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正文完結

青鸾鏡泛着冷光, 在空中發了一聲劍鳴,直指應襄的龍頭。

那是大乘期修士的一劍。

一劍通天,翻湧的騰流河水瞬間平息下來。劍指蒼穹, 劍氣化作細密的雨滴, 從妖皇所處的地方襲去。

金黃的龍鱗炸開, 劍氣彈在堅硬的龍甲之上, 瞬間激起一陣響聲。

應襄怒了。

應龍一怒,水漫千裏。沖天的水汽自空中凝聚,成了滔天的巨浪。這股巨浪順勢而起,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百靈鳥!”

白芨一聲輕喝, 肩頭的百靈鳥抖抖翅羽, 金雷自天邊翻湧而來, 在人間豎起一道屏障。可怖的天道金雷成了阻擋巨浪的屏障。白芨回過頭, 玉昆的弟子堵在騰流河岸邊,阻擋着失控的河水。

身後的那群人, 無論是仙門之人還是魔界的修士,都在為她提供源源不斷的力量——

不能讓他們遇險。

不能讓維護此方世界安定的人們接下這一擊!

青鸾劍的巨大虛影浮在面前, 劍身上盤旋着青蟒的虛像。天織張口怒吼,青鸾劍的劍影瞬間大了千百倍,将身後之人全部籠罩在內。

白芨執劍,擋住那股滔天的洪水。

金光自水中亮起。

白芨轉眸, 只見一瓣金蓮立于洪流之上, 随着水波不疾不徐地前行着。那金蓮觸及到青鸾劍的虛影之時,金光大盛。

見此情狀,白芨未曾猶豫, 劍身一挑。

虛影卷着那股洪水盡數向着妖皇的方向襲去。

跨修為去揮出青鸾劍的消耗是巨大的。然而身後的仙魔兩派源源不斷地供給着力量, 使得體內消耗的能量得以補充。

她心下知曉, 不能再拖。

金蓮順着水流緩緩漂來。

“九步金蓮?”不知是誰叫了一聲,“善空佛子!”

披着袈裟的佛子踏着金蓮一步一步站定,他側目去望了一眼下方生靈塗炭的十萬大山,微微嘆息:“妖皇,收手吧。”

事已至此,應襄通過圖騰陣吸入的力量僅由十萬大山的妖族供給。但他怎能就此停手?通天之路只有一次,大道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你又是誰?”應虞嗤笑一聲,“也敢阻攔吾之仙路。”

圖騰陣加速汲取着十萬大山的生機,只消片刻,那山林就由翠綠變得枯黃,半分靈氣也無。

妖皇體內的力量又暴漲了一分。

但他知曉,不夠,還不夠!

面前這些人作為陣法的能源養料,他才能觸及到通天的門檻。

佛子低眉,轉動着手中的佛珠:“取你性命之人。”

“上古時期,人皇斬應龍骨坐地為王,身邊就有着佛修的一份功勞。”善空淡淡開口,“盡管當時的應龍尚在年幼之期,被斬骨後亦是損傷頗重。你應知曉,一只身有殘缺的龍,踏破升天之境該是如何之難。”

那被斬了龍骨的,竟然是應襄?

白芨擡眸,卻見應襄一雙龍眸死死地盯着佛子:“佛修……”

金剛伏魔杵在手中轉了幾輪,發出刺目的金光。衆人随着善空的動作望去,那伏魔杵三棱帶尖之處卻無端有些發暗。

一股奇異的香氣飄散在空中。

“龍骨香。”善空一笑,在那充滿恨意的目光之中燃起業火金蓮。伏魔杵在火中燃着,那龍骨香散發得更遠,最終化為細碎的粉末。

金剛伏魔杵的一段竟然是由應襄殘缺的龍骨所制成的?

應龍目眦欲裂,親眼看着自己的龍骨被燃燒殆盡。若是佛子所說為真,龍骨殘缺,他這輩子豈不是無法證道飛升?!

圖騰陣開啓,他并不能走出陣法,只能看着自己的龍骨消失在天地之間,在業火之中化為飛灰。

“先任佛子早知應龍之害,人皇智多近妖,想擁有領土,立足王城,故各取所需,設計斬下應龍骨,重創應襄。應襄受傷歸于十萬大山,巫祖依靠預示與祈運之力執掌妖族,以至妖族繁盛一時。”

餘下的幾瓣金蓮未曾停下,急速撞進陣法,圍繞在應襄身邊。

密密麻麻的佛語自蓮中生出。

應襄一揮龍爪,欲把環繞着自己轉動的金蓮撕碎。然而在他剛剛觸及到金蓮之時,仿佛被灼燙一般縮回了手。

“忘記了嗎?”善空輕嘆一聲,“先任佛子就是用九重金蓮傷及的你。原來懼怕金蓮的性子已經刻入了骨子裏。”

白芨眯眸——

倘若佛子将妖皇束縛住,她再出劍之時,應襄必将吃下這一劍。

怒吼之聲貫徹天際。

一聲聲龍吟激得山崩地裂,聲音傳得極其遙遠。在騰流河岸布陣的弟子皆是身形搖晃,被這股音波沖擊得散了陣勢。

不能倒下!

倘若他們倒下,晉王城中的凡人根本抵禦不了龍吟的攻擊。

他們是最後一道防線。

視線模糊之際,天邊飛落幾片黑色的衣角,頂在了玉昆修士之前。

“你們……”

“閉嘴!守陣!”

怒吼聲與巨獸的嘶吼聲同時發出,此刻仙門的修士與魔界的魔修站在了統一戰線之上,共同抵禦着滅世的源頭。

應龍展開雙翼,猶如陰雲一般遮天蔽日,金蓮緩緩停滞了它流轉的速度。

“師妹。”

一聲呼喚自耳邊響起。

白芨不見師兄,卻一瞬間領會了喻永朝的意思。

青鸾劍的虛影仍在身前伫立。白芨凝聚體內全部的力量,彙聚于長劍之中,閉上眼睛。

與師兄習扇之時,她曾被勒令過蒙眼摘果。

魔果并非老老實實待在樹上,而是被師兄操控着在空中移動——它可能存在于任何方向,而她被蒙住雙眼,只能憑借氣息去感知。

大乘期的反應速度極快,何況是大乘後期已至巅峰之境的妖皇。每一次出招,都會被近乎完美的速度所預判、躲開。

淡淡的泥土腥氣傳來。

白芨不再猶豫,手中長劍朝着那處氣息刺去——

一劍!

天地震動。

白芨睜開眼,發現師兄紅色的衣角被風撲簌簌吹起,而此時妖皇身上彌漫着許多泥沼。

應襄陷入其中,動作遲緩,硬生生地被這一劍貫穿頭顱。

師兄的口型停留在“束縛”,卻緊接着念出一句:“燃燒。”

烈火自應襄身上燃起。妖皇被貫穿頭顱,卻保留着片刻的思維能力。火焰畢波燃燒之時,龍鱗痛苦地被灼燒,一片一片炸開,像是寒冬臘日中紛紛灑下的雪花。

白芨并未松手,将青鸾劍朝着應襄的方向又進了一寸。她與師兄的配合堪稱完美,在言靈出口、應襄被束縛住動彈不得的那一剎那,她的劍出了。

劍芒大盛,因果的力量貫穿了堅硬的龍鱗,直刺入修士最為脆弱的識海之中。

大火洗去了一切的罪孽。

火光之中,白芨與師兄對望。師兄的雙眸之中倒影的熊熊烈火,與那日晉王城中最後一捧火焰相同。

悲痛的,決絕的。

燃盡了一切的。

所有仇怨,将在這片大火之中燃燒殆盡。

劍斬龍頭,一片死寂從中釋放而出。數不清的冤魂與亡靈,有形或是無形,皆通過光柱不斷攀升、攀升、永無止境地接近那方蒼穹。

曾經被陣法所吸食的不屬于妖皇的力量,盡數升于蒼穹之頂,化為靈氣碎片灑落下來。

四周發出炫目的光芒。

白芨轉過頭去,發現周圍的一切在此刻寂靜。

妖皇已逝,中央的圖騰陣法被餘下的劍氣盡數摧毀。陣法撤去之時,十萬大山正在坍塌,在塵土之中,白芨看見陰護法護着江流,他身後的黑袍已經破爛,擋着塵土砂石的手微微顫抖。

天上流轉的靈氣正在慢慢彌補,亡魂所化的雨絲細密降下,重新回歸于天地之間,造就天地運轉的力量。百靈鳥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白芨,用鳥臉輕輕蹭了她的指腹,朝着天邊飛去。

金色的天道雷沖擊着天地之間一切的邪魔之力,在天道雷出現的一瞬間,空中的百靈鳥猶如風筝墜落般倒下,與此同時,更多的金雷從天邊的角落中聚集,轟擊着所有汲取亡靈之力的陣法。

小世界中竭盡的靈氣正在一絲一絲倒流,白芨抽出應襄體內的長劍,劍尖染血,鮮血滴落之際化為無數靈草靈植,在十萬大山的土地上瘋狂生長。

一絲天道金雷盤旋在江流的頭頂。

她目光清明,與之對視,向前一步離開了江岸的保護範圍。

“盡管我不是原來的江流。”江流低聲輕道,“可我還是想喚你一聲父親……”

金雷近在咫尺。

江岸脫下了常年戴在臉上的面具。面具之下,江流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的表情,那是很悲傷的神色——至少她在族長的臉上,從未看見過這種表情。

想到這裏,她突然釋懷了:“江流替你在幻境中擋了一擊,我護住了她的一絲魂魄。再之後,就等她有朝一日蘇醒吧。”

在江岸痛苦卻陡然亮起的眼神中,江流閉上了眼:“……親人。”

親情。

她體會到了一絲,卻産生了貪戀。

淡淡的紫氣自江流體內浮出,緩緩攀升,最終迎上了那道下落的金雷。

“我沒有名字。”

族長沒有為她取名,在十萬大山之中,自己僅僅有着族長之女的稱號。

而那人卻未曾正眼看過她一瞬。

“但我想叫江流。”

紫煙消散于世間。

天道雷清洗一切業障與邪魔之力,江岸怔愣地低下頭,抱住了那沒了意識的身軀。

天道重歸世界,仍然用着百靈鳥的清脆聲與白芨對話:“等金雷結束之際,便是我離開之時。”

白芨點點頭,目光清澈:“好。”

百靈鳥卡了殼:“你就不問我去哪?”

白芨:“你去哪?”

百靈鳥:……

它緩了緩,聲音逐漸嚴肅起來:“恐怕你也能隐約猜到這件事情的始末。道清老祖在千年前欺瞞天道,踏破天罡飛升成仙後便阻斷了整個小世界的靈氣,故而修真界千年以來無人飛升。小世界恢複生機,我的能力亦是恢複到巅峰之時,此去上界找道清算筆賬。”

白芨想起古秘境之中那道白色的身影——清硯宗覆滅之前,道清也曾來過!

“難道說,千年前清硯宗所發生的一切,走向覆滅,都是因為道清一手謀劃?”

“是。”百靈鳥答道,“清硯在千年前與玉昆就是競争關系。道清本為飛升準備返魂草,生怕大乘雷劫将他劈死,改了清硯掌門的影訊,再煽動着門內弟子的情緒,将整個宗門培養成返魂草養殖場。”

它冷笑一聲:“只不過他成功地欺瞞了天道,返魂草也是用不上了,成功飛升到上界去了。”

白芨怔然。她本以為一切因她預言天道滅世而起,卻不曾想是修真界最後飛升的那人親手斬斷了小世界的靈氣。身為玉昆的老祖,卻斬了後輩的仙路。

何其陰毒,何其可怖。

天道滅世,這原是非她而起,因她而終。

百靈鳥的聲音逐漸褪去,化為冰冷的天道。它聲音空靈,問道:“你真的不願意接管我的位置?”

白芨搖搖頭,将長劍扔在地上,手臂拉住喻永朝的衣袖,與他十指相扣。

百靈鳥重歸為天道便不再有感情,但白芨始終能感知到它身上的喜悅之意:“也是,身為天道不可以有偏愛之情。對待萬千生靈的态度始終如一。”

如今白芨與喻永朝正打算結為道侶,若是她接了天道之職,該置喻永朝于何地?

仙人壽命終有盡時,無論是飛升,還是渡劫失敗隕落,這方小世界再也不能限制衆人。

只是這天道的位置,始終應該有人接替。

顧初衍換回了祭司穿的服飾,從塵土之中撥動出一枚棋子,看了看在一旁灰頭土臉惶惶不安的阿言,沉默無比。自應襄死後,他便在尋找大祭司的蹤跡,如今只找到了一枚黑色的棋子,心中的複雜情緒難以言喻。

大祭司知曉妖族內亦是被應襄布下了圖騰陣,在最後一刻他卻沒有走。

與棋盤一并沒入了碎石與泥土之中。

天道說道:“金雷只懲戒動用邪術妄圖逆天意之人。如今妖皇與族長一脈得到了相應的懲罰,剩餘的妖族會重新建立起自己的制度。人皇憑借短暫的壽命能做到長久不衰,妖族亦可。”

見顧初衍緩慢地點了頭,天道不再多言。

只是下一秒顧初衍的腦內響起那威嚴無比的聲音:“你可願接受這天道之位?”

為天道者,斷七情六欲,不應有偏愛,視衆生平等,維護衆生秩序。

長生不死,長盛不衰。

如今一切塵埃落定,顧初衍望向白芨與喻永朝交疊在一起的手,用力地眨了下眼睛。

妖族今後還有很多地方需要建設……

阿言站在廢墟之中,怔然到不知發生何事。天道雷在耳邊震耳欲聾,他聽見天道變了一種聲調,那聲音十分熟悉,并不同于之前百靈鳥脆耳而尖細的聲音。

天道語氣平緩,聲音淡淡:“今後你作為妖族信任的族長,應帶領妖族走向繁榮,走出十萬大山,不得再有害人之心。”

天道不可違。

于是阿言跪在地上,朝着金雷的方向行了一個大禮:“多謝天道仁慈,給予妖族新的生機。”

他起身,與衆人一齊望向十萬大山坍塌的地方。

曙光到來,一切都過去了。

阿言面色複雜地望着白芨等人,嘴唇動了動,終究是沒說什麽。他想起天道的話,覺得那聲音十分熟悉,只是他卻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白芨側過頭,望向喻永朝,道了一句:“師兄。”

“哪個師兄?”喻永朝下意識接到。

白芨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除了你,我還會去叫誰師兄呢?”

對于自己脫口而出的話,喻永朝也覺得奇怪。白芨冰涼的手撫上他的額頭,喻永朝眯着眼睛,享受着溫潤的觸感。

白芨問道:“是不是殘魂剛歸于體內,讓你的記憶有些錯亂了?”

“誰知道呢。”喻永朝嘆道,用手覆上了白芨的手背。

白芨垂着眸,方才擡手的動作讓她感覺到腰間有什麽東西在晃。低下頭去才發現,自己的玉牌上還挂着一條銀絲流蘇。

奇怪,她怎麽會綁着這種東西?

想起這條流蘇,白芨覺得頭痛欲裂,好像是忘記了什麽一樣,再怎麽回憶也記不起來。

于是她甩甩頭,不再去想。

天道雷依舊在滌蕩着世間的一切罪孽。與此同時,淡青色的靈氣在北面沖天而起,相對的,魔界的方向也釋放出通天的魔氣。

白芨一看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玉昆的掌門與魔祖同時破階了!”

千年了,小世界中終于有人能夠再次證道成仙了。

白芨只是看着,就覺得心中在重重地跳着——未來的某一天,她也會像這樣,魔氣連通上界,打破桎梏成為不死不滅的仙人。

喻永朝輕笑:“在這之後,我們又多了一件事情要做。”

白芨:“什麽事情?”

回去種地還是釣魚?

說起來魔祖破階之前,有沒有在化靈池釣到一尾食人魚呢?

喻永朝答道:“你就不想再去老地方看一眼嗎?”

老地方?

白芨神色恍然。

沉仙崖。

“傳聞許多大能在斷崖處抗雷劫踏破天罡飛升成仙……”白芨伫立崖畔,口中念得是修真界人盡皆知的話語。

道清老祖欺瞞天道,飛升之後斬斷了修真界的靈氣。如今天道複蘇,此時再去看這沉仙崖,恍若隔世一般。

上輩子她選了大道,見證了天道滅世。

這輩子她踏入魔淵,與天道一齊救世。

白芨正思索之際,聽見折扇破空之聲,随即耳邊傳來一聲巨響。

那沉仙崖上的巨石,被折扇一筆一筆重新刻畫出三個大字——

登仙崖。

大字遒勁有力,只一眼就能看出蘊藏其中的力量。白芨收了嘴角的笑意,凝着那三個字,只覺得塵世人非。

喻永朝背着手收了折扇,帶着笑側目去看白芨:“如此也算有始有終了。”

白芨覺得這三個字提的甚好,随即想到了什麽,面色一僵:“當年你改魔祖的化靈池時,是不是也是這般模樣。”

喻永朝呀了一聲:“師妹果真冰雪聰明,這都被你發現了。”

大師兄還真是惡趣味。

白芨想着,卻發現眼前人的距離越來越近,清冽的氣息撲在她的面前。登仙崖畔的風很大,吹得大師兄的發絲都在往她的臉上打。

又疼又癢的感覺讓白芨忍不住伸手去捉那頭發。只是還未等她觸及師兄的發絲,手便被喻永朝捉住了。

白芨去看師兄,而喻永朝收了往日的笑意,一只手将她的眼睛拂上。

黑暗之中,白芨感到雙眼之上傳來一陣溫熱的觸感。

那是不帶有任何欲念的一個吻,猶如蝴蝶振翅一般,輕輕落在她的眼上。

只是片刻,那溫熱的觸感便撤離了。

“芨芨草。”喻永朝去喚她。

“我願與你一同證道……去看這方世界。”他後半段的話聲音很小,吞沒在了風裏,但白芨捕捉到了。

“我做不到放下仇恨去喜愛這方世界,去毫無怨恨地對待這此界的天道。但我慶幸自己得以遇見你。”

若不是天道重來——

此界的結局應當為灰飛煙滅。

白芨緩慢地眨了眨眼,伸手想觸碰師兄剛剛親吻的位置,卻發現自己的手依然被捉在師兄的手裏。

于是她緩緩用手掌回握住喻永朝的手,十指相扣,地心火石的暖意源源不斷地向她體內傳輸着。

白芨心想,若不是天道滅世重來,或許一切真像都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湮滅。

仙門又如何?魔界又如何?

她擡起頭,望着遠處徹底大亮的天光:“我會陪你看盡世間。”

大道三千,殊途同歸。

她會遵循着自己的道,同師兄一起走下去。

第 98 章 斬龍!

魔門大開。

數不清的魔物與魔修沿着魔淵直往玉昆山奔去, 倒像是天地雷劫的陰雲般,遮了天日。

單單是晉王城的凡人都能感受到那股陰沉可怖的力量——再想到前些日子傳出的魔界至寶丢失的消息,難不成魔界是要向仙門開戰嗎?

魔界修士蜂擁而出之時, 白芨卻提着那把青鸾劍擦拭着上面的血跡。

喻永朝為她系發的動作頓了一頓, 撩起白芨的耳邊碎發, 落下一吻。

“該走了。”

白芨推了推師兄, 喻永朝卻抱她愈緊,在她耳邊低語:“再陪我一會。”

白芨還想說什麽,感受到師兄的力道後亦是緊緊抱住了他。這出戲劇需要玉昆和魔界一同上演,由她親手落幕。

昨日她與大師兄結下生死契, 途中汲取了他一部分的修為。她明明要結雙生雙死的契約, 卻被師兄改成了單方面的。

她死則他死。

他死她卻生……

生死契已立, 她的修為大漲, 如今已至合體後期。只是不知什麽緣故,雷劫遲遲沒有到來。白芨瞥了一眼肩頭的百靈鳥, 後者縮了縮頭,沒有給出任何反應。

雙鏡重合, 她得以知曉布下圖騰陣法的幕後之人——十萬大山的妖族。根據顧初衍所知,妖族分為了兩派。一派由族長引領布局設下圖騰陣法,汲取亡靈之力助妖皇破階飛升,一派為大祭司派人來保護作為巫祖轉世的她。

江流臨陣倒戈, 供出了妖皇所在之處。

上一世仙魔交戰恐怕不是天道滅世的真正原因——關鍵在于那場戰鬥之中死掉的無數修士, 他們的力量被無處不在的圖騰陣法所汲取,源源不斷地充當着妖皇破階的養料。此破階之法惡毒無比,故而天道才會滅世。

那她既然能重來一世, 估摸着也有天道的手筆。

白芨又看了一眼百靈鳥, 忽地問道:“上一世時, 你為何不來提醒我?”

百靈鳥抖了抖鳥羽,拒絕回答着這個丢人的問題。

“上一世?”喻永朝重複着這個詞語,擡眸去看白芨。

“……”

“都說了我是被騙了。”見到喻永朝耐人尋味的眼神,百靈鳥最終還是跳了出來。

“不裝了?”白芨笑道,“倒是有趣,究竟是誰能夠欺瞞堂堂天……”

百靈鳥一急,撲着翅膀堵住了她的話。“這個不能說。”

本來化作鳥身就夠憋屈的了,如今被白芨念出來公開處刑,它驚恐無比:“想知道什麽,等一切結束了我都可以告訴你。”

一雙手将它從白芨的面前抓走。

喻永朝垂眸撫摸着百靈鳥的鳥羽,後者一動也不敢動,感覺自己很有可能有重開第三世的機會。

白芨道:“師兄,我答應過你,等伽藍塔重建以後,你親自來看我吧。”

摸着百靈鳥的手一頓。

百靈鳥從死亡線上被拉了回來,此時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白芨還想去說些什麽,卻聽見師兄輕笑了一聲:“走吧。早解決完事情,早去看你。”

她一怔,拉住師兄的衣角。喻永朝去抓她的手,一點點掰開她攥緊的手指,緩聲道:“我信任你。就算此世覆滅,能同你生時相識,死時相依,已是我最好的結局。”

一聲嘆息載着她的記憶飄回了從前。

那日她拽着玉昆的弟子自爆之時,師兄在哪裏?

上一世師兄沒得到返魂草,殘魂歸于魔界之後,雖然魂魄齊全,但記憶依舊是混亂的。他得知父母的魔骨被煉化,被放于玉昆之時,心情又該是如何的呢?

剎那間,白芨想起了伽藍塔九十一層中經歷的幻境。

師兄再次回到年幼之時,燃燒着生命去融化着玉昆的護山大陣。護山大陣本就是道清留下的防禦禁制,若是被僅有出竅的她用魔火燃化,修為已至大乘期的魔祖魔尊豈不是顯得像個笑話。

……是師兄啊。

那跳動着燃燒着生命的魔火,了結了她仇恨的人,是師兄啊。

雲海之中,玉昆山門隐于霧氣裏。劍陣流轉環繞在外,金光大作,格外亮眼。禦器于空中便可看見,玉昆弟子在山門之內結陣,仙力外溢,逼得低等魔物身上的魔氣都弱了三分。

護山大陣已經開啓,仙門與魔界雙方于此對立。

白芨深吸一口氣,眼前的一幕與上一世的畫面逐漸重合起來。也是這麽一天,魔界之人被阻攔在護山大陣之外,仙魔雙方交戰,死傷無數。

魔祖一襲紅衣,不見平日散漫的态度,一掌轟上護山大陣。衣角翻飛,俾睨衆生,頭一次顯現了魔祖的氣勢。濃郁的魔氣震蕩開來,阻擋住了眼前的視線。

“滾出來。”他冷聲說道,“玉昆奪我魔界至寶,今日也該給一個答複。”

劍光筆直從陣中竄出。玉昆掌門迎風而立,嘴角挂着一抹笑容:“魔祖這麽大陣仗,卻不想想手下弟子的性命。魔界之人果真蠻不講理,空口無憑便來污蔑我玉昆。”

魔祖冷臉望向玉昆掌門:“污蔑?誰不知你玉昆最為僞善,滿口大道正義,做出的事連魔界都不齒。”

白芨眼角一抽,十分認同魔祖的話,掌門與魔祖在沉仙崖上方對罵,雙方陣營身後的修士未敢輕舉妄動。

白芨撫摸着腰間的玉牌,等待着時機。

掌門被魔祖怼的啞口無言,身後的長老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我們怎知你魔界是不是蓄謀已久,編出了個魔界至寶自導自演,意圖一統修真界,來攻打玉昆?”

“魔修的話也有人信?不會吧不會吧?”

護山大陣掀開了衣角。一道劍光穿落魔祖的衣角,消失在天際。

“既然要打……”魔祖笑得肆意,“那便打吧。”

一紅一白兩道身影騰飛而出,自沉仙崖上方躍起,魔氣與仙力縱橫,打得不分上下。白芨看着兩人前行的方向,自沉仙崖一路前往騰流河之處,最終靠近于古森林。

玉牌亮了起來。

“江流帶來消息,妖皇在陣中等候多時。山洞被妖皇破開,用以接收圖騰陣法傳送之力。”

那邊停頓了一下:“是時候了。”

流蘇劃過腰際,白芨放下玉牌,跨坐在天織身上。白芨放遠目光,輕聲道:“回去吧。”

她想起佛子那日所言:解鈴還須系鈴人。

如若自己仍然選擇了上一世的路,那麽此世将滅,也就滅了。可如今所識的魔界之人都是赤誠性情,又與大師兄所結緣。

即便知道自己身為棋子,負擔了救世的責任,她也甘願去做——

她還未證得大道,還未與師兄看盡世間美景……

那面青鸾鏡是祭司手下換了殼子的闕博所放,然後她按照被定好的路線,一步一步揭曉妖族的陰謀。從奪得青鸾鏡摘取返魂草開始,就已經踏上了命定之路。

妖族派江流在晉王城中布下魔物、收取亡魂;伽藍塔失控,本質原因亦是江流所布下的圖騰陣法,供給妖皇破階。而林問夏口中的系統恐怕也是族長那邊布下的局,目的就是交接師兄父母的魔骨,嫁禍玉昆宗,導致仙魔雙方開戰。

難怪林問夏争奪那面青鸾鏡——

布局之人心思缜密,環環相扣。哪怕她少經歷了其中一環,那麽這一世的結局依然是覆滅。如若她未能覺醒預知能力,無人将知曉妖族的陰謀,

白芨看了眼百靈鳥:“倘若這一世失敗了,還會有第三世嗎?”

答案顯而易見。

它的力量本就打了折扣,在一個成了定局的節點重啓世界線,将白芨帶着記憶送入第二世已經十分勉強,甚至不得已化身了百靈鳥從中幫忙。

如若這一世失敗,這方小世界便再也救不回來。

天織展開了它的雙翅,速度極快地從天邊飛起。饒是玉昆的修士們見過上古妖獸的面貌,此時也被它遮天的陣勢一驚。

回去……去那一切所開始的地方。

魔祖與玉昆掌門從騰流河交戰到古森林,白芨乘着天織緊随其後。魔界與仙門的長老亦是随着古森林的方向前行。此時天色分裂開來,倒與那上一世的天邊一模一樣了。

天道金雷若隐若現,随着衆人所在的方向移動着。

青色的劍光穿透了蒼穹,在仙力與魔氣的交織中格外亮眼。然而衆人打到古森林上方卻并未停手,那方向竟是——

十萬大山。

妖皇在陣法之中,沐浴這圖騰陣所給予的力量,修為一寸一寸地漲着。修為每每上漲之時,應襄便緩緩從山中攀升,離蒼穹之頂又近了一寸。

他此刻并不是人類模樣。巨大的龍爪按在圖騰陣上,背部生出雙翼,全身被鋒利的龍鱗所覆蓋。

妖皇應龍,萬妖之首!

就連上古妖獸天織也不得已低下了頭。

它雖然有着妖獸的傲性,卻仍會被妖皇的力量所克制。

白芨立于天織身上,手持青鸾劍,真正看到那幕後的巨龍之時,心生出一股強烈的怒意。

這人人懼怕又豔慕的應龍,明明能憑借自己蹲踞蒼天,卻布下如此陰毒的陣法強行破階。

此舉有違天道!手段何其狠辣!

破階的光柱盤旋而起,應龍伫立其中,睜開了金黃的龍眸。

那一瞬間,本在交戰得不分上下的魔祖與玉昆掌門等人,無論是魔修還是仙門的修士,皆停下了動作,朝着應龍所在的方向出了手。

魔氣翻湧着而進,包裹着純粹的仙力,追向光柱中的應襄。

轟——!

“區區蝼蟻。”應龍氣勢大漲,将攻擊盡數攔下,與此同時發出一聲可怖的低吼,“竟敢對吾出手?!”

“人皇千百年前斬應龍骨坐鎮王城,今日你口中所謂的‘蝼蟻’亦可斬下你的雙翼,教你化作滋養泥土的肥料!”

應龍怒極,轉眸,卻見一黑衣女子騎在天織身上,手中青色的長劍泛着遠古之力。她那俯瞰衆生的眼神以及青劍的氣息,讓它想起一個人。

“巫祖?”

應襄昂起頭來,嗤笑着:“一切因你而起,如今你卻來指責起本皇來了。不過是個合體期的修士,你應如何攔我?”

“說的不錯。”白芨眼神淡漠,“一切既然因我千年之前預言天道滅世而起,自然也應由我終結。作為妖皇,你當是最了解我的。縱然我如今修為僅到合體期……”

青鸾劍微微轉動,古樸的長劍瞬間綻放出可怖的氣息。

“應襄,你應該知道,我主掌着什麽力量。”

圖騰陣法傳輸着力量的速度愈來愈慢。然而此時若是脫離圖騰陣法,所做的一切前功盡棄。

“你做了什麽?”

應龍陰冷地吐出一口龍息。

一點寒芒自周圍而起,龍息噴湧剎那,騰流河水奔騰起沖天之勢,餘下的驚濤将周圍兩側的森林盡數淹沒。水柱翻滾着沖天而起,朝着天上的修士不分你我地攻去。

“因果之劍?”應襄大笑,“那也得等你觸及到我為止。”

就算他被自己困在圖騰陣中,應龍就是應龍,大乘期就是大乘期。只要他想,那白芨便連他的一片龍鱗也觸碰不到!

天上的修士們抵禦着騰流河水,玉昆的弟子以自己肉身為基,搭造出了一面抵禦的牆,防止騰流河水翻湧沒入晉王城中。

一條青蟒自林中而出,盤旋在白芨身後。上古妖獸天織人面獸身,匍匐于白芨身下;青蟒一族的獨子,象征着祥瑞與生機,将白芨庇護其中。

宛如圖騰壁畫般的場景現于眼前之時,妖皇應襄未免也怔愣一瞬。

這便是巫祖。

上古時期有着預示之力,行着祈運之事的……妖族聖者。

若不是巫祖無意于權力,這妖皇的位置恐怕要拱手相讓了。

幸好她如今只是合體期——

等等!

餘下的玉昆長老乃至掌門連成一排,各自搭上前方之人的肩部,傳輸着靈力。最前方的掌門閉目,将手掌抵于白芨左肩。魔界修士則是在右方連成一排,在白芨的右肩之處由魔祖傳輸着純粹的魔氣。三方形成了個人字形,靈力與魔氣彙集在白芨的體內。

高高束起的發絲随風擺動着,魔氣與靈力在體內交織,氣勢瞬間暴漲。在應襄的感知中,白芨的修為逐漸從合體後期攀升到了……大乘巅峰!

只差一步,就到了仙人之力!

蒼青色的光柱同樣沖天而起,竟壓了妖皇一頭!

龍爪按在圖騰陣法中心,應襄迫切地需要那股亡魂之力——他不懼怕合體期的白芨是因為大乘期與合體期相差甚遠,就算巫祖有因果之劍,只要觸及不到他,便無法傷他分毫。

可如今白芨的力量超過了他……

圖騰陣飛速運轉着。

山崩地裂,河水倒流。猩紅的天空吹來淡淡的血氣。應襄踏着光柱,打算搶先踏破天罡飛升成仙。

十萬大山在坍塌。

白芨舉起手中青鸾劍——

然而應襄卻變了表情。原因無他——

那坍塌的地方就只在十萬大山,此方世界中的其他地方皆完好無損。玉昆宗的護山大陣依然在維持着運轉,魔界也絲毫沒收到圖騰陣法的侵蝕,至于晉王城,早就被玉昆弟子圍住,騰流河水被阻攔在外,不得進犯分毫。

“你做了什麽?!”

起手的劍勢正是玉昆宗的入門功法。劈、挑,劍花挽得十分漂亮,而那道劍光打出去時,只有應襄知曉拿分看似漂亮實則驚動天地的威力。

因果之劍斬因果。

應襄咬了咬牙,明白過來。他命人所布下的陣法怕是早就已經被白芨所斬斷,可彙報的人卻沒有提起。

早在巫祖千年之前預言天道滅世之時,他就布好局,等着千年之後汲取此界力量飛升,故而在仙門與魔界之中安插了諸多妖修。

誰曾想,妖族竟然也出了內鬼?!

“我做了什麽?”白芨垂眸,淩空而起,劍招淩厲,“當然是,斬龍!”

第 97 章 生死契

叢林中的小路直通十萬大山內部。兩側植被繁茂, 順着那條蜿蜒的窄路前行,盡頭為一望無際的山林。

妖修常年封閉在山林之中,憑借上古時期混跡于人修之中所學來的知識, 不斷改造着山內的環境。從外界看去, 只一片廣袤的山與樹, 然而山中卻是那別有洞天之色。

磚玉堆砌的府邸、久燃不滅的長明燈……南海的鲛珠布列在穹頂之上, 散發着柔和的光輝,将山洞之內造成了一副小世界。日月星辰布之于上,美景數不勝數。

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中,一男子側倚在寶座之上搖着手中的玉杯。下方零零散散躺着許多未化形的妖獸, 半分呼吸起伏也沒有, 俨然已是死狀。

族長斂去神色, 跪地彙報:“妖皇殿下, 陣法已經安排完畢。只等明日魔界與玉昆交戰,您便可帶着萬妖飛升。”

“哦?”應襄聲音慵懶, 打斷了族長的話,“飛升?”

族長心裏一驚, 品味了下妖皇的語氣,連忙低頭解釋:“千年之前巫祖預言天道滅世,只有妖族第一時間掌握了這個消息。只要我們搶在天道滅世之前離開此方世界……”

唰啦——

玉杯中的瓊漿玉液被盡數潑灑而出,散落在地上, 發出誘人的香氣。

妖皇自寶座中走下, 倒拎着酒杯,眯眸不耐地将手中之物朝着跪于殿中的族長砸去。

族長大驚,急促退開, 卻被妖皇的威壓制止住動作, 玉杯砸上了頭, 碎裂成一片一片。

妖皇應襄喜怒無常,若不是為了妖族的飛升大計,族長也不願來此處。應襄生性多疑,暴虐成性,因此族長見到大殿中的屍體早已沒了當初那驚懼之感。

“我們?”男子的聲音充滿疑惑,反反複複品味了這個詞,有些苦惱,“誰同你‘我們’?”

族長瞳孔急縮,意圖開口解釋,卻被那股威壓鎮住,連頭也擡不起來。

銳利的龍爪刺入他的胸膛。族長不可置信地低下頭,看到自己鮮血迸出的模樣。

自龍爪刺入之處,一個小型圖騰陣飛速流轉,吸收着族長體內的生機。而應襄垂着眸,妖力自圖騰陣法傳輸到體內。他嘆了口氣,甩開族長的屍體。

族長同那殿中的數具屍體混在一起,通紅的眼珠睜大,望着金碧輝煌的宮殿。

應襄看也沒看他一眼,轉身走入寶座之後的一處暗道裏。

數不清的圖騰陣交彙在此處,如同地下洶湧的暗河。夜明珠散落在地上,充當着光源。

應襄踏入陣法中央,閉目接受着圖騰陣所轉移來的力量。

他連續幾次破階,全都依賴這個能吸取力量、轉移力量的圖騰陣法。只要玉昆與魔界交戰,再提供幾次亡靈之力,那他便能安然無恙地突破大乘後期,一舉飛升!

魔祖與玉昆那兩個老東西活了千餘年仍在大乘期無法前進,他自己怎麽能成為天道的犧牲品?

應襄冷笑着睜開眼睛,龍爪重新變回了人手的模樣,上面還殘存着族長身上的血跡。

他又怎知攜萬妖一同飛升之時會不會被天道所察覺,阻擋了自己飛升之路?

禁陣本就逆天而行,族長竟然企圖讓自己承擔着巨大的風險。倘若成功渡劫飛升,一衆族人共享成果;倘若飛升途中出了事,被天道所攔截……

應襄冷哼一聲,閉目打坐。

蒼青色的劍氣貫穿一個又一個陣法。圖騰陣所牽連的因果業障被盡數斬斷,白芨望向青鸾劍的劍尖,露出了一抹笑容:“師兄,這是魔界中最後一個圖騰陣了。”

紅色的衣袍被風吹拂,張揚而起。白芨擡眸,尋着那處鮮豔之色望去,喻永朝正倚坐在屋檐之上。他身材修長,紅袍之下是一身勁裝,顯得力勁十足,紅黑相間的腰封添了幾分淩厲感。

喻永朝笑着看她,從屋檐之上一躍而下,足尖點地,落于白芨面前。

唰啦啦——

折扇緊随其後,握于手中,輕點了下白芨鬓角上的荊棘花。

喻永朝看着那變了顏色的花朵,低眸一笑,語氣醉人:“很襯你。”

白芨盯着那血紅的衣角,恍然間覺得師兄穿得鮮豔一些更是好看。兩人視線相彙之際,明明沒人開口,卻好似訴說了千言萬語。

她摸了摸那朵被別在頭上的花,下意識地升起一面水鏡。在看到那花變成的顏色後,表情微妙了一瞬。

師兄的身影出現在鏡中。

紅豔的衣袍與她的頭花顏色相同。水鏡之中,白芨對上了師兄的視線,狹長的眸子中露出愉悅之色,後者用指腹輕觸着荊棘花,給她一種正在輕柔得觸碰自己的錯覺。

若把自己比作花……

那師兄在做什麽?在染色?

染成與師兄相同的顏色?

喻永朝的動作卻沒有停下。白芨見他手中憑空拿出一道一指寬的紅絲帶,随後發絲被輕柔地握住。

她瞪大了雙眼,去看那水鏡之中的畫面。

喻永朝的力度十分輕柔,披散着的青絲被盡數攥在手中。絲帶冰涼,穿梭在發間,恍若山間的風般。

清涼而舒适。

發絲被高高束起,紅色的絲帶系在上面。白芨抿唇去看鏡中的自己。她不笑的時候,整個人的氣質完全變了。

擡眸之間,肅殺之氣宛如寒冬的風。青鸾劍在手中泛着淡淡的冷意,随着她劍指之處,驚起一片寒光。紅色的發帶混在青絲之中,随風飄揚。

百靈鳥仍然乖巧地站在肩頭,未曾說一句話,像是個真正的擺件了。

白芨揮手關掉水鏡,随口問道:“還有幾天?”

“就在明日。”

“那今日是最後一天了。”她動了動,撫上肩頭的百靈鳥,“消息傳出去了嗎?”

百靈鳥點點頭,鳥嘴中叼着幾張紙條,清脆地回答:“傳出去了。”

紙條随着它的動作飄落下來,百靈鳥拍拍翅膀,打算将那掉落的紙條拾起。

“總算是有那麽點用處。”聲音輕飄飄地,兩根手指搶先一步将紙條夾起。百靈鳥縮了縮頭,心跳如鼓。

“小百靈。”那只手撫弄着它的羽毛,百靈鳥僵硬地不敢擡頭去面對白芨的目光,“你說,此方天道為什麽不作為呢?”

百靈鳥知道白芨此時恢複了巫祖的能力,轉了轉眼珠,聲音比起方才小了許多:“也許是……被騙了?”

白芨與喻永朝對視一眼,最終放開了那只頗具壓迫感的手。

紙條于手中展開,白紙黑字,字字分明。

“仙魔之戰。”

“師兄。”白芨開口道,“我想去一個地方。”

喻永朝側目去看她,将白芨鬓角處的碎發別到耳後,這才放輕了聲音:“想去哪?”

白芨:“上次你帶我去看花的地方。”

兩人同乘一扇,十分緩慢地趕往那處山谷。魔界此時的氛圍仍然同她初來時那般輕松,白芨低頭看手中的長劍,神色未見半點茫然。

如果不出意外,明天過後,一切都将結束。

無論是天道滅世,還是仙魔之間的紛争。

白日不見那點點螢火,景色與夜晚并不相同。

白芨看了許久,低聲說:“師兄,在這之後,你想做什麽?”

喻永朝擡眼看她,眼中就只是她,并無那山林之中一叢一叢的荊棘花。不同于平日的目光,這一眼帶了幾分占有。

“想與你結為道侶。”他說,“越快越好。”

他目光坦然,其中的溫度灼燙得白芨有些臉紅。好半晌,她才開口:“除了這個呢?”

“別無所求。”

白芨去看他,緩了緩道:“我們去南海看鲛人如何?或者去昆侖山巅看終年不化的積雪。如果師兄不願動,我們就呆在魔界。”

喻永朝只道:“好。”

白芨閉目:“實在覺得無聊的話,我們就每天去種芨芨草,把城主府的空地都填滿,讓化靈池底都染上綠色。”

喻永朝又答:“好。”

白芨似是無法忍耐,轉頭去握住師兄的手,洩憤似得來回揉捏:“我不當你的師妹了。”

對方的聲音卻突然停頓了。

“還以為師兄只會說‘好’……”白芨小聲嘀咕了一句,手卻被喻永朝反握住,十指交纏之際,她突然想去看那腰間的折扇。

扇釘處散着一片濃郁的黑色。

白芨擡頭去看他,被喻永朝束在懷裏。她貼在師兄的胸膛前,聽着有些發悶的聲音,怔然。

他不開心。

應該說,他并不像自己所表現出的情緒那般。

“師妹。”喻永朝将下巴輕擱在她的肩上,“我只想同你在一起。”

扇釘處有一片淺粉将那墨色沖開。

原是只有她,能讓師兄開心些許。

呼吸噴在發絲之間,她嗅着師兄身上獨特的香氣,抓緊了師兄的手。

于是她道:“好。”

師兄的瘋她是見過的——在古秘境之中,景恒辱他之時,哪怕動用禁術,頂着跨階的威壓,師兄也要搞得對面不好過。

明日将是一出好戲,這場戲落幕之際,便是一切結束之時。

布下邪陣之人終将得到報應——可是師兄呢?

那些本沒有做錯什麽的人,卻被迫承受,被迫成為他人登天的犧牲品。

他将情緒分于扇中,親自交予她的手上。一切結束了,師兄的恨如何去報?

白芨張了張口,試圖将手從師兄的手中抽出。她很輕松地就将手抽出來了,而師兄卻沒有任何反應。

“師妹。”

那聲音極輕,像一片羽毛落在了她的身上。白芨覺得肩頭微微發癢,側目望去才發現師兄蹭着換了個舒适的姿勢,氣息噴在她的脖頸之處。

“你喜歡我,就要只喜歡我。”

“那是自然。”白芨正色道,“既然成了道侶,當然會一心一意對待對方。”

“可是我聽聞道侶亦是可以分開的。”喻永朝垂眼,掰着手指舉例,“據我所知,演武場的饕餮就換了好幾個,更別提其他長老的弟子。”

白芨忍不住訝異:“道侶還可以換的嗎?”

看着饕餮獨來獨往的性子,原來她連道侶都已經換了幾個麽?

倚在她肩頭的喻永朝沒了聲音。

山谷間的風将花香送來,白芨手指一勾,魔氣将距離最近的一朵花采到手中。她知道師兄的意思——

這仙路,太長了。

如若有一方變了心,恐怕兩人連師兄妹也做不成。

師兄曾經立了誓言,但是她沒有回應。

白芨想起曾在玉昆書閣中看過的一道術法。

此術法名為生死契,正如同它的名字一般,将兩人的生與死連接在一起。就算是道侶之間,也很少有人會結這個契約。

如有一方死亡……另一方也将失去生命。

大戰在即,此時施下這種術法契約顯然不算明智。

“師兄。”她眼神亮晶晶的,開口喚他。等他從肩上擡起頭時,閉目去含着他的唇。

……施展此術,需要靈魂交融。

魔氣洶湧着在兩人體內竄動,白芨将師兄壓下,兩人倒在了花叢之中。

迷蒙的天色渲染成淡淡的紫色,她動作未曾停下,完完全全占據了主導的地方。

書裏是這麽寫的,兩人的靈氣交纏在一起,身心合一,那麽替換成魔氣也同理。

一雙大手将她按得緊了又緊。

白芨擡起頭,唇部從師兄身上撤離,眼中泛着水光,念出結契之術。

“共生所依……”

一雙唇将她的話含住。

“我生所依白芨,她生我生,她亡我亡。若我身死道消,她仙途永昌。”

白芨訝然欲開口阻止,卻被一雙手捂住嘴唇。天地翻轉,瞬間将她換了個位置,怔然望向泛紫色的天空。

天地契約成立則不可更改。

她迷茫地望向喻永朝,後者含着輕笑去吻她的耳垂。

“是不是很奇怪我知曉生死契約?”

“不瞞你說……”喻永朝滿足似得喟嘆,“我想這麽做已經很久了。”

第 96 章 讨要

三日之前。

那是充滿肅殺之氣的一個夜晚。

白芨接了師兄的傳訊, 從折扇上感知到師兄的情緒變化,馬不停蹄地向着城主府趕着。

白芨從城郊裹着夜露前行,途中遇到了沐浴于月色之下的顧初衍。

自從那日顧初衍在她面前主動暴露身份之後, 白芨便許久未曾見他了。只是他在此時出現, 縱有千般言語, 也只化作了一句。

“讓開。”

顧初衍只笑了笑, 從袖中遞出了一物。白芨的目光望去,一陣熟悉感浮現于心頭之中。

那模樣亦是一面通體漆黑的鏡子,只是與青鸾鏡有細微的不同。原本的青鸾鏡已經被她融成了手中的長劍……

如若之後真的要與玉昆宗對上,多一份力量總是好的。

“這是巫祖的另一面鏡子, 我想你應該需要。”顧初衍将它放到了白芨手中, 随後退至原先的距離。他低下頭, 将大祭司所說的話告知白芨。

“巫祖隕落前将自己的預知能力封印在青鸾鏡內, 因此只有當你接觸到青鸾鏡時才會逐漸恢複預知的能力。”

他看了看白芨手中的青色長劍,話語逐漸凝固, 随後移開了雙眸。

顧初衍笑了。

她果然……只是他心中的白芨。

預知再強也不過是見到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

——而她知曉未來的第一瞬間便是拿起手中之劍想要去改變結局。

白芨接過那面熟悉的鏡子,神色恍然。

這樣便說得通為何她上一世沒有預知到後來發生滅世的畫面了——她被關入冰牢之中, 沒有進入古秘境,沒有得到青鸾鏡,故而對所有事情一無所知。

顧初衍接着說道:“巫祖通曉過去與未來,她不希望轉世後的自己背上先前的責任……預知能力牽扯頗多, 每一句預示所帶來的後果都是無法估計的。她大概是希望今後的自己做一個普通人, 不再與之牽連,才将一切都封印在青鸾鏡中。”

白芨手指動了動,搭在鏡面上:“可是這面青鸾鏡最後還是回到了我的手中。”

她不解, 顧初衍心中卻是苦笑。

“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大祭司派人将青鸾鏡放于秘境之中, 鏡子本就是巫祖之物, 會相互吸引也是正常。大祭司隸屬于巫祖一脈,本應尊重巫祖的意志,為何卻執意要巫祖恢複能力?

除非是到了事态非常嚴重的地步……

嚴重到,僅僅憑借大祭司的力量,都無法阻止鏡中映出的未來結局。

想到這裏,顧初衍渾身發冷。自他入大祭司門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數百年。如若那時大祭司便開始謀劃,那究竟是為了什麽?

還未等他細想,卻見白芨手中的那面鏡子一暗。紫光瞬間從兩者接觸之處傳入白芨體內——

霎時,紫光大盛,連通着蒼穹。

一巨獸展翅翺翔于天際,遮住微弱的月光,直朝紫光所在之處撲來!

而白芨閉目,紫光通過鏡子在手中激蕩。顧初衍不再猶豫,當下化身一青色巨蟒,擋在了白芨的身前。

顧初衍完全化形為青蟒,盤旋着将白芨擋在了身後。此時眼瞳豎得極細,冰冷地吐着信子,一雙蛇瞳緊緊地盯着天上的不速之客。

天上的巨獸人面獸身,展翅之際掀起一股巨大的風,不是天織又是誰?

上古妖獸的氣勢威壓兇猛,收翅落地之時,近處的樹木與植被皆碾得粉碎。妖獸昂起頭,與顧初衍對視。

那天織打量了顧初衍一眼,口吐人言:“竟是青蟒一族的後代?我與你祖上倒是有些交情。”

顧初衍不着痕跡地用蟒尾感知了一下身後之人的情況。白芨觸及鏡中力量,仍未蘇醒。好在天織雖性暴躁,但仍能溝通。他斟酌着,眼瞳卻仍細如針尖:“是,在下為青蟒一族的獨子顧初衍。”

“獨子?”天織顯然一愣,面上的眉頭皺起,複松開,“難怪。應襄好歹也是條龍,自然不會容忍。”

它這話說的毫不委婉,就連妖皇的名字也直呼了出來,沒有絲毫尊敬之意。上古妖獸,自然有着幾分的傲性,一語點破了顧初衍現在的處境。

說實話,以應襄這份氣度,眼前這條青蟒能活下來已經是份僥幸了。

說話間,天織轉過頭,打算越過顧初衍去望向他身後之人。

幾乎在天織望過來的一瞬間,青蟒的蟒尾繃緊,帶着身後之人快速撤離。

天織自玉昆宗逃離之後回到了十萬大山。如今出山前往魔界只有一種可能——

族長那邊的人要害白芨。

天織看着他的動作,一聲輕嘆:“可惜了。”

面對顧初衍的提防,它毫不在意,定定去看身後它所感興趣之人。連妖皇它都沒什麽敬意,更何況是一個族長的命令。

自魔界上空飛落之時,天織便感受到了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那氣息十分熟悉,就像此前見過一般。

族長命它去收取此人性命,而青蟒又在保護着她……

面對大自己十數倍不止的妖獸,顧初衍絲毫不退讓。他心下知曉,如若他露怯,這一退,身後的白芨便會徹底暴露在天織的視野之中。

他不能退!

強大的威壓已至眼前,青蟒低下了頭顱,暴露在外光滑如玉般的鱗片炸起,與之對抗着,滑下了一道一道的血痕。

他不能退。

顧初衍還記得,他有記憶之時,同族已被妖皇尋了錯處一一誅殺。

那是一個夜晚。

大祭司身着一層又一層繁雜的衣袍,将他引到了一方暗無天日的地方。他之所見,唯有一方池塘。周圍是一片森然的古樹叢林,禁制布下了一層又一層。外面的人進不來,裏面的他出不去。

一尊石像立于池塘之後,月色清淺地映在石像臉上,模糊又朦胧。

顧初衍只覺得這石像上所刻繪的女子像個悲憫世人的神祇。

“我将你從妖皇手中救下是有代價的。她是巫祖,也是你今後要不惜一切代價所保護之人。”

大祭司聲音淡淡,神色如常般看着他仰頭望向石像的動作。

年幼的青蟒天資聰穎,自然知曉代價的含義。于是他懷着虔誠的姿态行了最莊重的一禮:“我願意。”

顧初衍擡起眼,他的身上已經鮮血淋漓。數不清的鱗片迸裂開,依舊與天織對抗着。

一雙溫熱的手按上了他。

那雙手與他微涼的身子形成了明顯的對比。顧初衍僵了一下,感受着鱗片中流失的妖力急速地彌補着。雙手拂過之處,激起一陣戰栗。而滿身的傷痕卻如同時光逆轉一般,盡數褪去。

青色的鱗片依舊如玉般泛着光澤。

他知曉自己鱗片的堅硬,卻不可避免地在腦中想起白芨觸及到鱗片之時內心的想法。

會不會太硬了……?

她……會反感嗎?

身後之人将青蟒身上受損的鱗片拂遍後,自紫光中走出,徹底暴露在天織的面前。

顧初衍焦急地擋在她身前,卻側目對上了一雙淡漠的眼神。

“……青蟒?”

那聲音從猶疑變為篤定,用手摸了摸青蟒的頭,語氣淡淡:“你做的很好。”

金色的蛇瞳中倒出了她此時的模樣。

——如同那尊被供奉起的石像,就連嘴角的弧度都一模一樣。

顧初衍意圖阻攔的蟒尾緩緩垂下:“是您……”

天織的利爪放于身前,感受到熟悉的力量,亦是神色複雜:“巫祖。”

女子搖了搖頭:“她便是我,我便是她。雙鏡中的力量合二為一,寄存了我千年之前的一縷意念。天織,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

巨獸匍匐下它的身子。

天織可謂天不怕地不怕,但它千年前承過巫祖的恩。在巫祖接管妖族的那個年代,萬妖都曾受過她的恩澤。

行祈運之事,庇護一族,并非那麽容易。

“我的意念此後便會散去。再之後,無論我将要做什麽,希望在必要之刻,你們能助我一分力量。”

她忽然蹙眉,望向林中的方向,輕呵一聲:“出來!”

盡管巫祖現在只是千年之前的一絲意念,所包含的力量也十分可怖。林中那人的身體不受控制地上前,在對上視線的一剎那便暈了過去。

“一體雙魂?”她只掃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如今妖皇的修為可是到了大乘中期?”

天織點頭,回道:“正是如此。”

“青蟒。”

垂着頭的顧初衍被這清冷的聲音一喚,卻不敢擡頭。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視線,他頓時覺得手足無措。

還好是青蟒的形态……

一聲輕嘆,像天空中落下的細密雨絲。

顧初衍心頭一顫,再次感受到那片溫熱覆于他的鱗片之上。他不敢動彈分毫,直到那股力量撤去,他也沒能等到巫祖未曾說出的那句話。

再次對上白芨的視線時,那層淡漠早已消融開來。

“顧師兄。”白芨垂下眼,“她說,謝謝你。”

謝謝你。

她知道了嗎?

她大概都知道了。

幾百年的時光,幾百年的寂寞,百年如一日般地日夜只與石像相視。

青蟒化人,月色之下,她與石像逐漸重疊在一起。

顧初衍垂眸一笑:“是你。”

巫祖僅存的一絲意念已經徹底消失于天地之間,而匍匐于地的天織卻沒有對眼前之人有着半分輕視。

白芨道:“請等我片刻。”

她還是要回城主府。

當推開閣樓的門時,一絲微弱的光線順着縫隙鑽入。

紅袍垂墜在地,一向整潔的衣袍染了塵埃。那人披散着發絲,依靠在牆角。昏暗的光線打在側臉之上,神情卻隐藏在陰影之中。

師兄似乎睡着了。

白芨放輕腳步上前,見他手中緊緊地攥着折扇,将其虛攏在懷中,指尖都隐隐發了白。

于是她欲抽出師兄手中的折扇。

折扇扣的很緊,她無奈道:“師兄。”

喻永朝睜眼,視線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不由分說地把她按在了懷中。

連同折扇一起。

陰暗的角落之中,白芨被迫跪坐于喻永朝懷中,只餘下一絲光線打在身上。白芨盯着師兄的衣領,如鮮血般紅豔的顏色卻襯得他膚色愈發蒼白。

直到最後一絲光線散去,兩人沉默無話。

白芨搖了搖纏着絲線的手,感受着兩人相連的氣息。過了好半晌,她開口:“師兄,腿麻了嗎?”

喻永朝還是未曾答話。

白芨閉了閉眼,不去想鏡中的畫面,俯下頭去親師兄的脖頸。魔氣順着經脈進入體內,與之糾纏。

他既不願說,那她就來自己感受。

白芨親了會,雙手擠入師兄的指間。折扇失了控制,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輕響。

發絲交纏之際,她終于聽到了回應。

聲音自她親吻之處傳來,伴随着微弱的顫動,唇角亦是酥麻之感。

“師妹。”

她停頓了下動作,擡起頭,對上喻永朝的視線。

撫着脖頸處的痕跡,她就這樣望了許久許久:“我在。”

“師兄的仇,我的怨,總會一筆一筆讨要回來。”

大紅的衣袍如同散落的血荊花瓣,她捧起師兄的臉,将自己的臉頰貼上了他。

“師兄若是相信我,這次讓我一人去玉昆吧。”

“會回來嗎?”

白芨垂下眼,輕蹭了下師兄的臉。

現在不是告知師兄的時機。

紅與黑交織在一起。白芨聲音平靜:“會回來的。”

圖騰陣彙集的盡頭,兩副遺骨立于陣法中央。其中一具魔骨已經隐隐發黑,最後一絲力量彙集進入了陣法之中,化為供給的養料。

兩副遺骨被榨取煉制,陣法光芒漸盛。最終漆黑的魔骨與仙骨被裝入方盒之中,反複繪制出一個又一個禁制,阻攔血脈之間的感應。

人死煉骨,冤魂養陣,卻用以作為強行突破升階的犧牲品。

一筆筆債,一滴滴血淚。

天道既然不肯讨要,那她便自己讨要。

第 95 章 歸家

風起之時, 白芨捧着被無數禁制封印着的盒子站定。

手中的紫煙見了那盒子,掙紮的動作更大了。然而被白芨攥在手中,動彈不得、痛苦萬分。

白芨垂着眸, 看着紫煙劇烈的反應, 皺緊的眉頭複而松開。

手掌微微用力, 收縮, 如同在揉捏面團一般。

不知是底下哪個弟子驚叫一聲,指着白芨:“這魔女殺了景長老,又辱殺了大師姐,還在玉昆宗恍若無人之境般來去自如……”

“怪物!怪物!”

有了開頭的那一聲, 下方的指責與怒罵如同燒沸的水。

“就這樣放她離開?”

“我玉昆弟子就是死, 也不會讓這怪物如願!”

“殺了她!”

“對, 殺了她!”

……

而長老們的反應顯然冷靜了許多, 望着那盒子沉默不語。

這一切和前世衆人聲讨她的畫面何其相似?

只是她已經不是那時的白芨。

白芨擡眼看過下面烏泱泱的人群,在人群中間的某個弟子對上了她漠然的視線, 立刻縮了縮頭。

一聲慘叫回蕩在玉昆宗的大殿之外。

挨着那名弟子的人群烏泱泱散開,那些還在盯着白芨的人統統縮回了視線, 這一刻,連半點聲音也沒了。

先前出聲叫喊怒罵的人連頭都不敢擡,更別提與白芨對視!

你看,在掌握了絕對的實力之後, 縱然是仙是魔, 都無人再敢非議了。

衆人一退三尺遠,那弟子歪着脖子,死狀極慘, 青色的劍氣一劍穿心, 而所有人甚至都沒有看見白芨是如何出的手!

随着他倒下的動作, 又一縷紫氣從他身上升起,其形态與白芨手中抓着的那團紫煙何其相似。

掌門回頭望向長老們:“這是誰門下的弟子?”

白芨當衆将那弟子斬殺,可真正令他們膽寒的是那團紫煙。

很明顯,那弟子身體裏藏匿着其他妖物,而偌大一個玉昆宗,長老們竟然無一人能發現門下弟子的異樣之狀!

不知是誰先起的頭,底下的弟子散作一團,有幾個逃竄的方向竟然是玉昆的山門!

白芨閉目,青鸾劍所發出的劍意在背後展開成一個扇形。

蒼青色的劍氣在身後一字排開。

此時山間無風。

她擡眼之際,身後的劍氣疾射而出,肩頭處垂落的發絲因這股劍勢而拂動。

流星如墜。

萬劍齊發!

青劍如同長虹貫日般刺入逃竄的那幾個弟子體內,一縷縷紫煙從體內升起,聚集到了一起,便成為了一個光團。

白芨扯開了一抹笑容,那光團便仿佛被什麽牽引了般落在了她的手中。

“又見面了。”她笑意加深,而那光團半點聲音也無。

這光團便是上輩子她自人間歷練之時所結識的東西。那時她剛出寒冰潭,對外界所發生之事并不了解,有相當多的事情都靠這口吐人言的光團得知。

前世魔祖攻打玉昆宗的消息,便是它所告知的白芨。

掌門看了許久,當機立斷:“開陣,玉昆宗只進不出。”

護山大陣敞開的那一角緩緩閉合,而山門之外的天織虎視眈眈,一巴掌拍碎了逃竄出的某個弟子。

紫煙袅袅升起,徹底消散在天際。

淡淡血腥氣籠罩在整個宗門之內。白芨捧着盒子,面對着上一世的故人,心中卻沒有半分快意。

兩般抉擇兩般難,一世仇怨一世報。

她只想見師兄。

只要解決了玉昆的事情,那她就能見到師兄了。

“今日我來玉昆,是有事相商……”

密林後,小徑之中。

熟悉的窄路後,族長臉色陰沉可怖。

他拂袖而立,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江流,半點親人之間的溫情也無。

“你再說一遍?”

“父親大人息怒!”女子垂着頭,青絲淩亂地散落下來,下端被粘稠的血跡粘在一起,顯然是被打傷了的模樣。

她閉眼,忍着想顫抖的身體去解釋:“我依照父親大人的吩咐,将天織放出。誰料半路殺出了個顧初衍,不知他做了什麽,天織并沒有傷害到白芨……”

“閉嘴!”

一雙大手爆出青筋。

只聽啪地一聲,一陣火燒感浮于面上。族長氣急,用勁極大。江流握緊右手,強撐着自己不去倒下。

一股強烈的屈辱感從心底升起。

族長冷哼一聲,睨視着下方跪坐在地的江流,聲音緩慢:“再過幾日,便是妖皇再次破階之時。成敗在此一舉,倘若成功,妖皇便可攜萬妖從此方世界飛升。”

他低下頭,又甩了江流一巴掌,濕冷黏膩的視線落在她的身上。

“我将此等光榮全族的事情交予你,你便是這樣去辦的?”

指尖紮進肉裏,那疼痛卻不及族長指責她的萬分之一。

“還記得我說過什麽嗎?”

冰冷的手按在脖頸之上,迫使江流擡起頭來,對上了族長的視線。

妖族不留無用之人。

“父親。”

落葉紛飛,嘩啦啦的聲音阻斷了江流的反駁。黏膩的血液已經在面上幹涸,她仰起頭,直視着那道冰冷的目光。

連呼吸也有些困難。

“您只看重妖族的大業……可您什麽時候能,看一看女兒。”

江流在妖族中的天賦不比顧初衍差。自化形之後,修為更是一日千裏。在這個靈氣匮乏的時期,如此的天賦足以成為妖族年輕一輩的佼佼者了。

然而自她化形之後,便被族長派出,藏匿輾轉于各個魔修體內。選擇一副合适的軀體并不是簡單之事。

按族長的命令,所選取之人必須是有着一定身份地位之人。能接觸的地方多,且做事不會被人起疑。

她最終将目标選擇在了江流的身上。這具軀體行事方便,且有一定的情緒缺口——

情緒缺口是妖族附身于他人身上的切入點,憑着原本的江流對江岸的一腔恨意,她才得以從缺口之中潛入江流的身體,一直在她體內潛伏着。每當江流情緒波動之時,她便可以掌控這具身體的控制權,行下族長所布置的任務。

“沒用的東西。元蝶潛入玉昆百年之久,做的事情不說是樣樣出色,起碼沒有犯過錯。你呢?”

那雙大手在不斷用力收緊,江流的呼吸都有些困難。

“若不是我……布陣,晉王城收集人魂……妖皇怎能……”

族長的力氣愈來愈大,如今江流連說話都十分艱難。

“你後面還跟了尾巴?不用我教你怎麽做吧。”

冷光一閃,族長掐着江流脖子的手陡然松開。而族長消失在了江流的眼前。

靜谧無聲的密林之中,一段黑氣在泥土之下崩裂。此刻翻湧着的泥土卷起灰塵,江流驟然得了自由,眼看就要跌落在地,卻跌入一片黑袍之中。

微涼而粗糙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觸及着她臉上的傷口,兩人皆是沉默無言,誰也沒有開口提方才發生的事情。

密林小路的盡頭已經閉合,族長感受到陌生人的氣息直接消失在了道路盡頭。

江岸接住江流後便松開了她的身子,倒退一步,沉默地跟在江流身後,看着她一步一步支撐自己站起身來,朝着來時的路走去。

而這次,她未曾再阻攔江岸的跟随。

令人心安的腳步聲跟在身後,江流垂下眸,無聲地擦拭着面上的血跡。

“回家嗎?”

“……好。”

魔氣與血線交織,構成一條細長的線,為其指引着方向。

絲線的末端,指引的方向正是玉昆宗所在的位置。

喻陵看着那道以心頭血為引的絲線,嘴唇翕動,卻是半個音節也沒發出。

釣了半輩子魚為的是修身養性的魔祖拍案而起,雙眸迸出強烈的殺氣,森然望向玉昆宗。

魔氣化作刀刃,刀出鞘,必見血。

院中捆的是數名魔界的修士,有的在演武場赫赫有名,有的甚至是長老門下的弟子。

喻陵望向角落裏那處陰影道:“都在這裏了?”

“都在這裏。”清冷而沒有起伏的聲音答道。

魔刀出鞘,滑落數顆頭顱,一捧血花濺射而起,繪制出了一副血色的畫卷,紫煙騰騰而上,被一雙手盡數捉去。

宛若凝脂的手撚着那團紫煙,後者連半聲哀嚎也未曾發出,瞬間化為飛灰消散。

顧初衍輕瞥一眼那人,身側的陰護法警惕地上前一步,用衣袍遮掩住了江流。他淡淡收回眼神:“這一批弟子的殼子已經完完全全被妖族所占據。”

死了便死了。

對于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喻永朝只默然看着,既不阻攔,也不出手。

忽聽一聲輕響,原是那庭院中的魔果成熟,從樹上自然墜落。

他起身,視線随着魔果而移動。

自從得知父母的遺骨在玉昆後,喻永朝便維持着這個姿勢,一動也不再動。

他覺得疲倦。

天道既然要滅世,為何不早些滅?

此間的天道未免也太過窩囊、太過無用。

一種強烈的自毀欲浮上了心間。他垂下眸,撿起樹下的果子,啃了一口。

酸的,發澀。

然而他沒有扔去果子,麻木一般一口接一口地啃着。酸澀的湯汁流入喉中,與淩冽的恨意所交織。

“師兄。”

果核在手中灰飛煙滅。喻永朝茫然擡頭,看着一片黑色的衣角覆來,将他撞在了樹上。

那股力道撞得樹上落葉紛飛。

喻永朝仰起頭,看那葉子落于眼上,遮住了天上的光亮。

喻永朝終于動了動,然而白芨将他束得很緊。那片落葉被一雙手顫抖着移開。他微微睜眼,看着白芨的眼眸,一字一字,聲音極輕:“回來了?”

寒風呼嘯而過,卷起更多的落葉。白芨看着師兄眼中的血絲,終是輕覆上了師兄的眼。

“回來了。”

一滴溫熱,落于她的手心。

第 94 章 至寶

瘋子。

在場的衆人心裏劃過了一個詞彙。

然而白芨卻笑了:“只是我今日, 并不是來殺人的,只是想來讨要點什麽。”

下方的弟子大氣也不敢出,心道你都已經殺了景恒, 又說自己愛好和平。

這誰能信?這誰敢信?!

掌門一雙鷹眸銳利地望向白芨:“你殺了玉昆的長老, 總歸要給個交代在這裏。”

堂堂玉昆的長老, 在衆目睽睽之下死于小輩之手。

倘若白芨今日不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那便要為玉昆的長老陪葬!

白芨置若恍聞般望向景恒的屍體。

劍意淩冽,青色的長劍氣勢沖天。只一提一甩,無數的龍吟自劍中長鳴,朝着景恒所在的地方穿梭, 宛若流星墜落。

景恒的弟子無不目眦欲裂, 深深的恐慌自面上映出。周遭的長老看不下去, 指尖飛躍過數道術法, 意圖阻攔住數道劍氣,劍氣卻宛若長了眼睛般盡數躲避, 來到了景恒的面前。

“你……!”

掌門怒極:“小友應懂得什麽叫适可而止。”

白芨擡眼:“我自然懂。”

而那劍光卻是一刻也未曾停下。

青色的劍光是極其美麗的,美麗的東西大多也是危險的。當龍吟聲近在耳邊之時, 自景恒身上冒出一股淡淡的紫煙。

紫煙淡淡袅袅,伴随着一陣撕心裂肺的叫喊聲,在劍光之下慢慢從景恒身體裏分離、抽出。

掌門看得心驚,也知曉景恒身體裏自有古怪, 故而不再去阻攔白芨的動作。那紫煙沒有實體, 凝聚在空中,哭嚎着被劍光刺了一個又一個窟窿。

“掌門若是有空,不如看看玉昆宗的弟子裏混進了多少外人吧。”

林問夏則是慌了神, 生怕自己就是下一個景恒。她方才碰巧躲過了白芨的攻擊, 餘下的劍光仍在她身後窮追不舍。

而這次, 竟然無人出手阻攔白芨的攻勢。

“師父!”

林問夏看向遠處的徐白,而後者神色冰冷地看着她逃竄時的狼狽模樣,半分動作也無。

一群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她心裏唾罵着玉昆宗,一面叫喊着:“系統!出來幫忙啊!還愣着做什麽?”

“系統?”

在場的人無不一愣,并不知曉林問夏口中的“系統”是什麽。而白芨琢磨了下這個詞語,竟然微微一笑,伸手将景恒身上的紫煙抓來,在手中反複揉搓:“你說的,是這個麽?”

什麽?

林問夏臉色難看起來,朝着景恒的屍體看去。

那一道劍氣貫穿了景恒的胸膛,而她注意到的并非致景恒死去的傷口,而是他衣袍邊角處細碎的冰碴。

一瞬間,腦海裏的記憶瘋狂湧入。

她在接到那尊盒子時,用術法傷到了與她交接盒子的那人。

原來竟是景恒長老!

只是林問夏還沒能來得及思考,蒼青色的劍光已然躍至眼前,在她周身形成了一個包圍圈。她看見那位黑衣的女子緩步朝着她的方向走來,內心對死亡的恐懼逐漸攀升到了頂點。

“你将它放在了後山。”

身前傳來女子淡漠的聲音,林問夏呼吸急促起來,神色驚恐。

白芨是如何知道的?

玉昆的幾位長老哪個不是老油條?看了林問夏的臉色便什麽都明白了。而那團在白芨手中顫抖着的紫色煙霧卻發出了一陣尖銳的叫聲。

“蠢貨!真是蠢貨!”

它怎麽選中了這樣一個蠢貨?

林問夏瞳孔驟縮,氣息顫抖。

這聲音分外熟悉。

——她的系統!

系統竟然是有實體的,她之前怎得渾然不知?

如今系統也被白芨抓住了,那她該怎麽辦?!

保命的底牌被白芨拿捏在手,劍氣直指她的咽喉。

人的恐懼是有上限的,當達到了這個點時,想活命的念頭大過了一切。

在巨大的恐慌之下,林問夏身子一軟,竟直接滑跪下來,淚珠混着汗水打在地上,哪有半分玉昆宗大師姐的模樣?

“別過來!!”

“是我誣陷了你,把你推下了沉仙崖,我知道錯了。”

“我知道錯了,你放過我吧,我不和你搶機緣了。”

一聲聲哀求似的話語說出口來,白芨擡起眼來,一直以來郁結于心的東西頃刻間消散。

從系統處換取的靈寶一件一件朝着空中抛去,價值不菲的仙丹跌落在地,不知被哪個受到驚吓的弟子一腳踩去,徹底陷入了泥土裏。

白芨睨視着林問夏的身影,轉眸看向徐白:“這就是玉昆的弟子嗎?半點骨氣也沒有。”

徐白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他怎麽也想不到,林問夏竟然親口承認了陷害白芨的事實。如今的白芨能喚得動上古妖獸天織,實力如此強勁,倘若開口懇求換取一個重回玉昆宗的機會,他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如今的白芨相比于這個勾結不知道什麽妖邪的林問夏而言好了太多。徐白斟酌着開了口:“你可願重回我門下?”

林問夏不可置信地擡起頭來,涕淚糊了一臉,顯得狼狽無比;掌門則是看不下去,索性別開了眼。

為何真像與悔過總是來得這般遲?

白芨垂下眼,提起青色的長劍。

沒有半分猶豫地,那把長劍朝着跪坐在地的林問夏刺去。

寒溪劍護主,此刻主動擋在了林問夏的身前,在她恐懼的目光中——

一寸一寸碎裂。

那把寶貴的利劍悉數斷去,如同一塊被摔碎了的冰。

本命劍碎裂,蒼青色的劍氣自林問夏的腰腹間貫穿。

白芨俯下身,維持着長劍刺入的姿勢,在林問夏耳邊輕聲喚着:“大師姐,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劇烈的疼痛讓林問夏有些吃力的擡起頭,似乎怎麽也不明白自己淪落到如此地步。

碎了。

她的寒溪劍碎了。

林問夏不甘地盯着地上碎裂的本命劍,白芨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這才恍然大悟。

她好像忘了一件事情。

林問夏視線已經有些模糊,看到面前的黑衣女子彎腰摸索了一片什麽,之後——

腰腹一涼。

蒼青色的長劍被抽去,溫熱的血大片大片噴湧而出。而那股涼意不是別的,正是她碎裂的寒溪劍碎片。

白芨低眸去看青劍上的血,而後皺着眉用那劍在林問夏的衣袍上蹭着,直到那青劍光潔如初,才站起身來。

而在此期間,她連半分眼神都沒分給林問夏。

身後的林問夏睜大眼睛,死死地瞪着白芨的背影,腰腹間的血噴湧着,直将自己染成了個血人。而寒溪劍的碎片還在阻止着傷口的愈合。

“對了。”白芨站定,漫不經心地捏着手中的紫煙,“你口中的‘系統’,是個妖族。”

……妖族?

體內的血液不斷流失,林問夏思考也逐漸緩慢了起來。系統是妖族,那它給的劇情……也是假的?

腰腹間再次湧出一股血液,林問夏喘着粗氣,雖然想不通系統為何要欺騙她,卻不妨礙自己對白芨的恨意。

等到身體裏最後一股溫熱的血液流淌而出時,林問夏瞪着赤紅的眼珠沒了氣。

林問夏死狀凄慘,然而白芨笑意清淺,語氣淡淡,仿佛解決了件毫不相幹的小事:“只是手滑了。”

有長老見她宛如殺神般的模樣,忍不住驚怒道:“你究竟要做什麽?”

白芨提着劍,一步一步往後山前行。玉昆的修士注視着她朝後山的方向走去,卻無一人加以阻攔。

直到她捧着那尊黑色的方盒緩緩走出時,就連掌門也忍不住側目去看那尊漆黑的盒子。

滿是禁制。

盒子中散發着不詳的氣息,這顯然不是玉昆宗的物品。想來林問夏之前驚慌的反應,正是因為這個盒子被發現了。

白芨垂着眸,雙手捧着盒子,一步一步朝着山門的方向走去。

明明沒人阻攔她,可每邁出一步,步伐恍若千斤般沉重。

就在她眼前的位置,魔祖曾一襲紅衣,頂着烈烈寒風立于山門之上,帶領着魔界之人向玉昆讨要至寶。

當時她還在想,只因為一件不知所謂的至寶,就引得仙門與魔界開戰。而後世間生靈塗炭,導致天道滅世。

貪欲果真是毀滅一切的源頭。

直至她重生後拜入了魔尊門下,才發覺魔界之人并非她所想的樣子。

而直到如今她才發覺——

那日她見到喻永朝時,發現他穿着紅衣,似燃盡天地一切的焰火。他笑的慘烈,淚珠帶血,自面龐滾落。

讓她想到自己觸及師兄記憶之時,無助地陷在火海之中的小男孩。

“師妹。”他用力擁着她,“我好恨,我好恨……”

“為什麽遭受這一切的是我?”

他的手緊扣着白芨的衣角,其力度之深似要将她嵌入骨血。

白芨搭下眼簾,捧着盒子站定。

魔界打入玉昆宗讨要的東西,從來便不是什麽魔界的至寶,更不是傳言中提升修為助人飛升之物。

喻霜柳與寧蔚舟死于他人之手,魔界傾巢而出攻上玉昆的山門,不是為了別的。

——只是為了讨要一個說法。

——只是為了帶回弟子的遺骨。

血珠潸然而落,她聽見師兄嘶啞的聲音。

“我的父母在玉昆宗。”

……哪裏是為了魔界的至寶,只是為了奪回親人的遺骨。

第 93 章 斬殺

此時玉昆宗弟子居內, 林問夏正焦急地等着系統所說的那個盒子。

已經過去了數天,系統布下任務以後就不見蹤影。她為了這個任務已經幾天沒踏出過弟子居一步了。

任務失敗,直接抹殺!

到底是什麽盒子能讓系統這般看重?

正這麽想着, 忽然窗門外的禁制被觸動。還未等林問夏反應過來時, 一個人影沉默地立于屏風之後。

“你是誰?”林問夏冷聲道, 右手已經暗暗按住了寒溪劍。

來人既然能破開她的禁制, 修為定将在她之上。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弟子居……難道,是系統派來送東西的人?

林問夏眼皮顫了顫,仍未将手從寒溪劍上移開,緩慢地一步步靠近屏風的後面。

兩指并在一起, 一道冰柱從指間疾射而出。

——轟!

屏風應聲從冰柱射入的地方碎裂, 而屏風後的人影似乎頓了一下, 動作緩緩停下, 朝着林問夏的方向望了一眼。

這一眼讓她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覺。

林問夏謹慎地盯着屏風後的人影,然而那人沒什麽多餘的動作, 彎下腰的一瞬間就消失在了屋內。

人已經走了,而她連送盒子的人是誰都不知道。

林問夏沒理會碎裂的屏風殘骸, 快步上前去往那陌生人方才所在的位置。

屏風後,一尊黑色的盒子置于桌上。桌上還有她施出的冰柱,尖端處蘸了一點暗紅的血跡,想來她突然的襲擊傷到了那前來送盒子的人。盒身通體漆黑, 刻畫着複雜的紋路, 帶着一股極為不詳的氣息。

這種氣息足夠證明,盒子裏的東西定不是什麽尋常之物!

一股極強的探知欲從心間升起,讓她忍不住向那漆黑的方盒伸出手。然而正在這時, 系統絲毫沒有感情的聲音自空中響起:“宿主。”

林問夏吓了一跳:“系統?!”

它怎麽總是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

系統沉默了一陣, 冷冰冰地提示着:“時間不多了。”

再這麽拖延下去, 怕是會耽誤大事情。系統看了看林問夏伸出的手,在空中詭異一笑,提醒道:“不要做多餘的事情。”

林問夏頓時一驚,想起系統所說的抹殺,終究是克制住了自己想要探知的念頭。

當下,安頓好手中的盒子才是重中之重。

她已經打探過了,後山的那片樹林并無人會去。将盒子埋在那裏,基本不會被人發現。比起好奇盒子裏存放的東西,她還是更在乎自己的命。

——就算盒子裏放了些什麽影響宗門氣運的東西,也與她無關。

為了穩妥起見,直待到夜裏,林問夏才拿着盒子前往後山。因着後山常年無人來,地上靈草靈植得了靈氣瘋狂生長,有些甚至沒人腰際。

而後将那布着諸多禁制的盒子沉入樹下的一處土中。

既然盒子已經放完了,系統給她布置的任務也就達成了。

林問夏仍覺得心裏發怵,回頭望了兩眼那盒子所在的地方,打算離開後山。

然而陣陣鐘聲從遠處傳來,一聲一聲極有規律地響起。

這是戒律堂的鐘聲。

最近玉昆敲鐘的頻率是不是有些過于頻繁了些?

她蹙着眉往回趕,踏着寒溪劍撥開雲霧一路前行,卻見玉昆的弟子都在往山門之處趕去。

咚——!

又一聲悶響傳遍了整個玉昆。

這鐘聲已經敲了第八下,林問夏臉色一變,回頭看向後山的方向,見到後山依舊無人去往,神色不曾松懈。

原因無他,此時第九聲鐘聲已然響起。

咚——!

林問夏嘴唇翕動:“第九聲……是敵襲。”

正午十分,天色陡暗。

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在天空之上,宛若一整片烏雲擋住了整個玉昆山的山脈。

她瞳孔緊縮,赫然望向那遮蔽了天空的龐然大物。

之前聽聞寒冰潭中的天織從玉昆逃了出去,如今這生性暴躁的上古妖獸真正出現在她眼前之時,方知自己渺小,修仙之人渺小。

天織展開了它的雙翼,一片陰影打下,玉昆的弟子如臨大敵般布了陣,各自持劍守在山門內。

玉昆掌門迎風而立,望着護山大陣之外的巨獸,威壓自身上暴起。大乘期的威壓散出去,掀起一股無形的巨浪——山門之外的樹木齊齊斷裂,連臺階上的石板都發出脆裂的聲音。

掌門負手而立:“既然從冰牢中逃了,如今為何還要自投羅網?”

天織懂人語,能夠與人交談。如今威壓放出,天織巋然不動,掌門不免心生忌憚,沒有貿然出手。

那上古妖獸口吐人言,金色的眸子宛若兩盞不滅的燈直視着玉昆掌門:“區區人類,竟妄圖關我,等你們道清回來再說吧。”

掌門的臉色難看起來:“真是狂妄的口氣。”

道清已經飛升千年,天織那時只栽到過道清老祖的手中。如今千年過去了,就算有寒冰潭中寒氣的壓制,天織的實力仍不容小觑。

護山大陣開啓,周身劍光流轉,封存了當年道清留下的劍意。

天織輕蔑一笑,它人面獸身,張開雙翅之時,整個山門處都被遮住。

“倘若我想進去,誰能阻攔我?”

那雙翅展開的動作卻詭異地輕柔起來。

聽聞天織性情兇殘,生性暴躁,此時的動作像是在保護什麽一般。

林問夏凝神望去,果真見那妖獸的翅羽之間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她死死地盯着那道熟悉的人影,與記憶中的身影一對比,失聲高呼道:“白芨!”

她的喊聲不算大,但是在場的修士都聽見了,随着她的視線望向天織身上的那道黑色身影。

什麽?!

白芨為什麽會同天織在一起?

眼前的兇獸無比暴躁,卻在白芨身下甘願去當一個坐騎,究竟發生了什麽?

掌門颔首:“白芨小友。”

他并沒有對白芨産生半分輕視。無論如何,能馴服天織,她的這份能力就不可不重視。

黑衣飒飒。

白芨足尖借住天織的翅羽騰空而起,落于玉昆山門外,朗聲道:“我有要事與掌門商談。”

她側目去望天織,後者伏下頭,巨大的爪子微微向後退了兩步。當天織的獸爪移動之時,整個山門之間都在輕微顫抖。

白芨道:“這是我的誠意。”

掌門略一思索,擺擺手:“關陣。”

“她身上定有古怪,怎可放她進來?”出聲的是景恒。他耷拉着臉,一雙渾濁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山門之外。如今他的臉上爬滿了皺紋,顯得整個人死氣沉沉。

徐白一時心情複雜:“景恒長老,她只是一個出竅期的修士,我們宗門上下這麽多人,又有大乘期的掌門坐鎮,還怕她一個不成?”

他沉下聲音:“就算她進來之後反悔,護山大陣再次打開也是眨眼之間的時期,想攔住一個天織易如反掌。”

景恒咧開了笑:“只是一道劍氣,攔得住天織?倘若這妖獸進來了,估計三兩掌就将你碾成了肉泥。”

“你說什麽?!”

“夠了!”掌門怒着振袖,望向呆站在陣法周圍的弟子,“愣着做什麽?開陣,放人進來。我是掌門還是你們是掌門?”

徐白憋着一口氣,景恒的臉更是成了豬肝色。面對掌門下的決定,他眼中盡是恨意,教人看了無不生寒。

護山大陣開了,卻只開了小小的一角,剛好容納白芨一人通過。天織在山門外眯着眼睛,看着玉昆的做派,冷哼了一聲。

再次踏上玉昆山門時,白芨的心出奇的平靜。

大道筆直,像極了通天的仙途。山門兩側樹木郁郁青青,如今卻被掌門釋放的氣勁壓得盡數斷去。落日将她的影子拉的很長。

白芨踏着影子一步一步走向了護山大陣之內。

衆人只見那道身影堅定地迎向他們。女子手執一柄青劍,肩上一只靈鳥,看似氣質柔和,踏出的每一步都令他們震顫萬分。

白芨将衆人的反映盡收眼底,最終哂然一笑。

這就是她放不下的東西。

上一世自己入魔,這幫人指責她、聲讨她、就連看她一眼都帶着萬分的厭惡。如今一個個模樣恍若如臨大敵般,生怕她做出什麽毀天滅地的舉動。

白芨笑了,表情又嚴肅下來。

青色的劍驟然而出,向離着身前最近的景恒發了難。

一劍!

白芨突然出手,青劍劍氣破開了蒼穹。

那一瞬間——天昏地暗。

層層疊疊的可怖劍氣引得護山大陣剩餘的劍氣嗡鳴嘶吼。在此時此刻,景恒恍若失去了任何反應般站在原地。

掌門瞳孔微縮,正欲出手攔截,卻為時已晚。

有蒼龍自青色劍氣而出,一聲怒吼,龍吟破開因果,淡淡的虛影升至白芨背後。與此同時,山門之外的天織低下了它的頭顱。

景恒此刻才反應過來。而那道劍光早已近在眼前。巨龍張開了它的嘴,噴出了濃郁的寒氣。他擡起頭,極力睜大眼睛去看那道黑色的人影。

白芨握着青劍,對上了景恒因為恐懼泛着血絲的眼珠——

竟微微笑了。

劍氣入身,将紛紛擾擾的因果盡數斬斷。倘若此時佛子在場,定會看見景恒身後有兩道發着紫光的因果線。

血水從胸腔迸出,而景恒依舊維持着瞪大雙眼的姿态,似是不可置信,似是恨意淩冽。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一介分神期的長老會被小輩一劍斬殺。

白芨淡漠地看着景恒失了生機,腳步卻不曾停下。

掌門怒喝一聲,大乘期的威壓不分敵我爆裂開來,餘下的幾位長老将白芨圍在正中,形成了一個包圍圈。

白芨上前一步,他們就後退一步,如此反複。

林問夏親眼見到景恒被那道青藍色的劍氣一劍穿心,自天空跌落在地。她既是劍修,自然能感知到劍氣中亘古的劍意。妒意自面上升起,與之相伴的還有着數不清的驚恐與畏懼。

白芨她、白芨她何時變得這般強了?

只一劍竟然斬殺了分神期的長老!

想起從前的所作所為,林問夏直接慌了神,踏着寒溪劍就欲離開此處。

管他什麽天織!管他什麽敵襲!

現在最大的威脅是白芨!

劍氣貫穿了景恒,卻未曾停下。劍光大盛,氣勢沖天而起,與掌門所釋放的威壓對抗着,竟然不分上下。

徐白怒吼:“你在做什麽?”

她只一人,要屠宗門嗎?

山門前因為這股氣勁變得一片狼藉。白芨提着劍每進一步,周遭圍着的長老便退一步,卻始終包圍着她。

白芨未曾理會徐白的話,輕擡眼睫,朝着林問夏的方向看去。

一股寒氣自她腳底竄入頭頂,多年的實戰經驗讓林問夏下意識地驅使寒溪劍躲開了此處。

方才那道劍氣一分為二,二分為四,裂成無數細碎的劍光,朝着林問夏所在的方向轟去。

青色的劍光激起一股巨大的煙塵。

然而玉昆的諸多長老卻無一人能成功攔下這幾道劍氣!

白芨擡眼,一字一頓:“就算我今日屠了宗門,又如何?”

第 92 章 棋子

一陣微風吹過, 将江流的足跡掩去。

古森林中有一條路直通往十萬大山。而江流回十萬大山向族長複命,走得自然就是這條通路。

撥開面前的草叢,江流擦拭了下臉龐上的血跡, 心跳隐隐有些加快, 似乎預感到了什麽一般。

下一刻, 披着黑袍的陰護法如鬼魅般地出現在她眼前, 神色複雜地望着她。

江流自然知道事情敗露後自己在兩撥人之中自己會是個什麽下場,她亦是不确定陰護法有沒有看到她從那條唯一的通路走來。

“師父。”她略一點頭,冷淡駐足,心下思索着如何去保全自己。

無論江岸對自己是否起疑, 他都不會傷及這具身體, 因為這具身體是江岸的親生女兒。

陰護法細細地打量着江流, 似乎要從她面上找出一絲不同來。

他忽地開口:“你可知你母親最喜歡的是什麽花?”

這便是懷疑江流這副殼子裏的身份了。

江流搭着眼簾, 面上顯出了一絲愠怒:“你這是何意?江岸,做人不能太過分了。母親因你而死, 如今還要在我面前戳着刀子,好得很。”

她發了陣脾氣, 賭氣似得從懷中掏出一物。

那是一株已經幹枯的白玉蘭,被保存得很好。她将白玉蘭摔在陰護法眼前,聲音刻薄無情:“如今你滿意了嗎?”

陰護法擰着的眉頭漸漸松開,看着江流的眼神中也流出幾分痛苦與愧疚。面前的少女身形單薄, 如同那株白玉蘭般惹人憐。

她母親出事以後, 他曾在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護住自己的孩子。如今他在做什麽?試探她?

白玉蘭是江流母親最喜歡的花。在人界居住時,院中曾開滿了白玉蘭。遠遠看去是一片潔白無瑕, 葉碧如翠, 花白如雪, 清香綿長。

眼前的江流既然能答出他的問題,自然能證明她就是自己的女兒,而不是一個披着人皮的妖邪。

陰護法不再多言,緊緊地握住那支幹枯的玉蘭花,沉默地跟在江流身後。

江流聽着身後的腳步聲,頓了頓,眼底劃過幾分深思。

父親大人的意思是,妖族将放出天織,先解決一切阻礙他們的人,譬如白芨。絕對不能讓圖騰陣先一步被識破,導致計劃失敗。

幸虧她一早就潛伏在江流的體內……若不是蟄伏了百年,忍受了百年的寂寞,恐怕今日事情已經敗露。

如今陰護法信了自己,江流放下心來。

她在前面走着,身後的腳步聲一直未曾停下,開始思考着族長放出的天織。

天織是上古時期的妖獸,後被道清封印于寒冰潭內。即便過了這麽多年,天織的實力依舊不容小觑。即便白芨實力再強勁,也不應敵得過天織。

只是看少祭司的意思是護着白芨……

江流擰着眉頭,細細地品了品族長的話。他說“一并解決掉”,是否也有不放過少祭司的意思?

“流兒。”

腳步聲漸停,江流側目望去。黑袍老者立于她的身側,此刻目光彙聚之處竟然是……她的額頭?

“你受傷了?”

江流不語,手指微微顫動,生生抑制住自己想觸碰額頭的念頭。在離去之後,額頭上的血跡早已被她擦拭掉。現在只是微微有一塊腫痕。

她冷聲道:“沒有,只是不小心磕到了。”

江岸戳穿了她很明顯的謊言:“這痕跡不像是磕碰。”他神色正肅下來,“我會保護你,你可以嘗試着依賴一下……父親。”

這話被他說得極為艱澀,顯然是平常不會說的。

江流聞言,閉目複睜開,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不必了。”

江岸比起族長,對她可謂是好了太多。只是這一切都建立在她是“江流”的前提上。江岸的觀察力敏銳,只是交談幾句就能留意到自己面上掩映過的細微的傷痕,倘若再接觸下去,定會發現自己不是他的女兒。

生平第一次,江流心裏生出了些許羨慕的情緒。

大祭司背着手望向天上的棋盤。

那枚會移動的黑子将局勢扭轉到有利的方向,棋局如今陷入了僵持。他手執起另一枚棋子,自指尖輕彈而出,落入空中,定到了某一處。

那枚新放入的棋子亦是在緩慢移動着,只是不同于黑棋的移動方式——它竟是旋轉着自己的身子,黑棋的背面,卻是白色!

此刻白棋的那面露了出來,不再移動。

他踱步而行,棋子随着時間的流逝在不斷轉變着黑白兩色。

庭院之外,小童阿言仔細地吹滅燈火,觸及禁制後,方才低眉輕聲道:“少祭司,請進。”

眼前的一切與離開之前并無太大的變化。院內的空中依舊挂着一輪以天為盤的棋局,院內的靈草與樹木亦是沒有變動,卻不像記憶中的那般鮮豔。

顧初衍收了一貫的笑容,下意識地攏了攏肩上的狐皮襖,邁了進去。

自從離開了十萬大山之後,無論大祭司如何聯系他,顧初衍都未曾朝着妖界的方向踏出一步。可如今自己依舊向着那人所期盼的方向前進了,不知不覺地落入了掌控之中。

腳步踏在石磚之上,發出了沉悶的響聲。庭中只經風聲,乍然想起腳步聲時,大祭司卻并未回頭。

“回來了?”

顧初衍明白大祭司口中的回來了指的是什麽。

他默然不語。

大祭司這才轉過頭來,并未苛責他之前的所作所為:“族長那邊要将天織放出來了。”

顧初衍掀開眼簾:“那又如何?”

他有些厭惡自己每一步都被控制的感覺。

大祭司又道:“巫祖可是恢複了記憶?”

顧初衍緩慢擡頭,凝視着大祭司的背影:“不,她是白芨。”

“無論她是誰,她身上都有着預示的能力。”大祭司緩慢轉着眼珠,将視線從天上收回,這才轉過身來去打量着顧初衍。

一別百年,年幼的青蟒長大了,亦是收起了他的鋒芒。

“祭司一脈為巫祖一脈能力的延續。”大祭司揮手,一面通體漆黑的鏡子浮于空中。顧初衍表情變了變,有些不可置信:“這是……青鸾鏡?”

“不對,不是。”他否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測,“青鸾鏡上的花紋與它并不相同。況且青鸾鏡在白芨的手中,不應出現在這裏。”

大祭司嘆道:“好眼力。”

“此鏡亦是巫祖之物,蘊藏着一小部分力量。是以我稍加施展預蔔之力,方可知曉未來之事。解鈴還須系鈴人。”

他繼續道:“巫祖既然已經覺醒預示之力,定會救下此世,走向充滿生機的另一條路。”大祭司一指棋盤,“你我皆為棋子。”

顧初衍覺得渾身發冷。若是照大祭司所說,從他自己被救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今後的命運。

但是白芨……白芨明明在此之前什麽也不記得,為何會突然恢複巫祖的預示之力?

“還記得青鸾鏡嗎?”大祭司笑得清潤,衣擺處的圖案仿佛活過來一般在他身上游走。“巫祖隕落之前,将自己的能力剝離到了青鸾鏡中。她窺探天道,深知預示之力的危害,并不希望自己轉世之後依舊擁有此等力量。”

顧初衍只覺喉間幹澀無比:“可是她為何會恢複能力?”

青鸾鏡。

青鸾鏡回到了白芨的手中,屬于巫祖的那部分力量感知到主人,自然會與她融合。

顧初衍怔然去看天上的棋盤,深感命運之莫測。

大祭司微微颔首:“我知曉你的性子,故而不會将事情全權交予你。那面青鸾鏡,是我命人投入古秘境的。冥冥之中,青鸾鏡與巫祖自然會被相互吸引。”

顧初衍冷聲道:“她明明不想掌控預示之力,為何你要這麽做?”

巫祖将自己的能力封印于鏡中,正是不希望轉世後的自己重複踏上同一條路。可如今呢?如今卻被大祭司給毀了。

大祭司閉目不言。

天上棋子流轉,一股氣勁自下而上将棋盤打亂。棋子噼裏啪啦掉落在地,濺到石板之上,宛如珠玉之聲。

見到大祭司仍然沒有反應,顧初衍拂袖離開。森林之中濕寒之氣極重,狐皮抵禦了大部分的寒氣,卻阻擋不了流入心中的涼意。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直到聲音逐漸遠去,侍奉在門口的小童阿言這才小心翼翼地走進庭院,去将散落在地的棋子一枚枚拾起。

大祭司不語,仰頭感知着天上群星的位置。

阿言将棋子拾完,不敢開口。手中的棋子在此刻朝着天上騰飛而出,落在了原本的位置上。

他想起自己剛入大祭司門下侍奉的那一年。

那時天上的棋子只有寥寥幾枚,他也曾帶着疑惑猜想為何大祭司要在天上下棋。

後來他偶然發現,每當有祭司一脈的人離開十萬大山,天上的棋盤便會多一個棋子。

他腦海浮現出了一個想法:以天為盤,以人為棋。

而此刻,阿言垂着頭,聽到空中傳來一句呢喃聲。他不敢擡頭,只靜靜地站在角落之處,任由大祭司差遣。

“解鈴還須系鈴人……”

另一處,灼灼火光黯淡下去時,一柄青色的長劍自火中升起。劍長三尺二寸,身無餘飾,魔紋走于其身,蜿蜒如長蛇。

白芨久久凝視着身前的青劍,右手輕覆劍柄,将其拔出。

然而還未等她揮劍,腰間的玉牌再次亮起,一看,竟是師兄的傳訊。

“随我去玉昆。”

她沒問為什麽,只答了個“好”字。

“魔界确實丢了一份至寶……而那份至寶,就在玉昆宗。”

第 91 章 族長

這日, 本應是晴空萬裏的天卻被一片遮天蔽日的陰雲所籠蓋。

白芨換了一身衣裳,黑袍刻着暗金的流紋,外批一層軟紗, 逶迤拖地。披着的長發用桃木簪高高束起, 只餘下細碎的青絲修飾在臉龐;伏鷹鞭折了三段束在腰間, 折扇輕飄飄地落在掌中, 正在中心城內漫無目的地逛着。

師兄與她溫存了幾日,而魔界的衆人亦是沒有打擾。如今傅正卿傳了個訊,魔界又發現了幾名行蹤詭異、性情囧變的魔修。

這一路從城西走到城東,經過顧初衍開的酒樓時, 發現偌大的酒樓大門緊閉。自那日顧初衍暴露身份以後, 她就再也沒在中心城中看見他。

同樣的, 江流也不曾在地下演武場出現。

白芨擡頭望去, 只與師兄分別數日便心生寂寥之感。想了想,她握住玉牌, 魔氣凝聚于指尖,落下了幾個字。

“師兄近日可好?”

那水墨狀的痕跡淡淡幹涸, 随後一條訊息傳來:“有線索了。”

白芨怔然,随後慢慢回着:“是……聖女嗎?”

她那日窺探到殘魂所攜的記憶後,便知曉了整個事情的全貌。師兄是當今聖女之子,而聖女與玉昆宗先前的寧長老寧蔚舟私奔, 雙方遠離各自的宗門, 落戶晉王城。

居于晉王城數年之後,被人所害。師兄亦是在那時被人抽魂,導致自己喪失了部分記憶, 輾轉于人界, 最後被婆婆交予玉昆宗。

師兄知曉了這滅門之仇, 定時會親手了解這段仇恨的。

只是在此之前,要先找回聖女與寧蔚舟的遺骨……

在城主府的那幾日,師兄徹底與她坦白了內心中的情緒。師兄顫抖着撫上她腰間的折扇,看着扇釘處翻滾變化的顏色,低聲說道:“看管好我。”

這句話旖旎而暧昧,但白芨知道,師兄說的每個字都夾雜着萬分的痛苦。

看管好我。

別讓我……失控。

喻永朝倚在書閣的牆上,看着眼前浮現的幾個字,低下了頭。

傅正卿此時從架子上又抽出一本書,神識在裏面掃了一眼,又放了回去。

他沉聲道:“這術法在書裏本就記載不多……更何況過去了百年,聖女的氣息怕是早已消散殆盡。”

喻永朝默然,閉眼之間腦中浮現的是那日冰天雪地中燃燒的熊熊火焰。

傅正卿擡眼去看伫立在魔尊身側的陽護法,後者搖了搖頭。

聖女若是在他這裏留下過什麽氣息痕跡,那他與陰護法不至于這麽多年也未曾尋到她的蹤跡。

“若是以親緣之力去尋呢?”魔尊揉了揉眉心,話語間盡是疲憊。

“親緣之力?”

傅正卿思索片刻道:“善空佛子曾言明我們每個人身上都纏繞着種種因果。如若兩人之間為親緣關系,那這因果所構成的絲線更甚。只要揪出這道代表着親緣的因果線,一路追溯過去,想必就能找到聖女……”

喻陵顯然更慎重,聽了這話,只是淡淡分析:“因果之力只有佛子所參悟,而我們若是尋錯了代表着親緣的線,是否會生出其他危險?況且如何去尋這親緣?”

佛子能看到因果線,但他并不會插手他人的因果。

喻永朝擡起頭,輕聲落下了三個字:“心頭血。”

話音落下,衆人皆是為之一振。

喻陵臉色一變,淩厲地望着他:“你當是知道心頭血對修士的重要性。”

傅正卿皺眉去看他,手指輕點書頁,雖未曾說話,卻加快了翻閱的速度。

心頭血彙聚着修士的三分力量。修士一旦失了心頭血,實力會大打折扣不說,所造成的損傷不可估量。雖說心頭血氣息濃厚,但也不能用它來追尋。

喻永朝搖搖頭,魔氣化刃,自心尖輕點,分出一滴暗紅的血珠。

失了一滴心頭血,他的臉色白了一瞬。喻陵側目看他,臉色難看,卻還是将那滴血接了過來存入瓶中。

最終還是忍不住道:“若是你師妹在這裏,定然會罵你。”

喻永朝低下頭,魔氣凝成幾個字,光線一閃,通訊便傳了出去。

“很想你。”

而此時白芨看到玉牌前浮現的三個試圖轉移話題的字,默默移開了眼。她在中心城內走動,真正的目的還是去找尋圖騰陣。

中心城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她沿着街邊的牆根處緩緩前行,感知着那股詭谲的氣息。

依她預示所見,魔界未來亦是會被巨大的圖騰陣所籠罩。

魔界裏有內鬼,內鬼不好抓。

江流或許就算一個……

但是內鬼不好找,法陣這種暴露在外的東西她能尋到。

來往的人很多,與她擦肩而過,腳步都不曾停下——她此前便感受到了,魔界的繁榮并不差于晉王城。

“你聽說了嗎?魔界丢了份至寶,據說那份至寶可是關系到飛升的好東西!”

“怎麽可能,魔界有魔祖與魔尊坐鎮,你聽誰說的?”

“人界那幾個世家都傳遍了,誰會知道真假。”

魔界至寶?!

白芨猛然回頭追去,卻發現街上的人來來往往,而那說話的兩人早淹沒在人海之中,分辨不出人影來。

她停下腳步,呼吸微微急促。

上輩子就是因為魔界至寶丢失,魔祖前來玉昆逼問,這才導致雙方打起來的。

對了,光團!

她那時得知魔界要打上玉昆的消息,也是這小小的光團放出來的。玉昆何時奪了魔界的寶物?又是如何避開魔尊與魔祖得到的?

周圍的魔修回首去看她,似乎對她停在路中央一動不動的行為非常疑惑。白芨穩住心中的疑問,連忙将魔界丢失至寶的消息傳給了喻永朝。

“竟有此事?”

他擡眉去看喻陵,後者搖了搖頭:“魔界并未有什麽可以關系到飛升的‘至寶’。”

喻陵自嘲一笑:“若是真有,那為何魔祖已至大乘中後期,卻遲遲不得飛升?”

喻永朝皺眉,将消息傳了回去。想到白芨并不是第一次問這個問題,末了補充一句:“可是發現了什麽?”

魔界沒有至寶。

白芨卻無法說出上一世的實情——前幾日,她看了師兄的記憶後,也打算将自己所遭遇的一切說出口。

然而她即将張口之時,卻發現自己失了音。似乎只要她有談起前世的念頭,馬上就發不出聲音。

天道在阻止她開口。

可天道既然讓她重來一世,為何要阻止她開口?

她有些茫然地去觸碰着青鸾鏡,試圖通過青鸾鏡得到答案。然而鏡中一片虛無,她亦是沒有看到自己想知曉的任何畫面。

白芨行于人跡罕至之處,燃起魔火,将青鸾鏡丢入其中。

這并不是她一時怒意所生的舉動。

佛子與她說,能斬斷因果的只有因果。

火舌舔舐着青鸾鏡,她閉上眼。

青鸾鏡本是巫祖所持之物,再之後她曾反複嘗試使用青鸾鏡去照映因果,卻都失敗了。

如今的青鸾鏡更像是一面普通的鏡子。

她此前在顧初衍口中确定了自己是巫祖的轉世,而上一世她沒有任何有關預示的能力,直到這一世得了青鸾鏡,才得以看到未來與過去的畫面。

圖騰陣懼怕這面鏡子,普通的術法無法摧毀圖騰陣,倘若青鸾鏡制成了能夠摧毀陣法的武器呢?

是否就能避免邪陣滅世的結局了?

火光之中,青鸾鏡被融化又凝聚。淡淡的虛影浮現在魔火之上,緩緩凝成了一把劍的雛形。

那是一柄與之對視就忍不住渾身顫栗的青色長劍。

白芨睜開眼,神色淡漠地去看那在心中描繪成的劍的樣子。

這一劍,可斬萬般罪障。

……

重重山巒之中,一女子靈巧地穿梭于樹木之間。她步法詭異,踏至樹頂。如此重複幾遍之後,層層疊疊的樹林中自動分出一條極為狹窄的通路。

江流松了口氣,确定身後無人跟來之後,這才小心地踏上去。

樹木在她身後再次合攏,恍若來時那般恢複了原來的模樣。

道路的盡頭,一人正背着手等待着江流。從江流這個角度望去,只能看見他及地的長袍,上面紋着金絲,刻畫出飛禽走獸的模樣。

江流的動作有一瞬間的僵硬,随後單膝跪地,右手于左肩與右肩之處各自一點,最終按于左手之上,行了族內的禮節。

“致敬授予我們萬妖之力的妖皇。”

“致敬妖皇?”那人冷哼一聲,聲音嘶啞,帶着奇異的強調,“你看看你辦的是什麽事?”

江流惶惶然擡起頭。

落日的餘晖映在族長周身,令她看不清他的樣子。江流思忖片刻,終是開了口:“父親大人交代下去的事情,女兒都已經布置完畢。之前在晉王城中收了不少亡魂,伽藍塔的塔主亦是被吸收了個徹底。而後我在魔界與騰流河之處布下了陣法,就等時機成熟……”

話未說完,只聽啪地一聲,一陣強力的氣流自面前拂過。

她艱難地擡眼,伸手觸及面上的溫熱,手移到眼前,觸目是一片鮮紅。

族長轉過身來,冷聲而立:“你被人發現了。”

這是父親發怒的前兆。

江流伏下頭,靜靜地去聽族長的訓斥。這件事是她辦砸了,暴露了身份不說,連陣法差點提前被人知曉。

“計劃謀劃了這麽久,而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留下尾巴。”族長緩步上前,自高處睨視江流,“都有誰在懷疑你的身份?”

“白芨。”

發絲被一雙手扯起,頭皮炸裂的痛感瞬間席卷開來。江流強忍住痛意,不讓自己叫喊出聲來。

“一個修士,解決了便是。”那雙手越來越用力,聲音也是越發森冷,“你太讓我失望了。”

江流心中的驚懼更甚,連忙解釋道:“父親大人!白芨并不是普通的修士。我潛伏在魔界時發現大祭司一脈的人在暗中保護白芨。”

那雙手驟然松開。

頭皮的痛感一瞬間麻木下來,江流握緊手,等着面前之人的反應。而她此刻心中卻是在想,如若那黑袍之人在此,自己是否會被這樣對待?

“哦?”族長轉過身去,朝着山中的某一個方向遠目,“說起來也是有段時間沒同大祭司敘舊了……”

他的話音逐漸低沉下去,江流未曾擡頭,聽見了數下拍手的聲音。

一股極為強大的氣息自林中緩步而出,每踏出一步,周圍的樹身顫動,似乎腳下的土地都不安穩。

“那就一起解決了吧。”

“倘若你再辦不好事情——”族長放輕了聲音,“妖族不留無用之人,你也不必回來了,自己當它的糧食去吧。”

江流低眉,又行了次禮節,在族長的應允之下退出山林之中。

第 90 章 誓言

兩人就維持這個姿勢抱了一會兒。

等到玉扇內的魔氣平穩, 白芨擡眼控訴道:“師兄不是也沒說嗎?”

喻永朝凝視了陣玉扇一會兒,最終将它收了起來。玉扇撤離之後,白芨的手亦是能夠移動了, 她瞪了一眼師兄, 将手藏在袖中。

喻永朝看到她的小動作, 勾了勾唇角:“說什麽?”

白芨動了動唇, 不知該如何去問。

她在寒冰潭時,聽說那殘魂曾經屠了一個村子。從師兄渡雷劫的表現來看,融魂的時候肯定發生了什麽。

但是師兄沒有跟她講。

她盯着那被簾幔遮住的窗,擋去了大部分的光亮, 亦是像那被遮蓋住的真像。而自己正身處于迷霧之中, 摸索不到通往真像的方向。

好半晌, 喻永朝輕嘆了口氣。

“我知道師妹有很多問題想問……”

他聲音忽而有些茫然, 抱着白芨的手臂緊了緊:“如果師妹發現,自己經歷的一切都是由別人操控, 要如何做?”

白芨回答得沒有半分猶豫:“打破它。”

她擡起眼,看不到大師兄的表情, 只好用手輕撫着他的背部,低聲說道:“沒有任何人有權利控制別人的命運……就算連自己也不可以。”

那後半句說的很輕很輕,是她在說給自己聽。

她在顧初衍的口中确定了自己是妖族那位隕落千年的巫祖——可是她是巫祖又如何?

她現在是白芨,她也只想當白芨。

“師兄。”她去推喻永朝的身子, 讓他能夠直視她的眼睛, “我們結為道侶吧。”

喻永朝罕見的一愣,随即神色變得極為認真。

道侶這個詞他最近聽了太多次了。

在同傅正卿離開庭院時,兩人談論的恰巧是這個話題。

傅正卿仔細打量着喻永朝的神色, 忽而去問:“怎得不同小師妹結為道侶?”他意有所指般地講道, “我聽聞, 演武場裏可是有不少魔修喜歡小師妹。”

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之前顧初衍所在的位置:“不過,因為小師妹太能打了,基本上沒幾個敢靠近的。即便是有好戰的,被揍過幾次之後也沒了想法。”

喻永朝沒掩飾自己的好心情:“師妹一直很強。”

“你當真一點也不擔心?”

喻永朝随手折了一段樹枝,沒有說話。

傅正卿又道:“你不擔心是吧?我看顧初衍離師妹就挺近的。他看着師妹的眼神,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況且今天喜歡這個,明天喜歡那個,在魔界亦是很正常的現象……”

“傅正卿。”

喻永朝面色淡然,停下了腳步。手中的樹枝向前一擲,準确無比地被投回了樹上,驚起了鳥雀。

“你說的沒錯。可如今我連自己的仇人都找不到,若是就這樣把她牽扯進來,牽扯進這段仇恨裏,我做不到。”

喻永朝閉了閉眼,企圖避開白芨眼眸中的自己。

傅正卿當時是怎麽回答的?

“道侶之間一起承擔對方的情緒不是很正常的嗎?不然為何要結為道侶?”

他喉頭微動,即便閉上了雙眼,也能感受到白芨灼燙的視線。

她又重複了一次。

“師兄,既然有些事情你無法同‘師妹’去說,那總會對道侶說吧。”

“我不知道師兄到底在融魂的時候發生了什麽……可是,我想替師兄分擔一些事情。”

見喻永朝仍未開口,白芨笑了笑。

“也許明天天道就會滅世,也許此世千萬年後依然安穩,但我只希望師兄能夠開心。”

她用指尖輕輕推開師兄微微皺着的眉頭。

窗外的風将簾幔吹起,露出細碎的光。

她看見師兄微微側過頭去,發絲被那束光照亮,顯得無比溫柔。

她想,師兄會去同她講的,于是靜靜地等着師兄的回應。

然後她——

等到了一吻。

淩亂的魔氣肆意地被這一吻傳入她的經脈之中。與外溢出的兩股魔氣間的互動有所不同的是,這股魔氣在身體裏游走着,順着經脈往識海處鑽。

識海是修士至關重要的地方。

因此,修士們基本不會去窺探他人識海,自己也對識海深處嚴加防範。

那股侵入的魔氣停了下來。

腦中是酥麻的感覺,白芨此前從未與人通過識海接觸。在經脈之中,她能感受到師兄傳遞過來的那股魔氣的情緒。

喜、怒、哀、樂。

所有的情緒盡在魔氣之中,游走到她的識海前,止住了步伐。

“白芨。”她聽見師兄的聲音微微顫抖,複而變得堅定,“你信任我嗎?”

喻永朝控制着魔氣停頓下來。

識海是脆弱的,經不起沖撞,要得到她完全的肯定與不設防備方可将他的記憶片段傳輸進去。

白芨沒有回答。

阻攔在魔氣之前的重重阻攔盡數消失,當魔氣徹底融入在識海的那一剎那,一重重畫面閃過她的眼前。

漫天的飛雪和火光交織在一起,她看見了師兄流出的血淚。

淚水順着面頰留下,而她睜着眼看到了師兄的全部過往。

這是漫長的一吻。

夾雜着血與淚,仇恨與疲憊的一吻。

那魔氣卻沒有消失,在識海深處不斷地移動着。陌生的酥麻感将她的感知化為一片虛無。

那一吻帶着師兄的氣息向她侵襲而來。

“師兄……”她無意識地呢喃着,想要阻攔,手卻感到空虛,直抓着那片衣角,揉到褶皺也未曾停下。

衣料之間的摩擦聲愈來愈大,她被逼到靠在牆角處方能維持着自己的站姿。

識海處,師兄操縱着那股魔氣靈活地越過重重防備,與她的魔氣挨在了一起——

兩股迥然不同的魔氣在識海之中交纏着,白芨身子一軟,正要滑落,卻被師兄的另一只手輕輕拖住。

師兄的唇順着她的脖頸往下,将她的衣領蹭得十分淩亂。繼續下移時,撐在身體前的雙手觸及到了師兄的臉。

魔氣化作的絲線将兩只手的手腕纏起,白芨茫然地睜着眼,不知師兄是何意。

雙手被舉在頭上,靠在冰涼的牆角上。

而她的身體滾燙。

從師兄的住處出來時,天色已經變得昏黑。

淚滴在時間的流逝中幹涸成一道痕跡。

白芨與師兄漫無目的地走着,一直走到那棵魔樹前,喻永朝方才停下腳步。

白芨不理解師兄為何會在這裏駐足:“這樹有什麽問題嗎?”

漫漫長夜之中,唯有月光恒久地映在庭院之內。

白芨借着月光去望師兄的神色,觀察了一會也沒猜到他到底在想什麽。

于是便走上前去。

“是這裏嗎?”

“什麽?”白芨微微睜大眼睛。

絲絲縷縷的魔氣從喻永朝指尖而出,他牽過白芨的手,那魔氣便又順着經脈在白芨體內游走。

白芨連忙倒退兩步,打算将手從師兄手中抽出。

不是吧,還要來?

而喻永朝見到白芨去躲,也不惱,慢條斯理地用魔氣一遍遍沖刷着白芨的手掌:“顧初衍,吻的這裏?”

魔氣将他過往的記憶帶入了白芨的識海裏,識海亦是承載着修士記憶的地方。魔氣交纏之中,白芨能看到他的過往,與之相對的是——

他亦能看到白芨的記憶。

于是無法避免地看到了那一幕。

在他離開的時候,顧初衍趁機将他師妹的意識拉入了須臾空間裏。

而顧初衍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态,去吻了師妹的手。

喻永朝不動聲色地看着白芨的反應,在她微微驚恐的表情中,手指用力地揉搓着她的手。

但那又如何。

——師妹現在屬于他了。

妖族的青蟒,在他印象裏也只有那一條。

十萬大山如今由妖皇與族長所掌管。妖皇是應龍一族,會打壓蟒族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蟒族最有名的那條青蟒正屬于大祭司麾下。

“師兄。”白芨最終沒有忍住疑問,“你為何會知道這件事……?”

魔氣順着經脈游走,隐隐停于識海之前,她這才恍然大悟。

識海之間的魔氣接觸親密無比,既然她能看到師兄的過往,那麽師兄亦是能夠看到自己身上所發生的事情。

她低下頭,正思索着,卻被師兄擁入了懷中。

他道:“我只看了這些。師妹不願讓我知曉的……我等師妹主動與我說。”

喻永朝說完便沉默下來,亦是不再有所動作,連識海間的魔氣都撤離了出去。

白芨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卻發現前世所有的記憶平淡如水,宛若一場夢境。她早已從陰冷的噩夢中脫出,自從選擇了魔淵開始,便走上了與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

——如今重要的是眼前之人。

白芨笑了笑,卻開口問道:“如若我不是我,師兄還會喜歡我嗎?”

她這話問得頗為怪異。

連她自己問出口後都忍不住皺眉,什麽叫“我不是我”?

喻永朝順着她的話說道:“你若不是你,還能是誰?”

面前的少女笑容清澈,神采奕奕地回道:“我可厲害着呢。”她附耳過來,帶着清香的氣息,小聲說道,“你聽說過巫祖嗎?”

十萬大山的巫祖?

喻永朝撫着她的發絲,輕輕嗯了一聲,似是毫不在意,又聽得極為認真。

氣流靠在耳邊,故而微微發癢。

白芨小聲說道:“我就是巫祖哦。”

話音剛落,她就期冀地等着師兄的反應。

喻永朝……沒反應。

她有些挫敗地收回了視線,卻發現頭上被安撫似得拍了兩下。

“無論你是不是巫祖,此刻你都是我的師妹。”喻永朝聲音淡漠,夾雜着一絲柔軟,“人總是要向前看的,說不定幾十年幾百年以後,白芨的名號壓過了十萬大山的巫祖,成了千年來成功飛升的第一人呢?”

白芨伸手摸了摸鬓邊的黑荊花,眼神中亮晶晶的。

喻永朝抵抗不了這樣的視線,卻聽見白芨說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喜歡。”

“等到一切結束……我們便結為道侶吧,師妹。”

想了想,他指尖溢出一點魔氣,在面前落下了幾個字。

白芨覺得新奇,從未見過,故而瞧了一陣。

她并未出聲打擾,只在身前看着。師兄落下的幾個字在空中經久不散,直到一道金光閃過,那字才漸漸淡了下去。

“我立了誓言。”喻永朝低聲解釋,等字跡徹底消失,化作了一道印記,才用食指接住。

那印記主動貼合手指,纏繞了上來。

“誓言被天道認可,倘若違背,神魂俱滅。”

白芨怔怔然地去觸着師兄的手指,摸着并沒有什麽不同。心裏有一種發堵的感覺,她擡起頭:“可有悔過的方法?”

喻永朝答道:“無悔。”

他無悔,誓言亦無悔。

誓言是八個字。

——前路迢迢,與白芨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