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前。
那是充滿肅殺之氣的一個夜晚。
白芨接了師兄的傳訊, 從折扇上感知到師兄的情緒變化,馬不停蹄地向着城主府趕着。
白芨從城郊裹着夜露前行,途中遇到了沐浴于月色之下的顧初衍。
自從那日顧初衍在她面前主動暴露身份之後, 白芨便許久未曾見他了。只是他在此時出現, 縱有千般言語, 也只化作了一句。
“讓開。”
顧初衍只笑了笑, 從袖中遞出了一物。白芨的目光望去,一陣熟悉感浮現于心頭之中。
那模樣亦是一面通體漆黑的鏡子,只是與青鸾鏡有細微的不同。原本的青鸾鏡已經被她融成了手中的長劍……
如若之後真的要與玉昆宗對上,多一份力量總是好的。
“這是巫祖的另一面鏡子, 我想你應該需要。”顧初衍将它放到了白芨手中, 随後退至原先的距離。他低下頭, 将大祭司所說的話告知白芨。
“巫祖隕落前将自己的預知能力封印在青鸾鏡內, 因此只有當你接觸到青鸾鏡時才會逐漸恢複預知的能力。”
他看了看白芨手中的青色長劍,話語逐漸凝固, 随後移開了雙眸。
顧初衍笑了。
她果然……只是他心中的白芨。
預知再強也不過是見到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
——而她知曉未來的第一瞬間便是拿起手中之劍想要去改變結局。
白芨接過那面熟悉的鏡子,神色恍然。
這樣便說得通為何她上一世沒有預知到後來發生滅世的畫面了——她被關入冰牢之中, 沒有進入古秘境,沒有得到青鸾鏡,故而對所有事情一無所知。
顧初衍接着說道:“巫祖通曉過去與未來,她不希望轉世後的自己背上先前的責任……預知能力牽扯頗多, 每一句預示所帶來的後果都是無法估計的。她大概是希望今後的自己做一個普通人, 不再與之牽連,才将一切都封印在青鸾鏡中。”
白芨手指動了動,搭在鏡面上:“可是這面青鸾鏡最後還是回到了我的手中。”
她不解, 顧初衍心中卻是苦笑。
“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大祭司派人将青鸾鏡放于秘境之中, 鏡子本就是巫祖之物, 會相互吸引也是正常。大祭司隸屬于巫祖一脈,本應尊重巫祖的意志,為何卻執意要巫祖恢複能力?
除非是到了事态非常嚴重的地步……
嚴重到,僅僅憑借大祭司的力量,都無法阻止鏡中映出的未來結局。
想到這裏,顧初衍渾身發冷。自他入大祭司門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數百年。如若那時大祭司便開始謀劃,那究竟是為了什麽?
還未等他細想,卻見白芨手中的那面鏡子一暗。紫光瞬間從兩者接觸之處傳入白芨體內——
霎時,紫光大盛,連通着蒼穹。
一巨獸展翅翺翔于天際,遮住微弱的月光,直朝紫光所在之處撲來!
而白芨閉目,紫光通過鏡子在手中激蕩。顧初衍不再猶豫,當下化身一青色巨蟒,擋在了白芨的身前。
顧初衍完全化形為青蟒,盤旋着将白芨擋在了身後。此時眼瞳豎得極細,冰冷地吐着信子,一雙蛇瞳緊緊地盯着天上的不速之客。
天上的巨獸人面獸身,展翅之際掀起一股巨大的風,不是天織又是誰?
上古妖獸的氣勢威壓兇猛,收翅落地之時,近處的樹木與植被皆碾得粉碎。妖獸昂起頭,與顧初衍對視。
那天織打量了顧初衍一眼,口吐人言:“竟是青蟒一族的後代?我與你祖上倒是有些交情。”
顧初衍不着痕跡地用蟒尾感知了一下身後之人的情況。白芨觸及鏡中力量,仍未蘇醒。好在天織雖性暴躁,但仍能溝通。他斟酌着,眼瞳卻仍細如針尖:“是,在下為青蟒一族的獨子顧初衍。”
“獨子?”天織顯然一愣,面上的眉頭皺起,複松開,“難怪。應襄好歹也是條龍,自然不會容忍。”
它這話說的毫不委婉,就連妖皇的名字也直呼了出來,沒有絲毫尊敬之意。上古妖獸,自然有着幾分的傲性,一語點破了顧初衍現在的處境。
說實話,以應襄這份氣度,眼前這條青蟒能活下來已經是份僥幸了。
說話間,天織轉過頭,打算越過顧初衍去望向他身後之人。
幾乎在天織望過來的一瞬間,青蟒的蟒尾繃緊,帶着身後之人快速撤離。
天織自玉昆宗逃離之後回到了十萬大山。如今出山前往魔界只有一種可能——
族長那邊的人要害白芨。
天織看着他的動作,一聲輕嘆:“可惜了。”
面對顧初衍的提防,它毫不在意,定定去看身後它所感興趣之人。連妖皇它都沒什麽敬意,更何況是一個族長的命令。
自魔界上空飛落之時,天織便感受到了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那氣息十分熟悉,就像此前見過一般。
族長命它去收取此人性命,而青蟒又在保護着她……
面對大自己十數倍不止的妖獸,顧初衍絲毫不退讓。他心下知曉,如若他露怯,這一退,身後的白芨便會徹底暴露在天織的視野之中。
他不能退!
強大的威壓已至眼前,青蟒低下了頭顱,暴露在外光滑如玉般的鱗片炸起,與之對抗着,滑下了一道一道的血痕。
他不能退。
顧初衍還記得,他有記憶之時,同族已被妖皇尋了錯處一一誅殺。
那是一個夜晚。
大祭司身着一層又一層繁雜的衣袍,将他引到了一方暗無天日的地方。他之所見,唯有一方池塘。周圍是一片森然的古樹叢林,禁制布下了一層又一層。外面的人進不來,裏面的他出不去。
一尊石像立于池塘之後,月色清淺地映在石像臉上,模糊又朦胧。
顧初衍只覺得這石像上所刻繪的女子像個悲憫世人的神祇。
“我将你從妖皇手中救下是有代價的。她是巫祖,也是你今後要不惜一切代價所保護之人。”
大祭司聲音淡淡,神色如常般看着他仰頭望向石像的動作。
年幼的青蟒天資聰穎,自然知曉代價的含義。于是他懷着虔誠的姿态行了最莊重的一禮:“我願意。”
顧初衍擡起眼,他的身上已經鮮血淋漓。數不清的鱗片迸裂開,依舊與天織對抗着。
一雙溫熱的手按上了他。
那雙手與他微涼的身子形成了明顯的對比。顧初衍僵了一下,感受着鱗片中流失的妖力急速地彌補着。雙手拂過之處,激起一陣戰栗。而滿身的傷痕卻如同時光逆轉一般,盡數褪去。
青色的鱗片依舊如玉般泛着光澤。
他知曉自己鱗片的堅硬,卻不可避免地在腦中想起白芨觸及到鱗片之時內心的想法。
會不會太硬了……?
她……會反感嗎?
身後之人将青蟒身上受損的鱗片拂遍後,自紫光中走出,徹底暴露在天織的面前。
顧初衍焦急地擋在她身前,卻側目對上了一雙淡漠的眼神。
“……青蟒?”
那聲音從猶疑變為篤定,用手摸了摸青蟒的頭,語氣淡淡:“你做的很好。”
金色的蛇瞳中倒出了她此時的模樣。
——如同那尊被供奉起的石像,就連嘴角的弧度都一模一樣。
顧初衍意圖阻攔的蟒尾緩緩垂下:“是您……”
天織的利爪放于身前,感受到熟悉的力量,亦是神色複雜:“巫祖。”
女子搖了搖頭:“她便是我,我便是她。雙鏡中的力量合二為一,寄存了我千年之前的一縷意念。天織,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
巨獸匍匐下它的身子。
天織可謂天不怕地不怕,但它千年前承過巫祖的恩。在巫祖接管妖族的那個年代,萬妖都曾受過她的恩澤。
行祈運之事,庇護一族,并非那麽容易。
“我的意念此後便會散去。再之後,無論我将要做什麽,希望在必要之刻,你們能助我一分力量。”
她忽然蹙眉,望向林中的方向,輕呵一聲:“出來!”
盡管巫祖現在只是千年之前的一絲意念,所包含的力量也十分可怖。林中那人的身體不受控制地上前,在對上視線的一剎那便暈了過去。
“一體雙魂?”她只掃了一眼,便将目光收回,“如今妖皇的修為可是到了大乘中期?”
天織點頭,回道:“正是如此。”
“青蟒。”
垂着頭的顧初衍被這清冷的聲音一喚,卻不敢擡頭。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視線,他頓時覺得手足無措。
還好是青蟒的形态……
一聲輕嘆,像天空中落下的細密雨絲。
顧初衍心頭一顫,再次感受到那片溫熱覆于他的鱗片之上。他不敢動彈分毫,直到那股力量撤去,他也沒能等到巫祖未曾說出的那句話。
再次對上白芨的視線時,那層淡漠早已消融開來。
“顧師兄。”白芨垂下眼,“她說,謝謝你。”
謝謝你。
她知道了嗎?
她大概都知道了。
幾百年的時光,幾百年的寂寞,百年如一日般地日夜只與石像相視。
青蟒化人,月色之下,她與石像逐漸重疊在一起。
顧初衍垂眸一笑:“是你。”
巫祖僅存的一絲意念已經徹底消失于天地之間,而匍匐于地的天織卻沒有對眼前之人有着半分輕視。
白芨道:“請等我片刻。”
她還是要回城主府。
當推開閣樓的門時,一絲微弱的光線順着縫隙鑽入。
紅袍垂墜在地,一向整潔的衣袍染了塵埃。那人披散着發絲,依靠在牆角。昏暗的光線打在側臉之上,神情卻隐藏在陰影之中。
師兄似乎睡着了。
白芨放輕腳步上前,見他手中緊緊地攥着折扇,将其虛攏在懷中,指尖都隐隐發了白。
于是她欲抽出師兄手中的折扇。
折扇扣的很緊,她無奈道:“師兄。”
喻永朝睜眼,視線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不由分說地把她按在了懷中。
連同折扇一起。
陰暗的角落之中,白芨被迫跪坐于喻永朝懷中,只餘下一絲光線打在身上。白芨盯着師兄的衣領,如鮮血般紅豔的顏色卻襯得他膚色愈發蒼白。
直到最後一絲光線散去,兩人沉默無話。
白芨搖了搖纏着絲線的手,感受着兩人相連的氣息。過了好半晌,她開口:“師兄,腿麻了嗎?”
喻永朝還是未曾答話。
白芨閉了閉眼,不去想鏡中的畫面,俯下頭去親師兄的脖頸。魔氣順着經脈進入體內,與之糾纏。
他既不願說,那她就來自己感受。
白芨親了會,雙手擠入師兄的指間。折扇失了控制,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輕響。
發絲交纏之際,她終于聽到了回應。
聲音自她親吻之處傳來,伴随着微弱的顫動,唇角亦是酥麻之感。
“師妹。”
她停頓了下動作,擡起頭,對上喻永朝的視線。
撫着脖頸處的痕跡,她就這樣望了許久許久:“我在。”
“師兄的仇,我的怨,總會一筆一筆讨要回來。”
大紅的衣袍如同散落的血荊花瓣,她捧起師兄的臉,将自己的臉頰貼上了他。
“師兄若是相信我,這次讓我一人去玉昆吧。”
“會回來嗎?”
白芨垂下眼,輕蹭了下師兄的臉。
現在不是告知師兄的時機。
紅與黑交織在一起。白芨聲音平靜:“會回來的。”
圖騰陣彙集的盡頭,兩副遺骨立于陣法中央。其中一具魔骨已經隐隐發黑,最後一絲力量彙集進入了陣法之中,化為供給的養料。
兩副遺骨被榨取煉制,陣法光芒漸盛。最終漆黑的魔骨與仙骨被裝入方盒之中,反複繪制出一個又一個禁制,阻攔血脈之間的感應。
人死煉骨,冤魂養陣,卻用以作為強行突破升階的犧牲品。
一筆筆債,一滴滴血淚。
天道既然不肯讨要,那她便自己讨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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