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譚雲山這一下抱得很緊,用盡全身力氣。

“我替你敲完那個臭老頭了。”

他的聲音啞得厲害,聽着都讓人心生酸楚,可是話裏的意思既靈不懂。她只知道他抱得很緊,眼淚落得很兇,自己幾乎就要喘不過氣,卻因為落在脖頸上的濕熱,而不忍心推開。

不知該如何回應,既靈只能擡手輕輕拍他的後背,一下一下,溫柔卻茫然。

全部記憶一瞬間湧入腦海帶來的沖擊讓譚雲山幾乎站不穩,他就像一個立于堤岸上的觀潮者,忽然被海潮劈頭蓋臉砸下來,先是蒙,然後整個人就被卷進海裏,于滔天巨浪中浮沉,天旋地轉裏,抱緊這個人是他唯一的浮木。

風過山頂,草木窸窣。

微濕的脖頸在清風吹拂裏泛起絲絲的涼,既靈輕輕嘆息,終是先開了口:“能和我說說究竟怎麽回事嗎?”

譚雲山一連做了幾個深呼吸,緩和下情緒,才戀戀不舍地放開懷中姑娘,卻仍不願後退,維持着眼對眼鼻對鼻的極近距離,聲音低啞得近乎呢喃:“我找到你了。”

既靈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又看一眼他傷痕交錯的胳膊,忽而恍然:“既靈……是我?”

那兩個字從她嘴裏出來,就像一個陌生人。

譚雲山仍悸動着的狂喜,在她的波瀾不驚裏泛起一絲微微的苦。

若真在意自己身份,她該問“我是既靈?”,可她甚至都沒有把“我”放在前面,語調裏除了淡淡的訝異外,再無其他起伏,那四個字若拉長些,也不過是一句“哦,原來你要找的她,是我”。

既靈看着他眼底的百轉千回,一時無措,突然意識到兩個人離得有些近,便後退兩步,及至彼此間足夠放下一條桌案了,才又問:“你是把什麽都想起來了嗎?”

這一次她的聲音略微提高,顯然對這個問題更感興趣。

譚雲山忍住想上前的沖動,站在原地定定看她:“嗯,都想起來了。”

既靈費解地看看手中鈴铛:“就因為我敲了你一下?”

譚雲山覺得是,可他解釋不清,正遲疑,就見既靈拿起淨妖鈴敲了她自己腦袋兩下,比之前敲他的時候用力多了,“當當”兩聲,聽着都疼。

“我怎麽還是想起不來?”敲完了的姑娘特認真地問,透着傻氣。

譚雲山好氣好笑又心疼,上前一步把鈴铛奪回來,然後拉着她坐到草地上,也不管對方樂不樂意聽,便倒豆子似的将過往一切道來。

應蛇水漫槐城,幽村白晝如魇,黃州異皮洞府,白泉誤撞瀛天,最終五妖聚齊,厲莽出世……

譚雲山第一次認真梳理他和既靈相識以來的點滴,才發現,原來他們一起經歷過這麽多。那些嬉笑怒罵,那些陷阱坎坷,近得像在昨天,又遠得恍若隔世。

他一口氣講完,連初相見時他如何被她欺負落水的都沒遺漏,卻獨獨跳過了“情”,無論是她的真心喜歡,還是他的後知後覺。

對于一個連自己是誰都不在意的姑娘,譚雲山不知該怎麽開口,即便講了,對方也只會覺得空茫。

帶她回家。

他現在就這一個念頭。

天色已微暗。

既靈原本只是抱着随便聽聽的心思,卻沒想到是這樣一段曲折離奇的故事,到後來她越聽越入神,及至這會兒譚雲山講完了,她還沉浸其中,久久回味。

她欽佩既靈的大義,感動于這幾個夥伴之間的友誼,也憤怒于珞宓的糊塗和鄭駁老的私心,但——她就是沒辦法将這些同自己聯系起來。

她可以随着故事心情起伏,卻不能感同身受。她知道譚雲山在等着她說話,可她在那漫長而細致的講述裏翻找良久,卻只挑出一件讓她在意到願意多問上一句的:“你說那上古散仙的本體是一棵樹,會散琉璃之光?”

譚雲山終于盼到了既靈開口,卻怎麽也沒想到她最先問的竟是這個。

相比毫無印象的那些,她當然會更在意與現在有關的東西,譚雲山想得通,卻止不住眼底熱。

他輕輕吸口氣,又慢慢呼出,不着痕跡地緩了緩眼眶的酸,扯出淺淡微笑:“嗯,所以別總‘它’‘它’的,人家有名字,”擡手往樹的方向一指,“晏行,海晏河清的晏,日行千裏的行。”

既靈默念着這兩個字,重新打量那陪了自己多時的繁茂之樹。

名字是個十分玄妙的東西,無論是誰,也無論人、妖、物,一旦有了名字,便好像多了不一樣的光彩。

“你說忘淵裏都是黑暗混沌,”她又問,“那這個天高雲闊的地方是晏行創造出來的嗎?”

“我不知道,”譚雲山仰頭望望天,又遠眺山腳下,猜測着,“或許是,又或許忘淵裏本就有這樣一個桃源之地,得機緣方能入,晏行不願你受混沌之苦,便把你帶了進來。”

既靈越聽越覺得有道理,若有所思看了他半晌,感慨:“好像什麽問題都難不住你……”

譚雲山聳聳肩,一派理所當然:“剛剛和你講五妖獸的時候我不就說過了,我是咱們塵水修仙路上的軍師,一路降妖伏魔全憑我敏捷的才思。”

既靈看着這位笑盈盈的公子,不知怎的,就覺手癢。

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微妙之光讓譚雲山恍惚,有那麽一霎,他以為熟悉的既靈回來了。

好在他很快清醒,沒讓自己在落差裏摔得太疼。

“對了,那幾截紫金索應該都是白流雙的,”譚雲山又想起一件能和現在的既靈說的着的事,連忙道,“你入忘淵之後,她偷偷跑到九天仙界,把紫金索一頭綁樹上,一頭綁自己身上,下忘淵裏來找你,最後差點自己也被卷進來。你說你當時感覺到了熟悉,又感覺到了危險,應該就是她被往裏卷的時候……”

“後來呢?她怎麽樣了?”果然,既靈關切追問。

“當然被合力救上來了,”譚雲山莞爾,“否則你這裏就不會只有幾截斷索,還會趴着一頭小白狼。”

既靈想象了一下那畫面,把自己逗樂了,可慢慢笑意淡去,她又望着遠方天邊,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譚雲山安靜地陪着她。

天徹底暗下來,卻不是黑,而是那種沉靜的墨藍,安寧,靜谧。

晏行的琉璃之光也好似随之變淡了,柔柔地籠罩着這一方山頂,似有若無。

“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你,”既靈轉過頭來,和他說心裏話,“我總覺得這個地方到處都是壞人,都是惡妖,雖然上回醒過來我只遇見了一個,可夢裏我還見到了好多個,有的是人形,有的是妖獸,還有一個特別龐大的不知道什麽妖怪,渾身都是嘴……”

譚雲山越聽越絕望,最終扶額:“你就不能夢見點好人嗎,比如我,比如白流雙、南钰、馮不羁,為什麽偏偏夢見厲莽呢?”

“厲莽?”既靈沒想到又來一件能和譚雲山講述勾連上的事情,有些吃驚,“一身嘴那個就是厲莽?”

“對,”譚雲山正色起來,定定看她,“我不能替你決定要不要信我,但所有與你有關的事情我都可以回答,而且保證說得通,講得圓,對得上,因為都是真真正正發生過的。”

既靈眉頭輕蹙。

譚雲山臉上鎮定,心裏卻忐忑,以至于聲音都不由自主輕下來:“其實……”

剛說兩個字,便被既靈擡手阻斷。

“我腦袋有點亂……”

這是她的最後一句話,然後身體一歪,就倒譚雲山懷裏了。

譚雲山吓得忘了呼吸,第一反應就是去拍她的臉,結果拍了好幾下之後被人一胳膊揮開,懷裏姑娘動了動,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睡。

譚雲山一腔愛意僵在心中,稀裏嘩啦碎成片片尴尬。

将既靈在床榻上安頓好之後,譚雲山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晏行的光也沒了。

樹在,無華。

所以既靈醒了,晏行才發光,既靈睡了,晏行也同她一起沉睡?譚雲山閑着也是閑着,便靠在茅草屋下,望着夜幕中的大樹漫無邊際地想,若真如此,那這地界便不會是晏行造的,而是他同既靈說的後一種猜測——忘淵裏本就有這樣一個桃源之地,得機緣方能入。

她的機緣是晏行。

他的機緣,是她。

起身走到樹下,譚雲山輕輕拍了拍樹幹,真心道:“多謝。”

……

這已經是既靈睡下後的第十二天,她睡了多久,譚雲山就守了多久,其間只離開過一次,是去山裏尋野竹。

他仍記得所有事情,前世的,今生的,忘淵外的,忘淵裏的,可他不知道這“記得”會維持多久,于是他把一樁樁一件件都刻到了竹節上。守在床邊的時候,他多半都在刻竹節,刻累了,便放下竹節看看既靈,只有一次,實在心癢,擡手輕輕摸了她的眉眼,摸完,就有一種乘人之危的罪惡感,覺得投忘淵都不足惜,然後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在忘淵裏了。

日子就這樣平靜流淌,刻完的竹節堆得越來越多,既靈卻還睡得安穩。

嘆口氣,譚雲山将又一個刻好的竹節放到牆角,伸胳膊去放的時候突然發現,小臂上的傷已徹底痊愈,半點痕跡未留。

譚雲山驚出一身冷汗,連忙回到床邊,再不管竹節,先把“既靈”兩個字重新刻到小臂內側。

既靈送的匕首比石子好用多了,劃完很久,才覺出疼。

譚雲山這回刻得也不深,就是一個微微滲血的狀态,他總覺得自己不會再忘了,但忘淵裏的事情誰說得清呢,所以一刻也不能掉以輕心。

劃完最後一筆的時候,床上的人忽然輕哼一聲。

譚雲山立刻放下匕首,附身湊近去看,好像離得近點,看得用力點,就能把人看醒了。

奈何睡得安穩香甜的既靈才不吃他這套,任你端詳,我自呼吸平穩,悠然綿長。

譚雲山剛燃起的希望火星又“啪”地滅掉。

已經記不得這是第幾次空歡喜了,他有點哀怨地看着什麽都不知道的家夥,盤算着等她再次醒過來,幹脆二話不說把人綁走得了。

當然,以他的武力值,也只能想想。

亂七八糟琢磨了一通,譚雲山忽然發現他仍維持着附身端詳的姿勢,這讓他的臉和既靈的臉湊得特別近,近到她的睫毛會随着他灑過來的呼吸輕輕顫抖。

她的睫毛在顫。

他的心也在顫。不,他沒心了,他是整個人整個精魄在顫。

屏住呼吸,他鬼使神差地又靠近些,近到他已經看不見她的臉,滿眼只剩下她微張的嘴唇……

“你幹嘛?”

很好,嘴唇說話了。

譚雲山被抓了個現形,但極其鎮定,無半點倉皇後退,就定在那兒眼觀鼻鼻觀口的距離,大義凜然道:“我預感到你要醒了,過來迎接。”

既靈半信半疑地眯起眼睛:“你不覺得太近了嗎……”

譚雲山就等這句話呢,淡定直起身,從善如流地往後撤:“行,那我就……”

奇怪的拉扯力道打斷了譚雲山的話。

低頭,是既靈拽住了他的衣角。

譚雲山納悶兒,剛要詢問,就聽對方咕哝:“也別離太遠……”

渾身一震,譚雲山不可置信地看她:“你想起來了?”

“沒有……”既靈先是搖頭,再然後微微一笑,“但是我夢見你了。”

譚雲山重新在床邊坐下來,若有心,他現在定是心跳如擂鼓,連聲音都帶着不易擦覺的輕顫:“你……夢見我了?”

“嗯,你不是說讓我夢點好的嗎,”既靈有點不好意思地松開手,三兩下坐起來,低頭似努力回憶夢境,“我夢見你又和我講了一遍那些事,然後說如果我不願意和你回去,你就自己走。很奇怪,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反應過來自己在做夢,然後我就開始害怕,怕我醒過來的時候你已經走了,怕我再也見不到你……”

她忽然擡起頭,望向譚雲山:“你說我們是朋友。”

譚雲山遲疑了一下,點頭。

她的眸子極亮,目光炯炯:“只是朋友嗎?”

譚雲山怔住,喉嚨像被堵着,發不出聲音。

她眼中篤定的光因他的沉默而淡下來,漸漸的,開始動搖。

譚雲山心口驀地一疼,終于開口,極盡溫柔:“我喜歡你。”

她的笑靥綻放開來,心滿意足似的又問:“那我喜歡你嗎?”

譚雲山也笑,笑得眼泛熱氣,視野模糊:“喜歡,喜歡得不得了。”

既靈犯愁地看着他,心裏已經信了,可又不太甘願束手就擒:“你是不是騙我呢……”

武藝奇差,莫名自信,自诩才思敏捷,結果沒什麽機會見識他的智慧,倒見兩次紅眼圈了……她到底喜歡上他什麽了?

“風雅。”

“……我問我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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