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番外《點點愁,恰似仙水向東流》

淵華上仙褚枝鳴近來遇上了一樁煩心事。

在此之前, 他已經快忘了世上還有“愁緒”二字。所謂愁緒, 即無可化解, 但又不致命的憂煩,像煙氣一樣缭缭繞繞纏着心, 打又打不過, 趕又趕不走。

這愁緒名曰——天帝找我去下棋。

要說這愁也是他自己惹的。

十數日前,他同往常一樣守着忘淵,突覺河畔風止,草木靜谧, 擡頭, 便見天帝不知何時來了, 于岸邊負手而立, 靜靜凝視着忘淵水。

自長樂救出既靈、忘淵重歸寂靜,已近一年。一年來褚枝鳴都沒再在這忘淵之畔見過天帝身影, 故而心中訝異, 不懂隔了這麽久, 天帝怎麽又心血來潮, 到這忘淵之畔靜思。

直到他上前拜見。

天帝免了他的禮,他卻捕捉到了對方眼裏的來不及隐去的情緒。

似感慨,但又好像混雜了一絲悵然。

褚枝鳴驀地想到,前日, 少昊大婚。

對于九天仙界, 這事是當做喜事來辦的, 可對于天帝, 兒子大婚之日,便也是他失去這個兒子之時。雖說少昊仍是散仙,即便再入不得九天,九天中人仍可去東海與之相見,但旁人去得,天帝卻不可輕易去,否則那天旨就真成兒戲了,何以立威,何以服衆?

在褚枝鳴的印象裏,天帝一貫不怒自威,靜若沉水,極少流露出這樣的神情。只兩次,一次是那日于這忘淵之畔給鄭駁老送行,一次,便是當下。

滿九天仙界都知道天帝在衆多上仙中,最信任的便是鄭駁老。

滿九天仙界都知道天帝在衆多兒女中,最器重的便是少昊。

這人哪,就怕替別人多想,一替人多想,就容易連帶着生出多餘心緒。比如那時候的褚枝鳴,本應退回原處,讓天帝自己于這一方水畔靜靜追思,可他偏鬼使神差開了口,幹了一件他最不擅長的事——勸人。

笨嘴拙舌的他倒也沒滔滔不絕,就輕輕遞上去一句:“旁人可重情,可取義,天帝卻要顧九天。”

這話沒頭沒腦,甚至有些突兀,說完褚枝鳴都後悔。

天帝卻懂了,雖眼中不免驚訝,可慢慢地,便有了淡淡的寬慰和釋然。

褚枝鳴忽然覺得,或許自己說什麽都不重要,只是在這個時刻,在這忘淵之畔,需要一個人過來站在他這一邊,讓他知道自己并非孤家寡人,足矣。

自認盡了本分,褚枝鳴立刻準備告退,結果天帝先出了聲:“你棋藝如何?”

褚枝鳴是個老實人,于是自我掂量一番後,誠懇答道:“尚可。”

天帝似有驚喜:“可願與我切磋?”

褚枝鳴心說勸都勸了,再陪上一局棋,也無妨,于是道:“樂意之至。”

一念,萬劫不複。

下棋之樂趣在于鬥智鬥勇,旗鼓相當,那種下至半局不到便已望見勝負的對局是最無趣的,尤其是實力明顯占優的一方,簡直能下得昏昏欲睡。

很不幸,褚枝鳴遇上了。

具體過程他不願再回憶,總之他以為的“一局棋”,成了“十局”、“幾十局”,但凡夜深人靜,忘淵無事,天帝亦有閑,他就會被召去九天寶殿的棋室。

好幾次對弈中,他實在看不過去這位九天至尊的昏招,也希望一面倒的無趣棋局能有些許波瀾,便委婉提醒:“天帝可否再斟酌二三,換一處落子?”

不料對方斷然拒絕,大義慷慨:“輸便輸了,落子無悔。”

每到此時,褚枝鳴都心緒複雜。

有棋品是好事,但棋藝不行,棋品還死硬,這就很讓人絕望了。

偏偏這事還不便與人傾訴。

“唉……”褚枝鳴望着幽幽淵水,苦悶嘆息。

“唉……”同樣的嘆息,卻是來自思凡橋。

褚枝鳴詫異擡眼,遙望友人:“怎麽了——”

仙水河畔,一塵水,一忘淵,只他二人,但問無妨。

南钰又重重嘆口氣,才道出一個字:“亂。”

褚枝鳴微微皺眉,看得出南钰“心亂”,卻又不知為何而亂,正想問,卻被南钰先問了:“你說,若少昊不是天帝之子,還能只是貶為散仙嗎?”

褚枝鳴很認真地想了想,心中已有答案,雖這樣講有不敬之嫌,但卻是真話:“依九天律,先入冰籠,再剝仙格,貶谪轉世。”

南钰看了他良久,忽然問:“你說我如果請既靈作說客,有沒有可能說動天帝網開一面,也讓我當個入不了九天的散仙?”

褚枝鳴愣住,随即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他不是真的想和自己談論少昊,他是……

“你能不能先給點中肯建議,然後再瞪我?”南钰抓抓頭,似被盯得不大自在。

褚枝鳴心中有許多情緒湧動,可又不知該說什麽。問?勸?阻止?鼓勵?都有過閃念,可又都覺得不妥,确切地說,這種事但凡動心動念,個中滋味,如何抉擇,都不是旁人有資格過問的。

“再帶上長樂上仙吧,”褚枝鳴深思熟慮後,就事論事,給了友人建議,“正理若說不過,他也許還有歪理。”

南钰樂,譚雲山只用了一年時間,就已讓九天衆仙友認可了他的“足智多謀”。

褚枝鳴看着友人,終還是問了一句:“真的決定了?”

南钰沖他微微一笑,眉宇間的煩憂忽然散了,仿佛在剛剛的三言兩語中頓悟了,又或者原本已經有了決定,只是需要找個人說上一嘴,透口氣:“下一任塵華上仙會跟你合得來的,我有預感。”

褚枝鳴沒好氣地看他一眼,難得揶揄:“只要別讓我當一個上仙卻要隔三差五照顧兩條仙河,應該就能處得不錯。”

南钰大笑出聲。

褚枝鳴也跟着舒展了眉頭。

“對了,”南钰忽然想到什麽似的,問,“你剛剛唉聲嘆氣什麽呢?”

褚枝鳴語塞。

自己的那點愁緒和南钰的事一比,簡直不值一提。

偏南钰不問個清楚不罷休:“到底怎麽了,說出來我也可以幫你出出主意。”

褚枝鳴與天帝下棋這事,多是在夜半無人之時,知之者甚少,南钰近來又總往凡間跑,便更是一點風聲沒聽到。

褚枝鳴躲閃不過,略微思索,含糊問:“若有人時常找你切磋武藝仙術,又實在身手不怎麽樣,讓你一點想與之切磋的沖動都沒有,該如何推辭?”

南钰想也不想便道:“直截了當告訴他,回去練好了再來!”

褚枝鳴扶額:“有沒有委婉一點的?”

南钰皺眉:“這還要委婉什麽啊,他武藝術法不精,天天找你切磋那是拖累你,沒聽過那句話嗎,和臭棋簍子下棋,越下越臭!”

褚枝鳴:“……”

有雲飄來,正停在淵華上仙頭頂,遮住了明媚仙光,襯得他身影愈發憂愁。

點點愁,恰似仙水向東流。

第 81 章 (正文完)

晏行不可能再将他們扯回桃源,那現在喚動妖索的,只可能是滴血入妖索的白流雙!

可她一人之妖力真能抵到這忘淵之下嗎?

譚雲山一時想不清楚,但眼下也顧不得猶豫太多,萬一這就是生機,他們絕對不能再錯過:“走——”

十指相扣,二人随着妖索牽引的方向一路狂奔,生怕慢了那腰間力道中斷消失。

終于又看見那碧霄之光時,他們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喉嚨滿是腥甜。

然而沒人敢松懈,甚至腳下更快了,咬着牙一鼓作氣沖到落在地上的碧霄燈面前,方才敢舒第一口氣。

但也只舒一下,譚雲山便迫不及待解開碧霄燈上的仙索,将之捆到了自己和既靈身上。

既靈好半天才喘勻呼吸,結果就發現自己和譚雲山面對面貼在一起,已被仙索綁成一捆,不分你我。

剛才親的時候雖然離得也近,但好歹伸手不見五指。這會兒燈火明亮,再貼這麽近就有點別扭了:“你可以先綁,完後留長一點的繩頭給我,我再綁……”

譚雲山下巴輕輕放在她頭頂,心神舒展:“那多麻煩。”

既靈還想抗議,卻忽然覺得腳下一空,她下意識抱住譚雲山,有人相依讓她瞬間踏實下來,這才發現是仙索動了。另一端的人們似乎感覺到了仙索之下的動靜變化,正收着仙索,将他們往上拉!

譚雲山反抱住既靈,摟得緊緊,這一次,他再也不會放開。

忘淵之畔,衆上仙心提到了嗓子眼。自将碧霄燈投入忘淵,但凡感應到那頭有點動靜,他們就把仙索拉出來看看,結果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

但這回不同。

借着天帝渡過來的精氣而向忘淵裏施妖術的白流雙,斬釘截鐵說自己尋到了紫金妖索,且在她将妖索牽引到仙索處時,仙索下面就有了動靜,說明那斷了的妖索肯定還綁在譚雲山身上!

雖是一個狼妖的單方面說詞,但連“天帝給妖渡精氣”這種事情都發生了,相信一下她的推測判斷也……不,應該說他們迫切希望她是對的,因為他們已經在這忘淵之畔不眠不休了二十餘天,而今彼此相看,皆面如菜色,嘴唇發白,別說仙力耗盡,連精魄都快離體了!

嘩啦——

期盼中的二人終于被仙索帶出來時,衆上仙聽見了這世上最令人熱淚盈眶的破水聲。

“姐姐!!!”

白流雙第一個撲過去,既靈和譚雲山還沒完全上岸呢,差點被小白狼又撲回水裏。

衆上仙吓得心快跳出來了,趕忙以最快速度将仙索上的二人和白流雙一并拖上來,免得被忘淵又吸了去。

及至三人徹底上岸,衆上仙才噼裏啪啦坐到地上,滿心劫後餘生的慶幸,仿佛剛從忘淵裏爬出來的是自己。

這廂上仙們精疲力竭,那廂南钰和馮不羁已沖到友人身邊,幫着解仙索。

仙索開了,譚雲山和既靈也自然分開,于是一個被南钰和馮不羁擁抱拍打,一個則望着仍紮在自己懷裏的白流雙不知所措。

白流雙涕淚橫流,很快将既靈衣襟染濕,既靈心裏暖,可又實在心疼她這樣,擡手輕輕摸她的頭,溫柔道:“怎麽你們每個人見到我都要哭,不是應該笑嗎……”

白流雙哭聲頓住,淚汪汪的一張臉自既靈懷中擡頭,眼裏掠過一抹疑惑:“姐姐?”

既靈知道她覺出不對了,苦笑一下,道:“我記不起以前的事了。”

白流雙愕然,半晌後,忽然動起來,上下左右地查看既靈:“除了失憶呢,有沒有什麽地方受傷了?”

既靈有點跟不上她思緒,愣愣道:“沒有……”

“那就好。”白流雙長舒口氣,臉上還挂着淚呢,卻是沖既靈咧嘴一樂,“以前好多糟心事兒,忘就忘了,以後還長着呢!”

既靈彎下眉眼,同她一起樂了。

這邊的南钰和馮不羁卻沒兩個姑娘那樣想得開,有些擔心地問譚雲山:“既靈真的把什麽都忘了?”

本以為正主會比他倆更犯愁的,不料譚家二少笑盈盈地望着那邊的姑娘,魂都要飛回去了似的,悠悠道:“人回來了就好,其他都無妨。”

南钰和馮不羁轉念一想,也對,來日方長,過去忘了,還有今後。

既然如此——

南钰:“聊聊既靈說的‘怎麽你們每個人見到我都要哭’的事吧……”

馮不羁:“我們很想聽。”

譚雲山:“差點忘了,天帝,我這裏還有一件事——”

南钰、馮不羁:“……”

盡管遁逃得非常生硬,但譚雲山也并非全然拿天帝當擋箭牌,他也是真的想謝對方,包括那些為了他和既靈,于忘淵之畔辛苦了多日的上仙們;以及,再說兩句忘淵中的故人,他總覺得,天帝會想要聽。

譚雲山過來的時候,天帝剛松了口,放衆上仙回去休息。上仙們三三兩兩,步履蹒跚,累得連召喚清風、仙雲的力氣都沒了,單看離去背影,都讓人心生酸楚。

“我見到青盞還有晏行了。”譚雲山原是想說謝的,可最終還是把那些彼此都了然的客套省了,直接說當講之事。

天帝微微怔了下,然後才問:“他們如何?”

譚雲山道:“忘淵水下是茫茫黑暗,混沌虛空,可在那黑暗虛空之下,卻有一方桃源之地,清風和日,花草繁茂……他們就在那裏。”

“算得上安寧惬意,自得其樂嗎?”

譚雲山想了想晏行的光華,青盞的竹節,山上的微風,草葉上的露水,還有那盤靜待着誰來對弈的棋局,終是點了下頭:“應該算吧。”

天帝看向幽幽忘淵,靜默良久,仿佛能透過水面,望見那一方明亮天地。

“那就好。”他說。

那一日,返回仙宮的上仙們剛走到半路,就聽見了兩道天旨——

【長樂,平九天妖亂有功,升為長樂上仙,賜長樂宮,居蓬萊。】

【既靈,平九天妖亂有功,德行圓滿,賜仙格;所赴忘淵,劫難重重,免歷劫之苦,直入蓬萊。】

……

四季悠然而過,自忘淵歸來,已有一年。

譚雲山和既靈都住蓬萊,然一個在長樂宮,一個栖雲卧枝,随心所居,于是蓬萊的仙友們日日都能見到長樂上仙滿仙島地找人,有時候找得到,就拉着人家姑娘沒完沒了地聊,有時候找不到,就一個人坐着雲彩,飄到哪兒算哪兒,留下一路唉聲嘆氣的幽怨。

自此,雲霧缭繞千萬年的九天仙界,有了第一朵“愁雲”。

許是先前的九天妖亂太傷元氣,這一年裏,九天再沒什麽人折騰出什麽風浪,五仙島連同九天寶殿,均安安穩穩修生養息。

如果非要在這一派寧靜祥和的氛圍裏挑件不太寧靜祥和的事,那就只能是蒼渤上仙的婚事了。

成親一事是蒼渤上仙自己同天帝提的,且他與對方兩情相悅已久,可謂是一切順意只差東風。

但這縷東風,天帝偏偏送不出來。

原因無他,蒼渤上仙想迎娶的是妖,一條東海之中的小蛇。

這事從始至終都被捂在天帝內殿,整個九天的仙友無論上仙散仙,皆是道聽途說,但就這麽你聽一句我探一句,生生弄來了輪廓——據說蒼渤上仙第一次提時,天帝勃然大怒,斷然否決,于是蒼渤上仙回了東海;隔一個月,蒼渤上仙第二次入內殿,再提,天帝氣得抖翻了茶盞;第三個月,第四個月……

十二個月,十二次“天倫之樂”,具體父子怎麽聊的,隔牆的耳朵實在聽不了那麽仔細,衆仙友只知道如此這般拉鋸了一年,父子各退一步,天帝同意蒼渤上仙娶親,但大婚一成,即免去上仙司職,以散仙身份貶谪于東海,永世再不許踏入九天一步。

說是各退一步,但少昊生來喜水,當蒼渤上仙時,便一年中有三百五十日在東海裏,故而這免去上仙司職的懲罰,怎麽看都是天帝單方面的妥協。

但衆仙只在私底下議論,明面上,仍當對此事全然無知。

終于到了這一日,天旨降下。

天帝親子被貶為散仙,永世不得入九天,絕對算得上極大的事,奈何衆仙友已跟了一年,連天旨大概會如何寫都猜了個七七八八,于是天帝的聲音傳遍九天仙界時,衆仙友內心毫無波瀾,頂多嘆一句——哦,終于塵埃落定了。

譚雲山聽見天旨的時候,正在蓬萊一處山丘,剛把既靈逮着,天帝的聲音就入了耳。

既靈亦然,本來還拿着淨妖鈴敲他呢,一聽天旨,動作便頓住了。

“少昊該高興了。”既靈雖然也和衆仙友一樣對這結果不意外,但“據說”和“真正降下天旨”,感受還是截然不同的。她如此,少昊只會更甚,不過如今天旨來了,那便一切都踏實了。

“何止高興,”譚雲山嘆口氣,不無羨慕,“現在應該樂死了。”

他早就細細給既靈講過東海上的相遇,所以知道既靈在心裏也已将那兩位視作朋友,這會兒朋友圓滿,她自然替對方高興。

可是連少昊和小灰蛇都圓滿了,他的漫漫求親路什麽時候才能見到曙光?

忘淵之下的那個吻,自回了九天之後再沒人提。他起初是覺得不要逼太緊,循序漸進,現在發現,他的情路是逆水行舟,不進就風馳電掣往後退啊!

“譚雲山。”

破天荒被主動點了名,什麽路漫漫逆水舟瞬間抛了個幹淨,譚雲山應得那叫一個歡喜:“嗯?”

既靈歪頭,若有所思:“我這兩天一直在想,究竟什麽是喜歡?”

譚雲山怔了怔,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眉宇間淡淡的悵然若失:“在黃州客棧的時候,有個姑娘把心遞到我面前了,我沒敢接。當時被馮不羁偷聽偷看去了,他問我為什麽那麽肯定自己給不出心,他說我看你挺喜歡她的……我就問馮不羁,何謂喜歡?”

既靈忙不疊問:“他怎麽說?”

“他說喜歡哪,就是看見她笑就開心,看見她哭就難過呗。”譚雲山笑了下,笑意卻淺得近乎憂傷,像在後悔過往的愚鈍,“你是不知道當時的我有多傻,我和他說,我看見你們笑也開心,看見你們哭也難過。”

既靈第一次聽見譚雲山說自己傻,沒忍住,樂出了聲。

譚雲山全然沉浸在過往“淡淡的傷感”中,被這“噗嗤”一聲,徹底拖回當下。

那破壞氣氛者還毫無自覺,笑得眼眉彎彎,煞是好看。

于是譚雲山那一腔郁悶,又很沒骨氣地散了。

“我沒從馮不羁那裏得來正确答案,但我現在可以回答你。”他看着她的眼睛,似要一直看進她心底,“喜歡一個人,就是不用看見她笑,單是看見她,就開心;也不用看見她哭,單是看不見她,便心神不寧……”

既靈不言語,但也不笑了,只靜靜看着他。

“我用了很久才分清楚,馮不羁說的那是朋友之情,而我剛剛說的那種,才是喜歡。”譚雲山自顧自道,像要把藏在最深處的那些全部攤開來,“和朋友分道揚镳,會思念,但一想到以後見不着喜歡的那個人,心裏就疼,疼得什麽都做不了。很奇怪,就算是沒有心了,胸口那裏還是疼。”

既靈擡手,輕輕覆到他胸口。

譚雲山莞爾,想說就算疼,也只有自己知道,你又摸不出來,可最終出口的卻是:“瓊林的花開了,要不要去看?”

“好!”既靈答得快,跑也跑得快,前一刻還同他面對面呢,下一刻就跑到十幾步開外了,然後回頭催他,“譚雲山,你怎麽總那麽慢——”

譚雲山眼眉舒展,心內豁然。

是啊,他就是個慢性子,所以急什麽呢。喜歡兩個字,說來容易,可他悟了兩世。他的遲鈍讓她受了那麽多苦,現在反過來,也該到他了。

一年,十年,百年,千年,哪怕到了灰飛煙滅那天,依然等不來回應,又如何呢?單是看着既靈,看着她沒心沒肺,看着她逍遙快樂,足矣。

“譚雲山——”

“來了來了……”

“你說我倆在譚府門前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用淨妖鈴砸了你的船?”

剛走兩步的譚雲山,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定住,一頭霧水地望向前方:“對啊,怎麽了?”

既靈一臉好奇:“那你當時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

譚雲山認真地想了半天:“好像是‘你給我站在那裏不要動……更不許跑’!”

最後這四個字,随着逐漸清晰的回憶,驟然有了氣勢。

既靈似想象出了那個畫面,樂不可支:“第二句呢?”

譚雲山這回對答如流:“姑娘為何毀我船?”

“我理你了嗎?”

“沒有……”

“第三句呢?”

“姑娘,在下還活着,上香是不是早了點?”譚雲山說完連忙補充,“這一次你理我了,你說……”

既靈笑着搶了他的話:“對不住,我以為你是妖怪。”

譚雲山有一瞬的空白,而後瞪大眼睛張開嘴,徹底傻掉了,傻得忘了狂喜。

仙氣東起,渺渺而行,細聽,似帶着槐城的風雨,點滴到蓬萊。

— 正文完 —

第 80 章

從事始終,既靈都只安靜着,她插不上譚雲山和青盞的話,卻記得清楚譚雲山給她講過的那些事,記得那個布局百年妖亂九天只為救一人出忘淵的庚辰上仙。

道別青盞,二人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附近搜尋了許久,因為譚雲山肯定他離開茫茫黑暗之後,再睜開眼,就是站在這附近。

然而任憑他們使勁渾身解數,也沒找見那所謂的“混沌之口”。

無奈,二人只得一圈圈擴大尋覓範圍,那方石桌、那抹青色身影就慢慢成了遠處的一個點。

既靈也終于不再顧忌,直接問了心中疑惑:“那個鄭駁老為什麽不直接跳下來找青盞,非要費那麽多精力布局,牽連無辜?”

譚雲山早就想過這問題:“因為他能掐會算,而所有卦象都告訴他,根本不可能在忘淵裏尋到一個人。”

既靈瞪大眼睛:“可是你找到我了啊?”

“哪能人人都像我這麽厲害。”譚雲山接得那叫一個順當。

既靈眼皮下來一半,眯得嫌棄又危險。

譚雲山喜歡極了她這個模樣,沒忍住,飛快摸了一下她的頭,滿足嘆息。

既靈磨牙,正琢磨着從哪開始揍起,卻見譚雲山斂去玩笑,輕搖着頭一聲嘆息:“他就是太信星運了,成也星運,敗也星運,苦樂亦如是……”

她知道,他在說那位庚辰上仙,那個利用了他的“惡徒”,那個騙了她的“師父”。

她對這些沒印象,自然心緒平靜,然而譚雲山的聲音裏也沒有仇怨,只剩唏噓——

“可這世間,除了運勢,還有機緣,除了機緣,還有人心,又豈是星辰卦象算得盡的。”

從清晨到日落,二人片刻未歇,但凡路過之地都恨不能掘地三尺,卻依然沒有那黑暗入口的任何蹤跡。

墨藍色重又染遍天地,草木、飛鳥、雲、風都沉靜下來,萬籁俱寂。

“你睡一覺吧,”挑了個視野寬敞的地方,既靈拉着譚雲山坐下來,拍拍他肩膀,豪氣道,“我守着你。”

譚雲山心情複雜:“你……好像搶了我的話。”

既靈樂,夜幕下,眼眸燦若星辰:“你不怕我一睡又是十幾天?”

譚雲山很認真地想了想:“如果你每次醒過來的時候都能像上回那樣抓着我的衣角戀戀不舍,別說十幾天,幾十天都值得等。”

“……”

“……”

咚!

“這位姑娘,要不還是我來繼續保管淨妖鈴吧……”

“很疼?”

“那倒沒有,但我忘了說,其實你以前敲完我之後都會再給我揉揉頭的,特別溫……”

咚!

“你高興就好。”

二人正沉浸在“打情罵俏”裏,極遠處的山頭上,琉璃之光忽然沒了。

自下山後,他們已走出很長的路,連那原本的山尖都若隐若現了,何況山巅一抹斑斓。但當夜幕降臨之後,那光又在墨藍夜色裏重新明晰起來,只要舉目遠眺,便可得見晶瑩剔透的絲絲彩光。

光散得悄無聲息,直到譚雲山打個哈欠,無意中望過去,才微微怔住。

他的第一個反應是轉頭看身旁的既靈,因動作太突然也太迅速,加之神色有異,把閑适歇息中的既靈吓一跳:“怎麽了?”

譚雲山示意她看遠處山尖。

既靈很快明白過來他為何眉宇間盡是疑惑,因為她也同樣意外:“我沒睡啊。”

白天有一搭沒一搭閑聊時,譚雲山曾和她說過晏行與她同生共息,所以她睡着的時候晏行的光華便盡,反過來她蘇醒的時候亦是晏行重新散彩光之時。她沒見過睡着後晏行的模樣,但聽譚雲山這樣講,也覺得十分有道理。

哪成想才過半日,便被打了臉。

若是旁事,既靈這會兒肯定會毫不留情揶揄譚雲山的錯判,可事關晏行,她便沒那些閑情逸致了,只覺擔心:“我醒着的時候,從未見他的光華散盡過……”

譚雲山也是在意這個,但又一時判斷不出是晏行真的出事了,還只是因為與既靈離得遠了,所以相互間的聯系也随之弱……

慢着!

譚雲山詫異挑眉,只見已與夜色融為一體的山尖忽然重新亮起,且一掃白日的飄逸輕緩,霎時奪目!

未及眨眼,幾個皎潔如霜的銀色光點自七彩斑斓中浮出,不緊不慢地向山下飄,但又沒有真的落到山腳,而是在飄到半山腰的高度時,便停住下落趨勢,開始平平緩緩地往前去。

從譚雲山和既靈這裏看,那點點銀光就像幾只鳥兒,撲着翅膀,遙遙地給他們引路。

二人對視一下,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相同念頭——走!

銀光飄得舒緩,像在故意等他們一樣,可譚雲山和既靈不敢耽擱,幾乎是一路狂奔着追過去的。

最終,他們追着銀光來到一個湖邊,點點銀猶如雪粒落下,碰到水面的瞬間,光華盡散,現出原貌——幾片悠悠落葉。

“回去的路在這湖裏。”譚雲山的聲音很輕,卻篤定。他忽然有些後悔在山頂的時候只顧守着既靈,沒去樹下多坐坐。相識這麽久,得了這麽多照拂,他竟沒同晏行好好敘過話。

既靈上前一步,直接踩入水中,将那幾片落葉拾起來,用袖子擦幹上面的水,然後一片不少地收入懷中。

從頭到尾,她什麽都沒說,斂下的眸子裏亦看不清情緒。

直到确保所有落葉都貼身收好後,她才擡起頭,神色明朗,聲音脆亮:“是不是要跳湖?”

譚雲山看着已經站在湖水裏的姑娘,忽然覺得剛才醞釀半天“如何說服”的自己特別傻。他早該知道,論往前沖,既靈哪用別人推,她不拽着別人跑就謝天謝地了。

“對——”譚雲山大聲應和。“勇”字讓人家姑娘先占了,“聲如洪鐘”是他最後的倔強。

墨藍蒼穹下,一根妖索勾連的兩人,緩緩走向湖水深處。

很快,水漫到既靈胸口。她還想再往前一點,水下的一只手忽然被人握住。

水很涼,既靈的手也早被泡得冷透了,譚雲山的手竟還有一絲溫熱,不知是河水太冰反襯的,還是譚雲山握得太緊,讓人産生了錯覺。

“就這裏吧,”他說,“別松開我的手。”

既靈有一瞬的恍惚,因為這話她在山頂茅屋裏、在醒來看見譚雲山沒走時,已聽自己的心反複念叨了無數遍。她從來沒和譚雲山提過,總覺得有點丢人,卻怎麽也沒料到,最終這話反倒從譚雲山嘴裏說出來了。

她當然會照做,她願意得不得了。

“嗯。”

若譚雲山用心些,就能從那故作淡定的一個字裏聽出對方的百轉千回,但畢竟這會兒他全部心神都放在未知前路上:“閉目,屏息,凝神。”

既靈照做。

譚雲山亦閉上眼睛,舒緩四肢百骸。

水中緊握的手微微用力。

一下。

兩下。

三!

咕咚——

兩個身影同時沒入水中,默契得就像一個人!

入水後的譚雲山和既靈根本什麽都不看,什麽都不管,就拼勁全力往下紮,往更深處游!

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緊緊包圍着眼耳口鼻的冰冷湖水和胸腔裏越來越少的氣。

譚雲山不知他們已經游了多深,長久的屏息讓他悶得快要炸開,他只能咬緊牙關,握緊既靈的手……

“咕嚕……”

有水泡從臉頰劃過,異樣感讓譚雲山霍地睜開眼睛,模模糊糊地好像看見既靈張着嘴,似要說話,但這幽暗湖水裏只能是吐出一個又一個水泡。

一剎那,福至心靈。

譚雲山驀地開竅,順着既靈面對的方向轉身去看,赫然一團赤色火光!

于幽暗混沌中見到光,人會本能地驚喜,但吃過太多虧的譚雲山沒被變故沖昏頭腦,立刻反應過來,那曾讓自己險些迷失的茫茫混沌裏根本沒有光,更別說這團火一樣的亮!

可又轉念一想,萬一有呢,萬一只是他在黑暗中時沒遇見呢?

譚雲山的猶豫只是一瞬,可那團赤光顯然連這一瞬都不願意等,竟開始向他倆這邊靠近!

好了,這回不用考慮是不是混沌入口了——哪一個入口會自己游過來!

眨眼功夫,赤光距離他們僅剩十幾尺,光暈中的妖物終于露出猙獰面目。似魚非魚,似獸非獸,背生鳍,頭生角,一張大嘴橫貫了整個頭,赤色光暈映亮了密密麻麻的細小利齒,看得人頭皮發麻!

這還能怎麽辦?

【跑啊!】

不知是不是錯覺,反正二人不約而同聽見了對方心底的吶喊。

冰冷湖底,倉皇逃命,譚雲山和既靈瀕臨窒息,根本沒印象游了多久,中途是不是被那妖獸咬到了腿,只知道當他們終于支撐不住喝進來第一口水時,心中那份絕望。

然而往往山窮水盡,才會柳暗花明。

“嘩啦——”

這是譚雲山和既靈這輩子聽過的,最美妙的出水聲。

他們本能地大口吸氣,仿佛重新活過來一樣。

茫茫黑暗,混沌虛空,用力眨眼卻發現睜開眼同閉上眼,所見之處無任何區別——既靈終于見到了譚雲山口中,真正的忘淵。

他們似乎在一條河裏,又或者也是一個湖,反正看不清楚。

奮力游上岸,二人精疲力竭。

“現在怎麽辦?”既靈渾身濕透,氣喘籲籲,唯一慶幸的是這裏不冷。但是也不熱,而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溫吞的悶,人處于其中,連感官都好像變得遲鈍了。

“找仙索。”譚雲山将衣衫浸透的水擰出。

既靈茫然四顧,除了黑,就是暗,壓抑得人難受:“根本什麽都看不見。”

“現在知道為什麽我們兩個必須要綁一起了吧。”譚雲山半玩笑半打趣道。

初入這裏都需要漫長的适應,他必須幫着既靈放松。

既靈理解了譚雲山的用心良苦,但實在放松不下來,因為:“水裏……好像有動靜。”

他們上岸之後就沒動過地方,幾乎是緊鄰着水的,故而那水下的任何波動,都近得好似就在耳畔。

“嘩啦——”

一團赤光破水而出!

譚雲山心道“不好”,剛想起身遠離水邊,那妖獸竟已撲了過來,速度之快猶如疾風閃電,且來勢直沖既靈!

譚雲山想也沒想,立刻迎上去,擋到既靈面前,直接将那妖獸接了個滿懷!

那妖獸離開水卻好似更兇猛了,紮進懷一口就咬在了譚雲山手臂,瞬間襲來的劇痛幾乎讓譚雲山喊出聲!但他終是忍住了,并伸手去扳妖獸上颚,企圖讓其松口,奈何妖獸像幾百輩子沒吃過肉似的,咬得那叫一個執着,譚雲山覺得再多一會兒自己胳膊都要斷了!

撲——

背後竄出的利刃生生刺入妖獸頭頂!

譚雲山清晰感覺到手臂上的咬力驟然一松,他趁機一把扳開妖獸上颚,讓受傷的胳膊脫困,下一刻拔丨出匕首,掄起胳膊就将那惡獸丢回水中!

噗通——

“拿好。”譚雲山把匕首還給既靈,妖獸是死是活他已經顧不上了,他現在就想趕緊帶着既靈離開這片随時可能冒出妖獸的水面,“我們必須馬上……”

嘩啦。

嘩啦。

嘩啦。

嘩啦。

接二連三的出水聲,打斷了譚雲山的話,也讓他倆再度悚然。

只見黑暗裏重新冒出赤光,但不再是一個,而是兩個,三個,四個,猶如幾簇火光,竟映亮了方圓幾丈。

譚雲山和既靈緩緩起身,一點點後退。

妖獸則不疾不徐,一點點往岸上爬。

“打得過嗎……”既靈握着匕首,問得底氣不太足。

譚雲山手臂還疼着呢,這會兒實難再硬氣:“我覺得還是跑吧……”

“哪個方向?”

“呃……”譚雲山飛快地看了一下左右,原沒指望真看見什麽,只是想選一個直覺上最青睐的,不料看完之後他一震,又不可置信可重新看了一眼右邊。

極遙遠的幽暗深處,有一方日華之光。

不,不是日華宮燈,雖然很像,但那光比日華宮燈的光還多出一絲淡淡的金,更像是九天寶殿上的那盞碧霄燈,而在那光芒中央,隐隐約約有道細長影子……

譚雲山渾身一震,是仙索,是他們将他解下的仙索重又收回,捆了碧霄燈再放入忘淵!

譚雲山再顧不得其他,拉起既靈就往那有光的方向跑去!

既靈踉跄幾步才跟上,擡眼亦看見了光亮,然不明所以:“那是什麽啊——”

身後妖獸見他二人奔逃,霎時低吼出聲,一齊撲上!

譚雲山沒想到妖獸速度如此之快,他才跑開一段距離,甚至都沒覺得與那日華之光有所拉近,就被追得最緊的妖獸咬了小腿,他疼得腳下一頓,直接撲倒在地!

他這一倒不要緊,妖索牽連的既靈也摔到地上!

妖獸直接松開他小腿,一躍而起重重啃上他肩膀!

迅速爬起來的既靈拿匕首刺過來,想故技重施,卻不料在刃尖馬上碰到妖獸後背時,妖獸忽然松開嘴,跳到一旁地上!

既靈吓得呼吸一滞,用盡全身力氣停住手腕,才沒讓匕首進了譚雲山的肩膀。

一來一回間,另外三只妖獸已然逼近!

幽暗深處的碧霄之光卻越來越淡,就像仙索在自己走遠!

仙索當然是不會自己動的,忘淵裏的妖獸若不明所以順着仙索往上爬,也只會讓仙索晃動,而不是遠走。除非……忘淵之畔的衆上仙用仙術在移動仙索,為了仙索能有最大可能在這茫茫混沌裏被他重新抓住!

但是不對,方向反了,他們在這邊啊!

日華之光更模糊了,仿佛随時都會消失。

若真的錯過了,無盡忘淵,得多大的運氣才能再次遇上?

不行,他賭不起。

四只妖獸相繼撲來,譚雲山踹開兩個,抓住一個,任由另外一個咬着自己,大聲沖着既靈喊:“別管我了,你把妖索解開,趕緊去追那個光,那就是仙索,是唯一出忘淵的機會!”

既靈仿佛沒聽見一般,一刀紮入又要撲上來的妖獸後背,穩準狠地把它盯到地上!

未及拔刀,另外一只妖獸便撲過來咬住了她的手!

疼至鑽心,既靈卻一下沒顫,直接換手拔了匕首,再次刺下。然而這一刀因妖獸閃躲,紮了個空。

譚雲山快急死,恨不能自己幫她去解妖索,但人家不跑,解了何用?

兩個人,四只妖獸,總算是拼過了,只是耗時漫長,且勝利者也傷痕累累。

日華之光早湮滅于遙遠幽深處,再不見一丁點蹤跡。

譚雲山身上哪哪兒都疼,但所有這些都比不過胸口的憋悶:“你能不能聽一回話啊。送到眼前的機會,抓住了你就出去了!”

“我出去了,你呢?”

“幾個小妖獸,我還是對付得了的。”

“然後呢,打完妖獸呢?”

“你上去之後肯定能再把仙索放下來,我再接着找呗。”

“一直找不到呢?又把一切都忘了呢?”

“你就不能盼着我點好……”

無邊混沌裏,誰也看不見誰的表情,但因妖索還拴着,于是又誰也離不遠誰。

譚雲山發現不管什麽時候,不光九天仙界還是塵水忘淵,他都對既靈沒轍,像現在,他氣,他悶,他想反過來拿淨妖鈴敲她,可話趕話到最後,仍只有乖乖服軟的份。

“我一個人上去能幹嘛呢。”黑暗中,既靈輕輕呼出一口氣。

他們離得太近了,譚雲山仿佛能感覺到拂過耳畔的熱。

“我什麽都不記得,想不起從前事,認不得舊相識,我只記得你,”她似輕嘆,又似帶着笑意,“只記得一個叫譚雲山的、自诩才思敏捷的、一言不合就哭的奇男子,來這茫茫忘淵裏救我。”

她拿起他的手,朝着傷口輕輕吹氣,好像那一絲絲涼,能讓傷愈合得更快。

譚雲山卻不由自主撫上了她的臉,指尖輕輕描摹她的眼眉,一下下,緩而溫柔。

“淨妖鈴。”他低聲呢喃。

既靈思緒有些飄,沒想太多,便将淨妖鈴給了對方。

譚雲山把淨妖鈴別到後腰仙索內,然後重新捧起對方的臉,穩穩親了下去。

既靈猝不及防被奪去呼吸,等反應過來想揍人的時候,發現已經沒趁手武器了,總不能拿匕首吧,那也太殘忍。

于是只得認了。

譚雲山吻得時而重,時而輕,重如攻池掠地,輕如羽毛微拂。

恍恍惚惚中,既靈有好幾次覺得自己又入了水,随波飄蕩。

腰忽然被拉了一下。

二人一怔,不約而同低頭,發現腰上的妖索不知何時竟泛起紫光,且像有生命似的,一下下将他們往某個方向拉!

第 79 章

既靈第一次醒過來的時候,心內一片空白,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地何處,過往虛空,來日茫茫,只對着一個全然陌生的當下,一方山頂,一棵繁樹,一座草屋,白日清風。

但她沒覺得有什麽不好,尤其當發現可以和“它”有感應之後,唯一的些許寂寞感也消失殆盡。

這安寧的惬意一直持續到遇見譚雲山,确切地說,到譚雲山奇異地想起前世今生,并将屬于他和她還有另外幾個夥伴的跌宕起伏的塵水修仙路緩緩道來,她依然覺得那是別人的故事。

直到再度睡去。

譚雲山講了一個下午都沒讓她生出的那份“熟悉感”,竟在夢中清晰,清晰得近乎強烈。

她依然不記得那些事情,卻可以肯定自己認識譚雲山,或許也不僅僅是認識,因為自再次醒來之後,心裏就一直有個聲音在說——別松開他的手。

他說她叫既靈,他來忘淵就是為了找她,他說她還有很多夥伴正在忘淵之畔焦急等着,他說,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

她還沒找回他說的那種“喜歡”,但她願意相信他。

譚雲山眼裏的熱氣還沒散盡呢,既靈已幹淨利落翻身下床,簡單整理一下衣服,擡頭見他仍坐那兒,沒半點起身意思,只得催促:“走啊。”

譚雲山一時沒反應過來:“去哪兒?”

“你不是來找我的嗎,”就沖着這默契,既靈都不得不嚴重懷疑“兩情相悅”這種說法,“我決定了,跟你回去。”

驚喜來得太快,譚雲山有點接不住:“現在?”

“對啊,”既靈一臉理所當然,“都決定了,還等什麽?”

譚雲山看着她那個躍躍欲試仿佛要一飛沖破忘淵的架勢,忽然想起了槐城裏那個嫌棄他動作慢、性子慢,恨不能沒遇見過他這個“臨時搭檔”的姑娘。

“你笑什麽呢?”既靈警惕出聲,不知為何,她現在看見譚雲山笑,就不自覺提防,總感到疏忽大意會吃虧。

譚雲山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像要把她刻進眼裏:“心生歡喜,笑顏自開。”

既靈被他盯得臉頰微熱,但一看他仍淡定如鐘,又生出嫌棄:“那就趕緊啓程啊,你坐在這裏怎麽帶我回去?”

“沒那麽容易,”譚雲山收斂笑意,神色變得認真,“我在混沌中解開仙索,來了這裏,若想回去,必然要找到這裏的入口,重歸黑暗,重尋仙索。找到,你我同歸,找不到,你和我可能就要永遠在茫茫黑暗裏摸索,甚至……再次忘了一切。”

深吸口氣,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鄭重問她:“你想清楚了?”

既靈笑了:“哪有絕對能成的事,但如果連試都不試一下,自己先把自己吓退了,那才真是什麽都做不成。”

沒半點猶豫,更別說深思熟慮,只有撲面而來的朝氣和一往無前的堅定不移。

譚雲山終于起身,從裏到外,踏實滿足:“走。”

茅屋外,天高雲淡,琉璃之光盡染山尖,像給清風都裹上了斑斓的妝。

譚雲山幾乎可以确定了,彩光是随着既靈而起滅的。既靈醒着,便有光,既靈睡下,則光華散盡,這是晏行的精魄,卻也曾屬于既靈,所以他們同生同息。

譚雲山将自己帶來的那截紫金索同白流雙幾截斷索打結相系,重新接成一條稍長的妖索,而後将妖索兩端分別綁在了他和既靈的腰上。

既靈看着連着彼此的妖索,樂出了聲:“這是不是就叫一根繩上的螞蚱。”

譚雲山嚴肅搖頭:“這叫千裏姻緣一線牽。”

既靈發現自捅破了“喜歡”的那層窗戶紙後,這人就不放過任何“點撥”她的機會,用力極其之猛,弄得原本還會羞赧一下的她,現在只想一淨妖鈴敲過去。

他說她以前總愛那樣敲他,這是所有“過往”裏聽起來可信度最高的一個。

“萬一遇上妖獸打起來,這樣會不會不太方便?”既靈撥弄一下妖索,別說,還挺結實的。

“那也比在無盡黑暗裏走散了強,”譚雲山系緊最後一扣,狡黠挑眉,“況且晏行應該記得這妖索的氣息,萬一真遇上危險,說不定還可以喚晏行把我們救回來。”

既靈一言難盡地看他:“你怎麽那麽多心眼。”

譚雲山伸出食指輕輕搖:“說過多少遍了,這叫才思敏捷。”

既靈一巴掌拍開他那根手指頭,然後伸手要:“匕首。”

譚雲山早準備好了,立刻連同刀鞘一并遞上,畢竟兩個人現在要一起走了,唯一的利器當然要給她防身。

不料既靈只是握住刀柄,一拔,利刃出鞘,下一刻那刀尖就落到了她自己的小臂上,瞬間見紅。

譚雲山疼得一激靈,那刀就像劃他心尖上似的,連忙丢下刀鞘,空手奪白刃。

既靈吓一跳,幸虧持刀之手聚起得快,才沒誤傷對方,但也一身冷汗:“你幹嘛?”

譚雲山才要問呢:“你在幹嘛?”

“刻你名字啊,”既靈理所當然道,“你不是說那片漆黑虛空裏忘性來得更猛嗎,我先刻上,以防萬一。”

譚雲山扶額:“那你要刻你自己的啊。”

“我名字不是有你記着嗎,”既靈瞥一眼他小臂上仍滲着血的劃痕,一臉“你是不是傻”的嫌棄,“我當然就要幫着記你的。”

譚雲山怔在那兒,心裏悸動,先是暖,慢慢再透出甜。

既靈趁着他精魂出竅的間隙,迅速把“譚雲山”三個大字刻完,疼是疼了點,但踏實許多,末了把匕首放回刀鞘,本想還他,畢竟是給出去的東西,但轉念一想對方的身手……算了,反正兩個人拴在一起,還是她帶着實用性更高一點。

一切準備妥當,既靈到樹下同晏行道別。

譚雲山沒言語,只安靜陪着。

樹既是晏行本體,亦是晏行精魄,從它在這山頂生根發芽開始,便應是已決定了留在忘淵,守在這一方黑暗盡頭的桃源。

……

自古下山路便比上山路更難,何況這山還無路,二人硬着頭皮往下闖,生生從白天走到黑夜,又從黑夜走到黎明,才終于在晨曦裏,抵達山腳。

既靈又累又渴,唯一慶幸的是再沒困倦,也不知道是不是走山路走的,身體雖乏,但精神抖擻。

譚雲山比她好一些,想來是已經适應了,這會兒還能說笑:“我帶你去喝茶。”

既靈真的只當他是玩笑,直到跟着他來到一處清溪草地,滿眼翠郁裏,一方石桌,一盤棋,一個女子,兩盞茶。

“姑娘,”譚雲山溫和開口,“能讨些茶水喝嗎?”

青衣女子的目光離開棋盤,望向他倆,很快起身又拿過兩個茶盞,添上七分,做了個請用的手勢,雖無一語,然親切友善。

“多謝。”既靈真心實意道,而後拿起茶就喝。

喝完她才發現,譚雲山沒動,而是看着棋盤和原本就在那兒的兩個茶盞,若有所思。

然後她就聽見他問:“姑娘獨自下棋,為何會放兩個茶盞?”

青衣女子淺笑開口,聲音溫婉柔和:“我在等朋友,他說從那邊的山上下來之後,會再同我下棋。”

譚雲山伸手,越過後添的兩盞,取了那原本屬于“朋友”的茶盞,一飲而盡。

“對不住,”他在青衣女子疑惑的眼神裏将茶盞放回原處,歉意道,“茶我喝了,但棋恐怕下不成了。”

青衣女子的疑惑變成略帶訝異的恍然:“是你?”

譚雲山微笑點頭:“是我。”

“抱歉,”輪到青衣女子不好意思了,“上次匆匆一別,我只來得及在竹節上記了你我對弈,沒來得及畫你模……”她忽然頓住,像發現了什麽奇異之事,“你記得一切?”

“嗯,”譚雲山也覺得玄妙,“什麽都想起來了,再沒忘。”

“真好。”青衣女子眼底透出些許羨慕。

“青盞。”譚雲山忽然道。

青衣女子沒聽懂:“嗯?”

譚雲山說:“你的名字,青盞。”

青衣女子這回是真的錯愕了:“你認得我?”

譚雲山輕輕看眼棋盤,笑:“我認得你的殘局。”

“若你想回去,可以和我們一起,”譚雲山又道,“不過歸途漫漫,也許回得去,也許回不去。”

青盞有些迷茫:“回哪裏去?”

譚雲山:“九天仙界。”

青盞:“那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

譚雲山想了下,道:“仙氣缭繞,雲霧騰騰,花草芬芳,逍遙惬意。”

青盞微微蹙眉:“聽起來和這裏差不多。”

譚雲山愣了下,直覺環顧四周,竟挑不出什麽辯駁之言。九天仙界亦有紛擾,未必真就比這一方安寧之地強……但,外面有一點是這裏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

“出去了,你就再不會忘了,再不用把每天之事刻于竹節,你會記得所有人,所有事,所有的喜樂。”

“還有悲苦呢,哪有全是好事盡是喜樂的地方。”青盞笑笑一語道破,低頭續茶,卻在剛續到半盞時頓住,想起什麽似的忽然擡頭,問,“有誰在外面等着我嗎?或者因為我來了這裏而牽腸挂肚,那樣的人有嗎?”

譚雲山被問住了。

他靜靜看了她良久,久到那半盞茶都快要涼了,才緩緩開口:“有,有那樣的人,你入忘淵一百年,他便惦念了你一百年。”

青盞想不起,然而單是聽着,已覺動容:“他就在你說的那個九天仙界嗎?”

譚雲山輕輕搖頭,心裏說不清什麽滋味:“他也在這忘淵裏,或許你們能碰上,或許你們永遠都遇不上。”

青盞歪頭想想今晨看的竹節,破天荒頑皮一次:“既靈!”

忽然被點了名字,既靈本能應答:“嗯?”

青盞樂了,笑盈盈地看向譚雲山:“哪有那麽難,你不是找到她了。”

譚雲山知道,她已經決定好了。

“他叫什麽名字?”

“鄭駁,但他德高望重,精通星辰運勢,所以九天都尊他為鄭駁老。”

“是何模樣?”

“這……”

實在不好形容,譚雲山索性問青盞要了個新竹節,将記憶中的鄭駁老刻到了上面。他雕工有限,只能刻個籠統模樣,刻完又覺得不保靠,索性又在另一面刻了第二個,然後逐一給青盞講解:“這個是有胡子的他,這個是沒胡子的他,其實我沒見過第二個,但萬一他到了這裏以後心血來潮不願意留胡子了呢,所以我想他如果把臉都刮幹淨了,大概就這樣吧。”

“他肯定什麽都記不住了,不過沒關系,我記住了,”青盞接過竹節,仔細端詳,笑靥燦爛得仿佛已經見到了這位故人,但很快她又擔心起來,“如果他不記得我了,還會願意同我下棋嗎?”

譚雲山沒成想她最關心的竟是這個,哭笑不得:“你到底是想遇故人,還是就想找個棋友啊。”

青盞難得透出一絲賴皮:“都要不行嗎?”

譚雲山收斂玩笑,認真點頭:“他會的,無論你讓他陪你做什麽,他都會答應的。”

忘淵會吞噬掉記憶,卻永遠抹不掉人心中的情。

第 78 章

譚雲山這一下抱得很緊,用盡全身力氣。

“我替你敲完那個臭老頭了。”

他的聲音啞得厲害,聽着都讓人心生酸楚,可是話裏的意思既靈不懂。她只知道他抱得很緊,眼淚落得很兇,自己幾乎就要喘不過氣,卻因為落在脖頸上的濕熱,而不忍心推開。

不知該如何回應,既靈只能擡手輕輕拍他的後背,一下一下,溫柔卻茫然。

全部記憶一瞬間湧入腦海帶來的沖擊讓譚雲山幾乎站不穩,他就像一個立于堤岸上的觀潮者,忽然被海潮劈頭蓋臉砸下來,先是蒙,然後整個人就被卷進海裏,于滔天巨浪中浮沉,天旋地轉裏,抱緊這個人是他唯一的浮木。

風過山頂,草木窸窣。

微濕的脖頸在清風吹拂裏泛起絲絲的涼,既靈輕輕嘆息,終是先開了口:“能和我說說究竟怎麽回事嗎?”

譚雲山一連做了幾個深呼吸,緩和下情緒,才戀戀不舍地放開懷中姑娘,卻仍不願後退,維持着眼對眼鼻對鼻的極近距離,聲音低啞得近乎呢喃:“我找到你了。”

既靈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又看一眼他傷痕交錯的胳膊,忽而恍然:“既靈……是我?”

那兩個字從她嘴裏出來,就像一個陌生人。

譚雲山仍悸動着的狂喜,在她的波瀾不驚裏泛起一絲微微的苦。

若真在意自己身份,她該問“我是既靈?”,可她甚至都沒有把“我”放在前面,語調裏除了淡淡的訝異外,再無其他起伏,那四個字若拉長些,也不過是一句“哦,原來你要找的她,是我”。

既靈看着他眼底的百轉千回,一時無措,突然意識到兩個人離得有些近,便後退兩步,及至彼此間足夠放下一條桌案了,才又問:“你是把什麽都想起來了嗎?”

這一次她的聲音略微提高,顯然對這個問題更感興趣。

譚雲山忍住想上前的沖動,站在原地定定看她:“嗯,都想起來了。”

既靈費解地看看手中鈴铛:“就因為我敲了你一下?”

譚雲山覺得是,可他解釋不清,正遲疑,就見既靈拿起淨妖鈴敲了她自己腦袋兩下,比之前敲他的時候用力多了,“當當”兩聲,聽着都疼。

“我怎麽還是想起不來?”敲完了的姑娘特認真地問,透着傻氣。

譚雲山好氣好笑又心疼,上前一步把鈴铛奪回來,然後拉着她坐到草地上,也不管對方樂不樂意聽,便倒豆子似的将過往一切道來。

應蛇水漫槐城,幽村白晝如魇,黃州異皮洞府,白泉誤撞瀛天,最終五妖聚齊,厲莽出世……

譚雲山第一次認真梳理他和既靈相識以來的點滴,才發現,原來他們一起經歷過這麽多。那些嬉笑怒罵,那些陷阱坎坷,近得像在昨天,又遠得恍若隔世。

他一口氣講完,連初相見時他如何被她欺負落水的都沒遺漏,卻獨獨跳過了“情”,無論是她的真心喜歡,還是他的後知後覺。

對于一個連自己是誰都不在意的姑娘,譚雲山不知該怎麽開口,即便講了,對方也只會覺得空茫。

帶她回家。

他現在就這一個念頭。

天色已微暗。

既靈原本只是抱着随便聽聽的心思,卻沒想到是這樣一段曲折離奇的故事,到後來她越聽越入神,及至這會兒譚雲山講完了,她還沉浸其中,久久回味。

她欽佩既靈的大義,感動于這幾個夥伴之間的友誼,也憤怒于珞宓的糊塗和鄭駁老的私心,但——她就是沒辦法将這些同自己聯系起來。

她可以随着故事心情起伏,卻不能感同身受。她知道譚雲山在等着她說話,可她在那漫長而細致的講述裏翻找良久,卻只挑出一件讓她在意到願意多問上一句的:“你說那上古散仙的本體是一棵樹,會散琉璃之光?”

譚雲山終于盼到了既靈開口,卻怎麽也沒想到她最先問的竟是這個。

相比毫無印象的那些,她當然會更在意與現在有關的東西,譚雲山想得通,卻止不住眼底熱。

他輕輕吸口氣,又慢慢呼出,不着痕跡地緩了緩眼眶的酸,扯出淺淡微笑:“嗯,所以別總‘它’‘它’的,人家有名字,”擡手往樹的方向一指,“晏行,海晏河清的晏,日行千裏的行。”

既靈默念着這兩個字,重新打量那陪了自己多時的繁茂之樹。

名字是個十分玄妙的東西,無論是誰,也無論人、妖、物,一旦有了名字,便好像多了不一樣的光彩。

“你說忘淵裏都是黑暗混沌,”她又問,“那這個天高雲闊的地方是晏行創造出來的嗎?”

“我不知道,”譚雲山仰頭望望天,又遠眺山腳下,猜測着,“或許是,又或許忘淵裏本就有這樣一個桃源之地,得機緣方能入,晏行不願你受混沌之苦,便把你帶了進來。”

既靈越聽越覺得有道理,若有所思看了他半晌,感慨:“好像什麽問題都難不住你……”

譚雲山聳聳肩,一派理所當然:“剛剛和你講五妖獸的時候我不就說過了,我是咱們塵水修仙路上的軍師,一路降妖伏魔全憑我敏捷的才思。”

既靈看着這位笑盈盈的公子,不知怎的,就覺手癢。

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微妙之光讓譚雲山恍惚,有那麽一霎,他以為熟悉的既靈回來了。

好在他很快清醒,沒讓自己在落差裏摔得太疼。

“對了,那幾截紫金索應該都是白流雙的,”譚雲山又想起一件能和現在的既靈說的着的事,連忙道,“你入忘淵之後,她偷偷跑到九天仙界,把紫金索一頭綁樹上,一頭綁自己身上,下忘淵裏來找你,最後差點自己也被卷進來。你說你當時感覺到了熟悉,又感覺到了危險,應該就是她被往裏卷的時候……”

“後來呢?她怎麽樣了?”果然,既靈關切追問。

“當然被合力救上來了,”譚雲山莞爾,“否則你這裏就不會只有幾截斷索,還會趴着一頭小白狼。”

既靈想象了一下那畫面,把自己逗樂了,可慢慢笑意淡去,她又望着遠方天邊,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譚雲山安靜地陪着她。

天徹底暗下來,卻不是黑,而是那種沉靜的墨藍,安寧,靜谧。

晏行的琉璃之光也好似随之變淡了,柔柔地籠罩着這一方山頂,似有若無。

“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你,”既靈轉過頭來,和他說心裏話,“我總覺得這個地方到處都是壞人,都是惡妖,雖然上回醒過來我只遇見了一個,可夢裏我還見到了好多個,有的是人形,有的是妖獸,還有一個特別龐大的不知道什麽妖怪,渾身都是嘴……”

譚雲山越聽越絕望,最終扶額:“你就不能夢見點好人嗎,比如我,比如白流雙、南钰、馮不羁,為什麽偏偏夢見厲莽呢?”

“厲莽?”既靈沒想到又來一件能和譚雲山講述勾連上的事情,有些吃驚,“一身嘴那個就是厲莽?”

“對,”譚雲山正色起來,定定看她,“我不能替你決定要不要信我,但所有與你有關的事情我都可以回答,而且保證說得通,講得圓,對得上,因為都是真真正正發生過的。”

既靈眉頭輕蹙。

譚雲山臉上鎮定,心裏卻忐忑,以至于聲音都不由自主輕下來:“其實……”

剛說兩個字,便被既靈擡手阻斷。

“我腦袋有點亂……”

這是她的最後一句話,然後身體一歪,就倒譚雲山懷裏了。

譚雲山吓得忘了呼吸,第一反應就是去拍她的臉,結果拍了好幾下之後被人一胳膊揮開,懷裏姑娘動了動,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睡。

譚雲山一腔愛意僵在心中,稀裏嘩啦碎成片片尴尬。

将既靈在床榻上安頓好之後,譚雲山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晏行的光也沒了。

樹在,無華。

所以既靈醒了,晏行才發光,既靈睡了,晏行也同她一起沉睡?譚雲山閑着也是閑着,便靠在茅草屋下,望着夜幕中的大樹漫無邊際地想,若真如此,那這地界便不會是晏行造的,而是他同既靈說的後一種猜測——忘淵裏本就有這樣一個桃源之地,得機緣方能入。

她的機緣是晏行。

他的機緣,是她。

起身走到樹下,譚雲山輕輕拍了拍樹幹,真心道:“多謝。”

……

這已經是既靈睡下後的第十二天,她睡了多久,譚雲山就守了多久,其間只離開過一次,是去山裏尋野竹。

他仍記得所有事情,前世的,今生的,忘淵外的,忘淵裏的,可他不知道這“記得”會維持多久,于是他把一樁樁一件件都刻到了竹節上。守在床邊的時候,他多半都在刻竹節,刻累了,便放下竹節看看既靈,只有一次,實在心癢,擡手輕輕摸了她的眉眼,摸完,就有一種乘人之危的罪惡感,覺得投忘淵都不足惜,然後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在忘淵裏了。

日子就這樣平靜流淌,刻完的竹節堆得越來越多,既靈卻還睡得安穩。

嘆口氣,譚雲山将又一個刻好的竹節放到牆角,伸胳膊去放的時候突然發現,小臂上的傷已徹底痊愈,半點痕跡未留。

譚雲山驚出一身冷汗,連忙回到床邊,再不管竹節,先把“既靈”兩個字重新刻到小臂內側。

既靈送的匕首比石子好用多了,劃完很久,才覺出疼。

譚雲山這回刻得也不深,就是一個微微滲血的狀态,他總覺得自己不會再忘了,但忘淵裏的事情誰說得清呢,所以一刻也不能掉以輕心。

劃完最後一筆的時候,床上的人忽然輕哼一聲。

譚雲山立刻放下匕首,附身湊近去看,好像離得近點,看得用力點,就能把人看醒了。

奈何睡得安穩香甜的既靈才不吃他這套,任你端詳,我自呼吸平穩,悠然綿長。

譚雲山剛燃起的希望火星又“啪”地滅掉。

已經記不得這是第幾次空歡喜了,他有點哀怨地看着什麽都不知道的家夥,盤算着等她再次醒過來,幹脆二話不說把人綁走得了。

當然,以他的武力值,也只能想想。

亂七八糟琢磨了一通,譚雲山忽然發現他仍維持着附身端詳的姿勢,這讓他的臉和既靈的臉湊得特別近,近到她的睫毛會随着他灑過來的呼吸輕輕顫抖。

她的睫毛在顫。

他的心也在顫。不,他沒心了,他是整個人整個精魄在顫。

屏住呼吸,他鬼使神差地又靠近些,近到他已經看不見她的臉,滿眼只剩下她微張的嘴唇……

“你幹嘛?”

很好,嘴唇說話了。

譚雲山被抓了個現形,但極其鎮定,無半點倉皇後退,就定在那兒眼觀鼻鼻觀口的距離,大義凜然道:“我預感到你要醒了,過來迎接。”

既靈半信半疑地眯起眼睛:“你不覺得太近了嗎……”

譚雲山就等這句話呢,淡定直起身,從善如流地往後撤:“行,那我就……”

奇怪的拉扯力道打斷了譚雲山的話。

低頭,是既靈拽住了他的衣角。

譚雲山納悶兒,剛要詢問,就聽對方咕哝:“也別離太遠……”

渾身一震,譚雲山不可置信地看她:“你想起來了?”

“沒有……”既靈先是搖頭,再然後微微一笑,“但是我夢見你了。”

譚雲山重新在床邊坐下來,若有心,他現在定是心跳如擂鼓,連聲音都帶着不易擦覺的輕顫:“你……夢見我了?”

“嗯,你不是說讓我夢點好的嗎,”既靈有點不好意思地松開手,三兩下坐起來,低頭似努力回憶夢境,“我夢見你又和我講了一遍那些事,然後說如果我不願意和你回去,你就自己走。很奇怪,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在做夢,然後我就開始害怕,怕我醒過來的時候你已經走了,怕我再也見不到你……”

她忽然擡起頭,望向譚雲山:“你說我們是朋友。”

譚雲山遲疑了一下,點頭。

她的眸子極亮,目光炯炯:“只是朋友嗎?”

譚雲山怔住,喉嚨像被堵着,發不出聲音。

她眼中篤定的光因他的沉默而淡下來,漸漸的,開始動搖。

譚雲山心口驀地一疼,終于開口,極盡溫柔:“我喜歡你。”

她的笑靥綻放開來,心滿意足似的又問:“那我喜歡你嗎?”

譚雲山也笑,笑得眼泛熱氣,視野模糊:“喜歡,喜歡得不得了。”

既靈犯愁地看着他,心裏已經信了,可又不太甘願束手就擒:“你是不是騙我呢……”

武藝奇差,莫名自信,自诩才思敏捷,結果沒什麽機會見識他的智慧,倒見兩次紅眼圈了……她到底喜歡上他什麽了?

“風雅。”

“……我問我自己呢!”

第 77 章

譚雲山遙望山尖,心口驀地暖了一下。

“山上是什麽?”他問。

青衣女子也随他遠眺,末了道了句“稍等”,便轉身去了不遠處的石屋。

譚雲山不明所以,索性趁着等待間隙,在附近的地上仔細尋找什麽東西。

青衣女子拿着一個竹節回來的時候,就看見這人正拿一枚尖銳石子往自己的胳膊上劃。再尖銳的石子也比刀子鈍多了,于是每一下都連皮帶肉,哪裏還分得清橫豎,盡是血肉模糊。

“你這是做什麽!”青衣女子單是看着都覺得疼,趕忙幾步過來拉住他的手,“我還有許多空竹節,你怕忘了就學我刻在竹節上啊。”

“竹節容易丢,一不留神就可能随手扔哪裏了,”譚雲山笑笑,抽出手,繼續描摹,一筆一劃,重又将已愈合的傷口生生破開,“還是貼身帶着最可靠,這樣痕跡稍微淺一點我就可以再補上,不怕忘了。”

青衣女子心裏說不出的滋味,有動容,亦有酸楚,不知從何而起,卻絲絲清晰。

“既……靈……”她看着那鮮紅刺目的一道道傷,第一次念出這兩個字,“是一個人的名字嗎?”

譚雲山終于劃完最後一筆,長舒口氣,不覺得疼,只有踏實:“可能是吧。”

青衣女子淡淡輕嘆:“那她一定對你很重要。”

譚雲山将袖子又重新挽了一下,比之前挽得更高,更緊,确保字跡一覽無餘,且不會因走動或擺臂而使袖口落下,遮了小臂。

青衣女子靜靜等他弄完,才遞過去竹節:“給。”

“不用了,胳膊上記着就行。”譚雲山以為對方還堅持讓他刻竹節呢,沒接。

青衣女子哭笑不得,道:“看清楚,這是我刻過的。”她硬将竹節塞到譚雲山手中,“你剛剛不是問山頂上是什麽嗎,喏,這裏寫着呢。”

一掌長的竹節,砍下來有段時間了,故而再沒那樣翠綠,卻也添了沉靜樸素之感,上面刻着幾行小字,工整而娟秀——晨起,山巅忽現一樹,亭亭如蓋,琉璃之華,此間之大美。

“忽現一樹?”譚雲山不知為何,莫名在意這句,或許因為亭亭如蓋也好,琉璃之華也罷,都是這會兒可見的,唯有那看不見的“來歷”,引人遐思。

“對,就是突然出現的,”青衣女子拿回竹節,細細摸着那些小字,觸碰着她好不容易留下的過往,“早上還光禿禿的山頭,忽然就有了樹,起了光。”

譚雲山愈聽愈好奇:“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青衣女子:“三十七日前。”

答得實在太流利,倒讓譚雲山愣了:“記這麽清楚?”

她頓時無奈,表情仿佛在說“先前的話都白和你講了”:“我每天都會刻一個竹節,數一下有多難?”

譚雲山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又問:“後來呢,這樹就一直在山頂了?天天散琉璃之光?”

不料女子卻搖頭:“我數後面三十六個竹節的時候發現,不管當天記了什麽事,最後都會記一句,樹在,無華。”

譚雲山試探性地猜測:“也就是說這棵樹已在山尖三十七天,但這樣散琉璃之光,卻只是第二次?”

“嗯,”青衣女子點頭,但想了想,又不敢把話說得太死,畢竟“記憶”是這裏最靠不住的東西,便又多加了一句,“應該是這樣。”

譚雲山再沒什麽可問的,心裏卻并未有解惑的坦然感,反而愈加按捺不住,像有個人在裏頭聒噪,鼓動,擾得他難以安寧。

“我要去那裏。”終于,他一字一句道。

青衣女子愣住,認真地問:“為什麽?”

她每日在這裏眺望,卻從未生出過前去一探究竟的心思。

“不知道,”譚雲山仍眺望着山尖,目不轉睛,眸子被那光映得極亮,“就是想去。”

“有多想?”

“非去不可。”

這片鳥語花香裏,往來盡是惬意怡然,他的向往她不懂,但他眼中的光芒熱烈而滾燙,比山尖更盛。

“可惜了,還想和你真正下一盤棋呢。”她悠悠地嘆,話裏道着“可惜”,話外卻是“送別”。

譚雲山笑道:“待我從山頂下來的,定還會路過這裏。”

青衣女子搖頭:“那時候你早把今天這些忘了。”

“你不是記在竹節上了嗎,”譚雲山低頭看手臂內側的字,像是回應青衣女子,又像自言自語,“只要有一個人記得,就夠了。”

落葉入溪,随水漂遠。

那抹向山而去的背影亦逐漸模糊,可直到消失在視野中的最後一刻,仍能感覺到前行者的堅定。

這一方天地裏多得是優哉游哉,便顯得他的執着愈發突兀。

突兀,卻惹人羨慕。

青衣女子回到石桌,将棋盤上對方落下的那顆白子又撿了回去。

殘局還是殘局,靜待下一個萍水相逢者。

……

譚雲山走得腿肚子幾乎轉筋,終于來到山腳,結果一擡頭,反而看不見山頂了。

他很累,但卻片刻不想停,在遍尋不到上山路之後,索性不找了,直接撥開雜草灌木,一頭紮進山裏!

日落,月升。

再月落,日出。

這裏也有日月嗎?譚雲山穿行在草木山澗中時,偶爾分神想着。

但若是這裏不該有,哪裏該有?譚雲山想不出,還被這一個接一個的問題擾得心煩意亂,索性便都不想了,專心趕路。

幸而琉璃之光仍在,白天,它是晶瑩剔透的,夜晚,它是多彩豔麗的,透過層層密林照下來,使得山林沒那樣陰郁冰涼。

譚雲山終是一鼓作氣爬到山頂!

天光已大亮,清風徐來,悠然拂面。

那棵樹就在山頂的最中央,蒼勁挺拔,枝葉繁茂,像一位長者,屹立山巅,守護光華所到之處。

樹後還有一間茅草屋,遠眺的時候未見,許是被樹遮住了。

有屋,便該有人。

譚雲山咽了下口水,沒來由緊張起來。

他明明是來尋樹的,可眼睛就是盯着草屋拔不出來了,很快,腳也不聽使喚了,一步步往草屋靠近。

終于,他來到草屋門前。說是門,其實也就是豎着立了一垛草。

譚雲山屏住呼吸,蹑手蹑腳将草垛挪開,急不可待地探頭向裏望。

有桌案,有席榻,卻無人。

譚雲山心中失望,就像期待了許久的東西忽然落空,連帶着那緊張忐忑也一并洩氣了。

他無精打采地退回來,轉身搬草垛準備幫這不知名人家重新擋好門,卻忽在餘光中捕捉到一抹凜冽寒意!

他瞬間轉過身來本能地拿草垛一擋!

哪成想那人雖拿着匕首,卻根本沒打算刺過來,而是直接将草垛同他一起撲進茅屋!

被撲倒的瞬間譚雲山就去摸小腿,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去摸,但最終并沒有摸到什麽防身利器,便已被人隔着草垛壓制住。

那是個姑娘,以身形而言根本壓不住他,除非人家還把匕首送到了他脖頸處。

“偷偷摸摸幹什麽呢!”姑娘的聲音很清脆,模樣也好看,尤其一雙眸子亮而清澈,即便是“恐吓”,也沒什麽殺氣,倒有種故作兇惡的可愛。

“我來找樹……”譚雲山坦誠道,但實話實說的同時也沒耽誤他動旁的心思。

姑娘皺眉,匕首因為分神而沒有貼得那樣緊了:“找樹?找樹往屋裏看什……”

譚雲山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不喜歡被人拿刀抵着,再好看的姑娘也不行。

草垛驟然往上一推,掀翻姑娘的同時譚雲山順勢而起,直接反客為主,形勢逆轉!

他壓住對方的第一件事就是奪刀!

不料手剛伸出去就被人一把抓住腕子,也不知道姑娘找的什麽穴位,幾個指頭用力一捏,他就渾身又麻又痛,再動彈不得。

姑娘鄙視地看他一眼,從容自他身下出來,起身朝他後腦勺就是一掌,對剛剛那一瞬的波折給了個發自肺腑的評價:“狡猾。”

譚雲山終于緩過勁,掙紮着翻過身來,重新把草垛抱到胸口,真誠邀請:“要不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我保證,你再拿刀對着我,我絕對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他不喜歡被人拿刀抵着,再好看的姑娘也不行。呃,武藝特別高強的另當別論。

姑娘愣了下,似沒料到他這麽潇灑就認了慫。

譚雲山敏銳感覺到局勢有緩和可能,立刻繼續:“我真是順着光過來的,我就想看看什麽樣的樹會散出這樣的光。來了之後,我就看見這裏不只有樹,還有茅屋,我就又想看看茅屋……”

姑娘聽着他的碎碎念,總覺得每一句都像揶揄,最後沒好氣道:“就你這身手,還到處亂跑什麽啊……”她忽然頓住,又回到他身邊蹲下來,撈起他袖口卷得高高的胳膊,滿眼詫異,“我傷到你了?!”

他看一眼新舊血痕交錯的胳膊,哭笑不得,趕忙解釋:“和你無關,我自己拿石頭劃的。”

從昨日到今朝,他除了爬山,就是反複在心裏回憶自遇見那青衣女子之後的種種,時不時再給胳膊補上幾下。他不想再忘了,于是只能這樣一遍遍強迫自己“背誦”,青衣女子把事情都記在了竹節上,他卻想刻在身體裏。

幸而事情不多,又是昨日剛剛發生的,他尚能記得。

“你這個人好奇怪,”姑娘皺眉,第一次認真打量他,“這裏這麽危險,就憑你的武藝,能不能自保都兩說,還自己割自己?你是嫌活得太容易了?”

“這裏……危險?”譚雲山順着再無遮擋的大門看看茅屋外面的藍天綠樹,懷疑她和自己待的到底是不是一個地界。

姑娘嘆口氣,一副“過來人”的老氣橫秋:“你別看這裏山青水綠的,其實有很多惡妖,我上次醒過來的時候就遇見一個,要不是我反應快,就讓它吃掉了。”

“上次?”譚雲山琢磨這兩個字,赫然一驚,“你記得這裏的事?!”

“對啊,”姑娘自然的神情仿佛在說這有什麽可奇怪的,“我上次醒過來的時間短,剛把那個妖怪收拾了,就又睡過去了,這一次醒的時間長,從昨天到現在,一點沒覺得困!”

說到最後,她眉眼都彎下來,顯然“收拾妖怪”在“一點沒覺得困”這一驚喜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譚雲山不懂睡着與不睡着算什麽大事,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懷裏仍抱着草垛,這讓他倍感安全:“別的呢,除了這裏有妖怪,其他的呢?這裏是哪裏,你又是誰,為什麽我們都會遺忘而你不會?既靈,既靈這個名字你聽過嗎?”

姑娘被一股腦的問題砸得有點蒙,好半天,才有點為難地撓撓頭:“不知道,我一共才醒過來兩次,我只記得醒來發生的事,從前的事和睡着時候的事都不清楚。”

譚雲山扶額,弄不好這位姑娘知道的事情還不如他多。

“咦?”

郁悶之中,譚雲山聽見對方疑惑出聲,擡起眼,見對方盯着他的腰看,一臉錯愕。

他自然跟着一起低頭,看清了腰間的紫金藤索。

昨天青衣女子問過這是何物,他當時答不上,現在肯定也答不上。聳聳肩,他剛要說“別問我,我也不知”,對方卻比他更快道——

“這個我也有……”

輪到譚雲山錯愕了。

不,應該是兩人面面相觑,一起發蒙。

姑娘比他反應快,回過神後立即起身去屋腳的雜物裏翻找,很快便帶着幾段長短不一的紫金索回到譚雲山面前:“你看,是不是一樣?”

譚雲山終于放下草垛,自她手中拿過來一條斷索翻來覆去地看,看完又放到自己的腰附近比對着端詳,最後不得不承認:“還真一樣。”

“你腰上的藤索哪裏來的?”事有蹊跷,姑娘當然要問。

“我不知道,我發現的時候它已經在我身上了,”譚雲山實話實說,然後抱着最後一絲僥幸反問,“你的呢?”

萬沒料到對方還真記得:“我不是和你說我第一回 醒來的時候收拾了一個妖怪嗎,收拾完之後我就特別困了,可是剛要睡下,就覺得有一個特別熟悉的東西在附近,不僅熟悉,而且正處于危險,我就求它幫我把這個東西救過來,沒想到是幾截藤索,我還以為會是什麽人呢……”

“求‘它’?”譚雲山四下環顧,也沒發現第三個人。

姑娘直接把他拉到屋外,擡手一指仍然散着光華的大樹,微微一笑:“它。”

譚雲山看看那樹,又看看她眼中的自豪,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麽往下問了。

似看出他的混亂,姑娘直接走到樹下,輕輕拍一下樹幹,擡頭道:“你可別小看它,它是一棵神樹,茅草屋就是它幫我蓋的,紫金索也是它幫我收的,就是那個妖怪也是它先發現的!”

雖然總覺得不可思議,但人家都這麽說了,他也沒什麽可反駁的……等等,譚雲山怔住,後知後覺想到另外一個問題,脫口而出道:“姑娘——”

突如其來的客氣把對方吓了一跳,自樹下擡頭望過來:“啊?”

譚雲山把別進腰裏的明顯有扯斷痕跡的繩頭拿出來,亮給她看:“你的那些紫金索,會不會就是我斷的?”

樹下的姑娘愣愣地看着他手中的繩頭,久久沒回過神,仿佛他說了一件極難懂的事。

譚雲山索性走過來,将她手中的斷索全部撈過去:“都在這裏了嗎?”

姑娘點頭。

譚雲山席地而坐,一手拿着斷索,一手拎着自己腰上的繩頭,逐一比對,看斷裂處能否拼上。

攏共那麽幾根,比對起來并不需要太長時間。

可比到最後一根的時候,他卻停在那兒,動也不動了。

姑娘蹲下來,帶着些許緊張和忐忑:“真的是?”

他緩緩擡頭,良久,才左右輕搖:“都不是……”

姑娘翻個白眼,簡直想揍人:“那你一臉凝重停在那兒幹嘛!”

他心裏郁悶,既失望又不甘:“怎麽可能對不上呢,你有紫金索,我也有紫金索,這種東西還能到處都是?”

“怎麽不可能,”姑娘把被他翻來覆去快摸爛了的斷索統統摟回來,“不就一個藤索嘛,你能做,別人就不能做?”

譚雲山還是不死心,索性解下腰間紫金索遞過去:“那你感覺一下我身上的,熟悉嗎?”

姑娘嘆口氣,服了他的執着,接過來握在手心,還真閉目凝神,仔細體會。

譚雲山屏住呼吸,生怕喘口氣都能擾亂對方。

姑娘終于睜開眼,一把将藤索還回來:“完全沒有。”

譚雲山的肩膀塌下來,再沒問題了。

姑娘看着他臉上的失望,有點不忍,可又不知該如何寬慰,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雖然你武藝不怎麽樣,但氣度……氣度挺風雅的!”

這誇獎不只來得沒頭沒腦,還非常生硬。

譚雲山偏偏聽着挺順耳,心中沮喪雖還在,嘴角卻願意往上走:“你怎麽看出來的?”

“就是一種……咳,感覺,”姑娘含糊應着,應完立刻轉移話題,“喂,你要不要在這裏住下來?”

譚雲山猝不及防:“嗯?”

“你武藝那麽差,山下又那麽危險,倒不如就住在這山頂,”姑娘滿眼認真,誠懇相邀,“它可以保護你,我也不用每次醒來都只有自己一個人,雖然我醒來的時間不長,但總是自己也很悶。”

譚雲山樂了:“那你睡着的時候不也就剩我一個人了,你是不悶了,我怎麽辦?”

姑娘眨眨眼,似乎沒想到這點,末了嘆口氣:“對,我淨顧着自己了。”

歉意太真誠,倒讓譚雲山過意不去了,連忙解釋:“其實和悶不悶的沒關系,我不能留在這裏是因為我要去找既靈。”

“既靈?”姑娘聽得茫然,“人?妖?物?”

“應該是人吧,”譚雲山實在沒什麽底氣,苦笑,“其實我也不能确定。”

“有人惦記真好……”姑娘幾不可聞嘆息,不過很快又打起精神,唰地拿出匕首!

譚雲山看見刀光就覺得脖頸一涼,卻不料對方直接将匕首遞了過來。

“送給你。”

“送我?”譚雲山不明其意,沒敢接。

姑娘白他一眼:“送你防身,難道你還打算徒手和妖怪搏鬥?”

譚雲山恍然,生出暖意的同時,也連忙道:“多謝,但是真不用,我自己有刀。”

姑娘上下看了他半天:“藏哪兒了?”

譚雲山一怔,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說了什麽。

他有刀?不,記憶裏沒這個部分,只是身體好像還留有蛛絲馬跡,像先前和這姑娘“不打不相識”時,他也曾想要摸刀,如果沒記錯……

譚雲山低頭看向自己的腿。

他的兩條小腿上都有綁腿,一圈圈布條細密紮實地纏緊,這本沒什麽稀奇,綁着褲腿利索也方便趕路,但其中一個綁腿裏裹着個刀鞘,細看才看得出來,形狀像菜刀,然此刻并未見刀,鞘內空空如也。

姑娘也看見了他綁腿裏的空刀鞘,沒想到他還真有刀,不過看他現在這個模樣,也能猜出大概了:“丢了吧?”

譚雲山腦袋裏一片茫茫,毫無與此相關的記憶。

“行了,換我這個,這回再綁緊點。”姑娘說着四下看看,像在搜尋什麽,嘴裏咕哝,“我再給你做個刀鞘……”

盛情難卻,再來自己的武藝也實在硬氣不起來,譚雲山也就不再客氣了。

姑娘是個行動派,三下五除二就用草藤給匕首編了個不算太嚴絲合縫但絕對實用的刀鞘,且編得極細密,極韌,比他腿上現在幫着的這個看着還結實。

再說謝便矯情了,譚雲山解開綁腿,準備卸下舊刀鞘換上新的。

随着布條解開,刀鞘貼着松開的褲腿“啪嗒”落地,可除了刀鞘外,還一個更小些的物件“當啷”落到地上。

譚雲山一頭霧水,伸手去撿,結果另外一位比他還快。

“怎麽有個鈴铛?”姑娘拿在手裏看了兩下,忽然拎起來在他腦袋上輕輕一敲,在清脆聲響裏頑皮一笑,“還挺好聽。”

譚雲山渾身一僵,再沒言語。

姑娘愣愣地看着他,先是疑惑,而後茫然,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情急之下幹脆伸手幫他擦臉:“我再不敲你了,別哭啊……”

話沒說完,她已被人緊緊抱住。

第 76 章

不能解,解開就什麽都完了,譚雲山心裏清楚。他沒信心把仙索從對方手裏再奪回來,更害怕連要奪回仙索這件事,都忘了。

就像眼前的妖雖然記得自己不屬于這裏,雖然憑本能想要奪他的仙索,卻不記得忘淵之外是九天仙界,只要從仙河裏一冒頭,死的比這裏更快。

“不是我不想給你,”譚雲山看似目不轉睛,實則用餘光一直在尋找合适的跑路方向,“而是你拿了仙索也沒用。仙索的那頭都是仙,一旦看見上來的不是我,而是妖,你覺得他們能放過你嗎……”

青年笑了,微眯的眼裏泛起詭谲的光:“省些力氣吧,與其想着怎麽騙我伺機逃跑,不如想……”

譚雲山沒等他把話說完,便毫無預警将宮燈扔了過去!

說是扔,可他這一下幾乎用盡全身力氣,讓那飛馳中的宮燈猶如重錘!

厲風襲面門,青年本能一閃,宮燈擦着臉疾馳而過!

可也就在這個剎那,宮燈将他眼中的錯愕映得一清二楚,顯然他千算萬全也沒料到對面的人會舍棄這唯一的光亮!

宮燈落到極遠處,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後,依然亮着日華寶珠的光。

但這光卻映不到這裏了。

重新歸于黑暗讓青年微微一怔,終于明白過來對方的意圖——趁黑脫身!

他心中恨極,第一反應就是想去追,可連自己都看不見的漆黑中哪裏還能尋到對方的影子,更蹊跷的是連腳步聲也沒有……

不對,他沒走!

心中聳然一驚,青年剛要戒備,便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倒!他瞬間龇出獠牙準備啃一口見骨見血,卻在張嘴的一剎那動彈不得,不僅動不得,連呼吸都困難了——那人竟用仙索勒住了他的脖子!

本能地伸手去抓脖頸,可仙索勒得太緊了,根本摳不開!

青年不再徒勞,而是一把抱住壓在自己身上的人,手掌尋到他後背對着心窩的位置,集中妖力就是一擊!

妖術紫光一剎散盡,血腥味彌漫開來,掌心的濕漉漉是對方汩汩冒出的鮮血,甚至他覺得自己已經洞穿了對方的後背與心口!

可脖頸上的力道竟不減反增,愈來愈猛,随時随地都可能勒斷他的頸骨。

殺氣,同歸于盡般的殺氣。

青年第一次自心底顫栗起來,他想離開這個鬼地方,但卻沒打算拿命拼,即便是行屍走肉地活着,也比死強。可這人不是,這就是個不要命的瘋子!

不再戀戰,青年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化為精魄,終于從仙索中脫身,頭也不回地逃入無盡黑暗。

譚雲山只覺得兩手間的仙索驟然繃直,索中之妖,再不見蹤影。

他趴在地上,長久地喘息,他看不見自己流了多少血,只知道力氣在被一點點抽幹,以至于連爬起來都做不到。

骨碌碌——

骨碌碌——

遠處的宮燈不知被哪個調皮的妖邪發現了,一腳一腳,越踢越遠。

譚雲山看着那光逐漸微弱,最終消失,心裏反而平靜下來。

以他這點自身難保的本事,融入這無涯之暗,未嘗不是件好事。

忘淵,忘淵。

誰給這地界起的名字呢,譚雲山漫無邊際地想,真貼切。

傷口似不怎麽流血了,但依然疼得厲害,譚雲山試了幾次,終于翻過身來,由趴變仰躺,姿勢多少舒坦些。

那一擊由後背貫穿前胸,要不是他沒心,就算在這忘淵裏也沒半點生還可能。

沒心……譚雲山思緒又卡住了,他是怎麽沒心的?

陡然一慌。

譚雲山立刻用力去想,終于在漫長的追趕後,拉回了前世今生。

這一次他再沒覺得慶幸,只有無盡後怕。鄭駁老寧願布局百年,也不願入忘淵,他曾以為是茫茫忘淵難覓一人,可現在才明白,對方或許早已在占算中清楚,一入忘淵,才是真的沒有團聚的可能了。這黑暗虛空會吞噬掉你的初衷,不是尋不到,是根本連“尋”都忘了。

再顧不得傷口疼,譚雲山掙紮着想要坐起來,可試了幾次,都不行,他只得曲起腿,奮力伸長胳膊去把小腿上的菜刀拿出來,憑感覺,在手臂上刻下了“既靈”兩個字。

菜刀不同于匕首,它沒有刃尖,只能用貼近刀柄這一面的刀刃拐角,一筆一劃地鈍刻,每一下,都極粗極深。

然而譚雲山一點沒覺出疼,相反,每劃下一道,他就多安心幾分。

時間緩緩流逝,許是一個時辰,兩個時辰,或者更久,譚雲山終于覺得有三分力氣回籠。他艱難地站起來,摸摸腰間雙索,還好,都在。

紫金索的斷裂在他的預料之中,但對于這個曾勾出晏行光的妖索,他還是不願舍棄,索性把垂着的斷索全部纏到腰間,別好繩頭,這樣一來,自腰間垂下的只剩仙索,幹淨利落。

譚雲山閉眼輕輕呼出口氣,再重新睜開,結果發現睜眼閉眼在這裏毫無差別。

讪讪地笑一下,他拍拍腦袋瓜,給自己打氣似得,末了憑直覺選了個方向,繼續前行。

……

“雲山兄——”

背後忽然傳來爽朗呼喚。

譚雲山停下腳步,有些茫然地環顧四周,仿佛一時忘了自己在哪裏。

山林蔥郁,奇花怪石,腳下是道石徑小路,旁邊岩中清泉汩汩而出。然而天陰沉得厲害,正應了那句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雲山兄,”來人已追到跟前,是個高壯大漢,頭發極短,乍看像個武僧,見他回過頭來,不見外地咧嘴笑,露出白牙,“行色匆匆要去哪兒啊,我喊了半天都沒叫住你。”

譚雲山看了他半晌,疑惑道:“不羁兄,你不是一直叫我雲山賢弟嗎?”

“賢弟?”馮不羁樂出了聲,“我三十五,你一百二,我倒可以管你叫賢弟,就怕你覺得吃虧。”

“我……一百二?”譚雲山皺眉,總覺得哪裏不對,但想了半天,又說不出所以然。

馮不羁顯然沒覺得這還是個需要思索的問題,直接又問了一遍先前的話:“你要去哪兒啊?”

“我……”譚雲山可以确定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目的地就在心裏,但似乎埋得太深了,竟半晌沒挖出來,而嘴巴已經比腦袋先一步給了答案,“我去仙志閣。”

話一出口他就愣了,總覺得這并非是他真正想說的。

馮不羁卻很自然皺起眉頭:“又去仙志閣啊,那我沒辦法陪你了,我一看書腦瓜仁就疼。”

譚雲山想也不想便帶笑意調侃:“仙志閣在九天仙界,你就是真想陪我也陪不上吧。”

馮不羁莫名其妙地眨眨眼:“你說什麽呢?這裏就是九天仙界啊。我一個塵華上仙還去不得仙志閣了?”

譚雲山愕然,不敢相信似的又看看四周,再看看馮不羁:“這裏是九天仙界?你是塵華上仙?”

馮不羁面色凝重起來,仔細端詳他半晌,關切道:“你沒事吧?怎麽從剛才開始就怪怪的?”

“別,先別說話,讓我想想,”譚雲山扶住額頭,翻箱倒櫃似的在記憶中尋覓,或許是他找得太過粗魯,腦袋裏一下下針紮似的疼,終于,他覓到了一個熟悉名字,忙不疊問馮不羁,“南钰呢?你是塵華上仙,南钰怎麽辦?”

“南钰還在他的仙志閣啊,”馮不羁真有點慌了,輕輕扶住他肩膀,湊過來鼻對鼻眼對眼地查看友人,“你還好吧,今天說話怎麽颠三倒四的……”

“不對,”譚雲山輕輕搖頭,像在和馮不羁說話,又像自言自語,“九天仙界不是這樣的,南钰也不該是隽文上仙……”

馮不羁無奈地看看天,也不和他争執了,緩聲道:“要下雨了,我送你回庚辰宮休息。”

譚雲山氣急了,像一頭困獸,大吼出聲:“九天仙界自古無風無雨!”

馮不羁像看瘋子似的看他。

下一刻,豆大的雨滴砸到他鼻梁上。

馮不羁翻個白眼,懶得和莫名失心瘋了的仙友糾纏,直接喚來巨劍,生拉硬拽把譚雲山弄了上去。

雨越下越大,先是倒豆,很快便成了傾盆。馮不羁既要禦劍,又要用胳膊撈住不配合的譚雲山,以免他跌落下去,真是苦不堪言。

雨水将二人從頭到腳打得濕透,幸虧他倆都沒什麽頭發,于是看起來不算太狼狽。

該是傍晚,但黑雲已讓天徹底暗下來,整個九天仙界又山巒起伏層林茂密,于是顯得愈發幽暗無光。

馮不羁千辛萬苦才把人帶回庚辰宮門前,劍一落地,如釋重負地舒口氣:“庚辰上仙,到家了。”

劍上的友人沒動。

馮不羁無語,先前死活不上來,現在又催也不下去,這是愛上雨中禦劍的灑脫恣意了?沒好氣地轉過身去,準備好好教育一下莫名反常的友人,卻見他卷起袖口,正對着自己的小臂發呆。

馮不羁還以為有什麽玄妙,趕忙也湊過去看,結果就是一截胳膊,充其量比他的白點,再未見任何不尋常。

可對方顯然不這麽看,再端詳未果後,竟擡手在小臂上一個勁兒地擦,好像那是一塊靈石,擦一擦就能出法咒似的。

“喂,”馮不羁都替那胳膊疼,“再蹭就破皮了。”

那人卻沒理他,動作愈發粗魯起來,像非要破皮見肉似的,嘴裏還不住地念叨:“不對,應該有的,怎麽沒了呢……”

馮不羁再看不下去,一把握住他胳膊,阻止他繼續自殘:“你到底找什麽呢!”

譚雲山身形一僵,竟被這問題問住了。

找什麽呢?

他也不知道。

不對,都不對,一切都亂掉了!

譚雲山霍地蹲下,用力抱頭,仿佛要炸開般的疼痛讓他連呼吸都不能!

黑壓壓的大雨中,忽然透進來一束光,晶瑩剔透,七色琉璃。

那光來自極遠處,譚雲山循光望去,卻什麽也看不清楚,只一團明媚,斑斓而又模糊,像是被打上一層光的混沌。

要去那裏。

這念頭起的突然,卻猛烈而堅定。

譚雲山“騰”地起身,拼了命地朝那抹光的方向跑,将身後“你又發什麽瘋”的呼喊,遠遠抛開,轉瞬,再聽不見。

天愈發黑了,雨絲仿佛成了一根根囚籠之欄,阻礙着譚雲山追逐的腳步。

可那光卻愈發亮了,他跑得喉嚨腥甜,跑得幾乎喘不過氣,不斷沖破雨幕,向那唯一的希望沖去!

近了。

更近了。

他幾乎已經感覺到了那光的暖意……

腰間忽然傳來巨大力道,他人在往前,那力道卻拖着他往後,驟然一瞬的相持幾乎将他的腰勒斷!

最終他還是敗下陣來,重重後退摔坐到地上,整個人疼得像要散架!

他不敢停留,一股腦爬起來又要沖,可就像有人在後面扯着他一樣,根本不容他再前進半步!

彩光開始變淺,變淡。

譚雲山要瘋了,他拼勁全力掙紮着往前,可那力道死不松手,奮力相抗中,他終于摸到了腰後已崩成直線的繩索!

為何會有一根繩索他已經無暇多想,但顯然那繩索的長度不夠他繼續往前,于是菜刀出鞘,反身就是一砍!

手被震得發麻,繩索卻安然無恙!

譚雲山一連又砍了好幾刀,仍是如此!

彩光變得更淡了,原本的七彩斑斓只剩下淺淺水色和金色,而就在他擡頭望的時候,那金色也消失了。

譚雲山一把扔掉菜刀,開始解身上的繩結,他不明白自己身上為什麽左一條右一條綁着兩根繩子,但扯的他的是淡金色那條,他分得清楚!

繩結系得很緊,他用力摳了好幾下,終于将繩結摳松的時候,指甲已翻開好幾片,疼至鑽心,他全然無覺。

最後一抹水色的光也只剩下一絲。

譚雲山終于解開了淡金色繩索,如離弦的箭般飛馳而出,一頭紮進那水色光暈。

剎那,天光大亮。

譚雲山一時還不能适應,擡手遮了許久的眼睛,方才慢慢放下。

藍天白雲,清風和日,草木青翠,鳥語花香,遠處有山巒,近處有溪水,一派春意盎然。

譚雲山奇怪地摸摸臉,再摸摸身上,都是幹燥而清潔的。先前那場暴雨就像一個夢,夢醒了,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可夢中的自己在哪裏?

現在的自己又在哪裏?

譚雲山發現自己什麽都不記得了。

雖不記得,卻并不慌,這一方桃花源似的美境讓人心神安逸。

前方樹下似有人。

譚雲山好奇地走過去,離近了才看清是一青衣女子,端坐于石桌旁,桌上是一盤棋,茶卻只有一盞,顯然自弈自樂。

“姑娘,”譚雲山輕輕開口,“冒昧問一句,這是哪裏?”

青衣女子擡起頭,眉目溫婉,笑靥淺淡:“我也不知。”

譚雲山有些失望,但轉瞬又釋然,仿佛這也不是什麽必須弄明白的要事。

“你從何處來?”似被勾起好奇,青衣女子也問他。

譚雲山想了一下,很快搖頭:“想不起來了。”

“腰間為何綁着紫金繩?”

“不知道。”

“你叫什麽名字呢?”

“也忘了……”

青衣女子莞爾。

譚雲山以為對方會笑話他一問三不知,不料對方卻道:“來這裏的都一樣,不知自己從何處來,也不知經過什麽事……”

“不過忘便忘了,也未見得不好,”青衣女子變戲法似的又拿出個茶盞,不疾不徐倒上茶,誠意邀請,“要下棋嗎?”

譚雲山想不到還有什麽事情可做,欣然應允。

這是一盤下了一半的殘棋,輪到白子落,可放眼戰局,怎麽看都是無力回天的困境。

譚雲山便是白子。

無奈搖搖頭,他苦笑道:“自己同自己對弈,理應勢均力敵,怎讓白子到了這般田地。”

青衣女子被他的苦惱模樣逗樂了,道:“這是我故意擺的殘局。”

譚雲山愣愣地眨下眼,沒太懂。

青衣女子解釋道:“自己同自己對弈多凄涼,所以我總願意擺上一盤殘局,等着往來路過的有緣人破上一破。”

譚雲山看着她眼中的那抹頑皮,心中了然:“看來不大好破。”

青衣女子笑而不語。

譚雲山不再多言,專心将目光投注到黑白方寸之間。

靜思,良久。

終于,他落下一子。

青衣女子未料他落子如此之快,且真的破了局,掩不住訝異之色。

譚雲山同樣訝異,愣愣望着棋盤,喃喃自語:“這殘局我見過……”

青衣女子這回是真在意了,連忙問:“哪裏見過?”

譚雲山閉上眼,苦思冥想,可最終還是放棄:“記不得了。”

青衣女子眉宇間閃過失望,嘆口氣,她伸手去拿茶盞,卻在低頭一瞬看見了譚雲山仍搭在石桌上的胳膊。

他的袖子高高卷起,幾乎露出完整小臂,而在小臂內側,依稀可見幾道顏色稍淺的皮肉,像是剛愈合的劃痕。

譚雲山起初不知道她在看什麽,直到微風吹過,胳膊微微泛涼,他才想要放下袖子,一低頭,終于看了清楚。

那是幾道很明顯的傷,長短不一,亂七八糟。

青衣女子湊近看了半晌,沒看出個所以然,索性拿樹枝在地上謄畫起來。

沒一會兒,這幾道傷口的排布和走向便原封不動謄于地上。

青衣女子越認真,譚雲山越覺好笑,調侃道:“不知道在哪裏劃傷的,你若喜歡,又不怕疼的話,盡可以自己試試,不用非要我的。”

他以為對方是覺得這毫無章法的傷痕看起來有趣,跟孩童亂畫似的,便謄下來取樂,不料女子卻擡眼看過來,認真道:“當我發現自己不斷遺忘的時候,就會把每一天我覺得重要的事情刻在竹節上……”

“雖然發現會遺忘的時候已經晚了,”她微微一笑,“但至少我還記下了一盤殘局。”

譚雲山胸口忽然一陣異樣:“你是說,這傷是我自己……”

青衣女子用樹枝輕點一下地上雜亂的橫橫豎豎:“你不覺得,它們有點像字嗎?”

譚雲山快步走過去,與女子并肩而立,低頭觀望。

漫長的靜默之後。

譚雲山放棄:“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青衣女子用樹枝将兩部分傷痕分別圈起來:“喏,這是一個字,這是另外一個字。”

譚雲山服了她的眼力:“在下才疏學淺,還望賜教究竟是哪兩個字。”

青衣女子望着殘缺不全的痕跡,沉重嘆口氣:“想辨認的确有點難……”

譚雲山無語,敢情說了半天也是一知半解。

其實就像女子說的,忘了便忘了,在這惬意怡然之地,心中空空如也亦不會讓人慌亂,反而更坦然。

可揪出了線索卻又追不出個所以然,那就是另外一碼事了。

他可以不打水,但受不了決定打水了卻打出來一場空。

鬼使神差地,他又擡起胳膊,仔細觀察那幾道傷,就在眼睛都快看疼了的時候,終于發現除了被謄到地上的那幾道之外,還有一些極不明顯的已經愈合得和周圍膚色幾近一致的痕跡,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他用手指輕輕描摹,不放過任何一道,終于緩緩辨認出兩個字:“既……靈……”

最後一個字剛出口,遠處山尖上忽現琉璃之光,那光呈傘蓋狀鋪散開來,竟連譚雲山腳邊的溪水,都泛起斑斓漣漪。

第 75 章

這是譚雲山在忘淵裏遇見的第一個人,他不知道對方的遺忘是個例,還是……他不敢深想,怕想得多了,就成真了。

拿着菜刀的手腕忽然被用力抓住,那人趁他分神之際,于刀刃下如泥鳅般滑出,撒丫子便逃,頃刻融進黑暗,一溜煙跑遠沒了聲息。

好不容易逮住個人,原本可以進一步打探的,譚雲山懊惱地将菜刀收回刀鞘。情緒一上來,動作便不自覺猛了些,差點劃傷自己的腿,于是愈發氣悶,簡直惡性循環。

然後他才發現,收刀用的就是受傷的那條胳膊,而一番粗魯地将刀放回刀鞘,肩膀居然一點沒痛。

譚雲山扯下已松開大半要掉不掉的布條,拿起宮燈照到肩膀上,用手将半幹的血糊蹭掉,下面的傷口已基本痊愈,原本冒着血的牙印處,已成肉粉色的小點。

原來在這裏受傷真的可以自愈,那人沒說謊。

譚雲山卻高興不起來,他現在寧可那人是個謊話連篇的騙子。

黯然的心緒沒有影響他太久,很快,譚雲山便甩掉亂七八糟的瞎想,重新振作。這裏越黑暗混沌,他越要神清目明,否則真就沒有任何勝算了。

将宮燈硬蒙進衣服底下,再用胳膊和胸膛一齊捂住,寶珠光華霎時由燭火變螢光,微弱而柔和。

這樣一來,譚雲山再看四周,黑暗便更純粹了,于是黑暗裏某些似遠似近、似明似暗的光點,也依稀可辨起來。

雖未見琉璃之光,但這也足夠讓壓抑多時的譚雲山松口氣。

果然,忘淵裏那麽多妖魔邪祟,藏得再深,也要留些蛛絲馬跡的。他當然想再抓上幾個打探情況,但就算抓不到,這種時刻都能确定一片靜谧混沌中還有別人的感覺,也比先前深一腳淺一腳的茫然好得多。

捂着這份微弱螢光,譚雲山憑感覺前行。

他入水的位置是晏行泛光的位置,可被忘淵拖行那麽久,他也再沒方向了,只好碰運氣。

這一走,就再沒停下來。

黑暗中,時間的流逝好像也變得模糊遲鈍,譚雲山記不得自己走了多久了,不渴,不餓,也不累,就像他剛開始啓程時那樣。

可他又是什麽時候啓程的,被那位狡詐之徒襲擊是多久前的事情,他有些說不準了,無論怎麽回憶,都是飄忽的,仿佛只是一個時辰前的事,又好像過了許多天……

“哎呦——”

乍起的哀號吓得譚雲山瞬間回神,感覺到腳下踩着一個軟軟乎乎的東西,趕忙把宮燈從衣服底下掏出來一照,赫然一個躺在地上的俊俏青年,雙手墊在頭後,也不知是眯着還是仰望黑洞洞的蒼穹——如果這地界有蒼穹的話,而自己的腳正好踩在人家肚子上,也難怪對方哀號。

可就是被這麽踩着,青年也沒半點動彈的意思,除了嚎,連手都沒從頭後撤出來,仍一派惬意潇灑之姿,迎着譚雲山的俯視。

“看夠了嗎,” 青年的聲音是同他随性姿态極不相符的陰狠,聽得人冷飕飕,“看夠了就把你的破燈挪開,再把你的腳丫子拿下去,否則……”他似笑般咧開嘴,露出泛着寒光的獠牙。

妖氣沖天。

譚雲山乖乖把腳收回去,順帶把宮燈往後撤了撤,免得把留下的腳印照得太明顯。

青年見他識相,便懶得追究,翹起二郎腿繼續閉目養神。

片刻後,他又皺眉睜眼,不耐煩道:“怎麽還沒滾?你那個破燈真的很刺眼,信不信我把它砸了!”

譚雲山不再糾纏這些閑話,直截了當地問:“這裏是哪裏?”

青年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瘋子:“這裏就是這裏,你願意叫它什麽都行,反正也沒人管。”

“你叫什麽名字?”明明預料到了會同前次一模一樣,譚雲山卻仍抱着僥幸又問一遍。

沒頭沒腦的問題讓青年眼中浮起警惕,他沒答,而是反問:“你叫什麽?”

“譚雲山。”沒半點猶豫,幹淨利落,又懇切真誠,“我下來找人。”

青年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歪着頭道:“站着不累啊,坐下來說。”

譚雲山從善如流,與他對面而坐,剛想再問,卻被對方搶了先:“你要找什麽人?”

“一個姑娘。”譚雲山幾乎是壓着對方的話音答的,幸而他控制住了語氣,沒洩露太多迫切,緩了一下,又道,“或者一個渾身都是嘴的妖獸,它可能更醒目些,你有見過嗎?”

“渾身都是嘴……”青年雙手抓頭發,抱着腦袋苦苦追憶起來,就在譚雲山已不抱任何希望的時候,他忽然一擡頭,眼中閃過精光,“好像還真見過!”

譚雲山呼吸一滞,想問再哪裏,卻半天尋不到聲音。

青年似心有靈犀,直接笑了:“我可以領你去。”前次刻意亮出的獠牙已不見,活脫脫像個好人家的公子,如果沒有這後半句話的話,“但你要先讓我喝點血。”

譚雲山并不意外他提出的要求,這忘淵之中哪有善茬,但他不懂的是:“妖以精氣為食,你卻不要精氣而要血?”

青年聞言皺眉,十分認真思索半晌,竟改了口:“那我不要血了,你分點精氣給我。”

譚雲山不言語了。

靜靜端詳青年半晌,他篤定地緩緩搖頭:“你什麽都不知道。”

他不吝啬那點精氣或者血,前提是給的值得。

謊言被識破,青年“嘁”了一聲,有失望,但很淺,仿佛這只是個無關緊要的游戲,成了,樂呵一下,不成,亦無妨。

“你可比看着精多了。”青年重新躺下,慵懶地打了個哈欠。

“既不清楚妖食精氣,也不知道這裏是忘淵,實在很難讓我相信你見過厲莽。”譚雲山仍坐着,只動嘴,沒出手。對方敢這樣肆無忌憚躺下,便是不懼他動粗。

青年厭煩地擺擺手:“什麽忘淵,什麽厲莽,別和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反正也要忘,聽多了頭疼。”

譚雲山怔了怔:“你知道自己會忘?”

“這有什麽新鮮呢,”青年凝望黑暗,側臉在這一片混沌虛無中,被宮燈之光勾勒出亦幻亦真的輪廓,仿佛随時都會消失,“當你一覺起來發現腦袋空空,心裏茫茫,再傻也知道是忘了。”

譚雲山:“你不想把記憶找回來嗎?”

青年斜眼瞥他,樂了:“想啊,但你來教教我,向誰找?”

譚雲山沉默。

于忘淵之外失憶,還有親朋好友幫你拼湊,可這茫茫忘淵,何處去尋?

說不清道不明的黯然在心底蔓延,譚雲山把宮燈放到他和對方之間的地上,讓彼此都能汲取到光,哪怕只被映亮一半身子,也比盡沒黑暗要好。

青年瞄了眼宮燈,再沒嫌它刺目,也沒挑剔譚雲山的沉默,反而自顧自繼續道:“我後來也想開了,自己的記不住,那我問問別人的也好,所以有段時間我到處去找你這樣還記着一些東西的人,把問來的聽到的都當成自己的往腦袋裏塞,但你猜怎麽着?”

譚雲山聲音很輕,像嘆息:“你記不住。”

未料青年立刻反駁:“不不不,我記住了!”他單手撐頭,側躺着面向譚雲山,眉飛色舞像在講特別可笑的事,“但是對方忘了。然後過一陣子,我也忘了。”

譚雲山:“但至少你還記得問過別人。”

青年嗤笑:“我感覺我問過許多人,但問的是誰,我不記得了,問出了什麽,我也不記得了,甚至最後一次問別人是多久之前的事,也毫無印象。所以呢,我現在就求着這破地方趕緊讓我把‘我問過人’這件事也忘了,就像那些傻子一樣,每天茫茫然地飄飄蕩蕩,皆大歡喜。”

譚雲山:“你來這裏多久了?”

青年皺眉:“都說了不記得了。”話是這樣講,他還是很自然思索起來,可最終未果,只得無奈撇撇嘴,“應該沒多長時間,否則我哪還用這麽鬧心,早樂樂呵呵把這兒當家了。”

譚雲山覺得他過于武斷:“也許就是因為你锲而不舍問別人,所以才沒像他們那樣把什麽都忘了,至少你還記得你不屬于這裏。”

青年緩緩眯起眼,聲音裏的輕佻不見了:“那我屬于哪裏?”

“外面,”譚雲山道,“忘淵之外的凡間,可能是某個山川林海,可能是某個江河湖泊,得看你究竟是什麽妖。”

青年:“那我在外面好好的,為何會到這裏?”

譚雲山看了他一會兒,正色道:“你不好,你在外面為非作歹,造孽無數,才會被投入忘淵。”

“哦——”青年似不意外,拖長尾音後,是突如其來的反問,“你想找的那個姑娘呢?也是被這麽扔進來的?”

“不是,她是為救蒼生,與妖獸同歸于盡。”譚雲山的聲音平靜,清晰。

青年點點頭,又問:“她叫什麽?”

譚雲山:“既靈。”

青年:“來這裏多久了?”

“……”譚雲山頓住,幾乎能感覺到答案就在腦中,呼之欲出,可嘴唇動了好幾次,仍沒說出答案。

青年笑了,似被譚雲山的語塞所愉悅,帶着一絲殘忍的快樂:“你腰上綁的是什麽?”

舊問題未厘清,新問題又來,譚雲山低頭去看,果見自己腰間捆着兩道繩索,一條淡金,一條紫金,繩索皆落地,卻又不盡相同——淡金的那條落地後延伸進黑暗中,看不清那端,紫金的那條卻明顯被扯斷了,只剩幾尺繩頭,自腰間落到下,末端有寸于拖在地上。

青年也看見了:“為什麽還斷了一條?”

譚雲山前所未有地皺緊眉頭,記憶仿佛被糊上了一層紙,明明知道下面有東西,卻怎麽也看不真。

青年笑得更開心了,前一刻還教育自己的人,這一刻就被無情現實折磨得痛苦不堪,實在有種報複的快意。

譚雲山快要急瘋了,與對面的嘲諷之色或者丢不丢人全然無關,就是心中有個聲音一直在說,譚雲山,你必須想起來,如果你把什麽都忘了,既靈怎麽辦?

既靈。

既靈。

譚雲山不斷默念這個名字,就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刺啦——

覆蓋着記憶的那層紙終于破掉了。

明明是虛幻的想象,譚雲山卻仿佛切切實實聽見了記憶破紙而出的聲響。

輕輕擡眼,他長舒口氣,額頭滿是汗,聲音卻極穩:“她來這裏近四十天了,我腰間捆着的是一條仙索,一條妖索,找到她之後,我……”

回答戛然而止。

青年不自覺撐起上半身,由躺又變回半坐:“找到之後如何?怎麽不說了?”

譚雲山看着青年眼中的光,抿緊嘴唇。

青年等不及了,索性幫他答,語氣亢奮而熱切:“找到之後就用仙索把她帶回去對嗎!”

譚雲山不語,手微微往腿下移,就在指尖剛剛碰到刀柄的一剎那,手忽然遭到一陣劇烈的灼燒之痛!

原本要拔刀的手因疼痛下意識抖開,可後續又來紫光,譚雲山幾乎是本能地抄起宮燈便擋,紫光全部打在日華寶珠上,發出刺耳的撞擊聲響!

譚雲山一刻沒有遲疑,立刻用另外一只手醞釀仙雷,然而幾乎要把所有精氣凝聚到手掌心了,仍沒有任何動靜。

如果說先前他只是懷疑,現在幾乎可以肯定了——這裏能用妖術,卻用不了仙術!

幸而仙物還是仙物,譚雲山現在無比慶幸自己抱了個宮燈下來。

青年胸有成竹,便也不急,一擊未中,索性中斷妖術,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別掙紮了,你又打不過我,反正我是非要仙索不可的,與其丢了命,仙索易主,倒不如主動解下來給我,說不定我還能放你一馬。”

譚雲山就知道自己說得太多了。

其實他一直防備着,只是剛剛險些失憶讓他亂了方寸,最後終于想起來的時候太慶幸了,于是樂極生悲。

第 74 章

褚枝鳴那日在忘淵之畔已經傻了,直到後來天旨降下,九天嘩然,他才不得不信,原來真的就是鄭駁老。

南钰仍照常駐守思凡橋,可再沒往日的笑模樣,褚枝鳴常常看見他望着塵水茫然出神,卻又不知如何勸慰,只能遠遠陪着,心裏很不是滋味。

終于還是到了鄭駁老入忘淵的日子。

褚枝鳴作為淵華上仙,一早便守在了忘淵刑臺,這是一處略高于河畔的行刑臺,從這裏看過去,思凡橋一清二楚,反之,亦然。

四目相對,南钰忽然起身走了過來,然後和褚枝鳴說了出事之後的第一句話。

“幫我照看一下塵水吧。”

同守仙河這麽多年,褚枝鳴不知聽過多少次這話,南钰的那個“一下”有時真的就是片刻,有時卻可能一連幾天,全憑心情,褚枝鳴每次欣然應允,實則心裏都會腹诽上幾句,準是又溜下去玩了。可今日,他卻是打心底應了這托付:“嗯。”

南钰沒再多言,轉身離開。

褚枝鳴望着他遠去,有些酸楚。沒人願意目送自己師父入刑,但躲開了就不會難過嗎?不過是藏到沒人的地方獨自傷心罷了。

雲過日出,映得塵水潋滟,映不明幽深忘淵。

鄭駁老在仙兵押解下抵達。

褚枝鳴第一眼幾乎沒認出對方。

印象中的庚辰上仙永遠是蓬亂的頭發,雜草樣的眉毛、胡子一把抓,別說看不清模樣,連面龐輪廓都沒個定型,總覺得今天是這樣,明天又是那樣,所以他這麽多年來都憑聲音認對方,只要一聽見叮叮當當,準是庚辰上仙來了。

然而今日,這位全九天最放浪無狀的庚辰上仙退去一身破銅爛鐵,只着一襲青色長衫,修了胡子,理順了眉毛,頭發也幹淨利落挽成法髻,露出了原本容貌。

那是一張歷經滄桑卻無半點垂暮之氣的臉,眉目清明,帶着洞悉世事的從容,卻又隐隐透出些許堅毅。

“不認識了?”似看出他的錯愕,趁仙兵與他交接之際,這位馬上就要赴忘淵的庚辰上仙竟挑起眉毛,言帶笑意。

熟悉感又回來了。

滿九天也只有這一位到了此時此刻,仍有心情玩笑。

“我師父才是真正的道骨仙風!”褚枝鳴破天荒調皮地學了南钰口氣,學完自己也不好意思笑笑,末了慨然一嘆,“這話他和我說了許多年,我今日才信。”

鄭駁老四下環顧,未見南钰身影,心中了然:“臭小子跑了?”

褚枝鳴壓下複雜心緒,努力讓自己聲音自然:“嗯,他總這樣随性,說沒影就沒影,我覺得可能是和他師父學的。”

鄭駁老大笑出聲,恣意暢快。

笑完了,他才煞有介事搖搖頭:“有空勸勸他,換個師父吧,他師父太失敗了,臨了都沒個人給來送行。”

忘淵之畔,無半位仙友,連吹過的仙風都冷冷清清。

褚枝鳴不知該說什麽,鄭駁老倒先往刑臺上走去,他也便無言,一路相送。

自刑臺向下望,淵水如一張染了墨綠的布,平靜,無痕。

褚枝鳴站在鄭駁老側後方,半步之遙,不言語,亦不催促。這是入淵之人看這世間的最後一眼,該看得盡興,該看得無憾。

可鄭駁老剛看上幾眼,便忽地大聲笑道:“殘局盡破日,與君對弈時。差點忘了問,進展如何——”

褚枝鳴詫異地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刑臺對岸的忘淵之畔,一人負手而立,像來送行,可鄭駁老這邊有仙兵守着,有自己送着,反倒對岸那抹孤零零的身影看起來更凄涼。

誰會想到,唯一來給庚辰上仙送行的,竟是天帝。

他未着華服,只穿便裝,就像一個九天随處可見的散仙,恰巧路過這裏,便送上一送。

然而褚枝鳴知道,他是特地過來的,所以即便隔着忘淵,即便鄭駁老的問話沒頭沒尾,他還是清晰将答案送了過來:“已破一局。”

鄭駁老搖搖頭,失望之情幾乎要随風飄滿整個河畔:“七局破一局,你這棋藝啊……”

對岸人不語,沉吟片刻,才認輸似的輕嘆:“這一局,還是別人幫我破的。”

鄭駁老沒料到他這樣坦誠,愣了下,随即啞然失笑。

天帝望着他,眼底慢慢浮出感慨:“我當真以為你再不願來九天寶殿下棋是因我棋藝不行,棋品不佳。現下想想,我平白背了這惡評百年,太冤。”

鄭駁老笑意更深:“若我說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你真的太愛悔棋,簡直不能忍,你是不是安慰些。”

天帝莞爾,可漸漸的,那笑意就淡成了一絲悵然。

褚枝鳴聽得似懂非懂,可那言語來往間流動的情,卻感受得真真切切,且非君臣,而是老友。

風突然停了,忘淵之畔剎那間,出奇地寂靜。

仍望着對岸天帝的褚枝鳴仿佛有了某種預感,立刻想看回來,卻還是晚了一步。

餘光裏青色一閃,鄭駁老已躍入忘淵。

水痕稍縱即逝,轉瞬只剩一片平靜無瀾。

褚枝鳴低頭而望,久久回不過神。

【若我說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你真的太愛悔棋,簡直不能忍,你是不是安慰些。】

細聽,那聲音好似仍在風中,帶着随意,帶着揶揄。

褚枝鳴送過許多人入忘淵,卻從來沒有人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調侃。

近處一棵不起眼的仙樹後面,南钰背抵樹幹死死咬着胳膊,于無聲中,淚流滿面。

……

晏行的光就像黑暗裏的一盞燈,于茫茫忘淵中,給出了一個大概方向。若無這琉璃之光,即便譚雲山有入忘淵的心,都不知道從哪裏入水,往何處去尋。

一個月時間,天帝傾九天之力做了仙索,又同衆上仙一起去忘淵之畔,拿仙物捆在仙索上投入忘淵試了幾次,直到可以與衆上仙合力将仙索熟練收回為止。

譚雲山則下凡托白流雙再做一條比上一次更長的紫金索。

不料他去白鬼山的時候,正碰上馮不羁也來山中看望小白狼,于是他要入忘淵的事算是所有夥伴都知道了。

白流雙答應做紫金索,但言明入忘淵的時候,她必須待在河畔守着,馮不羁立刻跟上,反正入九天,一個也是入,兩個也是來,總之就是非要岸邊待命。

譚雲山沒轍,又回九天好說歹說,才讓天帝同意二人在他入忘淵那天進仙界,但除了忘淵之畔,哪裏都不許去。

如今,這一天終于到了。

譚雲山第二次給自己剃頭。

第一次的時候不熟練,翻來覆去折騰許久,這回只幾下,便利落地把新長出來的發茬剃得一幹二淨。

收拾好腦袋,他才沐浴焚香,穿戴整齊,奔赴忘淵之畔。

日暮時分,夕陽把一切都染上了似紅似黃的光,忘淵之畔難得透出幾絲溫暖。

天帝攜衆上仙已在岸邊等候,譚雲山遠遠地就把人都看了個遍,終于看見了白流雙和馮不羁,卻未見南钰。

譚雲山了然。上午剛送別師父,哪那麽快緩過來。

只希望他從忘淵回來時,南钰已經過了這個坎兒——如果他回得來的話。

“你是下去救人還是下去成親啊!”自被禮凡上仙接入九天仙界後,哪都不能去的白流雙已在水邊吹了一傍晚風,本就郁悶,結果看見譚雲山收拾得跟新郎官似的,瞬間就想明白時間都浪費在哪兒了,簡直想咬人。

相比之下馮不羁就友善多了,圍着他噓寒問暖,當然大半都關注在他的腦袋上。

譚雲山從友人這邊汲取不到任何有益力量,只得無奈看向天帝。

幸而九天至尊沒讓他失望,一個眼神,旁邊上仙便遞過來一條仙索。

譚雲山拿着繩頭,順仙索而望,根本看不見那一端延伸到了哪裏,長度仿佛無窮盡。

“九天的萬年樹藤已經被砍盡了,若這還不能助你到忘淵之底,你只能自求多福。”

天帝淡淡的語氣像玩笑,但誰都知道,這話再真不過。

探忘淵,就是十死難生的路。

“我會同這些上仙一起幫你穩住仙索,”天帝逐漸正色,“但沒人知道能堅持多久……”

譚雲山将仙索牢牢系在腰間,擡眼嘆口氣:“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

天帝思忖半晌,還是沒忍住,最後勸一次:“若斷了,你将永墜忘淵,卻未必能和既靈團圓。”

“那就聽天由命吧。一日找不到我就找兩日,十年找不到我就找百年,”譚雲山笑笑,“至少有個盼頭。”

捆好金索,他又來到白流雙和馮不羁面前。

前者不情不願地遞過來紫金索,一邊看他往身上綁,一邊還咕哝呢:“都有仙索了還要我做這個幹嘛,肯定一下子就斷啦……”

譚雲山把這紫金索勒得比仙索還緊:“那可說不準,別忘了,可是你的紫金索讓晏行的光透出來的。”

“但是後來再沒亮過呀,你不是又拿紫金索試了好幾次,”白流雙不是太有信心,“說不定就是巧合,跟我的紫金索沒啥關系。”

譚雲山知道她是怕期望越高失望越大,擡手拍了拍腰間“雙索”,豪氣道:“管它呢,反正能綁的都綁上了,你就和不羁在上面給我誦經祈福吧。”

白流雙愣住:“我不會念經。”

譚雲山見她當了真,樂了:“那就沒事嚎兩聲,一聽見你聲音,我就知道岸在哪兒呢。”

白流雙眨巴下眼睛,只一瞬,就霍地變成狼形:“嗷——”

譚雲山還算鎮定,衆上仙吓得不輕,尤其常年待在九天的,乍見這麽大一狼妖,還是原形,還配呼號,有點扛不住。

譚雲山樂不可支地摸摸小白狼的耳朵。

小白狼乖巧收聲,旁邊卻傳來另外一個聲音:“我差點以為自己到了白鬼山。”

譚雲山訝異擡頭。

南钰一臉受不了的嫌棄,倒顯得微腫的眼睛沒那麽明顯了。

白流雙哪是吃虧的主,立刻反擊。

南钰千辛萬苦才把它從身上抓下來,末了收斂玩鬧,認真看向譚雲山:“我們等你把既靈帶回來。”

譚雲山輕輕點頭。

立于河畔,仰望夕陽,日光看着像火,打到身上卻沒太多熱。但譚雲山不需要那些,他的熱在身體裏,在四肢百骸,那是既靈存下的,是友人們贈予的,暖,且有力。

閉上眼,譚雲山身體前傾,躍入忘淵。

……

破水而入的瞬間,譚雲山沒覺得忘淵與其他河有什麽不同,頂多就是水更冷些,更暗些,觸目所及皆是幽暗的綠。但有一點,就是像白流雙說的那樣,在忘淵的水中是可以呼吸的。

這和吃了白泉花之後的水行是截然不同的感覺,白泉花是避水,忘淵卻是實實在在被水包圍着,甚至能清晰感覺到水流過眼耳口鼻。

無暇多思,譚雲山借着入水之力,以最快速度往下紮。

但很快他就發現根本不用自己費力,忘淵之下似自有一股吸力,将他拖向更幽暗的深處。

起初那力道只是一點,感覺和禦風而行很像,但慢慢的那力道就開始變強,拖拽他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風馳電掣的速度帶來的是極洶湧的水流,就像一拳拳往眼睛上打,譚雲山不得不閉上眼睛,但兩只手還是分別按緊腰間“雙索”和綁在胸前的日華宮燈。

守住這倆樣,剩下的就是随忘淵去拖!

冰冷的河水讓一切感覺都變得混沌,譚雲山不知自己被拖行了多久,等到終于停下來時,他還有一種被急流裹挾着的錯覺。

睜開眼,一片漆黑。

那給幽村帶來三年如魇白晝的日華寶珠,也只能映出三尺見方的光亮,勉強照亮他自己。

譚雲山動也不動地緩了半晌,五感終于漸漸回籠,也終于覺出哪裏不對。

他先是伸出手晃了晃,再無半點水中之感,既摸不到水,也沒有水下的壓抑與遲鈍,他的胳膊可以靈活擺動,與平日無異;他又擡腳踩了踩,下面軟中帶實,特別像踩在九天仙界地上的感覺,有土,亦有雲。

他彎下腰,幾乎把日華宮燈貼到了腳,只為照亮忘淵之下的地。

然而什麽都看不出來,就像白流雙說的,漆黑一片,混沌虛無。

身後忽然襲來一陣疾風!

譚雲山直覺不好,閃神一躲,那黑暗中竄出的不知什麽東西撲了個空,又進黑暗。

譚雲山屏住呼吸,但對方沒有,黑暗中粗重的喘息,毫不避諱的殺意。

不再猶豫,譚雲山擡掌對準喘息的方向,先劈過去一道仙雷探路!

安靜。

令人毛骨悚然的安靜。

譚雲山錯愕,哪怕是最初對仙雷掌控不好的時候,也只是仙雷不夠威力,從未發生過這種施展不出的情況!

“嗷——”

突如其來的嚎叫在寂靜中格外凄厲,驚得譚雲山身形一頓,下一刻便被再度蹿出的襲擊者兇狠撲到,照着他的肩膀就是一口!

霎時劇痛!

譚雲山也終于看清了妖獸的模樣,頭似狼,卻長角,身形如牛,幾乎要把他壓得喘不過氣!

不再倚仗仙力,譚雲山直接徒手去扳它的嘴,一鉗上颚,一掰下颚,生生用蠻力将它的嘴巴扳開,救出自己肩膀!同時一腳猛踹它肚子上!

妖獸發出一聲慘叫,狼狽奔逃。

譚雲山看不見它,只能憑越來越遠的聲音判斷,這是個識時務的。

他不是沒料到會被襲擊,卻沒料到忘淵之下竟無法施展仙術。

伸手摸摸小腿,熟悉的觸感讓他重新踏實下來——幸虧還帶了菜刀。雖然剛才沒用上,但看樣子以後都得靠它了。

所以說,做人不能忘本。

“有兩下子啊……”又一個聲音自黑暗裏出來,沒惡意,倒有贊嘆。

譚雲山沒發現還有個人,但嘴上卻道:“既然看見了,怎麽不幫忙?”

黑暗中人道:“不是不想幫,實在是幫不上,剛剛若換成我,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譚雲山把宮燈自胸前解下來,伸胳膊提到前方照照,奈何還是什麽都看不家,只得道:“想說話就過來,要是繼續躲着,抱歉,送客。”

黑暗中人似乎愣了下,而後大笑:“你真是太有意思了,這又不是你家,送的什麽客。”

譚雲山皺眉,忽然覺得這人瘋瘋癫癫的,加上剛落入這裏還不知什麽情況,便不想再多理會,撕下來一條衣角,專心包肩膀上的傷。

他看不見那人,那人卻看得清楚他,便又道:“不用費力了,除非你死了,否則甭管大傷小傷,在這裏都會自然而愈的。”

譚雲山手上動作一頓,有點半信半疑。

“一看你就剛來,傻乎乎的。”那人說着,竟從黑暗中走出來了。

譚雲山總算看清了他,一身破爛衣服,一頭淩亂長發,幾乎擋住了大半個臉,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半張嘴。

雖然模樣慘點,但總歸是個人形沒錯,至于入忘淵之前是人是妖還是神仙,實難分辨。

譚雲山擡起寶珠,想再看仔細些,那人卻沒好氣地打他的手:“快放下快放下,已經引來一頭畜生了,還嫌不夠?”

譚雲山躲得飛快,才沒被真的把宮燈打掉,不悅道:“你做什麽!”

“我在救你的命!”那人理直氣壯,“這混沌世間,就你發光,那些畜生不咬你咬誰?”

“咬我對它們有何好處?”譚雲山嘴上這麽問,卻已默默放下宮燈,盡可能把寶珠捂住,奈何仍有絲絲光亮自指縫透出。

“這還要什麽好處,想咬就咬了呗,不然怎麽是畜生呢。”那人聳聳肩,顯然對這話題并不在意,反而一直關注譚雲山的肩膀,“你把布條拿下來,估計現在已經不流血了。”

讓他這麽一說,譚雲山的确發現肩膀沒剛才那麽疼了,扭頭去看,布條上的滲血似乎也沒有再擴大的趨勢,他索性擡手松下布條,準備一探究竟。

布條剛松開一半,一柄短刀便直直朝他胸口刺來!

譚雲山看也不看擡腳就把刀踢飛,而後一個躍起撲到對方身上,一剎那,菜刀刃已抵在對方喉嚨!

“別殺我——饒命——”那人吱哇亂叫,倒是能屈能伸。

譚雲山一肚子氣,也不知是氣一而再的遇襲,還是氣對方拿自己當傻子:“入忘淵者皆至惡妖邪,剛剛咬我一口的家夥不奇怪,你才奇怪,知道嗎?”

那人的慘叫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看着譚雲山,仿佛脖頸上的刀刃遠沒有解惑重要:“你管這裏叫……忘淵?”

顯然那兩個字對他來講非常陌生,陌生到需要回憶一下才能準确重複。

譚雲山有一剎那的呆滞,不确定對方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都永無輪回了,怎麽可能連自己被扔進什麽地方都不知道,即便是妖,也需天帝降旨,而天旨中“忘淵之刑”四字絕對會讓每一個赴刑者聽得清清楚楚。

“你管這裏叫什麽?”他不答反問。

那人很自然道:“這裏就是這裏啊。”

譚雲山有種不好的預感:“那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真的苦思冥想起來,可最終,眼裏盡是迷茫:“我忘了……”

第 73 章

異像發生時,褚枝鳴正蹲在忘淵之畔解倒伏大樹上剩下的那圈紫金索。

起初他并未在意,因為沒聲響,沒波瀾,就像日頭照在河水上,驀地泛起光晃了一下眼睛。但下一刻他就反應過來,忘淵從不會“波光粼粼”。

他立馬擡頭去看,可哪裏有什麽光,忘淵仍幽暗沉靜,與平日無異。

褚枝鳴搖搖頭,以為是自己生了幻覺,收回目光時,又掃到了不遠處的仙壁。

素來無欲無求的淵華上仙難得生出些好奇——天帝、庚辰上仙和長樂仙人在裏面說什麽呢?放着威嚴聖殿不去,偏在這裏談,難道是一場惡戰之後,忽然欣賞出了忘淵之畔的風景宜人?

褚枝鳴被自己不着調的瞎想逗樂了。九天之內,連南钰都算上,幾乎無人能同感于他的快樂之點,所以他大多時候都這樣自娛自樂。

重新開始解紫金索——他已同那白狼妖打下的死結奮戰了不知多久——這回終于解開。然而沒等他攥熱,那繩索就咻地飛了出去,如一條活蛇,一頭紮進忘淵。

褚枝鳴目瞪口呆,以至于都沒注意手掌被紫金索蹭破的血痕。

接着,忘淵再度泛起光芒,比之前更耀眼。

這一回褚枝鳴看得清清楚楚,那光就在紫金索鑽入的地方泛起來的,就像極淺的水面下漂着什麽寶貝,光芒破水而出,七彩斑斓,透如琉璃。

“怎麽了——”

褚枝鳴聞聲回頭,發現仙壁不知何時已消失,三個身影正快步朝這邊來,急切詢問的是譚雲山。

褚枝鳴起身,隔着譚雲山對天帝施了個禮,然後才回過來答:“忘淵突現異光。”

“為何如此?”譚雲山來到跟前,卻未看他,而是直接面向水面凝望,然而那光已再度消失,未讓他見到分毫。

天帝和鄭駁老亦然,見到的只是幽幽忘淵水。

褚枝鳴實話實說:“不知。自我守忘淵以來,從未見過。但……”

一個轉折,六道目光霍地聚到他身上。

褚枝鳴被這氣勢吓一跳,連忙繼續道:“但剛剛被我解下的紫金索忽然自行飛入忘淵,然後這光就泛起來了,泛光處亦是紫金索入水之處。”

天帝四下環顧,很快看見另外一棵樹上還沒來得及被解下的那截紫金索,立刻手指輕擡,口中默念。

紫金索似微微動了兩下,然仍被死結牢牢捆在樹上。

天帝微微蹙眉,破天荒感到了一絲尴尬。

褚枝鳴從頭看到尾,十分真摯地站在那裏感慨:“那白狼妖也不知哪兒弄來的妖索,尋常仙術都無用,我剛才那個只能上手解了半天。”

天帝不發一語,就看着淵華上仙。

淵華上仙接收到目光,但沒接收到天旨:“嗯?”

天帝疲憊嘆口氣:“煩勞淵華上仙去再解一下。”

褚枝鳴恍然大悟,立刻過去。一回生二回熟,這次他利落許多,且再沒給紫金索溜走機會,攥緊着一路奔回天帝面前,恭敬遞上。

天帝這才覺出些許安慰。

他不能謀求每一個臣子都同自己心有靈犀,能老實正直,已十分難得。

褚枝鳴看着天帝将紫金索懸浮于眼前,擡手輕拂,那紫金索便散出混雜的光,然後慢慢的,不同顏色的光暈逐漸清晰。

“千年古樹藤,”天帝回頭,似特意說給譚雲山聽,“于山林吸足天地精華,又浸了妖血,染了仙氣,刀砍斧鑿不斷,火燒蟲咬不蝕。”

褚枝鳴懂了,天帝在看紫金索的精魂氣。

剛領悟,就見浮于半空的紫金索微微抽動,褚枝鳴脫口而出:“天帝——”

被呼喚的九天至尊很自然轉頭看他,于是終于尋到空隙的紫金索咻地掙脫開來,轉瞬鑽入忘淵,待天帝察覺,為時晚矣,連個水花都沒捉到。

天帝心情複雜地再度望回淵華上仙:“你剛剛想和我說什麽?”他倒想看看是有多重要的事,非這時候出聲分散他注意力。

褚枝鳴垂下眼,硬着頭皮把先前的話補完:“天帝……小心,紫金索想跑。”

天帝無言遠目,身心俱疲。

褚枝鳴同樣心累。他知自己不善言辭,更不懂變通,所以平日盡量做好本分,輕易不往聖殿那邊湊,加之忘淵也閑,他不出現,幾乎沒人想起他這位淵華上仙。萬沒想,風雲突變,守個忘淵還能守到風口浪尖。

不過既是他的司職,便總要盡力,思及此的褚枝鳴重新擡起頭:“天帝,庚辰上仙,長樂仙人,”将在場諸位都點了個遍,确認大家都聽着呢,他才緩緩道來,“我雖不知為何有這琉璃之光,但那紫金索入忘淵,我可猜測一二……”

“自古,忘淵便是吞噬之河,入忘淵無數,未有複而上岸者。先前那白狼妖已入忘淵,卻又被強行帶回,之于我們,固然是救下一命,之于忘淵,卻正好相反,所以它吞了染着白狼妖血的紫金索,作為填補。”

譚雲山:“可那紫金索是主動投忘淵的?”

褚枝鳴:“我曾在仙志閣讀到過前任淵華上仙寫的雜記,其中一篇說他喜歡在守忘淵的時候讀些閑書,一次粗心書卷落至岸邊,幸而他眼疾手快,立刻拾起,但書已被忘淵水打濕一半,他連忙就地曬書,不料剛攤開,那書便像被線拽着一樣入了忘淵。後來他又拿了幾本書試,皆如此,于是他把這則趣事記下,并在文末寫了一首接尾打油詩……”他忍不住露出笑紋,又想起了初讀時的有趣,“莫碰忘淵水,淵水會張嘴,張嘴食我書,我書長了腿。”

譚雲山:“……”

天帝:“……”

鄭駁老:“……”

呃,可能這是只屬于淵華上仙這一司職的快樂,面前三位不太能感受到。

褚枝鳴清了清嗓子,重新正色起來:“那紫金索沾了忘淵水,便已被忘淵惦記上了,殘留的法力又不強,還離忘淵如此之近……”

話未說完,彩光又起。

褚枝鳴并不意外,擡眼望去,泛光的果然是剛剛從天帝面前溜走的紫金索落水處。

這是他第二次直面此異像,卻是天帝、譚雲山和鄭駁老的第一次。前次他們隔着仙壁,那一瞥倉促又模糊,這回,他們終于看得清清楚楚。

譚雲山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光,哪怕是九天的仙橋,亦散不出這般美的色澤,恍若一縷縷仙氣,似冰藍,似水綠,似赤金,似雪銀,各色相異,又各色相宜,晶瑩剔透。

三人看忘淵的時候,褚枝鳴卻在看天帝。因為對方看着那光的眼神并非譚雲山的贊嘆或是庚辰上仙的審視,而是……不可置信?

不,應該說先是不可置信,然後慢慢的,沖擊淡了,就浮起更多的悠遠悵然。

直覺告訴褚枝鳴,天帝認得這光,未料念頭剛起,那光便和先前一樣,轉瞬即散。

“我不知道為何紫金索進去就會透出這光,但這光我見過,”天帝的聲音響起,平靜而舒緩,“是晏行。”

譚雲山愕然看他,分不清這一剎是驚是喜是怕,竟輕顫着說不出話。

天帝以為他不信,沉吟片刻,道:“你知晏行為何被稱作異仙嗎?”他望向彩光消散的水面,似能透過它看見上古,或者更早更遙遠的,比之今日簡單得多的時代,“因為晏行不是人,是樹,是混沌初開後的第一棵樹,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輝,是九天唯一非人之仙。當退人形而現木态時,通體散琉璃之光。”

譚雲山穩住情緒,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可既靈自得仙魄以來,從未有此光出現。”

天帝收回遠眺,重新看他,遲疑片刻,才道:“若仙魄還在她體內,就不可能現木态,更不會發光。”

“晏行的仙魄離開她的身體了?”這是最直接的念頭,譚雲山幾乎是不假思索的,但說完,他才後知後覺。若晏行的仙魄能離體,那既靈自己的精魄呢,如果兩個精魄都離體……

譚雲山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否則他會瘋。

“既然晏行的仙魄在這之下,既靈就一定不會遠。”

天帝聽出了他的意圖:“你要下忘淵?”

譚雲山擡起頭,一切亂七八糟的情緒都沒了,只剩堅定:“我原本還在犯愁下去了該怎麽找,誰想白流雙這麽一沖動,倒引出了晏行的光,誰敢說不是天意在給我指路呢。”

天帝:“你現在就在天上。”

譚雲山莞爾:“天外有天。”

雖早有預料,可真到了這時候,天帝仍不免心中動容。

“不過還是得求天帝幫忙,制一條仙索,千年的古樹白流雙已經試過了,不行,那就萬年或者萬萬年的?反正偌大九天,挑最老的樹就行,”譚雲山似在這一刻又恢複了譚家二少的風采,眼眉帶笑,翩然風雅,“我雖不怕永入忘淵,但萬一有機會帶她上岸呢,也不好錯過。”

天帝哭笑不得,剛想應承,一直沉默着的鄭駁老卻低啞出聲:“別白費功夫了。以為看見一點光,下去就找得到?忘淵之大,茫茫虛空,即便都在其中,亦是永隔。”

譚雲山定定看他:“不下去,怎知找不到?”

鄭駁老苦笑搖頭:“我占星百年,沒有一次占出入了忘淵還可上岸,更別說帶人出來,否則我何至于選這條路……”似不願流露更多,停頓片刻,他又換上揶揄調笑,“其實你若不苦苦追查,說不定我們現在還可以聯手,你不是也希望既靈那丫頭回來嗎,我們完全可以再把厲莽喚出來。”

譚雲山看着他,忽然嘗到一絲苦。

不是自己的,是鄭駁老的。

那人說的是調笑,目光卻認真;明明沒後悔,眼底卻有愧。世間之事,作惡也罷,行善也罷,随己心,得自在。怕就怕知善惡而行惡,苦。

譚雲山唏噓,卻不認同:“我不知道青盞出來的時候看見你為了救他,不惜忘淵水幹、生靈塗炭,會作何反應;但如果我這樣做了,既靈出來的時候會拿淨妖鈴敲掉我的頭。”

鄭駁老愣了半晌,壓下眼底熱氣,笑出了聲:“對,那丫頭絕對下得了手。”

譚雲山:“既靈入忘淵的時候想的是天下太平,所以天下太平了,她便安穩。救她,不過是為我自己。我入忘淵,是私欲,你喚厲莽,亦是私欲,我并不比你高尚……”他的聲音也染上笑意,柔軟而明朗,“只是我恰好喜歡上了一個心懷蒼生的姑娘。”

……

一個月後。

九天仙界出了兩件大事。一是帝後被廢;二是鄭駁老竟是厲莽之亂的背後兇徒。

還有一件不算大不算小的事,長樂仙人要入忘淵,就在鄭駁老忘淵之刑的同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