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猶猶豫豫半天,可一旦做了和盤托出的決定,馮不羁也就不再拖沓,徐徐道來。
“我自小無父無母,是在一個道觀裏長大,耳濡目染,也就走上了悟道修仙這條路……”
“我原本也沒想着真能修成,只是看觀裏人都修,我也跟着修。哪知道就在三十六歲那年,一次夜裏打坐,本來想吸月華的,最後月亮沒出來,旱雷下來了,就那麽一道雷,哪兒都不去,瞄着我似的咔就劈過來……”
“劈完我就沒氣了。那時候觀裏已經破落,簡單做了個法事之後,就拿草席卷了我埋到後山……”
“你倆那是什麽表情,我不是屍變,我是真的沒死!”
“三天後我就活過來了,正趕上下大雨,沖開土,我就爬出來了,沒敢回道觀,怕吓着他們,而且回去也是跟着喝風,便直接下了山,開始四處晃蕩……”
“我那時候已經懂些捉妖之道,就一邊捉妖,一邊繼續修仙,有時候捉完妖了苦主會給點錢,有時候就找些良善人家化緣,也沒怎麽餓着……”
“但過了十幾年我發現不對了,我竟然一點沒變老,還是被雷劈時的模樣。頭發胡子都會長,就是不見老……”
“當然後來我就接受自己長生不老了,畢竟是好事,我也由此推斷當年劈我那個應該是仙雷,沒準長身不老就是我成仙的第一步……”
“自那以後我才真的誠心開始修行,積德行善攢功德,終于在九十歲那年,天上下來個神仙,自稱禮凡上仙,說我已經圓滿了,可以渡劫升仙。”
既靈和譚雲山跟聽故事似的,簡直要入了迷。譚雲山就不用說了,這輩子經歷過的稀罕事兩句話搞定——六歲中秋,二十歲應蛇。既靈經驗豐富點,可也全圍着妖怪打轉,還沒聽過哪個人有如此玄妙經歷。
馮不羁看着兩張閃着“後來呢後來呢”光芒的小臉,第一次感覺到了年齡這個鴻溝。
“後來我拒了,他就三天兩頭來煩我,軟硬兼施,捧罵結合。我是誰啊,我意已決的事情,天帝來了都沒用!”
馮不羁陡然提高的聲調,讓二人回過神。
很明顯,說到此處的馮不羁,起了一絲怒氣。
二人面面相觑,最後還是既靈問:“既然你一直以來都在為修仙攢功德,怎麽到了能成仙的時候,反而不願意了呢?”
馮不羁扯扯嘴角,稍緩和一下情緒,才帶着點嘲諷道:“你們知道當時來渡我的那個家夥說什麽嗎?他說當年那道劈中我的神雷,原是別人渡劫成仙的雷,只是劈錯了才劈到我身上,所以我能成仙完全是白撿的便宜。”
譚雲山不解歪頭:“這話沒錯啊,如果那道雷真是別人的,那你的确是撿了……”
四道眯眼之光,成功堵住了譚家二少的嘴。
自知境界不夠的譚雲山決定從現在開始,只聽不講,做一名安靜的風雅男子。
既靈收回沒好氣的目光,才又和馮不羁道:“換誰正要高興升仙呢,聽這話都別扭。”
馮不羁瞬間高山流水遇知音:“對吧對吧,多招人煩!”
既靈樂,但卻也衡量得出輕重:“成仙是大事,你用了九十年才等到,就因為前來渡你的上仙說話不中聽,便決定放棄了,未免太可惜吧。”
馮不羁搖頭輕笑,第一次在笑容裏有了些與他年歲相符的滄桑:“當一個人活得太久,見過的喜怒哀樂太多,年輕時那些‘我定要如何如何’的心氣兒,就淡了。捉妖呢,我是越捉越想捉,因為每捉一個惡妖,人間就少一分疾苦,捉完了心裏舒坦,而且這世間之妖千奇百怪,總有新模樣;但修仙呢,就越修越覺得沒意思,神仙無非也就是長生不老,逍遙自在,那我已經全擁有了,做不做神仙有什麽區別呢……”
既靈想了想,覺得這話在理:“也對。”
未料馮不羁話鋒一轉:“不過最終讓我打定主意不升仙的,還是那位禮凡上仙。我當時其實升與不升兩可,只是聽他說劈錯之後,難免好奇,就問他,成仙這麽大的事,怎麽能劈錯人呢,那劈錯我了,原本要渡劫成仙那位怎麽辦?”
既靈問:“他如何回答?”
馮不羁嗤笑一下,道:“他說讓我不要操閑心,而且他還很忙,沒多少時間耽誤在我身上,讓我趕緊随他走。”
既靈皺眉:“你确定他是下來渡你成仙而不是專門來找你吵架的?”
這話別說馮不羁,她聽了都想踹人。
“可能每個升仙的凡人都對他畢恭畢敬,慣得吧。”馮不羁聳聳肩,“反正我當時就有決斷了,一個連雷都能劈錯、根本不把修行人多年潛心辛苦放在眼裏的仙界,一個覺得渡你成仙你就該感恩戴德的上仙,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有什麽好向往的。”
既靈聽着都覺得痛快,同時也好奇:“被你這樣拒絕,他該生氣了吧?”
“鼻子都氣歪了,說我不識擡舉。”馮不羁想起當時的情形就想樂,簡直過節似的開心,“但沒轍,那次我就探出來了,仙界不許迫人成仙,如果凡人不願意,只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沒別的招兒。”
既靈莞爾,淡淡然的馮不羁滄桑,幸災樂禍的馮不羁又瞬間回到十幾歲。
“不對啊,”譚雲山告誡自己別開口別開口,但不行,這裏面有疑問,偏偏既靈還挑不出來,他等得心力憔悴,只能自己上場,“我看剛剛人家上仙對你的态度挺好的,倒是你,盡欺負人家了。”
“剛剛那個是不錯,”馮不羁道,“要不是他,我還真以為天上神仙一般黑。”
譚雲山驀地想起馮不羁說過,五座仙山裏,岱輿和員峤距離九天寶殿最近,所以住的都是一些有“官職”的上仙。現下再聯系他剛剛的話,譚雲山大概明白了。
“‘禮凡上仙’不是人名是官名。”無需疑問,譚雲山直接用了肯定語氣。
馮不羁點頭:“對。九十歲來渡我的那個騷擾了我十年,但從一百歲開始,就是剛剛那位接手了。他說他是新的禮凡上仙,然後我問原來那個呢,他死活都不講。”
既靈不能理解:“他連塵水的事情都可以告訴你,這事有什麽可隐瞞的?”
馮不羁露出“你果然還是年輕”的眼神:“小姑娘,這世間最不好說的事,就是與人相關的事。天事地事神鬼事都能說,只有人的,你永遠都不知哪句話就透了風,坑了人,留了怨,結了仇。”
既靈被馮不羁的語氣弄得竟真有一絲毛骨悚然,不自覺就看譚雲山。
譚雲山一激靈:“你看我幹嗎?”
既靈好心提醒:“我們三個裏,就你話多。”
譚雲山:“……”
馮不羁等他倆送完秋波,才雙手一攤:“反正神仙不老不死,放着好端端的官不做,要麽是遇見什麽煩心事自己不想幹了,要麽是犯了錯,直接被貶,總歸不是什麽好事。而且——”馮不羁忽地湊近面前的兩位年輕人,“他那樣招人煩的嘴臉,哪一個渡劫升仙的人不得在心裏記上一筆,當時面上不說,過後個幾十年,人家當上更厲害的上仙了,跟天帝參一本,直接貶了他,也不是不可能……不,肯定就是這麽回事!”
說到最後,馮不羁已經從猜測變成了肯定,語氣堅決得仿佛親眼所見。
既靈和譚雲山面面相觑,彼此眼裏皆是一言難盡的光——雖嘴上說着嫌棄,但馮不羁顯然一直将這位第一任禮凡上仙惦記到現在,情至深處,不惜為其腦補出一整卷九天仙界恩仇錄。
至此,所有疑惑都解開了。
馮不羁對仙界的了解皆來自禮凡上仙的介紹,尤其五座仙山,禮凡上仙曾為勾引……呃,說服他,而施法于水中映出五座仙山和九天寶殿,讓他得以窺見仙界全貌。至于每座仙山都住着什麽神仙,禮凡上仙說,他就聽,但水中看不見,所以傳達給既靈和譚雲山時,這部分便用了“據說”。
既靈和譚雲山為何突然陷入夢境,不過是禮凡上仙施的法術,包括前次護城河邊,既靈的“睡去”亦是如此。馮不羁對禮凡上仙這一手早已熟悉,只是不知為何,既靈中法術後的“熟睡”比尋常人要沉,所以護城河邊叫了她半天的他才會脫口而出“別人一叫就醒,你怎麽跟昏迷似的”;而譚雲山正相反,“熟睡”極淺,幾乎是一睡下便醒,故而這回才能及時叫醒既靈。
至于塵水,禮凡上仙已經說得很明白,人間與東海相連的河流,在九天仙界眼裏也算塵水,所以出自仙界的塵水仙緣圖,将人間那些東流入海的河統統标注為塵水,也沒毛病。
不過作為生機勃勃的年輕人,既靈和譚雲山還是各自有最後一個疑問。
先是既靈:“不羁……大哥,渡劫成仙渡劫成仙,劫究竟是什麽?就是被雷劈嗎?”
突然間長了輩分,馮不羁還有點不适應,清了清嗓子,才道:“被雷劈只是其中一種,還有很多,什麽水淹火燒土埋一類,主要看機緣。”
既靈:“有渡劫失敗的嗎?”
馮不羁:“當時那家夥下凡說要渡我,我第一個問的就是這個問題,他說渡劫失敗的多了去了,要是成仙那麽容易,九天仙界早擠不下了。我一聽,這還成什麽仙……”
既靈:“……”
譚雲山:“不小心說了心裏話,的确是比較尴尬。”
馮不羁:“你就非得再紮你大哥一刀嗎!”
對于大哥,譚雲山還是有心的,很快用新的問題緩解了尴尬局面:“我記得剛剛禮凡上仙說,塵水是九天仙界的兩條仙河之一,那另外一條仙河是什麽,大哥你怎麽不問呢?”
馮不羁呆愣:“這個問題重要嗎?”
譚雲山堅持:“一共就兩條河,你問了其一卻不問其二,不會覺得半顆心懸得慌嗎?”
馮不羁誠實回答:“完全沒有。”
譚雲山眨巴下眼睛,很快釋然:“哦,那可能是我想得比較多。”
馮不羁看着已經完全不在意的譚雲山,忽然覺得自己那半顆心,好像真的被勾起來了……
折騰大半夜,如今天快亮了,三人倒覺出倦意,也不知是不是疑問解開心裏踏實了。
見離日出還有些時候,三人不再多言,尋稻草鋪躺下。
譚雲山一閉上眼睛便睡着了,緊接着就做了夢。
夢中的他身體輕盈,仿佛成了羽毛,随風而飄,飄過大河,飄過山川,飄上雲端,飄到一處巍峨宮殿。
宮殿外不遠處,有一道氣勢恢宏的門,上面三個大字,筆鋒有力,字體莊嚴——九天門。
九天門前,有水潺潺,于不知何處射來的光芒之下,泛起粼粼水波。
譚雲山想靠近些,竟就真的靠近了些,近到可以看清九天門前的流水并非一處,而是兩條,兩條河平行自九天門而出,卻在門外漸行漸遠,流向各異。
也正是這樣分開後,方才分辯得出那波光粼粼的只是其中一條,另外一條水色深沉,無波無瀾,甚至看不出水的流動,恍若死寂。
譚雲山本能地向波光粼粼那條而去,很快便來到一座橋的上空。那橋不知用何物所修,竟如琉璃般通透,光芒從橋身穿過,折出七彩霞光。
可惜橋上有個高大健碩的中年人,一身铠甲,橫刀而立,煞了這飄然如仙的風景。
但這依然阻擋不了譚雲山想落下去的沖動。
這橋實在太美了,美到讓他迫不及待想走上去,哪怕只摸上一下,踏上一階,也算不枉來一遭。
奈何心之向往,力卻不足。
任憑他如何往前,身體竟然都不再移動分毫,仿佛有個看不見的罩子把這人這橋給罩住了,擋着他向前哪怕一步。
“長樂仙人——”橋上大漢忽然出聲,不像呼喚,倒像喝止。
譚雲山順着大漢的視線望過去,就見一仙衣飄飄的俊雅男子站在橋下不遠處的河邊,位置離水極近,再向前一步,便入河了。
但他并沒有入河的意思,只是低頭細細打量河水,仿佛能透過水面,看見內裏種種。
“長樂仙人——”見對方不應,橋上大漢加重語氣。
男子終于擡起頭,笑盈盈看過來,聲音溫潤如清泉:“塵華上仙不必如此謹慎,我來此處與人赴約,人未到,便随便轉轉。畢竟我長住蓬萊,難得一見這九天寶殿,這塵水忘淵。”
被喚作塵華上仙的大漢不為所動,仍硬邦邦道:“那就麻煩長樂仙人去看忘淵,莫在我這思凡橋附近轉悠。”
仙衣男子不急不惱,仍笑着,慢悠悠道:“上仙就別打趣了,塵水可近看,忘淵我哪敢,遠觀一下便得了,若太近了稍不留神落下去,那可真是求仙不得求人不能,永世別想見天日了。”
塵華上仙态度稍緩和了些,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你別以為塵水就是随便走的,落到思凡橋下,一樣投胎轉世。”
仙衣男子笑着搖頭,似完全不在意:“我既未犯錯,亦未被剝奪仙格,就算真掉到思凡橋下,來世也總會再成仙的。”
塵華上仙道:“平白無故多吃一世苦,多渡一次劫,你以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那麽簡單?”
男子優哉道:“越是驚險才越有趣嘛。”
塵華上仙沒好氣道:“你還真是心寬。”
仙衣男子擡頭看他,桃花眼笑彎成了兩條縫:“滿九天仙界都知道,我沒心。”
說完這話不等塵華上仙再開口,男子已悄然後退,與那河岸離出些許距離,顯然調侃歸調侃,他還不打算以身涉險。
橋上人哼一聲,算是滿意。
譚雲山離橋近,離仙衣男子卻遠,他不想看眼前這位大漢了,倒想飄過去湊近看看那位長樂仙人……
心念剛動,譚雲山就醒了。
陽光從廟頂的窟窿照進來,光束明媚透亮,就像照在思凡橋上的那些光……
夢境驟然回籠,譚雲山怔住。
既靈和馮不羁已經收拾完畢,既靈以為他還沒醒,正準備過來叫他,不料靠近才發現,這人醒了,只是躺在那裏一動不動。
既靈吓一跳,問:“怎麽了?”
譚雲山慢慢坐起來,有點恍惚道:“做夢了。”
既靈被譚雲山難得一見的蒙頭蒙腦給逗樂了,心說昨夜還裝雲淡風輕,卻明明把看見的聽見的都牢牢記在心裏了,記住之後沒準還自己琢磨了,否則怎會夜有所夢?
但樂只能在心裏,面上還是繃着“經驗豐富捉妖者”的正色:“昨夜發生了那麽多事兒,做夢正常。”
話音剛落,馮不羁已好奇湊過來:“夢見什麽了?”
譚雲山歪頭想了一下,如實相告:“九天門,塵水,塵華上仙,忘淵,長樂仙人。”
馮不羁皺眉,怎麽還有沒聽過的名?
既靈直接問:“忘淵和長樂仙人是什麽?”
譚雲山道:“忘淵應該是另外一條仙河,長樂仙人就是一個仙人,呃,挺溫文爾雅的。”
馮不羁納悶兒道:“忘淵就是另外一條仙河?你怎麽知道的?”
譚雲山道:“夢告訴我的。”
馮不羁第一次見這種情況:“你這到底是神仙托夢,還是自己瞎想瞎夢的啊?”
譚雲山看得透徹:“那你得去問夢。”
馮不羁:“……”
馮不羁後悔趕走禮凡上仙了。
有朝一日若變了想法,願意成仙,可沐浴焚香,朝東南方供奉……
到底供奉啥才能讓對方再下來一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