見到他用言靈之術時就會生氣。可他想,若是母親生氣也好,罵他也好。

只要能……

只要能理一理他。

什麽都好。

他閉着眼,倒退了兩步,踩在掉落的糖紙上,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蘇醒。”

沒有反應。

空蕩的屋子之中,只回響着他自己的聲音。

聽起來很冷靜,又好似帶着一絲顫抖。

“蘇醒。”

“蘇醒……”

是他用不出言靈術嗎?

喻永朝低下頭,看見地上的糖紙,輕聲說:

“點燃。”

火焰瞬間舔舐着糖紙的邊緣,将它燃燒殆盡。

它燃燒着,并未停止,甚至卷着周圍的雜物,加入了更明亮、更大的火勢之中。

溫暖得甚至有些灼燙的火焰席卷了整個屋子,喻永朝眼裏的倒影卻是火焰中心圍着的女子。

他好似感受不到周圍燃燒的溫度,恍惚地重複着一句又一句的話語。然而,這次并不是蘇醒。

“複生。”

“複生。”

“複生——!!!”

洞府之外,喻永朝的臉一瞬間變得慘白。

冷汗從額頭處滾落,他的眉頭皺的越來越緊。殘魂正伏在他的背後,以一種近乎擁抱的姿勢與他逐漸相融。

随着殘魂一點點變得透明,他的表情越來越恐怖,周身的魔氣缭繞盤旋在上方,形成了一道道漩渦。

而洞府之上,逐漸集結了許多層厚厚的雷雲。

這本是破階之兆。

然而喻永朝神色極為痛苦,一道道魔氣控制不住地在洞府中亂竄,削下來一塊塊巨石。巨石砸下來,激蕩起塵埃。

洞府在坍塌。

與此同時,在數千裏之外的伽藍塔下,白芨得到了佛子的答案。

“……因果?”

白芨面色怔然,重複着這兩個字。

只是還沒等佛子繼續解釋,她手中的折扇如同失了控一般飛出。鋒利的扇面将手心劃出了一道血痕。

白芨定下神來,連忙去追。

好在折扇并沒有飛出去多遠,落在雪地之中沒了動靜。

扇釘之處,紅與黑兩種顏色交織變換。

……師兄說過,這扇子承載了他的一部分情緒。

手中的折扇似乎在顫抖,她輕掃去扇上的落雪,掌心處的傷口還未愈合,血液滴落在扇面之上——

宛若雪中開出的紅梅。

折扇暴動的情緒有一片刻的停滞。

那扇釘翻滾着的顏色卻是如此不詳。

這個時間,師兄應該在融魂。

可若是簡單的融魂,他的情緒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白芨心中放不下大師兄的安危,她抿了抿唇,在一瞬間決定下來。

她要回魔界。

扇釘滾着墨色,逐漸加深,在她手中顫抖着。

她自認沒有救世的能力——那圖騰陣本就頗為詭谲,與之有關的江流又先一步逃了。比起虛無缥缈的救世,她更在乎身邊之人。

大師兄。

師兄……

如若師兄出了事……

睫毛輕輕顫抖着,她安撫似得摸了摸折扇,沒有半分遲疑地朝着魔界的方向看去。

“白芨師妹。”顧初衍聲音放輕,“我送你回魔界吧。”

白芨喉間幹澀,也沒問顧初衍是如何得知自己打算去往魔界,近乎麻木般踏上了魔氣。

“顧師兄。”她開口,視線模糊,“謝謝你。”

喻永朝不斷地念着言靈,念到自身脫力,仍在堅持。

倒在地上的喻霜柳依舊沒有轉醒的跡象。

“言靈雖然可以出口成箴,但它并沒有能夠逆天而行的力量。”喻霜柳淡淡道,“既然你繼承了言靈之術,便要對自己加以約束,不可擅用這份力量。”

言靈沒有逆天而行的力量。

死者不能複生。

……死者不能複生。

桌椅被跳動的火焰燃燒到坍塌,成為灰燼,成為助長火焰的新力量。喻永朝站在火光之中,看到火焰舔舐到了喻霜柳的衣角,這才發了瘋般踉跄上前,用手去撲滅席卷而來的火光。

這一刻,他忘記了言靈,只是徒然地去用自己與那溫暖又冰冷無情的火焰對抗着。

周圍的雜物在坍塌。

溫度在不斷升高。

煙塵帶來了窒息感,雙眼被嗆出了淚水,很快被周圍極高的溫度烤幹。他撲滅火焰的動作沒有任何成效,不僅喻霜柳的衣角在燃燒,連他自己身上都被火焰燃了起來。

“顧師兄,能再快一點嗎?”

折扇的扇釘紅得似血。白芨從未見過扇釘變成這種顏色。

仿佛是鮮血被灌注進去一般,随着晃動流淌。

師兄到底出了什麽事?

疾風在耳邊呼嘯而過,如刀般鋒利,打在臉上是細碎的刺痛感。白芨覺得有些疼,下一秒,身前的風驟然消失。

眼前的景色仍在飛速後退,甚至比剛剛的速度還要快。

——顧初衍擋在了她的身前。

那高大的背影同時遮住了身前的陽光。白芨擡起頭,心中思緒複雜,脫出口的卻仍是那句話。

“顧師兄,謝謝你……”

盡管屋外大雪紛飛,屋內的溫度仍在不斷升高。

煙塵嗆得喻永朝視線模糊,他手上的動作不斷,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複生”。

自火光之中,走來一個身影。

那人離他越來越近,環視了一圈屋內的火光,似乎極不滿意。

……是父親嗎?

喻永朝連凝神查看的力氣都沒有了,微弱地張口:“父親……你快看看母親,她出事了。”

那身影環視屋內的動作緩緩停下來。

森冷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父……親?”

腳步聲音逐漸靠近。

那是個非常高大的身影,停在了他的面前,正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喻永朝沒力氣去擡頭觀察那人,如今他只能勉強維持神智。

“父親?”那聲音拖着腔調,頗為怪異地重複了他的這句話,随後放聲而笑,聲音越來越大,在火光之中宛若從地獄中爬上來的惡鬼。

直到他笑的咳了好幾聲,猶如漏了氣的破風箱般喘了幾聲,将手上拽着的東西往身前一甩。

火中的雜物被騰地一聲砸斷。

喻永朝努力睜眼,卻被這人的動作震得瞳孔一縮。

砸入火中的,是模糊的一個人形。

那人看着他恐慌的表情,哈哈大笑,在畢波的火聲之中輕聲說道:“你問你的父親?——哦,他在這呢。”

他在這呢。

……父親?

地上的那團黑影,是他的父親?

恐慌的表情先是變成了不可置信,轉瞬間變為了痛苦。

血跡從眼角流下,淌在臉上,成了一個幹涸的印記。

“多虧了你,我正愁着如何清理這裏。”

那人笑的輕蔑,他俯下身來,以一種漠視的态度掰過喻永朝的頭:“看樣子,你還有點用處。”

喻永朝瞪着眼睛,去看那火光之中模糊的面容。

看不清。

什麽都看不清。

有人殺了喻霜柳和寧蔚舟,而他完完全全不記得對方的模樣。

頭被強硬地扭了過去,讓他被迫地看着大火之中的父母。

“他們的用處也只有這些了,而你的用處可大了……”

用處?

在他驚懼的目光之中,一股意識自身體中被剝離開。

畢波的火聲逐漸停了下來。

高溫之中,那人的身形沒有絲毫改變,提起火焰中的兩道身影,消失在了屋內,一如來時般。

喻永朝如同破布娃娃般被随手丢在了冰雪之中。

一場大火在漫漫大雪中席卷了整個村落。

村中之人無一幸免。

等到白芨終于趕到魔界的地界時,被傅正卿攔下了。

“小師妹。”對方搖搖頭,凝神望向喻永朝所在之處,天色陰沉的過分,雷雲聚集,腕口粗的金雷藏匿在陰雲之後,不時探出頭。

“這雷劫?”

她難以置信地驚呼出聲。

師兄之前剛剛突破到分神期,如今天上的雷雲卻是合體期通往大乘期的威力。

雷劫還未打下來,金雷俨然已有腕口粗細。

這說明第一道雷的威力就已經無比大!

難以想象,這殘魂在冰牢中究竟修煉了多久,與師兄融合之後竟然能讓他接連突破兩階。

要知道,結嬰之後的每一次突破都難如登天,若不是有着天大的機緣,短時間內是不會突破如此之快的。

傅正卿看着白芨震驚的模樣,解釋道:“師兄缺了一條魂魄,修煉速度本不如魂魄齊全之人。”

白芨想了想大師兄平時睡了一覺修為漸長的速度,覺得自己有被冒犯到。

自己的魂兒是全的,一個不多一個不少,還沒師兄修煉的快。

“他平時在修煉,亦是在頂着那空缺前行。譬如你每天需要提一桶水,而你師兄需要比你多提半桶……積累之後,當他魂魄找全之時,每次多出來的半桶水終極是起了作用的。”

白芨啞然。

她握着手中的折扇,感受到了扇中近乎瘋狂的情緒,始終有些不安:“二師兄,我想去看看大師兄。”

傅正卿不着痕跡地看了一眼白芨身側的顧初衍。

自從回到魔界之後,他似乎并未開口說過話。

他想了想,還是打算制止白芨:“小師妹,這雷劫的危險程度是我們不可估計的,萬一牽連到你,我們都會擔心的。”

顧初衍擡眼,輕聲道:“讓她去吧。”

他停頓了許久,卻是溫柔地看着白芨:“我随她一起去,就算是我出了事,也不會讓白芨師妹出事的。”

傅正卿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顧初衍溫聲笑言時,語氣裏多了幾分打趣。可他神色又極為認真,教人看不出真假來。

白芨搖搖頭:“我有分寸,顧師兄,你已經幫我很多了,不必再冒着風險跟着我了。”

顧初衍本就照顧了她一路,她實在不願再欠下他的。

她也知曉,師兄渡雷劫,她此時此刻不該去靠近。

擔憂、思念、記挂……

當種種情緒在心中交織時,白芨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了。

她想念師兄。

她想見師兄。

見白芨意已決,傅正卿沒再阻攔。魔氣打入玉牌中,為白芨指了個方向。

雷劫的陰雲已經蔓延到了整個魔界的上方。此刻是正午十分,魔界偏遠一些的村鎮已經失去了光源。

厚厚的雷雲将整個太陽遮的嚴嚴實實。

她這一路,以最快的速度往師兄所在之處趕着。扇子的情緒極不穩定,她只能改去禦着伏鷹鞭。

越來越近。

越近心中越是忐忑。

白芨有些不安,她摸着肩頭的鳥兒,似在詢問它,亦似在自言自語:“小百靈,師兄會無事嗎?”

百靈鳥也不敢給她答案,梳理着身上的羽毛,沒有作答。

她問百靈鳥也只是圖個心安。

不知道為什麽,她想見師兄,現在就想。

白芨想見師兄,故而頂着那厚厚的雷雲前行。她不是不怕這雷劫——此刻的金雷明顯超出了她的承受範圍,可她還是去了。

為什麽去?

她想,師兄與殘魂融了那麽久,萬一想見她,正如她想念師兄一樣,見不到所想之人,會傷心的。

她能感受到折扇中所蘊藏的痛苦與絕望。

師兄每分每秒都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如若他睜眼之時自己不在,他會更難受的。

白芨知曉心中難受的滋味。

因此,她不希望自己所珍視之人也體會到這種滋味。

喻永朝緩緩睜開眼。

身後的殘魂已經完全消失,它徹底地融入了自己的身體之中。

他想起來了。

那一年,父母被人所害,整個村子燃在了熊熊烈火之中。

他的天沖魄被人剝離出來,帶着他混亂無比的部分記憶,被塞入了一只沒有神智的低等魔物中。

魔物屠了別的村子,直到玉昆的掌門游歷此處,看到魔物作惡多端,一掌将他所寄居的殼子拍了個粉碎。

他的殘魂被關入了寒冰潭。

再之後,妖皇破階,冰牢中的萬妖同力,天織逃了出來。而他輕飄飄地跟在了天織的身後,從那寒冰刺骨的牢中逃了出來。

然後被玉昆的弟子抓到。

一滴淚自眼角滑落,沒入白色的衣袍裏。

他的父母并沒有抛棄他。

喻永朝,是懷着二人的期冀長大的。

第 84 章 所珍視的任務(三合一) (2)

魇草耽擱它些許時間,時間逼得緊,本應該提前做的事情拖延了這麽久。如若這次的任務完成不好,它也要受怪罪的!

它可承受不起!

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蠢貨。青鸾鏡沒拿到,什麽都慢一步,要不是還有些價值……

林問夏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勁,問道:“這個盒子裏裝的是什麽東西?我要等多久?”

“你不需要知道。”系統答道,“你只需要做好這個任務。在對方來之前,你就老老實實在這裏等着。”

“記住,不可以打開盒子……一旦任務失敗,宿主将會被抹殺。”

抹殺!

系統第一次提及這個詞彙,林問夏的身子抖了抖,鎮定了下情緒:“放心,既然這麽簡單,我一定會好好完成的。”

她思忖:“只是,若是不能讓衆人發現,那這個位置就要好好挑一挑了。”

弟子居周圍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長老洞府那邊也要排除,桃林處會有內門弟子在此練劍,至于寒冰潭,她進不去,更何況裏面還關了個祝景之。

若是說只有一個地方可以選擇的話……

對了,玉昆宗的後山!

那裏很少有人去,無論是玉昆的弟子還是長老,基本上都不會踏足此處。周圍有着靈植與樹木遮掩,她再往地下挖個坑,将盒子扔進去,這任務自然就完成了。

只是她仍忍不住猜想,系統為什麽偏偏給她發布了個這樣的任務?

系統越是不說,她就越是好奇。

那盒子裏裝的究竟是什麽?

第 83 章 所珍視的任務(三合一) (1)

下雪了。

這本不是應該下雪的季節, 卻紛紛揚揚下了好大一場雪。

顧初衍望着白芨握緊扇子的手,腦中紛然出現了一個念頭。

一天。

一天就好。

至少讓她今天,可以不用想任何事情。

白芨怔然坐起, 見到的卻是一雙泛着紫光的眼眸。

她……想要詢問什麽來着?

她從落葉中站起身來, 周圍的落葉覆着雪, 随着她的動作從葉子上滑落。她支撐自己起身, 卻發現手中攥着一把折扇。

這面折扇的制式頗為樸素,扇骨處還刻了許多複雜的圖案。只是有趣的是,扇釘處翻滾着一片墨綠,倒像是活過來了一般。

白芨不再去想手中為什麽會多了個陌生的折扇, 而是環顧四周。

大雪紛飛, 落在樹上, 泥土上, 給這世界換了一副模樣。滾滾的騰流河水并未受寒氣影響,卷着剛落下的雪花, 融入了河水之中,呼嘯着沖擊過去。

在這飄灑着的雪中, 靜默伫立了一個人。

雪花落在眼睫上,被呼出的哈氣融化,化為了一滴小小的水珠,濕漉漉的。

面前的男子含着笑望着她, 那目光雖然緊緊盯着她, 卻絲毫沒讓她感覺到冒犯。

她帶着淡淡的好奇,走到他的面前,問道:“你不冷嗎?”

男子穿着淡黃色的長袍, 顯得他氣質更加溫和。只是在這冰天雪地之中, 顯得過于單薄了些。

白芨扭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狐皮襖, 有那麽一種沖動,想把狐皮襖遞給面前的男子。

可她們明明素未相識。

顧初衍搖了搖頭。

在這落雪之中,他難得感受到一份寂靜。無人去打擾他,也不用去思考任何事情,只需要在意眼前之人。

心中似雪寂寞,他卻扯出一抹笑:“白芨姑娘,我們要不要去四處轉一轉?”想了想,他補充道,“雪景真的很美。”

白芨微微一怔:“你認得我?我為什麽不認得你,你是誰?”

他是誰?

還未等他回答,只見面前之人朝他上前走了幾步,好奇地說道:“如若我見過你,一定不會忘卻你。”

她眼神清澈,說得信誓旦旦。

心中的寂寞頓時冰雪消融。

顧初衍答道:“我是青蟒。”

“青蟒?”那聲音帶着驚喜,“你是妖族嗎?我已經許久未見過妖族之人了。”

白芨說出口後,覺得記憶模糊了一瞬,也不知那份肯定從何而來,但也沒有追究,更是盯緊了眼前自稱是“青蟒”的人。

他想:既然白芨好奇的話,那讓她看看也無妨。

下一秒,整個人消失在了原地。

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巨大的青蟒出現在雪中。紛飛的雪花落在淡青色的鱗片上,形成了一種別樣的美感。

“很好看。”白芨由衷的贊嘆道。

許是受了誇贊,那青蟒順着落雪爬動到白芨身側,離她還有一定的距離,一圈一圈地繞着她圍成了個圓形。而青蟒的頭此時低下,與她的手平齊。

這是……想讓她觸碰的意思?

白芨将手掌輕輕覆在青蟒的頭上,卻被那冰涼的溫度驚得縮回了手。

蟒本身就是冷血的妖獸。

她凝神去看那蟒身上的落雪,發現片片雪花的融化速度果然十分緩慢。白芨眨了眨眼,卻看見那青蟒的頭主動往她的手心靠了那麽一靠,輕輕去蹭着她的手心。

這次她沒有躲開。

不知道為什麽,她并不排斥這條青蟒。

甚至剛剛見到青蟒的人類形态時,她也有幾分淡淡的欣賞與喜愛。只是剛想到這裏,她便為自己的念頭吓了一跳。

青蟒吐着信子,光滑的鱗片摸着觸感極佳。

一人一蟒,在這風雪之中如同繪制的畫卷。

青蟒給她擋了風,故而她感覺不到寒冷。直到那蟒身都覆上了厚厚一層雪,白芨才驚覺,退後一步道:“你不冷嗎?”

青蟒口吐人言:“不冷。”

“我聽說,蟒修煉百年可化蛟,蛟修煉千年可化龍。”白芨有些猶疑道,“只是看你身上的鱗紋,應該早已化蛟才是……”

頭上溫熱的手心驟然離去。

顧初衍默然:“我不願化。”

白芨問道:“為何不願?”

世人修仙,為的是長生,為的是實力,為的是壽命與天長。人修想飛升成仙,妖修自然也是。

可面前的青蟒明明踏入了修煉一道,卻說自己不願化蛟化龍。

為何?

青蟒沒有回答,卻轉瞬間化為人形。翩翩公子,溫潤如玉,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如同春風吹拂。

顧初衍眨了眨眼,踩着雪前行。随着他的動作,敦厚的雪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留下一行行腳印。

白芨覺得有趣,跑去追着顧初衍的腳步。

剛剛邁出幾步,卻發現肩頭處落了一只鳥兒。那鳥兒羽翅皆是淡黃色,一雙黑豆眼睛十分靈動,它歪着頭,似乎向往身後的方向指引。

她輕聲道:“你想做什麽?小百靈鳥。”

話剛出口便失笑出聲。

只是一只鳥兒罷了,她怎會産生出溝通的想法?

順着鳥兒指引的方向看去,雪地之中,遺落了一紙折扇。

方才她起身時,并沒有拿起這面扇子。此時它靜靜地躺在雪地之中,扇釘之處不斷變換着顏色。

從墨綠變為漆黑的濃墨……

白芨三步并作兩步,撿起了她落下的折扇,并輕輕抖了抖上面落下的雪花。等完全清理幹淨後,她撫着扇骨,仔細擦拭着污漬。

随着她的動作,那扇釘幽幽變成粉色。

白芨有些一言難盡地松開了手。

這扇子是什麽意思??一會兒變綠一會兒變粉的。

她随手将扇子揣在袖中,轉頭踩着顧初衍留下的腳印向前走着。

此刻,青蟒正在前面笑吟吟地等着她。見她來了,露出明顯高興的神色。

“小青?”她快步走上去,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他的身側,“我們要去哪裏?”

……小青?

行吧。

卻見白芨問道:“你不開心嗎?”

顧初衍搖搖頭。

“那就好。”她随手折了根樹枝,抖了抖上面覆着的雪,“你只說你是青蟒,寧化作蟒身給我看,也不肯告訴我名字,我以為是你不喜歡。”

顧初衍啞然一笑。

他靜靜地看着白芨的動作,溫聲說:“我很喜歡你這樣喚我。”

顧初衍領着她往河邊走,看了那滾滾不停的河水,看了被大雪壓住卻依舊挺然而立的花,走着走着,白芨的腳步停了下來。

她很喜歡青蟒帶她去的地方,每一處的景致她都喜歡。

只是——

顧初衍見她停下腳步,溫言問道:“可是有什麽想去的地方?”

不是的。

白芨搖搖頭有點點頭,将手中的樹枝往河裏一扔。

樹枝順着水流打着旋被沖刷走了。

白芨眨了眨眼,這才開口道:“小青,我像樹枝,你像河流。”

顧初衍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麽了,低下眉眼,想到:明明她什麽都不記得了,卻還是這般敏銳,這般在意他人的情緒,哪怕只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想着想着,心裏有些微微發脹的感覺。

“你引着我去看了那麽多的景色,每一處景色我都很喜歡。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會知道我的喜好,可是今日是你我二人一同去賞雪景。”

她好奇地問道:“你有沒有什麽喜歡的地方?”

他喜歡的地方?

顧初衍擡頭,皚皚白雪自天上灑落他的發梢、眉眼,一直到脖子酸痛,他才将視線從天上收了回來。

有人問他喜歡的地方。

而面前的白芨依舊帶着期盼的目光去看他,有些灼熱滾燙,又有些沉重。

顧初衍狼狽地低下頭,聲音放的很輕:“我喜歡的地方離這裏太過遙遠。下次,下次我帶你去。”

“……”

白芨不太高興。

她覺得面前這個人不太真誠。

她有些氣惱,故而不願再去理他。

白芨踏着雪,順着自己的心意,一步一步往前走着,也沒有去等顧初衍。後者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後,像是一尊守護神般。

白芨不再理他,但他卻感到內心無比充實。

騰流河附近只有他們二人,陪在白芨身邊的只有他自己。

她走到光線昏暗,走到太陽落了山,走到一尊漆黑又高大的塔前。

顧初衍舉目遠望,卻并未阻攔。

一天過去了。

這是漫長而短暫的一天。

“白芨姑娘。”他帶着笑意去叫她。

白芨轉過頭去,落入了一雙紫眸之中。百靈鳥随着她的動作低下了頭,避開了那道有些攝人心魄的目光。

她的表情驟然變得痛苦,似乎沒反應過來眼前的情況,有些不确定地問道:“……顧師兄?”

“白芨師妹。”顧初衍将那段綠色的伏鷹鞭遞給她,解釋道,“你從天上墜落,伏鷹鞭失去控制,将你甩到了這裏。”

顧初衍面不改色地編着謊話,白芨接過鞭子,将它別在了腰間。

她此刻安然無恙地出現在這裏,恐怕顧師兄也幫了不少的忙。思及此,她點了點頭:“多謝顧師兄。”

風起之時,雪花與冰晶被吹打在身上。這個時間段,人間本不會下雪。潔白的雪壓着翠綠的嫩枝,有一股破碎而堅韌的矛盾感。

望着這雪景,白芨心頭浮現的卻是喻永朝那似笑非笑的眼。

若是雪落在師兄的白衣上,當是什麽模樣?師兄會掃落它,還是會将它捧于手心之上,去讓她看那融化的水珠?

……也不知師兄的魂融得怎樣了。

明明只離開師兄幾天,她卻總在萬物之上看到大師兄的身影。

或站,或坐,或在她身前,不盡相同。

有雪花被風裹挾着落到她耳垂處。

絲絲涼意融化開來。

她有些想念大師兄了。

袖中有一物微微下墜,白芨伸手,從袖中掏出那一紙折扇,用手輕輕觸碰着。

師兄離開前,将兩人的扇子交換,是不是就考慮到了這一天,她會思念他?

手指輕輕觸碰了下扇釘,那粉紅色逐漸加深再加深。

她想,心中的感覺,是想念的。

如若能将思念傳遞——

白芨的目光放的很遠很遠,直到看到昏暗天際的盡頭,才驚然發覺,自己身上沒有絲毫的冷意。

……她身上,還披着顧師兄遞來的狐皮襖。

這狐皮襖的樣式,看這就價值不菲,她将其遞還給身後的顧初衍,對方沉默地接過來,披到了身上。

手中折扇的扇釘又亮了些許。

嘎吱、嘎吱。

銀裝素裹的雪地中,緩緩走來一人。

那人手中舉着金剛伏魔杵,尖端微微發着金光,為這雪夜之中照來一絲光線。風雪交加,他卻身披着單薄的袈裟。

來人正是佛子善空。

一朵朵金蓮自雪地中浮起,如同引路的燈塔。白芨怔愣在原地,等待佛子走到她面前。

佛語低吟,撥動心弦:“聽聞施主有所困頓,故來替施主解惑。”

大量的記憶瞬間湧入腦海。

自雲端跌落之時,所看到的畫面前仆後繼地在眼前顯現。白芨喉間幹澀,望向善空手中的伏魔杵:“佛子可知,巫祖是個怎樣的人?”

顧初衍靜靜地站在她身後,盯着她沒有言語。

“巫祖……”金蓮從雪地中緩緩升起,金剛伏魔杵轉了一轉,那金蓮收于手中。仔細看去,金光之中有着縷縷黑氣,而原先伽藍塔附近所捆着的邪魔不翼而飛。

原是關在了這金蓮之中。

“自上古時期以來,妖族分為兩股勢力。妖皇身為應龍,然在萬千年前被人皇斬了根基,修為不穩,此後一直閉關修煉,直至再生出一副龍骨,坐實妖皇的地位。”

“然而妖皇閉關,妖族群龍無首,必須有人引領妖族修煉,走向正道。這時候,巫祖出現了。她具有着強大的祈願之力,總能引導妖族規避危險,更加繁榮。”

“祈願之力?”白芨忍不住重複了一句。

她在巫祖的青鸾鏡中,曾聽到有人所喚巫祖祈運之時将至。

“是的。”佛子微微颔首,接過了空中飄散的雪花,“祈求風調雨順。譬如讓這漫天紛飛的大雪停下。”

然而佛子并非巫祖,顯然沒有這個能力。雪花一片一片飄落在他掌心之中,不斷被手心的溫度融化,成為水珠,一滴一滴落入雪地裏。

“預知也是巫祖祈願之力的一部分,因此十萬大山中的妖修們規避過很多自然災害,妖族在那時也相當的繁盛。不過在她隕落之後,十萬大山就封山不出,沒了巫祖的指引,妖族的勢力分為兩股。”

說到這裏,佛子蹙了蹙眉。

“下令封山的是妖族的族長,也為應龍一脈的人。而妖皇專注于修煉,掌權之事全權交到了族長的手中。另一脈據說是侍奉巫祖的祭司,在巫祖隕落之後便銷聲匿跡。”

白芨點了點頭,表示了解。

“那巫祖的性格呢?她又是長什麽模樣?”

佛子略帶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此乃妖族秘辛,且距今也過去了千年的時間,在下不得而知。”

千年的時光過去,妖族又封山已久,能留下一些關鍵的信息屬實不易。至于巫祖的容貌、性格,外人并不知曉。

白芨怔然看向十萬大山的方向,隔着古森林,只能看到遠處那極為模糊的一片山林。

那裏就是妖修所生活的地方。

她就這樣看了許久,問出了最後一個想問的問題。

“佛子,我想問問,因果可以斬斷什麽?”

……

林問夏長出一口氣。

她極為狼狽地從祝景之身前逃了回去。修為境界跌落,她不知要吃多少靈丹靈藥再提升回去!這一路上,她心驚肉跳地提防着,生怕祝景之一時返回,追上她對她出手。

入了魔的人根本就不會有理智!

瞧他這副模樣,俨然是被白芨迷住了!

思來想去,她仍是覺得不安,想去找徐白講述祝景之入魔這件事,又懼怕祝景之的威脅。

他究竟知不知曉自己做過的事?

林問夏面色扭曲,握着丹瓶的手掐的發紫。

祝景之又沒看見當日她所做之事,自己憑什麽要懼怕他的威脅!

可看他那語氣……

林問夏心裏打起鼓來,想喚系統詢問,卻見那系統音自從幫她擋了一下後,就再也沒有響起來過。

真是廢物,需要它的時候它不出來,果真什麽都靠不住。

她咬着牙,從瓶中倒出一枚丹藥,放入口中咀嚼。

苦澀的丹藥在口中化開,她毫無知覺地往下吞咽着。

這瓶丹藥是在很早之前在系統那裏兌換的,根據描述,服下丹藥之後,修為能提高一階。

當時她有些不可置信地詢問系統:“如果我的修為在合體期,服下丹藥,豈不是就能突破到大乘?”

系統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答複。

既然修真界無人飛升,那她可要留好這枚丹藥。倘若有一日她修為已至大乘,那時候再服下這枚丹藥,豈不是就能原地飛升了?

林問夏将手中的算盤打得噼啪響,結果卻要将它浪費在這裏,她不甘!

如若有人在此處,就能看到,林問夏此時面色鐵青,青筋暴起,那溫婉的形象蕩然無存,倒像是個走火入魔的修士一般!

靈力在體內暴漲,她的修為很快便回到了出竅後期。

什麽都不如得來的實力令她安心。

白芨,白芨!

一切都是因為她!

若不是與她交手,她的修為便不會跌落至此。

女主光環果真如此庇護她嗎?

祝景之對她另眼相待,甚至對身為大師姐的自己口出威脅,徐白也是如此,冷嘲熱諷地将她修煉速度不如一個入了魔的白芨。更可恨的是,自己三番五次都殺不死她,到了哪裏都被人寵着!

戒律堂附近傳來一陣沉悶的鐘聲。

林問夏緩了緩思緒,等待吸收完丹藥中的藥力。

只有出了事情,戒律堂的鐘聲才會響起。其中,根據敲響的次數将大小不同的事情分開。平時長老開會,響一聲;宗門有大事頒布,響兩聲;古秘境開啓之時,鐘聲敲了四下……

而如今,鐘聲已經響起了第三下。

林問夏将神識放開去探索周圍,發覺已經有不少門中弟子離開弟子居,前往戒律堂的方向。

只是鐘聲依舊在響着。

她亦是有些好奇,想喊系統詢問劇情,心裏呼喚了三聲發現系統依舊沒反應。

她皺了皺眉,猶豫了一會,終究起身開了門,随便拽了下正欲前往戒律堂的女修:“那邊發生什麽事了?”

那女修驟然被人限制住行動,先是一驚。在看到林問夏的面容時,聲音發甜,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腦地說了出去:“大師姐好!我聽別的弟子說,徐白長老門下又有一名弟子入魔了。”

她壓低聲音,湊近林問夏的耳邊,卻被對方不耐地躲開,讪讪一笑:“聽說,那人是祝師兄呢!”

林問夏聽了,先是一愣,緊接着就是一喜。

真是天助她也!

她沒有告訴徐白,而玉昆宗的長老卻已經知曉祝景之入了魔。

又一個能夠威脅她的人消失了,這讓她怎能不高興?!

誰料她這驟然驚喜的表情沒有控制住。那內門弟子看見她扭曲的神色驚得倒退了兩步,連忙禦劍飛走了。

林問夏沉下臉來,整理好心情,祭出寒溪劍來勾起唇角看了片刻,心情頗好地禦着劍,前往戒律堂。

既然不是她透露出祝景之入魔的消息,她才不會心虛。威脅過她的,就算是天之驕子又怎樣?未來劍尊又怎樣?還不是像條狗一樣被關在戒律堂裏,早晚被她踩在腳下。

她對付不了白芨,還對付不了一個入了魔的祝景之嗎!

她倒要看看,有多少人會相信一個魔修說出來的話。

此時的戒律堂內,氣氛莫名有些詭異。

祝景之不卑不亢地站在那裏,手上的魔紋生出了一點,猶如落入池中的一滴墨,斑駁地蕩漾開來,污染了一池的清水。

他毫不在意地站在那裏,承受着一衆長老打量過來的神色。

他能沉得住氣,可是徐白沉不住氣。

門下的弟子有兩個入了魔!其他長老的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他臉上,讓他顏面盡失。

“徐長老的教育方式是不是出了問題?”其中一名長老譏笑着開了口,“這玉昆宗最近真是稀奇了,打着斬盡魔物的名號,宗門內部就出了兩個魔,居然還是長老的弟子。這要是那些世家與散修聽聞了,指不定怎麽笑話玉昆宗呢。”

徐白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揮袖一拂,重重地落在桌案上:“說夠了沒!”

一個兩個的,真是丢盡了他的臉!

祝景之也是,明明那麽有希望繼承劍尊之位,怎麽偏偏是他出了事?

“師父。”一聲輕喚,打斷了他的思路,也安撫了徐白暴怒的情緒。衆人擡頭望去,自門中走進來了一名女修,抱着那散發着寒氣的寒溪劍,規規矩矩地走到徐白身側站定。

徐白端詳了半晌:“不錯,已經出竅後期了,倘若勤加修煉,說不定能成這屆弟子中分神期第一人。”

雖然這劍法練的比起白芨與祝景之差了些許,但他的大弟子韌性倒是很足。修煉一事,無比寂寞。唯有持之以恒,方可證道。

而那些心浮氣躁的……

徐白臉色極為難看地掃了眼戒律堂中心的祝景之,咬了咬牙。

林問夏抿唇笑着,狀似無意地問道:“弟子老遠就聽到戒律堂響了四下鐘聲,可是玉昆宗有什麽大事發生嗎?”

景恒嗤了一聲,卻道:“分神期第一人?別到時候成了分神期第一魔修。”

“哦?”林問夏蹙起眉,用餘光看看了看徐白的臉色,心下了然,又添了一把火,“景長老何出此言?”

景恒冷哼一聲,看向被圍在中間的祝景之。

還沒等他開口說什麽,林問夏“呀”了一聲:“他手上怎得會有魔紋?祝師弟居然入了魔?”

徐白瞥了她一眼,若有所思:“你怎知這是魔紋?”

祝景之手上的紋路,說是魔紋,其實也就堪堪一個黑點,并未擴大化。而林問夏卻直截了當地道出這是條魔紋……

讓他有些懷疑林問夏是不是知道什麽。

林問夏一噎,她是親眼看見祝景之手中的魔紋擴大化的,怎麽如今他還能控制住?她想了想,搬出以前的說辭:“當初我同白師妹……白芨在沉仙崖旁出任務時,親眼看見她生了心魔,手上的魔紋生長前,就與祝師弟的症狀一模一樣!”

提起白芨入魔,徐白的臉色又是一沉。

他的兩個弟子噼裏啪啦地往他臉上打,明明天賦那麽好,雙雙生了魔紋。

景恒挑眉,張揚一笑。他與徐白這些年來本就不對付,如今看他出醜,心中也是無比暢快。

如今祝景之生了魔紋,未來劍尊之位恐怕又要空了出來。

想到這裏,他垂頭看了一眼自己滿是褶皺的手。

要不是那個小雜種吸了他壽命,他定要将那劍尊之位争上一争的,如今倒是可惜了。

徐白沉下聲音,眯着眼睛去看祝景之:“為何生了心魔?”

祝景之不說話。

他在想,如若師妹選擇跟他回了師門,是不是也會如他今天這般,遭到所有人的批判?

想到這裏,他的目光穿過人群,與徐白身側的林問夏對視。目光如刀鋒,将林問夏所有的謊言割裂開。

林問夏慌了神:“師父,那入了魔的玉昆弟子,該如何處置?”

周圍的幾個長老聞言對視了許久,徐白亦是在低頭沉思。

林問夏的話問到了點子上,徐白起了愛才之心——他已經失去了一名弟子,因為有着祝景之的緣故,他覺得白芨是死是活無所謂,可是連他最得意的弟子也入了魔……若是只剩一個林問夏,他在門中勢力比不過其他長老。日後的掌門之位,他未必争得過。

他将目光放在首座的掌門身上。

掌門最近被寒冰潭的封印搞得心力交瘁。

玉昆跑了個天織,本來就要承擔着罵名,如今又接連出了好幾個魔修,都是宗門內的佼佼者!

他看了看座下的祝景之,心裏嘆了口氣,有些難以抉擇。

此時,祝景之卻擡起了頭,與掌門的目光對上:“弟子有要是要禀報掌門。”

他說的不卑不亢,目光如炬,等着掌門的回複,對于周圍的談論聲理都不理。

心中是刺痛的感覺。

不是因為旁人對他指點,而是想到了白芨曾對他說過的話。她質問自己,如若她回了玉昆宗,會落得怎樣的下場?

滿門之內無一人為她說話。

而他,也将是站在高高的座位席上,審判着她的其中之一。

掌門微微颔首。

于是祝景之道:“弟子在玉昆宗的各處發現了詭谲的圖騰陣,此陣法令弟子産生不祥之感,似乎它會吸食周圍的力量,化為自身之用。”

“竟有此事?”玉昆掌門凝神望着他,眉頭皺起。他側目看了看一衆長老,最終停在了将祝景之帶回戒律堂的景恒身上,“景恒長老可是發現了什麽異樣?”

景恒掃了一眼祝景之,搖了搖頭:“我可沒有見過什麽陣法。”他咧開嘴笑,“掌門,一個入了魔的修士說的話你也信?說不定是想為自己開脫,好繼續當他的天才劍尊。”

祝景之赫然擡眼望向景恒長老,面色可怖:“我從未有半點虛假之詞。”

林問夏心中暗爽,只是這時候,一陣冰冷的系統音響了起來:“宿主。”

掌門摩挲着雙手,眼神落在了其他幾個長老身上。一衆長老分別搖了搖頭,表示未曾見過祝景之口中詭異的陣法。

“系統?!”林問夏有些驚喜,随之而來的是埋怨,“這麽多天你跑哪裏去了,上次你不在,我差點被祝景之殺了!還是我失了面子逃走,不然我的命都不在了。你不是說我是你的宿主,我們一榮既榮,一損俱損嗎?”

系統沉默了一會兒:“那我現在發布一個任務。既然祝景之給你找了麻煩,你想不想報複回去?”

“那還用問?我當然是想的!”

系統音重新響起:“發布任務:讓衆人不相信祝景之說的話。任務獎勵:十五點任務點。”

林問夏懷疑地問了一遍:“多少點?!”

“十五點。”

十五點???

她先前去晉王城斬殺魔物,系統也是頗為大方地給了這麽多。如今連動手都免了,只需要幾句話,這點數不是手到擒來?

系統的任務發布的越來越簡單,因此她才不可置信地重複了一遍。

林問夏擡眼,輕聲說道:“玉昆宗有着道清老祖留下的護山大陣,有這陣法在,怎麽可能會有邪物進來?這麽多年陣法依舊穩固,若是祝師弟口中的圖騰陣吸收周圍的力量,各個掌門怎會發現不了?”

掌門的面色稍霁,望了一眼林問夏,轉過頭去看諸位長老。

果不其然,在林問夏提到護山大陣之後,各個長老的憂慮消失得無影無蹤:“是啊,有道清老祖留下來的護山大陣,玉昆宗怎會有髒東西作祟。”

“依我所看,這修士生了魔紋之後,定是被什麽蠱惑,開始信口胡言。”

“是啊,玉昆有護山大陣在,又怎會出事?”

景恒撫了撫胡須,面目陰冷:“依我看,這等胡言亂語,妄圖迷惑人心的弟子,就應該被關入寒冰潭中,好好反省反省!”

此話一出,周圍議論紛紛的聲音驟然停頓。

那些曾經被祝景之壓過風頭的弟子、看他不爽的人、甚至與徐白不對付的長老瞬間附和:“沒錯!”

“将這魔修關入冰牢!”

“關入冰牢!”

祝景之本身不是善于辯解的類型,聞言身形搖晃了下,心中更是鈍痛無比。

倘若白芨站在此處……會是怎樣的心情?

那時他會不會也是聲讨着她的一員?

林問夏心裏樂開了花,這十五點任務點穩穩到手,眼前曾威脅過她的人又能消失在眼前,可謂是一箭雙雕。

她只需要一句話,就能污蔑白芨與祝景之,讓他們陷入衆叛親離、萬劫不複的境地。

而被栽贓之人,往往卻很難解釋。

祝景之一撩衣袍,竟是跪了下去。

撲通一聲,激起了滿地的塵埃。

他聲音平緩,目光直逼林問夏:“弟子懇請掌門嚴查林問夏,她與白芨師妹入魔一事有關!”

戒律堂一時間沒了聲音。

不光是弟子感到無比震撼,就連徐白等長老也十分詫異。

若是跪在眼前的是其他弟子,他們倒是不會驚詫。可跪在眼前的是祝景之——祝景之是誰?是玉昆最心高氣傲的弟子,從沒見過他為誰折腰。可如今,他跪下來并沒有為自己辯解,而是替那判處宗門的魔修師妹說話。

掌門定定看了他一眼:“你可有證據?”

衆人将目光放在祝景之身上。

那目光帶着驚疑,帶着打量,帶着一切好的壞的情緒。祝景之抿着唇,指甲摳入掌心裏,承受着不堪的目光。

每當他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想起師妹冷淡的态度,硬撐着自己跪在那裏。

“弟子并無證據。”他答道,“可那日沉仙崖畔只有林問夏與白芨兩人,又怎能相信她一面之詞?白芨師妹天賦極佳,假以時日定能證道,焉知林問夏是否心生嫉恨,害了白芨師妹,再回到玉昆宗先行告狀,好坐實了白芨師妹的罪行,如我今日一般百口莫辯。”

祝景之果然不肯放過自己!

林問夏垂下眼,遮去了眼中的恨意。好在他手中沒有證據,如今透露出的只是他的一番猜測,她要解釋起來也并不難。

況且有景恒長老說的那一番話在先,衆人要是想相信祝景之的話,那可謂難上加難。

……誰會相信一個魔修所說的話?即便他下跪着去解釋,誰又知道他是不是在裝可憐、博同情?

她勾起一抹笑容。

掌門看了他半晌,終究大失所望地搖了搖頭,疲憊地看了一眼徐白:“你的弟子,你來處理吧。”

徐白明白了掌門的意思。

先前景恒所說的話無疑在他心底種了根刺,祝景之說那奇怪的陣法,無人所見,如今又栽贓林問夏。

已經沒人相信他了。

一衆長老散去,徐白冷眼看着仍然倔強地跪在地上的祝景之,終是不忍地拽着他起身:“随我去寒冰潭好好反省吧。”

……

十五點任務點到手,林問夏打道回府,興致頗好地回了弟子居。

就連提前服下那枚丹藥所生的怨氣也消散了些許。

鏟除了祝景之這個絆腳石,她總算閑下心來,開始思考別的事情。系統看着她的模樣,突然出聲:“宿主,上次幫你抵擋的那次攻擊,你還欠下了我一個任務。”

林問夏心道她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面上卻笑吟吟地:“我記得,系統,這次是什麽任務?”

冰冷的系統音裏透露出些許詭異:“只是一個非常、非常簡單的小任務,比今天還要簡單……”

系統停頓了片刻,這才道:“幾日後,有玉昆的修士會将一個小盒子交到你的手裏。而你要做的,是将這個盒子放入玉昆宗內,不被衆人發現的地方。”

系統暗自冷哼一聲,語氣自然不怎麽好。它被林問夏所牽連,那夢

第 82 章 布棋之人

微風漸起。

陰護法一直看着那太陽落了山, 直到淡淡的霧氣籠罩上來時,他依舊動也不動。

她說什麽?

她說江流是個假的。

可分明流兒眼中逐漸有了溫情,怎麽會是個假的?

白芨見他呆愣在原地, 面色有一分不忍, 道:“如今只是猜測。也請陰陽護法回想一下, 江流最近可有不同之處?”

單單憑借佛子的一番話, 她是拿不出證據的。一切的一切也只是猜測罷了。

“那孩子孤僻,性子又冷。即便與我們也不常接觸。”陽護法回想着,搖了搖頭,“我這邊并看不出什麽不同來。”

反倒是江岸總是跟在江流的身邊……

可如今他情緒波動的這麽厲害, 也回想不出什麽來吧。

陽護法望着江流離去的方向, 眉心處緩緩擰成一個“川”字。

而後一道溫潤的聲音傳來:“是與不是, 将江流捉來詢問便知。”那聲音帶着笑意, 卻給衆人提供了一條思路。

只是這詢問就有些深意了。

陽護法忍不住側目去看發聲之人,顧初衍含着笑容正朝着白芨提供建議。可他聽出來了顧初衍話裏的意思。

說是詢問, 實則是想搜魂!

那可是陰毒的禁術,連玉昆的那群老東西們都不屑于去用, 如今被他從口中雲淡風輕地說出來時,讓他周身發涼。

而且他怎知魔界有人修習了搜魂之術?

白芨怔愣了一下:“詢問?剛剛我們也質問了江流,可她否認了。”

顧初衍含笑不語。

只是顧師兄這樣說,肯定是有方法能問出話來。

白芨忍不住去看他的神色。

陰護法忽地化作一道魔氣, 轉身往江流消失之處去追。

白芨問:“他是去捉回江流的嗎?”

一出鬧劇落了幕, 徒留下來一地狼藉。陽護法轉過頭,緩慢地眨了下眼,卻道:“不……”

“他是去保護她的。”

雨停之後, 四處便濕漉漉的, 況且此處靠着河岸, 濕氣更重,無疑為白芨尋找圖騰陣又多了一處困難。

等到白芨緩過神來想說些什麽時,卻發現陽護法早已消失不見。顧初衍笑吟吟地看着眼前之人:“白芨師妹若是在找圖騰陣的話,我倒是可以提供一些線索。”

白芨搜尋陣法的動作一頓,忍不住去問道:“顧師兄,你好像什麽都知道一點……”

然而對上了那含着笑的眼神。

他說:“只是活的稍微久了點,因此了解的比白芨師妹多一些。方才我來的路上,亦是看見了些許圖騰陣的蹤跡。”

顧初衍與白芨同行,一一道出陣法的藏身之處。有的甚至藏在河流下的淤泥之中,白芨忍不住好奇:她自己可以通過感受那股令她心悸的力量去尋找陣法,這污泥中的陣法藏得這麽深,顧初衍是如何找到的?

白芨将地上的陣法一個個标記,而後心念一動。

所有标記在剎那之前一齊亮了起來,浮現于空中,竟然構建出來一副有規律的線條。

看這形狀,似乎是個半圓的圖案……

騰流河之上,是一片巨大無比的圖騰陣法。

在她暈倒之際,看見的圖騰陣只有短短數個,而每一個陣法形成了鋪天蓋地之勢。

白芨抿了抿唇,踏上伏鷹鞭。

那翠綠的藤蔓沖天而起,載着她升于高空之上。白芨朗聲道:“可否請顧師兄祝我将其他圖騰陣法找齊?”

魔氣朝着身下劃了個半弧,與之前所标記之處接壤。顧初衍應了一聲好,順着她的魔氣而去,一寸寸翻找着周圍的邪陣。每過一處,便留下一個記號。

從上方俯視着騰流河,滾滾河水被束縛在這圓弧之內。遠處新的标記一個個亮起,補齊了半圓的另半部分。

所有的小型圖騰陣法,在此刻構成了一片圓形。

當最後一絲魔氣消失,整個圓形被補全之時,白芨感到腦中一片刺痛。

那種痛覺如同密密麻麻的針紮入腦海之中。

突如其來的痛覺讓她險些撐不住身形,伏鷹鞭搖晃了一下,纏緊她的腰身,防止她從空中掉下去。

眼前圓形的标記……正如同她之前看到的巨大陣法一般!

白芨閉上了雙眼,然而血色的畫面卻不斷地往她的腦海中鑽。

支撐伏鷹鞭豎立起來的魔氣正在緩慢消散。

沒有魔氣的支撐,伏鷹鞭很快變成了普通的軟鞭,從空中跌落下來。然而她此時無法操控魔氣、操控伏鷹鞭、甚至操控自己。

她看見了更多的陣法。

此刻白芨如同一個輕飄飄的魂魄,閃身進入了玉昆宗。護山大陣的角落處,攀爬出墨色的圖騰,宛若活體般張牙舞爪,吞噬着陣法,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發現。

修士們或是在桃林中練劍,或是在弟子居內休憩,無人憑空出現的圖騰陣法。

她感覺自己不受控制地朝着宗門後山的方向飄去。

玉昆的後山平時很少有人來,故而靈草與樹木瘋狂地生長,成了一片密林。

她來到了一棵樹下。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麽在指引她一樣,白芨伸出手來,古樹之前的泥土一捧接一捧地被移開。

一尊黑色的盒子在泥土之中露了個角。

只那一角,卻露出了更為複雜的陣法圖案。她上前輕掃塵土,露出那方漆黑的盒子來。

陣法并不是繪制在盒子上的。

而是纂刻。

盒身之處充斥着精致的陰刻與陽刻,似乎是個封印的陣法。白芨本身對陣法沒有研究,只能看懂個大概。

令她感到奇怪的不是盒子。

而是盒子之中有些熟悉的同源氣息。

白芨有些茫然,想破開陣法打開盒子,看看玉昆後山下埋的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然而有那陣法的封印,別說開啓盒子,就連她欲通過蠻力粉碎盒子都十分困難。

盒子并不算沉重,甚至有些輕飄飄的。

她依舊對這東西産生好奇,然而下一秒,眼前換了個景象。

護山大陣正在被魔火蠶食,數不盡的邪魔通過那道口子鑽入玉昆宗內。一些修為低的弟子,甚至來不及發出呼喝聲,就被邪魔吞噬,成了一副了無生機的模樣。

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她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或是對不起她的人,或是與她毫不相幹的人,被拖入圖騰陣之中化為一股股能量。

魔界之人與玉昆的掌門長老在古森林之上打着,天色被割裂,一半至昏至暗,一半光亮如初。

直到那圖騰陣法遮天蔽日地升起——

護山大陣敞開後,那圖騰陣顯出形來,将整個玉昆宗乃至仙門的區域籠罩了起來。

騰流河之上,白芨觀測到的陣法同樣升起,天上還在打着的衆人忽然失了力量,跌落下去。

白芨緩慢地眨了眨眼,呆呆地望着天空之上墜落的一片紅色衣角。

那是……魔祖。

所有人都化作了陣法的養料。

在這一片血色之中,她聽到了一個空靈而模糊的聲音。

鈴聲從遠方響起,由遠至近。

白芨擡頭看去,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位……她曾在鏡中看到的女子。

佛子說,那女子很可能是巫祖。

她努力睜大眼睛,想看清巫祖的面容。對方提燈而來,撥開霧氣,衣擺的鈴铛随着她前行的動作不斷搖晃,響聲傳得很遠很遠。

前方有什麽?

前方是一片虛無。

她要通往哪裏?

巫祖提着燈,在她的身前緩緩停了下來,嘴唇輕啓:“千年之後,天道即将滅世。”

天道……滅世?

善空佛子也說過這句話。

可并非千年後,在不久的将來,仙魔兩方打起來,金雷将這方小世界毀了。

只是她忍不住去呼喚:“可不可以讓我看看你的臉?”

巫祖的長發垂下,随着動作微微晃動。昏黃的燈光在霧氣之中顯得模糊而朦胧。白芨話音剛落,卻見身前之人停住了動作。

一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她擡起頭,與那霧氣之中望過來的目光對視。

繪着彩色繁雜圖案的衣袖撥散了身前的霧氣,在震驚之中,白芨與巫祖的臉對視。

她能看見巫祖的嘴唇張張合合,說了一句話。

然而白芨此時卻無力分辨。

整個人被推出了那方幻境之中,身體從霧氣之中跌落、跌落、不停下落。霧氣散去,露出了這個世界原本的容貌。

……

一個冰冷的懷抱接住了她。

那并不似人的體溫,微微偏冷,激得她有些戰栗。

眼皮如同千斤般的沉重,白芨想睜開眼去看,可是怎麽也睜不開。

巫祖最後望來的那一眼……

意識逐漸模糊下去,好似徹底沉浸在那迷霧之中。

伏鷹鞭滑落在地。

顧初衍面無表情地接着白芨。因為她從空中突然跌落,他趕得太急,動用了屬于妖族的那部分力量。

青色的蟒尾支撐着他立于半空中,尾巴不斷地掃動着,将地面清理幹淨。

他皺眉看了看周圍。

還是不夠幹淨。

不能将白芨放在這裏。

想了想,顧初衍看着周圍的古樹,将蟒尾猛地抽向樹幹,一樹的落葉紛紛揚揚地撲簌而下,他用尾巴勾起樹葉,鋪成了一張柔軟的樹葉床,這才将白芨輕輕地放在上面。

蟒尾化作雙腿,長袍覆加于身,重新化作了人形的模樣。

他緩步走到白芨身前,感受到了那股力量波動,更是雙眸緊盯着她。

她在皺眉。

她看樣子有些驚恐。

是因為想起來什麽被吓到了嗎?

顧初衍仔細觀察着白芨臉上的表情,像在觀察什麽新鮮事物一般,将她的一切反應都深深地記在了腦海裏。

她的性格果然生動有趣,有時甚至教他忍俊不禁。原來是那樣一個鮮活的形象,不再是死板的文字。

每每與她接觸,都能感覺到不同。

他喜歡這種不同,喜歡一切發生在意料之外的事情。

她的一個微笑,一個望過來的眼神,哪怕是那一句“顧師兄”,都會讓他滿足許久。

又見白芨無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是因為冷嗎?

她的手指微微蜷曲,像是想抓住什麽一樣。只是這一地的落葉,她張開手,落葉輕飄飄的,發出些許細碎的輕響。

顧初衍想了想,打算伸手去讓她抓,只是伸到一半的時候,狼狽地抽了回去。

他是蟒。

如若自己伸出了手,恐怕她會覺得更冰冷。

魔火從手中燃起。

這次不是攻擊,火焰安然地跳躍在掌心之中,将顧初衍的手烤的發熱。直到手心有一些痛感,他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握住手心,感受了下溫度。

……有些茫然。

魔火熄滅。顧初衍回憶着方才接觸白芨時感受到的熱度,估摸着溫度差不多了,他再次朝着白芨所在的方向伸出了手。

小心翼翼的。

試探着的。

猶豫着的。

将手遞到了落葉之上。

只需要白芨無意識地抓一下,她就能觸碰到他了。

顧初衍屏住呼吸,看着白芨的手。

那手微微動了動,而此刻他的心正在砰砰跳動着,比任何時候還要快,生平第一次,他感受到了緊張。

顧初衍轉動着目光,期盼着她能抓住他的手。

指尖離他越來越近——

正當白芨的手指要觸及到他之時,一紙折扇突然将她的手攔了下來。

白芨的手握在了折扇上。

顧初衍垂眸看了一會折扇,發現扇釘處泛起了一片墨綠。扇子并不會自己憑空而動。

果不其然,折扇後面露出一只毛絨絨的翅膀,正躲在後面,拒絕了顧初衍望過來的視線。

鳥類天生就被蟒族克制,天知道它的腿都軟啦!

一只鳥被青蟒盯上的感覺是什麽樣的?

百靈鳥心裏委屈,努力地将自己藏起來,就地祈禱顧初衍能将視線趕快轉移。

許是它的祈禱有用,又或許是白芨的手被折扇硌到,她的眼睫顫了顫,似乎有醒來的跡象。

顧初衍十分迅速地收回了手,将視線轉移回到白芨身上。

朗朗繁星之下,有人執黑白子以星辰做盤。

夜色沉寂,擡眼望去,四周則是一片有着千百年壽命的樹林,樹葉肥厚,只一落葉如同手掌般大。

小童拾取地上的落葉,湊近去瞧了瞧。這葉子是剛從樹上落下的,脈絡隐約可見。他将葉子置于臉前,用眼睛去瞧那天上的繁星。

答案顯而易見,星光本就微弱,更不會透過葉子映入他的眼中。

撥動棋子的聲音停了下來。

小童将葉子從眼前移開,看見那人回過頭來,一雙眼眸淡淡地望着他的方向,連忙低下頭來行禮:“大祭司……阿言走神了。”

“無妨。”

名為阿言的小童這才敢擡起頭去看眼前的人。大祭司撚着他剛剛拿着的葉子,做出與他相同的動作,将葉子遮在眼前去看天上的星空。

白子與黑子凝在空中,形成錯綜複雜的棋局。阿言沒敢多看,垂着頭去看大祭司的衣袍。

下裳用的是黻紋,上裳刻繪了日月星辰、山川河流、飛禽走獸,以一種繁雜的繪制方式刻之于上。底色是玄色與暗紅交織成條紋狀,多了幾分莊肅之意。

然而大祭司看了那半晌葉子,忽地問道:“你可知何為‘一葉障目’?”

跟在大祭司身邊這麽久,阿言被他提問的次數并不是一次兩次。大祭司的話并不多,倘若問了自己什麽問題,那便是一定有他的用意。

因此阿言斟酌許久才答道:“一葉障目指的是眼睛被葉子遮住,正如同大祭司您現在的動作。看不到眼前真實的東西,此為‘障’。”

大祭司将面前的葉子移開,緩緩道:“說的不錯。眼睛被遮住了,自然就看不到事情的全貌。一葉障目,指的正是自己被眼前的東西所迷惑。”

阿言松了一口氣,看見大祭司将手中的葉子放下,蓋到那碗裝着黑棋的棋子之上。

大祭司背着手,向前邁了一步,似乎能離天上的星辰棋局更近。

随着他的動作,衣擺下的幾枚鈴铛因為晃動而發出清脆的聲音。阿言的目光一直放在大祭司身上,見他停在棋局前似乎沒有動作,禁不住有些好奇。

阿言知道大祭司的話還沒有說完,于是一直端着手,維持着禮節,等他開口。

“擡頭看。”威嚴而不容置喙的聲音響起,“下一步,黑子該落入何處?”

黑夜之中,星光閃耀之處,幾枚黑色棋子伏在期盼之上。而那閃耀的星光,與那黑色對立,成了棋盤之中的白色棋子。

阿言這才發現,那碗棋子裏,竟然只有黑色的棋子。

以天為局,以夜為盤,以星辰做子。

他心中震撼,看着空中閃耀的星辰,思忖着黑棋該如何落子。

只是……

“阿言鬥膽問大祭司。這黑棋是想贏,還是想輸。”

阿言與大祭司的目光對上,被他銳利的目光一刺,連忙低下頭去:“是阿言多嘴了。”

大祭司平時最喜歡下棋。他可将處處作為棋局,與自己對弈,一下就是數日、數月。阿言伺候大祭司這麽久,從一竅不通看到小有所成。雖然不知棋局用意,但是也能看清幾分走勢。

如今大祭司執黑子,星盤為白子,黑子卻占了劣勢。

他剛剛問的是什麽話!

阿言忍不住縮了縮頭。大祭司所下的棋局,向來只有他贏得份。哪怕棋局再劣勢,不到最後一子,焉知最後的輸贏?

可棋盤之上的黑色棋子怎麽看怎麽占劣勢。

大祭司沉思片刻,一股力量迫使阿言擡起頭去看天上的棋盤。直到阿言的脖子微微發酸,他才注意到,天上棋局的局勢正在變化。

有一枚黑色的棋子,在向四周緩慢地移動着,不斷變換着走入不同的位置。而只因這一枚黑子,棋盤上的局勢在不斷地改變。時而黑棋一方陷入險境,時而将白棋包抄,柳暗花明。

阿言忍不住發生感嘆:“它竟然會動!”

大祭司微微颔首,重複了剛剛的問題:“那麽下一步,黑色棋子該落入何處?”

“落入何處……?”阿言喃喃道,“既然有一枚黑棋不可控,那之後的棋子落在哪裏也沒什麽區別。整個棋局都會因為這枚會動的黑棋而改變。倘若下一步走對了,也會因為它将優勢變為劣勢,即便下一步走到了險境,黑色棋子若是去往正确的位置,險境也可以安然無恙。”

“你說的不錯。”大祭司一拂袖,将罩在棋子上的那片樹葉還予阿言,“下去吧。”

阿言行了個禮,正要退下,卻忽然沒了聲音。

擡眼之時,他才發現,大祭司居然閉上了雙眼,伸着手正揉着眉心!

強大如大祭司,也會因着什麽事情而煩惱嗎?

他可是天下最厲害的執棋人!

忽地,那人睜開了眼。

泛着紫光的眸子如同利刃般,殺氣迸出:“怎麽還不走?”

阿言這才想起來自己的目的:“大祭司,有人在附近的林中發現了族長一脈的人……要不要……?”

“不必。”他聲音清冷,“我尋的位置,短時間內,他們是不會找到此處的。”

阿言應聲退下。

整個庭院中,只剩下大祭司一人。

這時他才真正放松下來,仰起頭看那天上那方棋局,微微一揮手。

整個棋盤瞬間暗淡下來。

夜色露出了一角,月光透着那一角映照進來,撕開了虛假的棋局。

那身為白棋的星光,露出了真正的面目,它正以一種極為緩慢地速度移動着。

這棋局,居然都在變化!

夜色褪去,日光重臨于天邊。大祭司就這樣站着,看着棋盤中徒留着的黑子,耐心地等待着。

——直到夜幕再次降臨。

然而這次星辰顯現之時,位置卻與上一晚的位置相差些許。而本應處于劣勢的黑棋卻占據了上風。那枚會動的黑棋向前一步,堵死了最前方白棋的退路。

大祭司臉上卻不見喜悅之色。

他仍是淡淡地看着。

黑棋終于走向了他該去往的位置。只是這白棋亦是會動,下個夜晚來臨之時,天上的棋局會變成什麽走勢呢?

何為一葉障目?

雙目所見,皆是虛妄。

無論是修士、還是凡人,雙眼所見到的,誰又能肯定那一切都是真實之物?焉知天上有沒有一局棋盤在操控他們周身的一切。

棋局仍在不斷變動着。

大祭司一揮手,天上那會自行移動的黑色棋子被他吸入手中。倘若沒有這枚棋——

擡眼去看空中,黑色的棋子又占了劣勢。

關鍵就在于手中的這枚會動的棋子。

大祭司将手中的棋子翻轉,只見棋子背面,似是刻了三個小字。他凝神望了許久,眉頭皺起又松開,終究将它歸于棋盤之上。

黑子緩慢地移動着,走向它該去往的位置。

倘若小童還在這裏,看到那棋子後面的三個字,就會發現。

那篆刻的不是別的。

而是——

顧、初、衍。

第 81 章 不滅

一扇之間, 卻阻攔下了合體期魔修的暴怒一擊。

顧初衍心中震撼,沒有絲毫猶豫地站定于她的身側,兩人一同與陽護法對峙着。

陽護法擡眼, 不由多看了一眼面前的女修。

沒記錯的話, 他與這女修有過一面之緣。那時還是在去往古秘境之時, 她跟在魔尊身邊, 是魔尊的小徒弟。當時她的修為剛到元嬰期,如今已經出竅了,倒是個修煉的好苗子。

在看見她手中的折扇時,陽護法了然。

這是喻永朝的折扇。

即便有好的武器, 能接下這一擊, 亦是靠這女修本身的實力。

白芨握緊扇子, 因為魔氣急速透支使她有些脫力。即便如此, 她仍然昂着頭睨視着眼前的兩人。

氣流逐漸平息下來,徒留一地狼藉。

陽護法了然, 輕哼:“不過是強撐罷了。”

說罷,一振衣袍, 正欲擡手——

白芨怒視着陽護法,眼睛裏跳躍着不盡的火苗:“魔界之人便也是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直接給人定罪嗎?”

火焰在眼中跳動着,炙熱感從心中不斷燃燒、沸騰, 從一簇火苗燃成了鋪天蓋地的火光。

有什麽東西要炸裂出來一般。

“哦?”陽護法覺得有趣, “從古至今,不是向來只有憑實力說話的份嗎?”

只要你是這方世界最強之人——無論你說什麽話,做什麽事。

都不會有人反駁, 也不會有人敢去反駁。

白芨閉了閉眼。

憑實力說話。

她正是因為自己實力不敵玉昆宗之人, 才會被束縛在那冰牢之中。

如若她實力強勁, 又怎會被林問夏推下沉仙崖,又怎會被逼跪于戒律堂之中,又怎會一腔憤懑與委屈說不得,最終自爆身亡?!

“您說的是。”她睜開眼,烈火燎原,“我自知實力不敵護法,但我總要為自己與別人讨一個公道。伽藍塔禁制已破,邪魔頻出,在看不到的地方有多少人因為邪魔遇難?塔主本可以遵從善清佛子的意志,繼續鎮守伽藍塔,可這一切都被圖騰陣毀了。”

說到最後,竟是輕笑一聲,指甲摳入掌心中,流出絲絲鮮血來。

陽護法皺眉:“江流與這些何幹?”

他狐疑地看了一眼身後的女修,後者垂着頭,身上傷痕累累,顯得更是嬌小可憐。她是江岸的女兒,他又剛好囑咐過他照看江流,他自然是能幫則幫。

她正欲說出從青鸾鏡中看到的畫面,衣角被顧初衍輕輕拉住。白芨側目去望他,後者搖了搖頭,盯着他手上的傷口,一雙眸子中盡是擔憂。

青鸾鏡……還不能暴露。

若是江流真有問題,她過早地暴露青鸾鏡無疑是在對方面前多透露一張底牌。

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四處布下這等邪惡的陣法,想必江流并不只是表面看上去的那麽簡單!

于是她只開口道:“江流有問題。”

等了好半天才聽到答案的陽護法笑了一聲:“如若說話不講證據,那就請你拿出相應的實力來。”

無論是魔界還是修真界,向來只有實力優先。

顧初衍嘆息着說:“本來我二人想将她交予魔尊做定奪。既然陽護法執意要阻攔,晚輩二人冒犯了。”

說罷,袖中揮出兩道魔氣。烏雲蔽日之時,魔氣大盛。白芨也并未冷眼看着,又一扇——

那是一股極其強大的力量。

掌風所帶的魔氣經過那一扇的加持,顯得格外有毀滅力。

面對眼前的攻勢,陽護法大叫一聲好,純白的太極圖飛速旋轉,霎時白光自圖案中通天而出。

眼看着魔氣要與白光撞上,白芨眼中的冷意一閃而過。

腳下踩着的伏鷹鞭伺機而動,那道綠意,竟化成了不滅的劍光!

劍光迅捷又危險,速度極快。

這一次,它甚至追上了前面的魔氣!

祝景之說她是劍法的天才。彼時她在玉昆宗時,所有人都誇贊她是練劍的好苗子。

這一瞬,面對實力強勁的陽護法,她腦中的一瞬間閃出的是那夜以繼日反複練習的劍招。

腦海中閃過的是這方世界毀滅的模樣。

多少人流離失所,多少人死于圖騰陣法之下。

魔界成了一片荒無人煙的空殼,晉王城中,四處都流着血。

塔主眉心處妖冶的一點紅色,與世界盡頭的血色逐漸重疊在了一起。似乎有個聲音在呼喚她:此世應滅。

她不願滅。

她不想滅。

白芨沒有劍。

但劍招早已刻入了腦海與骨血之中,翻湧着、沸騰着!

只要她手中有武器,萬物都可化作她的手中之劍!

伏鷹鞭法第七重——

“山河轉!”

翠綠的劍光将魔氣抽起,繞過了混白色的太極陣,直朝向江流的方向而去。

這一鞭猶如滅頂的氣勢,鞭法中萬劍長吟,連那江流手中的劍都感受到了這股無窮的劍意,在手中發出了锵然的劍鳴聲。

那是飽含着個人情緒的一擊。

悲怆、不甘、對命運的質問……

陽護法想,他本該攔下的。

合體期的修為能看穿同修為以下的一切破綻,白芨此時的攻擊再快,在他眼中也如同放慢了幾倍的慢動作一般。

只是那股情緒——讓陽護法看得入迷。

白芨就像野草般瘋狂地生長,哪怕風霜雨雪,打了她的葉,卻毀不了她的根。等到冰雪融化之時,萬物複蘇。

野草終将占領草原,還此方地界一片生機!

在這猶豫之間,劍光已至江流的身前。

想起友人囑托的話語,陽護法咬了咬牙,一個閃身,直接擋在了江流身前。

轟——!

像是撞到了什麽堅硬的物體,劍鳴聲一瞬間靜止下來。

魔氣與煙塵混合在一起,撲簌簌地向外飄落,直到微風将灰塵卷入河流之中,被河水沖刷着沉入河底。

魔氣散去。

陽護法沉下臉來,他身上的白袍染塵,被劍光打的破爛不堪,而鷹嘴面具處也裂開了一道口子,別提有多狼狽。

他雖然止住了白芨的攻勢,可讓他顏面丢盡了!

一介合體期的護法,竟然被出竅期的女修逼成如此模樣。

白芨垂眸看着下方的兩人,聲音沒有任何波動:“現在,我可以同您談談了嗎。”

“殘魂與你融合需要漫長的時間……”喻陵翻着書頁,打量了一下戒指形狀的魂魄,皺了皺眉,“它的自我意識好像過于強了些,修為也不低。若是回歸你體內,起碼可以連破兩階不止。”

喻永朝垂眸看了一眼手上的黑玉戒指,心道被關在寒冰潭裏的果然不是什麽善茬。

即便那是他自己。

書頁已經泛黃,喻陵小心翼翼地折了個角,掃了一眼最新一頁的字跡,面色逐漸沉重下來。

“融合殘魂亦是有風險。如果自己的意識不堅定,很可能醒來之時,好似換了個人。況且融合的時間亦是無比漫長,兩人記憶相融,并不是什麽好事。換句話說,雖然能增進修為,風險也是很大的。”

喻永朝默然。

傅正卿緩和着氣氛:“師尊,你覺得殘魂的性子要多強,才能壓的過他?”

喻陵心道也是,該囑咐的話都念完了,卻見他的徒弟把玩着手中的扇子,似乎對殘魂并不上心。

喻陵勸到:“這扇子你都玩了多久了,怎麽總是看不膩……咦?”

這折扇好像哪裏不太對勁的樣子。

那存放着他一部分情緒的扇釘哪裏去了?

喻陵細細打量了一番,才發覺喻永朝手中的扇子并不是他常用的折扇,而是模樣十分相似的另一只。

只是還沒等他問出口來,折扇發瘋一般從喻永朝手中竄起,重重地跌落在地。

喻陵隐隐猜到了這把折扇的主人,沉聲問道:“可是你師妹出了事?”

折扇歸于寂靜,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一雙修長的手将它拾起,朝着手上磕了磕,打去地上的灰塵。

喻永朝淡淡地“嗯”了一聲,垂下眼卻沒什麽反應,只是手上一瞬間青筋暴起,反應出他內心的真實情緒。

喻陵看他情緒有一瞬間的變化,卻沒有後續轉身離開的反應,驚訝了一瞬:“不去幫你師妹嗎?”

眼前之人不疾不徐地撫着折扇,讓人看不出他的情緒。

過了好半晌,喻陵才見他停下來,側目詢問自己:“可有空餘的洞府?如若融魂的時候暴動,我怕把城主府毀了。”

喻陵想起城主府奢華的裝潢,連忙在腦中想着還有哪個空餘的山頭沒來得及播種,到一旁翻着冊子挑挑選選。反倒是傅正卿聽了他的話,眯着眸子:“融魂遲早能融,而且你這一去不一定什麽時候才能出來,當真不擔心小師妹?”

空氣靜默,徒然留下喻陵翻着書頁的聲音。

過了好半晌,傅正卿聽到了答案。

“我相信她。”

傅正卿側目望去,見喻永朝語氣篤定地道:“師妹不會出事的。她可是敢叛宗入魔的人,首先是個出竅期修士,其次是我們的師妹。上古秘境她去得,伽藍塔她闖得,大道三千她悟得,怎能會折在這裏出事?”

“是我們把她想的太弱了。她魔氣入體,靈力散去之時,都能憑着自己不屈的意志徒步前行走到魔淵?”

一時間喻陵翻動書頁的聲音沉寂下去。

喻永朝一字一句道:“她受的委屈,吃的虧,如若自己的實力解決不了,那我們就替她讨回來。”

說罷,從喻陵手中拿過那頁通往洞府的地圖,禦着扇子徑直離去。

師妹……

他眨了下眼,看着手腕處透明的絲線。

絲線将他與師妹那端相連,他能感受到那邊極為強烈的情緒。

師妹沒有出事。

可是如果想替她讨回公道,唯有将自己的實力提升再提升,提升到這三界之中無人能敵之時。

再沒有人能夠束縛她,欺侮她。

萬物皆為蝼蟻。

祝景之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趕回了玉昆宗。

起初,他徒步走着,平時最注重潔淨的他踩進了泥土裏也如未發覺一般;後來,他的腳步越來越快,朝着玉昆的方向前行,腦中重複放映着白芨對他說的話;最後,他禦劍而行,碎星在腳下宛若流星,只餘下一道光來。

撥開宗門前的霧氣,祝景之開始在各個角落中找起來。

他的手有些顫抖,抑制心魔本身就耗費體內的靈力,但他記得師妹的囑托,仍禦劍四處尋找着。

從宗門前的臺階到弟子居外的桃林,每一處祝景之都仔細去看過。只是他越看越心驚,不起眼的臺階兩側,雜草掩映之處竟然生了巴掌大小的圖騰陣法。

正如在騰流河岸時師妹與他看到的一樣!

祝景之暗暗記下位置,用碎星劍在一旁刻下劃痕記號。為了讓記號不那麽顯眼,他思考片刻,最終畫了一壇酒,上面飄落着梨花瓣。

他有私心,仍對那碗梨花釀耿耿于懷。

可眼下除了師妹,他再也想不起其他來。

祝景之轉身前往下一處地方,宗門前與弟子居已經去過,下一處該是戒律堂附近。

冷汗從臉上滑落。

他知道這是脫力的表現,然而只是劍尖抖了一抖,繼續撐在地上,一步一步地前行。

戒律堂就在眼前。

它建在晦暗的一面,周圍有樹木掩映,陽光只能透過一扇窗照入裏面。祝景之抖着手,一寸一寸地去撥開靈草,順着牆壁處去撫摸。

一股刺痛的力量從手心傳來。

祝景之低下頭去,發覺牆身與靈草之間,赫然埋藏着一塊石頭大小的圖騰陣。他剛要拿碎星劍去标下記號,背後響起了一道森然可怖的聲音——

祝景之回頭,看到了景恒那張死氣沉沉的臉。褶皺爬到了額頭眼角,而景恒眼中卻散發着不善的精光。

“你在找什麽?”

“你在找什麽?!”

陽護法看着面前的女修足尖一躍,從伏鷹鞭上跳下,蹲在地上,從淤泥之中找着什麽。

他有些狼狽地接下那一擊後,默許了白芨去解釋。他好歹是個護法,失了風度,不能再失去氣度。

看着女修在地上挖泥巴,陽護法反倒好奇地湊上去看了看。

只見那泥土之間,一輪詭異的陣法在流轉,邪惡詭谲之氣掩埋不住地往出鑽,暴露在外以後,更是掠奪着周圍的一切力量。靈氣被它盡然吸收,成了個缺口,四周的靈氣不斷像此處補去,變為永遠都在轉動着的漩渦。

陽護法瞳孔一縮,他一眼就能斷定這邪陣吸食生機,斷然不是什麽尋常的陣法。

他不着痕跡地望了一眼身後垂着頭的江流,沉聲問道:“這等詭谲的東西,是誰布下的?”

白芨擡眼看了看他的身後。陽護法皺眉:“我徒弟修習的是劍術,對陣法沒有半點鑽研,怎可能會布下此陣?”

而且這等陣法,別說是江流,連他都不知曉。

魔界沒有任何地方記載了這種極為邪性的圖騰陣。

他回眸望向江流:“你說,這件事與你有沒有關系。”

江流自然是撇清關系。

陽護法的目光銳利,江流定了定心神,才與那目光對上:“徒兒不知。”

此時此刻,她從未那麽希望過那片黑色衣角出現在她眼前。

雖然她是陽護法的徒弟,可他不會無條件護着自己。

顧初衍溫和地提醒道:“既然你與這陣法毫無關系,為何去偷襲白芨師妹呢?”

顧初衍抛了一枚珠子,淡藍色的珠子落入空中,化為一幕水鏡。

江流臉色在一瞬間難看了起來。

這是——留影珠!

她竟不知顧初衍将她的動作記錄下來才出的手!

水幕蕩漾開,白芨的背影浮現于鏡中,她似乎正蹲下去看什麽,而江流冷眼站在白芨身後,一步一步地去逼近了她。

當畫面進行到白芨轉過身來時,一股濃郁的魔氣将空中的水鏡打散。留影珠墜落下來,埋在稀爛的泥土中,光芒黯淡下去,徹底沒了反應。

黑色的太極陣法出現,從那留影珠墜落的地方伸出無數骨爪,直到将那珠子碾得粉碎才作罷。

自魔氣中走出一人。

那片黑色的衣角擋在江流面前時,就連陽護法的神色都變了。

江流擡起頭來,手臂處還有着青紫的傷痕,陰護法見狀,連忙無措地問道:“疼不疼?”

“不疼。師父,還好你來了。”

江流瑟縮了一下,又重新垂下頭,掩映住嘴角的那抹笑意。

她就說陰護法定不會坐視不理。只要她受了委屈,哪怕自己做錯了事,他也得給她兜着!

陰護法毀了那留影珠,還是當着他們幾個人的面。

陽護法的面色有些繃不住:“江岸,你這是何意?”

“何意?”那聲音陰沉,“如若我不來,今日你們幾個是不是要給流兒定了罪?”

陰護法轉過身來,黑色的面具之下是一雙冷肅的眸子,如同毒蛇一般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陽護法:“你也是她的師父,我說過讓你護着她的!”

兩人對立着,一黑一白,一陰一陽。

河岸的風吹起衣袍,發出撲啦啦的響聲。陽護法摸了摸臉上碎裂的面具,緩聲道:“江岸,她與地上的邪陣有關。”

說罷,扭頭望向因着力量波動旋轉的格外興奮的陣法。陰護法已經知曉它是個什麽東西,并沒有說什麽,而是朝着江流的方向揮揮手。

江流心領神會,捂着身上的傷口持着劍消失在林中。

白芨自是擡腿欲追,被顧初衍攔住,擡頭便對上了陰護法通紅的眸子。

陰護法佝偻着身子,阻攔在陽護法面前,雙眼泛着渾濁的顏色:“我不管什麽法陣,我只知道,那是我的女兒!”

“我已經負過她一次了……”他聲音顫抖,有着說不盡的悔意,“我不能因為這些,再讓她繼續恨我。”

陽護法本來想說出的話咽了回去。

友人在他面前崩潰,縱使有再多的原因,他現在也不能提。

雨後的空氣泛着涼意,尤其是在有風吹過時。

青鸾鏡中映出江流面容的那一幕在白芨腦中揮之不去。佛子說,青鸾鏡能窺人因果……

思緒像一根不斷發散的線,逐漸将所有的畫面穿成一長串。

江流、江流……

最初與江流見面時,是三界來人一同進入伽藍塔之時。後來伽藍塔出現了圖騰陣,塔主隕落,群魔傾瀉而出。

冷風讓白芨無意識地瑟縮一下,随即,肩上被放了一樣厚重而又柔軟的東西。

白色的狐皮襖被顧初衍取下來披在她的身上,借着這個動作,顧初衍貼近白芨耳邊,狀似無意地問道:“白芨師妹可還記得江流之前有什麽異樣嗎?”

溫暖的狐皮襖覆上來,暖意将她的思緒重新拉了回來。

江流一直是清冷的性子,并不怎麽與衆人來往。

——若要說有什麽異樣。

白芨的眼神落在手腕處的絲線上。

她還記得,在伽藍塔的第九十一層時,佛子将有因果關聯的衆人身上都連接了金色的絲線,她也是因此進入了師兄的回憶之中,去幫助他走出幻境。

而其中金絲線所連接的兩人,就有江流與陰護法!

白芨擡頭,與陰護法的目光對視,忽地問了個毫不相幹的問題:“陰護法,您在伽藍塔的第九十一層中,看到了什麽?”

這個問題問得始料未及。顧初衍并不是第一批進入伽藍塔的人,而陽護法也沒有參與伽藍塔一事,只有陰護法微微發愣,回憶起那一層發生的事情,臉中露出了茫然之色。

陽光從烏雲之後顯露出來,明明是溫暖的光線,打在身上卻令他微微發寒,不似真實之景。

白芨卻是又道:“我先一步出了幻境,有一瞬間,見到塔內彌漫着濃郁的死氣。”她擡眼觀察着陰護法的表情,“死氣的來源不是別人,正是陰護法您本人。”

陰護法恍若沒聽到般,呆站在那裏,眼中光芒暗淡。

他看見了什麽?

他看見自己護着聖女出了魔界,聖女淡淡交代他不要暴露行蹤,于是他引着聖女到處在人間換着地方。玉昆的修士追來,尋不到聖女,卻尋到了他的家人。

江岸與一凡間女子相戀,沒幾年,女子誕下嬰孩。嬰孩帶着半魔血統,女子希望嬰孩當一名普通人。

而那玉昆的修士見了半魔之體,自然是欲除之。

那柄長劍刺來之際,女子擋住了嬰孩,自己卻倒在了血泊之中。

江岸恍惚回到家裏之時,只看見一片鮮紅。

一次又一次的夢魇之中,他神色枯敗,體內的魔氣在不斷地衰退,愧疚感襲來,令他痛苦無比。

嬰孩長大了,變成江流那冷若冰霜的模樣,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邊喊着:“我恨你。”

“如若不是因為你,我的母親就不會死。”

白芨淡淡道,也不管陰護法有沒有在聽:“可是後來,你身上的死氣褪去了。佛子用因果線将你們相連,我親眼看着有一部分死氣被轉移到了江流的身上。”

陰護法身上的黑袍似乎抖了抖,也不知是不是風吹的。

“江流身上的因果霧氣很淺,該是她主動幫助你,走進了你的回憶之中。佛子說:‘自己欠下的因果債,終究要在這裏償還’。”

“你欠了因果債,你欠了江流,又走不出回憶。”

白芨的一字一句往陰護法心裏打着。陽護法擡手欲設下禁制,卻見江岸青筋暴起,黑色的魔氣将陽護法的手打開:“讓她說!”

白芨看着手上的絲線,目光放得很遠很遠。

她輕聲說:“死氣既出,生者死……死者生。”

本應該死去的人活了下來,而本能夠活下來的人卻死去了。

陰護法想到了這句話。他當時覺得晦氣,認為佛子在詛咒他們,為此還動了怒。

善空那毫無波瀾的淡然語氣卻在他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明明是已死之人,卻反而複生。身上的因果線紛亂,連我都看不清。”

陰護法全身發冷,一股莫名的情緒将他包圍。他喜歡一切陰冷的地方,此刻卻是站在陽光下,企圖溫暖着自己的身體。

白芨道出了最後一句話:“真正的江流,還活着嗎?”

第 80 章 一扇

白芨嗫嚅着說了一聲:“選你。”

一吻觸之即離, 她聽見一聲輕笑。手中的殘魂被勾走,大師兄的手從她眼前拿開,而她卻不敢睜眼看他。

然而喻永朝卻沒有繼續逼迫她, 靜默了半晌, 白芨忍不住去擡眼看向大師兄。

正好落入了一雙含着笑意的眸子中。

白芨想垂下頭去躲避這視線, 又覺得自己這樣有些心虛, 便睜着眼與師兄對視,直到好半晌眼睛發酸,她忍不住眨了眨。

那片白色衣角閃到她的身前。

她又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然而這次是一個十分輕柔的擁抱。

喻永朝道:“等我回來。”

白芨下意識點點頭, 又搖搖頭, 故作嘴硬:“我等什麽, 我可是很忙的。”看不見師兄的臉色, 她又掰着手指補充道,“我要找圖騰陣, 調查青鸾鏡,還要去調查江流, 總覺得她有點問題……”

然而她話沒說完,一根手指豎在了面前,貼到她的唇上,将後半段話全部阻攔下來。

師兄卻道:“不走了。”

白芨:?

她的疑惑在下一秒被解開。一股陰冷的氣勁在經脈處亂竄, 而唇上的指節處傳來一陣又一陣的暖源, 将體內寒毒發作的疼痛抑制了些許。

那寬松的懷抱驟然收緊。

也許是疼痛讓她失了力氣,也許是師兄懷中太過于溫暖。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太陽西沉, 月色籠罩之時, 她才反應過來。

自己和師兄不知道抱了多久, 樹上的鳥獸都飛走了一茬又一茬,百靈鳥正在樹枝上打着瞌睡。而她一直縮在師兄的懷裏,猶如在山霧之中禦劍而行的朦胧感覺。

喻永朝似乎不覺累,維持着一個姿勢不動。

他看向懷裏睡睡醒醒的白芨,神情中泛着柔和的暖意。

如他提供着熱源的地心火石般。

直到經脈中最後一絲冷意隐匿下去之時,白芨推了推身前的師兄。

——沒推動。

“師妹怎得這樣無情,讓我用完就被推開。”

白芨的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并不是這樣想的。師兄與她在這裏站了一整天,自己全身的力氣都依靠在師兄的身上,想必他會很累。

只是師兄這樣講出來,她像個采補爐鼎的邪修一般……

兩人又這樣抱了一會。

忽地,喻永朝開了口道:“師妹,我走了。”

白芨不語。

師兄得了殘魂,本應第一時間回魔界去融魂,如今卻在這裏陪她這麽久。

融魂之法在古書之中也只是寥寥數筆。倘若師兄要去将殘魂與自己相融,定是十分麻煩。

更何況這殘魂本就是與師兄極為不同的性子,如若在其中作亂,無疑是多了一分危險。

她過了好半晌,才輕輕點了點頭。

只是她仍覺得心悸,像是這一別之後,會有什麽改變了一樣。

——倘若融魂之後的師兄,變了。

那會怎樣?

她無意識地用手抓着師兄的衣角,并揉搓着,直到那衣角被扯出了褶皺,扯到喻永朝能感覺到衣角被拽亂的動作,才停了下來。

他能感受到她的不安。

喻永朝沒去管那淩亂的衣角,而是撫着白芨的手,和緩地說着:“師妹,沒事的。”

緊扣的指節一點一點被掰開。手中失了那片衣角,心中空蕩一片。然而五指之間卻填入了溫暖的手掌,她再去抓着,比那片衣角更安穩。

白芨用力攥緊手指,用力到師兄的手被她捏的發白,她才緩緩放松下來。

她知曉師兄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

倘若師兄真的變了呢——

不記得那些學扇的時光,不記得她這個師妹,不記得幾次擁抱……

腰間的折扇被一股力道帶了下來。

随後被重新放入一紙折扇。

白芨定睛看去,那扇釘處翻滾着不同的色彩,似心緒紛雜。這不是她的折扇,這是師兄的折扇。

兩人的武器在此刻被師兄換去。

她聽見師兄低聲說:“如若不放心……我将自己的情緒交予你。”

白芨只覺得腰間的折扇變得格外沉重。折扇輕飄飄的,扇釘似乎發着粉色的光。她用指腹觸及之時,那光亮的更刺眼,在這黑夜之中宛如一盞小燈。

待到夜色至濃之時,萬籁俱寂,耳邊只有騰流河水翻騰向前之音。

喻永朝又重複一遍:“我走了。”

溫熱的手從她的指尖抽出,白芨輕聲道:“好。”

喻永朝又說:“師妹可會等我?”

“好。”

他笑了一聲:“那我們下次見時,師妹會說喜歡我嗎?”

白芨想開口,口型做到一半才發覺師兄說了什麽,等她又氣又急地擡眼看去,卻只見一陣氣流拂過,白色的衣角消失在了眼前,循着那月光而去,并沒有等她的答案。

大師兄走了,她心中有些發悵,觸了觸唇角,開始思考眼前的事情。

詭異的圖騰陣法,顯現着巫祖面容的青鸾鏡,還有那不知為何不肯交出師兄殘魂的江流……

她轉過身來,看見不遠處散發着金光的九步金蓮,佛子仍不眠不休地鎮守着那堆邪魔。

如今威脅最大的是那汲取力量的圖騰法陣。伽藍塔中的法陣被摧毀之時,是已故的善清佛子留下的金蓮将其粉碎。

其餘人的攻擊皆為劍斬水流般,斬不斷,雖然觸及,卻無任何殺傷之力。圖騰陣無人能毀,只有那枚金蓮。

善清舍利中蘊藏的力量把那圖騰陣撞碎。可如今也沒第二個善清。

白芨看了那金蓮半晌,終究沒有上前。佛子或許能制遏制一個圖騰陣,可她所“見”到的圖騰陣法,有着鋪天蓋地之勢。

別說是一個佛子,就那晉王城中所有佛修加起來破陣都不夠!

她緩慢地朝着記憶中的方向走着。

騰流河的河水倒灌入人間,它的周圍也有圖騰陣。

白芨沒有禦扇,只是徒步前行着,方便尋找那詭谲的陣法。布下陣法之人似乎分外小心,将圖騰陣藏匿的很好,沉仙崖畔的陣法就隐匿在霧氣之間,這裏本就是常人不願經過之處,即便如此,還要特意找位置掩埋。

至少能夠說明,此時并不是陣法顯露之時。

夢中四處都是已經成型的圖騰陣,每一個大如日輪,吸取着周身所處地域的生機——陣法所在之處,靈草枯竭,河水倒灌,不見人影。

天空中下起了蒙蒙細雨。

雨絲打落下來,白芨沒有用手去遮,而是仍在河邊尋找着圖騰陣法。設陣之人心思缜密,格外會藏,直到細雨将她的發絲打濕,她才掐訣施了個術法,将身上的水汽驅除。

日升月落,行至日出之時,一男子撐油紙傘于雨中走來,因着角度問題,白芨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見袖口的那幾道金邊。

光芒打在他身後,照的雨絲都清晰了幾分,白芨別過頭去擡腿欲走,那油紙傘撐于她的身前,遮住了落入發絲之上的雨滴。

她冷聲道:“祝景之。”

祝景之凝神去看她。

這一切與夢魇之中何其相似,都是雨天,他撐着傘去替她遮雨。也不顧白芨想躲的動作,擡手之間,一道屏障遮到她的身上。

白芨沉下了臉,揮手彈出三道魔氣,直将那屏障擊了個粉碎。她閃身躲開頭上的紙傘,整個人暴露在雨中,風起之時,水珠順着發絲落入衣角,洇濕成一片水跡。

祝景之的修為不是在出竅期嗎?怎得施下的法術被她輕易破了!

她心念微動,看向對方撐着傘的手。那手修長,與記憶之中那人的手并無不同。只是此時她能看到皮下游走的魔氣,雖然只有一絲一毫,她也準确地捕捉到了。

——祝景之,快入魔了。

想到她親手點燃的食夢草,如此說來,祝景之修為倒退恐怕是被拉入夢魇,碎了堅定的道心。

這樣的人,也會有所執念之事,從而修為跌落嗎?

祝景之見白芨寧可淋着雨也要掙脫他遞來的傘,沒說什麽,緩緩收了油紙傘,與她一同站在雨下。

和夢境之中所見的同也不同。

區別是,真實的白芨會拒絕他的一切,而他心中的白芨總是在接受着他。

此刻祝景之已然明白自己的心,他這一動,臉色又是一白。

堅定的道心正在緩慢地碎裂,每當他意識到自己所念之物,那裂痕便會更深了一番。

傘尖随着他的動作陷入泥土之中,祝景之面色微白,無措地看着白芨:“師妹,我錯了。”

說不清是什麽感覺。只是在道與自己之間,祝景之選擇了前者。她與仙門的人遵循的道不同,彼此立場有沖突,如今她不在乎玉昆的這群人了,見他有悔意,亦是沒什麽波動。

白芨看着那微微顫抖的傘尖,沉默了片刻終究開了口:“不重要了。”

她只想把精力放在尋找圖騰陣、摧毀圖騰陣上,而不是與毀了她修煉道路的那群人多做糾纏。

這一世的新生,在她踏入魔淵,拜入喻陵門下時就開始了。

只是他手中流轉着的魔氣……

白芨垂下了眼。

祝景之最恨魔修,如今他卻要入了魔,當真是可笑又可悲。

白芨擡腿欲走,與祝景之擦肩而過。大雨滂沱而下,騰流河岸的泥漿被雨水沖刷走,令她心悸的陣法在那泥漿之中露了出來。

——那是一個鵝蛋大小的陣法,刻在了一塊石頭上。因着雨水的沖刷,石頭從泥土中暴露了出來。

要找的東西就在眼前。

流轉着的圖騰陣法映出一片虛幻,随着它不斷盤旋的動作,圖騰隐隐有擴大的趨勢。陡然間,一股魔火從圖騰上方燃起。

白芨垂着眼用那幽冷的魔火炙着流轉的圖騰陣法,只是那石頭都燒得發紅,圖騰陣沒有一絲一毫損毀之意,甚至仍然在不斷擴大。

她心生怒意。

翠綠的伏鷹鞭如同嘶吼着的巨龍盤繞在石頭之上,與魔火一同像那石頭施壓,直至石頭粉碎,白芨才淺淺露出一個笑容。

祝景之凝神看着白芨的動作。他自然也看到那個詭異的陣法,只是玉昆等人并未再訪伽藍塔,不知道這陣法的可怖之處。

流轉的陣法離了碎石,卻并沒有被摧毀,而是下墜、下墜、墜到那泥土之中,流動的圖騰宛若活過來了一般,汲取着地面的生機。

白芨看得全身發冷,血液凝滞,只剩下心跳的聲音在回蕩。

祝景之不知曉陣法的作用,但看到周圍的靈氣急速流逝時,臉色也凝重了起來。

白芨看了一眼陣法,魔氣在周圍留了一個标記,冷聲道:“回玉昆,去看看宗門內是否有這圖騰陣。”

古樸的邪陣流動着将靈氣吸食;又一陣雨水傾盆而下,泥土将陣法掩蓋的嚴實。

祝景之如夢初醒。

師妹同他說話了,師妹讓她留意陣法。

他抿了抿幹澀的唇,雨水滴入唇上,也沒能滋潤他咬的幹澀的唇瓣。

他丢了油紙傘,看着白芨離開,直到那片衣角消失在他視野之中,這才折身往玉昆去趕。

白芨繞着騰流河去搜尋着圖騰陣,越往前走,她心中便越是發沉。

樹身之上,泥土之中,她能找到十幾個圖騰陣法。只是在騰流河附近就有這麽多——那其他地方呢?

布下陣法的人究竟想做什麽?

她讓祝景之留意,便是讓玉昆宗等仙門留意。如若不對這圖騰陣加以限制,恐怕不用等仙魔兩家打起來,伽藍塔乃至寒冰潭的邪魔出世,此方世界都得被這汲取力量的邪陣給毀滅掉。

白芨面沉如水。

她凝視着地上的陣法,卻只能看,無法毀。

天上的雨漸漸停去,袖中的百靈鳥卻是動了動,叼着一個堅硬的東西撞了下她的胳膊。

白芨一怔,将百靈鳥撥動到一邊,伸手觸碰着袖子裏的青鸾鏡。

她思忖了一下。

善空說過,青鸾鏡能看到因果。那如若用它去照這陣法,是否也能看到與陣法有所關聯的東西?

只是這百靈鳥……

她瞥了一眼悄悄給自己暗示的小鳥,暫且不去想。

百靈鳥定不會是普通的靈鳥,它知曉着什麽,但它不說。既然它目前沒有傷害自己的意思,把它當做寵物養着也沒什麽沖突。

青鸾鏡置于圖騰陣的上方,白芨蹲下身來去看鏡中的陣法。只是那鏡子甫一貼近陣法,後者如同長了腿般退卻,逃離鏡子所映的範圍。

看樣子,這陣法居然害怕青鸾鏡?

白芨的額頭滑落下來汗水,此刻她也沒心情施展淨塵術,經脈中的魔氣形成一股囚籠,籠罩在圖騰陣的周圍,意圖阻攔它逃脫。

而那古樸的青鸾鏡靠近圖騰陣的上方,鏡子後面的花紋竟然有幾處和圖騰陣相同。圖騰陣無法躲閃,漆黑的鏡面上出現了一道紫光。

一條巨大的應龍陡然顯現于鏡中。

應龍睜目,眼中紫氣缭繞,一聲龍吟,震得周圍的河流奔騰得更加厲害。

鏡面也随着這聲龍吟漆黑了下去。

在青鸾鏡中畫面消失的一瞬間,她看到了江流的臉。

白芨聽到了熟悉的清冷聲,在身後響起,頗為詭谲,似在霧裏捉摸不清:“白芨師妹,在做什麽?”

冷汗順着鬓角流下。

青鸾鏡是照不出人的,她之前試過無數次,還感慨過,“這什麽破鏡子,連個人影也照不出。”

而在剛剛那一瞬間,她看見了江流的臉。

這說明——

江流在畫面之中。

她與這圖騰陣法有扯不斷的聯系!

她知道江流就站在自己身後,腿蹲的有些發麻。白芨緩緩站起身來,将青鸾鏡收回袖中,無比冷靜地道:“我的玉牌掉在這裏了,正在找尋。江流師姐在這裏又是做什麽?”

江流若是與這陣法有關,那如今她用青鸾鏡發現布陣之人這件事被她知道了,很可能會出事!

而對方聲音清冷中多了一絲詭異:“那現在找到了嗎?”

白芨剛要回答——

耳邊打過一道萬分熟悉的掌風,白芨察覺有異,閃身離開了原先所站之處。掌風雖然從她身邊刮過,卻沒有傷及自己半分,而是向着身後而去。

細碎的黑煙自白芨身後燃起,如同無盡的黑夜般,鋪天蓋地的吞噬着周圍的光線,随着一聲巨響,抖得樹上的葉子盡數落下,宛若秋天的落葉。

她這才轉過頭去,發現江流站于黑煙之中,神色冷淡地望着她這邊。

而她身側,顧初衍攏了攏身上的狐皮,淡淡地收了伸出的右掌。

很明顯,剛剛的掌風就是他揮出的。

至于那些黑煙,當是他的掌風與江流碰撞之後激起的煙塵。

她能感受到,江流出手時的力量遠在于她之上,并不同于之前的實力。

江流一直在隐藏實力嗎?

如若不是顧初衍及時趕來,打下的那一掌……

恐怕她真的會出事。

顧初衍盯着江流看了一會兒,忽地說道:“這是何意?”

江流警惕地盯着他:“你要做什麽?”

如果不是半路突然殺出個顧初衍,她本可以解決白芨的。既然殘魂的事情還沒處理,而眼下圖騰陣已經暴露在了衆人的視野裏。

江流殺心漸起。

趁着白芨沒反應過來,她冒着暴露身份的風險出了手。

哪曾想少祭司他居然站在白芨的這邊……

顧初衍站在白芨身側,白芨把注意力放在對面的江流身上,并看不見他的口型。但是對面的江流瞳孔一縮,紫煙自她身上一寸一寸炸裂開。

煙霧在蠶食她的衣角,江流低聲咒罵了句什麽,想揮開身上的紫煙,然而它卻像黏稠的糖衣一樣覆在了她的身上。

白芨亦是看到了江流周身的紫煙,忍不住側目看了一眼顧初衍。

這似乎并不是魔界之人所用的招式。

魔界心法大體是依照魔氣修煉,絕不可能發出紫色煙霧。

顧初衍溫和一笑:“我會保護白芨師妹的,不用擔心。”

他似乎真的說到做到了。

纏繞在江流身上的紫煙接連而爆,這一瞬間,濃郁的煙氣将眼前的視野擾得模糊不清。

煙霧之後,江流聲音扭曲:“顧初衍,你對我出手?!”

縱然她有防備——

可面前之人是妖族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又被大祭司暗中培養這麽久。

她敵不過。

白芨似乎并不知曉她妖族的身份,先暴露的是顧初衍!

江流咬着牙退後,着實有些摸不清顧初衍的性子。

本以為他冷眼看了這麽久不會出手……

白芨到底是什麽人?值得祭司一派這樣關注!

想起剛剛顧初衍的口型,分明是“你欲傷她。”

傷她會如何?

——“當心玩火自焚。”

她只是不想陣法過早暴露在衆人視野之內,為此除去一個小小的白芨也無關緊要,不過是計劃的一環,沒了白芨也無所謂。哪曾想魔界衆人護着她也就罷了,連同族都能向她出手。

等到紫煙完全炸開,江流身上也多了不少的傷口。就算今天她沒暴露妖族的身份,一朝刺殺失敗,魔界之人也斷然不會再信任于她。

白芨輕輕按住伏鷹鞭,等待着一個時機。

果不其然,見到江流有後退的意思,那翠綠的竹節鞭宛若藤蔓一般靈活,卷着勁風朝着江流退後的方向抽去。

這是她能使出最快的速度。

伏鷹鞭得了力量,不斷伸長,鞭法的第六式在這一瞬間竟然被她使了出來。

轟——!

鞭尾一圈一圈纏繞在江流身上,甚至不斷擠壓着空間。江流面露痛苦之色,她仍在猶豫着要不要使用妖族的力量,脫離此身的束縛。

不能用!

顧初衍冷眼看着她的模樣,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看得江流發冷。

大祭司培養出來個怎樣的怪物!

可如若舍棄這具身體——她既能不暴露身份,又能脫身此處。

黑色的衣袍出現在她模糊的視野之中,在那一瞬間,江流眼裏閃過了一絲掙紮。

她在想,為什麽這種至關緊要的時刻,腦中浮現的卻是他?

也是這分猶豫,眼前之人的身影逐漸清晰了起來。只是來的并不是黑袍老者,而是白袍之人。白色的鷹嘴面具之下,是如鷹般銳利的眼神。

他看了那伏鷹鞭半晌,輕哼一聲,給身後的江流解開了。陽護法聲音粗啞:“江岸那家夥可真是給我派了個好活。我本想着,人不在仙門的地界出不了事,怎麽如今——”

陽護法的聲音陡然沉下來:“害人的倒是魔界的人?”

那道冰冷的目光徑直射向白芨與顧初衍兩人。顧初衍只來得及道一聲“小心”,黑與白交織的光芒自兩人身下亮起,那是一幅太極模樣的圖畫,只是與之不同的是,整個太極都是混白色構成的。

顧初衍拉着白芨向後退去。

白光炸起!

土石随着這道白光在二人腳下裂了一路,所過之處樹木應聲齊斷。

顧初衍見勢不妙,接連揮出三掌,然而抵不過這道混白的光線。

這白光那是合體期魔修的實力!

他神色變得極為恐怖,卻依舊擋在白芨身前。

唰啦——

沒有紫煙蕩開。

一紙雪白的折扇唰啦啦從空中飛過。

顧初衍回過頭去——

那一扇,掀起一道更為洶湧的氣流。

那一瞬間——就連天色都暗了下來。

太陽被烏雲遮蔽在後,混白色的光線黯淡了些許,與白芨揮出的氣流對抗在一起。

騰流河的河水炸開,湧上了天際。

白芨迎風而立,足尖輕點在伏鷹鞭之上,再次揮出了一扇。

洶湧的魔氣與白光對抗,竟然壓了它一分。

轟——

顧初衍睫毛輕顫,似乎被這一幕震撼到。

周圍的樹木在坍塌,潮濕的泥土在翻滾。而他所念之人,拒絕了他的庇護,挺身而上。

眼前之人,比陽護法所出的白光更加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