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終于完成了答應既靈的事情,讓譚雲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實。那在昏迷中仍侵擾着他的不安寧都散了,他現在可以理直氣壯站到她面前說,我幫你敲過了,你随我回家吧。

深吸口氣,又輕輕呼出,譚雲山才擡起頭,對仍有幾分困惑的天帝晃晃手中之物,簡單的解釋中帶着輕嘲:“淨妖鈴,她的好師父留給她的捉妖法器。”

天帝看看淨妖鈴,又看看鄭駁老,心中了然。

譚雲山不再多言,準備将淨妖鈴收回懷中,卻聽天帝道:“能給我看看嗎?”

他不解,但仍将法器遞了過去。

天帝接過淨妖鈴,将其輕輕向上一抛,秀氣的鈴铛在不算太大的力道下只剛剛高過他頭頂,便自然下落,但并未落回他掌心,而是停在他的眼前,正好雙目平視的位置。

天帝口中默念,同時擡手輕輕拂過淨妖鈴。

轉瞬,淨妖鈴開始發光,不是法器被驅動時的銀光,而是層層疊疊五彩斑斓的光。起初那些光交織着,暈染着,分不清誰是誰,然後漸漸地,每一色光暈的邊緣都開始清晰,最終色塊分明。

“時山銀,丹木香,玄鳥翎,鹿蜀角……”天帝逐一辨出精魂氣的歸屬,末了似無奈笑笑,“果然都是九天之物。”

法器由各異材料熔煉鑄造而成,自會留有每種材料的精魂氣,但那精氣早已在煉制中交融成了法器自身的精魄,譚雲山竟從不知還可以在已成型的法器上剝離出本源精魂。

“所以六塵金籠必須解體,”譚雲山看向鄭駁老,不是疑問,而是篤定,“那煉制金籠的材料裏有‘只能是你’的東西。”

鄭駁老滿眼無辜,特像一個被冤枉的好神仙:“金籠已散,你現在說什麽都行了。”

譚雲山知道不必費力氣了,淨妖鈴能留下來,是因為制它的材料,但凡九天仙友皆可取。

不過他原本也沒指望鄭駁老承認。能布這樣缜密之局的人,自然已将所有可能出纰漏的環節想得透徹,将所有可能留下的證據抹得幹淨,他才幾年道行,敵不過對方不丢人。

他求的不是給惡徒定罪,只是一個可以帶給既靈的真相,一個能讓她明白為何要辛苦在凡間走一世的緣由,無論悲苦喜樂。

如今,是抹去這“真相”上最後一絲霧氣的時候了。

“沖撞帝後,大不敬,屢教不改,當重罰,”他毫無預警開口,字字低沉兇惡,像一個正逼無辜者認罪的酷吏,“賜忘淵之刑,永世反省。”

鄭駁老靜默不語,眉毛胡子遮去了他大部分面容,卻遮不住這一雙驟然陰鸷的眼。

仍對着淨妖鈴若有所思的天帝,聞言驀地一怔,轉過頭來,神色間掠過一絲訝異,顯然對青盞最終的“下落”始料未及。

大不敬,之于仙婢是重罪,尤其教而不改者,入忘淵合乎九天律法,而帝後掌九天繁雜,管教仙婢也是分內之事,但……青盞?

實在是越想越覺得不像記憶中那個溫婉仙婢,天帝不自覺又重複了一遍罪狀:“沖撞帝後,屢教不改?”

“隽文上仙幫我查的《罪淵鑒》,上面記得清清楚楚。”譚雲山仍是那副此人罪有應得的架勢,尤其最後四個字,咬得極重。

說者無心,聽者尚有意,何況說者分明有心。

“清清楚楚?”鄭駁老嗤笑,聲音卻是極冷,“不過是給自己的惡行蓋上一張漂亮的紙。”

天帝和譚雲山一起看他,前者凝望不語,後者再接再厲:“堂堂帝後,難道會刻意去冤枉一個仙婢嗎?庚辰上仙,你這話不通。”

鄭駁老反擊似的提高聲音:“為什麽不會呢?你好端端做着神仙,不也被珞宓推下思凡橋了?上位者,遠沒你想得那般高潔。”

“事出必有因,珞宓推我為找心,帝後為什麽?”

“為了自己舒坦,為了心裏清靜,為了……”他忽然停住,終于反應過來自己被帶偏了情緒。

其實這激将法并不高明,只是譚雲山激的那一點太準,正中他最怕疼的地方。

鄭駁老頭痛似的感慨:“你小子還真是時時刻刻都在挖坑。”

譚雲山不背這評語:“我從來不坑好人。”

“傻子才信你,”鄭駁老嗤之以鼻,“少昊那般以誠相待,你不也坑到了水行之法在九天。”

“……”譚雲山竟無言以對。

若在從前,哪怕只是口頭占了上風,也能讓鄭駁老得意半晌。南钰經常說他越活越回去,越老越是小孩心性。

可這會兒,他忽然累了,累得再得意不起半分,累得再不想心知肚明的嘴硬。

目光離開譚雲山,落到一直不語的天帝臉上,鄭駁老将那未說完的話,重又完整地說了一遍:“青盞是被冤枉的,帝後之所以要把她投忘淵,不過是為了自己舒坦,為了心裏清靜,為了再聽不見你稱贊她一個‘妙’字。”

“就為這個?”天帝根本不記得自己贊過青盞,但跟讓他接受不了的是這兒戲一般的理由。

“這個?”鄭駁老嘲笑似的,“這個在帝後看來可是天大的事。”

天帝的聲音沉下來:“你說帝後冤枉青盞,可有證據?”

鄭駁老挑眉:“你說我謀劃忘淵水幹,可有證據?”

天帝微微側目,半空中的淨妖鈴迅速回到譚雲山之手,先前被天帝施仙術映出的精魂氣也一并重回鈴中,只一個極細微的淡桃紅色光點留在原處,比黍米還小,若不注意,很難發現。

譚雲山之所以看見,是因為天帝刻意将那光點送到了鄭駁老面前。

鄭駁老起初也茫然,但當他看了一會兒後,便認出那精氣,當下苦笑搖頭,疲憊更甚。

“九瓣雪棠,上古只留下來一棵,賜在你庚辰宮內栽種,”天帝将這最後一丁點精氣送回淨妖鈴,悵然輕嘆,“落花時節煉法器,就該寸步不離盯着。”

鄭駁老沒再争辯。

其實他已經寸步不離了,可這花瓣何時落進去的,他竟全無察覺。

百密一疏?不,是命,就和妖亂九天、既靈平忘淵一樣,都是命定的劫數。

天帝沒繼續逼鄭駁老認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認與不認,都沒多大意義了,相反,他更在意那尚未厘清的:“我再問一遍,你說帝後冤枉青盞,可有證據?”

“若天帝拿出查妖亂九天罪魁禍首的勁頭去查青盞一事,會有證據的。”話是這樣講,可鄭駁老吊兒郎當的神情分明在說,我知你不會。

這明目張膽的挑釁讓天帝不悅蹙眉:“你布局了一百年,卻沒來和我說一句,如果早早說了,我必然會去查。”

“查出來之後呢,你會讓帝後償命嗎?行,就算償了,青盞能回來嗎?我沒興趣報仇,我要的是忘淵水幹,冤魂返陽。況且——”鄭駁老話鋒一轉,面露不解,“為什麽非要我說呢?為什麽非要別人提醒,你才事後追查補救呢?你是天帝啊,九天至尊,你若有心,什麽事能瞞過你?”

天帝默然。

譚雲山忽地明白了,鄭駁老不是真的不解,相反,他是看得太透了。

“反正也是入定忘淵了,那我就再說明白點,”鄭駁老上前,直到與天帝咫尺相對,“你這個天帝當得太久了,寶座也修得太高了,或許你心中曾有大德大善,但那德那善也早都成了俯視下的輕薄悲憫……”

“青盞消失了一百年,你沒發現,因為她只是一個仙婢;珞宓去翻仙志閣,害長樂無端轉世,你沒發現,因為這亦沒影響到九天;我再不去九天棋室,你發現了,卻也沒細究,因為這不過是消遣之事,我仍占九天星運,沒耽誤正職……”

“衆仙皆說天帝公正嚴明,懷仁慈,卻不徇私。可要我說,再多遇事時的公正嚴明也不過是亡羊補牢,若真有心,就該早有所察,防微杜漸……”

他一口氣說到這裏,頓了良久,才緩緩道出最後一句——

“天帝,掌九天事,不怕有疏漏誤斷,有錯處偏差,怕的是不思不察,怕的是遲鈍慵懶。”

仙壁內極靜,靜得像時間停止,靜得鄭駁老的尾音久久不散。

天帝面沉如水,從始至終,一言未發。

譚雲山心裏有話,但此時此刻,不該他說。

終于,天帝開口,聽不出什麽情緒,就像忘淵,連流動都是靜的:“我不思不察,遲鈍慵懶,你為救一人,寧亂蒼生。”

鄭駁老慚愧似的垂下頭,後退兩步回到原本位置,才坦然道:“所以天帝之位,你坐得,我坐不得,你尚可改進,我永世不行。”

天帝再度沉默。

他與鄭駁老相交幾百年,卻還不如這一天一夜裏了解的多。或許真像對方說的,他坐在高位太久了,變得淡漠,變得慵懶,習慣睜只眼閉只眼,習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五行伏誅,六塵孔亮,山搖雲動,天地無光,日昏月暗,九霄星落,厲莽出世,忘淵水幹。”鄭駁老突然正色吟起。

及至後四句,譚雲山才聽出端倪,而鄭駁老已經向天帝公布了答案:“這才是完整的上古星批,送給你,就當剛才那番數落的……補償?”

鄭駁老雲淡風輕的頑皮就像說的不是九天命劫,而是要不要來盤棋,可天帝玩笑不起來:“五妖之外可還有五行?金籠之外可還有六塵?”

鄭駁老笑笑,低緩下來的聲音卻是難得的認真:“世間萬妖皆可占五行,世間萬法皆可煉六塵,你既除不盡妖,亦滅不盡法,唯有帶九天修行積福。”

天帝領悟:“這不是命數,是輪回。”

鄭駁老:“對,所以根本就沒有避劫之法,你不知道它會在何時因何機緣而至,亦無法先行窺探如何渡之,能做的只有在那之前,修行自身。”他頓了下,再開口時,聲音如寺鐘,莊嚴悠遠,“厚德者,天命所歸,縱有災劫,迎而化之。”

明明不是什麽好事,可譚雲山卻聽得毫不慌張,甚至心神安定。鄭駁老像一個見多識廣的老者,替你撣去了那些玄機上的浮塵,讓你看透,看懂,原來那些玄而又玄的東西也不過如此。

譚雲山終于明白了為何放浪百年,天帝還能容他。放眼九天仙界,再不會有比他更勝任庚辰上仙這一司職的了。

可惜,看得這樣透,卻還是逃不過一個情字。鄭駁老說他講這些是為了給被數落的天帝補償,但譚雲山覺得那更像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胸口微微痛了一下。

譚雲山愣住,第一個念頭是自己對鄭駁老的心如死灰感同身受,然而很快他就發現,不僅僅是這些,還有其他異樣情緒在他本應是心的位置鼓動,一下下,恍若針紮。

餘光裏忽然有什麽一閃。

譚雲山下意識望去,仍是光禿禿的仙壁,但仙壁之外,似有琉璃般的彩光。

第 71 章

月落日升,九天泛起第一抹微光。

譚雲山走出仙志閣,擡頭仰望蒼穹,原來仙界的晨曦和凡間也沒有什麽兩樣,都是先從極不起眼處映出一道似有若無的淺白,然後那白一點點染開,悄無聲息地驅散黑暗。

他知道,很快,夜的黑暗就會散盡,那微光會變成徹底的明媚,照着整個九天仙界蘇醒。

就是不知忘淵裏,是否也看得見。

二赴九天寶殿,再無人阻攔,他直奔棋室,天帝正對着一盤殘局靜默思索。先前被他破掉那盤已撤下,這是一盤新局。譚雲山不知道天帝存了多少盤未破殘局,只覺得以天帝的棋藝,何苦這樣為難自己。

“查到了?”天帝沒有半分驚喜,相反,眉宇間的謹慎和懷疑居多。

譚雲山能理解對方的反應,畢竟連他自己都沒想到進展會這樣快,這樣順利。一切自然要歸功于那位真人不露相的隽文上仙,若讓譚雲山選九天最神之仙友,非隽文莫屬,但這話不好對天帝講,總不能說你何年何月因何事同帝後拌了嘴,都有人比你自己記得清吧。

思及此,譚雲山決定略去過程,直奔重點:“天帝可記得百年前,于這棋室侍奉的衆多仙婢中,有個叫青盞的?”

算不得多特別的名字,更算不得多特別的人,譚雲山原沒抱什麽希望,卻不料天帝僅回憶片刻,便點了頭:“我記得她。”

這着實讓譚雲山驚訝了:“您真的記得?”

天帝莞爾,顯然不久前追溯庚辰上仙性情突變時,自己的“毫無印象”給了這位長樂仙不小的傷害。不過記不清事情的年月,總不至于連個人都記不得。

“她原是這棋室中的一盞宮燈,因我粗心打翻了茶,茶水染了它的精魄。合該她有機緣,那是七百年才能采一次的青玄葉,自此它便沾了仙氣,成了人形。”天帝的神色柔和下來,不知是為青盞,還是為那段平和惬意的舊日時光,“我見她略通棋藝,便許她繼續留在棋室侍奉,算下來,這已經是兩百多年前的事……”

天帝的聲音和神情一并僵住,仿佛終于意識到了譚雲山想說什麽,并被這認知一把扯回當下,無論他願不願意。

譚雲山也愣了:“青玄葉?”

天帝無奈,想說我講了那麽多,你卻只捉到一盞茶,可沒等開口,記憶已然回籠。

那是庚辰宮中,他尚未現身,靜靜聽着鄭駁老配合譚雲山“冗長寒暄”——

【還是我親手制的,不過成茶之後,這是第一次喝。七百年才能采一次的青玄葉,太難得了,實在舍不得。】

【給南钰也舍不得?】

【舍不得。】

【給天帝也舍不得?】

【更舍不得。】

“這就是謎底?”天帝的眼中沒有釋然,反而蒙上更多困惑。

“我不敢說一定是,但我仔仔細細查了庚辰上仙最後一次來這裏同您下棋前後的起居注,無任何變化,九天還是九天,寶殿還是寶殿,連您每日幾時聽奏,幾時飲茶,都不差分毫,唯有青盞……”譚雲山将帶來的那卷起居注翻到其中一頁,越過棋盤遞給天帝過目,“唯有這個名字,不見了。”

天帝接過起居注,認真翻看。果然,前頁記他在棋室對弈時,還是“弈于庚辰……青盞侍”,後頁因鄭駁老托辭不來,他随意拉了前來觐見的少昊對局,起居注中便成了“弈于蒼渤……落珠侍。”

再往前翻,有關他下棋的部分,十次裏九次都是跟庚辰上仙,而侍奉的也大多是青盞。可譚雲山遞給他的那頁仿佛一個分水嶺,再之後,他對弈的間隔越來越長,每次找的人也不同,就像随意拉得壯丁,攤上誰算誰,而侍奉的仙婢,也隔三差五換名字,只是就像譚雲山說的,再無“青盞”。

這是《天帝起居注》,若非特意去比對,誰會在意一個仙婢的名字何時出現,又何時消失。甚至已經發現這名字消失的當下,天帝也想不起青盞去哪裏了,他記得她身世特別,記得她略通棋藝,卻連她什麽時候不見的都沒注意。

看着天帝愈來愈緊的眉頭,愈來愈重的懊惱,譚雲山輕輕嘆口氣,試着寬慰:“她只是一個仙婢,您沒多留意,再正常不過,若您留意到了,才稀奇。”

“可庚辰上仙要為她忘淵水幹。”天帝苦笑着搖搖頭,不知該怪自己粗心,還是怪重臣長情。

譚雲山知道他已經想起了庚辰宮中的茶香。

自己和這位九天至尊,一個不識茶,一個忘了人,可總有人記得這茶,在意這人,甚至将這些刻在了心裏最深處,一筆一劃,都流着血。

“她因何入的忘淵?”天帝認真地問。

起居注裏不會記載一個仙婢為何不再出現,但九天的獎賞與罪罰另有所記,他相信譚雲山已一并查明。

譚雲山當然查了,事實上也不費勁,問一嘴的事:“沖撞……”

轟隆——

突來的巨響打斷了譚雲山的話,也讓天帝聞之變色。

不僅是這聲音離九天寶殿近得仿佛只一牆之隔,更要命的是剛經歷過厲莽之亂,這“轟隆”聲已被附帶上了輕易可讓九天人心惶惶的陰影。

“外面發生了什麽事?”天帝大聲喝問。

很快有領命的仙侍飛速去殿外查看,複又火急火燎地奔回:“禀報天帝,似有妖潛入九天,被淵華上仙及時發現!”

天帝皺眉:“似有妖?”

譚雲山有種不好的預感,騰地站起:“打起來了?!”

仙侍沒半分猶豫,立刻先回答天帝:“是妖,但好像有仙魄在體。”

之後才輪到給長樂仙人解答:“沒打起來,塵華上仙和淵華上仙一起救它呢。”

天帝:“……”

譚雲山:“……”

實在很難從仙侍的描述中勾勒那樣詭異離奇的場面,天帝正欲多問兩句,卻見譚雲山一個幹淨利落的拜別禮,連句話都沒留,拜完就風馳電掣地往外奔。

仙侍傻了,當值的年頭短,頭回見到對天帝這麽随意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和天帝拜了把子。

天帝也雲裏霧裏,但能讓譚雲山中斷這麽重要的事奔過去,那妖……

妖?

一頭被關進冰籠還張牙舞爪啃冰欄的小白狼于腦海中浮現,因其執着得過分,想不留下印象都難。

天帝恍然大悟的時候,譚雲山已經來到了忘淵之畔。

只見岸邊兩棵粗壯仙樹已被連根拔起,一根直接傾倒在地,一根不知是傾倒後又被仙術扶起,還是倒下一半時被仙術穩住,總之停在了一個傾斜着的詭異姿态上。兩棵樹的樹幹上都捆着紫金索,傾倒那棵樹上的繩索已經斷了,要倒未倒這棵上的繩索還堅持着,但也被沒入忘淵的那端拽得緊緊,看不見忘淵之下的情景,只能看見紫金索随着左右晃,仿佛随時都會繃斷。

周圍已聚了一些聞訊而來的仙友,大概明白過來那“轟隆”是仙樹倒地的聲音,但那水中似妖又似仙的到底是什麽,以及兩位守仙河的上仙為何拼命營救,實在讓人費解。

他們費解他們的,譚雲山已經沖到南钰和褚枝鳴身邊,為仙樹加上第三道穩固。

施了法術,譚雲山才發現,不是南钰和褚枝鳴刻意讓這樹保持傾斜之姿,而是忘淵之中有股巨大的力量在把一切往下拖拽!

南钰見譚雲山來了,也顧不上其他,語氣急切道:“你別管樹,試試看能不能把紫金索拉上來——”

譚雲山心領神會,立刻将仙術轉移到紫金索上,閉目默念,拼勁全力。

但是沒用。

越是這樣心無雜念專心施仙術,越能感覺到忘淵那足以吞噬一切的力量,他不知道白流雙從哪弄來的紫金索,但能堅持到現在,已然很難得。

南钰見譚雲山那裏沒進展,急得要瘋,不經意間看見圍觀仙友,也不管人家滿頭滿臉的霧水,直接招呼:“過來幫忙啊——”

衆仙友你看我我看你,皆猶豫遲疑。

忘淵剛剛出過事,現下又不清楚情況,誰也不敢輕易摻和。

微妙靜默裏,兩個人出手。

一個在地上,一臉倦容,顯然夜裏沒太休息好,但不耽誤他為紫金索注入仙力。

一個在半空,乘着清風,眉毛胡子一把抓,根本看不清神情,卻成了紫金索最大的助力。

譚雲山和南钰不約而同給了隽文上仙一個感激,可在擡頭面對鄭駁老時,卻心思各異。

南钰是驚喜地喊了聲“師父”,仿佛對方來了,再大的困難也能迎刃而解。

譚雲山則沒言語,只定定看着他,心裏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有了鄭駁老的加入,紫金索終于有了一點點被拖回的趨勢。

譚雲山剛想松口氣,卻聽得一聲“啪——”!

這一根紫金索也斷了!

他、隽文和鄭駁老都始料未及,眼睜睜看着那斷掉的紫金索以極快速度被河水吞沒,眼看就要同白流雙一起永墜忘淵!

淩空飛來一道金光。

在紫金索還有一寸就要被忘淵徹底吞入的千鈞一發,那金光幻化成一只仙鳥,銜起這僅剩的一點繩頭,一飛沖天!

白流雙就這樣被生生拎出了忘淵。

天光已大亮,擡頭仰望,可以看見白流雙捆在腰間的紫金索,還有她濕漉漉的頭發和臉上的不甘。

南钰懸着的心終于落下,長舒口氣,如劫後重生,但沒忘轉身施大禮:“謝天帝出手相救!”

天帝沒聽見,因為全部注意力都在頭頂上呢,這是他第一次仰頭看一位上仙,感受很微妙。

然而庚辰上仙全無下來的意思,反而乘着清風,去追飛鳥。

那飛鳥原是帶着白流雙往下落的,未料半路,被人所劫。

飛鳥化為點點金光,無聲而散,剩白流雙站在清風上,看着距離過近的南钰師父,一臉茫然。

“下面什麽樣?”鄭駁老直接問自己最關心的。避開守衛仙兵溜到忘淵之畔,只因聽見了聲響,現下一切有關忘淵的動靜,他都不會錯過,卻萬沒料到遇上個簡單粗暴一頭往裏紮的,自然要趕緊問,誰知道仙兵什麽時候上來把他薅下去。

白流雙擦了下臉上的水,看一眼底下,實話實說:“都是神仙。”

鄭駁老心裏一堵,幾近內傷:“我問的是忘淵之下!”

白流雙瞪他,心說你自己沒講清楚還對我大吼大叫,但想到他曾在塵水路上幫過他們,便把脾氣忍了,難得好言好語道:“一片混沌,亂七八糟的什麽都看不清,有時候感覺在水裏,有時候感覺在天上,我的紫金索又不夠長,不能下到更深,我覺得再往下肯定會不一樣……哎?!”

話沒說完,白流雙就感覺到又來了一陣猛風,直接把她從這陣風上搶過去了,咻地就吹回了地面,吹得她東倒西歪差點趴地上。

好不容易站穩,剛想為自己夜入九天摸黑潛忘淵的事辯解兩句,一擡頭,愣了。

“你頭發呢?”

譚雲山自換了個風雅之型,便總遇見這樣的關心,如今已對答如流:“剃了,涼快。”

白流雙撇撇嘴,擺明不信:“少來,自古剃光頭就是要了斷塵緣,出家為……”她恍然大悟似的怔在那兒,半晌,才紅了眼圈道,“你還是難過的,對嗎,姐姐沒了,所以你的心也跟着死了……”

譚雲山抿緊嘴唇,總覺得哪裏出現了微妙偏差,可又不知從何解釋起。

索性,他給了小白狼一句:“別再傻頭傻腦往忘淵裏跳了,我會把她帶回來的。”

白流雙霍地瞪大眼睛:“真的?!”

譚雲山用力點頭。

白流雙忽又搖頭:“不對,你騙我,如果你真想救姐姐,為什麽到現在都沒有行動?”

譚雲山淺淺一笑,帶這些苦澀,更多的卻是柔情:“因為我答應她的事情還沒做完。”

白流雙還想繼續問,卻忽然被疾風刮疼了臉。轉頭去看,是庚辰上仙落地了,沒等她看清庚辰上仙臉上的表情究竟是喜是怒,就覺得更近處有人在看她,一擡頭,正對上天帝的眼。

“擅入九天,夜潛忘淵,都不是輕罪。”天帝沉靜開口,無惱怒,卻肅穆威嚴。

南钰想出聲求情,卻被譚雲山攔住,示意他稍安勿躁。

果然,天帝繼續道:“念在你救人心切,且以一己之力敢入忘淵,其義可嘆,其勇可嘉,這第二次,九天依然不予追究。但你需将仙魄還回,同時記住,膽敢再有第三次,連同今次之罪一并重罰。”

白流雙沒謝恩,亦沒争辯,她認真看着天帝,帶着無盡希望地問:“若我認罪,願受罰,入忘淵永無輪回都行,你能幫忙把我姐姐從忘淵裏救回來嗎?”她像怕天帝不答應似的,又飛快補一句,“譚雲山去救,你就在他需要的時候幫點忙,行嗎?”

天帝不知該說什麽。

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被人拜托幫點小忙,卻奇異地,比任何一次懇求都讓他動容。

擡手輕輕一揚袖,白流雙無聲而倒。

南钰眼疾手快将人接住,就見她眉心慢慢浮出一團金色光暈,下一刻,那光暈被送回他體內。

“仙魄乃仙人修行之根本,不可兒戲。”天帝正色道。

南钰低頭:“塵華知罪。”

天帝道:“你将她送回凡間吧。”

南钰愣住:“現在?”

天帝平靜看他:“不然呢?留她在九天做客幾日?”

南钰連忙領命,帶白流雙奔赴塵水。不過臨走之前,還是看了一眼倒伏的大樹,蒙頭蒙腦的圍觀仙友,心有餘悸的褚枝鳴,淡定的譚雲山,若有所思的天帝,以及神情微妙的師父,總覺得這個亂七八糟的九天清晨裏,透着某些怪異。

想不出個所以然,他便也放棄了,心說應該是白流雙這出鬧得他疑神疑鬼了。

這廂南钰入了塵水,那廂天帝散了衆仙,直接就地造了仙壁,将他、譚雲山還有鄭駁老罩了起來。

譚雲山在天帝支開南钰的時候,就想到了這位九天至尊不願意再拖延。若沒白流雙這一下,他們也是要去庚辰宮的,現在不過是換了個地界。

仙壁的好處是不會隔牆有耳,且建在此時此地也并不突兀,衆仙也只會以為他們還要就擅闖忘淵的事延伸讨論。

譚雲山心裏明鏡兒的,但鄭駁老不是,疑惑地看看四下仙壁,試探性地道:“我知我不該出來亂跑,但這……總不至于因為我亂跑,就要罰我守在忘淵之畔吧。”

天帝擡眼望向他身後,忽地喚了兩個字:“青盞。”

鄭駁老陡然一驚,幾乎是瘋了一般向後轉,卻只看到光禿禿的仙壁。

他沒看見青盞。

譚雲山和天帝卻看見了他的心。

再無疑問。

不知過了多久,似有百年,鄭駁老才緩慢地轉過身來。

他神情平靜,再不見半點先前的慌張失态,亦不看天帝,只盯着譚雲山:“你查到的?”

譚雲山沒答,而是問:“認嗎?”

鄭駁老笑了:“你連一個像樣的證據都沒有,讓我怎麽認?”

譚雲山輕輕搖頭:“不用證據了,我知道就是你。”

鄭駁老想揶揄你知道有何用,卻在張口的一刻,疑惑愣住。

他看着譚雲山向自己走來,邊走還邊從懷裏掏東西,沒等他看清那是什麽,就已被來到跟前的譚雲山用那物件敲了頭。

譚雲山這一下很用力,敲得他嗡嗡的。

鄭駁老終于看清了那行兇之物,于是緩了很久,緩過了頭疼,卻緩不過眼底的熱,心裏的酸。

……

【一定要找到我那個殺千刀的師父,然後替我用淨妖鈴狠狠敲他。】

【我會敲得非常狠的,你別心疼。】

第 70 章

譚雲山很自然起身施禮,仿佛早已知道他在那裏:“天帝。”

鄭駁老仍坐在那兒,目光在譚雲山和天帝之間瞥了幾個來回,末了苦笑着搖搖頭,慢騰騰站起來,施了個随意得不能再随意的禮,也沒有一聲恭敬的“天帝”,就很坦然地安靜着,料定天帝不會計較似的。

天帝還真沒計較,相比苛求那些繁文缛節,他更在意鄭駁老的“說不着”。

“坐吧,”他不動聲色壓下剛剛聽到的那些帶來的心中震蕩,維持着沉靜和緩的九天威嚴,“背後之人為何要忘淵水幹,”他看向鄭駁老,“庚辰上仙與我說說。”

語畢,他便要從容落座,不料竟被半路伸出的胳膊攔住。

鄭駁老這一攔毫無征兆,若非天帝及時定住身形,怕就要撞到他胳膊上了。

這是大不敬,可此時此刻,好像誰都不覺得這有什麽。

為了既靈,譚雲山可以朝着帝後劈仙雷;為了某個不知名的緣由,“那位仙人”可以讓九天大亂,忘淵水幹——和這些相比,攔一下天帝,簡直微不足道了。

真正讓譚雲山沒想到的是鄭駁老接下來的話。

那位伸着胳膊攔天帝入座的庚辰上仙,對滿面不解的天帝說:“還是別坐了,我那些粗淺的想法和長樂仙說不着,和天帝您……也說不着。”

他說最後四個字的時候笑了下,滿不在乎裏,甚至帶了絲頑劣的孩童稚氣。

天帝僵在那兒,眼裏浮出不可置信,他不驚訝這位庚辰上仙的狂放與無禮,近百年來皆如此,他習慣了,可他萬沒想到的是都到這個份兒上了,大家心照不宣得連層窗戶紙都不剩,鄭駁老竟還是不願說緣由。

“都是些瞎猜胡想,不值一提。”鄭駁老收回胳膊,似從天帝的震驚中收獲了極大滿足,竟主動給了臺階,“天帝和長樂仙與其在庚辰宮裏與我這個糟老頭耗費光陰,不如再去別處多查查,說不定能找到背後惡徒布局行兇的證據呢。亦或者——”他笑呵呵地看着譚雲山,“長樂仙也可以再幫‘那位上仙’想一個緣由,反正一百個故事都想了,不差這一個‘情有可原’。”

他吃定了他們沒證據,譚雲山知道。

可真正想脫罪的人會裝無辜,會盡量把自己僞裝得委屈無害,絕不會像鄭駁老這樣,從頭到腳寫着——對,好像就是我,但是你能奈我何?

他沒有被從陰影中揪出來的慌亂,卻帶着某種譚雲山不能理解的……怒。這怒意藏在他眼眉胡須之下,藏在他帶笑的皺紋裏,支撐着他的放浪形骸,驅動着他的恣意挑釁。

這怒,在天帝現身之前,還沒有。

譚雲山不确定天帝有沒有察覺,因為這位九天至尊在極短暫的情緒波動後,又恢複平靜,只眼底沉下來,少了幾分和緩,多了些許果決。

“來人——”

随着天帝一聲喚,頃刻間,駐守岱輿的仙兵便浩蕩而來。天帝留下其中幾支,下旨守住庚辰宮,一步不許這位庚辰上仙外出,但其餘供應照常。

他沒證據治鄭駁老的罪,卻也不能放任一個“最可疑者”繼續在仙界自由行動,這與他信不信這位重臣無關,只與九天安危有關。

領兵的上仙一聽天旨,便明白這就是變相軟禁,雖不知內情,但也毫不意外這位九天最一言難盡的上仙做出惹怒天帝的事,倒是天帝能容忍至今日才發怒,更讓人稱奇,且都這樣了還沒貶去那位“庚辰上仙”的司職,也是天帝大仁了。

不消片刻,仙兵各自就位,将庚辰宮守得連飛鳥都出不去,天帝沒再多言,拂袖而去。

譚雲山連忙跟上。他在鄭駁老這裏撬不來更多東西,只能從天帝那邊下手了,直覺告訴他九天寶殿裏還是能挖出東西的。

不料剛一條腿邁出茶室,就聽見背後忽然提高的聲音:“為什麽把頭發剃了——”

譚雲山定住,少刻,收回腳,轉過身來。

鄭駁老已經坐下了,端着涼透了的茶盞,品得像模像樣,一派淡定從容。

譚雲山犯愁地摸摸腦袋,也不知道是在愁自己的利落清涼,還是愁對方的後知後覺:“現在才問,是不是有點遲?”

鄭駁老悶聲笑,手中的半盞茶随之輕蕩:“你不還沒走嘛,不遲。”

譚雲山耐心地等他笑完。

許是太耐心了,倒讓鄭駁老等不及地又問了一遍:“為什麽把頭發剃了?”

譚雲山不學對方吊胃口那套,直截了當給了緣由:“太醜。”

鄭駁老歪頭打量他半晌,似在想象着他不剃頭的模樣,末了卻輕輕一嘆:“醜與不醜,她都看不見了。”

譚雲山心裏被紮了一下,不疼,只是酸,然後慢慢的,那酸裏又泛出極澀極苦。

可他面色未動,目光定然,一字一句清朗明晰:“她會看見的。”

……

離開庚辰宮,譚雲山幾乎是以最快速度奔赴的九天寶殿,卻還是被仙侍攔住,說天帝有旨,誰也不見。

譚雲山能理解天帝的震怒——雖然對方掩飾得很好,但用頭發絲兒都想得出,任何一個居至高位者都忍不了這樣的放肆與挑釁,哪怕他至聖至明。

等等,為什麽要用頭發絲兒想?

都怪鄭駁老,好聚好散不行嗎,非最後問那麽一下,問得他心神不定。

【醜與不醜,她都看不見了。】

最後的輕嘆又在耳畔響起,譚雲山微微一怔。

這幾乎是今夜他唯一在鄭駁老聲音裏捕捉到的真摯,當時的他想當然地以為這一嘆是為既靈,可若不是呢?那人能狠下心利用這二十年的師徒情分,又怎會因為“既靈再看不見譚雲山”這種事流露出那樣的惘然?

有些東西以極快的速度閃過腦海,譚雲山眯了下眼睛,于最後關頭,将它們牢牢抓住。

“你知道他做這些的緣由了?”天帝端坐在寶殿之上,垂目望着站在下面的譚雲山,偌大的寶殿,哪怕全九天的上仙齊聚也覺寬敞,此刻卻只有他們兩個。

夜風進殿,卻吹不動盡鑲寶珠的宮燈。

殿上殿下只隔一段臺階,卻好似天地之遙。

譚雲山努力擡頭,依然看不清天帝的臉:“是,我大概猜出了五分。”

“五分,還是猜的。”天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只能聽出那麽一丁點松口許他進殿的後悔。

“另外五分,或許就在天帝這裏——”

譚雲山将聲音略提高些,原只是希望引起天帝重視,不料大殿太空了,顯得他這一句近乎喧嘩,回音亦久久不散。

他有些懊惱自己的心急,他不在乎什麽恭敬不恭敬的,但若因此讓氣頭上的天帝更不悅,一怒之下再不配合,那這唯一可能找到線索的路也要斷了。

漫長的寂靜。

長到足夠天帝将今夜所有郁悶溫故一遍,長到足夠譚雲山重新冷靜下來。

“先說說你那五分吧。”天帝終于開口,竟也比先前平和從容許多。

譚雲山有些意外,連忙不失時機道:“可否像先前那般,去棋室一談?”

天帝:“這裏不可?”

譚雲山:“此殿甚大,怕隔牆有耳,再者……”

天帝似未料到他還有後話:“再者?”

譚雲山直視那晦暗不明的寶殿之上:“天帝坐得那樣高,怎能聽見衆仙之心,看見世間之苦。”

……

棋室,幾盞燈,一爐香。

譚雲山終于看清了天帝的臉,看清了他眼底仍殘留的愠怒與無奈。

“忘淵之中有對他極重要的人,”不再耽擱時間,譚雲山開門見山,“他想救那人出來。”

天帝像聽見了不可思議之事:“為救一人,不惜九天大亂?”

譚雲山知他不解,就像他當初不解既靈一樣,但現在他懂了:“有心懷蒼生,自然也有‘得一人足矣’。”

天帝搖頭,再來千年萬年,他也理解不了這種為一己私欲傾覆九天的瘋狂,但更讓他在意的是:“這人究竟是誰?”

譚雲山:“我不知道。”

天帝似有所悟:“這就是剩下那五分,你覺得我這裏有線索?”

“對,”譚雲山篤定道,“或許天帝沒注意,但一定與您有關。”

若非如此,鄭駁老不會有那微妙的怒意——這後半句,譚雲山還是沒講。天帝在庚辰宮受到的“委屈”夠多了,他何必再火上澆油,既不忍心,也不安全。

苦思冥想良久,天帝還是無奈地搖搖頭,顯然他的記憶裏并沒有這麽個與他和鄭駁老都“關系匪淺”的人。

譚雲山本也沒指望這位日理萬機的天帝,事實上,他依稀有些模糊的方向:“我先前做長樂仙的時候,聽仙友說起過,庚辰上仙原不是這樣放浪的,沒有蓬頭垢面,沒有破銅爛鐵,反而是鶴發童顏,仙風道骨,乃九天最受人尊敬的上仙之一。後來南钰也和我講,他師父是在百年前忽然變了脾氣秉性的,由儒雅變狂放,由通情達理變頑劣乖張,以至于九天皆言庚辰上仙占星走火入魔……”

“其實沒變,”天帝和藹打斷譚雲山,似憶起往昔,飄遠的目光裏流露出些許懷念,“他就是那麽個脾氣,心裏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但凡他認定的事情,很難動搖改變……”

“塵華一定也和你說了,”天帝收回目光,沖譚雲山苦笑,“我百年來為了下棋,在庚辰宮碰了多少鼻子灰。”

譚雲山靜等下文。這也是他一直想不通的,偌大九天,下個棋還非鄭駁老不可了?

“只有他是真的奔着贏我來的,每局皆傾盡全力。”看出譚雲山所想,天帝大方笑着給了答案,“有時我也急,想悔棋,為此我們沒少争執,但下棋這種事,就是各不相讓才能酣暢淋漓……”

天帝說着,笑意漸淡,成了感慨:“棋風即是秉性,所以我說他沒變,只是先前盡量收斂了。”

譚雲山想問的就是這個:“為何先前都知道收斂,近百年卻不願了?”

天帝皺眉,若有所思。

譚雲山幹脆問得更明白一點:“百年前究竟發生過什麽?”

良久,天帝終于擡眼,緩緩看過來。

譚雲山心裏輕顫,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要觸到真相了!

“毫無頭緒。”

“……”

仙志閣,一層內閣,隽文上仙居室。

“你要查《天帝起居注》?”隽文上仙睡眼惺忪,披着仙衣來迎接這位持天帝腰牌的仙友,但仙友一開口,就要查天帝過往起居,這事兒确定天帝知道?

“不必盡查,只需一百一十年前到九十年前之間的這二十年。”譚雲山也是服氣了,天帝只記得鄭駁老是百年前開始放浪不羁的,但具體哪一年,完全不記得。沒轍,只好前後各推十年,以免錯過線索。

隽文上仙知道問也白問。這位長樂仙上回幾乎把珞宓翻查仙志閣那段日子裏所有來此的仙友打聽了個遍,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結果到最後也不清楚這位長樂仙究竟懷疑上了誰,反正就收到一句“多謝”,接着人家就如一陣風走了。

這次他學乖了,二話不說,一口氣把二十年間的《天帝起居注》都調了過來,剎那間,他的居室就成了書海。

“事關天帝起居,長樂仙人只能委屈在這居室裏查閱了。”隽文上仙解釋完,偷偷打了個哈欠。

譚雲山一頭紮進書海,剛翻一頁,忽然突發奇想,擡頭試探性地問:“隽文上仙可是把這仙志閣的書閱盡了?”

隽文上仙瞬間被問清醒了,連忙擺手:“七層禁地,我可從未踏足。”

譚雲山:“一到六層的呢?”

隽文上仙:“大半吧,算不得盡閱。”

譚雲山:“這起居注呢?”

隽文上仙:“天帝起居,若無必要,亦不便看。”

譚雲山:“那到底是看沒看過?”

隽文上仙:“長樂仙人究竟想找什麽?”

譚雲山:“庚辰上仙最後一次在九天寶殿棋室內同天帝下棋,什麽時候。”

隽文上仙:“一百零二年前,九月初三。”

譚雲山:“……”

第 69 章

本以為這話至少也會讓鄭駁老愣一下,起碼眼眉間總該閃過不悅,可都沒有,這位庚辰上仙只是又打了個哈欠,略有些哀怨地咕哝:“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世道就是這麽殘酷。”

噼啪。

不知哪盞宮燈的燭火落下燈花。

譚雲山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道:“上仙不是說要給我煮最好的茶?”

鄭駁老這回倒怔了下,随後懶洋洋起身,一邊往爐旁走,一邊搖頭嘆息:“我徒弟和你做朋友,怕是吃了虧還念你的好呢。”

“我心眼是比別人多些,”譚雲山望着他的背影輕笑,“但我不會騙真心待我的人。”

“那是難得。”忙碌着的身形沒半點不自然,一來一往閑談間,已将搗碎的茶團煎煮起來。

前時茶香未散,新的茶香又起,混着爐火,撲面而來的暖意。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的,一個忙碌着,一個看着對方忙碌着,直到茶煮好,被鄭駁老端回桌案。

“嘗嘗。”庚辰上仙做了個請的手勢。

譚雲山端起茶盞,品一口,初時微苦,回味尤甘,沁人心脾。

“好茶。”他真心道。

鄭駁老也拿起自己那盞,先是閉目細聞,仿佛每根胡子都沉浸在美妙的享受中,而後輕呷一口,良久,陶醉似的長長嘆息:“真是好茶。”

譚雲山樂了:“這可是您庚辰宮的茶。”

“還是我親手制的,不過成茶之後,這是第一次喝。”鄭駁老放下茶盞,沖着譚雲山笑得慈祥,“七百年才能采一次的青玄葉,太難得了,實在舍不得。”

譚雲山挑眉:“給南钰也舍不得?”

鄭駁老搖頭:“舍不得。”

譚雲山:“給天帝也舍不得?”

鄭駁老不假思索:“更舍不得。”

譚雲山莞爾,将茶盞喝到見底,了然輕嘆:“那是我沾了既靈的光。”

鄭駁老似沒聽見,又給他續了一盞茶。

“我們今天去了冰籠。”譚雲山徐徐轉着茶盞,看茶湯随之輕搖。

“南钰和我說了。”

“後來我們又去了仙志閣。”

“也和我說了。”

譚雲山笑着搖搖頭:“那沒辦法了,看來我必須講點新鮮的,否則就要被您‘送客’了。”

“我還以為你不打算講了。”鄭駁老嘆口氣,頭疼似的看他,“有沒有人說過,你的寒暄真的很冗長。”

譚雲山情不自禁樂出聲。

靜谧的庚辰宮中,低低笑聲傳至很遠,好半天,才散了最後一絲,譚雲山終于正色:“我這個故事更長。”

鄭駁老斜躺下來,以手撐頭,擺出個可以長久聆聽的舒坦姿勢:“說來看看。”

夜風過茶室,吹起點點涼。

譚雲山望着宮燈中的燃燭,眸子裏的光漸漸悠遠——

“五十年前,不,應該更早,就先當做是一百年前吧,有位上仙出于某種原因,想要忘淵水幹。但那是忘淵啊,多少至惡妖魔被投進去,都跑不出來,哪那麽容易幹涸,于是這位上仙想起了一則上古星批。他可能是偶然得到這星批的,也可能是自己算出來的,總之星批所示,當日昏月暗,九霄星落,就會有厲莽出世,喝幹忘淵之水……”

“如何才能避免日昏月暗九霄星落?天帝破了幾千年都沒破出避劫之法。不是天帝無能,是這劫根本避不開,九天仙界注定要日昏月暗一次,九天星落一回,只有劫數真正來了,才能在其中覓得生機……”

“但反過來呢?如何才能促成日昏月暗九霄星落?這位上仙算出來了。滿九天都說這位上仙癡迷占星走火入魔,從仙風道骨變得放浪形骸,卻不知他們以為渾噩度日的仙友,正在占星室裏沒日沒夜的潛心占蔔,苦苦求索,一求,便是幾十年……”

“上古五妖獸聚齊,精魄入于九天寶殿,便可喚厲莽現世。我想,這就是他占出的結果……”

“尋五妖獸要時間,制能收取妖獸精魄的法器要時間,思索神不知鬼不覺的聚齊妖獸之法更要時間。但是五十年,足夠了,夠鎖定五妖獸蹤跡,夠制一件淩厲法器,夠想出許多個行得通的缜密布局。這些局本質上一樣,但因為可能入局的人的身份不同,所以一定進行了許多種設計……”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等,等一個合适的機會,等一個傻乎乎入局的人……”

“我不知道他先前有沒有坑過別人,就算有,也定是失敗了的,當然他把自己保護得很好,那些險些成了棋子的人也一定不知道自己躲過一劫……”

“總之,珞宓來了。她快把仙志閣翻得底朝天,隽文上仙終于看不下去,冒着讨人嫌的危險問了她緣由,她倒大方,直接亮了底,要幫長樂找心。可能是偶然,也可能是九天劫數該到了,那仙人也偏巧來了仙志閣,有意或無意地聽到了這番話……”

“心這東西,舍了便也不過是一團氣,神仙也難知道它飄蕩到了哪裏,保不齊被什麽山妖野怪給吃了。但能掐會算的神仙就不一樣了,找顆心,總不會比破了千年星批更難……”

“後面就順理成章了,将心給五妖獸分而食之,再留信箋引珞宓入局……”

“其實引珞宓入局不難,難的是如何保證我這沒什麽出息的散仙能經得住轉世坎坷,堅定不移地收了五妖獸……”

“顯然我非常不值得信任,所以那上仙在第二封信箋裏就指定了真正的收妖者,一個九天仙界裏唯一轉世後需要來向我還債的人……”

“她和我的相遇是必然的,不需要安排,這是前世的定數,所以那仙人要做的就是趕在她和我相遇之前,把她教成一個捉妖高手,一個以匡扶正義為己任、不會因任何艱難險阻而動搖的修行者……”

“他成功了。他用了二十年時間,周旋在天上天下,騙過了這個姑娘,也騙過了九天仙界。那姑娘以為她的師父是這世上最值得信任之人,九天仙界早已習慣了這位上仙隔三差五的閉關謝客……”

“認真來講,這真的是個極難的局,只要一個環節有差錯,滿盤皆崩。可這位上仙太厲害了,又或許那漫長的幾十年等待讓他有足夠的時間将所有步驟算得精準,這段塵水仙緣路竟順順當當走完了,中間雖出過纰漏,遇過驚險,但太微不足道了,盡被他一一化解……”

“最終,他等來了想要的,”譚雲山輕輕擡頭,越過桌案,對上那雙因哈欠連連而始終半眯不睜的眼,“九霄星落,厲莽出世。”

茶水已經涼了,茶室卻仍彌漫着濃郁茶香。

鄭駁老深深嗅了一口,似在這芬芳中提了些神,慢手慢腳地起身,由躺變回坐,仍是随意模樣:“說完了?”

譚雲山歪頭想想:“差不多。”

鄭駁老斜眼瞥過來:“那就是還差一點喽。”

譚雲山不疾不徐喝光第二盞茶,冷掉的茶入口偏澀,卻不料仍有回甘:“您算漏了兩個人,”他靜靜放下茶盞,“一個是晏行,一個是南钰。您沒算到一團失了精魂氣的仙魄,竟還能封住厲莽,更沒算到在占星上只是半吊子的南钰,蔔得出渡劫之法。”

鄭駁老撫了撫亂糟糟的眉毛,盡量把眼睛都露出來,似乎這樣視野更清明,也能把譚雲山看得更清楚:“不是那位上仙了,是我了?”

譚雲山笑得禮貌:“怕您又嫌我兜圈子,把一清二楚的事情拖冗長。”

鄭駁老點點頭,似乎很欣慰他的“進步”:“現在說完了?”

譚雲山:“嗯。”

鄭駁老:“那換我問?”

譚雲山:“請。”

鄭駁老:“既然聚齊五妖獸就能喚厲莽出世,我為何不自己動手,偏把事情弄得這麽複雜?”

譚雲山:“收妖獸的動靜太大,凡人為修仙而收妖,名正言順,仙人不顧自己司職,下凡收妖,就非常容易引九天注意了,很可能妖獸尚未收齊,便被九天識破了你的意圖。”

鄭駁老:“這可不太通,你剛也說了,天帝破了幾千年都沒破出的,我下凡捉個妖獸,就能被識出意圖了?”

譚雲山:“過程中或許不會,但五妖精魄一旦聚齊,喚出厲莽,再遲鈍的也明白了。”

鄭駁老:“那又如何,厲莽已出,明白過來也晚了。”

譚雲山:“不,就算厲莽現世,你也不會允許自己暴露,因為你必須防備萬一,萬一厲莽被制服,忘淵水未幹,你還要謀劃下一次。”

鄭駁老受不了地揉揉眉心,煞有介事感慨:“啧,我還真是執着……”

譚雲山勾起嘴角,淡淡苦澀:“而且一點沒浪費,都讓既靈學去了。”

這是他今夜第二次提既靈,終于讓桌案對面的人擡起眼皮,第一次認認真真同他對視。

他不再說話,深深看進對方眼睛,那裏面沒映着自己,而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暗。

不知過了多久,那眼睛忽然笑了,眯成兩道縫,再看不見內裏,只剩慈眉善目:“所以說好心沒好報,”鄭駁老幽幽一嘆,“我是看在那蠢徒弟的份兒上,才出手幫了你們幾次小忙,若非如此,我根本不會摻和進這件事,也就不會被硬塞進你的故事裏。”

“硬塞?”譚雲山語調微妙上揚。

鄭駁老聳聳肩:“先想出一個大概說得通的故事,再把某個看起來很合适的倒黴蛋放進去,如果你覺得硬塞不好聽,那換一個,栽贓?”

譚雲山幾不可聞嘆息,有點不開心:“上仙太小瞧我了,我可是想了快一百個故事。”

“哦?”鄭駁老眸子一亮,來了興趣,滿臉寫着“快說來聽聽”。

譚雲山卻沒講故事,而是講了故事背後的心酸:“南钰一定和您說了,有機會在仙志閣撞見珞宓的仙友近百位,統統查一遍,真是想想都頭疼……可是沒轍,”他話鋒一轉,聲音沉下來,“這是唯一線索,我左思右想,還是不願放棄,便只能用最笨的辦法,一個個排除。”

“近百位啊……”鄭駁老驀地有些心疼他,“你做長樂仙也不過百年,怕連仙友還沒認全呢。”

“誰說不是,”譚雲山似憶起個中艱辛,重重嘆口氣,才又打起精神,沖鄭駁老微微一笑,“幸得隽文上仙幫忙,這百位仙友姓甚名誰、居何仙島、有無司職,他悉數在心,甚至連脾氣秉性、擅使的仙術,他都能說出一二,簡直是活的九天全書。”

“所以你就給這百位‘疑兇’每人想了個故事?”

“是。”

“結果每個人的故事都會卡在某個地方走不下去,只我的故事通了?”

“該不是我和隽文上仙逐一排除的時候,您在旁邊偷聽了吧?”

鄭駁老哈哈大笑,待笑完,慵懶困倦一掃而空,俯身湊近譚雲山,目光炯炯:“一個問題。”

譚雲山:“上仙請講。”

鄭駁老:“若我是背後惡徒,為何要在厲莽吐出至邪黑霧時舍身去擋?如果不做這多餘的事,就輪不到南钰占星,我大可以從頭到尾牢牢守住占星室,任誰問就一句,抱歉,尚未占出。”

譚雲山沉默地看了他良久,緩緩出聲:“這也是你最耿耿于懷的吧,若沒這一擋,你就成了。”

鄭駁老不語,似笑非笑看着他。

“最初我以為你是想護住天帝,但後來我又仔細回憶了一下,如果你不沖出來,那黑霧大半是要打在既靈身上的,天帝最多只是沾個邊緣,”譚雲山頓了頓,分不清心裏湧動的是怒,是恨,還是疼,“你想護的是既靈,你這個騙了她二十年的師父,在那一刻,還是沒狠下心。”

鄭駁老仍懶散坐着,他的姿勢同他的目光仿佛割裂開來,一個是吊兒郎當的庚辰上仙,一個是看不透的鄭駁老。

壓抑的靜默像荒草,在茶室瘋長蔓延。

終于,他笑了,淺淺笑意染進每一道皺紋,聲音低緩下來,透着長輩的寬厚:“說得這麽精彩,給個證據吧。”

譚雲山輕輕搖頭:“沒有證據。”

鄭駁老毫不意外,仍和藹笑着:“那我送客不失禮吧?”

譚雲山道:“能再問最後一件事嗎?”

鄭駁老眉頭鼻梁一直皺,滿臉拒絕:“你話太多了。”

譚雲山厚着臉皮直接把問題抛出去:“為何非要忘淵水幹?”

鄭駁老緩緩眯起眼,笑意漸淡。

譚雲山連忙改口:“您覺得背後之人為何非要忘淵水幹?”

鄭駁老緊皺的臉終于重新舒展開,饒有興味地挑起眉:“我覺得?”

譚雲山立刻順着話頭:“對,您覺得。”

“要這麽說,我的确是有些想法……”鄭駁老故意把聲音拖長,待譚雲山眼裏的期待燃至最旺,才心滿意足給出後半句,“但和你說不着。”

“那和我說得着嗎?”一個高大身影出現在茶室門口,像是剛來,又像是已經站在那裏許久。宮燈映不清他的臉,不知是擺放得太過低矮,還是也畏懼他的威嚴。

第 68 章

冰籠,九天至北,極寒之地。

無風,無雪,只一望無際的寒冰,于寂靜中滲出浸透骨髓的寒意。

譚雲山和南钰在落地的一瞬間,便不約而同打了個冷顫。極目遠眺,皆晶瑩剔透,又刺目蒼涼。這裏在仙界,卻又不是仙界,只一座囚籠,與九天隔絕,被天地遺忘。

兩個守衛第一時間趕過來,滿面戒備,顯然這裏并不太常有訪客。譚雲山亮出腰牌,并說明來意,二人立刻恭恭敬敬地将他們帶往珞宓冰籠。

從落地之處到珞宓冰籠,極遠,譚雲山和南钰不知跟着守衛走了多久,只知道這樣長的一段路,沿途竟沒遇見哪怕一個籠中仙友。直到珞宓冰籠出現,就像茫茫冰原上忽然被扔下一個四四方方的冰塊,突兀地立在那兒。

他們都遇不見,那受冰籠之刑的仙人們就更別想遇見“獄友”了。

南钰也是第一次來這裏,但已經明白了為何許多被懲戒的仙友回來後都說寧願貶谪投胎,再不入冰籠。

可怕的不是酷寒,是仿佛永遠沒有盡頭的孤寂。

冰壁之中,珞宓抱着腿蜷縮在角落,頭埋進膝蓋,散亂的長發遮住了她的臉。

侍衛粗魯地敲了敲冰壁,并未因她是天帝之女而格外友善。

她似被吓到,身體微微一震,而後才茫然擡頭。

隔着冰壁,她看見了他們,他們也看見了她,但彼此神情都看不真切,像蒙了一層霧。

良久,無言。

直到侍衛退至極遠處,珞宓才慘然一笑:“怎麽,來看我有多落魄?”

譚雲山沒理會她的挑釁,只平靜道:“想問你一些事情。”

籠內籠外,彼此說話都是悶的,冰壁将聲音裏最直接的情緒磨得沒了棱角,連喜怒聽起來都是混沌的。

珞宓忽然厭倦了。

強撐最後一絲倔強不會讓她好看幾分,只會顯得更可笑。

“我所知道的已經都說了。”她輕輕看着譚雲山,目光中再無一根刺,只剩疲憊和……眷戀。

譚雲山緩下聲音:“你想幫我找回心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珞宓搖頭:“我和誰都沒說過。”

譚雲山沉吟片刻:“那你在仙志閣翻查時都見過誰,或者有誰和你攀談過嗎?”

珞宓愣了愣,回憶半晌,才道:“我足足翻查了一個月,只要在那期間來仙志閣的都能看見我,太多了,哪記得住,但是攀談……”她忽然目光一閃,想起什麽似的,“隽文上仙,他問過我在找什麽,要不要幫忙!”

譚雲山連忙追問:“你告訴他了?”

珞宓點頭,眉宇間可見懊悔:“我和他說我想幫一個仙友找回心,但不知道他的心落在何處。”

“……”

“他問我是長樂仙人嗎。”

“那是他和你客氣。”

“我說完也反應過來了,”珞宓的聲音越來越小,似也覺得蠢到丢人,“九天仙界只有你沒心。”

譚雲山沉默,思索良久,問:“那之後你就收到信箋了?”

“有一陣子,”珞宓想了半晌,終于清晰一些,“十來天吧,他和我說話是在我去仙志閣的半月之後,收到信箋是在一個月之後。”

“半個月……”南钰看向夥伴,不太确定道,“謀劃得出這樣的局嗎?”

譚雲山眉頭緊鎖,其實他也說不準,而且他總覺得還有地方缺點什麽,可究竟是哪個環節……

半個月,一個月,兩個月……對,就在這裏!

“從收到信箋,到你推我下思凡橋,中間有一個月,”譚雲山努力透過冰壁看進她的眼睛,仿佛那裏有答案,“已經知道讓我找回心的方法了,為何還要等上一個月才動手?”

珞宓笑了,苦澀,哀傷:“你真當我鐵石心腸嗎。我也知下凡歷劫會苦,為了一個‘也許’,究竟值不值得冒着冰籠之刑的危險推我最喜……推你下思凡橋,我真的掙紮了許久。”

譚雲山輕輕嘆息,心情複雜:“可你最終還是選擇了賭一把。”

“不,不是賭,”珞宓自嘲笑笑,“我用鏡聽之法蔔這件事的吉兇,最後相信找回心的你會喜歡上我,才下了決心動手。”

“鏡聽?”譚雲山不懂占蔔之事,疑惑地看南钰。

不想夥伴也茫然。

“這是一種簡單易行的占蔔之法,源自上古。”珞宓似早有預料,解釋道,“我也是在仙志閣裏翻看到的,就是弄來一盆清水,将木勺置于水上,念蔔詞并轉動勺柄,待木勺停下,懷抱一面羽鏡出門,往勺柄所指的方向走,路上聽見的第一句話,便是所蔔之事的結果。”

譚雲山和南钰心中了然,難怪此占蔔之法沒傳下來,那羽鏡乃上古之物,本就不多,如今九天仙界尚存不過幾面,皆被當做珍品對待,占蔔之法多如牛毛,誰會特意打它的主意。

可有一點還是讓譚雲山很在意:“你懷抱羽鏡出門後聽見的第一句話究竟是什麽?”

“我知道你怎麽想的,”珞宓仰頭,隔着冰壁,天和雲模糊成一片刺眼的白,“我蔔出了你會喜歡我,可結果并沒有,所以這占蔔之法亦是那背後惡徒故意透露給我的。但其實,真的與別人無幹……”

“我聽見的第一句話是,”她輕輕吸口氣,又慢慢呼出,重新看向譚雲山,靜靜地,一直看進他眼底最深處,仿佛不是在陳述,而是在許諾,“天地為盟,日月為鑒,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

“你懷疑是隽文上仙?”

“我不知道。”

“如果真是他,那我們這樣直愣愣去仙志閣,不是反而打草驚蛇嗎?”

“南钰。”

“啊?”

“你說半個月時間,夠不夠找到五妖獸,找到我的心,再把我的心給妖獸分而食之?”

“這太難了吧,那五妖獸随便一個都藏得極深,正因如此,圍剿大戰之後仙界才不願意耗心費力去搜捕。”

“加上做六塵金籠呢?”

“那更不可能了,我和掌仙器庫的上仙講過六塵金籠,他說像這樣的收妖法器,制法複雜材料難尋不說,即便做好,也要在丹爐裏煉上七七四十九年才可真正成……”

南钰怔住,忽然明白了譚雲山的意思。

但這太難以置信了,震得他險些從巨劍上掉下來:“你是說背後之人從幾十年前前就開始謀劃這個局了?!”

“或許更早,”譚雲山望着前方茫茫雲海,仙志閣的頂端已隐約可見,“他通過某種途徑得知五妖獸齊聚可致厲莽出世忘淵水幹,于是耗費漫長時間,終于鎖定五妖獸的位置,并制成六塵金籠,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等一個可以神不知鬼不覺聚起五妖獸的時機……”

南钰:“直到她得知珞宓想幫你找回心。”

譚雲山:“半個月找我一顆心,再慫恿珞宓尋一個與我有機緣的下凡做幫手,足夠了。”

南钰:“為什麽他不把六塵金籠直接交給你呢?”

“如果沒有既靈……”譚雲山打趣地看夥伴,“你覺得我能把塵水修仙路走到底嗎?”

南钰想也不想就搖頭:“最多到黃州霧嶺,你肯定就把仙緣圖往洞裏一扔,”他學着譚雲山的模樣,下巴一揚,世間我最風雅,“修什麽仙,還要冒着把命搭上的危險,人活一世,就該潇灑随緣。”

譚雲山被逗樂了,迎着風,一聲悠悠的嘆:“再轉幾世,我也學不來既靈的堅定執着。唯一的那點慈悲,還都在前前世用完了。”

正因如此,他才更不能原諒罪魁禍首。

譚雲山落至仙志閣門前,眼底慢慢沉下來。

片刻之後。

“二位找我?”隽文上仙放下糕點,以袖拂了拂嘴邊殘渣,轉瞬又成了文質彬彬的上仙,“是想找哪方面的書卷?”

譚雲山和南钰對視一眼,又看看他桌上的糕點和反扣在桌案上的那本《九天食珍集錄》,實在很難把他和那缜密布局的惡徒聯系到一起。

“記載上古占蔔之法的。”南钰道。

隽文上仙點點頭,擡指輕輕一勾,數本書卷飛來,依次落到他手中,厚厚一摞。

譚雲山馬上補充:“哪本有鏡聽之法?”

隽文上仙雙手輕輕往上一揚,書卷又呼啦啦飛回去,最終手中只剩兩本:“此二冊皆有。”

“多謝上仙。”南钰将書卷接過來,去稍遠處翻看。

隽文上仙回到桌案之後,看樣子是想繼續看書吃糕點,可礙于譚雲山還在,便又沒動,只友善地看着這位仙友,用無辜的目光“送客”。

半個時辰之後,譚雲山和南钰離開仙志閣。

“又是一無所獲,”南钰有些沮喪,“珞宓在這裏翻找了一個月,期間來過的仙人近百位,隽文上仙是記得清楚,可我們總不能把這些人統統查一遍吧。”

譚雲山不語,神情凝重,良久,放棄似的嘆口氣,換了個話題:“你師父怎麽樣了?”

“前天就醒了,現在能吃能喝,一點事兒沒有。”南钰道,“不過我還是打算等下再去看看他,畢竟星辰爐裏走過一回。”他說着又擡頭看看,“天色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明天咱們再繼續查。”

譚雲山點點頭,上了雲彩,乘風而歸。

南钰跳上巨劍,朝庚辰宮一路飛去。

一時三刻,那雲彩又回到了仙志閣門前。

隽文上仙看着去而複返的仙友,知道自己這頓夕陽下的糕點是吃不盡興了。

譚雲山歉意笑笑,坐到了旁邊的一把椅子上:“隽文上仙,我還想問些事情……”

……

是夜,風清月明。

鄭駁老送走徒弟,又仰頭賞了會兒月,及至脖頸酸痛,才不舍地收回目光,轉身欲入庚辰宮。

然剛走兩步,便停下,又緩緩轉過身來。

譚雲山在一丈外,真心贊嘆:“庚辰上仙好厲害,我可是連氣都沒敢喘。”

“下次記得把眼睛閉上,”鄭駁老捋捋胡子,笑眯眯道,“目光,尤其是帶刺的目光,比氣息可明顯多了。”

“您這是敲打我呢。”譚雲山半玩笑半認真道。

鄭駁老又擡頭看看月亮:“長樂仙人深夜來此,又特意等到我那傻徒弟離開才現身,分明是想敲打我這老頭子。”

“所以您是不打算請我進去了?”

“當然要請,而且要煮最好的茶。”

庚辰宮遠沒有它的名字那般厚重威嚴,當然也可能和主人的風格有關,雜物遍布,淩亂狼藉,幾無下腳之地,走兩步,準要踢到一些東西,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譚雲山還挑着空地落腳,人家庚辰上仙幹脆一路踢出一條康莊大道。

及至盡頭“占星室”,高聳而緊閉的深藍色大門,才透出一些占星的玄妙與底蘊。

不過那裏是庚辰上仙司職重地,譚雲山無緣得進,而是拐到一旁的茶室之中。

一進茶室,便是撲鼻茶香,先前南钰的茶杯還留在桌案之上,碧玉通透,于宮燈下折出溫潤的光。

“有話便在這裏說吧,”庚辰上仙打個哈欠,随意挑了個地方坐,也沒什麽坐姿,懶懶散散的,“我老頭子剛撿回一條命,精神頭還不太夠用,就不和你寒暄了。”

譚雲山也不拘禮,直接坐到他對面,開門見山:“庚辰上仙,雲山有一事不明,求解惑。”

鄭駁老眼睛似已經困得睜不開了,聲若細蚊:“說來聽聽……”

“白玉骨,異仙魄,入忘淵,天下平。”譚雲山毫無預警念了渡劫星批,而後上半身微微前傾,湊近對面的人,一字比一字輕,卻一字比一字清楚,“南钰都占得出,您占不出?”

第 67 章

九天前,天旨降下,譚雲山無罪,珞宓冰籠貶谪。

九天後,譚雲山仍昏迷不醒。

據說譚雲山聽見天旨時,正在九天寶殿門口等待通傳,他是大戰後第一個來九天寶殿求見的,全然沒有“天帝也需歇息片刻”的考慮。結果沒等來接見,倒先等來了天旨。

依仙侍所言,長樂仙人在聽見天旨後輕輕舒口氣,靜默良久,忽然倒地。

天帝親自為他探了精魄,給出十六個字——心傷至仙魄,積郁不散,恐反噬其身,閉之。

這是南钰第一次知道,原來真正的傷,剜心也沒用。逼得仙魄都扛不住,只能閉之自保,該有多疼?

沒人知道譚雲山什麽時候會醒,連天帝也說不準。白流雙不樂意守着他,早就回了白鬼山,剩南钰和馮不羁時不時去蓬萊探望。

今日,馮不羁也要走了,他畢竟不是仙,不可在九天仙界久留。

南钰一路将他送下塵水,送回凡間。

馮不羁:“若尋到救既靈妹子的方法,喚我一聲,刀山火海,義不容辭。”

南钰與他對視片刻,重重點頭。

馮不羁轉身離去,仍是一身補丁,背着他的桃木劍,看得出久在塵世風餐露宿,卻看不出降妖伏魔道行高深。

一場大亂,擾得九天不寧,卻意外有了讓馮不羁解開心結的契機。

前任禮凡上仙來塵華宮的時候,南钰還以為對方找錯了人,直到他說煩勞塵華上仙将這信轉交馮不羁。

那信馮不羁是當着他面看的,他也由此知曉了夥伴一直不願多談的塵封往事。

馮不羁不願成仙,起初的确是因為前任禮凡上仙的倨傲态度,但真正讓他從“不願”變成“誓不成仙”的,卻是二十年前,即前任塵華上仙最後一次下凡渡他時,因一念之差,鑄成的大錯。

當時的禮凡上仙已耗盡耐心,屢勸不動,竟引來天雷打算強行讓馮不羁渡劫成仙。彼時馮不羁正在一借宿人家的茅草屋上汲月華修行,天降驚雷,他本能跳到旁邊樹上閃避,天雷最終劈在了屋頂,霎時便将茅屋點燃,火光沖天。

等他反應過來沖進茅屋拼命将人救出時,為時晚矣。

之後的事情便清楚了,馮不羁再不肯成仙,甚至對新來的禮凡上仙也一并遷怒,及至十幾二十年,才稍有緩和,而前任禮凡上仙被貶為散仙,受了十年冰籠之刑。

信中并未對這些往事着過多筆墨,重點只兩處——一句遲了二十年的道歉,還有一個凡人的姓名與住處。

透露凡人轉世身份是禮凡上仙這一司職的大忌。

可他還是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因為他知道,馮不羁一定想去看看這人今世過得如何,并非一定要大富大貴,只要平安喜樂,便可踏實。

南钰想,或許在瀛洲遇見馮不羁的時候,那位前任禮凡上仙就已經清楚,他還欠馮不羁一些東西,所以茫茫九天,偏他有遇見這位“故人”的機緣。

微風吹過,盡是草木香。

目送馮不羁越走越遠,南钰在心裏道,保重。

別過馮不羁,南钰沒回九天,而是由塵水去了白鬼山。

白流雙避而不見,直到他快把整座山翻過來了,她才氣呼呼現身,張口就罵:“你願意掘地三尺沒人管你,吃飽了撐的散仙氣!”

南钰也覺得自己挺不厚道,雖然只散了一點點仙氣,絕對不會傷害這山上任何花花草草,但畢竟山中多妖,聞着仙氣總是不安穩。

不過誰讓這位姑奶奶如此難請呢。

“譚雲山還沒醒。”南钰也不知道自己過來幹嘛,想來便來了,于是只好東拉西扯找話題。

“最好這輩子都別醒了!”

呃,話題似乎找得不大好。

正搜腸刮肚準備換個好聊的,卻見痛快完嘴的白流雙紅了眼圈。

南钰心疼,想勸,又不知說什麽,既靈回不來,一切都白搭。

“憑什麽要她投忘淵啊,”白流雙還是緩不過來,又氣又難過,每每想起最後那一幕,就氣譚雲山,氣南钰,氣所有能阻止卻沒阻止的王八蛋,“這事和她一點關系都沒有。譚雲山找到心了,譚雲山成仙了,你是上仙你該守九天,可姐姐呢,到頭來誰都沒事,就她一個不相幹的丢了性命……”

南钰情不自禁擡手,想摸摸她的頭,卻在指尖馬上就要碰到發絲的時候,咻地收了回來。

白流雙在同一時間擡頭,沒發現他的動作,只帶着一絲希冀問:“一定有辦法能把姐姐找回來的,對不對?”

南钰不忍看她失望:“嗯,一定有的。”

風過山林,一片窸窣,天地皆靜,相顧無言。

白流雙吸吸鼻子,後知後覺地疑惑:“你到底來找我幹嘛?”

南钰就怕被問這個,因為他也不知道緣由,鬼使神差就過來了,幸而腦筋轉得快,終于找到一個合情合理的說法:“要東西啊。”

白流雙莫名其妙:“什麽東西?”

南钰故意讓她自己悟:“你欠我什麽,我就來要什麽。”

白流雙要能聽話才怪了,扔下一句“愛說不說”,當下轉身就要變精魄撲啦啦飛走。

“行了行了不猜了,”南钰趕緊把人拉住,反正就他倆,丢人也丢不到外面,“你仙魄還沒還我呢。”

白流雙回過頭來,慢慢挑眉,一個極無辜的語調輕揚:“仙魄?”

南钰有種不好的預感:“不要說你忘了……”

“那哪能。”白流雙沖她嫣然一笑,“托你的福,我法力大增。”

南钰總覺得自己正慢慢踩進某個深坑:“你這是打定主意據為己有了?”

“別含血噴人,”白流雙特正氣凜然,“這是你送我的!”

南钰瞠目結舌:“我什麽時候說送你了?”

白流雙不說話,就一臉鄙夷地看着他。

南钰發現氣勢這個東西可能是天生的,與仙、妖無關,比如他讓白流雙悟的時候,人家拂袖就能走,輪到對方讓自己悟了,自己連掙紮都不掙紮,就乖乖悟起來。

更讓人悲傷的是,他還真悟到了。

【至于我這邊你們就不用操心了,怎麽都好弄,總之我保證,你們前腳入海,我随後就來。】

【那你可要快點。要是我姐姐收完了瀛天你才出現……】

【要是這樣,你就不用把仙魄還我了。】

【當真?】

【當真。】

塵華上仙不是個出爾反爾的人,但仙魄丢得太快,求生的本能讓他垂死掙紮:“你們抓瀛天的時候我就在下面看着呢,和那堆神仙一起,其實……也算是出現了,對不?”

白流雙似今日才恍然大悟,頃刻眼睛瞪出精光:“所以你是眼睜睜看着我們打瀛天卻沒出手幫忙?!”

“……不,我記錯了,我的确是日昏月暗之後才回來找你們的。”

“真的?”

“願賭服輸,仙魄給你。”

“嘁,信你一次。”

仙魄重要還是在夥伴心中的高大形象重要?

塵華上仙毫不猶豫作出了選擇。

“下次來找我就站在山頂往天上吹一根,別亂散仙氣。”

留下一撮雪白狼毛後,白流雙回歸山林深處,在她的念頭裏,有事說事,沒事道別,合情合理。然而她走得太快了,于是南钰連一句“我倆可以通過仙魄說話”都沒機會提醒。

不過轉念一想,或許白流雙壓根就不打算再和他恢複仙魄聯系了——既靈入忘淵時,他切了聯系以至白流雙趕到忘淵之畔已晚了,作為報複,白流雙也切了聯系,再不用仙魄和他說話。

如此看來,有撮狼毛也是好的。

塵華上仙自我安慰地将狼毛收入懷中,禦劍回了九天仙界。

剛自塵水裏冒頭,就被幫他照看思凡橋的褚枝鳴告知,長樂醒了。南钰立即奔赴譚雲山的暫時住處,沒成想被仙婢告知長樂仙人醒來不過半個時辰,便去了九天寶殿。沒轍,南钰又不停歇地去了九天寶殿,結果在殿門口被仙侍攔下,言曰天帝正在內殿和長樂仙人說話,下了令,任何人來,都要殿外暫候。

南钰倒不好奇譚雲山和天帝說什麽,一來譚雲山不會瞞他,等會兒見着也就知道了;二來其實都不用想,鐵定與追查罪魁禍首有關。

自厲莽平息,天帝便委派了極信任的上仙徹查此事,然而珞宓将所有信箋都燒毀了,那背後惡徒幾乎沒留下任何證據,于是調查遲遲沒有進展。但整個九天仙界都在私底下傳,罪魁禍首就在衆仙之中,于是仙友們人人自危,生怕一個不留心,惹上懷疑。

內殿,棋室。

靜靜對着殘局冥思了一炷香的時間,譚雲山終于落下一子。

局破。

天帝沒想到他真能破了,訝異之餘,心情又有些複雜:“我對着這殘局百年,都沒想過要在這裏落子。”

譚雲山淺笑,淡淡的,似有若無:“天帝心裏放着太多的事,若像我這樣,只放一樁,早就參破了。”

天帝無奈搖搖頭:“我掌九天。”

是啊,掌九天,又怎可滿心滿眼只顧及一樁事。

但是譚雲山也不關心九天至尊是否也有身不由己的悵然,他在意的是:“天帝說過,我若破了殘局,便可通行九天查厲莽之事。”

天帝擡手輕輕一招,殿門外飛進一鎏金腰牌,落到譚雲山手中。

“攜此腰牌,九天仙界随你走動,九天仙友随你問詢。”

譚雲山低頭握緊腰牌:“冰籠也可以去,珞宓也可以問嗎?”

天帝道:“可以。”

譚雲山擡眼:“那天帝呢,可問否?”

天帝愣了下,點頭:“可問。”

譚雲山不再耽擱,直截了當:“日昏月暗,九霄星落,厲莽出世,忘淵水幹。這‘星批’除了天帝和帝後,還有誰知?”

“無人。四千年前,有星辰落于九天寶殿,其中一塊碎片砸在我的寝榻旁,上面便刻着這‘星批’,只有我與帝後看見,未免謠言四起,禍亂九天,我與帝後當下便将其毀掉了。”

“四千年來,天帝與帝後都沒有告知過第三人?”

“沒有。”

“您怎知帝後也沒有?”

“她或許有專橫武斷之處,但事關九天,她分得出輕重。”

譚雲山不語,仔細回憶瀛洲剛剛日昏月暗時帝後的神色,那詫異與驚恐的确不像裝出來的,若她告知過第三人,定然第一時間就要懷疑到對方頭上,可當時的她,的的确确都是茫然。

“四千年前已得‘星批’,天帝都沒想着去破嗎?”

“想了,而且做了,”天帝有些自嘲地笑笑,“《九天星宮》我能倒背如流,可惜,始終悟性不夠。”他頓了頓,認命似的嘆口氣,“或許像你說的,我要想的事情太多,很難專心去解一件。”

譚雲山:“而且幾千年來九天安然無恙,天帝怕也覺得這‘星批’未必會準。”

天帝坦誠:“人也好,仙也好,心存僥幸是最大的弱點。”

譚雲山可以想象,這“星批”帶來的陰影是如何在年複一年中,慢慢淡得幾乎被人遺忘。

他又問:“如何才能‘日昏月暗,九天星落’?”

天帝實話實說:“不知。”

譚雲山想到了,可真聽見天帝一問三不知,還是有些沮喪。

天帝倒想得開,甚至将這慘淡局面直白鋪到他面前:“也就是說,這背後惡徒不僅知道我藏了四千年的‘星批’,還比我更厲害地知道了如何才能讓‘星批’實現,并且準确選定想要你找回心的珞宓,引得她一步步幫自己實現這個局。”

譚雲山調侃:“天帝這話,怎麽聽起來像在誇他?”

天帝卻笑笑,五味雜陳:“這樣的謀算,若不是用在忘淵水幹,而是用在篡權奪位上,或許現在天帝已經換人了。”

譚雲山試探性地猜:“或許此人就是希望趁亂奪位呢?”

天帝想也不想便搖頭:“亂可以有很多種,但一個妖孽盡出岌岌可危的九天仙界,絕對不是奪位者想要的。”

譚雲山:“所以此人的目的就是忘淵水幹?這對他有什麽好處?”

天帝:“腰牌已經給你,我等着你給我帶回答案。”

……

南钰生生在九天寶殿門口等了一個半時辰,終于等到夥伴出來。

然後,他就傻那兒了。

譚雲山沒料到出殿就看見南钰,眨眨眼,于對方的錯愕中後知後覺,難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頭:“抱歉,吓着你了。”

南钰看着他比馮不羁還光潔的腦袋,心情複雜,這不是吓不吓着的問題,這是……這是圖什麽的問題啊!

他得承認,乍看雖受沖擊,但多看兩眼,就覺出一種別樣的英俊。所以說長得好看是占便宜,怎麽折騰都差不到哪裏去,且譚雲山自有一番風雅氣度,加上腦袋的形狀也挺适合……不對,這些都是後話!

“好端端剃什麽光頭啊——”

“涼快。”雲淡風輕的兩個字,頗有仙人之潇灑。

南钰絕望,他本想說“你不是要把既靈帶回來嗎,就不怕吓到她?”,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揪出背後惡徒後,譚雲山是一定會想辦法下忘淵找既靈的,可說實話,他真的擔心尋不回既靈,又搭進去一個朋友。

“正好你來了,也省得我再去找,”見夥伴不再糾結自己的新形象,譚雲山立刻拉人下臺階,召來雲彩,“咱們邊走邊說。”

南钰跳上雲彩,随他飛了半晌,才想起來問:“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譚雲山目視前方:“冰籠。”

南钰了然,不再多言。

踏雲而行的速度很快,風把譚雲山的袖口吹得呼呼啦啦,總刮到南钰。無奈,塵華上仙只得退到夥伴身後,既避了惱人的寬大袖口,又能讓對方給自己擋風,一舉兩得。

正得意,就見譚雲山後腰有幾絲白,像是原本就粘在衣服上的線頭,後綁的腰帶将其壓住大半,便沒被這踏雲之風吹掉。

他也是閑的,伸手想幫譚雲山把那線頭拽出來,可一拉才發現,不是線頭,是頭發。

一共三根,都是銀白色的。

南钰怔在那兒,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譚雲山穿的是件素色衣裳,若不是他恰好站在他背後,又恰好離得這麽近,可能到最後都不會發現。

眼底澀得厲害,他轉過頭,讓風吹了半天,才将熱氣散了去。

松開手,銀發随風而逝,仿佛從不曾存在過。

伸出手指頭捅捅夥伴的後腦勺,南钰一本正經道:“看久了的确豐神俊朗。”

譚雲山沒回頭,但方圓幾裏都聽見了他理直氣壯的清朗之聲:“我早和你說過,腹有詩書氣自華——”

第 66 章

南钰終于想起在哪裏聽過北嚣了。

那是上古九天衆多玉山之一,盛産白玉,因采取無度,千年前已無玉而荒,待南钰成仙時,早就沒人再提它了。然而那些被采的白玉早已成了各式物件,遍布九天仙界,其中絕大部分都是玉質細膩、溫潤如脂的極上品,後世白玉皆難媲美。

白泉邊,為拖延時間強行與仙兵東拉西扯的他十分言不由衷地誇了那玉石板一番。仙兵回應時,他因分神,只聽見了“北嚣”二字。

如今再去回憶仙兵的語氣神态,那沒聽清的話該是揶揄吧——

【這哪是什麽上品啊,在北嚣,這樣的玉就是石頭。】

明明妖獸接二連三爬出忘淵,該是一片喧嚣狼藉,可不知什麽時候起,周遭一切都靜了。

帝後用仙壁将這裏同外界隔絕開來,壁內只剩天帝、珞宓、譚雲山、既靈、南钰,還有她自己。

譚雲山感覺有溫熱輕輕覆上了自己的手背。

低頭,是既靈。

她被他握着,卻又用另一只手覆了上來。

他握得很緊,她覆得卻很輕,可那輕裏帶着不容動搖的倔強和堅定。

“松開。”簡單兩個字,前所未有的溫柔底下,是極力克制着的某種情緒的微微發顫。

譚雲山心疼極了,他想說你不要管什麽狗屁前世,你就是你,是那個心懷蒼生的捉妖人,那個匡扶正義的修行者,是獨一無二的既靈……可當對上那雙了然的眼睛,他才發現她不需要這些空洞的寬慰。他想說的,她都懂。

那他的心,她懂嗎?

“我怕我松開就再也抓不住你了。”

既靈怔了怔,忽地用力一扯胳膊,便把手從猝不及防的譚雲山手裏抽了出來,随即笑了:“就你那點武藝,本來也抓不住。”

譚雲山眼中又出現了被調侃後的無奈氣悶,雖然只是一閃,可既靈還是在這轉瞬即逝的熟悉氛圍裏,靜下了最後一絲心內震動。

她是既靈,不因任何前世有所改變。

面向珞宓,她直截了當地問:“你扔我下去投胎轉世的?”

珞宓錯愕,這和她預想中的不一樣,她想象中得知自己卑微身世的既靈該是一蹶不振的,自慚形穢的:“……是。”

既靈目光平靜,沒有哀怨或者不甘,只有想弄清真相的坦然:“為什麽是我?”

事已至此,珞宓再沒有任何需要隐瞞的:“信箋上說譚雲山一人無法收服妖獸,必須還要一個幫手。”

“什麽信箋?”

“我不知道。從頭到尾都是它布的局,我如果知道收服五妖獸會惹下這麽大……”意識到自己正在說什麽的珞宓戛然而止,她不能對着既靈示弱忏悔。

既靈卻不意外,她和夥伴們先前就猜到背後還有黑手了,可她還是不懂:“那麽多可以下凡投胎的仙人和仙物,為何偏偏是我?”

珞宓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不是我想選你,是只能選你。若想投胎轉世後再相遇,需得前世有恩情債,”她神情複雜地看了譚雲山一眼,“可長樂實在太涼薄,滿九天仙界竟找不出一個同他有瓜葛的仙友,找不出第二件同他有機緣的仙物。所以你也不用自作多情,你與他,不過就是一段淺緣,在長樂重又成仙的那一刻,你的存在就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既靈微微一笑,望向譚雲山:“喂,淺嗎?”

譚雲山靜靜看她:“長樂前世就這麽一段緣,你說呢。”

既靈歪頭:“你接我一下,我還你一世,虧大了。”

譚雲山眼眶脹得極酸,極疼,聲音卻愈發溫柔如水:“那我再還你一世。”

既靈想也不想就搖頭:“你可別跟我一起往下跳,我還指着你替我教訓罪魁禍首呢……”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她止住話頭,有些讪讪的,“我是不是又自作多情了?”

“沒有,”譚雲山輕輕一嘆,似初春的風,“我喜歡你啊。”

既靈深吸口氣,努力壓下眼底灼熱,沒好氣地白他:“別為了哄我而說謊,我就喜歡那個沒良心還沒得特理直氣壯的譚雲山。”

語畢,她口中默念,落在外面的淨妖鈴竟沖破仙壁飛了進來,最終縮回鈴铛,落入既靈掌心。

她上前兩步,低頭抓起譚雲山的手,将淨妖鈴鄭重地放到他手心——那是一個紋路簡單明了的手掌,一看就是不操心的享福命——扳起他的手指頭将淨妖鈴握緊,正要收回手,一滴淚落到她手背,燙得厲害。

她忽然不敢擡頭了:“一定要找到我那個殺千刀的師父,”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自然,甚至歡快,“然後替我用淨妖鈴狠狠敲他。”

頭頂的聲音啞得厲害:“你的師父,該你親手敲。”

她看着自己被打濕的手背,輕聲問:“以我一人之命能換來世間安定,你可知我有多慶幸?”

片刻沉默。

像幾千年那樣久。

終于,他說:“我會敲得非常狠的,你別心疼。”

還有下去之後最好站在原地,別東南西北亂跑,他在心底輕輕補了一句,否則揪出罪魁禍首之後再下去的我,不知該往哪邊去找你。

從始至終,既靈都沒敢看譚雲山,她怕看了,就舍不得了。直到來到南钰面前,她才擡起頭問夥伴:“該如何做?”

她不相信她孤身一人跳了忘淵,厲莽就能自動退散了。

南钰看着夥伴,恍惚間好像又回了幽村,那個所有人都瞻前顧後的時刻,只有她毫不猶豫,一刀下去,黑白分明。

“黃州,霧嶺,同當年對付異皮一樣,以自身為印将其封入忘淵。”

點點頭,她朝夥伴笑了下,然後又來到天帝面前,眸子清亮,堅定:“能集合衆仙之力把我和厲莽一起推入忘淵嗎?”

沉默多時的天帝終于說了第一句話,卻是:“你想好了?”

既靈意外,一面是她,一面是九天仙界乃至整個世間,她以為天帝不會有半點猶豫。

天帝看着她,又好像不是看她:“命是你的,九天仙界不是。”

既靈心內一動:“這話你當年問過晏行嗎?”

“問過。”

“他如何答?”

“以我一人之命能降此惡妖,幸甚。”

既靈訝異,而後忍俊不禁:“命中注定,我倆有緣。”

……

白流雙聞訊而來的時候,已經晚了。南钰不知用什麽方法斷了同她體內仙魄的聯系,以至于厲莽用力掙紮甩得纏繞在身上的仙索飛起,她才看清仙索的那一端綁着既靈。

她霎時紅了眼,瘋了似的奔過來,卻被眼疾手快的南钰死死抱住。

她想變精魄脫困,卻遲遲變不成,最後用力咬上南钰胳膊,深及見骨,然而南钰任她咬着,未松分毫。

厲莽就那樣被衆仙合力推入忘淵。

入水一霎,忘淵掀起滔天巨浪,仿佛這仙河根本裝不下厲莽這尊大佛,若強行吞入,只能将所有的忘淵之水漾溢而出!

驚濤駭浪中沒人聽見那聲極弱的“撲通”,那是仙索另一端的既靈随之入水。

可所有人都看見了,剎那間,巨浪平息,水面忽然變得極平靜,忘淵又成了那一汪沒有波瀾的幽暗之水,仿佛從不曾喧嚣過。

連低落三尺的水面,也悄然升回原處。

忘淵還是那個忘淵,哪怕它下面正發生着驚天動地的事情,亦不會讓水面泛起一絲漣漪。沒有人知道既靈最終會将厲莽封在忘淵何處,只知道一入忘淵,永不輪回。

前些時候爬出的幾十只妖獸已被悉數制服,整個九天寶殿,忽然陷入一種荒涼的安靜。

南钰心內茫然,不自覺松了力道,白流雙趁機掙脫開來,幾乎是一下子沖到了忘淵之畔。幸虧南钰反應過來,趕在她跳下去之前再度把人抱住:“沒用的!你跳下去也找不回她,只能和她一樣在虛空裏漂着!”

“你們為什麽不攔着她,為什麽不攔着!!!”白流雙聲嘶力竭,她掙不開南钰,只能擡腿狠狠踹在岸邊望着水面的譚雲山,“她對你那麽好,你怎麽能眼睜睜……眼睜睜……”

白流雙說不下去了,也踹不動了,淚流滿面。

譚雲山任由她踹着,一動不動,只靜靜望着忘淵。

難怪前世的自己不要心,太疼了。

喉嚨忽然一陣腥甜,熱氣上湧,他不受控制地彎下腰,咳起來。

刺目的紅,落在岸邊,落進忘淵。

我喜歡你啊。

他輕輕抹掉嘴角的鮮紅,說給自己,亦說給忘淵:“天地為盟,日月為鑒,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所有人都聽見了譚雲山的誓言,盡管他說得近乎呢喃。

但沒人看見他是用怎樣的神情許下這誓言的,因為當他直起身體,沉靜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我會把她帶回來的,如果帶不回,我就在下面陪她,”他直直看向白流雙,“但不是現在。”

這不是她熟悉的譚雲山,卻讓人不自覺想要去信:“要先抓到騙我姐姐的人。”

譚雲山輕輕點頭:“對。”

轉過身,他一步步朝天帝走去。

左右上仙不知他要做什麽,下意識上前擋他,卻被天帝阻止:“讓他過來。”

譚雲山就這樣走到天帝面前,于兩步之遙站定,這個距離剛剛好,天帝,帝後,珞宓,一目了然。

“擅自使計害仙人下凡,無端歷劫受苦,算不算罪?”他這一聲質問用了仙力,字字铿锵,傳遍九天。

天帝定定看他:“算。”

“引我捉上古妖獸,直接導致五妖獸聚齊,厲莽出世,險些讓世間大亂,算不算罪?”

“算。”

“該當何罰?”

“罪首,入忘淵。”

“不可!”帝後護女心切,出言打斷,“此事分明有人在背後搗鬼,珞宓只是被利用!”

譚雲山不語。

天帝看向珞宓:“你只有這一次機會,務必将所有原委道來,若有避重就輕,刻意欺瞞,誰也救不了你。”

珞宓看了眼帝後,後者點點頭。

她深吸口氣,來到天帝面前跪下,将先前在羽瑤宮同帝後說的又講了一遍,并按照母後囑咐的,着重講她的癡心癡情。

天帝聽完,心中愠怒,既為布局之徒的狡猾,亦為珞宓的愚蠢。

譚雲山已猜出七八分,如今在珞宓的敘述裏,合上了所有細節。布局之人就在九天仙界,他知道。

周圍上仙心中驚詫,突如其來的九天之亂,竟是如此大局,可又不敢出言議論,一時微妙靜默。

帝後不失時機出聲,溫婉而和緩:“天帝,珞宓的确有錯,但背後惡徒才是罪魁禍首。”

譚雲山壓在她最後一個字出聲,堅決之勢一寸未讓:“罪魁禍首要罰,幫兇也要罰。”

帝後目光冷下來,若寒霜:“你就不算幫兇嗎?”

“算,”譚雲山說着朝天帝施禮,“求天帝去心留魄。”

天帝不解:“九天沒有這樣的刑罰。”

譚雲山斂下眸子,一字一句道:“不是求天帝降刑,是求天帝幫忙。”

天帝看不清他的臉,但這場景實在似曾相識:“這是你第二次求我去心了。你知不知今日之劫有一半的因,便是我一時心軟許了你百年前的‘去心留魄’。”

“這是最後一次,”譚雲山道,“我保證,這心絕不會再惹禍端。”

這保證其實沒有任何依據,可天帝還是想答應。他想這九天仙界今日的禍事,也許并非一人一妖之過,而是包括他自己在內,整個九天仙界的大錯小錯累積至今,該有的劫數。

閉目凝神,他手中浮起一團淡金色的光,而後金光入譚雲山心口,轉瞬,便包裹着一團東西出來。金光模糊了它的模樣,只依稀透出淡淡紅色,和噗通、噗通的聲響。

譚雲山伸出一只手到光暈之下,輕輕一托,便将那團光暈捧在手中。

天帝問:“還要像百年前那樣,随意丢掉嗎?”

譚雲山輕輕搖頭,托着那顆得而複失的心走到忘淵之畔,轉過身來,望着珞宓道:“譚雲山無辜,但長樂不,他不該用那句‘也許吧’給你希望,不該為了躲清靜,将計就計讓你把他推下思凡橋,這是他欠你的,我幫他還。”

“不……”珞宓想喊不要,可剛剛說了半個字,連真正的呼喊都沒發出,便聽得一聲悶響。

長樂之心,那個寄托她全部希望之物,沒入忘淵。

到頭來,一場空。

重又沒了心的長樂回到她的面前……不,這不是長樂,是譚雲山。

“你是對的,身體發膚也好,五髒六腑也好,不過一具驅殼。”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這裏還是疼,原來一旦真的動了情,哪怕只剩一絲精魂氣,仍記得喜歡的感覺……”

“我發現得太遲,”他笑了下,有點苦,“所以你看,我們倆都挺傻的。”

珞宓閉上眼,忽然再沒任何不甘了。

未必圓滿才輕松,原來死心也能讓人如釋重負。

……

明媚之光再度普照九天仙界時,馮不羁終于醒來。他在同自己仙陣附近第一只爬出忘淵的妖獸戰鬥時,被身後厲莽嘴中噴出的黑霧毒至昏厥,和鄭駁老一樣要入星辰爐,但因毒淺,半日便精魄回體,緩緩蘇醒。

他自床榻上坐起,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就先聽到了傳遍九天仙界的天旨——

【長樂,無辜下凡歷劫,致厲莽現世,不知者無罪,雖擅闖九天,然助九天渡劫有功,功過相抵,複長樂仙人,歸蓬萊;珞宓,因一己私致無辜仙人落思凡橋,是為不善,明知事有可疑卻仍一意孤行,是為不察,終致妖亂九天,其罪難恕,賜冰籠貶谪之刑,永世不得成仙。】

第 65 章

珞宓在噩夢中驚醒,發現自己躺在羽瑤宮的寝榻上。

鬓角的發絲已被汗水打透,貼在臉頰上,些許涼意的潮濕。

她坐起來輕輕喘息,慢慢平複因駭然夢境而狂亂的心跳,由衷慶幸着,還好是夢。

“來人——”竟無一個仙婢發現她已睡醒,要起身更衣嗎?看來最近她是管教得有點松了。

寝殿外,無人應答。

珞宓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正想罵,忽然聽見腳步聲。

只一人,由遠及近。

不是仙婢刻意放輕的細碎,而是沉穩的、不容動搖的氣度。

“母後?”珞宓看着進殿的身影,有些茫然。

帝後見她這樣,怒又襲上心頭:“睡一覺,就忘掉自己闖下多大禍了?”

她是想橫眉立目的,可話一出口,才發現疲憊有餘,震懾不足。連日鏖戰,竟磨得她連發怒的力氣都沒了。

可這足以讓珞宓憶起一切。

原來不是夢,原來那樣日昏月暗星辰盡落的恐怖景象,是真的。

驚懼和後悔洶湧回籠,她的聲音開始發澀,顫抖:“忘淵……真的幹了?”

“厲莽已經喝了快有三天三夜,至多再一個時辰,水面低過三尺,那些被投入忘淵的妖邪就會陸續出來了。”帝後不想對女兒粉飾太平,可當看見其眼中的驚愕與悔恨,還是心生不忍,擡手輕擦她鬓角的汗水,将淩亂發絲順于耳後。

淚水奪眶而出,珞宓撲進帝後懷裏,泣不成聲:“我沒想到會這樣,我真的只是想讓長樂找回心……”

帝後拍了拍她的後背,深吸口氣,穩住心神,冷靜道:“究竟怎麽一回事,你到底做了些什麽?”

珞宓擡起頭,哭得聲音斷斷續續,哪裏還有羽瑤上仙的跋扈高傲,只剩犯了錯的懊悔與惶恐:“說、說什麽都晚了……我闖大禍……闖大禍了對不對……”

帝後擦了擦她臉上的淚水,心已軟得不成樣子,但臉上和聲音都沒洩露半點:“無論忘淵水幹與不幹,罪是一定會問的,你如果不說實話,母後也救不了你。”

她要趁着天帝審問之前把事情弄清楚,以便最大限度護住女兒,但也要趕在忘淵水落三尺之前回去抵禦即将現世的邪魔。

沒有更多的時間耗在這裏了,她必須速戰速決。

珞宓在帝後嚴肅冷峻的目光中漸漸停止哭泣,一連幾個深呼吸後,她終于說出實情——

“長樂原是蓬萊散仙,我喜歡他,可他卻說他沒有心,所以不會喜歡上任何人。我問他如果有心了是不是就會喜歡我,他說也許吧。但我相信,只要找回心,他一定會喜歡我。可是長樂的心成仙時就丢了,我根本不知道去哪裏幫他找……”

“那之後的一個月,我翻遍了仙志閣,一無所獲。就在我想要放棄的時候,忽然收到一張信箋,我不知道是誰給我的,就放在羽瑤宮的書房桌案上,信上說長樂的心被上古五妖獸吃了,只要将長樂推下思凡橋,并指引他收服五妖獸,便可尋回心……”

帝後不可思議:“這樣拙劣的謊言你竟信了?!”

“我沒有信!可萬一,萬一是真的呢……”珞宓低下頭,聲音弱下來,“我想着反正捉妖獸也是功德之事,況且長樂是帶着仙格掉下思凡橋的,就算找不回心,也注定了還會成仙……”

“那五妖獸呢,長樂怎麽知道五妖獸在哪裏?”

“我告訴他的……不,是他跌落思凡橋的幾年之後,我收到了第二封信箋,還有一張塵水仙緣圖,信上讓我把圖送給他轉世的那戶人家……”

其實信箋上還交代了該怎樣說怎樣做的許多細節,可珞宓知道母後不想繼續聽這些了。她現在也覺得自己很傻,可在當時,她真的滿心滿眼就一個念頭——找回長樂的心,不管用什麽方法。

帝後不知該說什麽。

她能想象苦戀中的女兒把這信箋當成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心情,也認同一個注定會再次成仙的仙人,下凡歷一世之苦确實算不得什麽大事,甚至如果不是眼下這樣的局面,她會和珞宓一樣想當然認為“捉妖獸是功德”。

可即便每處都挑不出毛病,在連背後指引之人是誰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依樣照做,仍然是愚蠢之極!

“信箋在哪?”追究前事無益,帝後直接問證據。

珞宓不敢看她的眼睛:“不見了。”

帝後要吐血,守了三天仙陣都沒這樣身心俱疲:“你和我說的都是實話?”

珞宓總算敢擡眼了:“若有半句謊言,願入忘淵!”

“要是忘淵還有水可投,那真是天大幸事。”帝後重重嘆口氣,說不上是如釋重負,還是愁緒萬千,“記住,待你父王審問,你就實話實說,不過有一點,要多談你對長樂的癡心。”

珞宓似懂非懂地眨眨眼。

帝後笑了下,笑意卻沒到眼底:“因愚蠢而被惡徒利用和因癡情而被惡徒利用,你父王絕對更寬容後者。”

……

帝後來去匆匆。

她原本是想弄清楚女兒究竟做了什麽之後,再教其如何避重就輕,認小罪脫大罪,結果發現根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若說女兒身上的愚蠢有什麽好處,那就這一點了——愚蠢讓她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無辜者,一個被別有用心之徒利用的癡情人,唯一故意犯下的錯,不過是推了一個散仙下思凡橋。

随着帝後離去,被屏退的仙婢重新入殿,伺候珞宓更衣。

她木然地配合,直到重新穿戴整齊,才終于定下心思。

“退下!”

“帝後說了上仙不可以離開羽瑤宮……”

“讓開——”

她的宮殿,誰人敢攔?

珞宓一路走出羽瑤宮外。她知道帝後不願讓她出來,一是怕有危險,二也是怕她再做傻事。但她不親見忘淵之慘況,于心難安,不親見長樂之絕情,于心難平。

蓬萊沒有什麽變化,除了黯淡的蒼穹裏再見不到一顆星辰。

九天寶殿,卻已面目全非。

珞宓藏于幾盞宮燈之後,俯瞰整個九天寶殿,斷壁殘垣,煙塵四起,喝着忘淵水的極惡之獸,精疲力竭卻仍守着仙陣的衆仙。

三天三夜,再多仙力也禁不起這樣耗,如今的仙陣就像凡間冬末春初的湖面,冰已化至極薄,随時随地可能碎裂殆盡。

九天要亂了嗎?三千年的大戰要再來一次了嗎?不,會比三千年前更慘烈吧……

父王和母後在仙陣之東,幾位九天法力最高的上仙分別在仙陣西、南、北統帥,長樂,長樂……珞宓仔細看過仙陣,尋找心上之人,赫然發現他就在天帝身後幾步之遙的地方,那位置幾乎算作仙陣之東的副統帥了,而在他身邊……又是既靈!

珞宓的手不自覺握緊,指甲弄疼了掌心。

良久,她呼出一口氣,用鬥篷罩住頭,像很多喜歡扮神秘的散仙那樣,遮住臉,翩然下落,混入仙陣之東。

三天三夜的鏖戰,衆仙早已疲憊不堪,全靠最後一絲精魂氣再撐着,整個九天寶殿陷入一種不可名狀的暮氣沉沉。

除了仙力殆盡,還有越來越渺茫的希望之下,那逐漸冷卻的熱血,慢慢死了的心。

不過也有依然鬥志昂揚的仙友,他們或許阻止不了忘淵水幹,卻有勇氣展望水幹後的世間,甚至細聽,還可見自嘲和調侃,那是極難得的、無論情況多糟都敢于面對的堅定與樂觀——

“如果至惡妖邪都出來了怎麽辦?”

“不知道。”

“我以為你會說那就捉呗,出來一個捉一個,出來兩個捉一雙。”

既靈無奈看他:“如果忘淵水真的幹了,我哪還有命捉妖,早就被問罪了。”

仙力瀕臨耗近讓譚家二少的氣息有些不穩,但半點沒動搖他“高潔的品格”:“妖邪都出來了,誰還顧得上問你的罪,趁亂趕緊跑。”

既靈沒好氣地笑,臉上血色很淡,眸子卻仍明亮:“你怎麽都成仙了,還這麽狡猾。”

譚雲山莞爾,第一次發現這兩個字讨人喜歡。

苦中作樂的兩個人沒注意這番對話被前後之人一齊聽了去。

前頭的天帝還好,假裝沒聽見某些“疑犯”謀劃要逃,并不太難。

後面罩着鬥篷的珞宓卻再沒忍住,淚水無聲而落。

不該是這樣的,找回心的長樂該是喜歡自己的,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她為他做了那麽多,甚至惹下大禍,竟替別人做了嫁衣,她真的不甘心……

譚雲山微微皺眉,不知道是太疲憊出現了幻覺,還是真的有仙人絕望悲切了,怎麽身後似有啜泣?

想要回頭去看,然而剛剛轉頭一點,就瞥見一只爪子搭上了忘淵的岸!

三天大限已到,忘淵水落三尺,那被珞宓形容為要化不化的湖面薄冰,終是碎裂。

仙陣中不知誰喊了一聲:“妖獸——”

接着是此起彼伏的:“這裏也出來了——”

不止譚雲山看到的這一只,而是從已經毀掉的九天門到忘淵之末,皆有妖邪而出!

仙陣再不成型,整個九天寶殿一瞬盡亂!

【都是淺處妖邪,成不了氣候。各仙就近集結,合力制之,斷不能讓妖邪入了凡間,妖魄也不行。】

天帝的聲音此時聽來就像古寺的鐘,沉靜,悠遠,奇異地讓人鎮定。

譚雲山和既靈互看一眼,不必多言,一個劈仙雷,一個淨妖鈴,狠狠擊向妖獸!

然而天帝的金光比他們更快,仙雷和淨妖鈴抵達之前,妖獸已轟然倒下,妖魄離體而出,被天帝收入法器。

既靈後知後覺,忘淵的存在本就是為了永世禁锢那些極惡之徒的精魄,哪怕散于天地都不行,因為散了的極惡之魄,再得機緣,無論修成什麽依然是惡的。

可是淺處的妖邪尚能應對,若再往後,深處的妖邪出來呢?

南钰占不出伏厲莽之法,這就是個死局!

有風刮過臉頰,極快,刀子似的。

既靈下意識擡頭,竟是南钰禦劍而來!

天帝、帝後、譚雲山以及這仙陣之東的幾乎所有仙人都看見了,但沒人敢出聲,都極力壓着狂喜,生怕一場空。

塵華上仙落地,然臉上并無喜悅,而是一種掙紮與痛苦交織的沉重。

衆仙心涼半截。

天帝合上眼,微微調息,而後才緩緩睜開看向南钰,以罕見的鄭重等待九天的命數:“如何?”

南钰自懷中取出“星批”遞上:“伏妖之法在此。”

譚雲山和既靈面面相觑,這是蔔出來了?既蔔出,為何不見夥伴臉上有喜色?

天帝将“星批”打開,明顯在看到某幾個字的時候,有一剎的怔愣。

帝後不知他為何遲遲不語,千辛萬苦占出的伏妖之法,怎麽想都該速速下旨,依“星批”去辦。

實在沒有耐心繼續等,她索性湊過去自己看,反正眼下這般亂也不必計較禮數。

她原只是想看看的,卻在見到一個熟悉的仙號後,什麽都顧不得了:“白玉骨,異仙魄,入忘淵,天下平……怎麽會是異仙魄?晏行不是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經和異皮同歸于盡了?難道還要把他的仙魄從封印異皮的山洞裏取出嗎?這也太……”

太什麽?帝後竟說不出了。

太不可思議?太無稽之談?太……陰魂不散?

都三千年了,渡劫竟然還和當時一樣,需要晏行的仙魄,呵,這滿九天仙界還真是沒他不行。

譚雲山再傻也明白了,“異仙”就是“晏行”的名號,可能是正式的仙號,也可能是随意叫慣了的,而“晏行”,便是那個以自己精魄封了異皮的散仙。

而現在,這團仙魄在既靈身體裏。

難怪南钰那般神情,這是要讓既靈入忘淵嗎?去他的!

尚未自沖擊中回過神的既靈,手上忽然傳來疼痛,低頭去看,是譚雲山握住了她的手,緊得像一把鐵鏈,不由她脫離分毫。

既靈又好氣又好笑地看他,看他難得的幼稚,難得的在意。

譚雲山一字一句,幾乎從牙縫裏蹦出來的:“想都不要想。”

既靈樂了,三天來,第一次沖破罪惡感,像破土而出的小苗,汲取着清新的風,溫暖的光:“跳也要抱着白玉骨跳,等找着白玉骨,你再抓着我不放。”

譚雲山不喜歡她這樣笑,因為這表示她已經定了心。

一個打定了主意的既靈,誰也別想動搖!

“就沒有把仙魄逼出來的方法嗎?”譚雲山真的急了,他這話是對着天帝吼的,他怕再遲一點就什麽都晚了,“那仙魄本來就不是她的!和她根本沒有關系!”

“放肆——”帝後怒不可遏,仿佛被吼的是她自己。

天帝卻只是淡淡搖頭:“只有妖魄與仙魄才永不相容,只要沒有妖氣,無論人、仙、物,一旦吸入仙魄,都會在頃刻間與自身精魄相容。”

所以,要麽全部精魄留在體內,要麽全部精魄逼出軀殼。

非生,即死。

“塵華上仙,”天帝忽略掉譚雲山,直接問南钰,“何謂白玉骨?”

南钰施禮謝罪,實話實說:“塵華不知。”

天帝訝異,眼中閃過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大膽塵華,”帝後雖不知前因,卻也從譚雲山的話裏猜出一二,當下厲聲喝道,“你既已占出星批,怎能不知白玉骨?分明是有意阻攔行此伏妖之法!”

南钰憤怒擡頭,聲音铿锵:“帝後,塵華若有意阻攔,大可不送這‘星批’,我占得出是意外,占不出是本分!”

帝後被堵得愕然:“你竟敢……”

“沒什麽不敢的!”南钰打斷她,赫然起身,不等誰來給他‘免禮’,挺拔立于天地間,像極了嚴冬的傲然松柏,“我乃塵華上仙,司塵水,此番占星既不是為天帝,亦不是為你帝後,而是為了九天仙界!我占出什麽,便說什麽,絕不會有半點隐瞞,否則我對不起師父,更對不起世間蒼生!”

“她就是白玉骨——”

突如其來的女聲,打斷了南钰與帝後的僵持,也打破了最後一絲迷霧。

珞宓走上前來,放下鬥篷,于衆人茫然的目光中,擡手指向既靈,又說了一遍:“她就是白玉骨。”

譚雲山直接把既靈拉到身後,死死盯着珞宓,聲音不自覺升高:“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看是你不知道。”珞宓臉上露出一絲痛快,“你不是什麽都想起來了嗎,那怎麽不記得她?”

譚雲山徹頭徹尾的茫然。

“提醒一句,”珞宓挑眉,似和喜歡看他的狼狽,“你救過她。”

譚雲山更蒙了,他幾乎把成仙之後的每一日都在腦中過了一遍,卻還是沒有答案。

珞宓放輕聲音,越溫柔,越殘忍:“在羽瑤宮,在我的書房,你若不接着,她就碎了。”

譚雲山呼吸一滞,終于明白過來。

既靈卻還是沒懂,她只知道攥着自己手的力道在輕顫,複又更加用力握緊。

“你們到底在說什麽?”既靈實在沒耐心了,這是她自己的事情,為什麽要聽兩個人你來我往打啞謎!

珞宓也痛快夠了,擡頭看向既靈,輕蔑一笑:“你不過是我羽瑤宮的一個白玉鎮紙。”

第 64 章

譚雲山就在相鄰的仙陣方位,側目,便可看見既靈身影。

那道讓厲莽安靜下來的仙術一打在妖獸身上,便驚到了臨近的好幾位仙人,可大家一時都辨不清施術的是哪位厲害仙友。譚雲山直覺轉頭看她,即便只有側臉,仍可見錯愕。

果然。

他不知道為何同樣的降妖咒由既靈來施便有如此法力,卻隐約覺得該和捉異皮時機緣巧合得到的那位上古散仙的仙魄有關。

譚雲山縱有玲珑心思也很難一時理出個所以然,正千頭萬緒,天帝來了。

他瞬間渾身緊繃,掌心仙術已停,卻渾然未覺,恨不能把耳朵揪下來扔過去聽對方到底在和既靈說什麽。

雖不覺得天帝會在這種危急關頭去問一個小小修行者逃冰籠之罪,但至尊者心思誰又說得準呢,總之,但凡天帝有一點要動手的意思,他絕對不會客氣,反正帝後都劈了,不差再劈一次天帝,正好湊對。

天帝動手了,卻不是朝既靈,而是朝厲莽。

不愧是天帝,厲莽在他的仙術下劇烈扭動,旁人打厲莽幾乎是不疼不癢,仙術更多的作用只是加固仙陣,可天帝這一下,在妖獸身上灼出清晰傷痕。

然後是既靈。

不再是九天降妖咒,而是同天帝那一下相同的仙術,甚至在厲莽身上灼出的傷,都與天帝如出一轍!

這不是都用一種仙術就能造成了,必須施仙術的人法力也相當!

她得的那團散仙魄竟真的有如此修為!

譚雲山心中激蕩,是震驚,是澎湃,是終于可以與厲莽一戰的熱血沸騰!可很快他就發現,還有更洶湧的心情藏在這些下面,那是驕傲,是自豪,是擁有一個如此夥伴的與有榮焉,是喜歡上一個這樣姑娘的心甘情願。

“師父你慢一點——”

随風而來的呼喊氣勢如虹,不像叫人,倒像用嗓門替師父清道開路。

譚雲山心領神會,立刻低頭上前幾步,努力融入茫茫仙海。

巨劍上的南钰剛把心放肚子裏,就看見了不遠處與天帝并肩而立的既靈,簡直要絕望:“師父,你再慢一點——”

鄭駁老快讓那蠢徒弟把精魂叫滅了,然這會兒他已無暇訓徒,一個俯沖落于好不容易尋到的天帝面前,什麽施禮拜見都沒有,就伸手把一張紙拎到天帝面前。

既靈被從天而降的庚辰上仙吓着了,做賊心虛地往旁邊挪了挪。

随後而來的南钰幹脆落到她面前,看似湊近師父和天帝,實則是以身體擋住了夥伴——他不知道天帝為什麽沒對既靈發難,但敢肯定師父如果知道了他私放囚犯,能把他塞到星辰爐裏煉了。

相比之下,天帝不愧為九天至尊,對着火急火燎的庚辰上仙,依舊穩如泰山。

鄭駁老最看不上他這樣,都什麽時候了,還裝淡定,索性收回剛蔔出的“星批”,自己念:“巽為風,風卷妖邪,坤位地,地吞陰魔,巽坤相對,是為死門!”

天帝定定看他片刻,看得鄭駁老心急如焚,恨不能替對方發號施令。

【衆仙聽旨——】

整個九天寶殿都在同一時間聽見了天帝的聲音。

不是用耳朵,而是用精魄。

【聚九天門下巽坤位,上仙列前,岱輿、員峤、方壺、瀛洲、蓬萊散仙依次列後,以庚辰上仙為令,聚降妖咒于厲莽死門。】

【散。】

最後一字落下,仙陣唰地散開,喧嚣再起,衆仙或踏雲或乘風,皆以最快速度奔赴九天門!

驟然沒了仙陣,厲莽周身一輕,複又蠕動起來!

不知是不是壓抑太久,再次蠕動的妖獸仿佛卯足了勁,拖行帶起的轟隆聲震天動地!

“南钰,帶上她。”天帝給塵華上仙留下這樣一句,便乘疾風而起,奔赴九天門。

南钰茫然呆愣。偶爾天帝是會像師父那樣直接叫他名字,這沒什麽,但“帶上她”是啥?說這話的時候天帝毫無疑問是看着既靈的,所以是帶上既靈?都到傾九天之力齊攻厲莽死門的關頭了,還惦記着“抓緊疑犯不撒手”?!

鄭駁老也一頭霧水。

應該在冰籠裏的人怎麽就出來了?天帝又為何要帶她?不分輕重一直是他庚辰上仙的風格,卻絕對不可能是天帝的。

沒時間多想了,愛怎麽樣怎麽樣吧,思及此,鄭駁老立刻催徒弟:“帶上她,趕緊!”

南钰剛想伸手,既靈已主動跳上他的巨劍。

容不得再耽擱,南钰立刻帶着夥伴随師父去往九天門。

不遠處,混在散仙裏跟着往九天門去重新列陣的譚雲山,從頭到尾盯着既靈,待她上了南钰巨劍,他也召來雲彩。

天上仙友衆多,譚雲山一路尾随也并不顯眼,但等到了九天門,六排列開,上仙及各仙島之間便泾渭分明。

既靈自然是被南钰帶到了第一排,且是第一排的正中,與天帝毗鄰。

譚雲山混到第二排正中,直對既靈背影,一步之遙。

被他擠得只好往旁邊挪的岱輿衆散仙,紛紛側目,都不認識這位,但又都自我說服,應該是新得道的仙友,所以臉生,且還不懂仙界禮數。

此時,譚雲山已大概想明白了其中關竅。

天帝不是非要帶着既靈,而是看重了她的法力。

仙人已基本聚攏站定,嘈雜弱下來,于是整個九天寶殿,漸漸只剩厲莽的蠕動聲。

轟隆,轟隆,沉悶而悚然。

庚辰上仙踏雲而起,浮于厲莽上方。

九天門是九天寶殿的巽坤位,而此刻,厲莽已在蠕動中越過了九天門,現下九天門卡着的也是它身體的巽坤位。

巽坤位對上巽坤位,死門。

鄭駁老等的就是現在!

降妖咒擦過九天門,穩準狠地擊中厲莽,金光不散,如一柄利刃插在那兒,給所有仙友指引方位。

衆仙早蓄勢待發,立即吟仙術。

一霎,六排仙列湧出無數金光,齊赴厲莽死門!

仙術至,灼煙起,厲莽的巽坤位赫然被傷出一個大洞!

厲莽劇烈扭動,發出前所未有的怒吼!

讓衆仙不寒而栗的是,那吼聲竟來自于厲莽身上剛剛被他們轟出的傷洞!

灼煙散去,衆仙終于看清,那汩汩冒着鮮血的傷洞,正一點點長出泛着寒光的利齒。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靜止了,沒有轟隆,沒有仙術,沒有喧嚣,沒有嘈雜,只一顆顆牙齒破肉而出的窸窣響動。

那傷洞最終成了厲莽的一張嘴。

猙獰的,血盆大口。

【降妖咒不要停!】

天帝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不穩。

譚雲山知道這位九天至尊一定比他們更快更清晰地感知到了某種巨大危險,正準備集中精神繼續施仙術,腳下忽然一顫!

同厲莽出世時一樣的地動,不,比之更烈!

“轟隆隆——”

這聲就像響在耳邊,譚雲山幾乎被震得幾乎五髒俱裂!

厲莽将九天門撞碎了!

塵土四起,巨石砸落,山搖地動間,呼號嘈雜中,六排仙列潰不成形。

可譚雲山一動未動,因為站在他前面的既靈也一樣!

還有天帝,還有鄭駁老,還有南钰。

他們的仙術一下下打進厲莽的“嘴”,每次都能讓妖獸劇烈一顫!

忽然,怒吼再起,血盆大口中猛地噴出紫黑濃霧,直直沖天帝與既靈而來!

沒錯,譚雲山看得真真,那霧不散,就像先前鄭駁老打巽坤位的金光不散一樣,這黑霧亦如利劍,不沖鄭駁老,不沖南钰,就是直奔天帝和既靈的!

妖獸知道誰最有威脅!

“小心——”

譚雲山和鄭駁老一齊出聲。

前者直接撲到既靈,用身體将她護得嚴絲合縫,後者則擋到天帝和既靈身前,一掌發出金色仙光與黑霧于空中劇烈相撞!

金光轟然而散,黑霧如破竹之勢重重擊在鄭駁老的掌心!

鄭駁老身形一晃,沉沉倒地,不知生死。

“師父——”

南钰的聲音幾乎變了調,一下竄到鄭駁老身旁想将其扶起,可手剛碰到衣角,就見一團金光自鄭駁老體內緩緩浮出。

仙魄。

南钰瞬間一片空白。

仙者死,仙魄離。

背後忽然射來一道赤色仙光,觸到仙魄,散成包裹着它的淡淡光暈。

原本向上浮起的仙魄複又緩緩下沉。

南钰詫異回頭。

是天帝。

既靈自譚雲山身下掙紮着爬出時,仙魄已回到鄭駁老胸前。她一瞬就明白了,不自覺抓緊譚雲山的胳膊。

譚雲山被她抓得有點疼。

他知道,她可以為救別人獻身,卻見不得別人為救她而傷。

傻丫頭。

鄭駁老救的是天帝。

想歸想,譚雲山卻也一樣屏住呼吸,緊緊盯着那仙魄,希望其順利回到庚辰上仙的身體。

若這時厲莽再來一下,天帝也回天乏術。

然而不知是不是剛剛那一擊耗了極大妖氣,此時的厲莽在衆仙的降妖咒中重新安穩下來,撞破九天門的那一截身體也落回忘淵之畔,那血盆大口倒仍張着,一下下喘粗氣。

仙魄終于完全沒入鄭駁老胸膛。

譚雲山剛要舒口氣,卻在下一刻怔住——那仙魄又出來了,托着它或者說将它重新逼出來的,是一團黑氣。

南钰雙眼通紅,幾近絕望地看向天帝,他不知道這位九天至尊還有沒有什麽辦法,若有,他甘願以命換命!

天帝沒看他,只定定望着那團仙魄,口中默念有詞。

頃刻,一個巴掌大的、香爐模樣的法器淩空飛來,将鄭駁老的仙魄納入爐內,卻将所有黑氣擋在了香爐之外。

“他中了妖獸的至邪之氣,邪氣不驅,仙魄回不了身體。”天帝隔空将香爐送至南钰手中。

南钰護緊香爐,迫不及待地問:“該如何驅邪氣?”

“肉身入星辰爐,爐下燃淨仙草,足足煉滿七日,切記火不可滅,邪氣盡除。”天帝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香爐,“在那之前,看好你師父的仙魄。”

南钰用力點頭,恐懼、忐忑、慶幸、後怕……他已經說不清自己是什麽心情,再克制不住,濕了眼眶。

“你還真是一點不像你師父。”天帝搖搖頭,似有失望。

南钰不解,愣在那裏。

天帝沉下聲音:“如果現在是鄭駁老,他不會在已經發生的事情上浪費一點時間,而是會以最快的速度回庚辰宮,繼續拿起《九天星宮》,蔔渡劫之法。”

“師父已經占出了厲莽死門……” 南钰怔怔看着天帝,可底氣并不太足。

“要麽是蔔錯死門,要麽是僅有死門還不夠,需以得當之法相配合,”天帝看着一臉少年氣的塵華上仙,目光是極深的信任與托付,“九天仙界能不能渡過這一劫,就看你了。”

“我?”重任來得猝不及防,南钰一時大亂。

他去占星,誰來為師父驅邪?

他根本沒認真學過師父的占星之術,不過是看得年頭久了,耳濡目染會那麽點皮毛,師父都占不出的伏妖之法,他怎麽可能占得出!

“我會派人将星辰爐和淨仙草送去庚辰宮,并在七日內不眠不休守着,你若不放心,大可連人帶爐一并移至占星室。”

“可我真的不行,我只是給我師父打打下手,我連九天星……”

衆仙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打斷了南钰的話。

緊接着,驚呼四起。

南钰看着天帝和兩個夥伴也變了臉色,立刻回頭。然後,他慢慢睜大眼睛,也不由自主倒吸口冷氣。

這是他見過的,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厲莽圓滾滾的身上正裂開一道道口子,每道裂口都流出鮮血,而鮮血中,又慢慢生出牙齒。

最後,所有的裂口都成了嘴,從九天門到忘淵之末,無分頭尾,密密麻麻遍布在厲莽身上,像無數頭只有嘴的小獸聚成了一條肉蟲。

狂風乍起!

忘淵水面被吹得蕩出波浪,可那浪起之後并不回落,而是漾出忘淵,直直進入一張張血盆大口!

厲莽,終是喝起了忘淵之水。

九天寶殿,不,整個九天仙界,陷入死寂。

只漾起又來不及被厲莽喝到的忘淵水,拍落在岸,聲聲清脆。

“你師父有占出一旦厲莽開始喝忘淵之水,多久能喝幹嗎?”天帝從容地問,竟連先前的那絲亂都沒了。

師父還真占出了,只是不想徒增恐慌。

可天帝平和淳厚的聲音,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南钰起身,第一次與他平視,像師父一直以來的那樣:“一天,忘淵水便會降下三尺,三尺之後,淺處的妖邪現世,接着忘淵水越往下降,越深處的妖邪便會陸續而出,不必等到喝幹,世間已亂。”

天帝:“所以一天是大限。”

南钰:“若重布仙陣,可拖至三天。”

天帝:“三天,蔔得出嗎?”

南钰微微擡頭,很想慷慨激昂地說一句“能”,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天帝忽然笑了,清淺的,溫和的,一剎那便将周遭的沉重壓抑驅散,透進微涼的風。

他說:“去吧,盡你全力,成與不成都無妨,那就是九天仙界的命數。”

第 63 章

“沒等人家現形,你們就先被扔忘淵了。”南钰如一陣風般進了內殿,然而聲音遠沒有身形那樣潇灑,及至冰籠跟前,又自嘲地補了一句,“如果忘淵沒幹的話。”

“你怎麽過來了?”既靈看着他風塵仆仆的臉上沒半點喜色,心裏咯噔一下,“又出事了?”

“那倒沒有,”南钰自懷中掏出一個紙包打開,将其內粉末均勻抹到兩根相鄰冰欄上,“師父用厲莽出世的時辰占出一方仙陣,我已送達忘淵之畔,現在天帝率領衆仙按位布陣,将厲莽暫時壓制住了,不過……”他面色凝重地擡起眼,不自覺将空了的紙包攥出褶皺,“真正的伏妖之法,依然毫無頭緒。”

“天帝私藏星批幾千年,你以為他會坐以待斃嗎,一定也用自己的方式尋了不知多少破解之法,”譚雲山安慰地拍拍南钰肩膀,“沒那麽容易的,這注定是場曠日持久的苦戰。”

沒等塵華上仙回應,冰欄倒先回應了。譚雲山尚未收回的胳膊兩側,被塗完粉末的兩根冰欄以極快的速度融化,轉瞬,一個可容人輕易側身進出的寬敞空隙呈于眼前。

衆人呆愣,這可是被蒼渤上仙層層禁锢的冰籠!

“算你們運氣好,還真讓我找到一鼎星辰爐,只有它的爐壁上能刮出這種赤炎粉,”南钰解釋完,又心情複雜地嘆息,“仙志閣偷書,星辰爐偷粉,我這輩子所有的偷雞摸狗都貢獻給你們了。”

夥伴們總算看明白南钰來幹嘛了。

就是不知道千辛萬苦才保住徒弟的庚辰上仙發現孽徒送個仙陣還能“罪加一等”的時候,會吐多少血。

“別愣着了,還得我請你們出來啊。”南钰閃到一旁,騰出籠前地方,“快點吧,再耽擱門口那幫人該醒了。”

譚雲山不客氣,側身一步跨了出來,逃不逃暫且不論,這浸滿寒意的冰籠絕對不想再待了。

回過身,馮不羁也跟着出來了,既靈和白流雙落在最後,一個正在側身往外出,卻明顯心裏想着事,一個等在原地,隔着冰籠朝南钰皺眉:“我們跑了你怎麽辦?”

南钰怔了下,也說不清是驚喜還是欣慰:“你擔心我?”

白流雙不自然地看了眼別處,才硬着聲道:“我是怕你頂不住,回頭那幫臭神仙下來又把我們捉回去,到時候罪上加罪。”

既靈已出籠,南钰索性伸手把磨磨蹭蹭的小白狼抓出來:“怕就怕沒等九天仙兵抓,你們已經冤死在這裏了。”

馮不羁剛重新把腰帶系緊,聞言警惕擡頭:“這話什麽意思?”

白流雙把胳膊從南钰手裏扯回來,眼露殺機:“天帝說話不算話?”

既靈亦沒懂南钰的話,但她總覺得天帝并不像出爾反爾之人,不過轉念一想,她還覺得師父是好人呢,不也被騙得團團轉。

自出籠後一直安靜的譚雲山終于開口,卻不是夥伴們那樣的警惕:“九天在劫難逃了,是嗎?”明明心中已有數,卻仍抱着最後一絲僥幸去問。

南钰一咬牙:“算了,我和你們說實話吧。師父已經快把那本《九天星宮》翻爛了,可除了一個不知能支撐多久的仙陣,其他毫無進展。師父沒和我明說,但我看得出來,占出伏妖之法的希望渺茫。或許,這就是九天的定數。”他的眼裏有對劫難的悲觀無力,亦有對夥伴的濃濃關切,“屆時忘淵水幹,妖孽盡出,九天自顧不暇,誰還會記得你們。倒是那些惡妖省心了,不費吹灰之力,一籠吸幹。”

白流雙不喜歡這個場景,展望一下都不行。

難怪南钰說“冤”,要真就這樣毫無還手之力地被虐殺,簡直死不瞑目!

認定夥伴已徹底清楚現狀,南钰直接說自己的打算:“現在所有人都在忘淵,我領你們去別處塵水,回到凡間之後你們就趕緊躲起來,以後的事情,唉,等真有‘以後’再說吧。”他又看向譚雲山,“你也一起下凡,不然他們都跑了,剩你一個在九天,那真就是所有罪你一人背了。”

“你呢?”這是白流雙第二次問南钰了,她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可就是必須問,不問出來不踏實。

哪成想塵華上仙一臉無辜:“我?和我有什麽關系,我一直辛辛苦苦在庚辰宮為我師父打下手呢。”

白流雙:“……”

那個簡單的傻頭傻腦的臭神仙沒了,嗷嗚!

一行五人自九天寶殿的側門而出,貓着腰朝與忘淵截然相反的方向逃,沒一會兒就到了厲莽現世的地方——竹林坍塌後的深坑。

站在坑邊,才真正看清其巨大,未免繞路費時間,南钰索性喚來巨劍,就近依次将白流雙和馮不羁拉上來,輪到既靈了,後者卻遲遲未動。

南钰這才意識到既靈這一路都莫名安靜,正覺納悶兒,就見她擡起頭,定定望過來:“我要留下。”

那張臉上不是心血來潮或突發奇想,而是久思之後的平靜與堅持。

南钰發現自己竟毫不意外,她現在的眼神就和殺赤黑狡的時候一模一樣。

可厲莽畢竟不是赤黑狡:“天帝都束手無策的妖獸,你留下也……”

“我知道我的力量微不足道,”既靈目光坦然,“但有一分我就使一分,有十分我就使十分。倘若忘淵水幹,我與妖邪拼死一戰,倘若平息厲莽,我願在九天領罪受罰。”

南钰沒話了,抱着最後一絲希望看譚雲山。

譚二少攤手,帶着笑意挑眉:“我以為一離開九天寶殿她就會說呢,已經比我預想得晚了。”

……你倆成親吧。

巨劍忽然晃了兩下——白流雙和馮不羁都跳回坑邊了。

“姐姐在哪兒我在哪兒,我還沒報完恩呢!”

“扔下夥伴自己跑,那是人幹的事兒嗎!”

南钰瞪大眼睛,無語忘蒼穹,他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啊!

忘淵之末,西,三百尺。

“記住,過去之後就按照我剛才說的,分別站到仙陣這四個方位最外圍散仙的身後,他們只會當你們是新趕過來的仙友,這種時候也沒人會跟你們寒暄,站定之後立刻吟九天降妖咒。”

“如果覺得時辰差不多了就吃一顆仙草,千萬維持住仙氣。”

“白流雙你把手縮回去,你帶着我的仙魄呢,要什麽仙草!”

“還有其他問題嗎,有就趕緊問,我再不回去師父該疑心了。”

既靈、譚雲山、白流雙、馮不羁:“快走吧,保重。”

南钰:“……”

目送塵華上仙疲憊的身影漸行漸遠,四人收回眺望,彼此看一眼,行動!

明亮的宮燈之下,一小撮“可疑分子”悄悄靠近忘淵之末。

厲莽已中仙陣,再沒向前蠕動一下,然又不甘心被這樣制住,沿着忘淵一路蜿蜒的肉圓身體劇烈地上下起伏,像在喘着粗氣,地面更是在它的拍打下發出一聲聲悶雷般的響動。

對峙多時,衆仙已适應了這地動山搖般的戰場,彼此間說話大多用喊的。但眼下喊話的仙友們也不多了,持續釋放的仙力讓他們再沒多餘的力氣。

四夥伴已悄然分散,各自尋到了仙陣方位。

既靈這邊站在最外圍的是個仙子,窈窕的背影此刻繃得緊緊,目光注視着山一樣的厲莽,聚精會神吟仙術。

悄悄在她身後三尺處站定,既靈不再猶豫,垂下眼睛,口中默念有詞。

然而剛念了沒兩句,連法力都沒聚好呢,忽然聽見衆仙驚呼,緊接着便覺頭頂一暗!

她立刻擡頭去望,霎時倒吸口冷氣——厲莽竟騰空而起!

只有這時才看得出它究竟有多大多長,幾乎遮住了整個九天寶殿的天!

“不好,它要落——”

衆仙中不知誰喊了一句,聲嘶力竭。

像要印證他的話一般,騰至半空的厲莽忽地停住,而後山一下極速下墜!

以厲莽的龐大身軀,這一落幾乎會将整個忘淵之畔的仙砸在身下!

衆仙四散躲避,整個九天寶殿瞬間成了一片茫茫仙海,哪裏還有仙陣可言!

既靈沒跑,但也沒白白送死,而是一躍而起,用輕功跳到了稍遠一些的仙樹之上。她本就在仙陣外圍,這一跳離開忘淵更遠。

就在她剛剛于樹梢站定,厲莽落下,前所未有的巨響!

随之而起的雲霧塵土遮天蔽日!

疾風中,既靈用力抱住樹幹,心中卻竄過一陣異樣,仿佛某種感應般,她鬼使神差地擡頭眺望,竟在一瞬透過塵霧,看清了二度躍起的厲莽!

先前那下不知砸傷了多少來不及散開的仙人,絕不能讓它故技重施!

這念頭來得猛烈,沖擊得既靈心中幾近顫栗。

她深吸口氣,站直,閉目,一手攬住樹幹,一手緩緩運氣。漸漸地,耳邊什麽都聽不見了,她默念九天降妖咒,初學的咒語,竟仿佛相識已久般,自然流暢。

終于,她睜開眼,運氣之手向半空中一推,奪目金光自掌心而出,直奔再次砸下來的厲莽!

此時仍堅持吟九天降妖咒的不止她一個,那仙術金光也不止她這一道,可偏偏在她的金光擊中厲莽時,妖獸于半空驟然一僵,竟停了一瞬!

而後它繼續下落,卻好像剎那間從勢不可擋的巨獸變成了被風托着的羽毛,速度變得極慢極緩,看得人産生一種恍惚錯覺,仿佛慢的不是厲莽,而是流逝的時間。

既靈也驚着了,一頭霧水,但仙術沒停。

厲莽穩穩落回忘淵之畔,有反應迅速的仙人重新喊“列陣——”

她立刻跳下樹,奔回原位,前面還是那位仙子,不過給她的不再是背影,而是姣好容顏。

既靈正猶豫如此直面是不是應該微笑颔首以示仙友禮貌,卻見又幾個仙人轉過身來對着她,既靈心裏一緊,難道被識破了?

眼看厲莽又有動靜。

她也顧不得仙家禮儀了,無視面前幾位,立刻默念施法,将金光又打到厲莽之上。

不是巧合,厲莽真的又安靜了。雖然她也不知打的是厲莽的胳膊還是腿,身體還是屁股,可的确立竿見影。

既靈這回是徹底蒙了,幾位仙人卻讓她更蒙,唰地一齊跪下!

心撲通撲通跳,要不是仙術不能停,她真想也回個大禮。

結果就聽見施着大禮的幾位仙友清晰而洪亮地喚出兩個字:“天帝——”

既靈脊背一涼。

會錯意只是尴尬,被抓現行就是絕望了。

回頭還是不回頭,這是個嚴峻的抉擇。

“不用管我,繼續仙陣。”八個字,平和威嚴,并無一絲愠怒。

幾位仙人得令,立刻起身向後轉,各歸各位。

既靈希望自己的背影看起來足夠無辜,也希望此地只是天帝巡視仙陣的無意中路過。

很快她就知道這是自欺欺人。

天帝沒走,反而來到她旁邊,就那麽站着,一動不動地自側面打量她。

既靈目不斜視,就望着厲莽,要多大義凜然有多大義凜然,俨然一個棄惡從善戴罪立功的好姑娘。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她必須緩口氣才能繼續支撐仙術,久到她開始懷疑身側之人真的就沒認出她是先前冰籠裏面的“惡徒”,天帝終于開口。

“晏行?”

極輕的兩個字,像在喚一個很久遠的名字。

心裏那異樣又來了。

不同于前時“絕對要阻止厲莽”的兇猛強烈,而是一種淺淺的溫熱。

既靈閉上眼,仔細去感知那回應的出處。

不是心,是仙魄。

那團已成她修為的上古散仙魄。

“我不是晏行。”終于支撐不住,斷了仙術,既靈緩口氣,轉過頭,“他的最後一絲精魂氣散在了黃州霧嶺,我只是那個恰好得了他修為的過路人。”

天帝眼中掠過一絲黯然,極快,以至于既靈懷疑是自己眼花。

她覺得自己可能永遠都看不透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九天至尊。

舊事說罷,該算新賬了,至少既靈是這樣認為的,并已開始琢磨怎樣把“逃出冰籠”這事說得避重就輕,卻不料天帝開始默念仙咒。

真的是默念,因為他連嘴唇都沒動。

可每一個聲,都清清楚楚送進了既靈耳裏,不,應該說就像有個縮小了的人站在她耳朵裏念一般。

随着最後一個字結束,天帝手中射出比她烈得多的金光,直直打在厲莽身上。

剛因為她斷了仙術而騷動起來的厲莽,被這一下打得痛苦扭曲,雖看不清全貌,至少中了金光的這一截冒出灼燒之煙。

許是疼痛,許是忌憚,厲莽再度沉寂下來。

衆仙也早已回歸,複又成型的仙陣重新對其形成桎梏。

“記住了?”天帝重新看她。

雖不知是什麽咒,但的确一遍就記住了,故而既靈點頭。

天帝終于有了一絲欣然:“別用九天降妖咒了。”

既靈懂了,這是教了她一個更厲害的仙術,不過既然學了,總要知道:“叫什麽名字?”

“沒有名字。”天帝正色道,“在這九天仙界,亦是不傳之秘。”

“……”

水行之法,降魔仙術,九天仙界的不傳之秘光她知道的就已經倆了。

很好,這秘密守得沒有任何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