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一道驚雷,裹挾着疾風劈到仙子腳下的雲上。

雲上仙子身形一晃,吟念中斷,仙術戛然而止。

小灰蛇重新落入水下,痛苦稍緩,然未散盡的金光,仍是鐵牢般的桎梏。

仙子看過來,一眼便鎖定了船上的出手之人。那道雷帶着分寸,阻攔多過于攻擊,然還是讓她有些許愠怒。

差一點淨妖鈴就要出手的既靈,也錯愕擡眼去望仙雷的始作俑者。

譚雲山沒理仙子,對着既靈頑皮一笑:“我只有這麽點本事,接下來交給你了。”

既靈不知道該說什麽。

那個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譚雲山呢?那個見死不救的譚雲山呢?那個絕對不會以卵擊石的譚雲山呢?随便哪個都好,趕緊回來吧,不然她要死了,喜歡現在這個譚雲山,喜歡得要死了。

“為何護它?”仙子雖惱,卻也知凡事先問可少生許多枝節的道理。

白流雙和馮不羁已全身緊繃,默認要來場硬仗了,忽然遇見個“先禮後兵”的,有點意外。

“它于我們有恩。”既靈沒時間多思,忙擡頭作答,并緊接着問,“上仙為何殺它?”

“我并非上仙。”

神仙在意的地方還真是細致……

“仙姑為何殺它?”譚雲山從善如流更換稱呼,又替既靈問了一遍。

“該殺。”

“即便該殺,想來也有相應司職的上仙管轄,仙姑既無司職,理應于九天逍遙,怎會為區區一條小蛇下凡?”

“……”

既靈正等着聽仙子列小灰蛇的“罪狀”呢,若這真是個作九惡而行一善的妖,那該救還是該殺,該行大義還是報私恩,有得糾結了。結果人家譚二少四兩撥千斤就閃避掉了可能出現的兩難,把雲上仙姑拖進了“譚氏之坑”。

一個猝不及防,一個好整以暇,四目對望,一時無話。

場面有點尴尬

世間萬事皆有因,但顯然仙姑不願意“分享”。微鹹的海風裏,船上四人只來得及聽到一句“知恩圖報,天經地義”,便被驟然而起的金色光牆圍住了,牆壁很快在頭上封頂,恍若一個金碗将他們扣在甲板之上。

這仙術同景亭時南钰施的那個如出一轍,不會傷人,但卻将他們同外界徹底隔絕。

突如其來的靜谧讓人有些蒙。

馮不羁一拳打到仙壁上,拳頭震得發麻,仙壁毫發無傷:“不是知恩圖報天經地義嗎,那困住我們幹嘛?”

白流雙站在仙壁正中央,不敢往前後左右挪半步,以免沾到仙壁之氣:“臭神仙們說的話,哪能當真。”

譚雲山撩開下擺彎腰取綁在小腿上的菜刀:“看口型應該後面還有幾個字,只是仙壁來得太快,擋住了聲音。”

馮不羁:“還有話?你看清口型了?”

“應該是對不住吧,”譚雲山執刀而起,劃破掌心,“知恩圖報天經地義,但是對不住。”

淡淡話音落下,他已将手掌貼到仙壁之上,閉目凝神,口中似有默念。

出乎意料,掌心鮮血并未滴落,而是在仙壁上滿滿染開紅暈,像落入水中的血珠,一點點散開。

譚雲山的額頭已滲出汗水。

仙壁似有微震,卻并沒有真正要破開的意思。

“修行之血有用嗎?”馮不羁看出他在破壁,想幫忙,又沒個章法,只能死馬當活馬醫。自言自語完,已經咬破手指頭杵到了仙壁上。

沒用。

仙壁在譚雲山掌下還能微震,在他杵上來的瞬間毫無波動。

馮不羁也不知道是沒有仙氣的血就不行,還是血量太少,正猶豫要不要也狠點來一刀,杵着仙壁的指尖忽然被震得發麻。

仙壁上多了第二個手掌。

馮不羁驚訝地看向身側既靈,割手放血,掌心貼壁,除了不知道該吟什麽咒,其餘皆有樣學樣。更神奇的是這姑娘不念咒倒比譚雲山念咒還管用!

仙壁上的紅光極速擴大,震動也越來越強!

砰——

仙壁盡破!

這可不是以巧取勝,這他娘的就是實打實的硬杠啊!一想到兩個夥伴的法力竟然破得掉仙術,馮不羁也跟着熱血沸騰,簡直與有榮焉!

壁外的仙人也大吃一驚。

呃,仙人們。

“臭唔——”白流雙剛一張嘴,就被眼疾手快的夥伴們捂住。

情況未明,還是不要暴露太多的好。

塵華上仙假裝什麽都沒聽見,依然踩着巨劍淩空而立,紫軟甲在淡金色仙光中,熠熠生輝。

“你們竟然……怎麽可能……”雲上仙子這會兒已顧不得與他對峙,而是震驚地望着剛剛破掉自己仙術的船上四人。想不通的地方太多,竟一時不知該從何問起。

南钰轉過身來,體貼幫她問:“只有仙才破得掉仙術,你們究竟是誰!”

這是一個非常有用的問題。

船上夥伴們總算知道自己是誰,自己在哪裏,自己都幹了些什麽了。

“修行之人。”譚雲山從容道。

南钰點點頭,看向雲上仙子,燦爛一笑,竟是個好說好商量的語氣:“瑾虹仙姑,修行之人,估計因緣際會沾了點仙氣,沒準以後還是你我仙友呢。”

被喚作瑾虹仙姑的雲上仙子微微眯眼,半信半疑。

船上兩人一妖心情複雜,這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刻睜眼說瞎話的塵華上仙哪裏還有那明朗的少年意氣,怎麽看怎麽像譚家二少他弟。

低頭用帕子綁手掌的譚雲山總覺得有人在念叨自己,可等綁完擡頭,三夥伴視線都放在空中二仙身上呢。

可能是自作多情了,他想。

眺望水中,遍尋不到小灰蛇的身影,譚雲山心感不妙。剛剛急于破壁,便是擔心趕不及,若不能在小灰蛇被殺之前出來,那破了仙術也無意義。

而今仙術破了,小灰蛇不見了。

但南钰來了……

譚雲山一怔,第一眼不是看南钰,而是看既靈。

她的臉上并沒有回天乏術的懊惱,只有全神貫注的緊張,但目光卻不是放在瑾虹仙姑身上,反而緊緊盯着南钰背在身後的袖口。

譚雲山心中明朗。

果不其然,随着既靈的視線一起去看,很快,袖口中便有一抹灰色閃過。

受傷了也不消停,老老實實縮在最裏面有多難?

譚雲山莞爾,卻也暫時放下心來。

驀地,他意識到自己竟然在擔心一只連認識都談不上的妖。這算什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既靈者懲惡揚善?

若真如此,他倒要慶幸遇上的是既靈,而不是另一個自己。

沒人注意到譚家二少正在進行難得的自我反省,因為接連遇阻的瑾虹仙姑,已對準南钰發火:“上仙不守思凡橋,來這東海之上救一條蛇妖?”

她的聲音冰冷至極,若先前對着既靈他們還有三分溫和,現下徹底大雪封山了。

船上四人救妖報恩,還勉強說得通,憑空冒出一下凡仙友撈起蛇妖,還藏袖子裏不讓她碰?這真是怪事年年有,東海特別多。

“仙姑不也沒在九天寶殿。”南钰依然笑盈盈的,聲音很輕緩,全然不是針鋒相對,倒像閑聊天。

冰塊撞進草地,草地松軟不起灰,還給你開出一地花,瑾虹仙姑縱然氣悶,也得融化點棱角:“上仙既認得我,便該知我奉誰命,此事與上仙無關,何必惹這麻煩。”

“仙姑明鑒,東海勾連天地塵水,稍有動靜,思凡橋上便可知,塵華只是循例下來查看,怎知是仙姑在此。”南钰說得那叫一個懇切真誠。

四夥伴不語,就靜靜看南钰裝。

“現在知了,為何還要救這妖孽?”

“仙姑此言差矣,并非救,而是暫不殺。九天有好生之德,既遇上了,若不問明白弄清楚,實在不忍見一條性命被如此輕易抹去。”

“我竟不知塵華上仙如此大慈大善。”

“塵華也不知帝後掌九天繁雜,竟也會留意到這東海的一條小蛇。”

“帝後”兩個字讓瑾虹仙姑沉下聲音,“上仙。”

南钰也意識到自己說太多了,立刻躬身施禮:“塵華不敬。”

即便如此,背後那只手也沒動,于是這個禮數看起來就十分怪異。

瑾虹仙姑氣悶,又不知如何發作。真對仙友動手,好說不好聽,回頭再驚動天帝,也很麻煩;不對仙友動手,這位塵華上仙簡直能把對峙拖到地老天荒。

緩兵之計的關鍵就是掐住對方最忌諱的點,她現在就是被掐住的那個。

這個點叫“名不正言不順”。

“仙姑究竟為何非殺這小妖不可?只要仙姑說得有理,塵華不僅不會阻攔,還會同仙姑一起誅殺妖邪。”南钰收斂笑意,正色起來,說得無比慷慨凜然。

瑾虹仙姑想抽他。

一句話堵得她死死,還把自己給摘幹淨了。

師父恃才而傲,放浪形骸百年無人告得倒,徒弟巧舌如簧,三言兩語把場面拖至僵局,這對師徒,簡直是九天禍害。

南钰沒想同這位仙友起沖突,行的是“拖延之策”。畢竟五妖獸就剩一個,他也不希望把事情鬧大,使譚雲山那塵水修仙功虧一篑。

起浪時他不知,待感覺到動靜奔赴塵水鏡臺,灰色海蛇已與那藍黑相間之徒纏鬥起來。他也是偷聽夥伴對話,才弄清楚來龍去脈,結果剛安心,瑾虹仙姑就出現在了塵水鏡中。

小蛇對夥伴有恩,夥伴被困,他只得硬着頭皮下來。

倘若瑾虹仙姑真能說出袖中蛇妖罪狀,他未必會僵持到現在,可個中緣由,似乎比他想象得還要複雜,以至于對面的仙姑氣得臉色一會兒一變,卻還不願意吐露半句。

一個不甘心走,亦不願意松口。

一個救都救了,騎虎難下。

“這裏是東海,不是塵水,”瑾虹仙姑舊調重彈,也是無奈,“上仙似管不到這裏。”

誰也不願意退讓又誰也不願意動武落人以柄的結果,就只能是從頭再來一遍車轱辘話了。南钰絕望,船上四位也有點心疼,敢情神仙也不好當啊。

默默嘆口氣,心累的塵華上仙準備舌戰第二輪,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由遠及近——

“他管不到這裏,我能管嗎?”

六人一齊循聲而望,卻神色各異。

船上四頭霧水,半空一臉詫異,一臉懊惱。

來者二十五、六的模樣,長發簡單束起,眉眼俊俏,氣質舒朗,一襲月白色仙衣,清冷風雅。不同于瑾虹仙姑或塵華上仙,他自遠處的海面而來,乍看仿佛立于海上,細瞧才看得清腳下托着浪。

及至跟前,他足下輕點,随之離開海面,騰空至南钰身後。沒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甚至南钰都未及轉身,袖口中的小灰蛇便入了別人之手。

南钰萬沒料到他動作這般快,且連個招呼都不打,要知道瑾虹仙姑在殺氣騰騰之下還克制着不率先朝仙友動手以免落人口實呢。

得,誰讓人家會投胎。

“蒼渤上仙。”南钰徹底轉過身來,同不速之客面對面,本來語氣不大好的,卻在下一刻愣住。

那在自己袖口裏東竄西竄的小灰蛇,到了人家手上那叫一個乖巧溫馴。

蒼渤不知施的什麽治愈之法,但鐵定不是仙術,淡淡月白色光裏,小灰蛇從他的手掌纏到手腕、小臂,像是把他的胳膊當成了絕佳的栖息之所,蛇頭貼在掌心,慵懶舒适。

灰蛇身上的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愈合。

船上四夥伴看不懂,只能求助南钰——什麽情況?

南钰看不懂,只能求助瑾虹——什麽情……瑾虹仙姑你忙你的,當我沒問。

不怪南钰慫,實在是仙姑已經徹底黑了臉。

他有些驚訝以瑾虹仙姑的身份敢對少昊發火,她的确是帝後貼身的仙姑不假,但人家少昊是帝後的親生兒子。

然而先開口的是少昊,他将陷入沉睡的灰蛇小心翼翼自手腕取下,送入袖口深處,這才擡頭又問了第二遍:“他管不到這裏,我能管嗎?”

他的語氣很輕,輕得讓人發顫。

瑾虹仙姑垂下眼,半晌,才平複心中郁結,開口不是接話,而是道別:“小仙告辭。”

“仙姑別急着走,”少昊微笑,“難得來東海,下去坐坐?”

瑾虹仙姑不語,似有狼狽。

少昊仍笑,眼裏卻只有冰霜:“既怕水,就別再來了。”

南钰明白過來,她先前的黑臉不是沖不請自來的蒼渤上仙發怒,而是意識到此行徹底失敗的抑郁和懊惱。她對着少昊恭敬有之,但絕無畏懼,那絲狼狽,更像是某種“名不正言不順”被當面揭穿的本能羞愧。

少昊那話不是說給她的,是讓她帶回去給她背後之人的。

給帝後的。

第 51 章

東海之濱,日光明媚。微風吹着細浪,遼闊海面,幾只漁船,有剛出工的漁夫正在船頭撒網,漁網揚至空中的一瞬,将日光割成無數碎片。

“找不到願意出海的船夫?”偷偷跑下來送避水丹的南钰,正醞釀怎麽把師父說的那些顧慮傳遞給四位夥伴,結果卻被夥伴搶先訴了苦。

“是的,”白流雙郁悶道,“近海還行,一聽要出遠海,就沒人敢接了。”

南钰皺眉發愁:“瀛天在海裏,即便抵達相應海面,想入水去捉都不容易,何況無人無船。”

既靈、譚雲山、馮不羁、白流雙:“船我們有啊。”

順着四人指引,南钰回過頭去,然後仰頭,仰頭,再仰頭……

捉妖而已又不是人間朝廷下東洋用不用搞這麽一艘雙層大寶船啊!!!

四人清晰聽見了塵華上仙心中的咆哮,遂體貼解釋——

既靈:“怕海上風高浪急,船大一點穩妥。”

譚雲山:“好馬配好鞍,高手配寶船。”

白流雙:“我們喜歡。”

馮不羁:“我們也有錢。”

南钰這陣子沒辦法去盯着塵水鏡臺,畢竟褚枝鳴剛解禁足,也不好讓人又全天候坐他思凡橋來。于是十幾二十天光景,他的夥伴們就給了他這麽大的“驚喜”。

如此規模的船只不可能短時間內造好,他強烈懷疑是哪家大商行的出洋貨船剛到岸就被這幫人給收了。至于哪來的買船的錢,他知道夥伴們會給他一個說法的,但他暫時還不想問。

與這些人做朋友,不能一次□□太透,左一個驚喜右一個意外的,心太累。

沒察覺自己已經很自然用了“夥伴”“朋友”來定義與四人關系的塵華上仙,全部注意力仍放在“如何出海”上,雙層寶船上大大小小的帆讓他靈光一閃:“不用船夫,有風就行啊,只要風向對,就能一路把你們吹到瀛洲。”

既靈哭笑不得:“若是風向不對呢,那豈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南钰:“所以不能靠天,得靠你們自己吹風。”

既靈沉吟半晌,似有所悟,默默轉頭看白流雙。

譚雲山在聽見南钰說“有風”二字時,已了然,這會兒笑而不語凝望小白狼多時。

剩個馮不羁,仍一頭霧水,就聽見白流雙艱難道:“呃,我不會單獨吹風,來風就得下雪……”

兩日之後,東海。

一艘雙層木質大船緩緩向東漂行,它已經離海岸很遠很遠了,通常漁船都不會離岸這樣遠,而商船又更喜歡往南往西去,只有一些尋仙的船會徑直往東,因為堅信在東海的盡頭,有仙島。

那些船究竟有沒有尋到仙島,沒人知道。

但現在,雙層大船上的某個小夥伴,覺得自己可能挨不到了。

“阿嚏——”馮不羁把棉被又裹緊一些,透過窗棂,穿越細碎飄落的雪花,凝望慵懶卧在甲板上舔爪子的白狼,一臉豔羨,“為什麽我沒有那麽一身厚毛……”

既靈把剛沏好的熱茶塞到他手裏,随口調侃道:“誰讓你不願意成仙的。”

別說真正成仙,就她這樣無意中得了些仙魄的,還有譚雲山那樣帶點仙緣的,都随着修行深入愈發感覺到體內的力量在增強。先前幽村時,同樣的風雪她牙齒都打顫,這會兒卻只覺得有些微涼。譚雲山亦然,自出海後一件衣服沒添,此刻正困倦地打着哈欠,俨然快要優哉去會周公了。

馮不羁知道既靈無心,可在被揶揄的一刻,臉上的笑容還是淺了。

幸而,仍有笑意,反過來調侃對方不至突兀:“聽這話音,怎麽,你終于也動心了?準備奔着成仙去修行了?”

既靈一怔,忙轉身去撥弄爐子裏的炭火,咕哝:“我可沒那福氣,還是老老實實捉妖吧。”

馮不羁聳肩:“那可說不準,你現在得了仙魄,增了多少修為還在其次,主要是這種機緣可遇不可求,說不定你和譚二一樣,也是有仙緣的人。”

和譚雲山……一樣?

既靈用餘光去瞄譚家二少,後者閉目養神,看不出真睡還是假寐。

——如果他耳朵沒微微動那麽一下的話。

“如果真有仙緣——”既靈故意拖長尾音,好半天,才道後半句,“那我就不拒絕了。”

馮不羁來了興趣,故意道:“可是要渡劫的。”

既靈很自然道:“那就渡呗。”

馮不羁故意看一眼譚雲山,生怕既靈瞅不見,而後笑得不懷好意:“我可記得有人說過,修行不為成仙,就為匡扶正義。”

既靈就等着馮不羁堵這話呢,當下露出啞口無言的表情,糾結再三後,猶豫道:“讓你這麽一說,我還真是……”

是什麽?

沒了。

馮不羁等得一口氣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差點過去。

譚雲山更是感覺自己等到了地老天荒。終于,他再受不了,沒好氣睜開眼睛:“有什麽可‘真是’的,成仙了更能匡扶正義。”

既靈樂,讓你裝相。

馮不羁看看這位夥伴,又看看那位夥伴,不知道怎麽好端端聊着天呢,自己就成了多餘的人。

心下酸楚,索性以棉被蒙頭。

那廂既靈心裏歡喜,卻故作皺眉,伶牙俐齒:“睡你的去,我成不成仙,和你有什麽關系。”

譚雲山不樂意了:“朋友之間,當然要互相關心。”

既靈:“少來,你連心都沒有。”

譚雲山:“……”

既靈:“你幹嘛這麽看着我?”

譚雲山:“馮兄,有人欺負我……”

既靈:“不許裝可憐!”

馮不羁當然沒摻和這種危險局面。

既靈要不要成仙去和譚二作伴,譚二究竟對既靈報以什麽情感,倆人現在是說開了還是尚有暧昧……這種複雜的東西馮不羁捋不清,所以敬而遠之,免得一不留神,被殃及池魚。

淨妖鈴一通亂敲後,既靈來到甲板上,靠着小白狼坐下來,神清氣爽。

譚雲山現在愈發狡猾了,她根本沒用力,那人就換着花樣哀號,弄得她像惡人似的。

不過仔細想想,自己可能真是惡人。暗戀不遂,怨怼叢生,仗着人家不計較,一有機會就打擊報複,實在小人行徑。

但以後都不會了。既靈仰起頭,讓雪花打在臉上,一下下,又涼又癢。

剛才是最後一次。

譚雲山希望她能成仙,不介意甚至歡迎她去九天仙界繼續和他做朋友,足夠了。

她當然想要更多,但人心和正義不同,不可強求。

甚至,她很慶幸譚雲山沒擺出一副愧疚姿态,沒事後說些有的沒的找補。他給不了的東西,就是給不了,不會讓你存半點虛假希望。

其實自己眼光也不算太差,既靈想,至少她相中的男人很坦蕩。

多情易得,坦蕩難求,何況還心思缜密細致,妙計層出不窮,一把菜刀耍起來也是虎虎生風……

世上最甜蜜的事,情人眼裏出西施。

世上最悲涼的事,失戀後情人眼裏出西施。

嘩啦——

劈頭蓋臉的鹹澀海水将既靈那一腔柔情澆得渣都不剩。

她慌忙起身,沒等站直便又一個踉跄坐回甲板——不知何時起的風浪,船在高低起伏的海水中劇烈搖晃颠簸,甲板轉瞬已被完全打濕!

馮不羁和譚雲山匆忙趕到甲板上時,白流雙已經停了法術,止了風雪,然海面風浪沒有任何平息跡象,反而一浪比一浪高,愈來愈急!

“我去撤帆——”譚雲山大聲道,“你們準備好避水丹,萬一船翻了,別猶豫,趕緊吃!”

說完不等回應,他便飛快跑到另一邊,開始往下收船帆,以免兜風吃力,直接帶着整艘船被吹傾覆。

“哦對,流雙你不用吃,直接變精魄飛起來就行,省一顆是一顆——”收到半截,譚家二少又回頭補了一句。

此時馮不羁已過去幫忙撤帆,既靈和白流雙則密切關注着風浪變化和船身情況。

聽見對方這一遲來的補充,既靈哭笑不得。剛認識的時候譚雲山涼薄得近乎無情,現在倒成了另一個極端,簡直為他們這些夥伴操碎了心。

又一個巨浪掀起,高有數十丈,仿佛一面巨大水牆!

既靈心頭一緊,抓着欄杆的手因用力而泛白。這浪要是打下來,船不散架也得缺槳斷舷!

“嗷嗚——”白流雙忽然目露兇光,對着巨浪發出兇狠怒吼。

海浪的最高處有一條黑藍相間的……蛇?

既靈眨眨眼,更仔細去看,而巨浪也在這時打過來,浪尖上的小蛇随之越來越近,只兩指粗,三尺長,卻色澤詭異,尤其那一節節藍色細鱗,在海浪裏泛着幽光!

想出手已經來不及了,又避無可避,既靈只能背過身去,硬着頭皮迎接巨浪。

白流雙仍在嚎叫,一聲比一聲兇狠,仿佛誓要沖破海浪,震懾惡妖。

必須是妖。

否則無法解釋這毫無征兆的狂風巨浪。

嘩啦——

海水最終打下來,卻只是輕飄飄的一潑。

既靈疑惑,船那頭做好入水準備的譚雲山和馮不羁也有些意外。

以巨浪剛剛那個架勢,輕飄飄就可把這艘船卷到海底。

回過身,哪裏還有巨浪,一瞬間什麽都停了,海面只剩一些餘波,在陽光下泛着粼粼的光。

譚雲山和馮不羁暫停卸帆——這種非自然的海浪,有沒有帆影響都不大了——快步趕到甲板這邊和既靈、白流雙會合。本想問什麽情況,卻見一人一狼都定定看着甲板之下的海面。

二人面面相觑,也随之探頭往下望。

碧波之下,竟有兩條蛇在纏鬥!一條黑藍相間,色澤斑斓,一條通體灰蒙蒙,不甚起眼。兩條蛇個頭相當,皆二指寬,三尺長,正你纏我我繞你鬥得難解難分!

那一直晃蕩着船身的餘波,便是二人在水下造成的。

不過相比先前的巨浪,此刻堪稱風平浪靜了。

“妖?”譚雲山雖有猜測,但無十足把握。

既靈給了他肯定答案:“嗯,剛才起浪的時候流雙就發現了。”

“隔着海水都能聞到妖氣,”馮不羁語氣不善,“剛才的浪就是它們起的,對吧!”

既靈有片刻猶豫。

譚雲山看出了,一瞬了然:“如果是它們聯手,現在就不會打成一團了,應該是它們其中的一個起的浪……”

“就是那條黑藍相間的家夥!”不知何時退到暗處恢複人形的白流雙,裹着披風重新回到甲板邊,“剛才在浪裏的就是它!別被我逮着,否則我一定把它扒皮抽筋——”

譚雲山問:“那條灰的呢?”

白流雙沒和既靈一樣背過身,故而從頭到尾看得清清楚楚:“灰的是後面趕過來的,它一來就飛浪尖上咬住了那個黑藍相間的王八蛋,然後浪就歇了。”

譚雲山挑眉,既靈也訝異,她剛才光顧着看水中纏鬥,也沒來得及問這些。

兩只同樣的妖,一個害他們,一個救他們。

這什麽路數?

“不過好奇怪,蛇不在山林裏待着,怎麽跑海裏來了。”白流雙不解地自言自語。

“海蛇,”馮不羁沉聲道,“海裏最毒的東西,一口唾沫就能毒死你。”

白流雙好看的臉蛋皺成一團。

她不喜歡用毒的家夥,尤其這種動起來悄無聲息,最愛冷不丁給你一口的,想想都涼飕飕的。

“它們這麽打下去……”馮不羁忽然想起了南钰的囑咐,“不會把蒼渤上仙引來吧?”

一句話,讓夥伴們剛剛放松的心情又有點緊繃。

依南钰所言,只要蒼渤上仙有心想知,東海中的任何動靜都別想瞞過他。就是不清楚兩條海蛇妖打架,值不值得他出馬。

“應該不會。”譚雲山冷靜分析,“海裏妖怪多了,這就和地上一樣,只要不出大事,神仙懶得管的。”

既靈沒參與讨論,從始至終都盯着水下,但耳朵是分出一只給這邊的。譚雲山說蒼渤應該不會來時,水中的小灰蛇也大獲全勝,黑藍相間的海蛇垂頭喪氣游走,轉瞬不見蹤影。

既靈松口氣,既因為譚雲山的話,也因為“救命恩人”的勝利。

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了她的視線,水中的小灰蛇忽然擡頭。

它的眼睛太小了,又隔着海水,根本看不清楚,但既靈就感覺自己和它對上了目光。

下一刻,小灰蛇忽然一個甩頭擺尾,在水中轉着圈游起來,看着莫名歡快。

既靈不自覺彎了嘴角,也不知道緣由,就覺着它很可愛。

“邀功呢。”譚雲山輕笑。

既靈詫異:“這你都懂?”

譚雲山攤手:“天底下能難住我的事,還沒發生呢。”

馮不羁拍拍他肩膀:“譚老弟,差不多行了。”

白流雙被逗得呵呵樂,正想也跟着馮不羁揶揄一句,忽然覺得渾身刺痛,一怔,脫口而出:“有仙!”

這聲音裏可無半點平日叫南钰“臭神仙”的放松懶散,皆是嚴陣以待!

有仙,而且是帶着殺意的仙!

三人無妖類那般敏銳的感覺,但夥伴的語氣還是聽得清的,頓時警惕擡頭。

一片光芒鋪下來,比日光耀眼許多,将方圓百尺的海面染成淡淡金色。光暈中,一婦人模樣的仙子乘雲翩然而至。

白流雙微微顫抖,帶着仙氣的殺意讓她本能恐懼。

既靈将她護到身後,緊緊盯着已飄至眼前半空的仙子。來者面相三十五、六,身材豐腴,臉頰圓潤,細眉鳳眼。

該是個慈眉善目的長相,此刻卻一臉冰霜。

仙子掃他們一眼,匆匆而過,哪怕在看見白流雙時,也無片刻流連。而後低頭看向水中,端起手中錦囊樣法器,默念有詞。

小灰蛇一抖,慌張往深處游。

一抹幽藍色在餘光裏閃了一下,既靈回過神,立刻指着泛藍光的方向,朝仙子大聲道:“那邊那個才是惡妖——”

仙子蹙眉,不悅地瞥過來一眼,似不喜被打斷。

轉瞬,她重新吟念,法器緩緩亮起,并很快射出金光,直沖小灰蛇所在的水下而去!

小灰蛇已逃得幾乎看不清了,卻在被金光照到的一剎那,極速翻出水面,在細碎的海浪裏痛苦扭動。

既靈駭然。

與誰起的風浪無關,半空這位仙子可能根本不清楚他們剛剛經歷的那些。她就是專程來收這條小灰蛇的,目标明确,殺機凜冽。

第 50 章

南钰這段時間被死死困在了思凡橋,簡直要瘋。

原本他計劃得很好,想着再勞煩褚枝鳴三個月,自己則去尋一尋能長時間在水中閉氣的法子。反正對于神仙來說,三個月不過是白駒過隙的一瞬,等到那些家夥捉完最後一只妖獸,仙的仙,散的散,他這個塵華上仙也能徹底安穩,到時候回歸正職,漫漫九天歲月裏不愁沒有報答友人的機會。

結果法子還沒尋到,褚枝鳴那邊先出事了。

這事說起來也是滑稽到令九天仙界瞠目結舌。

兩位素有積怨的上仙,持之以恒地鬥了幾百年,終于在最近一次,其中一位上仙掌握了另外一位上仙為非作歹的證據,且是強有力到無可辯駁的鐵證,一狀告到天帝那裏。天帝原不願意摻和下面的私人恩怨,但對着真憑實據,又另當別論,當下依照九天律法,賜忘淵之刑。

入忘淵者,管你人、妖、仙、物,有去無回,意味着永不超生啊。被狀告的上仙自然垂死掙紮。自己的罪是洗脫不幹淨了,索性也不洗了,而是将這幾百年搜集的那位上仙的犯錯證據一并遞上。

敢情兩位仙友都不幹淨。

天帝大怒,恨不能把那位也投入忘淵,奈何罪有輕重,被反咬一口的那位罪不至忘淵,故而天帝依律,賜冰籠貶谪之刑。冰籠和貶谪是兩種刑罰,即先入冰籠受百年極寒之苦,洗清罪孽,再投胎轉世,至于轉世後是富貴是窮苦,是平順是坎坷,是還有機緣成仙亦或世世輪回,皆看造化。

狗咬狗,一嘴毛。

南钰原不想如此粗俗地形容“前仙友們”,奈何那二位幹的事真是……

忘淵之刑先起,冰籠之刑随後,故而被反咬那口的上仙還有機會送一送這位故人。他也向天帝求來了這次“送故人”的機會,據說求的時候涕淚橫流,仿佛一夕之間,就和那位死敵恩怨盡消,只剩惺惺相惜。

天帝仁慈,允他送行。

到了入忘淵之日,二人皆被押至忘淵之畔,由褚枝鳴監刑。彼時南钰端坐于思凡橋,一擡眼便可看見忘淵。

入忘淵乃九天最重之刑,受此刑者多半為世間罪孽極重的妖或者人,然圍剿大戰之後,世間安穩,很偶爾才會冒出個大兇大惡之徒,這也是褚枝鳴那位淵華上仙常年閑适的原因。

惡人、惡妖尚且不再,遑論惡仙了,就算在圍剿大戰之前,罪至忘淵的仙人也非常罕見,正因如此,此番行刑引來了衆仙友圍觀。感慨有之,唏噓有之,心悸有之,看熱鬧有之。

臨刑之際,塵水畔人頭攢動,卻鴉雀無聲。

被特準送行的那位上仙于“故人”耳邊說了兩句“送別詞”,說的是什麽,只有他和對方知道。但被送別的那位自然不領情。

自己永不超生,對方卻只是冰籠貶谪,誰贏誰輸,一目了然。

而且南钰覺得,那位聲淚俱下求來這次送行機會的仙友,也未必真的想送故人,你怎知他的耳語就一定是不舍?說不定是勝利者的嘲弄,字字誅心。

意外就是在此刻發生的。

聽完耳語後,那位上仙沒讓“冤家”撤開好整以暇地觀賞自己入刑,而是一把将對方緊緊抱住,而後于衆仙友驚愕的目光中,帶着對方一同跌入忘淵。

一抱,一跌,速度之快都不夠眨下眼睛。等褚枝鳴反應過來想阻止,連濺起的水花都沒了蹤影。

死一般的寂靜。

無論是塵水河面,還是塵水之畔。

入了忘淵的,誰也救不了,天帝亦然。最終,褚枝鳴因監刑不力,被罰禁足反省一百天。

聽到這個結果的時候,南钰懸了好久的心終于放下。

當日圍觀仙友私下議論,都覺得這處罰過輕——仙友殘殺,共入忘淵。九天仙界一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件這樣的醜事。論罰,褚枝鳴首當其沖。

但南钰似乎能懂天帝心思。

那“送行”是他準的,但凡多思多想一下,都有可能避免此事發生。他輕罰褚枝鳴,意味着他清楚,過在自己。

如此這般,褚枝鳴禁足期間,忘淵由另外一位上仙臨時過來看守。

奈何忘淵實在無聊,于是那上仙每日最常做的事便是同他遠遠相望,時不時還問候兩句——思凡橋上風景如何?

南钰覺得這人不是來守忘淵的,根本是來守自己的。

說不上是好事壞事,塵水仙緣路上的那幫家夥也遇到了一些麻煩。

怡州到瀛洲,路遙萬裏,沿途大妖小怪無數,尤其水路裏的妖,常年見的都是船夫商賈,少見修行者,更別說譚雲山現在還帶了點似是而非的仙氣,正處于半人半仙之間,吸了他的精氣,既惹不到九天仙界,亦能漲修行去妖氣,故而整個後半段的水路,沒一日太平。

幸而四人也不是吃素的,遇妖降妖,遇魔除魔,終是抵達東海之濱。

不過三個月的路程,愣是磕磕絆絆走了近四個月。

這倒給南钰留出了一些時間。

一百天滿,替班仙友走,褚枝鳴回歸,他終于可以趕在下面四人抵達東海之前,去庚辰宮“取經”。

瀛天藏于東海盡頭,瀛洲之下,想捉,必然要入水。可入東海絕非易事,別說那四位夥伴都還是肉體凡胎——呃,不對,三位肉體凡胎,一個還是山林之獸——就連他這個上仙,若無萬全準備,貿然入海,也只有溺斃的份兒。

他聽過有法子可以在海中避水而行,但具體如何,不得而知。

這種時候,師父就派上用場了。

萬沒料到,剛到庚辰宮門口,裏面正好出來個人,于是他和對方就這樣坦蕩蕩地面對面了。

端正莊嚴,挺拔剛毅,聖服着身,不怒自威。嗯,天帝還是這麽氣宇軒揚。

“塵華拜見天帝——”南钰身施大禮,臉上恭敬不變,心中已死千遍。

天帝倒沒掩飾自己的訝異:“塵華上仙……怎麽沒在思凡橋?”

南钰暗自一怔。天帝的語氣裏疑惑多過責怪,中間那片刻猶豫好像還帶着點……親切?

不,不是親切,是自己的生機啊!

生死存亡之際,思緒總是風馳電掣的,南钰立刻答道:“不敢欺瞞天帝,凡間塵水有妖作祟,然此妖行過好事,亦行過惡事,塵華一時拿不定主意,便托了淵華上仙代為照看思凡橋,速速來此請教庚辰上仙,實在慚愧。”

說完南钰繼續維持着施大禮的姿勢,頭都不敢擡,生怕被自己的眼神出賣。

不料天帝對他這番解釋沒任何反應,倒來了句:“既叫慣了師父,不必在我這裏改口,九天人情淡薄,難得有你們這樣一對師徒。”

饒是不敬,南钰也得擡頭看一眼了,這真是平日裏端坐于九天寶殿多看誰一眼誰都噤若寒蟬的天帝?

“起來吧。”視線對上,天帝便淡淡道。

南钰嘆為觀止,一邊起身,一邊下意識往庚辰宮裏瞅了瞅,懷疑自己師父給這位九天至尊下了什麽藥。

見他往庚辰宮裏看,天帝無奈搖搖頭:“想與你師父約盤棋,難比治九天。”

南钰料到了。以前師父沒這般放浪不羁時,天帝也會偶爾來庚辰宮裏對弈,所以親自來此,不算破天荒。但心照不宣是一回事,挑明又是一回事,他該怎麽接?難道說“哎你別和我師父計較,他就那樣”?這是天帝,又不是褚枝鳴、譚雲山、馮不羁!

所以說,一個天帝為什麽要和小小上仙唠家常啊!

似看出南钰正艱難地絞盡腦汁,天帝笑了下,這讓他少了些威嚴,多了些和藹:“你師父近百年愈發乖張,對你這徒弟卻是真好。進去吧,不必說見過我,免得他又替你擔心。”

語畢,不等南钰回應,天帝便悠然而去。

天帝出行向來從簡,但簡到一個随從都沒帶,也是少見。

南钰愣愣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怎的,總覺落寞。

天帝未必不知他那番說詞有水分,只是不願計較。不僅不計較,還用“不必說見過我”的方式,徹底杜絕了他和他師父可能出現的擔心。就這,他和他師父一個編瞎話,一個拒對弈,簡直……簡直不是人!

“我們本來就不是人,”鄭駁老斜躺在桌案之後,單手撐着頭,聽完徒弟的自省與控訴之後,慵懶地打着哈欠,“我們是仙。”

南钰以前只是旁觀,如今徹底踏入天帝陣營:“師父,昨日你沒去九天寶殿,又有三位上仙力谏天帝換一位新的庚辰上仙,天帝眉頭都沒動一下,直接堵回去了,就這還換不來你一盤棋?”

鄭駁老散漫擡眼:“你覺得為師不識好歹,不懂領情?”

南钰訝然,敢情自家師父知道啊。

桌案後的庚辰上仙終于坐起來,撫撫眉毛,又捋捋胡子,難得把一雙眼睛清晰露出來,更難得的是那裏面的眼神破天荒正經。

南钰好些年沒見過這麽認真的師父了,立刻坐直身體,聆聽教誨。

“上仙位,能者任之,誰要覺得為師不行,那就自己占星看看,若更精于此道,為師立刻讓賢。”

南钰扶額,弄這麽嚴肅認真合着還是誇自己:“師父,你這些年真是愈發狂傲了……”

鄭駁老語重心長:“不要豔羨于為師的意氣風流,潛心苦修,你也可以的。”

南钰:“……別撿好聽的詞往自己身上貼!”

孺子不可教也,“子”換成“師”,更甚。

南钰絕望,放棄幫天帝一把的雄心壯志,還是專注于自己那點“小事”吧:“師父,若想入海捉妖,可有何避水之法?”

鄭駁老倒不介意徒弟忽然換了話題,或者說見南钰來,他便已猜出一二。

“避水丹。”他直接給了答案,“人、妖、仙均可服,但最多只能避水一個時辰,時辰一到,務必出水。”

“然後再服?”南钰追問。

鄭駁老搖頭:“一天只可服一次,想再入水,只能轉天。”

“一個時辰夠幹嘛的,連妖獸影子都摸不着。”

“摸不着妖獸影子不怕,一人一個時辰,輪流入海也可撐足半日,就怕瀛天沒尋到,撞着少昂。”

“蒼渤上仙在東海?”

“據說近兩年一直在。”

“在海裏?”

“不然呢,飄東海上面吹風?”

少昂,天帝次子,司職蒼渤上仙,掌人間水域,是為數不多生來便可在水中自由穿梭的仙人。

嚴格來說,凡間之塵水亦屬蒼渤上仙管轄範疇,只是牽扯到天上的塵水,算是司職有重疊,久而久之,便默認不論凡間天上,塵水皆由塵華上仙來掌管。

這也是那四人一路塵水,只遇見了他南钰,沒惹來少昂的緣故。

南钰只在九天寶殿見過這位蒼渤上仙寥寥數次,沒說過話,基本算不認識,只知他長居瀛洲,是為數不多住在散仙島上的上仙,這一點和住在蓬萊的羽瑤上仙倒像,不愧為兄妹。

東海在所有凡間水域中最為特殊,因為它西面盡頭是人間,東面盡頭是瀛洲仙山,乃世間唯一勾連人間與仙界的水域,故蒼渤上仙選擇瀛洲仙島長居,便于就近司職照看凡間水域,也說得過去。

但入東海就不一樣了。

只聽說過有生于水長于水的妖類,如魚精蚌怪一類,還沒聽過哪個神仙跑水裏去住,還一住就是“近兩年”?

南钰參透不了蒼渤上仙的心思,但他也不關心這個,他在意的是:“如果少昂就在東海裏,那任何動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耳朵,只要我們入海,根本躲不開。”

鄭駁老嘆口氣:“為師想了很久,也沒想出萬全之法,所以只能這樣和你講,除非到了關鍵時刻,有一擊即中的把握,否則不要入海。”

“盡量乘船抵達瀛天位置,再入海速戰速決?”

“對。”

“但這是捉妖獸,功德之事,少昂若知,未必不肯相幫……啧,也很難講,畢竟是在東海裏鬧騰,說不定人家覺得瀛天蟄伏着挺安穩,我們倒是沒事找事。”

鄭駁老欣慰點頭:“那是天帝之子。”

南钰懂,想想珞宓那讓人很難招架的脾氣就知道了。幸好珞宓是希望譚雲山成仙的,但少昂對着這件事會是什麽态度,全然未知,真驚動他,保不齊就橫生枝節。

想着想着,南钰心中便浮起愁緒。人在海上便已身不由己,一個浪都能将船掀翻,何況海裏。這最後一只妖獸簡直困難重重……

等一下。

“師父,你剛剛說‘為師想了很久’?”

“你以為師父上回下凡是心血來潮?我徒弟一腔熱血非幫人成仙,做師傅的能怎麽辦,再傻也是自己徒弟,總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師父,為什麽你的關心聽起來都像詛咒……”

“手伸出來。”

“啊?”

“手!我當年收徒弟的時候怎麽就挑了你……”

互相嫌棄也是一種“融洽”的師徒關系吧。

南钰樂觀地想着,朝桌案上伸出手。

手掌剛張開,手心裏便落下四顆藍澄澄的丹藥,通體圓潤,似籠着一層月白色的光。

“避水丹?”南钰沒料到自家師父連這都準備了,心裏一陣發熱,“怎麽就四顆?”

都幾百年師徒了,熱一下就行了,該在意的還得在意。

鄭駁老抓起手邊蒲扇就呼了自家徒弟腦袋瓜:“你以為這丹藥好練?光是那一味白泉花,就是五百年發芽,五百年開花,偷三四株行,偷多了閉眼睛都能發現!”

南钰懂得此丹煉制必然不易,但:“……偷四株和偷五株有區別嗎!”

鄭駁老:“當然,一株之差,天壤之別。”

“……”這絕對是他聽過的最歪的道理。

嘆口氣,南钰緩下聲音,試着“博同情”:“師父,五個人,四顆避水丹,怎麽分哪。”

鄭駁老也嘆口氣,收斂吊兒郎當,低聲道:“傻徒弟,你不吃不就得了。”

“我不吃怎麽下水幫……”南钰脫口而出,沒太過腦子,于是話快說完,才頓住,看着自家師父眼裏藏不住的擔心,試探性地猜道,“您不希望我幫他們捉這最後一只妖獸?”

“如果是這樣,為師何必做這避水丹。”鄭駁老道,“但這畢竟是最後一只妖獸了,若捉不住,一切好說,若捉住了,譚雲山不僅圓滿升仙,還會憶起一切前塵往事。為師到現在也不清楚他為何貶谪下凡,又為何仍有仙緣可重新修仙,連為師都查不到的事,背後一定不簡單。你已為他們闖過禁地,若牽連更深,将來萬一出事,怕不好脫身。”

南钰知道師父是為自己好,可:“我已經牽連其中了,現在才避嫌……”

“不算晚。”鄭駁老幽幽打斷徒弟,“即便真被追究起來,你也可以說只為塵水安寧,幫了一些舉手之勞,其他概不知情。”

“一起殺異皮也算舉手之勞?您下來一道仙術滅了佞方,也算舉手之勞?”

“沒被當場捉住,都可以死不認賬,所以我才說這最後一只妖獸,你切不可再出手,因為譚雲山成仙那刻,必定驚動九天仙界。”

“這……”

“這什麽這,別和為師說你不會編瞎話,剛才在我這庚辰宮門口編的不是挺好嗎。”

“……剛才師父你在?!”

“我不在。”

“你目送天帝離開?”

“沒有。”

“你也覺得愧對天帝厚恩了對不對!”

“避水丹拿來。”

“啊?”

“為師不想給你了。”

“……”

第 49 章

世上很多事,發生前的想象與發生後的實際都大相徑庭。

既靈以為自己會徹夜不眠,結果一夢到瀛洲,還和瀛天酣暢淋漓地打了一架;以為自己會傷心欲絕,結果一覺醒來,心神平定。

酸楚還是有的,但同先前的患得患失比,确定無望,反而讓人踏實。

何況譚雲山不是單單不喜歡她,而是沒辦法喜歡上任何人,稍微往寬處想,便也沒什麽不甘了。

她這一想得開,倒襯得譚雲山放不下了,至少清晨于客棧門口打照面的時候,既靈對上的就是一張滿是歉意的臉。

躲得了昨夜,沒躲開今晨,既靈再坦然也覺狼狽,毫不猶豫一淨妖鈴敲過去,補上昨天那小石子沒解完的恨:“心都沒有,就別裝不忍了。”

譚雲山醞釀了半宿今晨寒暄的方式,歡脫的,柔情的,裝傻的,應有盡有,卻發現這會兒一個也用不上了。既靈的坦白是他見過最可愛的,不扭捏作态,也不故作大方,高興與不高興都一股腦給你,卻不會讓人想要躲,相反,你還巴不得張開懷抱都接住。

“對,我最沒良心了。”他笑盈盈接口,心裏卻想被敲第二下。真是,這輩子都沒有過此類莫名其妙的願望。

被這麽好的姑娘喜歡上,多大的福氣,他沒運氣享,不知道将來要便宜哪個臭小子。

有那麽一剎那,譚雲山想回到前前世,最好能趕在舍心之前就把那個糊塗蛋截住,若是趕不上,躲到一旁,等所有人都走了,再把那心撿回來塞自己身體裏也好。

前前世有多苦他無法體會,前世有多逍遙他也沒印象,他只知道,自己這一世最無辜。

“我說譚二,大清早的你不去找馬車,跟這兒傻樂什麽呢——”又一個夥伴背着包袱自客棧裏出來,高大威猛,說話走路都帶風,連旭日都被他遮去一些。

譚雲山莞爾,連聲道:“馮兄教訓的是,我這就去找……”

“還是我去吧,昨天我就跟掌櫃的問清楚了。”既靈沒給夥伴反駁的時間,說罷便把包袱往身上一甩,輕快而去。

馮不羁眼中掠過意外,及至人走遠,才收回目光,就見譚雲山仍盯着人家背影消失的方向呢,大有凝望到地久天長的意思。本來他還猶豫要不要多嘴,這會兒完全忍不住了,直接把人拉到一旁樹下,免得擋門口影響人家客棧做生意,而後皺眉小聲問:“你是真不喜歡人家還是以為自己不喜歡啊,先別考慮心不心的事兒,我就不信了,怎麽的,沒心就不是人了?就沒七情六欲了?”

譚雲山先是一愣,繼而很快明白過來,瞬間心累:“都是兄弟,能不能不聽牆根。”

“誰聽牆根了,我……我賞月!”馮不羁目光閃爍,明顯底氣不足。

譚雲山哭笑不得。

算了,賞月就賞月吧。

馮不羁嘆口氣,聲音低緩下來,語重心長裏帶了點惋惜:“人家都把心遞到你面前了,你是真薄情啊。”

事已至此,也沒什麽可遮掩的,何況有個自己人能說說心裏話也好:“我給不出相應的東西,就不該伸手接。”

“你怎麽就那麽肯定給不出呢?”他們仨自槐城起,相處時日也不短了,他雖沒什麽經驗,但眼睛可是雪亮的,“我看你挺喜歡她的。”

譚雲山眉頭微鎖,真心向友人請教:“何謂‘喜歡’?”

本以為馮不羁會立刻接口“我哪知道”,保不齊還會狼狽地摸摸鼻子,哪知道這些都沒有。他只是站在那兒,有極短的那麽一瞬晃神,眼底飛快地閃過一些什麽,等譚雲山想仔細看的時候,又沒了。

然後馮不羁還是那個大咧咧的馮不羁:“喜歡哪,就是看見她笑就開心,看見她哭就難過呗。”

“我看見你們笑也開心,看見你們哭也難過。”譚雲山徐徐吐出一口氣,淡淡釋然,淺淺失落。

“‘你們’裏也包括我嗎?”茂密樹冠裏忽然倒掉下來一個白流雙,勾着樹杈在風裏晃蕩,大大的眼睛天真無邪。

馮不羁差點沒吓死:“你什麽時候躲這兒的!”

白流雙倒着看他,跟蝙蝠似的:“又看見綠樹了,我高興,不行啊。”

怡州四季如春,溫暖濕潤,的确比黃州好太多。

再有失落傷感也都讓這不速之客給攪和沒了,譚雲山笑着搖搖頭,給了翹首期盼的小白狼肯定答案:“當然也包括你。”

白流雙卻皺起好看眉毛,發自肺腑地為難:“但是我想了想,如果你笑,我不一定會跟着樂,如果你哭,我好像也沒什麽感覺,我是不是很冷血?”

譚雲山樂不可支,終于在夥伴馬上就要滑向自我懷疑的深淵時,問了句:“既靈呢?”

白流雙沒有半點猶豫:“那我會!我不想看見姐姐哭,我就希望她開心!”

譚雲山點點頭,預料之中,卻仍替既靈欣慰:“這就是了。”

白流雙臉上雲開霧散,甚至隐隐有了發現寶貝的光彩:“所以這就是喜歡?”

“對啦對啦。”馮不羁敷衍應和。和一頭小白狼讨論這種問題,無異于對牛彈琴嘛,虧得譚雲山還一本正經的。

他正腹诽,就聽樹杈上挂着的白流雙一聲嘹亮呼喚:“臭神仙——”

聲音很大,樹上落着的鳥都被驚得撲啦啦飛起,客棧門口進出的和附近街面上來往的人也都被吓得一震,四下打量半天,确認沒什麽危險,才又蒙頭蒙腦地繼續走動。

馮不羁沒好氣道:“大清早的你瞎喊什麽。”

白流雙一個鯉魚打挺,由挂變坐,腦袋頂着綠油油樹葉道:“我沒瞎喊,他就在天上看着呢,咱們說什麽做什麽他都知道。”

話音剛落,就聽見塵華上仙懊惱的聲音:“喊我幹嘛……”

那聲音聽不出遠近,只知不大,剛好傳到他們三人耳中,又不會驚擾旁人。

白流雙給了兩位友人一個“我沒說錯吧”的得意眼神,然後急匆匆道:“臭神仙,你哭一下。”

南钰愕然:“為什麽要哭?”

白流雙皺眉:“哪那麽多廢話,要不你樂一下也行,快點!”

南钰:“……”

圍聽了全程的塵華上仙後背一涼,終于意識到這可能是個“致命選擇”……

譚雲山和馮不羁默默對視。

馮不羁——你說他是希望“被喜歡”還是不希望?

譚雲山——我覺得作為一個神仙,被一個狼妖這樣“評估”,無論結果如何,都會心情複雜。

馮不羁——那換個問題,你覺得南钰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圍觀的?

譚雲山:“……”

“流雙,”譚雲山忐忑出聲,“你什麽時候知道南钰在上面看着的?”

遲遲沒等來天上的回應讓小白狼悶悶不樂,但譚雲山剛說過也喜歡她和馮不羁,她總要釋放點善意:“就昨天晚上呀,你和姐姐說話的時候。”

譚雲山:“……”

這世上還能不能有點秘密了!!!

既靈帶着馬車過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樹下神态各異的三人,一個悲傷遠眺,一個艾葉擦劍,一個怒視蒼天。

問緣由,兩個說沒事,一個氣鼓鼓的不答話。既靈莞爾,料想也不是什麽大事,便沒再問。招呼大家上了馬車,她将塵水仙緣圖攤開,開始說正事:“從怡州到瀛洲,先走旱路,再走水路,平順的話,三個月。”

“好慢,”白流雙靠在既靈身上,噘着嘴道:“要不我先飛過去探探路?”

既靈樂:“路就在這裏清楚擺着呢,探完還是這樣,我們也不能跟你一起飛過去。”

白流雙道:“那我探瀛天!”

既靈捏她臉:“瀛天在東海裏,你怎麽探?變成魚?”

“等一下,”馮不羁終于覺出哪裏不對,俯身貼近仙緣圖使勁看,“瀛洲不是九天五仙島之一嗎?難不成我們要去九天仙界捉這第五只妖?”

“不是,你仔細看,”既靈點了一下仙緣圖上的瀛洲仙島,整個仙緣圖上的地方都是凡間山川河流城鎮,只有這一座仙島,立在東海盡頭,幾乎是仙緣圖的最東邊緣了,“瀛洲是漂在東海盡頭的仙山,而瀛天的标記在仙島之下。”

馮不羁又仔細看了看仙緣圖,終于明白過來。瀛洲是距離九天寶殿最遠,而距離人間最近的仙山,妖獸自然不可能躲進九天仙界,便幹脆挑了瀛洲仙山下面的東海,東海依然屬凡間,既不會被世間修行者打擾,水中亦有活物精氣可覓,蟄伏的極佳之地。

“挺會藏啊,”他直起腰,感慨,“躲九天仙界眼皮子底下去了。”

既靈剛想附和,餘光卻瞥到了譚雲山。自馬車啓程,這人便一路安靜,眼下更是打起了哈欠,頗有點要會周公的架勢。

“這位公子,你馬上就要圓滿升仙了,能不能拿出點精氣神。”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跟馮不羁要成仙呢。

譚雲山嘆口氣:“這妖在東海裏,像你說的,我們又變不成魚,如何捉得?”

既靈道:“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會有辦法的。”

譚雲山不置可否。

既靈定定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問:“你是不是不想成仙了?”

譚雲山驚訝于她的敏銳,遲疑片刻,收斂慵懶,微微坐直,輕聲道:“如果我說是呢。”

既靈沒答他,而是取下淨妖鈴遞給馮不羁,後者非常娴熟地接過來照着他腦袋就是一下。

馮不羁再收力道,可也比既靈猛多了,譚雲山是真疼,但又想笑,說不上原因,現在是看着這些夥伴就高興:“你倆什麽時候這麽默契了。”

“少打岔,”馮不羁沒好氣道,“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這最後一下,你和我說不來了!”

譚雲山:“你不是也不想成仙嗎。”

馮不羁:“對啊,但我從一而終,沒有半途變卦。”

沉默半晌,看着等他給個說法的夥伴,譚雲山終于開口:“總覺得有很多力量在推着我成仙,越是推,我越不想讓他們如願。”

馮不羁皺眉,這算什麽,小孩子脾氣?這話要換白流雙來說反倒合适些:“譚二,我發現你自從确定沒有心之後,反而心事變重了,你要不要挖開看看到底有沒有心?是不是那些神仙騙你呢?”

“……”他這交的都是什麽朋友!

手裏忽然被塞進來一個橘子,帶着淡淡果香,譚雲山擡頭,對上既靈的眼睛。

她半調侃半認真道:“你怕什麽呢?不會真擔心在九天仙界裏有人情債和血海仇吧?”

譚雲山不語。

是,卻也不全是。

他還擔心失去他們,失去這樣嬉笑打鬧的日子。他這一世二十年,最快樂的時光就是這段塵水路,他不希望結束。

馮不羁說得對,知道沒心了,反而心事多了,稀奇。

沒等來回答,既靈就自問自答:“如果我是你,我會快快捉妖,速速成仙,倒要弄清楚背後都藏着什麽前塵往事。”

譚雲山:“未必是開心的。”

既靈:“但它不會因為你的逃避而消失,你成不成仙,它都在那裏,你這一世想不起,還有下一世,你躲,它就永遠跟着你,你撞上去,也就破開了。”

譚雲山笑,很淺,心裏卻漸漸開闊起來:“萬一撞得狼狽不堪呢。”

“你本來也沒多風流倜傥好嗎,”既靈沒好氣瞟他一眼,而後話鋒一轉,“不過我認識的譚雲山,狡猾奸詐,詭計多端,從來都是讓別人倒黴,才不會讓自己遭難。”

譚雲山笑得燦爛,卻不再言語,只彎着眉眼看她——狡猾奸詐,詭計多端,嗯,那你這算眼光好還是眼光差?

既靈歪頭想了想,沖着他無聲嘆息——我瞎。

第 48 章

對于南钰這位師父,四人都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怎麽也沒料到,擇日不如撞日,竟就這樣毫無預警地相見了。

未見時,南钰将這位誇得天上有地上無。作為師父,乃世間最高大偉岸;作為上仙,乃九天最博學廣聞。

如今見了……呃,生而為凡人,的确限制了他們的想象力。

發如亂草,臉如溝壑,胡眉糾纏,難覓雙眼,破銅爛鐵環繞,線頭補丁傍身,別人乘清風而來,他攜塵土而至,當真非一般俗仙。

“不必拘禮。”來者一揚手,又是一襲灰。

四人相顧無言。

他們壓根也沒準備施禮好嗎!

南钰絕望扶額:“師父,難得下凡,您就不能收拾一下門面嗎?”

鄭駁老沒好氣地給徒弟腦袋一下:“我是能收拾,這丫頭能等嗎,但凡為師晚下來一點,她就給佞方填肚子了。”

“師父,你怎麽知道這裏遇險了?”其實南钰有一肚子問題,比如“為何出手”,“是不是知道了什麽”,“這雲霧仙橋是誰做的”等等,但又怕這其中有些事情不便說,不好講,便挑了個相對比較穩妥的。

鄭駁老看看自家徒弟,又看看另外四張年輕臉龐——馮不羁在他看來亦可勉強歸為少年人,示意去景亭裏再說。

五人随鄭駁老進入亭子,後者施法,亭子四周霎時豎起金色光牆,牆壁最終在亭子正上方封頂,将景亭與外面、甚至與九天仙界都徹底隔絕。

南钰知道,師父是怕隔牆有耳。

這也意味着接下來師父要講的事情,非同小可。

“我這蠢徒弟第一次說起你們時,我便占過一卦,”無視南钰抗議的哀怨眼神,鄭駁老看向譚雲山,“他應該已經說過了,你,注定要成仙的。”

随心所欲、不修邊幅的只是外貌,說到正事,這位庚辰上仙的眼睛裏就有了非凡的氣度。

譚雲山肅然起敬,收斂随性,正色答道:“是的。”

鄭駁老點點頭,繼續道:“其實這世上沒有什麽注定的事,尤其成仙,再大的仙緣,也未必就能修成正果。所以你的卦象越篤定,內裏便越蹊跷。”

“有人希望我成仙,甚至提前為我鋪好了路。”譚雲山心中已有判斷。如果說先前只是隐約的直覺和猜測,那經過剛剛的“仙志閣一游”後,再無動搖。

鄭駁老微微挑眉,有點意外,又不算太意外:“你比我這蠢徒弟聰明多了。”

譚雲山搖頭笑笑:“吃過苦頭的才會多思多想,他不是蠢,是有福氣。”

南钰不知道他是真的誇自己還是僅僅客氣客氣,更鬧不明白為何會從那雲淡風輕的聲音裏品出……一絲苦澀?

白流雙和馮不羁是徹頭徹尾的局外人,沒南钰那般思來想去,滿心滿眼只有等待揭秘的好奇。

既靈卻懂。

她見過譚家的人情冷暖,她聽得出譚雲山是羨慕南钰的。

原來這人也不是真的不在乎,只是除了“想得開”,別無他法。

“你既如此通透,幹脆猜一下背後之人是誰如何?”鄭駁老道。

南钰驚訝:“師父你真的查出來了?!”

剛醞釀起來的鄭重氛圍被攪和得七零八落,鄭駁老扯下肩膀的鐵瓢就給了徒弟腦袋瓜一下,“當”一聲,那叫個清脆。

南钰揉着腦袋閉嘴,不可謂不可憐。

譚雲山忍俊不禁,淡淡的聲音裏還帶着沒來得及斂起的笑意:“珞宓?”

起初鄭駁老還以為他在調侃自家徒弟,待聽清那兩個字,是真有點吃驚了,自下凡後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年輕人,啧啧贊嘆:“你若上天,必成大器。”

譚雲山道:“庚辰上仙擡舉了。從踏上這塵水修仙路,那羽瑤上仙便前後兩次下凡,第一次尚有緣由,第二次連個由頭都不扯了,稍微想想,便知與我有關。”

鄭駁老嘆口氣,訝異散去,重重的失落讓他眼角眉梢都耷拉下來:“老夫這趟算是白來了,還當自己雪中送炭呢,現下看,怕是連個錦上添花都難喽。”

“上仙千萬別這樣講,”譚雲山知道對方在打趣,但對着這唯一能得到真相的機會,他不敢有半點怠慢,“猜到珞宓不難,但她為何要助我成仙?若無上仙指點,我就是想一輩子也想不明白。”

這話還是很順心悅耳的,但鄭駁老依然不願意輕易開口,誰讓這小子啥啥都想得到,讓他好沒成就感:“不用想一輩子,成仙之後自然就知道了嘛。”

“師父——”南钰先急了,他和這幫家夥把自己師父誇得一朵花似的,如今形象是已然幻滅了,要是連一絲上仙氣度都浪沒了,他這個做徒弟的以後甭想擡頭!

“知道了知道了,”鄭駁老白自家沒出息的徒弟一眼。幾個凡人,不,還混着一只妖,自家徒弟全當寶貝似的,也不知道是劫數還是孽緣。重新看向譚雲山,他再不賣關子,“你前世是九天的一個散仙,居蓬萊,羽瑤宮也在蓬萊,你與珞宓算半個鄰居。”

“交好?”無關好惡,譚雲山純粹是順着推測。

鄭駁老道:“你與她是否交好我不清楚,但她顯然待你是不一般的,至少我旁敲側擊了一些蓬萊的仙友,他們都記得曾有一位長樂仙人,是唯一可直接入羽瑤宮而不必通傳的。”

“我……那位長樂仙人,總去羽瑤宮嗎?”譚雲山還是沒辦法将自己與之勾連融合。

“不總去,”鄭駁老歪頭想了想,似在回憶仙友們東一句西一句的說詞,“倒是羽瑤上仙,總滿蓬萊的找你。”

無人注意的角落裏,既靈有些別扭地看向旁處。聽得心裏悶,然而風景都被仙牆擋住了,看得人愈發悶。

她不想聽長樂仙人和羽瑤上仙的前塵往事,可譚雲山和鄭駁老的聲音還是交替入耳——

“依上仙所見,此二人該是如何?”

“你們少年人的事情,我一個老頭子哪裏懂。”

“怕上仙探來的不止如此,還望直言相告。”

“當真什麽都瞞不過你這小子……如此說吧,姑娘定然是有意的,至于郎有沒有情,只你自己心裏清楚。”

“仙人貶谪投胎,定是犯錯,上仙可知長樂所犯何錯?”

“老夫久不出庚辰宮,能尋到的也都是些深居簡出的老家夥了,個中緣由尚未尋獲。”

“此番雲霧仙橋也是珞宓所為?”

“你這話鋒轉得也太快……”

“是,或不是?”

鄭駁老微微眯眼,他竟從一個毛頭小子身上覺出了壓迫感。

捋了下胡子,再無廢話,幹淨利落一個字:“是。”

譚雲山垂下眼睛,沉默半晌。

鄭駁老靜靜等待,前所未有的耐心。一番“言語來往”讓他對這位“前仙友”起了無窮興趣,而有意思的事情,是值得付出精力的。

“多謝上仙下凡搭救。”譚雲山再度開口,卻已與九天前塵無關。

對方目光平靜淡然,聲音和緩從容。真心還是佯裝?鄭駁老居然也一時辨不清了。他不無郁悶地想,這大幾百年的神仙算是白當了。

“別多想,下凡不是為你們,是為我這蠢徒弟。”

“不管怎麽說,仍是上仙降服佞方,救我們脫困。”

鄭駁老不再推辭。非親非故,出手相幫,得聲謝是天經地義的,甚至,這謝來得都有些晚了:“問清了前因後果再道謝,謹慎可佳,但容易讓人寒心。”

譚雲山淺淺一笑:“倘若上仙是我,發現自己這一世都在別人的算計裏,還能毫無防備對每一個初相識的人坦誠以待嗎?”

鄭駁老無言以對,第一次慶幸自己胡子眉毛一把抓,即使尴尬,也無影無形。

“上仙知道《九天散仙志》嗎?”譚雲山忽然問。

這時候轉話頭的都是品性溫柔者,鄭駁老頗感欣慰:“當然,九天散仙雖多,但每一位仙友均要錄于此仙志,做到有生平,記來處,明仙緣,清功德……”太過放松的結果,便是話基本說完了,才意識到問題,“慢着,此書卷藏于仙志閣,你是如何得知的?”

問完不等譚雲山回答,他先瞪自家徒弟。

南钰簡直想擊鼓鳴冤:“不是我!我一百年不去一回仙志閣,你就是讓我說書名我還得想半天呢!”

“與南钰兄弟無關,”譚雲山不疾不徐道,“剛剛昏迷之中,有人帶我神游了九天仙界,恰好去了仙志閣,恰好見了這本書,又恰好看了長樂仙人那一頁。”

鄭駁老無奈笑笑:“世上哪有這般恰好的事。”

譚雲山輕輕挑眉:“上仙不好奇那一頁寫了什麽嗎?”

鄭駁老神情複雜地看他,最後投降似的嘆息:“想瞞你點東西,真是比占九天星運還難。”嘆完不等譚雲山開口,直接坦白,“的确,在查到你前世乃長樂仙人後,我便去了仙志閣。”

“已知身份,探究背景,人之常情,”譚雲山道,“只是上仙已出手相助,為何還要瞞這一段?”

鄭駁老嘆口氣,從剛剛開始,他就一直在嘆氣:“我料想你未必喜歡聽,又不是太過緊要的,何必節外生枝。”

譚雲山:“所以我沒有心的事情是真的。”

鄭駁老:“仙志不會有一字虛假。”

譚雲山:“那轉世投胎後呢,也還沒有心嗎?”

鄭駁老:“天帝允你留魄而去心,金口玉言,便是永生永世。”

“塵水仙緣圖,梨亭仙夢,雲霧仙橋,神游九天仙志閣……”譚雲山笑一下,似有若無,“為了讓我順利成仙,快些記起前塵往事,羽瑤上仙還真是煞費苦心。”

鄭駁老不語,算默認。

以譚雲山的敏捷思緒,這麽多線索、事情擺在眼前,閉眼睛都拼得出全貌了。

作為旁觀者,鄭駁老沒有任何立場傾向,但如果他是珞宓的師父,那這會兒絕對要把她叫到跟前,把一個“蠢”字寫上一萬遍。

明明已經讓譚雲山上了塵水修仙路,稍微多點耐心,這事便神不知鬼不覺的成了,非要造什麽雲霧仙橋。一座橋,把前面所有“看似自然”的“不自然”都連起來了,再弄個“夢游仙志閣”,這真是生怕譚雲山看不出背後有人在着急。

“上仙?”

略帶疑惑的呼喚拉回鄭駁老飄忽的思緒:“嗯?你說什麽?”

譚雲山莞爾:“我是請教上仙,無心,還能與人兩情相悅嗎?”

鄭駁老皺眉,難得認真琢磨一番,末了搖頭:“怕是不能。無心即無悲喜,亦無愛恨。”

譚雲山點點頭,似乎這回答與他所想一致:“看來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我都只能辜負那位羽瑤上仙了。”

鄭駁老愣了下,忽然福至心靈,連忙道:“別的都好說,這種情不情愛不愛的話我可不幫你傳。”

譚雲山樂了:“那就煩勞上仙幫忙帶另外一句。”

鄭駁老氣結,知道自己上套了,對方的目的就是這後一句!

收斂笑意,譚雲山眼底沉下來,一字一句,低緩卻危險:“煩勞轉告羽瑤上仙,她助我成仙,這情我領,害我夥伴,我當她是沖動初犯,但——如果還有下一次,別怪我新賬舊賬一起算。”

壓迫感又來了,比較之前更甚。可這回鄭駁老卻只想笑:“你這是在以凡人之軀威脅天帝之女?”

譚雲山也笑,然并未抵達眼底:“上仙覺得我自不量力?”

鄭駁老竟從這反問裏聽出了自信,真是奇哉怪也:“我倒想聽聽怎麽個算賬法。”

譚雲山語氣忽然柔下來,似初春的風,似晚秋的水:“想傷一個喜歡你的姑娘,太容易了。”

鄭駁老笑不出了,只覺涼意刺骨。

這人是真的沒心。

……

庚辰上仙和南钰是前後腳離開的。後者本想随師父一起走,奈何被一頭小白狼纏住,只得晚一步。

白流雙對這位塵華上仙沒半點不舍,但有疑惑:“為何救我?”

這問題沒頭沒腦,南钰皺眉半晌才反應過來,對方指的應該是先前斷崖,便很自然道:“朋友遇險,豈能見死不救。”

白流雙呆愣:“朋友?”

南钰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雖然心裏是這麽想的,但說出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立刻狼狽找補:“咳,那個,至少現在算啦。”

白流雙皺眉:“那以後呢?”

南钰就等着她問呢,立刻潇灑地聳聳肩:“以後誰知道。”

白流雙全然沒領悟到他好不容易找回的“上仙氣度”,眼裏仍是滿滿的不解:“我是妖怪,你是神仙,怎麽能當朋友呢?”

等一下。

南钰發現自己好像遺漏了某個重要環節:“不能做朋友……那你當我是什麽?”

白流雙:“臭神仙啊。”

南钰:“後會無期!”

塵華上仙咻地就乘着劍飛了。

留白流雙在原地茫然看向三位夥伴:“他怎麽了?”

譚雲山笑而不語。

馮不羁搖頭嘆息。

既靈摸摸她的腦袋,彎着嘴角道:“沒事,塵華上仙只是需要盡快回去重新思考你們的關系。”

是夜,離開景亭的他們宿在怡州小城的一家客棧。

羽瑤上仙短時間內該是不會插手了,所以從怡州到瀛洲這又一個萬裏,他們必須踏踏實實趕漫漫長路了。

休息好,路才趕得快,然而白天一下子聽了太多事情,每個人都在輾轉難眠,就連白流雙,也因為南钰的匆匆而去,耿耿于懷。

既靈說南钰需要回去重新思考和白流雙的關系,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譚雲山竟真是無心之人。

自己這平生第一次動心,還真是挑了個最沒希望的。

不過珞宓更倒黴,自己不過喜歡了半載,那姑娘的情該是以百年算了。兩相對比,似也沒那麽心酸了。

“想什麽呢。”下方傳來淺淡笑意。

既靈愣住,一低頭,便對上了譚家二少那張薄情的臉。

二人的房間正好是客棧上下兩層的同一位置,都趴在窗口,一個往下看,一個朝上望,便是面對面了。

只是朝上望的稍微辛苦些。

辛苦便辛苦吧,既靈想,晃着這麽一張好看的臉出來招惹姑娘,吃些苦應該的:“我在想,珞宓明知道你沒有心,給不了回應,卻還做這許多事,何必呢。”

譚雲山眼中掠過一絲訝異,乍聽見“珞宓”名字時,他還以為她要義憤填膺:“她害你差點命喪佞方,你不生氣?”

既靈理直氣壯:“生氣,所以我不同情她的一腔真心付東流。”

譚雲山哭笑不得,也不知該揶揄還是該附和了。

既靈:“你真不會對任何人動心嗎?”

譚雲山摸摸自己靜如止水的心口,朝上面的夥伴無奈搖頭:“真不會。”

既靈嘆口氣,幽幽道:“喜歡上你的姑娘真慘。”

譚雲山莞爾:“你不是剛說完不同情她嗎?”

既靈把早預備好的小石子向下一彈,正中譚雲山腦門,心滿意足:“我在心疼我自己。”

譚雲山捂着額頭,本來是想喊疼的,雖然并不太疼。

可對方太快,彈石子快,說話快,關窗戶也快,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他只來得及傻乎乎張嘴,視野裏就只剩下寂寥星空。

良久。

譚雲山放下手,對着緊閉的窗口,緩而無聲道:抱歉。

這是個晴朗夜晚,萬物靜谧安寧。

第四卷:塵起瀛洲

第 47 章

九天仙界藏書的地方,竟無人照看嗎?

譚雲山四下環顧,不見半個仙影,立于門前的他陷入糾結。進,不問自入是為闖;不進,來都來了不看上一眼未免虧。

思忖中,迎面忽然刮來一陣強風,無數書卷自正門內飛出,仿佛有了生命般,哪都不去,就朝着他飛襲而來!

譚雲山擡手去擋,等待書卷砸向手臂的疼痛。

然而沒有。

他疑惑地自手臂後稍稍擡眼,發現書卷仍在不斷地往他身上砸,可落到身上才清楚感覺到,那些都是逼真的虛影。

啪嗒。

幻覺結束,一本實實在在的書卷落到他的腳下。

《九天散仙志》。

譚雲山低頭看着書面上的五個字,只靜靜看着,一動未動,沒半點去拾的意思。

微風吹開書卷,淩亂翻了幾頁後,停住。

再傻的人到此刻也該知道,這是有人在背後搗鬼了,何況譚雲山不僅不傻,還精得要命。

既來之,則安之。

背後之人若希望他看到這些,他看便是了。

不再無謂堅持,譚雲山終是彎腰撿起書卷,那被翻開的紙頁上記載着一個名叫“長樂仙人”的散仙——

嘗有無名氏,乃大慈大善之人,不忍見世間可憐,每遇貧苦,傾囊相助,後散盡家財,流落山林,以身飼走獸,終殁于荒野,屍骨不全。天帝念其大德,恩準升仙。昔升仙之時,求留魄而去心,世間疾苦非一人之力所能解,徒增煎熬,不如無心,挂礙盡消。天帝許。後得名長樂仙人,居蓬萊。

譚雲山原是帶着好奇讀的,可當看到“留魄而去心”後,怔在原地。

擡手輕輕壓住自己心口,一片平靜,平靜得近乎空茫。

這長樂仙是自己嗎?大慈大善?不忍見世間可憐?說是既靈倒更像些。

可若不是自己,背後之人千方百計送自己來這幻境,看這散仙志,便無從解釋了。

原來自己真的沒有心。

哪怕又從長樂仙人轉世成了譚雲山,依然沒撈回那顆心。

天帝真小氣,譚雲山想,一世歸一世,成仙的時候不想要的東西,未必再做人的時候還不想要,完全可以趕在投胎之前取回來還他,要不要的,等他再世為人後說不定又有不同選擇。

長樂仙人……

譚雲山反複念着這名字,既遙遠,又陌生,似一個毫不相幹的家夥。

飛沙走石中,走散的不止譚雲山。

那一刻每個人都本能地選擇了閉眼遮臉,即便如此,仍有漏網砂礫打在臉頰,一下下刺痛。

既靈就怕和夥伴們分散,故而背對着風來的方向盡力抵擋,腳下一動沒敢動。

然而風沙過去,四周卻徹底看不清了,一片極濃的霧将她包圍,四下左右都是灰白茫茫,無人,無聲,連天地都看不見了。

“譚雲山——”

“馮不羁——”

“流雙——”

她大聲呼喚夥伴的名字,可聲音像入了棉花,沒半點回應。

努力讓自己不要慌,深吸口氣,她輕輕扯下淨妖鈴,于手中攥緊,方才一點點向前。

說是向前,但其實她也看不清自己究竟往什麽方向走,只覺得一直走,總該會有霧淡之處。

極靜,仿佛時間停止,僅有她一人在虛無裏茫然四顧。

“譚雲山……”

第二次呼喚聲音小了許多。不知身處何地讓她的沖動逐漸冷卻,警惕慢慢聚集。

呼哧——

毫無預警傳到耳中的喘息聲讓既靈僵住,瞬間一身雞皮疙瘩。

呼哧,呼哧。

那聲音一下長,一下短,很随意,不響亮也不虛弱,就像某種活物在平靜的喘息,似遠,又好像很近……

猛地,後方襲來一道風!

既靈本能蹲下低頭,有什麽東西貼着她上方蹭過去,沒抓到她,但狠狠抓了她因低頭而露出的後頸。

不是兵刃,是爪子。越鋒利的刀,割破皮膚時越不痛,只有爪子,才會在傷害的同時,便讓你嘗到皮開肉綻的苦楚。

既靈疼得倒吸口冷氣,幾乎咬破了嘴唇才沒痛叫出聲。

流血了,不用摸,她就知道。

深吸口氣,又慢慢呼出,既靈原地而坐,盡量忽略後頸的疼,閉目凝息,吟淨妖咒。

大霧之下一片混沌,那就索性不要看了。

淨妖鈴在法咒中一躍而起,驟然變成大鐘,又回到端坐着的既靈身邊,圍着她極速繞圈,以鐘體作掩護,什麽都別想近既靈的身。

敵暗我明,先求自保。

這招還算有效,至少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那個有着利爪的攻擊者再未出現。

然而既靈的體力支撐不了淨妖鈴永遠這樣極速護體,她總要想個法子扭轉被動……

“嗷嗚——”

是白流雙!充滿了憤怒,殺氣,還有……虛張聲勢。

她在害怕!

既靈猛然起身,毫不猶豫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去:“流雙——”

迷霧中的白狼傷痕累累,綻開的傷口在皮毛上染出一簇簇血紅,可它毫無退卻,對着茫茫迷霧憤怒嚎叫,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勢!

霧中的惡徒沒有現形,灰茫茫裏卻傳來了熟悉的呼喚。

白狼精神一震,仰天長號!

只這一剎那的分神,背後便襲來一個黑影,白狼只來得及感覺到冷風,未等回頭,已被狠狠咬住脖頸!

嚎叫戛然而止。

白狼用力甩動身體,對方卻越咬越緊!

就像一只羔羊被一頭猛獸咬住了脖子,呼吸漸漸困難,力量也在迅速流失,用不了多久,脖頸就會被徹底咬斷!

要死了嗎?

白流雙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正逐漸模糊。她很憤怒,因為連那王八蛋的模樣都沒看清;又很不甘,因為她還沒來得及報恩;甚至還有點不舍,那麽好的既靈,那麽精的譚雲山,那麽傻的馮不羁,那麽讨厭的……

“惡妖!住嘴——”

果然要死了,她竟然聽見了那個讨厭的聲音。

咦,可以……呼吸了?

白流雙晃晃頭,重新睜開眼,世間重新清晰。

南钰正扯下衣襟往她血流不止的脖子上纏。

“嗷嗚——嗷嗚——”

“我知道你疼,再忍忍!”

“疼個屁!你要把我勒死了!!!”

“……”

“你瞪我幹嘛?”

“你就不能先披點衣服再變回人形嗎!!!”

“等披完衣服我就咽氣了!!!”

塵華上仙這輩子還沒看過哪個姑娘的身體,守了幾百年的第一次獻給了一只妖,他覺得自己吃了大虧。

白流雙才沒有負責的打算,隔空取回被自己丢在不遠處的披風,一裹,便急切地問:“那王八蛋呢?”

南钰沒懂:“什麽王八蛋?”

白流雙急得想踹他:“就剛才襲擊我那個!”

“那是佞方,”南钰沉下聲音,“你們要找的第四只妖獸。”

白流雙沒想到譚雲山的推測是真的,他們竟然真的到了怡州!

但眼下來不及再做讨論,她只想知道:“你剛才刺中它沒?”

南钰搖頭,重新撿起因給白流雙包紮傷口而放到一旁的劍:“被它躲開了。”

白流雙立刻想起他人未至聲先到的那一句“惡妖住嘴”,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直接一劍捅了就完了,還要先喊一聲給人提醒,換誰能不跑?!”

南钰也急了:“我那不是為了救你嗎,再晚一點,你脖子就斷了!”

白流雙其實不占理,但無理辯三分是妖怪的特權:“我……”然而剛說一個字,她就驟然驚醒,慌張地四下望,“我姐姐呢?!”

“既靈?”南钰在塵水鏡臺那裏看了不知道多久的迷霧茫茫,好不容易等到一霎霧淡,瞥見這頭殺千刀的白狼,就立刻沖下來幫忙了,根本沒看見其他人。

“對,我剛剛聽見她喊我了——”白流雙有些慌,剛剛瀕死時都沒有這樣害怕,聲音不自覺發顫,“佞方會不會找她去了?”

南钰被她說得心裏也跟着一緊,但語氣卻一改往日活潑,穩重而堅定:“放心,她比你厲害多了,不會出事的。”

這話說得其實毫無根據。

但卻是眼下白流雙最想聽的。

咣——

遠處傳來重物撞擊的悶響,間或有翅膀劇烈扇動的聲音,仔細聽,還似有鳥獸嘶鳴。

白流雙和南钰互看一眼,齊身躍起,往傳來響動的迷霧裏紮!

不知是不是錯覺,随着打鬥聲越來越清晰,霧好似也越來越淡,終于,一團黑影出現在前方上空,似在纏鬥!

根本看不清纏鬥的誰是誰,但白流雙擔心那裏有既靈,當下運氣,足底生風!

南钰險些跟不上她,正欲喚來飛劍,忽然瞪大眼睛:“小心——”

白流雙聽見背後提醒的時候,已一腳踩空,整個人瞬間下墜!

幸而南钰眼疾手快,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

白流雙挂在斷崖邊,手臂被扯的劇烈疼痛與腳下的萬丈深淵比,根本不值一提。

南钰心髒差點驟停,半個身體已探出斷崖,再多一點,他也要被對方扯下去了。

拉住白流雙已是極限,他想把人往上拉,但沒有着力點能讓他做支撐,很可能稍一用力,身體失衡,他也跟着一起出去了。

“不管發生什麽,”南钰道,“不許叫。”

說完不用對方回應,他向前一蹭,整個人随白流雙一起跌落懸崖!

“嗷嗷嗷嗚——”

禦劍接住他的時候,南钰覺得自己的耳朵已經聽不見聲音了。

白流雙碰不得仙氣之劍,手腳并用挂他身上,那凄慘嚎叫簡直就是往他耳朵裏灌的。

“不是說了讓你不要叫嗎!”

“突然掉下懸崖誰都會叫啊!”

“有我在你怕什麽!”

“有你在我才害怕!”

“沒我你就摔死了!”

“沒你我直接變精魄就能飛!”

“……”

“……”

“那你為什麽不變!!!”

“披風會落到懸崖底下呀……”白流雙瞪他,悶悶咕哝,“再變回來的時候你又要亂吼。”

南钰咽了下口水,拂去腦袋裏亂七八糟的雪白,不言語了。

明明自己占理,為何忽然心虛啊!

眼看就要回到崖邊,忽地霧開日明!無任何預兆,仿佛天外飛來一口仙氣,便于頃刻間将迷霧悉數吹散。

二人不約而同地擡頭,終于看清了那纏鬥中的一抹素色,正是既靈!而與她交戰的是一只碩大的飛鳥,說是獸也不為過,頭似豹,身似鷹,利齒閃寒光,利爪染鮮血,張開的翅膀足有幾丈寬!

既靈不會飛,纏鬥至今皆騎在佞方後背,然此刻已落下風,身形搖搖欲墜。

佞方似預感到了背上人的力不從心,一個飛身沖到萬丈深淵的正上方,淩空翻滾,竟将既靈狠狠抖落!

南钰和白流雙幾無猶豫,一個禦劍,一個變精魄,咻地沖向既靈,風馳電掣!

佞方見狀竟朝他二人撲來,巨大的翅膀猶如一堵牆,半路便将二人狠狠扇回崖邊!

南钰和白流雙幾近絕望,這一來一回,就算他們沖破佞方,也來不及救既靈了!

生死一線間,耀眼的金色光束忽然打到佞方身上,妖獸一聲凄厲鳴叫,便從半空重重跌落到地面,翅膀頹然耷拉下來,聲音變成了哀鳴。

它落的位置離南钰和白流雙極近,近到可以看清它背上那道貫穿頭尾的猙獰傷口,極深,極重。

深淵之中升起一朵雲,雲上托着既靈。

她依然虛弱,臉色發白,但目光銳利,沒給佞方卷土重來的機會,祭出六塵金籠,将重傷妖獸收回它應該去的地方。

随着精魄入籠,佞方的軀體慢慢散成無數光點。

塵歸塵,土歸土。

雲朵将既靈送到南钰和白流雙身邊,後者先施法勾來披風,才由精魄變回人形,來不及系緊,裹着就竄到既靈跟前:“姐姐,你怎麽樣,哪裏受傷了?嚴重嗎?”

“我沒事。”既靈緩緩搖頭,毫無說服力,但也沒給夥伴質疑的機會,“看見譚雲山和馮不羁了嗎?”

“剛才沒有,霧太大,什麽都看不見。”回答的是南钰,“但現在——”他擡手一指半空,“跟着它就行。”

白流雙和既靈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一個金色光點,單是看着,便讓人覺得暖盈盈。

既靈越看越覺得這光點眼熟,但又不敢斷言:“這該不會是……”

南钰幫她确定:“譚雲山的仙痣。”

白流雙皺眉:“不對啊,收異皮的時候不是咻一下就飛到譚雲山身體裏了嗎,這回怎麽不咻了?”

既靈答不了小白狼的提問,莫名的,她覺得南钰可以。

然而南钰不置可否,只扶着她倆起身,随着慢悠悠飄動的光點走。

最終,三人回到景亭。

不光譚雲山,馮不羁也在亭子裏睡得四仰八叉呢。

既靈不知道景亭起的風沙怎麽就把她帶回了索橋斷崖,只知道自己和白流雙苦戰佞方的時候,這倆人睡得優哉游哉。

恨得牙癢癢,要不是南钰在,得給仙界夥伴營造團結友愛的人間氛圍,她真想朝那倆屁股上各踹一腳!

等等。

她剛剛戰鬥的地方的确是來時的斷崖,可橋呢?無論是纏鬥中還是霧散之後,好像都再沒見過那道長長索橋……

金色光點沒入譚雲山胸口,譚家二少終于緩緩蘇醒,睜開眼睛,就見既靈那張凝眉苦思的臉。

馮不羁跟他前後腳蘇醒,一臉懵懂地環顧夥伴,還有剛分開沒多久的塵華上仙,無辜地問:“咋了?”

白流雙一腔心酸:“你在這裏睡得倒安穩,我和姐姐差點回不來!”

馮不羁被吼了個眼花耳鳴,心口突突的。

譚雲山原本還慶幸自己沒愣頭愣腦往上撞,可聽見“差點回不來”幾個字,呼吸卻一滞。中氣十足的白流雙不像有大礙,可既靈……譚雲山重新去看她,果然,她的嘴唇已淡得幾乎沒有血色。

“不是睡覺,是昏迷,好端端就昏了我也很郁悶啊!”馮不羁指天誓地喊冤。

譚雲山起身走到既靈身邊:“傷哪兒了?”

“沒大事,別聽她亂講。”想踹人的沖動在看見譚雲山眼中實實在在的擔憂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很神奇,也很沒出息,但既靈不想跟自己的心較勁,至少此時此刻,相比慘烈的戰鬥經過,她更願意譚雲山從自己這裏得來的都是好消息,“別管那些了,看看你的仙痣。”

她有些期待,以至于聲音都輕快起來。

譚雲山低頭扒開領口,愣住,好半晌,才呆呆擡頭,有點不可置信道:“佞方?”

既靈用力點頭,提起六塵金籠把第四個亮起的孔給他看。後頸的傷也好,身上的疼也好,這一刻都沒了,只剩下掩不住的開心,和一絲小小的得意驕傲。

譚雲山信了,然而臉上并沒如她所料的喜悅,反而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既靈蹙眉:“怎麽了?”

就算不誇她厲害,也不至于這種表情吧?

譚雲山不知道該怎麽說。說他不想成仙了?也不盡然。可太多奇怪的事情一件接一件發生,似乎都擠到了這怡州景亭,讓人很不踏實。

他喜歡一切盡在掌控。

但卻越來越覺得正被人牽着鼻子走。

譚雲山晦暗不明的反應,也讓既靈漸漸冷靜下來。

幾個時辰就到了怡州。

突然而起又突然而散的霧。

詭異的風沙。

消失的索橋。

突然昏迷的譚雲山和馮不羁。

最後給佞方致命一擊的金色光束。

千鈞一發将她從墜落中托起的雲……

大戰佞方背後,說不通的事情太多了。

一個地方奇怪,可能有人會忽略,但從頭到尾都很奇怪,那別說精明如譚雲山,親歷如既靈,就算遲鈍如白流雙,大咧咧如馮不羁,也要想上一想。

但這種憑空冥想是想不出結果的。

不如直接揪住某個許久沒說話一看就多少知道點內情的人……

“別、別這麽看我,我也雲裏霧裏……”八道威脅目光的壓迫力是巨大的,南钰不住後退,艱難開口。

四夥伴不語,就眯眼看他,往死裏看。

南钰欲哭無淚:“我就知道一個雲霧仙橋!”

壓迫暫歇,換成四頭霧水:“那是什麽?”

南钰:“一種仙法,可以在任兩地間架起索橋,無論距離多遠,過橋即到。”

白流雙:“是你送我們來到怡州的?”

南钰:“怎麽可能,這是極玄妙的仙法,我才幾百年修行,又是凡胎成仙,根本沒資格修。”

譚雲山:“所以你是不放心我們,便又去了塵水鏡臺看,恰好看到這雲霧仙橋,覺得事情不簡單,才又急匆匆下凡?”

南钰:“你絕對在仙界安插了眼線……”

“如果不是你,還會有哪個神仙這麽幫我們?”既靈犯愁地皺起眉。

南钰想敲醒她:“你差點死了,這叫幫嗎?雲霧仙橋只是個名字,不是說橋出現了就必須有霧。如果這人真想幫你們,就不會刻意用大霧讓你們分散,又迷暈譚雲山和馮不羁,引你和白流雙去撞見佞方。”

南钰雖不知事件全貌,但以他所見所聞所歷,只能推出這麽一個讓人高興不起來的結論。

“有神仙想害我和姐姐?”白流雙願意相信這個剛剛救了自己的臭神仙,于是搜腸刮肚,終于尋出一個疑兇,“绮碧上仙?”

南钰搖頭。

白流雙皺眉:“不是她?”

南钰再次搖頭:“不知是不是。”

白流雙郁悶至極:“這也不知道那也不确定,這神仙讓你當的……”

南钰:“但有一個人,可能知道。”

圍聽的三夥伴瞬間打起精神,和白流雙異口同聲:“誰?”

嘆口氣,南钰擡頭望天:“師父,躲夠了就出來吧,你要真想藏,剛才就不應該出手殺佞方——”

第 46 章

“就此別過,後會……還是盼你們一路平順吧。”南钰拱手抱拳,有點不舍,又帶着點“拿你們沒轍”的無奈。

他司職在身,不可能一直在凡間陪他們趕路,至多遇險時再偷偷下來幫襯一把。

“謝……算了,都一起砍過妖獸了,也不跟你來虛的,”馮不羁仍是大咧咧的,卻再無疏遠防備,說全是掏心窩子的大實話,“我們盡量不給你添麻煩,可是沿着塵水走,鬧點動靜難免的,你但凡覺得不妥,就趕緊下來提醒我們,別回頭害了你。”

南钰也說不清自己和這幫家夥現在是個什麽關系,但這話聽着心裏是暖的:“你們也一樣,有需要幫忙的,言語一聲。”

“言語了你就能幫?”白流雙才不信。

南钰臉上有點挂不住:“當然不能是無理要求。”

白流雙嗤一聲:“那怎麽才算有理,怎麽才算無理,還不是你自己說的,你若真想幫,就該不問緣由禦劍即上!”

南钰:“……”

白流雙:“你瞪我也沒用,仙魄已經還你了,咱倆現在兩不相欠!”

南钰:“告辭!”

目送塵華上仙憤而離去的背影,既靈、譚雲山和馮不羁那叫一個心疼。

“你幹嘛總和他過不去。”沒好氣捏了下白流雙的臉,既靈哭笑不得,“人家一個上仙,為我們幾個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能把仙魄分你,還換不來你一句好言軟語?”

“給完又要回去了也叫分我?”白流雙覺得自己才冤,明明沒占着便宜,還白白欠了人情,“我就煩他動不動端神仙的架子,神仙了不起啊,一口一個你們妖怪,妖怪怎麽了,妖怪吃他精氣了還是占他洞府了!”

既靈怎麽聽都覺得這像小孩子在抱怨,莞爾道:“他又不是故意的,如果真像你說那樣,他就不會把仙魄分你了,暫時的也不會分。”

白流雙不語。

既靈等半天沒等來辯駁,還以為對方已被自己說服,正覺寬慰,聽見她小聲咕哝一句:“就是不故意的才可恨。”

南钰回九天仙界的第一件事就是與友人道謝。

“你我就不必說這種客氣話了。”褚枝鳴淡淡擺手,欲起身回忘淵河畔。

南钰攔住他,凝望不語。

褚枝鳴了然于心:“這次又需要多久?”

南钰嘿嘿一樂:“這回不下凡,去蓬萊,很快!”

深知友人不會同他計較的塵華上仙,語畢立刻急匆匆奔赴蓬萊方向,留淵華上仙站在塵水河畔,茫然吹着九天門外的清涼仙氣。

蓬萊?自己這位友人成仙後一直居于方壺,成為上仙後居于員峤,最敬重的師父居于岱輿庚辰宮,所以無論是尋舊友、訪同仁還是找恩師,都不該是蓬萊方向,好端端的,去那裏做什麽?

褚枝鳴行事穩重,除了性格使然,也因他心思沒那般活絡、敏捷。直到友人離開好半天,他才想起不久前于塵水鏡臺氣洶洶離開的羽瑤上仙,似居于蓬萊。

可是南钰去找素無來往的羽瑤上仙做什麽?

褚枝鳴想不出來了。

他不是為難自己那種人,想不出也便想不出了,唯一有點後悔的是腦子太慢,沒來得及告訴友人羽瑤上仙剛在這裏生了一肚子氣。若友人真是去找對方,恐怕要被餘怒掃到了。

南钰還真是來找珞宓的,原因很簡單——為仙志閣的事情道謝。無論珞宓的初衷是什麽,彼時的确是幫了他。且她現在是除了自家師父外,唯一知道自己闖禁地的人,雖彼此已是“同犯”,但“一損俱損”的威脅總不如“同舟共濟”的親切,拉拉近乎打好關系沒壞處。

當然私心裏,南钰也想再探一探,珞宓究竟藏着什麽秘密。

不過這些都沒發生。褚枝鳴擔心的“被餘怒掃到”沒發生,南钰的“道謝”和“打探”也沒成行——羽瑤宮閉門謝客。

問仙婢緣由,答曰不知,反正羽瑤上仙就是這麽吩咐的,誰也不見,除非天帝來了。

天帝于九天寶殿事務繁忙,自不可能來這蓬萊仙島,倒是帝後不久前剛來過,這還是南钰說了一車好話才從仙婢那裏套來的。可帝後為何而來,又為何前腳剛離開,後腳珞宓便閉門再不見任何人,南钰使勁渾身解數,也再沒探來只言片語。

天上的塵華上仙吃了閉門羹,地上的塵水四夥伴也不太順。

進霧嶺時為了尋找異皮,他們一路艱難,如今異皮伏誅,他們随便找條路下山離開這霧嶺便可,管下去之後是哪裏,總可尋到村落或城鎮去雇馬車,繼續上路。

路似乎找到了,他們四個也的确是一路往下走的,可越走越沒底,越走越覺得詭異——按理說越靠近山腳,視野該越清晰,可眼下正相反,霧氣比剛離開洞穴時還要濃,那會兒俯瞰山下,尚可依稀辨出荒地與村落,這會兒卻什麽都看不清了,低頭望半天,也只有雲霧缭繞。

“我說,”馮不羁低頭看看腳下光禿禿的黃土,又看看一直延伸到雲霧裏的路,有點頭皮發麻,“咱們這是下山呢還是上山呢?我咋感覺越走越不對勁…… ”

“是有點奇怪,”既靈放緩腳步,蹙眉道,“來時雖然有霧,但不至于連路都看不清楚,而且我們已經往下走了至少一個多時辰了,”她說着擡頭看看天,一片朦胧的明朗,似有日光,可細看,又都被雲遮着,“日頭應該已經升起來了,怎麽……”

既靈找不到合适的形容,總之就是很怪。

“我還當霧嶺的霧是異皮搞的鬼呢,敢情這地方就邪性……”白流雙才不管一個妖有沒有資格鄙視一個地方邪性,反正她非常不喜歡這裏,如果不是為了遷就姐姐,她早一團精魄飛下山了。

走在最前面的譚雲山毫無預警停下腳步,緊随其後的馮不羁反應不及,險些撞上他:“哎,你怎麽——”

後面的話被馮不羁生生咽了回去。

前方幾丈處,路已到盡頭,仿佛山忽然裂開,兩邊皆是斷崖,中間成了深谷,一座索橋自斷崖處搭起,向前延伸,直至消失在雲霧深處。

四人來到橋頭,亦是崖邊,底下是萬丈深淵,前方是長長橋棧。

索橋長卻極窄,目測僅兩人寬,懸在深谷之上,偶有風過,輕微搖晃,加之望不清對岸,看得人極其不安。

“不說這霧嶺根本沒人敢來嘛,怎麽還有人費勁搭橋?”白流雙不解,“難道對面有人住?”

既靈搖頭,雖然不清楚她們現在走到了哪裏,但一路下行,霧嶺之荒涼還是清清楚楚的:“這邊既無草木也無走獸,就算對面有人居住,也該修下山路,搭一座這麽長的橋過這邊來有何用?”

馮不羁絕望地抓抓頭:“荒山野嶺,詭異索橋,就差橋頭挂一招牌寫上‘陷阱’二字了,別告訴我你們還覺得這事正常!”

事情當然不太對頭,否則他們也不會停在橋頭七嘴八舌。

譚雲山一路積累的不安終于在此時抵達最高點,幾乎是當機立斷的向後轉:“換條路。”

既靈:“同意。”

白流雙:“嗷——”

馮不羁:“就等你這句話呢!”

橋的那一頭是什麽,誰都會好奇,但如果可以預見到代價比較沉重,那還是算了。

兜兜轉轉了不知多久。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反正健碩如馮不羁都有些腿軟了。正所謂上山容易下山難,而比下山更難的是永遠下不了山——無論往東南西北哪個方向朝山下走,最終都要回到這斷崖橋頭。

“別白費勁了,”譚雲山算看明白了,“我們早就已經被人困住了。”

既靈不語,一顆心沉下來。有多早?怕是告別南钰之後,就已經入了局。

馮不羁徹底暴躁了,一腳狠狠踹向橋頭立柱:“到底誰和我們過不去啊!”

白流雙扶着橋索伸長脖子往對岸看,入眼皆茫茫霧海:“幹脆過去看看得了,反正也沒別的路。與其在這裏犯愁,不如迎上去,我倒看看它能有多厲害!”

既靈看向譚雲山——如何?

譚雲山沉吟片刻,點頭——行。

直到四人魚貫入橋,索橋因為突然增加的重量和走動而愈加搖晃,手臂左右伸開緊緊抓着兩邊繩索的馮不羁都沒鬧明白,怎麽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誰定的?問過他一句沒有?他打小就最害怕過這種橋了為什麽沒有細心夥伴發現他的心酸!!!

橋很長,行至過半,前後皆掩在雲霧中,既看不清來路,亦望不見盡頭,只剩峽谷裏吹上來的風,若這時橋斷了,他們真是半點脾氣沒有。

幸而,橋雖晃悠,卻還結實。

漫長的渡橋過程裏,他們全付警惕,小心翼翼,腳下、四周、夥伴,每一處都要照顧到。如此這般,待終于抵達對岸山崖,已渾身酸軟,大汗淋漓。

四個人都有一種不真實感。

馮不羁:“這就……過來了?什麽都沒發生?”

白流雙:“怎麽霧還不散哪——”

霧的确沒散,看不清遠處,但四周景物卻是依稀可辨。郁蔥的草木,蜿蜒的小溪,不遠處若隐若現的亭子,側耳細聽,還有嘤嘤鳥語,同橋那邊荒涼的霧嶺……

等等。

橋呢?

環顧四周的既靈在看到身後時猛地怔住,哪裏還有斷崖索橋,一片青草地,偶有幾株野花,蜂蝶在其間飛舞,欣欣向榮,生機盎然。

下意識想去喚譚雲山,擡眼才發現,那人已朝不遠處的亭子走去。

既靈連忙快步追上去,卻見到譚雲山臉上的愕然不遜于自己。他沒看見身後消失的索橋,正張大眼睛盯着面前的亭子。

“怎麽了?”一個極其普通的六角亭,既靈看了好幾眼,也沒看出特別之處。

“塵水仙緣圖還在嗎?”譚雲山仍盯着亭子,語氣卻鄭重。

既靈沒答,而是直接從包袱裏拿出了仙緣圖給他:“喏。”

譚雲山沒接,而是淡淡道:“找佞方。”

既靈對仙緣圖雖不如他那般了如指掌,但五妖獸總記得清的,很快尋到佞方所在地,然後,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擡頭看亭,低頭看圖,再擡頭看亭,來回折騰好幾遍,既靈還是不敢相信:“這裏是……景亭?”

景亭并非一個地名,而是一座亭子,就在塵水仙緣圖上标注佞方的地方,落着這麽一個小亭子,圖畫得簡單,然依稀可辨,是個六角亭。

眼前的亭子也是六角亭,上面也題着“景亭”二字。誠然,這世上六角亭很多,但同樣叫“景亭”的,能有多少?如果這同名的亭子又恰好出現在深冬時節的鳥語花香處呢?

只有佞方所在的怡州,才會在這樣的時節裏依舊春意盎然。

然而它應該在塵水之南,距離黃州近萬裏!他們呢?自洞穴離開到現在,滿打滿算也不過趕了幾個時辰的路!

“姐姐姐姐,橋沒了——”身後傳來白流雙急切的聲音。

既靈轉過身,被白流雙撲了個滿懷,幸而提前舉起仙緣圖,才沒被撞破掉。

白流雙後面跟着馮不羁,一眼看見了她手中的圖,臉色微變:“怎麽把圖拿出來了?真出事了?”

這話問得其實不太對,早在他們意識到被困住的之後,就已經出事了。但踩陷阱不怕,大不了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可如果牽扯到塵水仙緣圖,那這個陷阱的性質就嚴重了。

“我們可能到了怡州。”譚雲山轉過身來,輕聲一嘆。

“怡州?!”馮不羁眼睛瞪得像牛眼,莫名其妙道,“說什麽胡話呢,怡州距此萬裏之遙!”

譚雲山問他:“距‘此’?‘此’是哪裏?”

馮不羁理所當然:“黃州啊。”

譚雲山搖頭:“自過了索橋,我們腳下再不是黃州霧嶺。”

白流雙聽明白了,卻也更糊塗了:“過一座橋就走完了萬裏?比精魄飛還要快?怎麽可能!”

馮不羁:“而且如果這裏真是怡州,那之前的‘鬼打牆’就不是陷阱了,反而是有人在幫我們?”

既靈:“如果真是幫我們,大可面對面說清楚,直接表達善意,為何不敢現身,還要用雲霧逼着我們過橋?”

譚雲山:“……”

帶着三個急性子的夥伴,真是讓人操碎了心。

“我沒說這裏一定是,但至少現在看來是像的,”譚雲山舒口氣,緩聲道,“想知道背後的人究竟是想幫我們還是想害我們,只有一個辦法……”

白流雙、馮不羁:“啥?”

既靈:“看能不能把佞方找出來。”

譚雲山:看能不能把佞方找出來。”

既靈:“……”

譚雲山:“……”

馮不羁:“有沒有覺得我倆很多餘?”

白流雙:“嗷嗚——”

狂風乍起,原本變稀薄的雲霧忽又濃起來,比先前的霧嶺更甚!

風中有沙石,譚雲山一下子被迷了眼睛,痛得睜不開,只能依稀聽見馮不羁的埋怨——

“小白狼,你沒事嚎什麽嚎!”

接着是斷斷續續、越來越遠的,白流雙的不滿抗議:“你是不是傻……我嚎來的風裏都夾着雪……”

然後,風和一切聲音逐漸遠去,天地回歸靜谧。

眼裏的沙子也好像沒了,再無刺痛,譚雲山疑惑地睜眼,下一刻,怔住。

景亭也好,草地也罷,包括夥伴們,全都一并消失了。他處在一個無人之境,擡頭沒有天,腳下也不是地,環顧四周,只一片浩然光明。

前方似有七彩的光,譚雲山仿佛被某種神秘之力引領着,很自然朝那光芒處去。

行至半路,一汪碧波蕩漾的湖水出現在譚雲山眼前,雲霧回廊在湖上蜿蜒,飛檐亭下,琉璃橋搭向對岸。對岸是一座閣樓,看不清楚幾層高,那七彩的光便是自它身上散出來的,熠熠奪目。

這裏是九天仙界。

沒有緣由,譚雲山就是知道。

走過琉璃橋,繼續往前,終于抵達閣樓之下。譚雲山擡起頭,從上往下數,一共七層。

周圍沒有人,不,整個九天仙界都好像沒人,靜谧無聲。

那股引領着他的神秘之力消失了,而他也終于看清了閣樓的匾額——仙志閣。

第 45 章

“它是異皮——”

既靈剛喊四個字,根本來不及解釋,便被異皮一下子掀翻在地。譚雲山一急,直接飛過去用手托,然而既靈穿過他的手,重重摔到地上。

譚雲山感覺渾身疼,比自己摔了都疼,可既靈卻半聲沒吭,摔倒之後又迅速爬起,目光炯炯,直視異皮,開始吟淨妖咒。

她剛剛那刀因為有異皮的手掌墊着,并未真正刺穿異皮心髒,頂多只是刀尖傷到一點。但這足以讓異皮痛苦難耐。

只見地上的“譚雲山”掙紮着站起來,血肉模糊的手掌捂着胸口,不反擊,不抵抗,只不可置信地看看她,又看看另外三個夥伴,臉上除了錯愕,還有極力壓抑的某種疼,不是身體上的疼,而是那種不被朋友信任、一腔義氣被辜負的悲傷。

登峰造極。

除此之外,譚雲山無話可說。

另外三個夥伴也有點蒙,目光在既靈和“譚雲山”之間來回,不知該相信誰。

場面一時陷入微妙的停頓。

異皮換招了——意識到這一點,譚雲山心裏瞬間陰影籠罩。

“你是打算順水推舟嗎,”既靈也發現了這一點,停下淨妖咒,冷然道,“吸取剛剛假冒馮不羁時的教訓,準備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博同情了?”

“我不知道你懷疑我的根據是什麽。但如果我們相處這麽久,你還沒辦法對我完全信任,那一定就是我的錯。你可以懷疑我,但我絕對不會對你動手。”

“……”

既靈眼裏有瞬間動搖,但很快消散,另外三位夥伴就沒有這麽堅強的意志力了,本就不确定的心愈加搖擺。

譚雲山看在眼裏,急在心頭。這招比直接反擊高明多了,有時候示弱并不是真的弱,反而比硬杠更讓人難以招架。

“如果你真是譚雲山,”既靈重新開口,卻帶着明顯動搖,“敢讓我用六塵金籠收一下嗎?”

“假自己”怔了下,但那絲遲疑快到讓人看不清,底氣十足的聲音已經出來了:“當然敢。”

譚雲山相信它是真敢。雖然它可能并不知道六塵金籠是什麽法器,但如果它連仙陣都扛得住,那剛剛那一點點心尖上的傷,或許也不足以讓六塵金籠收服它。

這是一場賭。贏了,它可以成為真正的譚雲山,順理成章和夥伴們耗,總能耗到大家扛不住出去;輸了,無非逃走,再作打算,橫豎不虧。

既靈深吸口氣,穩住心神,目光依次看向旁邊三個夥伴,鄭重而緩慢,仿佛要将所有面容都記到心裏。

馮不羁被看得別扭:“又不是生死離別,趕緊開始吧。”

南钰嘴唇抿成直線,眉頭緊鎖,不言語。

白流雙張大眼睛迎接既靈目光,有點茫然,有點不确定,又有點探究,恨不能透過既靈的眼睛就讀出她的真心。

既靈的視線在白流雙這裏也停留得最長,然而最後,她還是收回目光,垂下眼睛,自懷裏取出六塵金籠。

法咒起,金籠騰至半空,隐隐散出微光。

下個瞬間,一道巨大光芒射至“譚雲山”,将他從頭到腳籠罩住!

“譚雲山”渾身一僵,但紋絲未動!

既靈并不放棄,而是持續吟念,金光愈來愈烈,“譚雲山”卻站得愈來愈穩。

夥伴們的表情已從“緊張”、“懷疑”變成“不确定”和“要不要阻止”,信任的天平正在緩緩傾斜。

譚雲山急得不自覺咬緊牙關,明明沒有身體,卻還是能感覺到渾身的緊繃和那種無力的焦灼……咦,哪裏來的冷風?

譚雲山發誓他用這一縷魂感受到了突如其來的涼意,正困惑,忽見“假自己”背後飛來一根……雪錐?!

沒等譚雲山看清,銳利雪錐已“撲”地刺入“假自己”後背!這一下可比既靈的匕首刺得深得多,幾乎浸沒!

譚雲山連忙飄到“假自己”身後,雪錐已在沒入瞬間融化,傷口成了一個圓洞,鮮血混合着雪水正汩汩冒出。

他還想繼續湊近看,卻忽然感覺到一股巨大拉力,将他拖往未知的虛無。

白流雙的雪錐重傷異皮後,那六塵金籠終于有了動靜,金光強硬地将異皮托起,就像一張天羅地網,讓被困其中者再無逃脫可能。

異皮終于受不了地大聲嚎叫,并現出原形——土黃色的長條狀身體,臃腫的頭,眼睛小到幾乎看不見,渾身潮濕粘膩的涎液,就像一個巨大的長出了四只腳的泥鳅。然它的一只前爪只有一半,傷口已凝固發黑。

饒是見過各種妖魔鬼怪的馮不羁也有點惡心。

南钰比他強點,畢竟已在書中讀過此妖外貌,多少有些心理準備,立刻回到仙陣中央打坐,重新吟仙咒,與之前的仙陣咒不同,這一次他只是借由仙陣引出一道“束縛仙光”。

既靈額頭已出了一層汗,她能明顯感覺到異皮在和六塵金籠對抗,如果不是南钰及時引來仙術,異皮或許真就掙脫出去了。

但南钰的仙術同六塵金籠的光一起,竟只是将異皮的掙紮制住,卻仍是奈它不何!

白流雙和馮不羁終于看出形勢不對,立刻施法的施法,拔劍的拔劍,剛要齊上,忽聽頭頂一聲巨大的“咔啦——”

二人總覺得這聲音似乎在哪裏聽過,但又好像不盡相同,閃念間,一道仙雷如驚龍般劃亮崖底,不偏不倚正劈到異皮身上!

頃刻間,異皮就變成了一個火球,熊熊燃燒!

夥伴們都驚呆了,那嬌小可愛的譚氏仙雷什麽時候長成這副模樣了,他們究竟錯過了什麽!

異皮再扛不住,火球逐漸靠近六塵金籠,最終在籠前燃燒殆盡,成了一團似紫又似金的光,徐徐沒入籠內。

既靈舒口氣,下一刻,籠內忽然飛出一個極小的金色光點,咻地一下,飛向半空岩壁。她順着方向擡頭,便看見了站在一個極隐蔽崖洞中的譚雲山。

第三顆痣,消失了。

“你怎麽不等我們都被吃了再出手——”明明心裏是高興的,可喊出來的全是埋怨。

“你可以随便罵我,但……”譚雲山負手而立,一派卓然,“能不能先幫我下來?”

既靈噗嗤樂出聲,真正劫後餘生的喜悅,平和,感激。

南钰禦劍而上,将“功臣”背了下來——非仙者,沾劍即被彈開,只能他辛苦一點。

不過這一下倒給夥伴們提了個醒,于是再沒走洞道,直接讓南钰一個人受累,把他們挨着個背着飛回了崖上。

“為什麽不送我?!”白流雙胳膊都張開準備好了,結果南钰送完譚雲山、既靈,該輪到自己了,卻繞過她去找馮不羁,分明是看不起她!

南钰莫名其妙:“你自己不是能飛嗎?”

白流雙瞪他,既氣勢洶洶,又真心實意委屈:“自己飛和神仙帶着飛能一樣嗎!”

南钰這輩子都沒聽過如此荒謬的要求,脫口而出:“你一個妖還惦記讓仙……”

說到一半,意識到不是很妥當,南钰及時住了嘴。但白流雙已變了臉色,咬牙撂下一句“誰稀罕”,化為精魄騰空而起,自顧自向上飛去。

南钰為自己的失言有些過意不去,想追,但又看一眼還在原地的馮不羁……

“我不急,”馮不羁趕忙後退兩步,表明立場,“你們解決完了別忘捎我一程就行。”

禦劍而起,半途就追上了那團紫光,南钰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而且人家明顯也不準備搭理他,索性攤開手掌,口中默念。很快,掌心升起一張金色光網,咻地撲過去将那團紫光牢牢網住,四角一收成了網兜。南钰伸手一抓,往肩上一甩,扛着網兜就上了崖頂。

管什麽形态,反正他是言出必行“背”上去了。

先行被送到崖頂的既靈和譚雲山已經出了洞口,外面旭日正東升,和煦的光照得天地開闊,心也跟着透亮起來。

“竟然已經一天一夜了,”譚雲山望着天邊,長舒口氣,苦笑道,“但願佞方和瀛天不要再住山洞了,我真的怕了。”

既靈莞爾,揶揄道:“你這語氣親切的,知道的你是要去捉剩下兩只妖獸,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去探望老朋友。”

收回遠眺目光,譚雲山認真看向既靈,斂去玩笑,問:“你怎麽知道我被掉包了?”

既靈垂着眼睛,不看他,只輕輕撫摸六塵金籠已經亮起的三孔:“最初只是懷疑,後來撲倒一驗,才敢确認。”

“第二次落石是你弄的?”譚雲山終于恍然大悟。難怪他一直想不通,異皮弄那第二次落石究竟有什麽意義,合着他錯怪人家了。

“嗯,”既靈大方承認,“我想驗驗能不能聽見心跳,但是直接挑明懷疑容易打草驚蛇。”

譚雲山不是沒想過這種可能,但等真聽見,還是覺得不可置信:“你怎麽知道我沒有心跳?”

既靈終于擡起頭,臉上卻是錯愕:“你……真的沒有心跳?”

“等等,”譚雲山有點亂,“你撲我不就是為了驗這個嗎?”

“我以為你只是心跳弱一點……”既靈吶吶道,“還記得黑峤兇相畢露的時候你曾護過我一次嗎,那時候我就覺得奇怪,明明我的臉都貼到你衣服上了,卻一點心跳都聽不到,我以為你的心跳只是比常人弱,所以不容易聽清……”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是心跳太弱還是壓根沒有心跳,”譚雲山苦笑道,“但小時候郎中來給我看病,就總是切不準脈,有的幹脆就說切不出。”

“那你有心嗎?”既靈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但想阻止時已經晚了,沖動的速度遠比冷靜要快。

譚雲山怔然,良久,笑了下,調侃反問:“你這是什麽問題。”用反問來應對提問,往往都是因為心虛。

既靈沒來由地有些尴尬,連忙以玩笑語氣道:“你這人的性格就跟沒有心似的,不過人怎麽可能沒心啦……”

“如果真沒有呢?”譚雲山以前從來沒琢磨過這件事,因為除了切脈費勁些,并沒對他造成什麽大影響,然而這會兒不知怎麽的,忽然就有點慌,不是擔心生死,而是慌了另外一些更微妙的東西。

無心不會死,但無心,還能動情嗎?

“真沒有就真沒有呗,你不也活蹦亂跳着。”既靈以為他害怕這個,立刻出言安慰。

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緒,讓譚雲山第一次不知如何開口,最終只剩一絲悵然:“也對。”

既靈真當他釋然了,打趣道:“幸虧這事發生在你身上,要是換馮不羁,豁出去不要命了也得扒開胸膛一探究竟,否則這輩子都不踏實。”

“能不能別總背地裏誇我——”爽朗的聲音自洞口而出,一同出來的還有三位夥伴。

既靈立刻迎上去,可剛邁一步,忽覺不對,低頭看向手中的六塵金籠,果然那剛剛亮起的第三孔又隐隐閃爍。

……不是異皮想出來吧?

這懷疑讓既靈渾身一僵,立刻張開手掌捂住那一孔,而後極速吟念法咒。

三位夥伴見狀也覺不妙,立刻戒備如臨大敵。

譚雲山離既靈最近,手中仙雷已成。

然而什麽都沒發生,或者說在夥伴眼裏,什麽都沒發生。

既靈把捂着孔的手緩緩放下,茫然四顧。

譚雲山心急道:“怎麽了?”

既靈吶吶道:“好像有什麽東西鑽進我手心裏了……”

譚雲山大駭,關切追問:“現在呢?”

既靈擡手摸摸胸口,不太确定道:“好像在這裏,又好像四下亂竄,熱熱的,感覺還……挺舒服。”

這東西要去其他地方還好說,往胸口鑽,這讓人怎麽下手!

譚雲山心急如焚,求助似的看向夥伴,本意是看白流雙,讓她來查探查探,不想對上南钰恍然大悟的臉——

“仙魄!”

說話間南钰已快步上前,圍着既靈打量好幾圈,末了問:“現在怎麽樣,還覺得熱嗎?”

既靈眨眨眼,又細細感受一下:“好像……沒了。”

譚雲山扶額,一會兒熱一會兒不熱,能不能有個準,夥伴們跟着忽上忽下很辛苦的!

“這就對了。”南钰沒注意旁邊還有個譚雲山,滿心都是“謎團終于解開了”的暢快,“我之前一直想不通,為何變成譚雲山的異皮可以吟仙咒,還不怕仙陣,因為它吃了那散仙的仙魄……或許是漫長的歲月裏,沒了精魂氣的仙魄終是敗下陣來,不僅無法再壓制異皮,反而被它吞噬殆盡,可仙魄終究不能被妖所融,所以六塵金籠收了異皮的妖魄,還回了那散仙的精魄。”

既靈聽懂了,卻更迷茫:“那我該怎麽辦?怎麽把它弄出來?”

很少見到這樣有點慌的既靈,南钰忍俊不禁:“弄不出來了,我說過,沒了精魂氣的仙魄就是一段修為,你能得,那是你的機緣。”

“我現在……也是有仙魄的人了?”既靈喃喃自語,默默擡手看掌心,看了很久,而後皺眉擡頭,帶着被欺騙的埋怨看南钰,“沒有雷。”

南钰崩潰:“不是每一個神仙都能劈雷,有的是好看的法術你就不能向往點飄飄欲仙的!!!”

“我給你。”

“能給?”

“當然,手拿出來。”

咔啦啦——”

“你這是給我還是劈我……”

目送完全無視自己的既靈和譚雲山遠去,南钰心裏一陣悲涼,他就這麽沒有存在感嗎,就沒有誰眼裏只有他嗎……

“上仙,我喜歡飄飄欲仙的法術,你教我吧!”

“為什麽忽然對我這麽客氣……”

“學仙術得有仙魄吧,那點仙魄我是不是就不用還你了?”

“想、得、美!”

馮不羁仰起頭,讓山嶺的清風拂面,唯有這樣,才能稍稍釋然……呸!怎麽譚雲山的仙雷就從嬌小可愛變成淩厲驚龍了?怎麽既靈妹子就得了上古修為了?怎麽一眼辨出譚雲山是假?怎麽小白狼就跟塵華上仙那麽熱乎了……能不能來個人理一下他這個孤單的男子啊!!!

九天仙界,塵水鏡臺。

“羽瑤上仙,怎麽如此閑情來這塵水鏡臺?”如果不是擔心友人在下面做什麽太出格的事被人看個正着,褚枝鳴絕對不會主動過來跟這位上仙搭話。

“淵華上仙,一個人守兩條仙河很辛苦吧,那就好好守着,不該打聽的別打聽!”珞宓滿臉愠怒,拂袖而去。

褚枝鳴疑惑歪頭,他也沒說什麽太過分的啊,怎麽就惹到這位姑奶奶了?再者,珞宓平日裏雖高傲驕縱,卻也不至于放肆到不給仙友留情面,一些場面上寒暄的禮數也都有的,今兒這是怎麽了?看見不高興的事兒了?

塵水鏡臺只看凡間塵水,凡間能有什麽惹到這位高高在上的仙子?

褚枝鳴來到珞宓剛剛站的位置,擡手于塵水鏡臺上一晃,鏡臺中映出霧嶺景象。觀察片刻,他稍稍安心。

凡間塵水無數,珞宓剛剛看的應該不是友人這裏,褚枝鳴判斷的依據很單純——那景象中三人,一妖,一仙,雖然陣容比較奇怪,但熱熱鬧鬧,歡歡喜喜,實在找不出有什麽可以惹到旁人的。

搖搖頭,将鏡臺重新恢複,褚枝鳴又回了塵水河畔。

羽瑤宮內,一片狼藉。

珞宓将所有能見到的東西都砸了,依然無法平息心頭的怨。

【如果真沒有呢?】

問這話的時候他在害怕,為了一個什麽都不是的丫頭而害怕自己沒有心,動不了情。呵,怎麽可以這樣。一句“沒有心”應付了自己幾百年,憑什麽轉世成了人,就開始害怕了,憑什麽害怕不能回應的對象不是自己!

她的真心就那麽不值錢嗎,幾百年的喜歡抵不過幾個月的“夥伴”?

帝後聞訊而來時,看見的就是滿室狼藉,珞宓不讓任何人進來,便也沒有仙婢敢來收拾。

“這是怎麽了?”帝後原本想發火的,可等看見女兒臉上的淚痕,立刻心軟下來,過去将人攬入懷裏,輕輕抱着,一如兒時,“誰惹到我們宓兒了,娘定饒不了他!”

“母後——”珞宓又哭起來,一肚子委屈終于找到了發洩之地。

但她僅是哭,任憑帝後如何問,就是一字不說。

帝後拿她也沒轍,只得由着,哄着,好半晌之後,終于等來一句帶着哭腔的問:“母後,你有求而不得的東西嗎……”

帝後蹙眉,原本威嚴端莊的面容因這神情,顯出一絲淩厲:“沒有。”

珞宓自她懷裏擡頭,眼中既有驚訝,亦有崇拜。

帝後輕輕摸了摸女兒的頭發,聲音輕柔舒緩,卻字字堅定:“記住,你是天帝之女,日月風雨都可任你差遣,斷沒有求而不得的道理。得不到,只是你想要的決心還不夠。”

第 44 章

仙陣既成,南钰端坐中央,其餘四人分列東南西北四面。清理碎石尚未落定的塵埃,讓他們看彼此都好似隔了一層灰霧,八十一步的距離,則讓那灰霧中的夥伴身影更加渺遠、晦暗不明。

沒有一個統一的指令,但每個人抵達自己位置後,都迅速打坐,閉目凝神,口中默念有詞。

譚雲山清晰看見仙陣中央石板地面上的圖案,慢慢映出金邊,也照亮了端坐于其上的,南钰的臉,像一個真正的上仙那樣,平和,威嚴,慈悲。

距離八十一步遠的“譚雲山”是看不見這些的,但此刻的他可以。

自由自在,随意飄蕩——他被掉包了。

怎麽發生的他沒辦法講清楚,只知道就是在那八十一步的路上。夥伴們都在走各自的八十一步,那是唯一的大家背對着彼此的短暫時間。原地不動的南钰可以眼觀六路,但譚雲山能肯定,異皮必然是挑了個南钰看向別處的間隙。不用久,一瞬就夠了。

幾乎就是眨個眼的一霎,他便什麽都不知道了,再醒來,就是現在這樣。

他的身體被塞進了崖壁上一處極隐蔽的孔洞,他的“魂”卻飄了出來,俯瞰崖底。

起初他以為自己是精魄離體,但很快又否定,因為精魄是看得見的,一團或紫或金或其他顏色的光團,即便要散入天地,也該有那麽短暫的凝集形态。

他能感覺到自己沒散,還是一個完整的譚雲山,或者說,至少是個完整的譚雲山的“魂”,有思緒,可腹诽,只是說不了話,弄不出聲響,沒辦法讓夥伴們看見。

馮不羁被弄暈時肯定沒有這種奇遇,否則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該是同他們繪聲繪色地分享。

一時想不通,譚雲山幹脆就不想了。他現在是什麽狀态不重要,重要的是夥伴們能不能按照最初商定的“雙籠法”,堅決執行。

這是他起的名字,沒經過夥伴同意,事實上連此法都沒被真正講出來讨論過,而是在五個人的眼波流轉中完成的。

就在那個岔路洞道裏,就在南钰說完“最直接的辦法就是讓異皮有機會僞裝成你們當中的人,但如果它真這麽幹了,頭疼的就該是你們了”之後。

那漫長的靜默,不是對此提議的絕望和否定,恰恰相反,他們都在彼此的眼裏看見了一簇花火。

之後便是南钰提議“複原仙陣”,他提議“好好觀察彼此以免被二次掉包”。

然而這些都是說給異皮聽的。

再次被掉包才是他們的希望——複原三千年前的仙陣有沒有用,誰都說不準,但若能引異皮再次出手,那這回就不是一只手掌的事了。

這就是那無聲的眼波流轉中,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

雙籠,引異皮再次出手是第一層捕獸籠,仙陣是第二層,譚雲山覺得夥伴們會喜歡他起的這個名字。

竊魂之法可以竊取說過的話,看見過的景物,經歷過的事情,卻竊不到心。如果能竊到心中所想,假馮不羁就不會把“我們”說成“你”。同理。眼波流轉也不在竊取之列。不,應該說異皮只能竊取到眼波流轉,卻竊不到內裏傳遞的信息。

——那是只屬于夥伴間心意相通的默契。

現下,就看夥伴們能不能察覺了。

咻地飄到西面“假自己”跟前,譚雲山繞着“假自己”一圈圈飄。

眉峰英氣不失溫和,眼睫俊俏又不會女氣,鼻梁挺立,側臉輪廓分明,的的确确是自己的一張臉,幾無瑕疵。

譚雲山嘆口氣,也不知是佩服異皮的高明,還是感慨自己的爹娘會生。

不過就算容貌找不出破綻,妖獸畢竟還是妖獸,又沒有像白流雙那樣吞了仙魄,總不可能吟咒施仙術,所以夥伴們一定……

咔。

仙陣中央忽然傳來石塊輕微挪動的聲音。

沒等他回頭,“假自己”座下忽然亮起金光,那光越來越濃,最後竟彙成一束,沿着地面射向仙陣中央!

不止這邊,另外三面的夥伴也一樣。

四道金光一齊聚到陣中央南钰座下的圖案,那本已泛起金光的圖案,頃刻奪目刺眼!

仙陣……成了?

譚雲山目瞪口呆,已無暇去想原因,只愕然看着那圖案緩緩浮起光影,并最終在南钰頭頂上方綻出一朵金色光蓮!

光蓮将這崖底映得金碧輝煌,一剎那,恍若九天寶殿。

譚雲山終于在這炫目仙光中回過神,忙不疊低頭去看“假自己”。他直覺能吟出仙咒的,再指望人家怕仙陣,就基本屬于妄想了,然而人有時候總是盼着一個“萬一”。

果然,他遇上的還是那九千九百九十九。

“假自己”紋絲未動,凝眉吟咒,乍一看真像一個好人。

一時三刻後,金蓮同所有光芒一起消失,仙陣又成了那個冷冰冰的石群,崖底又成了那個昏暗幽深的崖底。

他聽見南钰沮喪的呼喚:“都回來吧……”

随着“假自己”一同回到仙陣中央,那一張張臉上的郁悶清晰可見。

“什麽破仙陣,一點都沒用!”白流雙不懂什麽叫“傷口上撒鹽”,所以每次都撒得很歡,更厲害的是從不分夥伴和自己,一視同撒。

南钰被蟄的疼,當然要反擊:“你厲害,那你來個妙計我聽聽!”

白流雙被問得心虛,哼一聲別過臉不看他。

“三千年的仙陣,不是那麽容易複原的,”馮不羁壓着心焦替南钰開解,但也沒忍住,又問,“南钰兄弟,除了複原仙陣,還有沒有其他辦法?”

現在根本不是讨論的時候好嗎?就不能先瞪大眼睛看看有沒有人被掉包?!

譚雲山覺得自己吼了,但沒任何動靜,連點風都沒刮起來。

忽然,下面的既靈擡頭,有那麽一瞬,譚雲山覺得對方在看自己。他這輩子都沒如此激動過,感覺一個使勁都能蹿上崖頂,可下一刻,既靈又皺皺眉,重新把頭低下。

譚雲山忽地就洩了氣,心情之低落比剛才更甚。

空歡喜是這世上最折磨人的事情之一,歡喜的時候越飄,空的時候跌得越疼。

“如果我現在提議不想捉了……”“假自己”開了口,再無之前僞裝馮不羁時的莽撞和急切,這一次,他含蓄,內斂,知道克制欲望,懂得試探分寸,連對着夥伴的苦笑,都飽含誠懇,“是不是特像‘異皮’?”

“是。”回答的是既靈,毫不猶豫。

“假自己”看向她,目光坦然,安定,一如聲音:“萬一我前世欠了許多人情債,結下許多血海仇,那還是不要想起來得好。”

這話來得沒頭沒尾,南钰、白流雙和馮不羁都聽得茫然。

可是既靈懂。

譚雲山知道她懂,正因為知道,才更可恨!他和既靈難得能心平氣和說兩句知心話,就算結局是以他被淨妖鈴敲頭告終,那也是極珍貴的回憶,是要藏起來自己品的,不是這種時候翻出來當“兵刃”使的!

既靈懂歸懂,卻也沒料到會在這時候聽到第二遍,說不清是個什麽心情,只不确定地問:“想好了?真的不修仙了?”

“假自己”輕輕點頭,一派雲淡風輕:“不修了。如果修仙的代價是讓夥伴頻頻為我涉險,那我寧願這一世,下一世,下下一世,永遠輪回着和你們做夥伴,一起逍遙。”

裝,你可以再裝一點,你幹脆上天得了!譚雲山捂着胸口,免得一口血噴出來。

“如果我們同意了呢?”既靈平靜反問,靜得不似平時那個急性子的姑娘,“要五個人一起出去嗎?”

譚雲山怔住,連呼吸都忘了,死死盯住下面“局勢”。

“假自己”極其自然地搖了頭:“不,一個個分別出去,無論異皮僞裝成了誰,都別想再騙我們一次。”

啧,這家夥是吃一塹……長百智啊!

先不論一個個出去它該如何謀算脫困之法,單這态度,就算讓他來對話,一晃神也容易誤認成對面的就是自己!

“如果我不同意呢?”既靈又問,定定看‘它’,“如果我說我非要六塵金籠亮這一孔呢?”

“假自己”毫無閃躲,亦無遲疑:“那我就陪你。”

簡單五個字,既靈怎麽想的不清楚,反正譚雲山是一點戾氣都沒了,就剩五體投地。他一個正主,硬是對假冒者生出一絲詭異“嘆服”。異皮這不只是模仿,還帶着幫你升華,被這樣的高手瞞天過海,他絕對不會再怪夥伴們放松警惕了,相反,他得反省自己為什麽平時做不到如此貼心仗義。

“所以現在到底怎麽個決定?”馮不羁實在受不了了,半天沒說出個結果,聽着全像話裏有話,欲言又止,脈脈含情,有沒有考慮其他人的感受!

譚雲山看得出既靈心裏已經有了決斷,因為她的目光一下子堅定下來,那個出手從不猶豫、善惡向來分明的姑娘又回來了。

她看向馮不羁,準備給個結果,然而嘴唇剛動,連第一個“我”字都只是口型,頭頂忽然傳來一聲巨響!

咣——

仿佛什麽東西重重砸在岩壁上的聲音,緊接着就是“咔啦啦”幾聲,聽着像岩壁碎裂。

“不是吧,又來?!”馮不羁簡直想把異皮請出來當面教育,你就算掉包也別每次都用落石啊,能不能有點新鮮的!

飄在半空的譚雲山倒不擔心被落石砸,只是心中不解,異皮已經成功僞裝成了自己,為何還要搞這麽一下?

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底下既靈已經撲向“假自己”:“小心落石——”

眼看着“假自己”被既靈撲倒,後者恨不能瞬間變長手腳将他徹底覆蓋,譚雲山心裏說不清什麽滋味。

他沒想到這種時候既靈想到的是自己。

但……那是假的你撲錯了啊姑娘!

咣當——

巨石滾落在地,就一個,且距離仙陣十萬八千裏,只是于這封閉洞穴,聽起來聲音格外的近。

各自尋岩壁根躲避的夥伴們陸續爬起,臉上都是尴尬的哭笑不得,而且這哭笑不得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就像……就像他們第一次看見譚氏仙雷時的表情。

譚雲山扶額,不知道好端端的幹嘛想起這種傷心往事。

“既靈妹子,趕緊起來吧,啥事兒沒有,”馮不羁第一個走到仍撲倒在地的既靈和“譚雲山”身邊,擡腳踢踢“譚二少”,“別占便宜不撒手,趕緊讓人家姑娘起來。”

地上的“假自己”擡眼仰望馮不羁,目光那叫一個委屈,并張開雙臂以示清白:“我撒着呢,是她不起來啊。”

說話間,南钰和白流雙也回來了,後者一看這造型就皺眉:“姐姐,你護着他幹嘛,快起來!”

譚雲山也納悶兒,他幾乎飄到了地面,以極近的距離觀察既靈,想看看着丫頭到底怎麽了。

只一眼,他就覺出不對。

側臉緊緊貼着“假自己”胸膛的姑娘,眼裏才沒“夥伴情”呢,冷得像霜。

寒光一閃,譚雲山被晃得不自覺眨下眼睛,就這一下,只聽“撲”地一聲,再定睛去看,不知何時掏出匕首的既靈,已将利刃刺入“假自己”的心窩。

只可惜,異皮還是反應過來了,依然是擡手去擋,唯一不同的是這回匕首紮透了它的手心,直直沒入心口。

第 43 章

“仙血對異皮沒用?”南钰還以為自己把制勝法寶和異皮底細一起送來了呢,哪知剛提了個開頭,就讓人否了。

“嗯。”早在砍假馮不羁的第一刀,譚雲山就特別注意到了這點,“我的菜刀只要染血,砍任何妖怪都會有灼燒的白煙,但在異皮這裏沒有。”以至于刀切過手掌時,有極短的那麽一瞬,他真的懷疑自己錯砍了夥伴,連呼吸都驚得一滞。

南钰一時忘了譚雲山的血也有仙力,聞言費解皺眉:“異皮再厲害,也不可能對仙血無動于衷啊?”

“凡事無絕對,”想起了槐城事的既靈插話,“當初應蛇就是因為吃了赤霞星的本體,所以渾身妖氣被蓋得一幹二淨,或許異皮也吃了什麽仙物神丹?”

南钰半信半疑,道:“我不是和你們講過嗎,九天仙界有沒有那麽一個赤霞星還兩說呢。”

八道茫然目光緩緩而至。

南钰怔住,而後慢慢咽了下口水,努力扯出微笑:“那個,好像,是沒說過啊……”

“那就別等我們逼供了,”馮不羁拿下巴一點他,“到底還探出來什麽了,趕緊坦白!”

三思而後言,南钰決定回去後把這警世恒言抄寫一百遍!!!

瞞不住了,只得交代,好在也不是非保密的事情:“就上次幽村之後,我回天上和我師父講了你們的事,本來是想着他老人家成仙久,認識的仙友多,說不定知道點什麽,結果他說根本沒聽過什麽赤霞星。還有,梨亭仙夢那件事他也覺得奇怪,因為除非情況特殊,否則幾乎不會有神仙特地下去指點凡人修仙。仙緣是起,成仙是終,過程靠機緣,仙人指點違反天道。”

“你的意思是譚二修仙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個局?”馮不羁越聽越覺不妙。

“那倒未必,”南钰實話實說,“我師父精通星辰運勢,我讓他幫着占了一卦。依卦象看,譚雲山是注定要成仙的,而且他成仙這件事并非壞事,不會帶來什麽災厄,所以即便有人從中做了什麽,也無非是加些推力,盡快促成此事而已。”

“到底誰那麽想讓譚二成仙啊?”馮不羁簡直好奇死了。

一個倩影在腦海中閃過,但最終,南钰只是搖了搖頭。

既靈也想起了珞宓,但同樣沒深想。只不過南钰的不想源自顧慮,她的不想源自釋然。

如果譚雲山前世與九天仙界有淵源,今生又注定要成仙,那這段塵水仙緣路,不過是他漫長仙命裏極短暫的一瞬,至于這條路上萍水相逢的“夥伴們”,就更無關緊要了——既沒參與前世,也陪不了将來。

“想什麽呢?”身旁傳來譚雲山帶着笑意的聲音。

既靈轉頭看他,納悶兒道:“你樂什麽呢?”

“南钰兄弟說我注定要成仙,那就表示我們一定可以成功收了異皮,不該高興?”譚雲山理所當然道。

既靈怔了怔,沒好氣笑了。

她在這裏感慨了半天前世将來,人家正主倒只着眼于現在。

“該高興。”收斂心中那些個矯情,既靈的笑容逐漸明朗,“就讓我們一鼓作氣,把異皮收了!”

譚雲山被她的笑靥感染,也來了豪氣,擡手一指自己:“圓滿成仙!”又一指她,“天下太平!”

既靈深深看着他,恨不能把他看進眼裏,心底,而後用力點頭。

如果這一條塵水修仙路需要一年,她就陪他一年,需要十年,她就陪他十年。之于他,這或許只是仙命中的一霎,之于她,卻是這一世裏最美的年華。

“那個……”南钰不想打斷那倆夥伴的“必勝氣勢”,但總覺得再不按住容易跑偏。雖然占出的卦象是注定成仙,但任何路都還是要踏踏實實走的,一個不慎,星運命格說變就變,太膨脹了總是不好。

不料剛說兩個字,就見譚雲山望過來,對方顯然沒注意他要說話,而是直接正色道:“異皮要靠着我們帶它出去,必然不敢真傷我們,否則我們的人數越來越少,它想僞裝便會越來越難。然而一旦它放棄,不指望我們而是決定等下一撥誤入者,那我們就徹底被動了,很可能會活活耗死在這裏。所以南钰兄弟,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将異皮引出來?”

該汲取信心的時候不含糊,該落到真章的時候又沉得下來,南钰覺得要重新認識一下這位未來仙友了。

“最直接的辦法就是讓異皮有機會僞裝成你們當中的人,”南钰道,“但如果它真這麽幹了,頭疼的就該是你們了。”

四人無言以駁。

一個假馮不羁就差點讓他們上當,再多來幾回,能不能分辨出是一個嚴峻問題,更可怕的是夥伴間的信任會慢慢分崩離析。

氣氛一時靜默。

五人你看我我看你,誰都不說話,又好像誰都在發言,各種眼波流轉,各種思緒萬千。

終于,南钰心一橫,打破僵局:“別想計策了,無論我們謀劃出什麽,異皮都可以竊取得到,包括我們現在聊的這些,它可以竊得一字不差,與其徒勞費腦,不如直接來硬的,複原仙陣!”

譚雲山立刻作驚訝狀:“仙陣可以複原?”

南钰毫不猶豫點頭:“當然,我剛剛可不止偷……咳,查異皮底細那麽簡單,為了幫你們,我是下了苦功的!”

“仙陣複原會如何?”既靈急切地問。

南钰道:“異皮會被重新吸回仙陣,屆時只能任我們宰割。”

白流雙将信将疑,總覺得太簡單了:“确定可以?”

沒等南钰答話,馮不羁已經一拍大腿,嗓門嘹亮:“那還等什麽,趕緊動起來啊!”

“馮兄稍安勿躁,”譚雲山攔住他,謹慎道,“複原仙陣不是短時間的事,崖底又那麽大,過程中難保異皮不會尋到二次掉包的機會,趁我們現在還是彼此,先好好觀察和确認一下,把夥伴的一切牢記于心,萬一等下真的發生意外,也可以多一分警惕。”

白流雙滿臉苦惱:“可是異皮會模仿啊,容貌一模一樣,說話走路也都一樣,連語氣聲音習慣都像,這要怎麽警惕?”

譚雲山笑,眉眼淺淡,聲音低緩,不像出謀劃策,倒像友人聊天:“那就是你的事了。同樣一個人,你我的感覺也不盡相同,像我之前也沒想過一個‘你’就能辨出馮兄,所以你仔細想想每一個夥伴對于你,哪一點是最特別的,最不易被模仿,同時又最容易被你察覺。不用告訴我,你記在心裏就行,它會讓你時刻警惕的。”

白流雙若有所思,仿佛有些懂了。

這番話對于其他夥伴一樣适用,大家都在心中默默勾勒屬于自己的夥伴印記。

南钰腦袋一片空白,但人家四人都苦思冥想呢,他也只好垂下眼睛皺緊眉頭裝作很認真的樣子。

思索完畢,五人又近距離地彼此打量觀察片刻,終于覺得踏實,攜手闖回崖底。

回崖底的路上,既靈忽然意識到他們四個好像很自然地就将南钰納入了隊伍,從沒想過對方的處境,便委婉地問:“上仙這樣幫我們,沒關系嗎?”

此時白流雙、既靈和南钰走在前面,譚雲山和馮不羁殿後,故而既靈聲音不大,旁邊的南钰卻聽得清晰,包括內裏藏着的深意。

他沒再含糊其辭,坦白道:“按理說,凡人修行,仙界是不可以插手的,但這事發生在塵水邊,我捉異皮平塵水,天經地義,至于此舉幫到了你們,那不是我的初衷,也不是我能想到的,回頭誰問起,我都理直氣壯!”

既靈忍俊不禁。嗯,理直氣壯的……說瞎話。

“你師父是個什麽樣的人啊?”她又問。南钰幾乎三句話不離師父,這讓她生出許多親切,反正洞道幽暗且長,聊些閑話也無妨。

提到鄭駁老,南钰那自豪勁就別提了,立刻滔滔不絕:“我給你說,我師父那可是整個九天仙界最厲害的占星者,司職庚辰上仙,敢跟天帝甩脾氣……”

既靈靜靜聽着,心裏湧起對自家師父的強烈思念。她其實并不是真的想知道那庚辰上仙的光輝事跡,只是看着南钰自豪的側臉,聽他講與鄭駁老間的趣事,仿佛就能彌補自己沒能好好孝敬師父的遺憾。

終于等到南钰說完,她才輕輕開口:“我也有個師父……”

既靈的故事很簡單,都是給夥伴講過的,一出生便被遺棄在靈山,而後幸得師父收養,撫育……

但南钰第一次聽她講這些,興味盎然,尤其聽到是青道子教了她善惡,讓她樹立起了“匡扶正義”的修心之道時,對這位再無機會見面的隐士愈發敬佩起來。

“你殺赤黑狡的時候,真的一點都沒想過後果嗎?”

“想過啊,但我又沒做錯,殺一個惡獸,到哪都能說出理來,就算上了九天寶殿,對着天帝,我也不虛。”

“……”

“怎麽了?”

“你和我師父一定投緣,他就喜歡不把天帝放在眼裏的人。這個喜好真是……”

“讓做徒弟的壓力很大。”

“然也!”

相談甚歡中的兩個人沒注意到白流雙已經悄悄掉隊,退到了後面。她本能地不喜歡神仙,哪怕南钰算是其中不太讨厭的了,所以看着南钰和自家姐姐那麽開心地說話,她就別扭,總覺得浪費了自家姐姐那麽好看的笑。

退沒兩步,就退到了譚雲山和馮不羁的身邊。後兩位已經默默自後方圍觀很久,見白流雙過來,譚雲山輕輕一嘆:“你姐姐原來還能這麽溫柔……”

白流雙沒好氣地撇撇嘴,這一撇,就讓馮不羁搶了先:“得分對誰。你看人家,又是上仙,又是翩翩少年,哪個姑娘不喜歡?”

譚雲山張開衣袖,低頭看看自己,又看看兩側夥伴,半玩笑半調侃地問:“在下差嗎?”

馮不羁拍拍友人肩膀,真心實意道:“英俊潇灑,溫文爾雅,我若是既靈姑娘,一定選你。”

“……”他不喜歡這個“若是”。

白流雙聽不太懂他們在說什麽,她最想不通的是另外一件事:“姐姐殺了仙獸,南钰也是神仙,為什麽不生氣?”

馮不羁無語:“小白狼,你算是白叫了這麽多天姐姐了。世間有妖仙,但也有善惡,有些人會把身份之別放在善惡之前,但也有人會把善惡之別放在首位……”

夥伴說得頭頭是道,白流雙聽得頭痛欲裂,她懷疑馮不羁壓根不想給她好好講,否則怎麽會拿這麽一大串車轱辘話來繞她,本來她對人之間的那些個什麽道就理解艱難。

“算了算了,反正有一條我懂了,”白流雙打斷夥伴的滔滔不絕,精簡出白氏總結,“姐姐什麽都好,所以大家都喜歡姐姐,我喜歡,南钰喜歡……”說着她的目光依次掃向譚雲山和馮不羁,“你喜歡,你也喜歡……”

“不,我不喜歡!”馮不羁趕忙舉手澄清,聲音很小,但态度堅決,“我拿她當兄弟!”

話是說給白流雙的,眼神卻是遞給另外一個夥伴的。

譚雲山莞爾,也懶得和馮不羁解釋了。

他的确喜歡既靈,但這喜歡其實和夥伴們一樣,不是某個瞬間的怦然心動,而是長時間相處下來的情分,共患難的信賴,如果非說有什麽額外的,那也都是源自真心的欣賞。

既靈這樣的姑娘是真的好,認真的時候,黑白分明的時候,甚至是執拗的時候,都迷人。每次一想她,就像風吹過荷葉上的露水,露水滴到池塘那一聲,心裏安逸又怡然。

但是怦然心動?譚雲山擡手摸了摸胸口,又默默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真的沒有。他現在滿腦袋都想着既靈,可此刻手心底下別說亂跳,就連規律的心跳都好像摸不到。

他以前很自豪自己的這種淡定,發生天大的事情都可以泰然處之,“亂方寸”三個字就沒有在他這裏出現過。然而現在,他還真挺向往那種感覺的——從小到大沒有真正喜歡過哪個姑娘,那些詩詞歌賦裏無盡吟誦的情愛,每每聽到或看到,都覺不可思議。

重回崖底,這次是五個人。衆人把碎石挪開,把法陣周邊重新清理出來,又合力豎起倒伏的柱子,費了很長時間才全部弄完,五人已灰頭土臉,氣喘籲籲。

南钰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鄭重道:“你們以法陣正中央為起點,分別去正東正南正西正北八十一步處,不可多,不可少,務必不要出差錯,而後原地打坐,默念我剛剛教你們的仙咒,我會在法陣正中央施法,解釋我們五力合一,定要将異皮逼出來!”

白流雙聽“仙咒”兩個字就渾身疼,弱弱道:“我一個妖怪,也能念這個?”

南钰差點忘了這是個“百花齊放”的隊伍,猶豫片刻,似下了極大決心,閉上眼,屏息凝神。

既靈、譚雲山和馮不羁不清楚他要做什麽,但也知不方便打擾,故按捺疑惑,安靜等待。只有白流雙,大咧咧地問:“你幹嘛呢?怎麽不說話了?”

南钰想拿血珠甩她。

然而現實是血珠沒出來,“金珠”倒自他天靈蓋緩緩升起。說金珠也不恰當,因為雖然圓潤小巧,乍看同既靈的那些金珠很像,可仔細看就會發現,這飄起的并非真金,而是極小的一團金光。

然而和法器或者仙法的淡然金光還不同,這一小團光極亮極耀眼,就像一粒金珠被舉到了日光下,金橙橙亮晶晶,璀璨奪目。

終于見南钰睜眼,白流雙趕忙問:“這是什麽?”

此時“金珠”已徐徐飄到她眼前,她是費了極大力氣才忍住沒碰,一來是擔心莽撞誤事,二來也下意識抵觸這類仙光。

不料南钰卻道:“你碰一下看看。”

正主都發話了,顯然沒啥危險,那她還顧慮什麽。白流雙立刻伸出手指輕輕一點“金珠”。

咻——

觸到的一剎那,“金珠”便像有生命一般極速竄進她的指尖!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白流雙根本來不及反應。

直到胸口傳來極燙的灼熱,白流雙才驚懼尖叫:“你對我做了什麽啊——”

南钰真是一腔真心喂了狼:“我的仙魄!”

白流雙僵住,嘴巴還維持着尖叫的模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三夥伴也驚了,尤其馮不羁,活一百二十年沒見過這事兒:“你一個神仙給一個小白狼喂仙魄?!”

“只有這個辦法能暫時壓住她的妖氣,騙過仙陣。但是放心啦,很微小的一點點,就算真損失了,也不會影響我太多仙力,”南钰趕忙解釋,免得被誤會他多無私奉獻,“不過——”他話鋒一轉,嚴肅看向白流雙,,“再少也是仙魄,用完了趕緊還回來。”

白流雙終于回過神,卻一臉無辜懵懂:“嗯?你都給我了,還怎麽還?”

南钰才沒忽略她眼底一閃而過的狡黠,不言語,只眯眼靜靜看她。

白流雙被看得鬧心,敗下陣來,不甘願咕哝:“知道啦,捉完異皮我就把仙魄逼出來還你。”

既靈聽得一肚子好奇:“吃了的仙魄還能逼出來?”

南钰道:“只有妖吃了才可以再吐出來,因為妖魄和仙魄永不相容,即便妖怪不還,死後離體的妖魄仙魄也會自然分開。”

說到“即便妖怪不還”一句時,他還似有若無地瞥了某白狼妖一眼。

自然沒逃過白流雙的眼睛,立刻拉過既靈,以妖的角度補充:“姐姐,我和你說,不是妖魄仙魄不容,是我們壓根不屑于吃仙魄,吃了妖力就不純了,而且那玩意兒可難吃了,跟火炭似的,白送我都不稀罕!”

南钰怒目圓睜,這輩子……不,加上輩子一起都沒這麽糟心過!

妖怪也瞪過來,不甘示弱:“你看啥?”

南钰:“看、你、好、看!”

白流雙:“我知道啊。”

南钰:“……”

師父,你想不想喝狼肉湯?徒兒炖好了給你帶回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