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電閃雷鳴中,細密而低悶的轟隆聲愈來愈近,間或傳來些許仙人焦灼的呼喊,但被雷聲和那種神秘的轟隆聲蓋着,聽不真切。

終于有不屬于星辰雷電的光映入眼簾,有那麽一瞬,讓人産生了白晝歸來的錯覺。

然而很快,少昊便看清那是一盞又一盞宮燈,它們齊聚在九霄之上,或以寶珠之華,或以燃燭之火,映出一片極明之天。

這是從未有過的陣仗。

初見氣勢非凡,再望,卻是悲壯。

九天寶殿,這個昔日九天仙界裏最威嚴恢弘之地,就像黑暗中一座孤島,掙紮着最後的光亮。

籠內五人也看見了。

他們不約而同湊近冰欄,透過空隙,看着九天寶殿越來越近,宮燈之明愈來愈奪目。

仙獸忽地發力,驟然而上,冰籠被猛地一提,五人裏三個沒站穩,狼狽跌坐,還有兩個及時抓住冰欄,身形是穩住了,手卻被凍得生疼。

然而無人腹诽。

因為他們立刻懂了少昊用意。

仙獸一路斜着向上,沖到了齊聚的宮燈之旁,于此高處俯瞰,一切盡收眼底。

恢弘偉岸的宮殿,莊嚴肅穆的九天門,微波輕泛的塵水,靜谧深沉的忘淵,這是南钰日日守護、少昊從前常來的那個九天寶殿,甚至同譚雲山前世記憶中的一磚一瓦都別無二致。

可宮殿以西的竹林已塌陷成一個黑洞洞的巨大深坑,忘淵一側沿着河水走向隆起連綿山脈,所有上仙齊聚在另一側對岸,攢動的人頭并非議論紛紛,而是一刻不停歇地吟念仙術!

轟隆隆——

悶響又起,少昊和籠內五人都看得真真,竟是忘淵一側那隆起的山在動!

不,根本不是山,那是厲莽!

它就像一條巨大的褐色肉蟲,沿着忘淵走勢蜿蜒蠕動,每動一下,便好似巨石滾過地面!

此時再看宮殿以西的深坑,少昊只覺駭然,腦中已不自覺浮現厲莽出世之景——天色忽暗,星辰墜落,雷電交加,竹林驟然塌陷,肉蟲般的妖獸自坑洞中緩緩爬出。

被寒意浸透心神的不止少昊。

“它的頭呢……”冰籠之內,白流雙顫巍巍地問。

那不是單純的害怕,而是詭異、不适雜糅的後背發涼,頭皮發麻。

無人能回答她。

厲莽并沒開始喝忘淵之水,不知是被上仙們的咒術困住了,還是別的原因,總之它只是貼着忘淵一側極緩慢地蠕動。

如果以蠕動方向作為判斷,厲莽的頭該在九天門下,尾該在忘淵之末,可實際上,九天門下的那端同忘淵之末的那端完全一樣,一樣粗圓,一樣灰褐,沒有眼耳口鼻,亦無尖尖細尾,只有起伏的褶皺和極短極密的絨毛,仿佛一條蟲子被切掉了頭尾,只剩一截身子在土裏蠕動掙紮!

于沖擊中緩過神,少昊終于在九天寶殿正門的臺階之上,尋到天帝、帝後身影,不再遲疑,駕着仙獸直奔而去!

離遠的時候,他看着爹娘身邊沒什麽人,就先前的鸾鳳駕停在臺階之下的空曠處,上面睡着自己小妹。可當近了,他才發現并非全部上仙都到忘淵之畔對付厲莽了,至少還有一位庚辰上仙留在這裏,且正與天帝交談,倒顯得一旁的親娘多餘了。

少昊沒敢驚擾,及時駕馭仙獸放慢速度,于鸾鳳駕旁邊緩緩落下,擡頭望臺階之上,以一個不近不遠的距離,等待開口時機,或是被直接發現。

全神貫注交談的那二位壓根沒往下面看,親娘倒第一時間發現了他,立即皺眉搖頭。

少昊沒看懂這是讓自己先不要出聲還是別耽誤時間趕緊去忘淵幫忙,卻不經意聽見了庚辰上仙同天帝的對話——

“若早幾年,興許可算出躲劫之法,現下厲莽已出世,天帝再告訴我這上古星批,給我這《九天星宮》有何用?”

“既已避無可避,那便尋應對之法。”

少昊愕然。不是因為那十六字乃“上古星批”,而是沒想到爹娘竟連庚辰上仙都瞞着。這究竟是什麽樣的秘密,竟被藏得如此之深,如此之久!

“我未必占得出,就算占出,也未必還來得及。”鄭駁老嘆口氣,憂心忡忡地望一眼忘淵,沒看清厲莽,卻在餘光裏掃着了少昊……以及他身後的冰籠。

護徒心切的庚辰上仙哪還顧得上天帝,三步并作兩步沖到臺階之下,怒視少昊,大有如果天帝不在場我就跟你臭小子動手了的氣勢:“蒼渤上仙這是做什麽?我徒兒……咳,塵華上仙犯了何罪,要被囚于冰籠?”

少昊皺眉,對這位上仙可沒親爹那般好脾氣,當即冷下聲音:“庚辰上仙,籠內其餘四個就是此次九天之亂的罪魁禍首,其中一個還拿仙雷劈了帝後,您的愛徒卻為護他們與我動手,你說他該當何罪?”

“罪魁禍首?”鄭駁老回頭,聲音微妙上揚,“帝後,是不是應該将羽瑤上仙喚醒,一并對質才好?”

帝後面沉不語,心裏卻已經把這個向來與她不對付的庚辰上仙拍得灰飛煙滅。

迷暈珞宓,一半是因為不想在“長樂仙人”的處置問題上同她糾纏,一半也是想護她。顯然“長樂仙人”捉五妖獸這事珞宓是知情的,那麽先由她這個當娘的問問清楚,才知道該怎樣将珞宓從此事中保出來。

鄭駁老對此事知道多少,帝後不清楚,但眼下看,只會比她多不會比她少,如果他那個寶貝徒弟有了什麽差池,他絕對會咬住珞宓不放。

臺階上下,兩番心思,都在沉默,也都在較勁。

籠內五人從落地後就沒出聲,因為路上譚雲山就說了,他們現在的身份是“罪魁禍首”,怎麽說都是“狡辯”,不如靜觀其變,先看看九天寶殿什麽情況。

現在他們徹底看明白了——

馮不羁:“天帝……”

白流雙:“太不好當了。”

在場十人,如果珞宓不是幕後黑手的話,那麽她和他們五個還有鄭駁老幾乎清楚一切明面上的來龍去脈,少昊也知東海、瀛天、五妖獸,帝後則親見珞宓對譚雲山的“情”,聯系先前瀛洲的所見,也該有個大致輪廓,于是唯一不知情的無辜者,只剩天帝。

但現在,這個人被夾在帝後和重臣之間,兩邊都等着他做主。

天帝不知籠內關着五顆同情他的心,确切地說,他現在無暇顧及“厲莽”外的任何事:“庚辰上仙——”他的聲音比先前沉了又沉,罕見的有了一種極具壓迫的威嚴,“即刻占星,務必趕在厲莽喝忘淵水之前蔔出阻止它的方法,我不是在和你商量,而是下旨。”

鄭駁老聞言瞪目,一口粗氣把胡子吹得飛起,可天帝比他更快繼續:“同樣,論功行賞和論罪行罰也都在平息厲莽之後。在此期間我保證不會有人動塵華上仙一下。”

“那他們呢?”鄭駁老得寸進尺。

衆夥伴聽得驚訝,南钰卻習以為常。

天帝則比塵華上仙還習慣:“他們也一樣,一切都等九天渡過此劫再說。”

“謝天帝——”鄭駁老終于心甘情願施禮,“然《九天星宮》不同于其他星運之書,庚辰一人恐難參透,還請天帝特許蠢徒一并去庚辰宮幫忙——”

天帝懷疑自己聽錯了:“哪個蠢徒?”

鄭駁老維持着難得的恭敬施禮:“冰籠之中那個。”

天帝張了張嘴,好半天,才咬牙道:“我剛剛許了不動他一下!你現在又要我放他出來?”

鄭駁老:“庚辰不敢,只是九天仙界再無合适的幫手人選,還望天帝許他戴罪立功——”

鄭駁老低着白頭,施着大禮,然聲音洪亮,理直氣壯。

天帝深吸口氣,又慢慢呼出,良久,才緩平心緒:“庚辰上仙請起。”

鄭駁老從善如流。

天帝伸出手掌正對着這位重臣:“五下。”

鄭駁老立即點頭。

除了他,在場所有人皆茫然,包括帝後和少昊。

天帝已經開始數了——

“一。”

“二。”

“三……”

只見鄭駁老如閃電般過來,眨眼功夫已将南钰帶出冰籠!

冰籠一絲未破,籠內其餘四人也安然無恙,只南钰出去了,卻根本沒人看清鄭駁老如何動作的。

他們也沒機會問了,因為帶上徒弟的庚辰上仙一刻未停,咻地踏雲而去!

“五。”

天帝數完最後一個數,長長舒口氣,仿佛終于獲得了從裏到外的徹底安寧。

忘淵之畔的“轟隆”聲不知何時又大了些,他不再耽擱,閉目冥思。

很快,一上仙氣喘籲籲抵達臺階之下,跪拜施禮:“天帝。”

“将冰籠帶到內殿嚴加看守,沒有我的旨意,切不可動他們分毫。”

“是!”

上仙得令,立刻喚來仙兵将冰籠自仙獸身上解下,一陣風般押走。

少昊站得挺直,望向天帝,知道別人帶走冰籠,意味着他将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兒子眼裏的剛毅與果決,終于讓天帝在這個焦頭爛額的日子裏,有了一絲欣慰:“随我去忘淵。”

片刻後,九天門下的忘淵之畔多了兩個身影,當他們的仙術一齊打在厲莽身上時,後者的蠕動重新弱下來。

衆上仙備受鼓舞,又燃起必勝之心。

或許很快他們就會發現,天帝也是第一次見厲莽,也和他們一樣不知這妖獸有何招數、弱點,但至少當下,還可以滿懷信心堅持一陣。

若這時有人能在整個九天仙界上面俯瞰,就會發現五仙島的散仙們都在往九天寶殿這邊趕。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只是忽然天昏地暗地動山搖了,然後天旨傳來,要所有散仙奔赴九天寶殿助上仙們“降妖”。

……

九天寶殿,內殿。

冰籠已被送到此處一個多時辰。那位上仙盡職盡責地同仙兵一起守着殿口,時不時往裏看一眼,确認籠內一二三四都還在。

內殿很大,冰籠被放置在中央,離殿口有些距離,以至聽不太清守衛上仙和仙兵們偶爾的交談,于是那殿外塵水畔的喧嚣,更遠了。

電閃雷鳴已停歇,厲莽的轟隆蠕動也幾不可聞,偌大殿內,只幾盞宮燈,一籠焚香,幽靜得讓人偶爾會産生錯覺,仿佛先前的一切都未發生。

但只是一瞬。

四夥伴已從最初的震驚中徹底緩過來,他們清楚自己做了什麽,也清楚外面正遭遇着什麽,他們彼此沉默,只因各有所思。

馮不羁算“負擔”比較輕的,沒有譚雲山前世今生的糾葛,也沒既靈被師父騙的心碎,當下心裏就是單純的“做了棋子的郁悶”和“引厲莽出世的愧疚”,并且郁悶可以自行消解,愧疚可以亡羊補牢:“我說,降厲莽咱們雖然沒辦法出力,但五妖獸這件事咱們可是知情最多的,反正現在什麽都做不了,要不我們從頭到尾捋一下,看看有沒有可疑之處?”

“不用從頭到尾,”既靈擡起頭,良久的沉靜已讓她眼裏沒了水汽,熟悉的堅定回來了:“我師父,青道子,他給的我六塵金籠。”

譚雲山喜歡她這個模樣,比梨花帶雨美多了。情不自禁摸了一下她的頭,就像她摸白流雙那樣,并眼疾手快趕在被拍開之前收手,對着馮不羁道:“還有梨亭仙夢那個神仙,他給的我爹塵水仙緣圖。”

既靈沒拍着某人,倒拍上了自己腦袋瓜,這叫一個郁悶,可神奇的,這郁悶以毒攻毒,驅散了她心中最後一絲沮喪。大錯已成,疼也疼了,哭也哭了,現在該做的就是竭盡所能去補救!

“好,”馮不羁想到的也是這倆人,“假如既靈妹子的師父和下凡譚府的神仙是一個人……”

“不用‘假如’。”譚雲山打斷夥伴。

馮不羁訝異挑眉:“你已經确定他們是一個人了?”

譚雲山搖頭:“我的意思是不用把事情想得那麽複雜。這個局看似很大,實則關鍵點只有一處……日昏月暗,九霄星落,厲莽出世,忘淵水幹。”他将那十六個字又重複一遍,“只有知道這四句話的人,才能布下此局。”

既靈仔細回憶自瀛洲到九天寶殿的一幕幕:“連少昊和庚辰上仙都不知情的話,意味着天帝有心藏住星批,如果真是這樣……”她眼底一沉,“整個九天仙界裏知道這件事的絕對少之又少。”

譚雲山點頭:“至于知情者都有誰,或者說誰有可能知情,只有天帝和帝後清楚,”他停頓片刻,目光炯炯,“布局之人就在其中。”

第 61 章

【六孔皆亮,天下太平。】

言猶在耳。

這是師父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在病榻上,在臨近生命的終結,師父仍把這八個字清清楚楚留給了她,聲聲鄭重,字字凜然。

師父騙了她?

亦或有人騙了師父?

既靈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原來長久相信的某些東西崩塌是這樣的感覺,沒有撕心裂肺,沒有郁猝怨怼,只一片空落落。倒有些像剛剛的急速下墜,自己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無力等待落地的那一刻,然而仿佛永遠落不到地上,更不會再有人踏着雲彩來接。

譚雲山于昏暗中心念一動,仿佛某種靈犀驅使着他看攬在懷中的既靈,這一看,便心疼起來。她眼中已溢滿水汽,卻生生沒落淚,眼圈已被這極力的隐忍弄得通紅,分明自己在跟自己較勁。

他以為她在懊惱六塵金籠沒困住五妖,可當他順着她的目光也看向六塵金籠,頓時怔住。

憤怒自心底湧起,還夾着難以言喻的酸楚。

猶記得剛認識時,她一口一個師父說,神采飛揚裏盡是自豪。

這樣的徒弟,要多狠才能忍心去騙?

六孔皆亮,天下太平……呵,天昏地暗還差不多。

譚雲山深吸口氣,剛想對既靈低語,忽聽得遙遠天邊轟隆隆巨響!

那動靜極大,震耳欲聾,且連綿不絕,就在所有人呆愣之際,整個瀛洲忽然颠簸起來!就像東海起了巨浪,将這仙島卷得上下起伏!

譚雲山毫無防備,身形一晃便摔坐在地,然而“地動”并沒有停止,坐在地上的他仍被颠得東倒西歪!

他盡量護着既靈,然後發現其他人也沒好到哪裏去,大部分都坐地上了,只帝後、少昊和南钰及時招來雲、水、劍,各自騰空,免于失态。

然而神仙的儀态在天崩地裂面前,微不足道。

流星已落盡,西面天邊開始電閃雷鳴,刺耳的雷電聲混在山搖地動的巨響中,像妖類的凄厲悲嚎!

只既靈和譚雲山注意到了,那六塵金籠在第一道閃電劃破蒼穹時,悄然解體,無數碎片眨眼間,化作淡淡的煙。

日昏月暗、地動山搖中的一縷煙,散得無聲無息。

世上再無六塵金籠。

“少昊!”帝後終于自變故中回過神,聲音裏仍有掩不住的擔憂和焦灼,但也總找回一分威嚴之氣,“此五人交于你,務必拿下問罪!”

少昊一聽便明白她挂心五紫光去往的九天寶殿,一刻不想在這裏耽擱了。

“母後放心!”雖然在婚配之事上他和親娘鬧得幾近反目,但涉及到九天安危,他自然立場分明。

珞宓一聽“五人”,當下變色,她千辛萬苦謀劃讓長樂尋心,為的是其二度成仙後能知情懂愛,與她長相厮守,這要被捉起來“問罪”,還怎麽……

帝後再無耐心應付不知輕重緩急的女兒,所以根本沒給她說話的機會,不,應該說連想都沒讓她想完,便擡手一揚,令其陷入昏睡。左右仙婢眼疾手快接住倒下的羽瑤上仙,扶上鸾鳳駕,帝後随之落座。

鸾鳳駕極速而起,來時如徐徐細雨,去時已成流星趕月。

山搖地動似緩了些,九天寶殿方向的轟隆聲不知何時低下來,于是襯得電閃雷鳴愈刺耳,每一聲,都像一把銳利的刀子,将蒼穹割得千瘡百孔。

見少昊目送帝後,南钰悄悄給四夥伴使了眼色。夥伴們心領神會,白流雙和馮不羁以坐姿輕輕挪到他貼于地的劍身上,譚雲山則維持着攬住既靈的姿勢,喚起托着他們的雲。

轉瞬,五人輕輕浮起,離地約一寸,不仔細看,會以為依然坐在地上。

南钰和譚雲山交換一個眼神,頃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騰劍、雲而起,離弦的箭般……

嘩啦——

從天而降的洪水直接将“箭們”拍折到地上。

南钰、白流雙被水沖散,各自摔落——咚!咚!

馮不羁直接被撲到了幾丈開外——咣當!

譚雲山渾身濕透,仍沒松手,穩穩護着既靈落地——唰!站得筆直。

雖姿态各異,但當牆一般密集的冰柱自地面升起,将他們團團圍住,并最終封成一座冰籠,趴着還是站着已經不重要了。

逼人的寒氣裏,四面冰欄忽然開始緊縮!

原本距離甚遠的五夥伴不得已聚攏,就在他們已經要被擠成肉餅時,冰欄終于停住,剛剛好能容納他們五個人。

從頭至尾一言未發的少昊,狠狠咬破指尖,在冰籠上畫下符咒,每一下都很用力,仿佛要把所有憤怒都傾瀉在這血符裏。

五人理解他的心情,以少昊的角度,定然認為自己被他們五個圖謀不軌者所欺,間接引狼入室,禍及九天,但——

“蒼渤上仙,”南钰終是看不下去,開了口,“自己的手指頭自己的血,你不心疼我們還過意不去呢。”

少昊眼皮都沒擡,畫完這面,又去到另一面繼續畫。

他畫了三面,南钰就跟着轉了三面,清晰從他的動作裏分辨出了三幅“血書”:“困仙咒……鎮妖符……降凡圖……用不用這麽齊全啊!”

譚雲山輕拍他肩膀,南钰不解,卻還是收了聲。

少昊畫完最後一下,口中默念,随後血符泛起金光——符咒既成。

“我知道這種情況下就算我們渾身是嘴也解釋不清,”譚雲山毫無預警開口,低緩而誠懇,“但我們真的只是捉妖修仙,潛入瀛洲不過是希望獲取水行之法,以便回東海去捉瀛天。至于為什麽瀛天在白泉裏,為什麽收完瀛天就變成了現在這樣,我們也一頭霧水。”

少昊終于擡眼,目光如冰籠般冷,聲音卻極輕:“無辜的修行者,嗯,這倒是個不錯的脫罪之詞。”

譚雲山定定看他:“無論在東海上還是現在,我們和你說的都是實話。”

少昊點點頭,全然不與他們争辯,只道:“但願到了九天寶殿上,你們也別改口。”

語畢,他喚來一頭周身金索的碩大仙獸。仙獸落地便笨拙扭動身體,金索一端自然脫落飛向冰籠,另一端則依然在仙獸身上。很快,冰籠被六面捆牢,少昊翻身騎上仙獸的背,仙獸随之飛起,拖拽着冰籠一并騰空。

“日昏月暗,九霄星落,厲莽出世,忘淵水幹!”譚雲山忽然大聲喝,不同于帝後的喃喃自語,他把這幾句話說得像某種不詳之咒。

仙獸背上的少昊猛地回過頭來,目光如利刃!

不料四目相對,譚雲山來了句:“這四句話你聽過嗎——”

少昊那顆心忽悠一下子,說上不上,說下不下,就是累,累得他想把這家夥扔進東海喂魚!!!

“如果你這個天帝之子都沒聽過,”隔着五六尺的距離,譚雲山的聲音卻清得像在少昊耳畔,“我們幾個小兵小卒魚蝦蟹,去哪裏聽得?”

少昊沉默地轉回頭,重新直視前方,然眼底已有微動。

譚雲山望着少昊的背影嘆口氣,也不确定這位蒼渤上仙聽進去沒有。

白流雙撇撇嘴:“別白費勁了,事情因我們而起,反正就是抓妖獸鬧的,我們知不知情,都不影響臭神仙們拿我們問罪!”

既靈:“他不是為了脫罪……”

譚雲山:“我不是為了脫罪……”

異口同聲,又異口同止,倆人互看一眼,要不是眼下形勢嚴峻,怕就要樂了。

譚雲山特禮貌地謙讓:“你說,不對我再糾正。”

既靈白他一眼,然後才和白流雙道:“他是不想讓幫過我們的人心寒。”

白流雙聽完,眨巴着眼睛求證似的看向譚雲山。

後者點頭。

對于狼妖,單“心寒”兩個字就有點揣摩不明白,喜歡就愛,讨厭就恨,被幫了開心,被騙了憤怒,“寒在心裏”是個什麽感覺?

白流雙懵懂的時候,既靈卻在打量譚雲山,好半天,她篤定開口:“你還是和以前不一樣了。”

譚雲山沒辦法從她的眼神裏讀出“喜”或“不喜”,就有點沒底,思忖再三,問了個模棱兩可的:“如何?”

既靈沉吟片刻,忽然問:“真的有心了?”

譚雲山莞爾:“要不要也摸摸看?”

既靈不喜歡這個“也”字。

譚雲山忽然意識到了什麽,收斂玩笑,認真道:“嗯,有了。”

既靈點點頭,連同先前的“如何”一并給了回答:“挺好。”

以前的譚雲山淡漠疏離,外溫內冷。怕朋友心寒?他少讓朋友心寒點就謝天謝地了。

所以和以前不一樣了,挺好。

以前的譚雲山不解風情,沒心沒肺,說好聽點是涼薄,說白了就是不懂喜歡和愛。

所以有心了,挺好。

現在輪到她沒心了。

她把心丢在以前的譚雲山身上了。

……

馮不羁和南钰本想就譚雲山的“我們幾個小兵小卒魚蝦蟹”進行掰扯,堂堂塵華上仙怎麽就小兵小卒了,堂堂功德圓滿之修仙人怎麽就魚蝦蟹了,但圍觀半晌,沒尋到合适的插嘴時機。等到譚雲山和既靈之間微妙的氛圍散幹淨,他們又發現再提前話好像有點涼了,于是收斂玩笑,真正說起眼前之事——

馮不羁:“譚老弟,你爹會不會沒和你說全,比如當年梨亭仙夢,那個下凡的神仙除了告知抓住五妖獸就能成仙外,是不是也提了你一成仙就九天大亂,生靈塗炭?”

南钰:“既靈,會不會有誰對六塵金籠動了手腳,否則前面都好好的,怎麽收到第五個妖獸就困不住了?”

“如果真留了這種話,誰還會成仙,反正上天也是等着被塗炭。”譚雲山沒好氣地否決友人簡單粗暴的猜測,餘光卻似有若無瞥既靈。只有他們兩個注意到了六塵金籠亮起的第六孔,那意味着精魄出籠并非意外,甚至很可能這才是六塵金籠真正的用途,但對于既靈,這實在是個太難接受的事實。

“六塵金籠我一直貼身帶着,沒人動得了手腳。”既靈的聲音有些啞,卻堅定,“而且在五妖精魄出籠後,五孔不僅沒滅,反而第六孔也亮了。”

這下不止南钰,馮不羁和白流雙也驚着了:“第六孔?!”

“對,”既靈垂下眼睛,沉默半晌,緩緩擡頭,“厲莽就是第六只妖獸。”

白流雙愕然:“可你沒收厲莽啊,我們連它是圓是扁都沒看見!”

“不用收,這六塵金籠本來就不是為了收妖的,”既靈苦笑,從眼底苦澀到心底,“以五妖獸精魄喚出厲莽,才是它真正的圓滿。”

原來想通一件事的結果未必是豁然開朗,也可能是無盡酸楚。

“你師父……騙了你?”白流雙不知道為什麽,這話她本該問得憤怒,可出來聲音卻是抖的,小心翼翼得仿佛生怕打碎了什麽東西。

既靈吸吸鼻子,咽下苦,努力扯開一個燦爛的笑:“好像是的。”

白流雙一把撲過來抱住她,沖力之大差點把旁邊的譚雲山撞到冰欄杆上:“姐姐你別難過,其實想想,九天亂了也沒什麽不好,也讓那幫臭神仙吃吃苦頭!”

既靈輕輕環住她,頭卻不住地仰起,用力呼吸,只有這樣才能忍着不讓眼淚溢出來。

忘淵水幹啊,怎麽可能只是吃吃苦頭。她這輩子修的功德,都補不了這彌天大錯的萬一!

可她知道白流雙不懂這些,她只是想安慰她,想讓她心裏好受。

南钰也知白流雙是為了安慰既靈,但有些話必須挑明:“小白狼,你知道忘淵水幹意味着什麽嗎?”

白流雙自既靈懷裏擡頭,似乎懂點,可又懂得不透。

南钰看她,也看所有夥伴,前所未有的嚴肅和沉重:“忘淵水幹,上古至今所有被投入忘淵的極惡之仙、妖、獸、人、物都将重見天日,到時毀的不是九天仙界,是整個世間。”

“整個……世間?就因為我們捉了上古五妖獸?”白流雙縱有萬般妖獸豪情也沒想過有朝一日成為毀天滅地的一份子,“既然五妖獸如此危險,九天仙界為什麽不把它們都消滅呢?放任三千年,偏等我們捉了才來告訴我們這會引厲莽出世,害忘淵水幹?!”

南钰回答不出。

駕着仙獸的少昊也回答不出。

他脊背挺得筆直,仿佛全神貫注奔赴九天寶殿,實則将背後議論盡收耳底。然而越聽越糊塗,越聽越動搖。

倘若背後五人不是無辜的,那忘淵水幹的目的何在?放至惡邪魔出來于他們有何好處?

倘若背後五人是無辜的,那他們究竟成了誰的棋子?

母後知道“日昏月暗、九霄星落”時,會有厲莽出世,會有忘淵水幹,那父王知道嗎?就像那幾個人說的,如果知道,為什麽不提前誅殺五妖獸,以消後患?

少昊頭痛欲裂,他現在只想快些抵達九天寶殿,看看那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第 60 章

閉上眼,盡是喧嚣。下面衆仙議論紛紛,耳畔疾風淩厲呼嘯,真是讓人走都走得不安寧。

極速下墜中的既靈賭氣似的不看,不聽,努力把紛擾都隔在九霄之外。

終于,一切都慢慢安靜了。

摔爛的模樣一定很可怕,好在,她不用親眼看見,也就無所謂丢臉不丢臉了。

下一世會投胎成什麽樣的人呢?

應該會成人吧。

不過如果再喜歡上一個沒心沒肺的就慘了,所以還是做個走獸吧,還能找白流雙去玩,說不定潛心修煉……

“我同意你投胎了嗎?”

耳畔的清靜忽然被低啞的聲音劃破,就像混沌被撕開一道口子,瀉進明朗的光。

身體被穩穩接住,她猛地張開眼,一張俊臉近在咫尺,不過表情不大好,眉頭鎖着,半眯的眼裏盡是不悅的光。

但那雙眸子是熟悉的,熟悉得讓人慶幸,又從慶幸裏開出歡喜的花。

“我做什麽還需要你同意?又想淨妖鈴了是吧。”她很努力地氣勢洶洶,奈何笑意半點不矜持,非急着出來。

“姑娘,我這好歹是英雄救美,能否給一絲溫柔?”他撒了謊,因為懷中人那沒忍住的眉眼彎彎,是他見過的最溫柔的笑靥。

“如果你現在把我放下來,溫柔什麽的,可以考慮。”

“好。”

“……”她只是随便說一下用不用撒手得這麽幹淨利落啊!

似乎聽見了她的腹诽,那人輕嘆口氣,明顯也有留戀和不舍:“再不過去,我倆就等着被冤魂索命吧。”

沒等她反應過來,身下之雲便帶着他倆以極快速度向下俯沖,終于在最後關頭,接住了白流雙和馮不羁。

已經抱着必死覺悟的夥伴們劫後重生,先是茫然,待慢慢緩過來,相信自己的确活着之後,“真性情”一并回籠——

馮不羁:“譚二,別以為我沒看見,救完既靈妹子之後你竟然還和她說了兩句悄悄話!你馮兄我還往下摔着呢你知不知道!唉,人是沒摔着,心已經摔碎了……”

白流雙:“姐姐,你收妖之前說一聲啊,我在這破地方變精魄特別費勁,剛才一點準備沒有,怎麽都變不成,吓死我了——”

既靈一邊摸白流雙的頭安撫,一邊看某人對着馮不羁笑,也不辯解,就笑盈盈的,态度好到讓馮不羁再沒半點脾氣。

這個踏着雲彩過來接他們仨的家夥,還是譚雲山。

真好。

好得像在夢裏。

南钰緊繃的身體終于松懈下來,饒是如此,他仍哀怨地瞪了暗中死死攔住他的師父一眼。

鄭駁老挑眉——我就知道他們死不了,你不說感謝我阻止你暴露,還瞪我,孽徒!

南钰沒心思跟師父鬥嘴,只無聲詢問——現在怎麽辦?

夥伴安然落地固然大幸,但擅闖九天仙界是重罪,眼下已圍了這麽多仙友,他們插翅也難逃!

師父給來的眼神簡明易懂——稍安勿躁,靜觀其變。

南钰覺得自己永世也修不來師父的淡定。

金錘仙人亦從半空中落回,剛穩住身形,就見四個不速之客旁若無人地“內部交流”起來,聲音之喧嘩,态度之自然,簡直沒把九天仙界和這圍觀衆仙放在眼裏。而且這種理直氣壯的氛圍還帶出一種錯覺,仿佛人家是主,他們這些仙人是客,愣是有種貿然出言頗為無禮的詭異感覺。

這不荒唐嗎!

“你們究竟是誰,竟敢擅闖九天仙界!”金錘仙人手臂一落,錘頭砸地,轟然一聲響,極具氣勢。

四夥伴其實也心虛,只是凡事都需要有個破局之人,在此之前,深淺未知,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眼下金錘仙人破開局面,先定了個“擅闖九天仙界”的罪,四人互相看一眼,并不意外,反而有種“終于來了”的踏實。

四人一齊起身,倒讓衆仙眼前一亮。姑娘美,公子俊,還有一個……先不說這個了。

本以為眼下這種局面,四人必然急着辯解,不料三人坦然安靜,只一人像要開口的樣子,結果還特從容不迫,先清了清嗓子,然後環顧一圈,微笑致意。

衆仙或好奇,或焦灼,總之都等得想揍人。

一路來的默契讓譚雲山很自然成為這種場面下的發言之人,都不用商量,三夥伴默契安靜,等着他侃侃而談,運氣好,還能把黑說成白,把死說成活。

但這種信任是有條件的,比如你不能生死關頭了還不忘“姿态風雅”……

“我們不是擅闖九天仙界,”吃了夥伴一記暗腳、一下胳膊肘、淨妖鈴怼側腰之後,譚家二少終于開口,聲音溫和謙遜,彬彬有禮,“他們三個只是想幫我回家。”

“回家?”金錘仙人嗤之以鼻,“別以為沾了點仙氣就能成仙了,你要真功德圓滿,該随禮凡上仙走塵水入九天,我可沒聽說哪位仙友是從白泉裏沖出來的,呵,”他看向衆仙,講笑話似的,“還帶着妖獸呢!”

衆仙哄然大笑。

南钰再忍不了,甩開師父的手,沖出半步:“你——”

“我乃長樂仙人!”譚雲山比他更快,驟然厲聲,“一百三十二年前成仙,居蓬萊,要不要去仙志閣查查《九天散仙志》!”

南钰肯定他看見自己了,所以才這樣一反常态,再無從容,只剩淩厲。

他不是在和衆仙對峙,他在告訴自己……不,接住六道不着痕跡白眼的南钰沒好氣地笑,心中了然又苦澀,苦澀裏又翻出滾燙。譚雲山是在替所有夥伴們強硬表态——你個蠢蛋,不許出來。

沒人注意到塵華上仙的動靜。

突來的“仙友身份”讓圍觀衆仙猝不及防,一時錯愕。蠢蠢欲動的仙兵們也呆愣,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還要不要上前“拿下”。

金錘仙人忽然立于一個尴尬位置,繼續質問,底氣略虛,退而不語,顏面難存。極短的時間內這位仙人思緒風馳電掣,終于想出個自認為可讓對方啞口無言的問題:“仙人本就待在九天,何來回家一說,若是下凡,走塵水歸之便可,怎麽你這位仙友還要旁人護送?”

譚雲山斂下眼眸,沉默。

金錘仙人得意嗤笑:“答不上了?”

語畢,耐心盡消的他直接喝左右仙兵:“還等什麽,速速将其拿下!”

仙兵咽了咽口水,沒敢動。

沒逮住闖入者頂多被罰,逮錯了仙人那可要治罪的。

金錘仙人面上挂不住,索性自己來!

不料剛掄起金錘,就見那位“長樂仙人”擡起眼,微微一笑:“我并非答不上,而是怕你不敢聽。”

“喲呵,”金錘仙人被這大言不慚逗笑了,“你這樣一說,那我非得聽聽不可了。”

譚雲山聳聳肩,滿足他:“是羽瑤上仙将我推下思凡橋的。我歷盡千辛萬苦,終回九天仙界,第一件事就要去找天帝告狀,不料打擾了諸位。那就麻煩衆仙友——”他環顧一圈,清朗的聲音裏染上微涼笑意,“看哪位能受累跑一趟九天寶殿,代我擊鼓鳴冤。”

剎那間,鴉雀無聲。

圍觀仙友們看天的看天,轉頭的轉頭,恨不能從沒來過這裏。

誰瘋了去幫他跑九天寶殿,他們現在只想合力把那個不長腦子的金錘仙友擡起來扔忘淵!

咣當——

金錘自手中脫落,仙人連忙彎腰去撿,已顧不得狼狽與否。

他甚至認真思考如果從現在開始裝失憶,是否來得及。

譚雲山早料到了這樣的局面。

看熱鬧是一回事,做“知情人”或者說“見證者”,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萬一天帝護短,想将所有人封口,那真就是禍從天降。

但對不住,這正是他想要的,知道的人越多,牽連的越廣,天帝越不敢輕易徇私。

他不是真要讨什麽公道,只是想弄點談判條件,好幫既靈他們全身而退。

這樣想着的譚雲山不經意瞥到三位夥伴。白流雙和馮不羁一如預料之中,既驚訝他憶起前世,亦不恥珞宓所為,最後還有點對他吓唬那位金錘上仙的強烈稱贊和認可;可既靈不一樣,她眼裏閃着某種他看不懂的情緒,似……動搖?

他驀地明白過來,立刻想告訴她自己還是譚雲山,還是那個會讓人恨得牙癢癢的譚二,可剛說了一個“我”,便被突如其來的驚呼打斷——

“你真的都想起來了?!”

那聲音帶着疾風,由遠而近。

譚雲山擡起頭,羽瑤上仙已落至他跟前。

圍觀衆仙友紛紛後退兩步,一來拉開些距離,于心裏更有安全感;二來萬一起沖突,也免殃及池魚。

珞宓看也不看他們,只帶着期望盯住譚雲山,目光炯炯:“心呢?心也回來了對嗎?”

譚雲山不知該如何回答。

珞宓等不及,索性擡手貼到他的胸膛,隔着衣服靜靜感受他的心跳,很快,她面露狂喜,那真真切切的喜悅讓她整個人都在發光:“真的回來了!長樂,你有心了!”

珞宓的手潔白如玉,十指纖纖,單看着便可想象輕輕一握的柔軟與嬌嫩。

既靈別開眼,垂于身側的手輕輕握拳,拇指似有若無擦蹭着指節上的繭。

久久未得回應,珞宓才覺出不對,她按捺住激動心情,深深看進他的眼睛。

“你已經想起來了,”她一字一句,不是疑問,是篤定,“為什麽不說話?”

圍觀衆仙很想告訴這位羽瑤上仙,他剛才說了,且慷慨激昂地要去天帝那裏告你。

但這種時刻,沒誰發昏冒頭。

譚雲山輕輕吸口氣,又慢慢呼出,平靜的眼底透不出任何情緒:“我該說什麽。”

珞宓以為他生氣了,連忙解釋:“我也是沒辦法才出此下策,我只是想幫你找回心,你的仙魄還在,你注定要成仙的,就當……就當下去游玩一圈。”

譚雲山沉吟片刻,忽然指了一下身旁的夥伴,用只有他們幾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道:“其他的事情可以慢慢說,先放我這些朋友離開九天仙界。”

趁着沒真正驚動九天寶殿,圍觀的大都是瀛洲散仙,珞宓發話還是有分量的。

然而羽瑤上仙沒他那“稍後再說”的耐心:“什麽叫‘其他的事情’,在我這裏你的心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她極力壓着聲音,不想讓那些看熱鬧的人聽見,可太過激動,讓她的聲音有種随時會斷裂的緊繃,“你說過如果你有心,你就會……”

她終于看見了他身旁的三人,生生咽下了“喜歡”。這樣的表白哪怕有一個外人在場,都讓她難堪。

“我當真了,”她換了一種說法,一種只有她和眼前人明白的說法,“‘也許吧’對我而言,就是‘能。”

風停了,缭繞的仙氣也不飄了,一切恍若靜止。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帶着希冀,帶着膽怯,像等待審判的人:“你知道的,對嗎?”

譚雲山望着她,一時無言。

是的,他知道。

所以他才給了那樣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既能讓珞宓下決心動手,又給自己留了後路,想着若二度成仙後被要求兌現,他依然可以說我沒答應,我說的就是“也許”。

當時的長樂,狡猾得心安理得。

現在的譚雲山,卻沒辦法理直氣壯了。

如此時刻,他竟然還分心去去想,如果既靈知道了來龍去脈,肯定要用淨妖鈴敲他了。他甚至能模仿出她的反應,蹙着眉,白着眼,正氣凜然斥責——讓你不好好把話說明白,非要耍心眼,害人害己了吧,活該。

譚雲山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嘴角揚起的瞬間,他猛然回過神,迅速收斂。可還是看見了珞宓眼中的驚詫。

“你……”珞宓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眼前人的眉眼仍依稀可見當年長樂的模樣,但又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同了,讓她覺得陌生。

忽然又起了風,且随風飄來鸾鳳之音。

衆仙立刻跪地,施大禮迎駕。

圍觀仙牆驟然矮一截吓了四人一跳,既靈、白流雙、馮不羁不明所以,循聲張望,只有了前世記憶的譚雲山清楚,鸾鳳齊鳴,帝後駕到。

頃刻,銮鳳駕徐徐而落,随行仙婢左右排開,帝後下鳳銮駕,由貼身仙婢扶着,緩緩來到衆人面前。

她未發一語,目光輕飄飄掃過施大禮的衆仙,良久,才說了第一句話:“散了吧。”

衆仙如獲大赦,頭也不擡紛紛後撤,待覺得足夠遠了,才起身速速各回各處。

眨眼間,白泉邊空空蕩蕩,除了譚雲山四人,珞宓,就只剩帝後和她的仙婢……以及立于鸾鳳駕旁的蒼渤上仙。

被特意叫回訓話不想訓到一半就來人通報親娘說珞宓在瀛洲出事了,少昊是蒙的;想着随行而來說不定能幫妹妹一把,卻見到了幾位“故人”,少昊是蒙上加蒙。

現下他能做的就是保持安靜,盡量裝無辜。

幸而那幾位沒有同他相認的意思,親娘也沒從瑾虹仙姑的草草描述中将東海上冒出來的修行者與眼前這幾位勾連起來。

她只關心珞宓:“什麽了不得的事竟鬧到瀛洲了,你是想讓滿九天仙界看你笑話嗎!”

“母後……”珞宓在心上人那沒等來想要的回應已經夠苦了,如今又當着長樂的面被這樣罵,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帝後皺眉,不悅中難掩心疼:“算了,随我回去再說。”她頭痛地嘆口氣,“你一個,你二哥一個,就沒一天讓我省心。”

數落完珞宓,她才第一次正眼看“罪魁禍首們”,不料這一看,便黑下臉,以袖掩鼻,仿佛聞到惡臭一般:“怎麽連妖都能混到九天裏來了。南钰呢,天帝讓他守塵水,他倒守得真好,我看這個塵華上仙也不用做了……”

帝後一手掩鼻,一手輕輕一彈,話音未落,一道金光已淩厲刺向白流雙!

既靈眼疾手快将白流雙拉到懷裏,以自身去擋!

金光狠狠刺入她肩膀,巨大仙力當下将她和白流雙一起撞飛,複又狠狠落到地上。

帝後皺眉,九天有律,妖邪入九天,格殺勿論,人則不然,還是需要天帝來審,所以她沒打算動其他人。但與妖邪為伍,就怪不得她了。

掌心再度聚攏金光,這一次,無分人、妖……

咔!

突來的灼燒與疼痛打散了她手上的仙術,也打得她錯愕震驚,嘴唇氣得抖了許久,才對那“膽大包天之徒”吐出一句:“你、竟、敢、對、我、劈、仙、雷——?!”

譚雲山沉着臉,眼中已結寒冰:“你再動她一下試試。”

帝後氣得說不出話。她不怕一個小小散仙的威脅,可她不敢相信九天仙界裏竟有人敢給她這樣的奇恥大辱!

珞宓也急了,大聲呵斥:“長樂——”

他看向她,一字一句糾正:“我叫譚雲山。”

再不拖延,他轉身飛快奔向既靈和白流雙,後兩者已被馮不羁和南钰扶起……南钰?

“你幹嘛出來。”及至跟前,譚雲山将既靈接到自己懷裏,才以極低的聲音咬牙切齒。

“這樣都不出來我還是人嗎!”南钰被師父攔得已經紅了眼,最後被硬拉走的時候再忍不了,愛誰誰,踹了師父一腳後便掙脫回來藏到白泉玉石板之後。就這他都已經後悔了,早出來的話,既靈未必會挨這一下。

轉瞬之間,陣營分明。

這邊,譚雲山、南钰、既靈、白流雙、馮不羁。

那邊,帝後、珞宓、少昊以及衆仙婢。

衆仙婢在譚雲山劈仙雷的時候已經徹底茫然了,死死低頭縮着肩膀,就怕被遷怒。

少昊更是一片空白,自有記憶起,就沒人敢這麽對他親娘,父皇都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能忍就忍,能讓就讓。拿仙雷劈……這幫瘋子。

“反了,反了……”帝後怒急攻心,翻來覆去重複這兩個字。以她的仙術可以輕松殺掉這些大逆不道之徒,但不行,直接殺了太便宜他們了!

既靈在譚雲山出手時已經變了臉色,這會兒被人攬着,看着對方眼中的“堅定殺機”,說沒感動是假的,但你為夥伴出頭也要看看時候啊,在九天仙界用雷劈帝後你是怎麽想的!而且就算動手,也該她來動,反正她又不想成仙,這剛修回的仙還沒捂熱呢,就給帝後一雷,那塵水路不是白走了!!!

心內咆哮間,她掙了兩下,竟沒掙開譚雲山攬着的胳膊,只得無奈道:“我沒事了。”

她沒說假話,帝後剛剛那下對妖不對人,打身上後除了讓她摔疼點,倒無大礙。

譚雲山不理她,仍緊緊盯着帝後,生怕對方出其不意來一下,不過胳膊倒箍得更緊。

既靈肩膀本來已經緩和的疼痛倒在他的用力之下卷土重來,這叫一個心累,正準備掏淨妖鈴,打算戰鬥之前先在夥伴腦袋上磨磨光,不料頭頂忽然傳來妖獸低嚎!

五夥伴對着嚎叫太熟悉了,當下一震,不約而同擡頭。

帝後、珞宓和少昊也下意識循聲而望。

只見自收了瀛天之後便不見蹤影的六塵金籠,不知何時已立于半空之中,亮起的五孔裏,紫光濃而盛,大有噴薄欲出之勢,而那妖獸低嚎,便像困獸在金籠之內的掙紮與咆哮!

沒給任何人反應時間,紫光終于突破桎梏,破籠而出,風馳電掣般于空中劃出五道紫線!

那五精魄仿佛知道要去哪裏,轉瞬,便消失在西面蒼穹!

瀛洲漂于東海,其餘四仙島皆在其上,南钰思忖,西面……

他猛地呼吸一滞。

瀛洲以上以西,是九天寶殿。

天忽然黑下來,沒一絲預兆,就那樣驟然漆黑,暗得像深夜。

挂在蒼穹的繁星成了唯一的光亮。

然後沒多久,星辰開始墜落。

先是一顆,兩顆,而後十幾顆十幾顆的落,像有人将一盤玉珠傾倒下來,以粉身碎骨換剎那芳華,極美,極絢爛。

一切發生得太快,讓人應接不暇,南钰看着滿天流星,幾乎要忘了那飛往九天寶殿的五妖精魄。

直到聽見帝後顫抖得近乎恐懼的聲音。

“日昏月暗,九霄星落,厲莽出世,忘淵水幹。”

所有人都聽見了。

除了既靈。

她沒看流星,也沒聽清帝後的話,而是目不轉睛盯着仍在半空通體紫光的六塵金籠。

六孔,皆亮。

第五卷:妖亂九天

第 59 章

蓬萊西北一隅,某棵不知名的仙樹,一襲錦繡華服的長樂仙人栖在茂密枝葉裏,偷得半日清閑。

按理說散仙該是終日逍遙的,何須“偷閑”?

對此,長樂仙人簡直有一肚子苦水要倒。可他生性不喜與人來往過近,于是認識的仙友們皆是點頭之交,若他突然掏了心窩,倒要讓對方不知所措了,故而偶有煩悶,自行纾解也就過去了。

但近來這樁煩心事,卻非他一人之力可解……

“長樂仙人——”耳畔傳來仙婢驚喜之聲,不知道的還以為發現了什麽寶貝。

長樂默默嘆口氣,自樹上跳下,對着仙婢微笑颔首。

仙婢與他也算老相識,言語間少了幾分恭敬,多了幾分熟稔:“怕是蓬萊所有偏僻角落都讓您長樂仙人走遍了。”

長樂認命似的笑笑:“不還是讓你找到了。”

仙婢苦笑:“既知遲早會被尋到,何必次次閃躲呢。”

長樂頑皮地挑了下眉:“躲過一回是一回。”

“這次您說什麽都要随我去一趟了,”仙婢也不願意做這強人所難之事,可奉命而來,若遂了長樂的願,那遭殃的就是自己了,“羽瑤上仙已經開始砸東西了,說要再請不來您,她就把整個羽瑤宮砸了。”

長樂扶額,覺得頭痛。砸自己的宮殿威脅別人,也只有珞宓能做出這樣驕橫的事。當真以為他怕她砸嗎,那羽瑤宮又不是他長樂住,碎成一地又怎樣。

幾次三番遷就,不過是看她一個姑娘,怕話挑明太傷人。可他自認已将婉拒姿态表達得非常明顯了,連貼身仙婢都看出了他滿蓬萊地躲,還要如何?

“長樂仙人別怪我多嘴,”仙婢見他滿面愁緒,醞釀多時的話終于有機會自然出口,“您既然無意,何不同羽瑤上仙說清楚,講明白,落得個一勞永逸的清靜。”

他笑了,目光仿佛能看穿一切,聲音很輕:“是我一勞永逸,還是你們一勞永逸。”

仙婢怔住,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眼神狼狽。

“我随你去。”長樂淡淡吐出四個字。

仙婢訝異,不明白為何忽然就應允了,但腳下沒半刻拖延,立即往羽瑤宮領路,生怕走得慢了,身後之人反悔。

長樂随仙子前行,望着對方柔弱背影,有些後悔自己的刻薄。

她們不願再日日對着珞宓怒火,盼他快刀斬亂麻;他不願承擔惱天帝之女的後果,盼着她知難而退。誰都揣着算盤,誰也沒資格說誰。

羽瑤宮映入眼簾,長樂仙人的腳步愈發沉重。

成仙百年,前九十年的逍遙都抵不過近十年的煩惱,再這樣下去,他寧可投胎轉世,不做這破神仙了。

剛踏入宮門,便聽見東西摔碎在地的聲音,不知是擺件還是杯盤,聽得長樂一陣可惜。

仙婢明顯不大敢靠近,從宮門到羽瑤所在的書房,不長的路,讓她走得一步三回頭。

長樂看不下去,淡淡往旁邊瞥一眼。

仙婢如獲大赦,立即退至一旁。

長樂看着前方書房半開的門板,醞釀片刻,舒出一口氣,下了決心似的大踏步而入。

“誰讓你進來的——”

随着呵斥,淩空飛來一樣物件,夾着疾風直沖長樂仙人面門!

他沒躲,而是擡手擋于臉前,穩穩接住了“飛來橫物”。

一個玉雕的白鷺鎮紙,玉質溫潤通透,白鷺栩栩如生。

“難得的好物件,碎了多可惜。”他帶着笑,翩然而入,徑自走到桌案之前,将鎮紙放回,自然得仿佛這裏不是羽瑤宮,而是他的書房。

也不怪他這樣,實在是被邀來此“琴棋書畫”的次數太多,不想熟也熟了。

珞宓沒想到來的是他,驚喜之餘,又被他的“從容”所惱。

她動心時,便是喜歡他的淡然風雅,眼中盈笑。

可現在她恨的也是這個。

他仿佛沒有怒哀樂,無論對着誰,皆眉眼帶笑,無論遇上什麽事,皆淡定如常。她有時候會覺得,他連喜都沒有,那笑不過是習慣所致,因為笑了便可省去許多麻煩,而淡漠和疏離,才是藏在那盈盈微笑下,真正的東西。

長樂,長樂。

她卻想看他落淚。只為她一人落淚。

“我還以為真的要把羽瑤宮砸了,你才會來。”明明想訓斥,想态度再硬些,可對着這人,還是一張口就先輸了氣勢。

長樂看着她眼中的哀怨和懊惱,笑意漸淡,難得聲音裏帶上些誠懇:“我不過一個散仙,你這是何苦。”

珞宓定定看他,字字堅定:“我就喜歡你這個散仙。”

長樂猶記得她第一次說“喜歡”時,垂着眼眸,含羞帶怯,而他則錯愕茫然,一時失語。

如今十年過去。她羞澀盡退,只剩執拗,他聽慣見慣,心內再無波瀾。

日久生情是件很美的事。

但更多的時候,日久成疾。

“我沒辦法喜歡你。”早該這樣清清楚楚給個回應的。明知暗示不會讓對方死心,仍得過且過敷衍着,是他的錯。

珞宓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她追着他跑了十年,她以為他的無奈總有一天會變成感動,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她都可以等,怎麽會好端端惹來這樣一句……

“我不是故意摔東西的,誰讓你總躲着我……”她知道了,一定是自己惹他生氣了。

這樣想着的珞宓甚至在惶恐裏生出一絲“他終于為我動怒了”的開心。

長樂有一瞬的猶豫,但很快又回歸定然。開弓沒有回頭箭,得過且過的時候,十年如一剎,打定主意之後,拖一日都嫌多。說到底,他就是個不願委屈自己的涼薄之人,也不知珞宓看上他什麽了。

“我沒生氣,”他聽見自己溫和地說,“我是真的沒辦法喜歡你,或者這樣說,我沒辦法喜歡上任何人。”

“就因為你無心?”珞宓的聲音已輕輕發顫。

長樂被她的問題逗得輕輕笑了下:“這還不夠嗎。”

珞宓不覺得這有什麽好笑的:“當然不夠!身體發膚也好,五髒六腑也好,不過一具驅殼,精魄才是真正的你,難道你的精魄也沒有心了嗎!”

他歪頭想了想,一本正經道:“說不定就是這樣。”

珞宓再壓不住火,傷心和惱怒交織在一起,讓她聲音驟然提高:“精魄由精氣結成,何來心肺!”

長樂斂下眸子,沉默半晌,再擡眼時,一切虛假的客氣、溫柔都沒了,但也沒有冷若冰霜,就是平靜。無悲無喜,無愛無怒,仿佛他看着的不是苦戀自己十年的姑娘,而是一片虛無。

“成仙時,我求天帝讓我留魄而去心,因世間太多疾苦,非一人之力所能解,徒增煎熬,不如無心。天帝并未一口答應,他說雖有苦,亦有愛,雖有悲,亦有喜,棄便要盡棄,問我可舍得?我說舍得,他才許。”

一口氣說完,他頓了頓,才緩聲繼續道:“我不知七情六欲是藏在心裏,還是藏在精魄裏,我只知自那以後,我便徹底解脫,再沒有什麽能讓我心生波瀾,這神仙做得真可謂惬意逍遙。你喜歡我十年,我知就算不動心,也該有動容,但是沒有。今日說這樣無情的話,我知該有歉意,但是也沒有。”

珞宓用力深呼吸,不想在這個薄幸之人面前示弱,可淚珠不聽話,争先恐後向外湧,往下落。

長樂靜靜看着她哭,不動,亦不勸。

能哭就是好事,宣洩完了,便可放下大半,他這樣樂觀地想着。

但漸漸的,還是有一絲不忍悄悄冒頭。他其實沒和她說全部的實話,心的确是去了,但七情六欲還是留下些殘影,不是愛恨這樣濃烈純粹的,而是一些瑣碎的,不至于太過擾人心神的——比如被纏了十年也會“煩”,看着別人為自己所傷,也會“愧”。

羽瑤上仙終于哭完了,哭過的她眼睛和鼻頭都泛紅,少了些平日嬌蠻,多了些楚楚可憐。

但對上她的眼神,長樂就知道,這事沒完。

果然,她啞着嗓子問:“倘若你有心,就會喜歡我嗎?”

長樂無奈嘆口氣:“沒有這個倘若。”

珞宓不為所動,又執着地問了一遍:“會嗎?”

長樂看了她半晌,思緒百轉千回,仿佛将荊棘坎坷生生死死都過了個遍,終才松口:“或許吧。”

兩個月後,塵水之畔。

這六十天是長樂仙人近十年來最放松逍遙的時光,珞宓的動作比他預想得慢,所以他總覺得自己賺了,站在塵水河畔,望着潋滟波光,再無不甘。

“長樂仙人——”

驟然而來的大喝,吓得長樂一個激靈,差點栽河裏。

饒是如此,他擡眼望向思凡橋時,仍笑盈盈的:“塵華上仙不必如此謹慎,我來此處與人赴約,人未到,便随便轉轉。畢竟我長住蓬萊,難得一見這九天寶殿,這塵水忘淵。”

“那就麻煩長樂仙人去看忘淵,莫在我這思凡橋附近轉悠。”

……

與塵華上仙的對話實在算不得愉快,你來我往沒幾句,便草草收場。

他當然不會去忘淵,但也要給塵華上仙幾分面子,故而悄然後退,離河邊讓出些距離。

思凡橋上的大漢哼一聲,算是滿意,然而很快,他就被人急匆匆叫走。

長樂看着空蕩下來的思凡橋,眼裏似有無盡思緒,又似一片淡然。

終于,一抹窈窕身影到了橋上,不看周圍,只望着他。

仙婢來“告密”的時候就說得很清楚了,羽瑤上仙為解相思之苦,決定跳思凡橋,以忘掉一切前塵舊情,若他長樂還有一點點良心,就趕緊去阻攔。

結果他這阻攔之人倒來早了,生生等了許久,才等來跳橋者。

三步并作兩步,迅速沖上思凡橋,他像個真正為她擔心的仙友一樣,面沉如水,不悅蹙眉,将這出戲配合得真摯感人。

珞宓不是個耐心之人,三言兩語,四五回合,便迫不及待自他背後一推。

跌下思凡橋的時候他還在慶幸,虧得只有四五回合,否則怕要露出破綻了。

塵水比想象中溫暖舒适,正合他墜落時的心情,解脫暢快。

與其終日被擾,不如一世清靜。

能不能找回心?那是珞宓在乎的,與他何幹。

第 58 章

禦劍離開白泉很遠,确定不會瓜田李下之後,南钰才于半空中停住,心裏喚白流雙——【你們在哪裏?】

沒回應。

南钰一路緊握的掌心已經出汗,他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繼續在心裏說話,一遍沒回應就兩遍,兩遍沒回應就三遍。

就在他已經不知道喊過多少遍之後,終于等來了白流雙。

【我們在白泉裏……應該。】——她的聲音聽起來帶着絲猶豫。

聽見落水聲的時候南钰也以為是這樣,可等繞到前面來,他又猶豫了。那白泉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如果裏面真有人,就算他眼花沒看見,倆仙兵能放過嗎?事實上那二人繞着白泉轉了好幾圈,頭都快伸到泉水裏了,就這樣,他走的時候還能看見二人眼中的懊惱。

懊惱的自然是同他說了太多閑話,以至出現這樣的疏忽。但他只是“正巧路過”的無辜上仙,再懊惱,也只能仙兵們自己消化。

【到底怎麽回事?】——以自己的腦袋是想不出來了,還是問比較快。

白流雙——【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好端端腳下一滑,就掉白泉裏了……】

南钰——【所有人都吃完白泉花了,幾近功成圓滿了,然、後、你、落、水、了?!】

白流雙——【我都說了是好端端就腳下一滑,肯定有人在背後害我!!!】

南钰——【……】

南钰不想和她糾纏這種已經發生的事情了,白流雙有一萬種辦法把錯誤推給別人或者別處,指望她認錯,比盼着瀛天自己跳出來更沒指望。

一人落水,剩下三人只能将錯就錯,無聲滑入水中,故而他只聽見一聲“撲通”,這倒解釋得通,可還是老問題,白泉是看得見底的……

【這裏別有洞天。】——白流雙咕哝,聲音悶悶的,有點低落。

敢情她還是知道自己惹禍了的,只是嘴硬,南钰默默嘆口氣,緩了情緒——【怎麽個別有洞天法?】

【就是泉底下面還有一個……】

白流雙的聲音越來越小,及至完全消失。

南钰皺眉,趕緊追問——【一個什麽?】

心內無聲。

他以為像先前那樣多呼喚幾遍就有回應,可叫得心都要炸開了,內裏依然一片寂靜。

他站在巨劍之上,望着瀛洲的茫茫雲霧,慌了。

……

清淺白泉,內有乾坤。

白流雙落水的一剎那,所有夥伴心裏都是一句“完了”,仙兵會被引來,他們會被暴露,南钰會進退兩難。

結果落水的小白狼咻地一下便陷入泉底,快得像根本沒這麽個人掉進去過。

千鈞一發,仙兵的腳步聲已近在咫尺,三夥伴沒辦法想更多,立刻魚貫入泉。

白泉來者不拒,逐一将他們吞沒。

誰也沒想到,輕輕淺淺的白泉底下,卻另有一方天地。

這樣說也不恰當,因為頭頂并非天,腳下也并非地,皆一片灰茫茫,無雲,無風,無草,無樹,無土,無水,連聲音都沒有。

死寂。

四人不自覺湊近些,沒敢妄動,只站在原地前後左右地看。

直到譚雲山和馮不羁異口同聲:“有妖氣。”

既靈詫異怔住。

白流雙更是脫口而出:“怎麽可能,這裏是九天仙界!”

她沒敢大聲,語氣卻斬釘截鐵。

馮不羁面色凝重,他也和夥伴們一樣蒙,但妖氣是實實在在的:“既靈妹子,還有浮屠香嗎?”

既靈搖頭,早在船毀落水的時候貢獻給東海了。況且誰會料到入了九天仙界還能碰上妖氣,這不是太奇怪了嗎:“南钰說過,但凡有一絲妖氣入九天仙界都會被察覺。”

“南钰不會騙我們,但他也只能告訴我們他知道的,像這白泉底下有乾坤,他也不知情。”譚雲山沉吟道,“九天仙界其實和凡間沒什麽區別,這麽大的地界,這麽多的仙人,誰也說不準哪裏就藏着秘密。”

白流雙用力吸吸鼻子,什麽都沒聞到,只得出聲又問一遍夥伴:“真有妖氣?”

馮不羁點頭。

譚雲山更是擡手一指:“在東面。”

既靈嘴唇抿得緊緊,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她們現在自身都難保,連此處是什麽地界都沒摸清,又來妖氣,真是雪上加霜。

“我問問。”白流雙說着閉上眼睛,嘴唇動也不動,與其說“問”,更像“冥思”。

三夥伴你看我我看你,皆無頭緒。

不知過了多久,白流雙忽然睜開眼睛:“斷了。”

兩個字,輕得近乎呢喃,臉上卻是明顯的錯愕。

沒頭沒腦,既靈只能挑最直接的問:“什麽斷了?”

“我吃了臭神仙的仙魄之後,能在心裏和他隔空說話,一直到剛才……”白流雙茫然地眨了下眼,又重複一遍,“斷了。”

譚雲山:“你告訴他我們掉進來了?”

白流雙:“對,我和他說我們在白泉裏,這下面別有洞天,等我具體給他講這底下什麽樣的時候,那邊就沒聲音了。”

“開始你剛剛一直站在這裏,一步沒動過。”譚雲山微微蹙眉,臉色不大好。

既靈腦中一閃,有些懂了:“你懷疑有人從中作梗,故意斷了她和南钰的聯系?”

“可是連我們都不知道小白狼能和南钰說話,別人怎麽可能知道?”馮不羁想不通。

譚雲山搖頭:“我不清楚。可能那個人并非針對他倆,只是用了某種術法将我們同外面徹底隔絕,牽連到了他倆的心有靈犀;也可能根本沒那麽個人,只是進入此境的皆會同外面慢慢斷了音信。”

馮不羁煩躁地撓撓頭,兩種可能都讓人高興不起來。

所以說“闖九天仙界”這麽大的事,怎麽可能一路平順呢,前面越順遂,後面等待着的坑越深。

詭異之境,不知深淺,即便有妖氣,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可淨妖鈴不這樣想。

腰間之物悄悄掙斷系着的絲線時,既靈毫無察覺。那線細歸細,卻是極韌的,可在這一刻,卻脆得像蛛網,斷得無聲無息。

接着它便如離弦的箭一般,極速向東而去!

既靈只覺得眼前有道光影一閃,待定睛看清是自己的淨妖鈴,那法器已飛出很遠,且半點沒停歇,大有誓要決一死戰的架勢!

東面正是譚雲山指的妖氣所在!

一瞬的錯愕後,既靈立刻運輕功去追,一邊追一邊吟念淨妖咒,不是要驅使它向前,而是要趕緊把它喚回來!

她從來沒遇見過淨妖鈴主動攻擊的情況,但這會兒根本無暇去想原因,在這突然而來的混沌之境,引起騷亂絕對是下下策!

剩下三人相視一眼,不明所以,但也知不對,縱身而起,一前一中一後跟上。

騰空的瞬間,譚雲山大吃一驚,他看不見自己的臉,但回頭看看白流雙和馮不羁瞪大的眼睛、張大的嘴,也基本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了。

在這九天仙界的白泉之下,他竟然無師自通了“輕功”。姑且先這麽叫吧,因為他也沒習過武藝,不知道真正的輕功該是如何,他現在只覺得身體輕盈,且有着源源不斷的“氣”自體內溢出,這股“氣”足以支撐着他踏雲而行。

既靈終于趕在淨妖鈴變成大鐘之前,将其追上。此刻它已是臉盆大小,被她一把摟入懷中,施淨妖咒強行變回秀氣的小鈴铛。

既靈氣喘籲籲落地,不敢大聲呼氣,只能一口口無聲調息。手心裏的鈴铛仍不老實,她也不敢松勁,繼續緊緊握着,一滴汗從她臉頰滑落,有些癢,被她用袖口擦掉。

譚雲山、馮不羁、白流雙趕到了。

“怎麽回事?”馮不羁剛一落地,便迫不及待地問。

既靈搖頭,壓低聲音:“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遇……”後半截話,因為夥伴驟變的臉色,停住了。

三位夥伴的目光早已越過她,正駭然地盯着她身後。

背後瞬間一涼,既靈渾身繃緊,一點點回頭……

就在她後方不遠處,灰雲正慢慢散開,依稀可見一巨獸趴在地上,睡得正酣。

頭似獅,身似馬,足似鴨蹼卻有利爪,毛似獸類卻藏龍鱗,高如樓宇,大如小山,若離得再近些,怕仰頭都看不清全貌。

瀛天。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既靈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句話帶來的未必盡是喜悅——在九天仙界的白泉裏,遇見了他們要找的第五只妖獸,這已經不是詭異了,是悚然,那種一步步都被人安排好了的,寒意。

難怪少昊說東海裏沒有。

當然沒有,它藏在這裏呢,趴得安穩,睡得無辜。

譚雲山最先從震驚裏回過神,比了個“噓”的手勢。

白流雙顯然已被沖擊得控制不住了,立刻用力捂住嘴,把洩出來的驚訝聲死死悶在掌心裏。

馮不羁不語,憂心忡忡。

既靈定了定心,點頭。

現在不是能不能捉到瀛天的問題,是他們能不能順利逃出九天仙界的問題。妖獸不捉死不了,最多不成仙了,可一旦打起來,在這九天仙界裏鬧出大動靜,怎麽想都沒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思凡橋和忘淵,區別只在于死得慘,還是死得很慘。

有了共識,四夥伴屏氣凝息,一點點往回走。

人就是這麽奇怪,明明來的時候用輕功,也沒驚醒妖獸,可一旦有了“不能讓它發現”的顧慮,便一點險也不敢冒了。

走出十幾步,回頭看,瀛天還是瀛天。

走出二十幾步,回頭看,視野中的瀛天終于顯得小了些。

這詭異之境可惡就可惡在一馬平川,且無任何草木建築,一旦沒了雲霧遮擋,看哪兒都是豁然一片,根本沒有“隐蔽處”這一說。

比如眼下。

他們已經走出很遠了,還是一回頭,就能看見那巨獸,土黃色的,像平地上忽然隆起的山包。

既靈絕望嘆口氣,準備收回目光,繼續前行,卻忽然瞥見“山包”上的一個金色光點。

離得太遠,根本看不清那是什麽,可既靈就是覺得莫名熟悉。

忽地,自金色光點內射出一束金光,光一出來便散開,如被子一般将瀛天從頭到腳籠罩住。睡夢中的瀛天瞬間驚醒,劇烈掙紮起來,在這仿佛永世死寂的混沌之境裏,它凄厲的嘶吼猶如驚雷,劃破天際,震碎九霄!

既靈終于認出了那金色的光,可她仍不願意相信,直到把衣服裏外摸了個遍,才心如死灰。

譚雲山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蒙了,可既靈臉上的神情更讓他擔心,震耳欲聾的吼叫聲中,再不用顧忌什麽動靜大小,他幾乎是吼着問她的:“怎麽了——”

既靈動了動嘴唇,似乎說了什麽。

譚雲山實在聽不清,幹脆湊到她跟前,焦急的臉都要貼上臉了,又問一邊:“什麽——”

既靈加大聲音,終于讓他聽得一清二楚:“六塵金籠——”

四個字,對于譚雲山足夠了。

同先前的淨妖鈴一樣,六塵金籠自己飛出來了,但又和淨妖鈴不同,因為它已徹底不受既靈控制,正和瀛天打得難解難分。

“現在怎麽辦——”吼了一次,再吼第二次便容易了,而且既靈發現這樣吼出來,比先前謹小慎微壓抑着的時候舒服多了,雖然情況已經糟得不行,可總要盡最大努力,否則死都死得不甘心。

譚雲山知道沒多少時間想,索性把兩條路都扔出來:“打,可能贏可能輸可能被九天仙界發現直接抓起來,不打,可能被九天仙界抓起來也可能躲得過去逃得掉,所以我覺得……”

既靈、馮不羁、白流雙:“打——”

既靈:“背後那人都安排到這份兒上了,就不可能輕易讓我們跑掉的!”

白流雙:“橫豎都可能被抓,還不如先收了瀛天讓你成仙!”

馮不羁:“你成仙了是不是就能想起前塵往事?對,我就要這個,弄不清楚你成仙背後究竟是啥,我就是活下來也得備受煎熬!”

你想着甲,別人卻選了乙,你只好少數服從多數,也選乙——這種事,多半屬于無奈妥協,只極少的情況下,屬于修來的福氣。

譬如,此時此刻的他。

是啊,都到這份兒上了,不痛痛快快打一場,不把那背後之謎掀個底兒掉,多窩囊!

一道仙雷不偏不倚正劈到瀛天一只眼睛上,妖獸當下倒地掙紮!

空中四道身影襲來,分別落于瀛天的頭、頸、後背,任它翻滾甩動,就像虱子一樣牢牢吸附在它身上!

既靈騎在它的脖頸,不徒勞去尋找它的心髒或別的什麽致命處,只吟淨妖咒,讓化為大鐘的淨妖鈴去狠撞它的頭。

每撞一下,她就随着劇烈震動一下,好幾次險些從瀛天的脖子上滑下來,但她也能明顯感覺到瀛天的掙紮在減弱。

六塵金籠不用她操心了,那不知被何力驅使着的法器從始至終都在釋放收服金光。這樣的收服她平日裏最多堅持片刻,所以每次都只能在最後關頭用六塵金籠,但眼下的六塵金籠仿佛被注入了源源不斷的法力,金光沒半點淡薄驅使,反而愈發濃烈耀眼!

轟隆——

又一道仙雷直劈瀛天側腹部!

這道雷比過往所有譚氏仙雷加在一起的威力還要大,震得另外三人頭暈耳鳴,甚至也有一種被雷劈着的麻酥酥的感覺。

沒等夥伴們驚訝譚雲山突飛猛進的法力,被劈中的瀛天忽然一躍而起,直沖天際!

衆人一驚,趕緊用各自的方法穩住身形,以免被瀛天從身上甩下。

瀛天無翼,可這一沖卻好似飛一樣!

既靈低身伏在它脖頸,卻依然被極速的風刮得臉頰生疼。

忽然,她聽見了水聲!

未及深想,她只覺得有水般清涼自衣側滑過,再擡頭,已是清明之天——瀛天竟沖出白泉,帶他們回了真正的九天仙界!

“大膽妖孽,還不速速伏誅——”

一道厲喝驚醒既靈,她下意識低頭去望,這才發現底下白泉四周已圍了衆多神仙,其中一個壯漢模樣的,手持一把鎏金錘,正是出聲之人。

這是最糟的場面。

可當它真正發生,反而踏實了。

既靈停下淨妖咒,嘗試重新呼喚随瀛天一同沖出白泉,此刻正懸在他們上方的六塵金籠。

那自由戰鬥了許久的法器,竟給了她回應!

既靈不再猶豫,将自己的法力全部傾注到六塵金籠之上——不是同背後之人争奪六塵金籠,而是給這法器再增加一份力量。

霎時,六塵金籠光芒萬丈!

瀛天發出了迄今為止最慘烈的一聲吼,而後驟然縮小,再縮小,最終化為一團紫光。

持金錘的仙人剛飛到半空,就見妖獸化為紫光,而後紫光入法器,原本妖獸身上的四個尚不清楚什麽身份的家夥紛紛墜落。

妖獸飛得太高,這四個可疑者且得落一會兒呢。

金錘仙人沒半點搭救的意思,浮于半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們往下摔。

忽地,一道極細金光自那金籠模樣的法器中蹿出,有生命似的拐着彎尋到四人中的一個,沒入他的胸口,而後金籠模樣的法器亮起一個原本暗着的孔。

金錘仙人不解其意,看得茫然。

下墜中的既靈卻懂。雖然她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其實不用看,光想便知道,六塵金籠該亮第五孔了,譚雲山的最後一顆仙痣,該消失了。

成仙了嗎?應該沒有,不是說還要歷劫嗎。

但至少該想起前塵往事了吧。

那就夠了。

她不好奇那些與她沒絲毫關系的屬于長樂仙人的前塵往事,她遇見的是這一世的譚雲山,她能做的只是陪他走一段修仙路,如今路到盡頭,圓滿。

譚雲山茫然望着天。

他的身體在極速下墜,思緒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和清明。

那道金光入體的一瞬間,他的記憶就回來了,無數過往一齊在他腦中炸開,交錯着,混亂着,喧嚣至極。可他耳邊能真切聽見的,卻只有——

怦怦。

怦怦。

心,好像也回來了。

第 57 章

不遠處走來一手持折扇的男子,步履輕盈,舉止翩然。路過五人時,微笑颔首。五人一動不敢動,努力扯出微笑回應。

這是南钰提前告訴過的,瀛洲這樣都是散仙的地方,并不像九天寶殿那樣戒備森嚴,仙友們逍遙慣了,走動也不大頻繁,彼此間很多都不認識,所以見了散仙也別緊張,盡管笑臉迎人便好。

這招果然有用,男子收回目光,輕搖折扇,眼看就要走過……

腳下忽然停了

“塵華上仙?”男子重新看向南钰,終于認出這位仙友。

南钰咽了下口水,他幾乎不來瀛洲,瀛洲的散仙認識他的唯一途徑只有跳思凡橋的時候。

男子看出南钰的茫然,微微一笑,和煦舒朗,“十幾年前我成仙的時候,随禮凡上仙一出塵水,第一個遇見的就是塵華上仙。”

南钰其實依然沒有印象,十幾年前他還兢兢業業,有事沒事就巡一下九天塵水,經常能遇見剛成仙的被禮凡帶着從塵水裏出來,哪記得住那麽多一面之緣的人,不過眼下這種情況,裝作想起來顯然是最有利于速戰速決了:“你看我這記性,仙人別來無恙?”

“一切都好。”男子含着笑意點頭,目光又往另外四人處飄了飄,浮一絲疑惑。

南钰也不等對方問了,主動道:“禮凡上仙托我幫他送這幾位剛入九天的仙友過來,”他一一大方介紹,“既靈仙子,流雙仙子,不羁仙人,雲山仙人。”

男子不疑有他,望着四位“新仙友”禮貌道:“我居北面,以後大家同在瀛洲,常來走動。”

目送男子走遠,五人才長長舒出一口氣。

擺明對方只是簡單寒暄,客氣客氣,但做賊心虛的他們還是吓出一身冷汗。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待到與第七位散仙寒暄時,熟能生巧的四夥伴已可以昂首挺胸自報家門,說得跟真事兒似的。

“你不是說瀛洲沒人認識你嗎……”好容易進入一片僻靜仙樹林,夥伴們總算有機會找南钰算賬了,尤其馮不羁,發誓不成仙的他,這一路都有種會因為違背誓言被天雷劈的不安。

“我是真不認識他們,”南钰也很無奈,“誰知道他們一個個都認識我。”

四夥伴彼此交換一下眼神,都想替那些“自作多情”的仙友揍他。

不過這一路上遇見的散仙倒讓白流雙對神仙們有了些改觀:“是不是讨厭的神仙都被派到凡間了,怎麽這瀛洲遇見的看着都挺好,說話和和氣氣,寒暄完就走也不問東問西,模樣也順眼,尤其剛剛那個穿青色衣裳的。”

既靈忍着笑,故意問:“哪個青衣裳?”

白流雙忙具體說明:“就誇我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那個呀。”

“哦——”既靈故意拖長尾音,目光似有若無瞥南钰。

南钰沒看她,因為兩只眼睛都朝小白狼翻呢:“他那樣就算順眼?那我要美出九天仙界了。”

白流雙不說話,只嫌棄地上下打量他。

這可比說話殺傷力更強,南钰這叫一個郁悶,所以說妖怪就是妖怪,沒眼光。

俯瞰下的瀛洲仙島像一只兔子,白泉位于西面偏南,正好是兔尾處。塵水河自不遠處流淌而過,立于河上小橋,微微眺望,那一汪清泉便盡收眼底。

白泉不大,目測也就幾丈寬,背靠一方巨大的白玉石,玉石上刻着醒目的“白泉”二字,往來仙友皆可一眼忘之。玉石下便是清澈泉水,泉眼在正中央,泉水汩汩上湧,複又落下,像在白泉中立起一把水簾傘。無數雪色小花圍着白泉而生,一簇簇,可愛至極。

唯一美中不足,白泉邊有仙兵守着。

下橋後的五人自然不能橫沖直撞,于是躲到了橋頭的一個亭子後面,從長計議。

其實也不算“從長”,因為南钰早想好了:“我去把他倆引開,你們四個看準時機立刻過去找七瓣白泉花,誰也別管誰,找到自己的馬上掬水而服,妥了再去幫別人,一旦聽到我咳嗽,不管成沒成都要撤。”

既靈原本想問我們四個都吃了,那你呢,後又一轉念,人家能幫到這裏已經是仁至義盡中的仁至義盡了,再提這種問題,好像人家就應該陪着一起下東海似的,實在不應該。

不料南钰不問自答:“至于我這邊你們就不用操心了,怎麽都好弄,總之我保證,你們前腳入海,我随後就來。”

這理所當然的架勢讓人連感謝都說不出口,說了就生分了。

白流雙沒既靈那麽知書達理,早默認南钰幫他們是理所當然的:“那你可要快點。要是我姐姐收完了瀛天你才出現……”說到一半她卡住了,因為她發現竟然拿不出什麽能夠威脅南钰的東西,苦思冥想半天,也沒豁然開朗,兩條眉毛皺得快連一起了。

不知是不是被她苦惱模樣逗着了,南钰破天荒沒揶揄,還幫她搭了臺階:“要是這樣,你就不用把仙魄還我了。”

白流雙立刻順勢而下:“當真?”

南钰後悔了,但一對上白流雙眼裏的光,又鬼使神差點了頭:“當真。”

四人躲在亭子之後,不遠不近地偷瞄着南钰将守白泉的兩位仙人帶到高大的玉石板後面,似要去交談什麽緊要的事。

他們當然知道南钰都在編瞎話,編的什麽不重要,能調虎離山就行。

只是——

“我怎麽覺得咱們這一路都太順了,”馮不羁看着南钰帶着守衛仙兵消失在玉石板後面,有點惴惴,“會不會後面有什麽大麻煩等着呢……”

“呸呸!”白流雙沒好氣打斷他,“順利還不好,這說明我們有運氣,臭神仙也有點小本事。”

馮不羁無語,想說當着面罵背後誇是個什麽路子,結果瞄到另兩位夥伴危險眯起的眼,瞬間态度端正:“童言無忌童言無忌,我們肯定一路平順到底!”

既靈和譚雲山不約而同樂了,但也只是極快的一霎,人已一前一後繞出涼亭,快而輕地朝白泉而去。

馮不羁和白流雙立即跟上,腳下如風,身形卻端正,顯得沒那麽像賊。

從涼亭到白泉只幾十步路,快些走真的就是眨眼即至,可事情往往都在一個寸勁兒上。行到一半——确切地說是馮不羁行到一半,而走在他前面的既靈和譚雲山已經幾乎可以感覺到微風送來的泉水的濕潤之氣了——偶遇故人。

“我還當自己眼花了,竟……真是你?”乘着仙鶴從天而降的是位老神仙,頭發胡子都白了,然精神矍铄,清瘦挺拔,寬大的衣袍罩他身上,十足道骨仙風。

他誰也沒看,就盯着馮不羁,眼中之色極其複雜,似喜又不全是喜,還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但驚訝是真真切切的。

馮不羁想回到片刻之前夥同白流雙抽那個多嘴的自己。

你不是嫌太過平順不心安嗎,老天爺把難送來了。

一別已是二十年,他從沒想過還能遇上這位。在他的想象裏,這位要麽犯了什麽仙律被貶谪被流放,要麽年事已高久卧病榻,總之一定是個不可能随時出來溜達的悲涼處境,否則好端端的上仙為嘛不當了。

他也喜歡這個結局,對方越慘,越能讓他在人間快樂。

然而這一刻,所有自欺欺人,不攻自破。

“禮凡上仙。”馮不羁想微笑,哪怕給對方一個虛假的呢,也別在這個節骨眼影響全盤計劃,無奈扯了半天嘴角,卻只露出一個苦笑。

對方卻好似已很滿足了,言語間帶着主動示好的熱絡:“別這麽叫我了,早不是了,你……”他停頓一下,滄桑的聲音裏竟帶上一絲小心翼翼,“什麽時候成仙的?”

走在前面的既靈和譚雲山早在馮不羁被叫住時已駐足回頭,落在最後面的白流雙則眼睜睜看着那大白鶴落到自己面前,翅膀差點扇着她臉,便立刻停了再沒敢往前,于是這會兒三人隔着馮不羁和仙人,六目相望。

既靈——誰?

白流雙——不知道。

譚雲山——別緊張,靜觀其變。

白流雙——我不緊張,我就怕南钰那邊等不了太久。

白泉玉石板後,南钰一邊和仙兵敷衍,一邊側耳聽,結果玉石板後除了泉水聲,再無其他。夥伴們究竟是蹑手蹑腳找着呢,還是根本沒過來,簡直讓人焦灼。

【別着急,我說別着急,臭神仙你聽見了嗎?】

南钰怔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聽見了,但不是用耳朵。白流雙的聲音分明是從他心裏冒出來的,就像那裏正藏着一頭小白狼和他說話!

“塵華上仙?”兩個仙兵正聽到興頭處,不懂這位上仙怎麽不講了,且瞠目結舌,仿佛被什麽吓着了。

南钰回過神,趕忙繼續續上先前話頭,然一心二用,面上和仙兵說,心裏卻試探着回白流雙——【聽見了。你們怎麽了?】

白流雙原只是想試試看,因為自從吞了南钰一半仙魄,她好像與對方有了某種“靈犀”,在行塵水時只是一些很模糊的情緒感知,比如這人高興了,不高興了,着急了,坦然了一類,但就在剛剛,她一心惦記着南钰這邊究竟能拖多久,恨不得能分出個自己隐身過去告知這邊發生的意外,結果就聽見了心裏冒出一句——

【怎麽沒動靜?】

是南钰的聲音,但擺明不是和她說,而是自言自語。她這時才恍然,原來真的能聽見對方的心!當下集中精神呼喚,終于在快放棄時,收到回應。

【馮不羁遇見熟人了。】——沒時間驚訝或者說其他,白流雙立刻傳遞情況,生怕一遲疑,靈犀就沒了。

【熟人?誰?神仙嗎?】

【以前的禮凡上仙。】

【以前?】

【嗯,以前是,現在不是了,現在就是一個從頭白到腳的老頭,比我都白!】

這廂白流雙暗送消息,那廂馮不羁已成功掩住心情,雲淡風輕:“剛成沒多久,這不,和朋……仙友們四下轉轉。”

白發老者對“仙友們”沒興趣,但“成”這個字,讓他眼裏生出一些安慰和釋然:“楚卿比我強。”

馮不羁笑笑,不置可否。

白流雙——【楚卿是誰?】

南钰——【現在的禮凡上仙。】

白發老者看得出對方的冷淡,但今日真是太難得的偶遇了,他總不願意這樣匆匆擦肩,語帶關切地問:“住瀛洲嗎?”

馮不羁剛醞釀好道別詞,只得暫且按捺:“不。”

白發老者黯然,這樣的情況,通常在否認之後就該報出居所了,顯然,對方連寒暄的耐心都沒了。

就這麽簡單三兩句的寒暄裏,既靈和譚雲山已經交換了不知多少次疑惑眼神。

這位就是馮不羁嘴裏那個鼻孔揚到天上的前任禮凡上仙?異皮口中那個“不由分說,強行渡劫”的蠻橫之徒?

是馮不羁妖魔化了這位老神仙,還是當中有什麽他們不知曉的變故?

不過眼下真不是糾結這些的好時候,時間有限啊,只盼馮不羁趕緊……

“小木遲?”猝不及防,淩空又落下一位“故人”,自帶鑼音,叮叮當當好不熱鬧。

南钰——【我師父來了?!】

白流雙——【這你也有感應?】

南钰——【他的破銅爛鐵聲能穿九霄而不散……】

那位本名應該是“木遲”但在南钰師父呼喚裏瞬間年輕一百歲的老神仙,望着踏雲而來的仙友也有些意外:“庚辰上仙?”

鄭駁老看也不看另外四人,只對着木遲,目露灼熱之光:“老夫昨夜觀星象,瀛洲恐有異動,算來算去,就落在這瀛洲之西,萬沒想到是你。”

木遲每一根胡子都透着茫然:“我?”

鄭駁老煞有介事點頭:“依卦象,就是你此刻所站之位。”

木遲自卸下禮凡上仙之職,有三十年沒見過這位讓人頭疼的仙友了,想當年那一口一個“小木遲”簡直是他的噩夢,于是第一個念頭就是躲:“我只是路過這裏,恰巧遇見故人……”

“世間萬事皆怕一個巧字,當然老夫之占星也有出錯的時候,咱們還是找個清靜之地,好好敘一敘……”

木遲幾乎是被鄭駁老半拉半拽帶走的,走時一臉絕望,見着無不心生同情。

四人再遲鈍也看出鄭駁老是來為他們解圍的了,這師徒倆,一個調虎離山,一個半路解圍,還真是為他們操碎了心。

終于等到鄭駁老和木遲消失在雲霧中,四人踮腳快而輕地飛跑,一口氣沖到白泉!

總算捕捉到輕微窸窣聲的南钰解脫似的放下半顆心。

剩下半顆就看他還能拖住這倆仙兵多久,以及夥伴們的眼力了,再一簇簇六瓣花裏找七瓣,也不是那麽容……

【我找到了!】

啧,狼眼睛果然賊。

【你是不是忘了我能聽見你心裏話?】

……

南钰——【趕緊吃!】

白流雙——【就着水吃完了,譚雲山也找到了!】

白流雙——【我們現在幫姐姐和馮不羁找呢!】

南钰——【我的東拉西扯堅持不了多久了……】

白流雙——【你怎麽那麽沒用!】

南钰這叫一個委屈,他快把嘴巴說幹了,就落這麽個評語?但這話現在連想都不能想,稍微腹诽,那邊就聽得真真,簡直無處發洩……

啪!

倆仙兵吓一跳,面面相觑。

南钰回過神,看一眼仍拍在玉石板背面的手,讪讪地笑:“這麽大的玉石板很少見啊,玉質溫潤通透,實為上品。”

倆仙兵看一眼這日日對着的白色玉石板,大是真大,白也是真白,但“通透”二字……都不是牽強了,是完全無稽之談好嗎!最透亮的白玉早被弄去做更好的東西了,這玉石板就是那種白得最濁的料,在這九天仙界裏幾乎和石頭沒區別。

白流雙——【找到了!一下子找到兩株,我找到的!】

南钰——【對,你最厲害了,他們倆吃……】

白流雙——【吃完啦!!!】

光聽音,南钰都能想象白流雙那蹦跶樣,不覺莞爾——【趕緊找地方躲起來,我這就去和你們會合。】

白流雙沒再傳來回應,正好南钰可以專心跟眼前兩位結束話題。

“……北嚣……”

似曾相識的字眼掠過耳畔。

南钰怔住,意識到這是仙兵在應他先前的話頭,可他自己都快忘了先前到底說了什麽。

“嗯?”他盡量讓自己的疑問神情真誠而無辜,“你說什麽?”

那仙兵倒沒介意,難得這裏能路過個上仙,還願意同他倆說說話解解悶:“我說……”

撲通——

突如其來的一記落水聲讓仙兵的話頭戛然而止,兩人不約而同臉色驟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回玉石板正面,白泉之側。

南钰緊張得忘了呼吸,腳下卻跟着他們一起,火速繞回前面!

白泉一片寧靜。

四下無半個人影,泉內仍清澈見底,只一波波漣漪,随着湧出又落下的泉水,徐徐散開。

第 56 章

離開羽瑤宮,回了思凡橋,送完那位被剝奪了仙格、來世怕也再難有成仙機會的被貶仙友,再尋到機會下凡,已是初晨。

旭日要升未升,海天相接處被映成一條金線,驅散微涼的夜,迎來明媚溫暖。

南钰于半空一眼找到那塊巨石,禦劍而下,本以為會看見四個東倒西歪的夥伴,豈料只馮不羁一人睡得四仰八叉,剩下譚雲山悠然倚着石頭閉目養神,微微帶笑的嘴角顯然清醒得很,既靈和白流雙呢,則好像以為那兩位都在酣眠,自顧自小聲交談,偶爾笑作一團,輕輕柔柔的,好似清風吹過湖面。

南钰很少見到這樣的既靈和白流雙,沒有伶牙俐齒,沒有嫉惡如仇,沒有武藝高強,就是很尋常的姑娘……呃,和像很尋常姑娘的妖怪,活波靈動,嬌俏可人。

他沒想偷聽她們說話,甚至已經開口準備打招呼了,可剛要張嘴,卻發現既靈在吟詩:

既然北嚣未有家,

何不靈山踏雲霞。

春去澗水千層浪,

冬來霜枝萬樹花。

白流雙聽得認真,并沒注意頭頂上多了個夥伴:“就因為這首詩,姐姐你才叫既靈?”

“對啊,”既靈輕笑,也因一夜悠閑,慵懶而放松,“師父說撿到我的時候,什麽信物、留書都沒有,就一張包着我的襁褓,內裏繡着這首詩。所以師傅從詩裏摘了兩個字,就成了我的名。”

“太草率了,”白流雙皺着小臉不贊同,“二十八個字呢,為什麽偏偏是既靈,北何,春冬,踏水,霞花,都好聽呀。”

“……”若師父還在世,既靈現在一定誠心再跪下磕個頭,謝他老人家沒選其他的字。

“既然北嚣未有家,何不靈山踏雲霞……”白流雙又默默念了一遍,“靈山是姐姐被發現的地方……”她眼睛一亮,似悟出什麽驚天之謎,“所以北嚣是姐姐的家!”

既靈莞爾,就當這是個“非常難以參破”的事吧,笑着應:“該說我生在北嚣,至于家嘛,詩上不都說了,北嚣沒有我的家。”

白流雙歪頭,漂亮的眸子眨巴眨巴:“可是‘北嚣’在哪裏?我怎麽從來沒聽過。”

“我也沒聽過,或許是個小得不得了的地方吧。”既靈輕輕捏了捏她的臉,“行了,好奇心到此為止,趕緊去喚一下塵華上仙,告訴他我們要等得油盡燈枯了。”

“為什麽我去喚?”

“你叫他他來得快。”

“哪有。”

“真的,他怕你罵他。”

“我……臭神仙?!”白流雙起身是準備聽姐姐的話嚎一聲臭神仙的,結果一擡頭,人家就在眼前。

既靈疑惑地随她一起擡頭望,下一刻噗嗤笑出聲:“也不用這麽快吧,她還沒叫呢。”

南钰怔在那兒,似有些恍惚。

白流雙不敢碰他的劍,便只能擡手晃了晃:“喂,臭神仙?”

既靈也發現南钰好像不對,面露疑惑。

北嚣。

南钰敢肯定自己一定聽過這兩個字,可哪裏聽的,聽誰說的,這地方又在哪,全然沒有印象。他懷疑當時說這兩個字的人也只是随口一提,壓根沒講更多,故而只在他記憶裏留了這麽個極模糊的影子。

“我問到水行之法了。”叫不準的事情,還是回頭找師父問問,弄個清楚了再和夥伴們說,否則也是徒增迷茫。

“真的?”既靈和白流雙異口同聲,再顧不得旁的細枝末節,滿心滿眼都是驚喜。

“嗯,”南钰點頭,“不過——”他沉吟一下,禦劍落至譚雲山身邊,“我只能和你說。”

譚雲山早在白流雙叫臭神仙的時候便睜開了眼,但沒想到南钰會直沖自己而來,雖詫異,仍從善如流:“洗耳恭聽。”

南钰帶他去至稍遠處,原原本本道來。

譚雲山聽完,有點不好意思地笑:“抱歉,我撂的狠話,倒讓你受苦了。”

“這都是小事,”南钰真不在乎這個,相比之下,他更擔心譚雲山,“你想過成仙之後該怎麽辦嗎。她可和既靈不一樣,既靈是你好我就好,她是我不好你也別想好。”

譚雲山愣了下。

他說過既靈心懷天下、善惡分明什麽的,卻從來沒在“情”上給那個姑娘概括出什麽評判。許是因為自己無法回應,便下意識不讓思緒往這邊走。

南钰旁觀者清,一針見血。

被既靈喜歡上有多福氣,自己未必就不知,譚雲山想,可能正是因為知道,才不敢思得太清楚,否則舍不得松手了,拿什麽去回那顆心。

“再說吧,”相比既靈這邊的瞻前顧後,珞宓那邊他真的沒怎麽想過,可能因為毫無記憶,也可能因為無心所以涼薄,“還不知成仙之後會記起什麽前塵往事呢,何必現在自尋其擾。”

“也對。”南钰就佩服他的想得開,“我發過誓了,水行之法只能告訴你一人。”

“懂,剩下我來。”譚雲山說着,轉身朝等待多時的夥伴走去。

南钰站在原地,心裏悄悄浮起一絲愧疚。

珞宓縱然有很多一言難盡的地方,但正因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沒吃過什麽虧,某些時候,就會異常“好騙”。

放在從前,他絕對不會行這種耍文字游戲的伎倆。

近墨者黑啊……

譚家二少全然不知自己已經成了夥伴們反省時首當其中的對象,一有什麽狡猾行徑都往他身上推,認定是被他帶壞,若知道,他能咬破手指頭用血書寫冤。

“……就是這樣,所以我們必須想辦法進入九天仙界,去到白泉,才能摘花飲水,習得此法。”譚雲山沒像南钰那樣事無巨細,只挑關鍵,三言兩語便說清楚,“如果順利,便可直接由瀛洲入東海了,都不用再趕路,轉瞬即到瀛洲之下。”

馮不羁打個哈欠,還沒全醒,腦子有點跟不上。由瀛洲入東海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但如何入瀛洲,才是大問題吧:“我們三個人一個妖,怎麽去仙界?”

白流雙也沒太懂:“修仙不就是為了能去仙界嗎,如果都進去了,還修什麽仙?”

“成仙入九天名正言順,”南钰收劍,快兩步走過來湊近四人,“咱們現在進那叫偷偷潛入,一旦被發現,從思凡橋上扔下去是輕的,說不定扔之前還要先受冰籠之刑。”

“妖也要受嗎……”白流雙緊張地咽了下口水。

南钰搖頭:“妖不用。”

白流雙舒口氣。

南钰:“妖直接誅殺,精魄投忘淵。”

白流雙:“……”

“你就別吓唬她了,”既靈哭笑不得白南钰一眼,“明知這趟根本不能帶她,即便不被發現,九天上的仙氣她也受不了。”

南钰沒來得及張嘴,白流雙先不幹了:“那不行,不是必須摘了花馬上掬水服下嗎,我不上去就習不得避水法,還怎麽和你們一起下東海?”

既靈摸摸她腦袋,柔聲安撫:“下什麽東海,老老實實在岸上等我們凱旋。”

“不行!”白流雙想也不想,“前兩個妖獸我就沒趕上,最後這個絕對要和你們一起捉!”

南钰聽着新鮮:“你一個妖那麽執着捉妖幹嘛,又不能成仙。”

白流雙脖子一揚:“匡扶正義。”

“不是說妖入九天有危險,人就沒有,”譚雲山逐一看過夥伴,神情複雜,“發現是要扔思凡橋的。”

夥伴們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馮不羁:“聽見了啊。”

南钰:“我剛說完。”

既靈:“還可能先入冰籠,再扔思凡橋。”

白流雙:“不能不帶我!”

譚雲山想樂,眼底卻冒熱氣,想說話,喉嚨裏卻像卡着東西。

捉什麽妖獸成什麽仙啊,就沒心沒肺地跟這幫家夥浪蕩世間,多好。

“該來的總會來,今天不來,明天也躲不過,”仿佛看懂了他眼裏的閃爍,既靈一記淨妖鈴敲過來,不輕不重,剛剛好的舒服,“你有工夫想那些有的沒的,不如想想你是怎麽識破異皮僞裝馮不羁的。”

譚雲山怔住。

而後笑了,心下安然。

【如果真的是馮不羁,他會說‘我們’。”】

瞥見譚雲山眉宇間的釋然,南钰自懷中掏出三株仙草分給既靈、譚雲山和馮不羁:“吃了這個可以讓你們有一天的仙氣,當然法力是沒有的,就是聞着像仙。”

偷拔仙草的時候他有短暫的閃神,懷疑自己瘋了,為四個素不相幹的家夥把能範的九天律法都犯了。可這念頭就來了那麽一霎,之後他繼續愉快地偷仙草,中邪似的。

“我的呢我的呢?”白流雙沒分到自己那株,急了。

南钰沒理她,直接閉目調息,很快,一個拳頭大小的金色光團自他頭頂而出。

白流雙猜南钰是想分她仙魄,就像異皮洞中那樣,可上次只一個“金珠”,這次卻是一個“拳頭”,她有點不敢接,生怕會錯意,那就尴尬狼狽了。

許久之後南钰才睜開眼,結果就見自己的仙魄還漂在半空呢,白流雙則一副想動又不敢動的模樣。

該矜持的時候撒潑打滾,不該矜持的時候倒矜持上了,南钰真不知該氣還是該笑:“吃啊。”

“這不會就是你全部仙魄了吧?”白流雙難得謹慎。

“放心,我還沒那麽大方,”南钰還是沒忍住,笑了,小心翼翼的白流雙怎麽看都有點傻氣,“一半。再少,光能蓋住你的妖氣,不能讓你仙氣缭繞。”

白流雙終于放心下來,收了南钰的仙魄。

與上次截然不同,這次仙魄入體,她明顯感覺到了妖魄和仙魄在沖撞,再抗争,弄得她呼吸不穩,渾身發熱,差一點就回了原形。

幸而最終仙魄占了上風,妖魄不知躲到了身體何處,被迫蟄伏。

見她臉色恢複,呼吸漸穩,南钰懸着的心才放下來:“只有一天時間,我們必須速戰速決。”

四人一齊點頭,眼中盡是堅決。

尋瀛天要入東海,去瀛洲卻可以走塵水。這一路塵水修仙,夥伴們不是沒落過水,但這次在塵華上仙的帶領下,落水後的情形卻截然不同。

那是一條最終流入東海的小河,在塵水仙緣圖上可尋,屬于凡間塵水。衆人步行數裏,盡量離東海稍遠些,而後陸續上劍。

南钰的劍只辨仙氣,故而先前碰也碰不得的四人,這會兒被順當接納——由南钰禦劍,立于劍柄,既靈、白流雙、譚雲山則立于劍身,再無地方落腳的馮不羁則雙手緊扣挂在劍尖——準備妥當,一行五人撲通入水。

有塵華上仙帶着行進的塵水恍若世外桃源。

若不說,根本感覺不到是在水中,周圍流光幻影,前路一片坦途,偶爾還有淡香缭繞,間或可聞潺潺水聲,似近若遠,清脆如歌。

“不愧是你的地界……”挂在劍尖的馮不羁自下而上仰望高大的塵華上仙,真心贊嘆。

南钰自豪一笑:“我入塵水就如同少昊入東海!”

白流雙“嘁”了一聲:“人家還能和浪花說話呢。”

南钰語塞,好半晌,磨牙擠出來一句:“那他怎麽不分你仙魄。”

白流雙被堵了個啞口無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最後一惱:“我現在就還你!”說完就要去運氣了。

南钰吓得差點站不穩,這時候變回妖,腳下的劍就不知道會把她彈到哪個荒山野嶺了:“我的姑奶奶,我錯了,我不會說話,你能收我仙魄是你不計前嫌,我能給你仙魄是我前世造化,好不好?”

“好。”白流雙答得倒快,眉開眼笑,燦爛得像朵白泉花。

南钰痛苦地捂住心口……上當了!

既靈看着這倆人掐,樂不可支,無意中對上譚雲山視線,愣了。

那人在看她,看得聚精會神的,臉上也說不清是個什麽表情,眼睛裏有笑,也有旁的東西,辨不真切。

“嗯?”既靈挑眉,疑惑出聲。

譚雲山竟也學着她挑眉:“嗯?”

既靈啞然,總不能問你剛剛為啥看我吧,自作多情這種事,太要命。

見她扭頭看別處了,譚雲山又有點後悔。即便自己也不知道怎麽解釋“偷看”這一行徑,那随便說點旁的也好,現在得了,連側臉都看不見了,就剩個後腦勺給自己。

跟着南钰走塵水太美了,美得不像真的,美得讓人心慌,好像馬上就要電閃雷鳴一團大亂了,所以趁着這最後一刻,把最美的給你。

他怕再難有這樣的悠然安寧。

心緒交錯間,五人連同巨劍,浮出水面。

瀛洲仙山,到了。

雲霧為地,仙氣為風,亭臺樓閣掩映在缭繞白霧之中,白霧卻遮不住它們的流光溢彩。側耳聽,似有莺語,輕輕嗅,似有花香,擡頭,有仙獸飛過,似鳥非鳥,似龍非龍,其上有仙,看不清模樣,只依稀可辨仙衣飄飄。

踏上岸的那一刻,譚雲山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像在幽村參悟“仙獸”,在景亭頓悟“破仙壁”的術法,毫無預警,卻清晰篤定。

他熟悉這裏。

一水一雲,一霧一風,都那麽親切。

第 55 章

南钰感覺自己現在就是個跑腿的,底下夥伴一喚,他就要應,一給任務,他就得照辦,這上仙當得真是心酸。

水行之法在九天仙界,而且很可能是必須親自進入九天仙界才能習得的——這是夥伴交過來的線索。南钰拿着這兩句話,望着茫茫九天,心下蒼涼。

夥伴有困難找他,他有困難自然只能找師父。

鄭駁老見到這不争氣的徒弟也是惆悵:“我讓你離這最後一個妖獸遠一點,你倒好,比先前還熱心,怎麽,真要帶那幾個人進九天仙界?”他壓低聲音,“你不要命了!”

南钰印象裏,自家師父近百年來就沒拿仙規仙律當過事,對着天帝都能放浪頑劣的師父因為自己的事情,憂心成這樣,讓他心裏一陣暖流。

但——

“師父,我只是想讓你幫我分析這兩句話的線索,什麽帶人進九天一類我壓根沒想過,”他疲憊地嘆口氣,“咱倆到底誰太熱心啊!”

鄭駁老愣了下,眉毛胡子底下破天荒流露出一絲尴尬:“你沒想這些?”

南钰扶額:“我現在兩眼一抹黑,什麽都還沒搞清呢。”

鄭駁老有點後悔自己的話多。

然而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況且徒弟本來也是求教的,雖不喜徒弟和這件事牽連太深,但也不願意讓南钰失望。師者,不易啊。

南钰沒聽懂自家師父在那嘀嘀咕咕感慨啥呢,好在沒神叨太久,就收到了有用的——

“如果少昊真是這麽說的,那我和譚雲山的想法一樣,避水丹并非唯一的水行之法,還有比它更有效更長久的,而且并不是類似避水丹那樣可以轉贈的藥品、物件,而是必須親自進入九天仙界才能獲得。”

“可是連您都沒聽過,我還能去哪裏尋法?”南钰為難地抓抓頭,小聲道,“總不能又闖仙志閣吧,上次要沒有珞宓,我八成就有去無回了。”

“連在不在那裏你都不知道,就想貿然去闖?”鄭駁老不求多,自家這蠢徒弟要能有下面那個敢給少昊挖坑的譚雲山一半的心眼,他都能睡着樂醒,“你都提到珞宓了,就不能再往她身上多琢磨琢磨?”

南钰聽話地苦思片刻,恍然大悟:“師父,你是讓我……”說到半截又不太有底氣,怕再次猜錯被嫌棄,可憐兮兮放低聲音,“直接問珞宓?”

鄭駁老點頭,總算有絲欣慰:“少昊生來就可在水中穿行,但旁人可不是,天帝、帝後皆不能。他說這是九天不傳之秘,那你覺得這“不傳”裏會包括他的爹娘和兄弟姊妹嗎?”

這哪裏還用問。

“我這就去找珞宓,”南钰立刻起身,“她一心希望譚雲山快點成仙,不會不幫這個忙。”

“忙是會幫的,”鄭駁老捋了捋胡子,幽幽道,“就是你得替譚雲山好好哄一下人家。”

離開庚辰宮時,南钰沒能完全理解自家師父的提點,直到在羽瑤宮前吃了閉門羹。

“和羽瑤上仙說了是我找她嗎?塵華上仙。”南钰生怕仙婢不認識自己,沒傳達清楚。

仙婢好聲好語回:“先前的确沒說清楚,只說有位上仙來找,羽瑤上仙原是讓請的,後來我又補了您的名號,羽瑤上仙就怎麽都不肯見了。”

南钰:“……”

至此,他終于領悟了師父說的“替譚雲山好好哄一下”。

【煩勞轉告羽瑤上仙,她助我成仙,這情我領,害我夥伴,我當她是沖動初犯,但——如果還有下一次,別怪我新賬舊賬一起算。】

狠話是譚雲山講的,但他不怪譚雲山,他只想問自己師父,這種擺明會結仇的話就不能中途截下,非要給珞宓如實傳達嗎!!!

都到宮門前了,自然不能走,何況這是唯一的突破口。

南钰也不為難仙婢,只站在宮門口的樹下,迎仙風而立,身姿傲然,擺明要等到地老天荒。

一個時辰之後。

羽瑤宮毫無動靜。

兩個時辰之後。

羽瑤宮毫無動靜。

三個時辰之後。

南钰等不了了,再過一個時辰,會有被貶谪的仙被送至思凡橋,屆時他這個塵水上仙不在,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悲傷一嘆,南钰終是放棄,隔空取來臨走前再度敲宮門,同前來的相應的仙婢道:“‘塵水遇險阻,言覃盼佳音’,麻煩姑娘将此兩句代為轉告羽瑤上仙。”确定仙婢記下了,他又道,“明日我還會來的。”

總不能等了三個時辰連自己來幹嘛都沒說明吧,至少留個話頭,明日也好繼續。

南钰想得很好,故而留言完畢,潇灑而去。

走出不過百來步,連羽瑤宮的範圍都沒徹底離開,甚至還不能禦劍呢,仙婢已追上了,一臉慶幸道:“多虧上仙沒走遠。”

南钰不明所以:“怎麽了?”

仙婢氣喘籲籲道:“羽瑤上仙請您速速入宮。”

……早知譚雲山這麽有用他何必白白吹了三個時辰的風啊!!!

打動珞宓的自然不是譚雲山,而是“譚雲山有難”,這會兒南钰已經毫不懷疑珞宓對譚雲山的心意了。

姑娘家,使小性是一回事,若喜歡的人真遇了險,那便什麽面子都顧不得了。

“遇上什麽了?譚雲山現在還好嗎?你怎麽不下去幫他啊!”屏退仙婢後,珞宓立刻連珠炮似的問。

南钰挺喜歡跳過寒暄有事說事的明快,盡量忽略無禮控訴,直截了當道:“他落海中毒了,不過不用擔心,已經無恙,只是船毀了,再出不了海,可是妖獸就在東海之中。”

“無恙”兩個字讓珞宓心神稍定,然後那一絲不甘和怨怼就悄悄冒了頭:“不是說我再插手新賬舊賬一起算嗎,那還來求我幹嘛。”

南钰知道珞宓誤會了自己此番前來是受譚雲山所托,不過眼下這情況也只能将錯就錯:“他只是希望上仙不要再動他的夥伴,他也說了助他成仙的情,他領。”

珞宓咬咬嘴唇,忿忿道:“什麽夥伴,不過一個不相幹的,能陪着走這一遭塵水都是她的福氣,等長樂……譚雲山成仙了,她連他的衣角都摸不到!”

南钰心裏悶,又礙于有求于人,不得發作。

幸虧譚雲山沒有心,南钰想,否則一展望來日他成仙後和珞宓的“再續前緣”,哪怕有一絲絲“兩情相悅”的可能,他都要吐血。

說了兩句氣話之後,珞宓心裏終于舒坦些,這才想起南钰先前的話:“最後一只上古妖獸在東海?”

南钰不知道她是忘了“需要假裝不知情”,還是覺得眼下這種情況大家心照不宣,也就不用遮掩了,總之他半點情緒沒露,只順着問題回答:“是的,就在東海之中,所以想來求教水行之法。”

珞宓抿緊嘴唇,凝望南钰,終于覺出一絲不對。

避水丹在九天仙界不算什麽秘密,南钰顯然不是來求教這個的。

“你怎麽知道有水行之法?”她警惕地問。

珞宓再嬌縱任性,也是天帝之女,腦子不說多聰穎,卻也絕不愚鈍。

南钰沉吟再三,還是将東海之事道來,包括遇見蒼渤上仙的經過。當然譚雲山挖坑的事情他沒講,話裏話外這都是蒼渤上仙無意中洩露的線索。

珞宓沒想到他們已經遇過自己二哥了,訝異之餘,也覺慶幸。若在平時,他二哥不會這樣粗心,稍一想想便能品出這其中的蹊跷——哪有修行者千裏迢迢就為找一只妖獸的,世人修行皆随機緣,如此有針對性的捉妖,甚至告知了妖不在東海,還要去,怎麽想都有問題。

好在他那個情種二哥一門心思都放在那條海蛇身上了。

喜歡什麽不好,喜歡一條海蛇妖,差點把娘親氣死,珞宓覺得自己哥哥瘋了。

相比之下,她挑的人多好,雖然這一世有些冷,但只要成仙,想起前塵往事,她相信那個溫文爾雅逢人便笑的長樂仙人自會回來。

到時……

“上仙,再有半個時辰我就必須出現在思凡橋了。”南钰實在心焦,只得出聲拉回珞宓不知飄往哪裏的心神。

“水行之法有,”珞宓不再拖沓,定定看着南钰道,“但你要發誓,不可以透露給譚雲山之外的任何人,要發毒誓!”

南钰艱難道:“可他又不是一個人……”

珞宓臉色黑下來:“一個人足夠了,閑雜人等不必相随,成仙的注定會成仙,沒仙緣的跟到死也是枉然。”

“我發誓如果對譚雲山之外的人透露此法入忘淵永不超生上仙你快講吧我得趕緊回思凡橋了。”南钰一口氣說完,毫無情感起伏,念經似的。

和珞宓掰扯什麽衆生平等天道地德那是大仙的事,他一小神沒這本事——速戰速決,不要再多廢話一句,就是他現在的心情寫照。

珞宓一聽他碎碎念的那麽麻木就知道“毒誓”沒走心,不過她也沒更好的辦法了,譚雲山是一定要成仙的,她費了那麽多心思,不可能斷在這裏。

誰先喜歡上,誰就有了軟肋,狠不下心的人永遠吃虧。

“瀛洲,白泉。”珞宓壓低聲音,給出關鍵。

南钰怔住,白泉是制避水丹的主藥白泉花生長的地方,難道水行之法也在那裏?

“取一朵白泉花,只要花,不要莖,混一捧白泉水吞下,可在七七四十九天內水行如平地。”珞宓一字一句,聲音不大,卻緩而清晰。

南钰知道她既說了,便不大可能騙自己,但:“就這麽簡單?”

珞宓白他一眼:“當然還有,花必須是七瓣之花,少一瓣或者花瓣又殘缺皆不可,水必須是泉眼處剛湧出的水,且要立即混服,不可耽擱片刻,否則花枯水陳,再無用。”

南钰心中了然。

這就是少昊說的了,凡間一切人、妖、獸都不行,因為他們進不了九天仙界,更沒機會親自到白泉邊摘花掬水。

不過他只路過白泉幾次,依稀記得白泉花都是六瓣:“七瓣的白泉花哪裏找?”

珞宓心累,同樣是神仙,怎麽人家長樂仙就才思敏捷,這位就榆木腦袋:“六瓣花裏找!”

天上“相談甚歡”,地上百無聊賴。

南钰臨走前說的是“速歸”,于是四夥伴就靠在巨石後面,聽着海浪,盼着佳音。

從傍晚等到深夜,從漲潮等到落潮,海浪來了又走,塵華上仙音信全無。

心裏存着事,睡又睡不着,衆人便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先是聊少昊和那小灰蛇,結果二者究竟什麽關系沒得出個定論,倒扯出了一樁“前塵往事”。

閃出這靈光的是既靈。

當時她靠在白流雙身上,正仰頭看星星,聽到馮不羁說少昊一表人才,風度翩翩,不知那小灰蛇成了人形是何模樣,腦中很自然閃過少昊于水中撫琴的翩然身影,那真是既靈聽過的最動聽的一曲琴,見過的最優雅的撫琴者。

不料想着想着,另一個相似的影子重疊過來。

她脫口而出:“譚雲山,還記得你家用來鎮水患的石像嗎?”

譚雲山早把這東西忘到了九霄雲外,随口道:“怎麽了?”

既靈坐起來,隔着馮不羁看他:“你不覺得那個石像的模樣似曾相識嗎?”

見既靈認真,譚雲山才正色起來,開始回憶。

結果倒是同樣見過那石像的馮不羁猛然驚悟,一拍大腿:“那該不會就是少昊吧!”

夥伴粗犷的聲音裏,譚雲山的記憶終于清晰。

那是一個半臂高的石頭雕像,雕的是一個年輕人端坐撫琴,長發豎起,不失風雅,眉眼俊俏,全神貫注在琴弦之上……

不是蒼渤上仙還會有誰!

難怪可鎮水,人家掌的就是凡間水域!

既靈已從他的眼神裏看出領悟,當下掰手指頭數譚二少罪行:“人家幫你譚家新宅鎮水,又幫你擋了二十年應蛇,最後還為了幫你逼出應蛇沉入古井永不見天日……”

馮不羁離得近,正好可以譴責地拍拍他肩膀:“你不說知恩圖報,還給人家挖坑。”

譚雲山想說又不是我把他的雕像請進譚府的,又不是我讓他幫我擋應蛇的,扔他進古井你們倆都有份好嗎,可無數辯解到了嘴邊,百轉千回成一聲輕嘆:“成仙之後,我負荊請罪。”

可能真是離成仙越來越近了,譚雲山想,自第四顆仙痣消失後,他時不時就會這樣,知善知惡,知羞知恥,眼看就要奔着匡扶正義的大道去和既靈結伴了。

他有些懷念從前的自己。

但既靈似乎更喜歡現在的他。

世事難兩全。

他選現在。

第 54 章

譚雲山不可以死。

滿心滿眼都只有這一個念頭的既靈,才沒有中毒了的譚家二少那麽悠哉,還能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她順利呼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抱住失去意識的譚雲山,而後雙腿一蹬,游出船艙。

就在她帶着譚雲山離開的一剎那,大船解體。

無數木板在海浪的裹挾裏猶如利器,既靈全力護住譚雲山的頭,以後背相擋。接二連三的撞擊讓她生出一種骨頭碎了般的疼,可奇異地,心裏竟一點不慌,仿佛抱緊了懷中的家夥,便沒什麽能讓她害怕的。

沖擊終于過去,海浪暫歇,既靈緩口氣,準備帶着譚雲山繼續往海面游,卻忽然被銀光晃了眼,連帶着聽見微弱打鬥聲。

聲音在海水中聽起來悶而混沌,很難察覺,但淨妖鈴的光既靈是熟悉的,哪怕只閃一下,都逃不過她的眼。

淨妖鈴去追黑藍海蛇了,施加的咒術足以讓它在一時三刻內咬緊妖邪,雖威力不大,但作驅趕足矣。既靈只想盡快帶譚雲山脫離險境,沒指望三兩下就能解決掉可掀起如此海浪的惡妖。

她本以為藍黑海蛇會逃,淨妖鈴早追至海底幽暗深遠處。

淨妖鈴的光影太刺眼,銀光中藍黑海蛇十分醒目,另一團影子卻只有個模糊的輪廓。既靈定睛看了半晌,才認出那是白流雙——通體雪白的狼妖幾乎要和淨妖鈴的銀光融為一體!

既靈不再往上,而是穩住自己和譚雲山的身形,隔空默念淨妖咒!

淨妖鈴的光開始變強,眼看就要發動新的攻擊,海蛇妖卻纏上了小白狼的脖子!

既靈呼吸一滞,再不敢輕舉妄動,否則淨妖鈴會将海蛇和白流雙一并重創!

白流雙被纏住的一剎那想都沒想,低頭吭哧一口就咬斷了海蛇妖!

咬……斷了。

既靈頭一次見到真正意義上的妖獸打妖獸。她發現修煉再多年也白搭,就像有時候修行者之間也會打架,她就見過打到最後法器一扔上拳頭踢腿的,總之同類打起來,但凡勢均力敵難解難分,最後都很容易不約而同回歸原始。

海蛇妖當即斷成兩截,纏着白流雙的是身體的三分之一,連着蛇頭的是身體的三分之二。

白狼幾爪子撲棱掉脖子上的蛇尾,擡頭本想搜尋另外那一截,卻忽然見到了抱着譚雲山的既靈,當下一喜,想也不想便狼刨着朝她游過去!

既靈卻看得真真,那斷了尾的蛇頭并未死亡,蛇眼依舊詭谲幽暗,趁白流雙往自己這邊游之際,它悄無聲息追至白流雙背後,斷尾處不斷滲出的血絲于冰冷海水中拉出一道赤色的線。

“小心——”既靈騰出一條胳膊用力比劃,大聲提醒。

白流雙聽不清楚,還以為她是看見自己高興,游得更歡!

藍黑蛇妖已到她側後方,上下颚張開,猙獰獠牙眼看就要嵌入白流雙的後腿!

既靈默念淨妖咒,然無濟于事,淨妖鈴根本來不及阻止它!

悠然琴聲,袅袅而來。

既靈有一瞬間的恍惚,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這東海之下,冰冷鹹水中,怎可能有人撫琴。

可小白狼也放慢了刨水的爪子,錯愕而警惕地四下環顧。

藍黑海蛇妖更是一震,仿佛被懾走了精魄,大張的嘴僵在那裏,竟動彈不得。

慢刨也是刨,白流雙終是抵達既靈身邊,回過身,才對着不遠處仍僵着的海蛇妖瞪大眼睛,後知後覺,自己曾多麽命懸一線。

琴聲越來越近了。

既靈一手摟緊譚雲山,一手攬住小白狼,如臨大敵。

海水卻愈發平靜了,不知何時洶湧的浪已消失,頗有種風和日麗的安寧。

既靈喚回淨妖鈴,随着縮小的鈴铛入手心,來者終于露出真容。

還是那身月白色仙衣,還是簡單束起的長發,還是那樣風雅,唯一不同的是這回他端坐于海水之中,一把古琴置于腿上,低眉垂目,悠然輕撫。海水浮動他衣袖,卻不敢驚擾他的琴弦,海浪仿佛也陶醉于他的琴聲,緩緩而靜。

【今日之情暫且欠着,來日有需,盡管言語。】

既靈有些羞愧,因為這個“來日”來得實在過快。

一曲撫畢,少昊也已來到黑藍蛇妖身旁。許是沒了琴聲,蛇妖終于可以動彈,立刻合上嘴,然而已來不及游走。

少昊都不用起身,只伸手過去輕輕一拿,便扼住蛇妖咽喉,而後拇指用力一按。

蛇妖徒勞扭動着只剩三分之二的身軀,嘴巴卻在少昊的按壓下不自覺重新張大。

少昊眼中寒光一閃,幾無片刻猶豫,擡手摸上了海蛇妖的毒牙。

海蛇妖瘋狂扭動,仿佛那兩顆毒牙是它的命。

少昊不為所動,幹淨利落掰斷了它的兩顆毒牙,就像輕飄飄揪下兩片樹葉。

“你在它身上咬了兩口,一口一顆牙,不過分吧。”少昊的聲音在海中聽來竟與之前別無二致,清晰,低緩,甚至帶了一絲冰冷的溫柔。

他松開手指,海蛇妖卻沒逃,或許逃不逃的都沒有意義了,失了毒牙,廢蛇一條。

既靈和白流雙都看得清楚,它身上那詭異的藍色正以極快的速度變暗,最終再無幽暗光澤,成了灰不灰藍不藍的暗色。

既靈恍然,那毒牙是它的妖力之源。至于少昊說的“它”,自然不可能是譚雲山,想來想去,也只剩那條同黑藍海蛇打過架的小灰蛇了。

随着身上色澤暗去的還有海蛇妖眼裏的光,終于,它垂下頭,拖着半截身子,遲緩地游向海水深處,很快,匿于黑暗。

少昊終于起身,古琴緩緩變小,最終被他收入懷中,而後他終于擡眼,向既靈這邊看過來。

既靈知道自己應該道謝的,但以他剛剛表現出的法力,她相信他之前說過的那句話,在東海之中,沒有妖能逃過他的眼睛。既所有動靜都清楚,既兩個指頭就能解決,為何還要放任惡妖作亂?

如果他早點清理,譚雲山不會中毒。

既靈知道自己有點遷怒,卻控制不住。

懷中人的臉色已變紫發黑,她感覺自己心裏那根繃着的弦要撐不住了。

少昊幾不可聞嘆口氣,不言語,只微微擡手。

既靈頓時覺得海水在托着自己往上走。

很快,二人一狼被送出水面。

少昊又着細浪送來一塊較大的船骸木板,将他們放置于浮木之上。而後自己也落于浮木,終于對着既靈說了重逢後的第一句話:“把他放平。”

既靈沒東問西問,趕緊照做。

随着譚雲山在木板上躺平,少昊将手中的兩顆毒牙握緊,片刻後再張開,掌心毒牙已成粉末。他将粉末敷于譚雲山被咬的兩個孔狀傷口上,而後默念施法。

那粉末像有了生命,争前恐後往傷口裏鑽,頃刻便悉數進入,而傷口的紫黑色也慢慢轉淡。

先是傷口,再是四肢和軀幹,最後譚雲山的臉色慢慢恢複。

等待期間,既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這會兒,才長長舒出一口氣。可明明剛才還幹澀的眼眶,卻在安心後不受控制地熱起來,既靈用力眨眼,想将熱浪壓回去,卻适得其反。

啪嗒。

譚雲山蘇醒過來的第一個念頭,原來淚花是燙的。

舔舔微濕的嘴角,他慢慢睜開眼睛,朝她嬉皮笑臉:“有點鹹。”

既靈狼狽不堪,剛想別開眼說點東拉西扯的,忽然一怔:“馮不羁!”

譚雲山想揶揄她話題轉移的生硬,可當看見她變了臉色,立刻扭頭左右看,木板上的夥伴一覽無餘,哪裏有馮不羁的影子。

“不用擔心,他被海浪推得有點遠,等下就能自己回來了。”少昊連忙道。

海裏的事情,既靈還是相信他的,何況他還剛剛救了譚雲山:“多謝。”腹诽仍是有的,但抹不掉救命之恩。

少昊沉吟片刻,沒應“謝意”,而是略帶一絲愧疚道:“我輕易不願意殺海蛇,沒想到害你們遇險,抱歉。”

既靈愣住,對方的坦然是她沒料到的,一比對,自己的腹诽倒顯得小家子氣了。

正準備出言反省自己,卻被譚雲山搶了先:“上仙要是這麽說,我們真就……”

既靈還以為他要說“真就汗顏了”,結果人家譚家二少醞釀半天,接了個——

“真就……有個不情之請。”

既靈想找個海水縫鑽進去。

少昊也有些意外,但不愧是上仙,依然鎮定自若:“請講。”

譚雲山收斂玩笑,言辭之間頗見懇切:“上仙知道我們是要去瀛洲之下捉妖的,無論那裏有沒有上古妖獸,我們總要探一探才甘心。”

少昊點頭,這事他們彼此聊過,他給了能給的意見,但也并沒有攔着他們前去。

“如今船毀,我們于這汪洋之中舉目無依,又比不得上仙可在水中自由行走,”譚雲山終于說到重點,“所以上仙可否幫人幫到底,賜水行之法?”

少昊終于知道這位修行者在打什麽算盤了。

“你們不是已經有了避水丹嗎?”他原本沒想挑明,雖然不用想也知道背後必有仙友幫忙,但偷幾株白泉花,算不得大事。不過得寸進尺就另當別論了。

譚雲山也不遮掩,雖不知剛剛水中是怎樣一番經過,但只要雙方是在水中打的這第二次照面,少昊必然看得出他們可在水中自由呼吸,故而坦然承認:“避水丹的确是有,可惜每人只一顆,如今丹藥盡耗,船又毀了,我們于這汪洋中四面無依,別說去瀛洲捉妖,就連能不能活命都難講。”

少昊道:“我可以将他們送回東海之濱,你們再尋一只新船便是。”

譚雲山苦笑:“新船好尋,就怕行至中途又像今天這樣被風浪打散,我們總不能每次一出事,就返回海濱重頭開始。況且也不能指望上仙次次搭救,說不定哪次落水,就葬身這東海了。”

少昊不為所動:“修行若平順,就不叫修行了。”

譚雲山微笑看他:“認識上仙,亦是修行的機緣,何樂而不用?”

少昊第一次遇見能把歪理說得如此理直氣壯的,驀地有一絲羨慕,如果他有這位修行者一半的“詭辯之力”,對着娘親時,就不至于被咄咄逼人到只會冷然不語。

不過什麽當做,什麽不當做,哪裏是平地,哪裏是深坑,他還分得清:“諸位不必徒勞了,水行之法即便在九天仙界亦是不傳之秘。”

譚雲山不死心:“真的一點都不能說?”

少昊嘆口氣,難得語重心長了:“這麽講吧,即便知道了方法,于你們也是空談。”

譚雲山:“凡人做不到?”

少昊:“凡間一切人、妖、獸都做不到。”

一時三刻,馮不羁乘木板歸來。

四夥伴終于團圓。

“要回東海之濱?想好了?”少昊驚訝于譚雲山的果斷,前一刻還求法呢,後一刻就要回去重來了。

“也沒別的辦法了。”譚雲山無力嘆息,一臉苦澀。

既靈、馮不羁、白流雙一齊眯眼,微妙沉默。他們對于夥伴的算盤不清楚,但對于夥伴“算計”別人時的狀态還是一瞧一個準的。

少昊倒是個行動派,一路護送他們漂回東海之濱,兩日的行程,返回只用了三個時辰。

衆人不知道少昊是走了捷徑,還是施了什麽法,但對于“東海是他的地界”這件事,有了更深刻的認知。

抵達東海之濱時,已是日暮。

踩在柔軟的沙子上,讓漂泊了許久的夥伴們有了一種腳踏實地的安心感。

少昊不久之前已同他們道別,最後這段路他們獨自漂行,靠岸的地方有些偏僻,但仍遇見一個沿着岸邊撿貝類的村民,對方看看他們乘坐的“木片”,再看看他們,終于在瞅見小白狼的時候驚慌而逃。

衆人有些過意不去,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遠離海岸的一塊岩石背後。

譚雲山終于向等待多時的夥伴公布自己的收獲:“除避水丹外,還有水行之法。”

既靈在回程中已經參悟幾分,故而毫不意外,直接道:“找南钰?”

譚雲山:“嗯,既然有法,就一定找得到。”

既靈:“但少昊說我們就算知道了也是空談。”

譚雲山:“他說的是‘凡間’一切人、妖、獸都不行。”

既靈:“這法藏在九天仙界?”

譚雲山:“或者說,我們只有進到九天仙界裏,才能習得此法。”

白流雙:“……剛才少昊說這些了嗎?”

馮不羁:“沒有,但我們譚二少可以由一推二由二推三由三推萬物。”

譚雲山是真的沒問出水行之法所以退而求其次,還是一早就料到少昊不會說,故意锲而不舍旁敲側擊只為獲得更多線索?

馮不羁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譚家二少的坑,至今未有躲過者。

第 53 章

瑾虹仙姑歸去,海面上只剩一妖、二仙、三人大眼瞪小眼。

還一妖,在蒼渤上仙袖內酣眠。

“塵華上仙,多謝。”少昊一改先前冰冷,聲音、眼神都帶上暖意,一霎間溫潤如玉。

南钰沒想到這位上仙不随娘,還是個能分清好賴的,忙道:“蒼渤上仙客氣了,舉手之勞。”

“從思凡橋到這裏,單單舉個手怕是不成。”少昊笑笑,看一眼下面的雙層大船,“上仙認識他們?”

對着釋放惡意的,南钰騙得心安理得,對着釋放善意的,他就有點心裏敲鼓。

一是虧心,二也是怕事後打臉,畢竟很快他可能就要幫底下那四位捉瀛天了——師父對不住,若他們四個真不行,徒弟還得出手——屆時鬧出動靜,再引來這位,一看他們五個同仇敵忾呢,不用想也知道先前的不認識是瞎話。

“上仙不必如此辛苦,我只随便問問。”少昊給南钰修了個臺階,救對方,也解脫自己。

南钰舒口氣,心說從前沒怎麽接觸這位蒼渤上仙,原是如此通情達理之人。

正感慨,對方忽然下沉落至水面,足下又起了細細的浪。

蒼渤上仙掌人間水域,可馭一切江河、湖泊、大澤、汪洋,踏個浪太平常了。

但如果一邊踏一邊和浪花說話呢?

“嗯……哦……懂了。”不住點頭的蒼渤上仙終于結束傾聽,沒找南钰,而是驅使細浪将他送到船下,一躍上了甲板,逐一看過四人,末了颔首,“多謝幾位出手相助。”

顯然對方已知來龍去脈,南钰感覺自己受到了驚吓:“這也行?!”

少昊見甲板上四人還蒙着,索性先回頭給仙友解惑:“東海的任何動靜,海上海底都算,沒有能瞞過我的。”

南钰知道,這件事師父告誡過他。

但師傅沒說這東海裏的每一朵浪花都是他的耳目啊!所以人家真的只是“随便問問”,因為不用你,人家也可以知道答案!還能不能平等地做仙友了!

“這是仙術?”南钰抱着最後一絲幻想。

少昊笑了:“天生的。”

果然不能。

“傷害”完仙友,少昊回身重新面對四人。

譚雲山已從他的舉動、說詞還有南钰的反應裏猜出個大概,這會兒視線重新對上,便很自然道:“它救過我們,我們卻沒真正救下它,所以擔不起這個‘謝’字。”

少昊搖頭,眉宇間有絲自責:“若無你們和塵華上仙争取時間,我下來就得收……”最後一個字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即使如此,他的眼底還是一沉,目光變得極暗,看得出,他絕對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哪怕只是一種假設中的可能都不行。

譚雲山知道那個讓他變色的兩個字是——收屍。

袖口中睡着的家夥忽然動了兩下,少昊緊張地擡手去看,發現對方只是尋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盤着,無奈地笑,眼神卻重新明亮起來,盡是寵溺。

再擡頭喚南钰時,聲音暖得像日光:“上仙下來吧,我知道你和他們是朋友。”

“這它們也知道?”今日下凡,南钰從始至終都裝陌生人,那小浪花再多,也不過是告知少昊所見所聞,總不會看他一眼,就能猜出他和那些家夥認識吧。海水而已,又不是無數個譚雲山。

“它們不知道,它們只是告訴我,船行東海兩日有餘,這幾位交談中提過你不下數十次。”少昊不賣關子了。

南钰解惑,然新謎又起:“都說我什麽了?”

少昊有些猶豫,畢竟兩邊都算對袖中的家夥有恩,索性轉頭問四人:“壞話能說嗎?”

四人果斷搖頭。

少昊了然,看向南钰:“沒說什麽。”

南钰:“……”

塵華上仙短時間是振作不起來了,少昊體貼地放他靜一靜,收斂玩笑,同四人說正事:“我知你們此行目的,捉妖獸是功德之事,亦是修行,只要不惹出亂子,我不會插手,”他言簡意赅,“但你們于我有恩,我也便多嘴提一句,東海中并無上古妖獸,若有,我不可能不知道,也不會放任它作亂不管。”

四人怔住。

剛黯然蹲下的南钰又猛地站起:“此話當真?”

少昊正色點頭。

南钰啞然。

既靈忽然想到一種可能:“它就藏在瀛洲仙島之下,會不會是瀛洲的仙氣遮住了它的妖氣?”

少昊道:“妖氣是可以被遮住的,然而它只要在這東海之中,便躲不開海水,但凡有海水遇見它,我都會知曉。”

南钰不是想擡杠,真心問:“有沒有可能它用某種妖法,在海底造了一處無水之地蟄伏?”

少昊沉吟片刻:“倘若真是這樣,收此妖的時候請務必叫上我。”

南钰很自然将自己歸至塵水修仙組:“擔心我們力不能及?”

少昊遠眺海面:“我怕它背後有事。”

天帝之子,多少繼承了一些先九天之憂而憂的大胸懷,常備憂患意識的結果就是凡事都先往壞處想。他不知道自己這不經意的一句,已勾得另外五人心事重重。前路本就布着迷霧,現下又籠上陰雲。

言盡于此,少昊再沒有更多可說,便幹淨利落道別:“今日之情暫且欠着,來日有需,盡管言語。”

蒼渤上仙沒上九天,而是下了東海。入水如魚,游向大海深處,漸漸成為一道暗影,最終徹底消失。

“怎麽急匆匆似的。”從頭到尾沒吭聲的白流雙總算不用憋着了。

她是随口咕哝,馮不羁卻明白緣由:“海蛇終生都在海中,成妖後亦然,可偶爾離水,卻離不得太久。”

白流雙沒料到自己歪打正着。

原來是急着帶小灰蛇回去啊,她想,那這個什麽蒼渤上仙還真是長得也好,心也好,和其他臭神仙都不一樣……

南钰皺眉看着某白狼臉上的向往之情,不知道那是給海蛇的,給蒼渤的,還是給東海的。反正不太順眼。

“那瑾虹仙姑是帝後的人嗎?”譚雲山一直惦記這個。

他們原是提防着別遇見蒼渤上仙,不成想世事難料。幸而庚辰上仙擔心的事情并沒發生,他們倒從少昊處賺了個人情。可蒼渤上仙這裏平了,卻惹了個瑾虹仙姑,誰知道會不會有後患。

說到這個,南钰心裏也蒙上陰霾:“她是帝後最貼身的仙姑,必然是奉了帝後之命,才有今天這一出。否則她和東海八竿子打不着,不會無緣無故下來為難一只小妖的。”

衆人沉默。

少昊明顯護着那小灰蛇的,帝後明顯要除掉小灰蛇的,兒子和娘鬥,勝負難講,只能盼着帝後把精力都放到不省心的兒子身上,最好是忘了他們這幾個無辜路人。

不過就算帝後那邊消停,他們也高興不起來——

馮不羁:“南钰,你覺得剛才他說的是真的嗎?他是真的沒發現瀛天,還是怕我們惹亂子,想讓我們盡早離開東海?”

“我和他不熟,今天算是說話最多的一次了。”南钰實話實說,“但我覺得他不像在騙我們。”

既靈同意:“如果他的目的只是希望我們離開,大可直接用浪把我們這船送回海邊,不讓我們靠近瀛洲就是了。”

白流雙聽得雲裏霧裏,也插不上話,發現譚雲山也沒出聲,便百無聊賴地用手指頭杵杵他胳膊:“要成仙的是你,好歹說兩句嘛。”

“你別招他了,他現在郁悶着呢。”馮不羁在剛才的一瞬,來了靈光,“明擺着是有人把瀛天藏起來了,否則被少昊發現滅了,譚二來收誰?”

既靈心情複雜地看這位夥伴:“你的意思是為了助譚雲山順利成仙,有人把瀛天藏了三千年?”

馮不羁啞口無言。

還真是,蒼渤上仙又不是二十年前剛司職東海,說為了譚雲山成仙,從三千年前瀛天蟄伏的時候就開始醞釀,也太牽強了。

譚雲山看着夥伴們為自己絞盡腦汁,不知怎麽,就覺得前路如何無所謂了。

成仙也好,有陰謀詭計也好,至少他不是一個人。

船行出半個時辰有餘。

風平浪靜。

南钰已回天上——瀛天在不在東海,讨論不出真正結果,但塵華上仙不在思凡橋,誰都看得真真,他不可偷閑得太過分。

褚枝鳴現在“改過自新期”,也不敢離開忘淵河畔半步,遠遠見友人回了思凡橋,正覺欣慰,就見屁股還沒坐熱的塵華上仙又飛起來攔住就近路過的一個仙婢。

九天裏有仙友願意同仙婢們搭話,但南钰從不如此,褚枝鳴不解挑眉,奈何離得有些遠,什麽都聽不清。

不過南钰那笑臉還真是下足了工夫,暖意盎然裏還帶着頑皮可愛,實讓人難以拒絕。

模樣好的就是占便宜,褚枝鳴默默嘆口氣,低頭看自己于忘淵中的倒影,竟起了一絲微妙心酸。

南钰不是無緣無故攔着人寒暄的,而是一眼認出那仙婢是帝後宮裏的。

不敢打聽得太直白,怕對方起疑,只得東拉西扯旁敲側擊。得來的東西不多,但也足夠拼出一些脈絡了。

今日帝後設宴,把幾個兒女都招回來了,說是久未相見甚是想念。但不知為何,宴至中途,蒼渤上仙驟然離席,給的說法是東海那邊有急事,但具體沒講更多。總之蒼渤上仙離開時臉色很不好,然後沒攔住他的帝後臉色更糟。

重新坐回思凡橋,南钰沒有“原來如此”的豁然開朗,反而心情有些悶。

堂堂蒼渤上仙,想交什麽樣的朋友沒有,何必非找一只妖?為了一條區區小蛇,和自己的娘翻臉?再說,妖能懂什麽,不知人情,不通世故,乃世間最不可理喻之徒……

“嚏——”卧在甲板上的小白狼擡頭看看自己招來的小風細雪,不懂明明一點不冷,怎麽無端打了噴嚏。

想不出個所以然,它又重新把下巴放到爪子上,慵懶趴下來。

不遠處窗棂裏,既靈、譚雲山和馮不羁,圍爐取暖。

浪來得毫無預兆。

比先前更兇,更猛,更不留餘地,白流雙只覺得身體一歪,未及滑出甲板,便同整個大船一起被卷入海浪之下!

她想呼嚎,卻只能不斷喝進海水。她終于閉嘴閉氣,四爪亂刨着往上游,但一個又一個的浪打得海水劇烈颠簸,每次剛接近水面,又被打下去!

無法呼吸讓胸口快要炸開,白流雙幾近絕望,狼形幾乎是她力量最大的狀态了,若連這樣都無法沖出水面,變為精魄只能更被打至海底深處!

等等,她尚且如此,姐姐呢?其他人呢?

白流雙心中一驚,忽覺餘光中大片陰影,她猛然看過去,只見大船就在不遠處,已被浪打得不成樣子,盡管木質結構讓它向上浮,但持續不斷的巨浪卻把它死死摁在海面之下!桅杆已折,欄杆已斷,再結實的船也經不住這樣摧殘!

淨妖鈴!

白流雙終于在大船附近的水中看見一個散着銀光的鐘形輪廓!

不再猶豫,她逼出藏于耳中的避水丹,一口吞下。

身心瞬間一片開闊,她一邊本能地張大嘴喘着粗氣,一邊奮力往淨妖鈴的方向游!

被卷入海裏的一剎那,既靈幾乎是懵的,等她反應過來閉氣,已嗆進了好幾口鹹澀海水。

身體在水中驟然而輕,卻又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沉,海浪卷着她上下颠簸,待好不容易穩住身形時,馮不羁已漂到船外,正奮力同海浪抗争,看起來精神抖擻。

她仍在船艙中,可船艙連同船一起都已在水下。炭爐漂到眼前,火已熄滅,徹底漆黑。爐後不遠處,譚雲山用力抓着搖搖欲墜的木質門框。

既靈慶幸他們還沒被海浪卷至更深處,否則連這點日光都透不下來了。

她沒辦法想象這樣的情形下睜開眼睛卻看不見譚雲山,她會瘋。

譚雲山顯然深知一旦随波逐流,以自己的身手容易回天乏術,于是拼勁全力與門框僵持。

既靈想用眼神示意他趕緊吃避水丹,都生死一線了,什麽瀛天什麽成仙,哪比得上活命重要。不料剛擡眼,便掃到一抹黑藍相間在門框之外一閃!

既靈悚然,瞬間明白過來,那海蛇妖根本沒放棄!

她奮力地往譚雲山那邊游,這樣的距離劃一下手臂便可到,不料剛動,巨大的水流便将她猛然往後推,及至後背重重撞上窗棂!

疼,但尚有海水緩沖,可忍。

但門框外的黑藍海蛇已來到譚雲山腰側!

它是沖着譚雲山來的,既靈幾乎可以确定了,它想要的就是譚雲山那帶着仙緣的精氣!

譚雲山終于從既靈驚變的臉色中察覺不對,一回頭,就見已随水漂起的腰腿旁邊,熟悉的泛着幽光的那一截截藍。

黑藍相間的海蛇在水中有種詭異的斑斓感,邪魅,妖冶。

譚雲山想去摸菜刀,然而已經來不及了,海蛇如離了弦的箭一般沖上來,一口狠狠咬在了他的腰窩!

刺痛幾乎是瞬間的,然後才是漸漸的麻。

譚雲山清晰感覺到身體正漸漸無力,門框就快要抓不住了,閉氣也越來越難……

海蛇在咬一口之後便如雷劈一樣抖了下,頃刻松口撤開。

譚雲山的血讓它灼痛,卻也讓它更興奮。

這不是仙血,嘗一口,傷不到它太多,但這人确實貨真價實的仙緣之人,吸掉精氣,可少修百年!

毒素已開始蔓延,接下來它要做的不過是以逸待勞……

有東西破水而來!

海蛇敏銳察覺到了水流變化,咻地往下一潛,巨大的鐘一樣的法器自上方掠過!

它剛要舒口氣,忽覺不對,擡起頭,那大鐘竟變得更大,如天羅地網般直沖它罩下來!

海蛇拼勁全力逃竄,卻還是被鐘沿刮到了尾巴,一霎,劇烈疼痛!

淨妖鈴暫時纏住了海蛇,讓譚雲山得以喘息。

但沒用。

譚雲山一張嘴,就只能喝進無數海水,他想去掏避水丹,可手根本動不了。确切地說,他現在全身上下都動不了了,摳着門框的最後一根手指也松開,身體越來越悶,思緒也越來越飄……

既靈好像游了過來,手忙腳亂地把避水丹往他嘴裏塞。

他很想吃,可咽不下。

既靈似乎急得快哭了。

他不想看她哭。如果不是中毒,他可能會去找那個藍黑相間的家夥,即便不殺也要收拾一頓,誰讓你害我朋友不高興。

既靈自己吃了避水丹。

譚雲山終于安心,下個瞬間卻被人輕輕環住,然後那張好看的臉越來越近,近到連睫毛都數得清。

避水丹被哺到更深處。

譚雲山終于順利咽下。

身體豁然輕盈,譚雲山第一次發現,呼吸是如此美好。

然而毒素未清,他依然渾身發麻,那種被砍被刺都感覺不到疼的麻。

喂他藥的人終于放下心來,開始毫不溫柔地翻他腰帶衣襟。

譚雲山想說不用這樣,找個避水丹,又不是打劫。

既靈不知譚家二少心情,先前光顧着渡氣喂藥,現在輪到她要救命了。

好在這人沒把避水丹藏太深。

自己的藥給了對方,自然要找對方的藥給自己,天經地義。

眼看着既靈吃掉避水丹,于順暢呼吸間臉色漸漸紅潤,譚雲山終于放心,徹底失去了意識。

不過思緒斷線之前,他改主意了。

下次遇見那條黑藍海蛇,光收拾一頓不夠,必須殺。

如果不是那個王八蛋把他麻成木頭人,他就不會錯過一個姑娘嘴唇的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