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真沒事了?別逞強,不差這一時半會。”看着搖搖晃晃站起的馮不羁,既靈的擔心也随着夥伴一起晃。

對方倒是一拍自己肩膀,手掌在贲張肌肉上“啪”地響亮一聲:“沒事,結實着呢。”說完不等回複,又催着衆人,“快點帶路,咱一起回洞口,不是說這裏聽不清天上說話嘛,萬一那小子真帶信兒回來了,喊半天等不到回應就麻煩了。”

眼看着受傷者比他們還着急,夥伴們也就不客氣了,直接既靈白流雙攜手在前,譚雲山馮不羁并肩在後,兩排人馬開啓返程——幸虧異皮只有一個,但凡多一個,他們四人就得繼續并排走。

于洞道裏至多走了半柱香時間,連一少半的距離都沒走到,馮不羁已經氣喘籲籲。原本他就有點暈乎乎,這幽暗洞道還是一路往上,堪比登山,走得人兩腿打晃。

想喊夥伴休息一下,又想到自己不久前才保證過身體硬朗,這會兒叫停實在汗顏,正糾結,忽聽前方洞道拐角內傳出一聲“咔啦”。

那聲音很小,有點像岩壁上的細碎石子落到地面,但落一個有可能,總不至于持續——

咔啦。

咔啦。

咔啦。

規律而有節奏,且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四夥伴駭然定在原地,一步再不敢往前,目光緊緊盯着幽暗拐角,渾身上下皆因這詭異響動而愈發緊繃……

“咣——”

拐角閃出的人影在轉向這邊後瞬間驚恐,幾乎是以風馳電掣的速度猛然後跳,然他身後哪還有位置,脊背重重磕到洞壁上!

然後四夥伴就聽見了這輩子最令人委屈的指控——

“什麽仇什麽怨非要躲在這裏吓我啊!!!”

四夥伴面面相觑,簡直六月飛雪:“到底誰吓誰啊——”

幽暗洞道內,隔空喊話了近一整天的人、妖、仙們,終于“喜相逢”。

心情平複下來後,四人才弄明白剛剛詭異的“咔啦”聲,不過是南钰鞋底踩到地面碎石上的聲音,但話又說回來——

“一個神仙為什麽不能好好走路非蹑手蹑腳做賊似的啊!”

南钰總覺得這幫人對“神仙”可能有什麽誤解:“我只是一個普通小仙,萬一動靜大了引來異皮,我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好嗎!”

洞道內忽然安靜下來。

南钰以為是自己的理直氣壯占了上風,可很快發現不對,八道目光警惕盯着他,以至于這驟來的安靜都開始變得詭異。

“上仙為何要進洞?”譚雲山忽然開口,再無剛剛相逢的熟稔,反而生疏、客氣。

南钰莫名其妙,卻仍如實回答:“我查到一些事情,但不方便隔空喊話,所以我就下來了。本以為你們會在洞口內的附近等,可我站在洞外怎麽往裏看都看不見人,喊了幾聲也沒回應,估計你們還在崖底找馮……等等,你這是在懷疑我?懷疑我是異皮?!”

四人不語,只靜靜看他,四張臉面沉如水,四雙眼睛生疏警惕。

這都不是默認了,根本是明講!

南钰總算知道什麽叫一盆冷水澆個透心涼了,他為這些人舍身犯險闖禁地,又豁出去直接下凡以便更快更準确地傳遞消息,結果迎接他的就是懷疑和猜忌?!雖然理智上知道這幫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但情感上,他接受不了。

“行,你們別後悔。”南钰幾乎是從牙縫裏說出這幾個字的。這輩子除了自家師父,他還沒為誰這麽拼命過,果然,太真心是會遭報應的。

再不留戀,南钰轉身便走,行動之果斷,背影之決絕……

譚雲山:“上仙且慢!”

既靈、馮不羁:“我們後悔了!”

南钰身形定住,卻未回頭,內心的巨大創傷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就能撫平的,何況……是不是還差一個人沒表态?

“小白狼,”背後傳來馮不羁低低的訓斥,“住嘴!”

南钰茫然,忽覺得腿上不對,一低頭,不知何時變回原形的白流雙正用血盆大口咬着他的小腿,沒使勁,就跟當初咬他手一樣,用力為主,不見血為輔。

南钰對着它是真沒脾氣。堂堂塵華上仙和一頭狼認真掰扯是非對錯?傳回九天仙界,他不用見仙友了!

“松開吧,”南钰心累嘆息,“我已經感受到了你的挽留之情。”

小白狼毫不猶豫松口,然後飛快後退至既靈身邊,無論從動作還是從神情都看不出任何留戀。

南钰後悔了,如果另外三人的挽留還有那麽一點真心,白狼妖這個絕對只是配合夥伴例行公事!

“上……南钰兄弟,”馮不羁直接改了口,“別怪我們多疑,實在是異皮太狡猾。其實就是現在,我們也沒辦法認定你就是你,但我們願意相信,因為如果你是假的,我們頂多再上當一次,但……”

說着,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個夥伴,确認大家都是這樣想之後,才一字一句道:“但如果你是真的,那我們的确會後悔。”

南钰沒好氣地哼一聲:“後悔和唯一能知道異皮底細的機會擦肩而過了吧?”

馮不羁想也不想就搖頭:“是後悔傷了真心想幫我們的朋友。”

南钰:“……”

咬人穩準狠,漂亮話戳心窩,這幫人贏就贏在嘴上!

明明不甘,可心中郁結不聽話,嘩啦啦就自動散了,南钰磨磨牙,也不知道氣那四個家夥還是氣自己。心情複雜間,那繞不過去的症結又冒了頭:“等等,就算你們願意相信我,那‘願意’和‘真信’之間,還是有區別的吧?”

馮不羁無語:“你就空口白牙一說,連個證明手段都沒有,我們願意相信已屬情深意切,你別得寸進尺啊!”

南钰其實并不是矯情的性格,但今天也不知道怎麽了,可能剛剛擅闖禁地實在過于膽戰心驚,以至于這會兒仍覺得不踏實,被發現、被貶谪的忐忑如影随形,所以一想到自己付出了這麽多,換來的卻是一個打了折的“願意相信”,他就有點心酸。

但就像馮不羁說的,眼下這種情況,他真的沒有任何辦法能證明自己。異皮可以變幻容貌、模仿行為習慣、竊取記憶,那憑它的妖力,再配合竊取的記憶,模仿出被掉包者的法術也未必是難事……

“有辦法證明的。”不知何時躲到暗處的白流雙自陰影中出來,裹緊披風的她又成了一個妩媚動人的姑娘,不過說出的話則是另一番“風景”,“剛才異皮被砍斷手掌的時候,血濺到我身上,半點事沒有,所以你也給我一滴血,一滴就能辨真假。”

“……”南钰看着神情自若的白流雙,懷疑自己聽錯了。一個妖怪主動問他要仙血?!

既靈也心急出聲:“流雙,別鬧!”

白流雙趕忙回頭解釋:“姐姐,我沒鬧,他又不是什麽大神仙,一滴血頂多灼我一下,出不了什麽事的。”

“對,我仙力特別淺……”南钰咬牙切齒地附和。

既靈皺眉,看譚雲山,本意是想找幫手,不料後者卻點頭:“倒是個主意。”

不再耽擱,白流雙徑自來到南钰面前,伸出右手,沖他攤開掌心:“來吧。”

南钰用自己的血滅過很多妖怪,“滴血驗友”卻是第一次,而且眼前的白狼妖并非真像她自己表現出的那麽“坦然”,她分明在害怕,怕得指尖都在微微輕顫。

一滴血或許不是什麽大傷,但妖對仙血的恐懼是烙印在骨子裏的。為了三個萍水相逢的“人”做到這種地步?說實話,南钰不太相信妖會懂“知恩圖報”或者“義薄雲天”這樣的情感。可話又說回來,他不也為了這幾個莫名其妙的家夥就闖了禁地嗎。所以啊,誰也別說誰……

“嘶——”手上突來的刺痛讓南钰倒抽一口氣,随之低頭,正好看見剛幹完“壞事”的白流雙歡快地跑回既靈身邊。

“是仙血!”白流雙壓根不看他,只朝既靈舉着自己被灼傷了的指尖,一派歡喜。

南钰擡手觀察,只見手背一道淺淺劃痕,正微微滲着血珠,顯然是狼爪子的傑作。

“我等半天了他都不動,不能怪我!”那頭白流雙似被既靈責備了,正極力辯解,“他當然不急了,但是我急啊,等死似的,可難受了!”

南钰本來還想聲讨幾句,現下又悉數咽了回去,再一想想對方剛剛微顫的指尖,破天荒對一只妖生出些歉意,這就好比劊子手舉着刀的時候突然走神,換誰是刀下等着的犯人都得急。

“南兄,講講你探來的消息吧。”譚雲山溫和出聲,拉回南钰注意力。

剛才還“上仙”呢,确認完身份就“南兄”了,南钰想,這注定要成仙的人是不一樣。

尋一處略寬洞道,五人圍坐一團,安全起見,南钰又确認一遍:“現在大家都是自己人對吧?”

得到肯定眼神後,他才斟酌着用詞開場:“其實這事我都不應該窺探,更別說透露給你們,所以在這洞穴裏,我且說,你們且聽,待此事了結,就全當沒有今天這段。”

四人一齊點頭,乖巧得很。

南钰心神稍定,将那被塵封在禁地的秘密緩緩攤開——

“三千年前,九天仙界對在人間作惡的妖魔邪祟進行圍剿,彼時人間的至魔妖獸僅剩異皮一個,但卻是妖力沖天為禍最猖獗的一個,所以天帝挂帥出兵的時候就對衆領兵上仙下令,任何妖獸都可以漏網,唯獨異皮,必須剿滅……”

“大戰持續了很久,世間妖獸幾被趕盡殺絕,偶有個別逃脫,也已重傷,再掀不起風浪,唯獨異皮,從始至終都沒見到蹤影。後來有一位散仙趕來求見天帝,說可算出異皮所在,天帝起初沒信,直到他們按着此仙推算的位置成功圍困住了異皮……”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連天帝都找不到的異皮,被區區一個散仙找到,的确不可思議,但事實就是如此。沒人知道那個散仙叫什麽,因為那時的九天仙界也不過剛剛穩定,很多散仙在進入九天仙界之前,已于人間或修煉或逍遙了千百年,其中不乏天賦異禀者……”

“說回異皮,雖被團團圍困,但仙兵苦戰多日,居然奈它不何,更因為其懂變幻、竊魂之術,對峙多日後竟被它自眼皮子底下溜走。天帝如何忍得,帶兵緊追不舍,最終甩開大部,單槍匹馬将其追上,然苦戰多回合,竟擒不下它……”

“千鈞一發之際,又是那位散仙趕來,助了天帝一臂之力。最終異皮被封印在了它自己的巢穴中,而那位散仙也付出了仙魄的代價……”

“仙魄?那不就是……”白流雙沒忍住,驚叫出聲。作為一只妖,對于精魄,要比凡人敏感得多。

南钰點頭:“對,就是同歸于盡了。他用自己的仙魄壓制住了異皮的妖魄,并提前在這裏布了鎮妖仙陣,待仙魄壓着妖魄入陣,異皮便再無逃脫可能……”

馮不羁驚訝地張大嘴:“這裏是異皮的巢穴?下面那個仙陣裏困的不僅有異皮,還有一個神仙?”

南钰卻輕輕搖頭,眉宇間似有唏噓悵然:“是巢穴,是異皮,卻再無神仙。法陣一破,異皮便可像現在這樣随意作惡,但仙魄只能是仙魄,即便從法陣裏出來,也成不了原來那位散仙,因為在祭出仙魄後,他用最後一絲精魂氣在洞口布了仙術。沒了精魂氣的仙魄,就是一團修行罷了,要麽被有機緣的人遇見,化為己用,要麽永在天地間飄蕩。”

“他在這裏布仙陣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同歸于盡的打算。”三千年前的一個神仙,連名字都不知,卻讓既靈肅然起敬。

“何止,”南钰道,眼底掠過一抹笑意,“他想得才周全呢,用困術堵住洞口還不算,又在困術裏布了個令人……不,令異皮發指的‘嬉咒’。那本是仙人們嬉鬧時玩的把戲,施法時以瀛洲東海裏的‘游絲草’為引,可對一些簡單法術附加上各種稀奇古怪的要求……”

“哦?”譚雲山來了興趣,他就願意聽趣聞樂事,比那些恩怨糾葛讓人輕快多了,“那位散仙提了什麽要求?”

“異皮不是喜歡變幻模樣來戲耍折磨人嗎,”南钰咧開嘴,帶着點快意恩仇,“那位散仙布的嬉咒就是異皮必須僞裝成進洞者的同伴,并由進洞者心甘情願帶出洞,但凡進洞者心生畏懼,心存懷疑,或者有其他動搖,異皮都別想出去。”

“如果進洞者只有一個人呢?”馮不羁怎麽想都覺得這個仙術有點坑,“除非我們這種專門來找他的,否則誤入山洞的多數都是落單的修行者或趕路者,異皮想騙也沒辦法吧?”

“那就想都別想呗,”白流雙聽得明白,也捋得清楚,“這‘嬉咒’是為了讓異皮也嘗嘗被戲耍之苦,又不是真想放他出去。”她甚至有點欣賞那位散仙了,對待異皮這種,就得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而且這帶着嬉咒的困術也不過是托底所用,若讓那位仙人選,定然希望仙陣永在,這困術嬉咒永無用武之地。”譚雲山悠悠嘆了一句,簡直能夠隔着千年感受到那散仙的憂愁悵然,“像我們這種心思缜密的人,最悲傷的莫過于布局被破,棋差一招。”

馮不羁:“……”

白流雙:“……”

南钰:“讨論就好好讨論,為什麽要突然誇起自己?”

既靈:“原因不重要,努力去習慣就好。”

布仙陣,封異皮,下嬉咒,以一己之力制服異皮,及至三千年後,那最後一絲精魂氣仍将異皮牢牢困在這洞穴之內,再沒給它出來禍害人世的機會。

多大的功德,卻連名字都沒留下。

“一個調皮的神仙,”既靈明明想把世間最美的辭藻都貢獻給他,可等到開口,卻都忘了,只淡淡地笑,“可愛,可敬。”

她的話引得衆人仿佛又回了那段上古歲月,靜靜聽着,耳邊似有金戈鐵馬。

——除了譚雲山。

突然靜谧下來的氛圍也讓他追溯上古,然他的關注點永遠和夥伴們有微妙差異:“天帝一定暗自松口氣。”

南钰對這稱呼最敏銳,且譚雲山話裏實在沒什麽敬意,當下皺眉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你想啊,”譚雲山不緊不慢道,“連天帝都對付不了的至魔妖獸,被他一個散仙給制服了,那天帝和他的本事究竟誰大?”

南钰怔住,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譚雲山繼續道:“如果那位仙人沒和異皮同歸于盡,而是凱旋,那估計接下來這三千年,天帝得寝食難安。”

南钰還是不喜歡這個推斷:“你把人心想得太險惡了。”

譚雲山攤手:“是你想得太簡單了,人間也好,天上也罷,都一樣,沒有哪個帝王喜歡身邊放着個強大到足以威脅自己的人。否則為什麽那位仙人如此本事,卻一直不顯山不露水,只做個散仙,因為他知道,一旦出手,再無安穩逍遙。但他還是出手了,所以才更讓人敬佩,也許他自出手的那一刻就已打定主意和異皮同歸于盡,因為……”

餘光毫無預警掃到既靈越來越黑的臉,譚雲山的“高談闊論”戛然而止,閉嘴速度之快,險些咬了舌頭。

南钰幾乎就要被說服了,雖然他并不喜歡這種陰暗猜測,但譚雲山的一番話卻讓他驀地想起了去庚辰宮請教時的情景——

【我聽說仙志閣七層裏藏着的都是九天仙界的秘密,但這伏妖志為何也要保密?讓衆仙友都知道當年出兵圍剿妖邪的光輝勝績,不好嗎?】

【徒兒啊,你這幾百年的神仙算是白當了。】

他忽然覺得,師父的一聲嘆息和譚雲山的侃侃而談,說的可能是一件事。

那仙志閣裏藏着的也并非九天仙界的秘密……而是可能會動搖到天帝威信的秘密。

“雲山兄弟怎麽不繼續講了?”在發現譚雲山和自家師父想到一塊之後,南钰對其的親切感倍增。

譚雲山偷偷看既靈一眼,那姑娘依舊陰雲密布,趕忙收斂“陰謀論”,堆出明朗和善的笑意:“沒什麽可講的,反正都是過去的事了,當務之急是異皮。”

剛離開槐城不久的那個山頂破廟裏,為“是不是心甘情願捉山雞妖”這種事情,他都能冷言冷語和既靈争得不歡而散。

可從什麽時候起,他開始介意對方“不高興”了呢。別說像現在這樣的陰雲密布,就連皺一下眉,他都會馬上閉嘴然後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哪句話又用了歪理。

更要命的是,如果現在再讓他回到山頂破廟,他一定第一個舉手贊成為村民捉妖,不需要理由,好像這根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這種改變是好還是不好,譚雲山說不清,但如果能讓既靈對他笑的時候多,黑臉的時候少,那似乎……還不賴。

第 41 章

三人是在崖底的落石堆裏找到馮不羁的。他的運氣很好,昏迷的位置正好貼着崖壁根,頭頂的落石上寬下窄,在崖壁根和落石貼地的部分之間,留出些許空隙,才讓他幸免于難。

剛扒開落石的時候三人差點絕望,因為馮不羁滿臉混着沙土的污血,看着無比駭人。直到探了鼻息,摸了手腕,發現呼吸均勻,脈象有力,這才多少安心些。待到既靈用水囊裏僅剩的清水小心翼翼幫他擦幹淨臉,三人才看清滿臉血污的罪魁禍首——額角一道深深劃傷。

除此之外,馮不羁再無外傷,因為他頭發實在太短,腦袋瓜基本一覽無餘,前後左右皆完好無損。

簡單上藥包紮後,三人擡着他來到仙陣中央,于這最幹淨也是視野最寬廣處,靜待夥伴蘇醒。

時間一點點流逝,馮不羁沒有醒的跡象,遙遠天邊也沒傳來南钰的動靜,既靈簡單整理着包袱皮裏的藥瓶,不經意間瞥到譚雲山纏着帕子的手掌,心裏又疼一下,脫口而出:“把手伸過來。”

譚雲山不知在思索什麽,聞言怔了下,下意識伸了沒受傷的手。

既靈沒好氣白他:“另一只。”

譚雲山眨下眼,總算元神全部歸位,也随之懂了既靈的意思,忙擺手道:“不用,還不知等會兒有什麽硬仗要打,留着以防萬一。”

“留着”?一想到譚雲山很可能還要朝同一個地方劃第二刀,既靈就悶得慌。

她直接欠身過去,不由分說抓過來對方的手,三兩下便把帕子解開,露出內裏的血肉模糊。

譚雲山其實可以把手抽回來,自第二顆仙痣消失後,他能明顯感覺到自己在力量、速度甚至是感知上的變化,對付異皮不敢說,但對着一個姑娘,還是拗得過的。

可他不想拗了。

既靈的關心直接明朗,毫無扭捏和掩飾,讓人什麽都不想再多思,只想放空了靜靜看着,坦然接受。

同馮不羁一樣,譚雲山這一手的血也來自于一道傷口,擦幹淨周圍,便沒那麽吓人了。既靈将清涼粉末倒在他的傷口上,再用帕子包好,擡眼嚴肅看他:“記住,菜刀上的血絕對夠用了,如果後面打異皮你覺得力不從心,那是你武藝不精的問題,和血多血少沒關系。”

譚雲山哭笑不得:“這麽暖心的話,就不能用溫柔一點的語氣,婉約一點的詞?”

既靈從善如流,立刻軟下聲音,一字一句,極其輕柔:“譚公子,菜刀血足矣,若後力不從心,非血也,藝不精矣,勿忘,切切。”

可惜,她眼裏的“殺機”出賣了她。

譚雲山連忙點頭如啄米:“記住了……不,銘刻在心。”

既靈眉開眼笑,既是滿意,也是踏實。

認不清自己心情的時候,她會別扭,會內傷,會莫名其妙生氣,又莫名其妙欣喜,然而現在,一切有源可考,有跡可循,再不會讓她無所适從。

只一點,自己這個眼光……

看着已經百無聊賴到拿手指戳馮不羁腮幫子的譚雲山,既靈心情複雜。

“馮兄,天亮了——”不光戳,譚二少還配合着叫魂。

一旁的白流雙看着新鮮,也有樣學樣:“馮小弟,天亮了——”

譚雲山疑惑挑眉:“弟?”

白流雙理直氣壯:“他才一百二十歲,我都修煉幾百年了!”

譚雲山無言以對。

既靈沒忍住,噗嗤樂出聲。譚雲山循聲望過來,本意是想調侃她不厚道,看熱鬧,可心裏忽然一個閃念,到了嘴邊的話就成了:“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破綻的?”

“嗯?”既靈的思緒還停留在白流雙的“輩分”上,一時沒反應過來。

譚雲山收回“欺負”馮不羁的手指頭,收斂玩笑,認真道:“之前對付異皮的時候,我菜刀剛揮出去,你的匕首就出鞘了,你是怎麽看出破綻的?”

既靈總算明白了譚雲山在說什麽,雖然很想揶揄“你怎麽不等五妖獸都收服了再問”,但至少,晚歸晚,對方還是惦記着問了。

“我沒發現它的破綻,”既靈看着他,實話實說,“但我知道你是譚雲山。”

饒是先知先覺的譚二少,也被這突來的轉折弄愣了:“怎麽知道的?”

既靈嘆口氣,也不知道這人到底是機靈還是傻:“你發現堵着岔路的黃土牆,然後叫我們過去幫你刨牆的時候,還記得第一個動手的是誰嗎?”

譚雲山回憶半晌,恍然大悟:“我。第一刀第二刀都是我。前一刀發現土牆,叫你們,後一刀是你們趕過來之後,我拔下菜刀又當着你們面砍了第二下,然後我們才開始一起刨牆……”

異皮再厲害,也砍不了藏着符紙的牆,所以那牆上的第一刀絕對是真正的譚雲山砍的。異皮若想掉包,只能趁他喊完人之後到既靈他們抵達之前,但如果那樣,異皮就只能等到抵達後的既靈他們将符紙從牆裏刨出來,符術被破壞,才可繼續參與刨牆,但事實是,既靈他們剛趕到,他就又砍了第二下。而在推倒土牆之後,譚雲山再沒單獨行動過。

這回輪到既靈驚訝了:“你這是腦子還是天書啊,連這種事情都記得?!”

譚雲山樂:“你不也記得嗎。”

既靈語塞。

她記得是因為她大部分時間裏視線都放在他身上,那他呢?難不成還全程自己看自己?

譚雲山沒既靈那百轉千回,只好奇:“你既然早知道我是真的,為何異皮挑唆,說我和白流雙都有單獨行動過的時候,你不直接挑明?”

既靈沒半點猶豫:“我覺得你那麽狡猾,肯定能想出辦法。”

“……”譚雲山第一次被誇到不知如何接茬,只得轉移話題,“就算我不是異皮,也不表示我的判斷就一定對,萬一我砍錯了呢?”

譚雲山問得真心實意,故而直愣愣看着她,不錯眼珠地等着答案。

既靈被看得有點心虛,又有點沖動,到最後,那沖動甚至蓋過的心虛,驅使着她嘴唇微動:“沒……”

“小白狼你夠了!真當我死了啊——”突來的郁悶咆哮蓋住了既靈的聲音,也直接拉過去了譚雲山的注意。

馮不羁醒了,這會已直起上半身,黑着臉瞪白流雙,盡管額頭纏着布條,但豪氣全然無減。

“你該感謝我,不是我戳你臉,你哪能醒這麽快!”白流雙被吼得那叫一個冤枉。

譚雲山長長呼出一口氣,舒展着眉眼過去:“馮兄,你總算醒了……”

既靈垂下眼睛,把那句“沒有萬一,我信你”藏回心底,然後飛快擡頭,迅速跟過去。

夥伴蘇醒且仍舊活蹦亂跳絕對是天大的喜事,不用刻意,很自然就能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壓過去,所以來到馮不羁跟前的既靈,再無暇其他,只剩關切:“有沒有內傷?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有沒有……”

“都沒有。”馮不羁連忙打斷,不然沒事都被問得心慌慌了,“就是頭有點暈,緩緩就好了。”

随便摔一跟頭腦袋磕地,都得頭暈惡心上幾天,別說被落石砸了。

夥伴們總算稍稍安了心。

馮不羁這邊的經歷沒什麽可講,落石之後,失去知覺,八個字說完。但另外一邊可就精彩多了,譚雲山主講,既靈補充,白流雙時不時再插句話,聽得馮不羁瞠目結舌。

終于等到夥伴講完,馮不羁感慨萬千,他找的這不是夥伴,是青天大老爺啊!簡直一眼分忠奸,一刀辨清白!

不過……

“落石之後異皮就成功代替了我,那它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找機會對你們下手,為什麽直到你們起疑,它都沒什麽出格舉動?”

譚雲山有些困擾地搖頭:“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異皮的目的似乎并不是除掉我們,而是盡快驅趕我們出洞,從它變成你之後,一言一行都是催着我們‘趕快出洞’。”

“對!”白流雙也越來越捋出清晰脈絡,“發現洞口的濁氣之牆沒了之後,他半點不起疑,就一口斷定異皮已經跑了,催我們趕緊去追!”

馮不羁還是想不通:“催你們出洞有啥用呢?如果是覺得你們在洞中礙眼,直接都弄死不就……等等,”馮不羁回過味來,“我逃過一劫,會不會也不是運氣好,而是它壓根就沒想讓我死?”

夥伴們你看我,我看你,愈發覺得馮不羁可能……真相了。

馮不羁想起剛剛聽過的南钰查來的只言片語,一臉煩躁郁悶:“耍人好玩?這他娘的什麽破習慣啊!”

既靈心說這只能問異皮自己了。

卻不料譚雲山道:“當年百無聊賴,又不缺精氣,耍人玩玩可以,但現在它被困此處三千年,好不容易等到仙陣破了,它大可以出去,外面有成千上萬的人可供它戲耍,為何它還要執着于洞中?而且它當年的習慣是被識破,便殺了被掉包者,未被識破,便連同上當的和被掉抱者一起殺掉,可現在我們識破了它,馮兄依然活蹦亂跳,這說不通。”

馮不羁聽着別扭:“那要不……我死一死?”

譚雲山被噎了個正着,卻想笑。或者說自馮不羁蘇醒,四個夥伴又重新聚到一起,他心裏的陰雲就散了大半,接下來要做的便是等南钰了。

但願那位上仙能帶回更關鍵的訊息,譚雲山想,至少,可以讓他們知道接下來的方向。

九天仙界,庚辰宮。

“《九天伏妖志》?”南钰只是抱着試試看的心情,沒想到師父這裏還真有幹貨!

鄭駁老一棋子彈過去:“你還可以更大聲一點,最好讓整個九天仙界都知道你要去仙志閣偷書——”

南钰眼疾手快接住那小小白子,恭恭敬敬放回面前棋盤上它本來的位置,然後弱弱道:“師父,你的聲音好像更大……”

鄭駁老眼睛仍盯着棋盤上的殘局,仿佛在苦思冥想破解之道,但說出來的話卻是給徒弟的:“如果那裏也沒提及,你就可以徹底死心了。”

南钰訝異:“難道說師父你也沒看過那本書?”

鄭駁老終于皺眉擡眼:“什麽叫‘難道說’?那伏妖志藏于七層禁地,滿九天仙界你問問,能知道這本書的不超過十個,為師位列其中已屬你的福分,別不知足!”

“能拜到師父門下,此生之大幸也!”南钰抱拳施禮,一看就是“熟能生巧”。

偏鄭駁老很吃這套,立刻轉怒為喜,眼睛樂成兩道縫,在眉毛胡子的掩護下,難覓蹤跡。

南钰四下看看,再次确認安全後,才低聲道:“師父,徒兒還有一事不明。”

鄭駁老從容點頭:“講。”那架勢仿佛這世上沒任何問題能難倒他。

南钰道:“我聽說仙志閣七層裏藏着的都是九天仙界的秘密,但這伏妖志為何也要保密?讓衆仙友都知道當年出兵圍剿妖邪的光輝勝績,不好嗎?”

鄭駁老笑笑,很淡,過後又一聲嘆息:“徒兒啊,你這幾百年的神仙算是白當了。”

因容貌尚存少年氣,南钰經常被仙友調侃年輕,他不喜歡這樣,結果他這位師父幹脆跳過年輕,回回看他的眼神都像在看“孩童”,比如眼下,簡直讓人心塞。

“行了行了,”鄭駁老難得放徒弟一馬,“來日方長,有些事情可以慢慢悟。你趕緊辦正事去吧。”

南钰驚訝于師父的“鼎力相助”,壓着聲音,卻壓不住滿腹狐疑:“我可是要去闖仙志閣七層啊,師父你不說勸我一句,還鞭策鼓勵?”

鄭駁老淡淡看他一眼:“我勸你有用嗎?”

南钰非常認真地進行了漫長而糾結的掙紮,最終艱難道:“還是……有點用……吧?”

鄭駁老忍俊不禁,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徒弟的腦袋:“難得你有真心想做的事情。少年人,不怕犯錯,就怕終日懶散,得過且過,連自己是誰,要什麽,都不知道。”

南钰沒好氣地笑:“我都成仙了,還要什麽啊。”

“就是這個。”鄭駁老看着自己徒弟,帶着點感慨,帶着點滄桑,“如果你一直這麽想,那這百年神仙做的,還不如人間一日。”

目光重回棋盤,鄭駁老擡手落下一子,局破。

南钰靜靜看着,心潮起伏,卻又不知從何而起。

從庚辰宮到仙志閣這一路,南钰都在考慮究竟值不值得為那些連相熟都算不上的人涉險,雖然師父說少年人不怕犯錯,但這可不是小錯,擅闖禁地啊!一個被抓現行,不用想,他可以直接從思凡橋跳下去陪他們一起“做人”了。可要是在這裏放棄,那些在幽暗山洞裏等着他的人該有多失望……

所以說人也好仙也好,就不能多情,溫情、同情、友情都不行!

南钰掙紮一路,卻還是抵達仙志閣。

落地的瞬間,他忽然覺得背後有人在盯着,然下意識回頭,一片空空如也,只缭繞仙霧。

剛剛送走另外一位仙友的隽文上仙,對着他有片刻茫然:“塵華上仙?”

南钰收回目光,只能硬着頭皮幹笑:“隽文上仙,咳,別來無恙。”

隽文上仙被這寒暄逗樂了,當然無恙,他送走南钰才不過一時三刻。但隽文上仙向來待人和氣,溫文有禮,故心中雖疑惑,卻無任何調侃,只溫和道:“上仙這一次想找什麽書卷?或許我還能幫上些忙。”

隽文上仙絕對是客氣,南钰毫不懷疑地想,別說是找一本書,就是他只念出三言兩語,對方都在頃刻間找到那本書并翻到對應紙頁。

然而,今次自然是不可能借力了。

“沒,不找什麽,”南钰佯裝自然道,“就是剛剛忙活半天,這會兒閑了,過來随便看看書。”

隽文上仙眼底泛起疑惑,卻還是沒多說什麽,側身相請:“上仙随意看。”

南钰昂首挺胸進了仙志閣,一口氣爬到六層,然後就在其間漫無目的地瞎晃。直到外面終于傳來隽文上仙和新來仙友的寒暄,他才稍稍定了定心,一鼓作氣走向六層最深處的旋梯。

成仙幾百年,別說七層禁地,就這仙志閣,南钰也沒來幾回,所以那傳說中不可靠近的仙梯究竟什麽樣,他也沒底。而今愈靠近,心裏愈緊張,待到跟前,手心和額頭都已滲出汗水。

并沒有他想象得那樣複雜,就是一個很普通的旋梯口,只是被一層薄薄的金光擋着,透過光影,向上的臺階依稀可見。

仙壁之術。

南钰看一眼就知道。

這算是仙人最基本的幾個法術之一,然而随着施法人的仙力不同,效果也會大相徑庭。

九天仙界的禁地,造這仙壁的絕對不會是他這種仙資平平的小輩。

破仙壁之術的辦法,簡單歸納就兩條:一,用比它更強的仙力強行破壞;二,取造仙壁者或與之有血緣關系的仙友的一滴血擦在眉心,即可自由出入。兩種方法的結果也有區別,前者仙壁盡毀,而後者,則仙壁安然無恙,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甚至都不會被知道仙壁曾被進出過。

南钰當然希望用第二種方法,但問題是這個節骨眼,他知道造仙壁的是誰啊?退一步講,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取血?可如果用第一種辦法,且不說他的仙力夠不夠,單是那動靜,就足夠隽文上仙聞訊而來拿他治罪了。

這就是這一類基本仙法最受衆仙青睐的地方——簡單,卻好用。

南钰悄悄撤到稍遠的地方,免得“瓜田李下”,而後才随意拿過一本書卷,惆悵地翻起來。說是翻,實則一個字沒看進去,滿心滿眼都是“怎麽辦”?

如果一開始沒在師父那裏得來“希望”,那後面這些都省了,他可以心安理得回去告訴那幫家夥,抱歉,愛莫能助。但現在先燃起了希望,又窮途末路,這落差就讓人很郁悶,郁悶到……他一點都不想認輸,只想和困難死磕到底。

還在那兒說師父不去和天帝下棋如何如何呢,南钰在心裏嘆口氣,合着自己一樣是倔脾氣。

“咣當——”

“哎呦……”

樓下不知幾層傳來書卷倒落和被砸仙友的哀號聲,吓得南钰心跳差點驟停。

然後是淩亂腳步,以及隽文上仙的關切:“上仙沒事吧,都怪我失職,害上仙無端受苦……”

南钰翻個白眼,心說用不用這麽客氣啊,這仙志閣被整理得井井有條,近乎一塵不染了,得是多瞎才能撞落書卷……

“塵華上仙。”

突來的聲音打斷了南钰思緒,也徹底驚得他忘了呼吸。

不同于樓下的聲響,這一聲塵華上仙,就在背後,近于咫尺。

南钰緩慢地回過頭,努力維持鎮定的臉上卻只有僵硬而緊繃。然而看清來人,詫異便蓋過了緊張:“羽……”

只一個字,南钰便沒了聲音,因為對方咬破一指輕點在了他的眉心。

淡淡的血氣,微甜。

樓下的仙友仍在“抱怨”,樓上卻一片詭異寂靜。

珞宓沒言語,只朝着仙壁那裏看了兩眼,意思再明白不過。

南钰不知道該不該信她……不,他信她在幫忙,但為何而幫?怎麽就這麽巧恰好出現?

樓下的喧嚣越來越弱,聽得出,隽文上仙在極力安撫,那被砸的仙友也不好繼續胡攪蠻纏。珞宓微微皺眉,終是沒忍住,不耐地低聲催促:“傻愣着做什麽,快。”

算了,回頭再想,如果他還有命的話——南钰橫下心,一轉身迅速潛入仙壁!

幸而,仙壁無聲無息。

暫時度過一關,南钰松口氣,不再拖延,快而輕巧地沿旋梯進入七層。

本以為又要在書海裏翻找,不料七層和底下六層截然不同,放眼望去空空蕩蕩,只正中兩個架子,十幾個錦盒,沒半點想象中禁地的神秘玄妙,反倒更像囚牢,還是極其簡易的那種。

或許是對仙壁之術過于自信,錦盒只簡單扣着,既無仙術,亦未上鎖。南钰很輕易地打開了第一個錦盒,裏面只有一本書——《九天星宮》。南钰沒時間翻看,立刻扣上去打下一個錦盒,不過還是分心一瞬,想着如果自家癡迷星辰運勢的師父在這裏,八成打開第一個盒子便忘了正事。

終于,南钰在第七個盒子裏發現了那本傳說中的《九天伏妖志》!

大喜過望,南钰簡直想……

慢着!

突來的靈光讓南钰心裏一驚。

如果珞宓的血能破仙壁,那說明造仙壁的人要麽是她,要麽是和她有血緣關系的,再想想那些被允許進入禁地的仙友,無一例外都是要去天帝那裏請旨的,據說是拿了聖旨便可入內,否則即便是隽文上仙也靠近不得……

他該不是破了天帝的仙壁吧?!!!

師父,你明年今天可能要給徒兒上墳了……

第 40 章

有沒有人單獨行動過?當然有。

白流雙兩次探崖底,譚雲山獨回洞道砍崖壁,落單的時間都不短,甚至馮不羁查仙陣,中間也被落石打斷片刻,卷起的塵土足夠隔絕視線,移形換影。

既靈依次看過三張熟悉的臉,第一次清晰感覺到了滲進毛孔的顫栗。

“臭神仙,你是不是吓唬我們呢!”白流雙心裏越慌,嘴上越硬,擡頭瞪頂上洞壁,仿佛能透過它把嫌棄之情傳遞到塵水鏡臺,“這世上根本沒有變幻之法,我們妖類在成人的那一刻,模樣就已經定了,根本不可能改變!”

“不是沒有,只是你不知道。”南钰破天荒沒惱,相比那些人當下面臨的嚴峻局面,他被質疑兩句簡直不值一提,“在上古妖獸中,有極少數的幾只同天地一起孕育在混沌中,待到天地分開,它們也便一同出世,這些幾乎與天同壽的妖獸被稱為至魔妖獸,懂得許多上古秘法,別說後世妖獸與其在妖力上有天壤之別,就是普通的上古妖獸在它們面前也一樣不堪一擊。”

“異皮就是其中之一。”譚雲山低低接口,面沉如水,看不出情緒。

“應該說是唯一,”南钰道,“至魔妖獸彼此從不相合,經常争鬥,且後來愈演愈烈,不死不休。故而等到三千年前九天仙界起兵圍剿時,它們已經自相殘殺到僅剩異皮一個了。”

譚雲山道:“或許不是僅剩,而是終于決出了勝者。”

既靈明白譚雲山的意思,至魔妖獸的争鬥其實就是獸類本源的野性,正所謂一山容不得二虎,如果說至魔妖獸是上古所有妖獸中的王,那麽這個王的數量再少也嫌多,本性讓它們只能鬥到僅剩一個。自然,異皮就是那個最終站在山巅上的。

“也可以這麽說。”南钰同樣聽明白了,正因如此,他才更擔心,“所以它和你們之前遇見過的應蛇一類絕對不同,從你們踏入山洞開始,就已經置身于巨大的危險之中!”

随着南钰的尾音散盡,洞內再度回歸死一樣的寂靜。沉默仿佛一柄鈍刀,無聲而緩慢地割着每一個人,傷痕猙獰,刀刀見血。

譚雲山的目光在每一個夥伴臉上經過,毫不避諱的審視,近乎坦然。

終于,他輕輕開口,聲音淡而緩,卻極其篤定:“異皮就在我們中間。”

——不用來回那麽辛苦地跑什麽洞道了,也不用再掘地三尺,他們想找的妖獸,早在不知不覺間跟上了他們。

既靈最佩服的就是譚雲山這一點。她也有懷疑,她也有忐忑,但她永遠會多思多想多顧慮,怕說出口了害夥伴間互相猜忌,怕說錯了釀出後悔莫及的結果。而在譚雲山這兒,淡淡一句,幹淨利落得近乎薄情,劃開一切不必要的真心或假意,露出最真實的內裏。

“你憑什麽就能肯定!”白流雙嚷嚷起來,将剛被譚雲山劃出縫隙的沉默壓抑,徹底震得片甲不留,“就算異皮會變幻,也未必就一定潛入了我們當中,否則它大可以趁我們不備動手傷人,怎麽會讓我們活蹦亂跳到現在!”

“因為這是它的壞習慣。”南钰本已打定主意沉默,畢竟譚雲山這個頭一開,接下來必定是你猜我我防你的“夥伴殘殺”,這時候說話絕對會惹火燒身,可他就是忍不住,簡直想自己抽自己,“當年的異皮連神仙都敢吃,根本不愁汲取不到精氣,所以在不想要精氣的時候,它就會玩這種游戲來打發時間。先抓一個妖怪或者人藏起來,接着自己變成對方回到對方所在的地方,如果最終被識破,他就把抓來的妖怪或者人殺掉,如果沒被識破,他就把那些上當的連同被抓來的一起殺掉。不要精氣,就是單純的……折磨致死。”

說到後面,南钰也有點不舒服,是那種混雜了不忍心和厭惡的反胃。

說者不适,聽者更甚,洞內三人均皺眉不語,只剩一妖,顯然心還是少了一竅,仍停留在“最可疑”的激烈反抗中:“臭神仙,你有能耐進洞來,躲天上冤枉別人算什麽本事!”

南钰莫名其妙,覺得自己才冤,他不過是反駁了一下白流雙的“沒動手即無人被掉包”的說法,怎麽就成“冤枉她”了?

“小白狼別急,”馮不羁見勢不妙,立刻出言安撫,“譚老弟只是說異皮在我們中間,又沒指名道姓說是你;再來,我下去探仙陣的時候還遇上落石呢,那如果異皮想掉包我,一樣有機會;還有譚老弟自己,他在洞道裏找岔路的時候,也離開了很久,我們單是聽見了菜刀聲,直到他喊我們,我們才趕過去,要真追究,也說不清啊,對吧?”

“就是!”這話聽着順耳多了,白流雙稍稍舒坦了些,臉上的“暴風驟雨”散回“低悶陰雲”,“我在下面吃了一鼻子一嘴的土,累得差點斷氣,怎麽可能是異皮!”

“沒說你是,”譚雲山淡淡地笑,“馮兄不是說了嘛,我們倆亦有可疑。”

白流雙眉宇間皺得像亂麻:“那該怎麽辦?我們仨打一架?看誰挨不住先現原形?”

譚雲山假裝沒聽見這個讓人“心累”的建議,擡眼看向既靈:“你來。”

既靈愣住:“我?”

“對。”淺淺笑意染上譚雲山的眉眼,“你現在是我們四人中唯一沒有單獨行動過的,異皮沒機會變成你,所以揪出異皮的任務,也只能交給你了。”

既靈下意識問:“我該怎麽做?”

話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了。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已經習慣地認定譚雲山總會有辦法?甚至依賴到把詢問對方放在了自己思考的前面?

然而這次譚雲山卻搖了頭:“法子得你自己想。現在我們三個都有可能是異皮,所以我們想出的任何法子都不可靠。”

既靈不語,直直看進譚雲山的眼底。很奇怪,對方明明說着“法子要你自己想”,可眼底,卻好似湧動着許多東西,引着她看,引着她悟。

對望,良久。

既靈不知道自己悟得對不對,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探究,可心意已定,她擡頭大聲道:“南钰,異皮的竊魂之術,可以竊取記憶嗎?”

南钰被問得一愣,立刻閉眼在心裏默念一遍背下來的那一頁——是的,堂堂上古至魔妖獸,在《上古妖獸注》裏,也不過一頁,寥寥數語。

很快默念完畢,南钰給出謹慎答案:“沒說。”

這是什麽答案?既靈蹙眉,只得猜測道:“你問的那個人沒說?”

南钰停頓一下,索性講了實話:“我是去仙志閣裏查的書,書上只說了偷形竊語,沒提能不能盜取記憶。”

既靈點點頭,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只能賭一把了。思及此,她目光掃過三位夥伴,最終停在了白流雙臉上:“你為什麽要跟着我?”

白流雙莫名其妙:“因為我要報恩啊。”

既靈:“報什麽恩?”

白流雙:“你殺了黑峤,幫我姐姐報了仇,對于我來說就是天大的恩!”

既靈:“你姐姐叫什麽?”

白流雙:“澤羽。”

既靈:“她做過最對不起你的事情是什麽?”

白流雙:“她騙我說妖怪可以成仙!!!”

既靈眼疾手快拉住白流雙,後者才沒拍地而起。

忍着笑,她盡量嚴肅地看向馮不羁:“你呢,為什麽跟着我?”

馮不羁翻個白眼:“什麽叫跟着,我是‘幫着’!沒有我,你倆去哪裏打聽上古妖獸?還抓應蛇?能不能全須全尾出槐城都兩說!”

既靈:“你覺得自己什麽時候能成仙?”

馮不羁:“別給我挖坑,老子根本不想成仙!”

既靈:“為什麽?”

馮不羁:“不是早就和你們說過了,我煩那些神仙!”

既靈:“但你畢竟是因為他們才……”

馮不羁:“長生不老的,我知道。雖然是個無心劈錯的雷,但我也覺得這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可等到了九十歲那年,下來渡我的禮凡上仙一聽我不願意成仙了,二話不說,直接強行引雷讓我渡劫。第一次是劈錯,第二次卻是故意。那一刻起,我就不可能随他們上天了,這輩子都不可能。”

既靈心裏咯噔一下。

“強行引雷渡劫”是馮不羁從未提過的事情,在夥伴嘴裏,從頭到尾他和禮凡上仙就沒談到渡劫那一步。眼下馮不羁為何突然要提此事?還有引雷渡劫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麽?否則早就被劈錯過一次的馮不羁,絕不可能僅僅因為被劈了第二下,就從此和仙界不共戴天了……

“別這麽看我,也別問我發生了什麽事,”仿佛知道她的心思,馮不羁苦笑道,“如果不是今天這個破事,我連這一嘴都不會提。”

既靈有些過意不去,她的本意并非揭人過往……

“是不是該我了。”譚雲山主動出聲,頗有那麽點期待。

既靈壓下對馮不羁的歉意,轉過來沒好氣看這位公子,直截了當地問:“你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

這問題其實帶着點故意刁難的意思,就算面前的真是譚雲山,哪能記得住萍水相逢時的随口一語。但既靈問得一點不愧疚,誰讓譚雲山欠兮兮的非主動招呼。

“你給我站在那裏不要動,”譚雲山直視既靈,低低出聲,帶着點啞,近乎呢喃了,“更不許跑。”

既靈猝不及防,下意識防備:“我跑什麽?”

譚雲山愣了下,莞爾:“這是我和你說的第一句話。”

既靈總算回過神,尴尬得臉頰發燙,但同時也一腔郁悶。譚雲山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分明是:

【你給我站在那裏不要動,更不許跑——】

是平白無故被人砸翻船的大喝!這突然溫柔下來是什麽路數,換了語氣簡直跟換了一句話一樣!

“算了,不用你問了,我直接說吧。”不知是不是良心發現,譚雲山收斂玩笑,主動剖白起來,“我一開始不相信你,但我爹相信你,所以還是請你入了譚府捉妖。後來又認識了馮兄,我們三個聯手。當然,我最初的武力實在令人汗顏,幸而後來發現了這個……”

譚雲山說着把菜刀拔出,刀身上一片幹涸血跡,殷紅得刺眼,唯有刀刃,仍泛着凜冽的光。

既靈在先前聞到淡淡血腥的時候就知道譚雲山割手見血,染了刀,卻沒料到他竟然割得這麽深,見了這麽多血。譚雲山什麽時候不怕疼的,她不知道,可看着那大片大片的殷紅,她竟然替對方疼起來,手心也疼,心裏也疼。

“我當時真的氣急了,心說就算柿子撿軟的捏,也不能可一個來吧……”譚雲山擡指輕輕摸着刀身,一下一下,不疾不徐,“本來就軟,捏一捏二還捏三,不得捏爛了……”

随着一聲似有若無的輕嘆,他的胳膊陡然一揮,菜刀如疾風般平砍向身旁的馮不羁胸膛!

一切只發生在電光石火間。

白流雙和既靈甚至還沒反應過來,那邊的馮不羁已經本能擡手擋在心窩!

譚雲山這一下不留餘力,竟生生砍掉了馮不羁的半個手掌!突破阻礙的刀刃最終嵌入他的胸膛足有一寸!可想而知如果不擋,這一下幾乎能将他心窩切成兩半!

“譚雲山你幹什麽——”馮不羁猛然跳起,捂着血流不止的半個手掌厲聲大喝,“你瘋了?!”

譚雲山不與他廢話,第二刀揮去,殺氣更盛!

馮不羁險險躲開,沖着呆愣中的二人咆哮:“趕緊過來幫忙啊!!!”

這一嗓子喊得太情真意切了,真的除了馮不羁,根本不可能作第二人想。白流雙幾乎就要出手了,然而狼妖狡黠警惕的本能還是讓她在沖上去的最後一刻看了既靈一眼。

只這一眼。

既靈已持着匕首飛身上前!

白流雙下意識随着她的極快身影轉頭,就見那匕首尖毫無猶豫,直直刺向馮不羁心口!

她現在相信馮不羁是異皮了,否則不可能二打一,但……那二位究竟怎麽看出來的啊!!!

這麽費腦的事情以後再想吧。那廂馮不羁已經躲開既靈的匕首,并未真正落入下風。白流雙見狀眯起雙眼,瞳孔中泛起紫光,一剎那,洞道猛烈搖晃,轉瞬,無數銳利雪錐自洞外飛入!

仿佛感受到了危險,馮不羁忽然化作一團暗紫色光影,咻地往洞道深處飛!速度之快非人力所及!

白流雙再無疑慮,如果馮不羁能變成這樣,她就能當上仙了!

既靈和譚雲山追不上精魄團,但她可以試試!白流雙幾無猶豫,立刻施法,不料紫光剛剛籠住全身,就聽見譚雲山驟然提高的聲音:“別追——”

能讓譚雲山這樣可不容易,這說明他是真着急了,白流雙難得沒莽撞,生生定在了原地。

譚雲山舒口氣,額角微汗,這讓他看起來少了些冷淡,多了些真實:“從現在開始我們三個絕對不能分開,不能再給異皮任何掉包的機會。還有,趕緊找馮不羁,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

白流雙稍稍冷靜了些,知道譚雲山說的都是對的,但還是恨得想跺腳:“都怪我反應太慢了!我要再機靈點,說不定剛才就已經把異皮解決了!”

既靈剛想說話,頭頂卻快一步傳來焦急詢問:“你們怎麽樣?受傷沒有?異皮變成了馮不羁嗎?那真的馮不羁呢——”

連珠炮似的,雖是關切,但對于眼下局面,只會讓前途未蔔、友人亦生死未定的人們心中更亂。

譚雲山耐心等他問完,嘆口氣,苦笑道:“上仙若真擔心我們,那就麻煩再辛苦一趟,看能不能找來另外一本書,最好能有異皮的前世今生,比如它當年怎麽逃脫的,又是誰在這裏布的仙陣。即便沒有,竊魂之術可盜取記憶這一類的記載,總該有幾條才好,不然就算死了,我們也死得稀裏糊塗,多心酸。”

這話要換別人說,南钰鐵定覺得刺耳,因為他幫着查異皮已經算很拔刀相助了,事實上以他的身份,冷眼旁觀才是天經地義。可譚雲山說得太坦然了,不是拿“你不幫我們我們會死”來威脅,而只是簡單陳述一個事實——你能幫我們,并且你幫了我們,我們應該會死得更甘心一點。

但如果他不幫呢?那就不幫了。至少從譚雲山的聲音裏,南钰聽不出任何氣急敗壞的懇求,也預見不到任何被拒之後的怨怼。

“我再去一趟,”南钰沉聲道,從未有過的真誠,“你們萬事小心。”

語畢,他轉身就走,結果轉得太猛,又邁得太快,直接重重撞在不知何時來到他背後的褚枝鳴身上,“咣”地一下,對方的塊頭差點把他震飛。

“你什麽時候來的!”七葷八素裏,南钰還在聲讨,“怎麽也沒個動靜!”

褚枝鳴直言相告:“以你剛剛跟下面喊話的聲音,除非我踩着電閃雷鳴來,否則你都聽不到動靜。”

南钰愕然,仔細回想一下,自己剛才的确有點激動失态。

褚枝鳴難得起了揶揄友人的心思:“真那麽擔心,幹脆下去幫忙得了,何必在這裏隔空喊話。”

南钰皺眉搖搖頭,發自肺腑地為難:“哪有你說的那麽容易,他們是人,還帶着個妖,我畢竟是仙……”

輪到褚枝鳴錯愕了:“我說笑的……你還真動心思了?”

南钰怔然,而後狼狽無語。一百年都不玩笑一次的家夥,好端端說什麽笑,很可怕的知不知道!!!

“算了,”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南钰索性先擱置,“我現在有急事要去辦,等忙完了再和你解釋。”

“那倒不用……”褚枝鳴這句話是真心,他這人向來沒什麽好奇和探究的欲望,只是,“南钰,任何時候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以褚枝鳴寡淡的性子,能這般出言提醒,已屬罕見。南钰心生暖意,禦劍而上,回頭給了友人一個“放心”的眼神:“明白。”

褚枝鳴看着南钰飛馳而去的背影,輕輕搖頭嘆息。

這廂南钰二赴仙志閣,那廂三人已重新進入岔路洞道。

馮不羁唯一離開大家視線的就是落石那一刻,所以必然還在崖底,他們不能冒險讓白流雙再度飛下去,只能選擇岔路洞道,拼勁全力步行奔赴崖底。

洞道深幽,靜谧無聲,只有急促而淩亂的腳步。

既靈不知第幾次去看身旁低落的白流雙了,知道她還在為自己後知後覺而懊惱,終是沒忍住,擡手飛快地摸了一下她的頭,緩聲道:“別想這些了,往前看,後面還不知道有什麽仗要打呢。再說,就算怪也該怪我,我如果和他一樣早就看出了‘馮不羁’的破綻,配合就會更默契,也就不至于讓異皮逃掉了。”

“他”自然指的是譚雲山,但“早就看出”是什麽意思?

白流雙聽得一頭霧水,她以為自己雖然後知後覺,但還是領會了,現下看,好像不太對:“難道不是因為異皮說了那個什麽‘強行渡劫’的事,你們才起了懷疑的嗎?”

既靈搖頭,道:“那種情況下,說出一些以前不願意說的事情博取更多的信任,也是講得通的,雖然未必符合馮不羁的性格,但畢竟情況特殊。”

白流雙納悶:“那他到底什麽時候發現的?怎麽發現的?”

既靈轉頭看右邊的譚雲山——他們三個現在肩并肩往前走,以防落在最後面的一個被神不知鬼不覺下手——話是回答白流雙的,卻也是問這位先知先覺的夥伴的:“應該早在讓我想法子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所謂全權交給我,不過是為了方便你最終确認以及尋找合适的機會拔刀動手,對嗎?”

譚雲山直視前路,足下未停,只語氣裏帶了點無奈嘆息:“看來以後想騙你是越來越難了。”

既靈白他一眼,也未減速,但仍滿腹疑惑:“你究竟怎麽看出來的?它露了什麽破綻嗎?”

譚雲山想了想,其實更多的還是所謂的感覺,當怪異感積累到一定程度,懷疑便自然而成了,如果非說有什麽決定性的破綻,那恐怕只有這一處:“發現濁氣之牆消失的時候,他說‘還等什麽,趕緊追啊,萬一讓異皮跑出霧嶺,你還去哪裏捉它。”

既靈壓根不記得馮不羁說過這話,那個時候情勢很亂,誰還記得這些。可如今讓譚雲山一重複,她就覺出怪異來,但一時半會又找不出具體怪在哪裏……

“‘你還去哪裏捉它’,他說的是‘你’。如果真的是馮不羁,他會說‘我們’。”譚雲山停頓片刻,又道,“你也會。”

“……”既靈說不清心裏什麽感覺,只熱熱的,很舒服。

是的,她也會。雖然五妖獸只會讓譚雲山成仙,但這一路,五妖獸早就成了他們共同的目标,而他們,也早就成了“我們”。

第 39 章

“你說這是仙陣?”譚雲山走到陣壇中央,低頭仔細端詳地面圖案,他其實看不懂,但總覺得這樣看着,更有利于思考,“仙人布的鎮妖陣?”

馮不羁點頭,但神色卻沉重:“陣是好陣,可惜已經被破壞了,如果曾經被困在陣中的是異皮,那我們就不用費勁了,肯定已經早跑了。”

“早跑了?”譚雲山看他,總覺得這個論斷下得十分草率。

馮不羁卻語氣肯定:“這叫九天四方陣,我在一本古籍上見過,靠的就是東南西北四根柱,但凡有一根柱子倒掉,陣法就失效了。我剛剛特意查看了那根柱子,絕對倒得有年頭了,異皮不跑還等什麽,總不會戀戀不舍吧。”

“嗷嗚——”白狼低嚎抗議。

既靈彎腰摸了下她的頭,然後和馮不羁道:“如果它已經跑了,讓流雙感覺到恐懼的那個氣息又作何解釋?”

馮不羁搖頭,道:“一只妖被困在這裏三千年,它的氣息足以滲透到這兒的每一塊石頭裏,每一寸峭壁上,每一縷潮氣中,哪怕它走了,氣息也不可能輕易就散。”

這個解釋既靈勉強算他說得通,但:“最外面洞口突然出現的妖氣之牆又作何解釋?如果異皮已經跑了,還有誰能用這麽強的妖氣擋住出口,又為什麽非把我們困在這裏?”

馮不羁的臉色暗下來,再無言可駁。

“異皮就在這裏,”檢查完白骨的譚雲山,終于将那兩堵泥牆連同與之相關的碎片信息,串起了大概脈絡,“那個會符術的捉妖者一定也感覺到了,或者根本就見到了,他對付不了異皮,卻有足夠的能力逃脫,甚至在臨走之前将唯一的通路堵住。砌牆,為的是不希望再有誤入的修行者喪命,藏符紙,為的是不讓異皮破壞泥牆。”

既靈越聽越覺得有道理,越聽也越汗顏:“那我們不管不顧推了牆,豈不是糟蹋了他的心血?”

譚雲山很自然道:“沒關系,等解決完異皮,大不了我們再重新修葺。”

既靈眨下眼睛,很認真地請教:“都解決異皮了,為什麽還要修牆?”

譚雲山:“……”

鑒于問題太過深奧,譚二少決定将其先放到一邊,先考慮究竟怎麽把異皮揪出來。

“要不要問一下南钰?”馮不羁忽然風馬牛不相及地來了一句。

譚雲山望向他,一臉意外。

馮不羁胡嚕一把自己的腦瓜頂,道:“你不就是在想怎麽把異皮揪出來嘛,實在不行咱們就問問南钰,跟那臭小子打聽打聽異皮到底什麽來路,擅什麽法術,像應蛇,那就是擅水,我們知己知彼,才好對症下藥。”

譚雲山其實早就轉過這個念頭了,之所以一直沒跟夥伴提,一來是覺得南钰未必會幫,二來也是怕既靈和馮不羁不高興,畢竟他倆一個已經因為自己說太多而不高興了,好不容易才哄回來,一個一口一個臭小子,擺明看不上那位塵華上仙。

所以他才驚訝,無論馮不羁是看透了他的想法,還是和他恰好想到了一起,都挺讓他意外,合着這位夥伴也有粗中有細的時候。

試探性地瞄既靈臉色,結果被逮了個正着,人家姑娘沒好氣白他一眼:“趕緊問吧,再這麽拖着,異皮不用現身就能把我們耗死。”

譚雲山被瞪得渾身舒坦,一剎那疲憊煙消雲散,精氣神全回來了,仰頭就一聲震天吼:“南钰——”

既靈吓一跳,印象中的譚二少連砍應蛇都是斯斯文文的,何曾這麽“勇猛”過。

馮不羁也驚着了,連忙阻止:“你別在這兒喊,回頭南钰沒來,倒把異皮招來了。”

譚雲山擺擺手:“異皮要出來早就出來了,它就是成心躲着呢……”一定有什麽我們不知道的謀算——這最後半句已經到了嘴邊,轉了幾圈,還是被譚雲山咽了回去。

譚雲山一連叫了幾聲,衆夥伴也合力幫他叫,可所有呼喚都如泥牛入海。就在大家幾乎要放棄,變回人形幫忙的白流雙已經開始罵“臭神仙”的時候,風裏終于有了微弱回應——

“我……在……”

那聲音極遠,像在天邊,斷斷續續,模模糊糊,根本沒法聽。

“難道這裏太深了,天上的聲音傳不進來?”馮不羁皺眉摸摸下巴,“要不我們回洞道裏再試試?”

這麽扯着嗓子喊可要命了,夥伴們幾乎沒猶豫,就采納了這個建議。

然而洞道內聲音沒比崖底好多少,四人只得繼續一路往上,最後生生回到了最上面的洞口,方才清晰聽見了南钰的聲音——

“人呢——喂——你們到底在裏面怎麽樣了——”

聽得出,這位塵華上仙是真的在擔心,而且嗓子已經有點啞了,顯然在他們爬回來的過程裏,對方也沒少呼喚。

“我們沒事——”譚雲山盡最大力氣回應,但怎麽聽都已經有氣無力了。實在怪不得他,自打進這山洞,來來回回趕的路加在一起頂得上翻兩座大山,他能堅持到現在,都是老天眷顧。

“啥?”顯然南钰還是沒聽真切,只好繼續吼,“你們是不是已經快到洞口了,那就幹脆出來說,你們在洞裏說話我聽不清楚,而且塵水鏡也什麽都看不見——”

既靈解下水囊遞給譚雲山,然後替他擡頭和南钰大聲道:“我們出不去,洞口被妖氣封住了——”

天邊幾乎是瞬間傳來質疑:“既靈嗎?你說什麽呢,洞口沒被封啊,就一個蛛網,不是已經被你們進洞的時候弄掉了——”

剛準備喝水的譚雲山猛然擡頭,既靈也懷疑自己聽錯了:“沒有黑紫色的濁氣之牆嗎——”

天上也有點蒙:“沒有啊,就是再正常不過的洞口,沒有任何東西堵着——不對啊,你們不是已經快到洞口了嗎,看不見光?”

他們所在的位置其實是最初的那個洞道中間——譚雲山就是在這裏用菜刀發現土牆的,所以他們現在等于往前走到頭,是洞口,往後走到頭,是萬丈懸崖,而不管前路後路,都幽深曲折,別說洞外的陽光,就是在洞口放個火堆,那光線也不可能七拐八拐到這裏。

但南钰敢這樣問,就證明他說的都是實話。

白流雙有些不确定地咕哝:“該不會真被異皮跑了吧?”有那團濁氣之牆,還可以說異皮在洞內,如今牆都沒了,實在不太像好兆頭。

“還等什麽,趕緊追啊!”馮不羁見譚雲山又喝了口水,簡直要急死,“萬一讓異皮跑出霧嶺,你還去哪裏捉他!”

譚雲山也急,也想馬上去洞口看個明白,如果真能出去,那簡直太好不過,哪怕讓異皮跑了,起碼他和夥伴們是安全的。但從剛剛開始,心底就一直有種怪異感,近乎于直覺,說不清道不明,卻清晰存在。

“還能聽見我說話嗎——”天上的塵華上仙也急,感覺再得不到回應,都容易沖下來,“你們到底怎麽樣了——”

“別喊啦——”白流雙焦躁地大聲回應,“我們這就去洞口——”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洞口的濁氣之牆究竟如何了,自然看了最明白,何況剛剛那麽累他們都爬上來了,再走一段平路,實在小意思。

譚雲山雖覺得哪裏不對,卻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四人就這樣往回走,沒多久,便看見了洞外照進來的光——顯然,南钰沒诓他們,濁氣之牆是真的沒了。

洞內長久的壓抑憋悶讓觸手可得的廣闊天地充滿了致命吸引力,衆人都不自覺加快腳步,希望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個鬼地方,于朗朗乾坤下再好好向塵華上仙打聽打聽……

除了既靈。

在距離洞口還有約二十尺的地方,她拉住了譚雲山的胳膊。

譚雲山身形一頓,不解看她,外面的藍天白雲一伸手就幾乎能碰見了,為何臨到關頭攔住他?

既靈也不知道,但就是直覺不對,于是不說話,只深深看着譚雲山,緩慢而用力地搖了下頭。

譚雲山不認為自己和既靈之間存在那種“一切盡在不言中”的領會默契,但這一刻,因為對方一個再簡單不過的搖頭,他整個人忽然就靜下來了,先前被南钰的催促、馮不羁的焦躁帶起來的紛亂,奇異地散了個幹幹淨淨。

人一煩亂,頭腦就容易發熱,一靜,思緒則才會清晰。

“馮兄、流雙,”譚雲山叫住仍往前走的兩個夥伴,“回來。”

白流雙聞言回頭,腳下未動,直到既靈招手,才颠颠跑過去:“怎麽了,姐姐?”

譚雲山坦然接受差別待遇,繼續召喚不動的馮不羁:“馮兄,先別出去,過來我們再好好把事情捋一下。”

馮不羁一臉不情願:“出去捋不行嗎?這裏真的快把人憋死了!”

譚雲山理解他的心情,洞口就在眼前,十幾步路的事。但是不行。有時一步之差,都可能天壤之別。

但這些他都沒說,他只說:“馮兄,信我一次。”

男人之間,話說到這份兒上,就不需要其他解釋了。馮不羁縱然一臉不甘願,還是轉身回來。

四個在山洞裏幾乎要累斷腿的人圍成一圈,席地而坐,沾地的一剎那,四張灰撲撲的臉都發出同樣舒服的嘆息——就這麽歇着,最好連根手指頭都不要動,他們能坐到地老天荒。

“南钰——”就在大家還沉浸在一動不想動的氛圍裏時,譚雲山忽然喚了一句,不算喊,只能算是比正常稍微大了一點聲。

可上方很快傳來清晰回應:“在呢在呢,你們到底幹嘛呢,怎麽還不出來?”

這一次再不是天邊,而是一清二楚的,頭頂洞壁,仿佛南钰就貼在那裏和他們說話。

“我們就在洞口了,”譚雲山舒口氣,道,“但暫時不能出來,想請你幫個忙。”

南钰陡然警惕起來:“我憑什麽要幫你?”

譚雲山理直氣壯:“憑我們把所有秘密都告訴你了,憑我們拿你當朋友,憑我們相信這世上不只有人心隔肚皮,還有患難見……”

南钰:“夠了!先說好,觸犯九天律法的事絕對不行!”

既靈不自覺樂出聲,她還以為對方會再三嚴詞拒絕,畢竟他們這一群人惹了不少麻煩,隊伍裏還帶着個妖,所以她原本盤算的是配合譚雲山軟硬兼施,哪知這位上來就亮出了如此低的底線。

譚雲山也沒想到這麽容易,欣喜之餘,也有些羞愧,因為就在剛剛那一瞬,他已經琢磨出了無數個應付對方拒絕的反感,有一些還挺……不厚道的。

“異皮,”不再猶豫,譚雲山直奔重點,“能不能告訴我們有關異皮的情況?我們在洞內遍尋不到異皮,卻發現了一座鎮妖仙陣。”

南钰猝不及防,重複道:“仙陣?”

譚雲山道:“對,九天四方陣。”

南钰:“……”

譚雲山:“塵華上仙?”

南钰:“這都什麽跟什麽啊,為什麽你們遇見的東西永遠不在我的學識範圍內!!!”

譚雲山十分過意不去,但眼下這局面,天上這位仙友是唯一依靠了:“上仙人脈甚廣……”

“知道了!”南钰扶着塵水鏡臺,一咬牙,有了決斷,“等着,我去去就來——”

這突然而來的使命感是要怎樣!

離開塵水鏡臺後的南钰以最快速度往仙志閣禦劍狂奔,及至抵達仙志閣門口,差點撞倒正往外來的隽文上仙,他才險險停下。

仙志閣乃九天仙界唯一的藏書閣,共七層,其內藏書包羅萬象。但凡仙人,無分上仙散仙,均可來此盡興浏覽習讀,但僅限于一到六層,最上面一層是禁地,除非有天帝下旨批準,否則誰也不可進。

南钰對那神秘的第七層也沒任何興趣,單下面六層的,就夠他看到生生世世。

隽文上仙司職仙志閣,每天都在這一畝三分地轉悠,卻頭回見仙友這麽風馳電掣過來的,連忙關心詢問:“塵華上仙何事如此急切?”

南钰緩了口氣,才道:“找本書看看。”

隽文上仙打量他半晌,總覺得他不像來看書倒像來撕書的,不過仍禮貌道:“塵華上仙随意看。”

南钰謝過隽文上仙,一路直奔第五層。

等待師父禁足解除的那幾天,他來過這裏一次,為的就是查查那幫人口中的上古五妖獸,看看他們還有沒有其他隐瞞。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讓他在茫茫書海中找到一本《上古妖獸注》,奈何裏面可不是五只,而是五千只都不止,幾乎把上古妖獸記全了,厚厚一大本,還沒個引子,他翻得快眼花了,都沒找到一只那幫人口中的。本就是心血來潮之舉,他也沒太執着,加上後來惦記着回塵水鏡臺監視那幫人動向,便草草離開。

誰會想到,今日故地重游。

但書不會因為他的二度光顧而自動翻到需要的紙頁,南钰捧着再度找到的“妖獸注”,沒翻呢,就身心俱疲。

“冒昧問一句,可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身後傳來隽文上仙溫和的聲音。

南钰回過身來,同這位不大相熟的上仙客氣笑笑:“怕是幫不上。”

隽文上仙仍然笑得溫文爾雅:“說來聽聽呢,別的我不敢誇口,但若是仙志閣裏的書,講句托大的話,閉着眼我都知道哪一本在什麽地方。”

南钰嘆口氣,把手中極具分量的書卷掂一掂,苦笑道:“書我是找到了,但沒引目,不知猴年馬月才能翻到我要的那頁……得了,大海裏撈針吧。”

“上古妖獸注……”隽文上仙低頭念了一下書名,問,“上仙想查上古妖獸?”

南钰頓了下,說了一句八分的實話:“我司職塵水,近日發現似有上古妖獸在人間塵水附近作亂,職責所在,沒辦法。”

隽文上仙點點頭,不疑有他:“上仙可知妖獸名字?”

南钰心中不喜,總覺得這人打聽太多,但畢竟人家地盤,只得稍微吐露一點:“應蛇。”

他特意挑了個已經被收服的,以免節外生枝。不料話音剛落,手中書卷就被人取走,眨眼功夫,真的就只眨了一下眼,書卷再度回到他手中,已呈翻開姿态,翻開那頁的第一句話,赫然是:應蛇者,上古之妖獸也……

南钰猛地擡頭,看隽文上仙的眼神幾近膜拜了。

隽文上仙笑笑,還是一派儒雅:“若有需要,上仙再找我。”

“別走!”南钰出聲挽留,情真意切,“現在就需要你……”

霧嶺,洞穴內。

四人已經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一炷香不算長,但對着觸目可及的洞口,忍着不出去,還挺考驗定力的,尤其身旁還有個時不時攪和一下的人——

“為什麽非要坐在這裏等呢,太奇怪了,洞外多好,陽光明媚,鳥語花香!”馮不羁不知撓了多少回頭,幸而他頭發短,否則怕要被薅掉許多。

既靈已經習慣了,不急不惱,用微笑安撫夥伴。

白流雙覺得他聒噪得有點讨厭,但既靈沒說話,她也就靠着自家姐姐假裝心平氣和。

譚雲山也沒惱,事實上在被既靈攔住、決定不出洞後,他已經徹底冷靜下來。可越冷靜,越覺得馮不羁太過火急火燎,這會兒,終是淡淡開口:“馮兄,自崖底返回這一路,你就一直特別着急,到底急什麽呢?”

馮不羁怔住,支吾片刻,才猛地拍他肩膀一下,哥倆好似的笑:“我就這性子,你第一天認識我啊!”

譚雲山知道馮不羁是急性子,包括剛剛拍過來那一下,也是标準的馮不羁式爽快,但——性子急歸急,直爽歸直爽,馮不羁卻從不會給夥伴添亂。

若打仗,他永遠是沖在最前面那個;若隐忍,他則是整個隊伍最堅實的後盾。他有一百二十歲,他吃過的鹽比自己和既靈吃過的米都多,他懂得審時度勢,知道進退相宜。

“我回來了,還在嗎——”

頭頂驟然炸開的呼喚吓得譚雲山一激靈,南钰這嗓子絕對丹田運氣,還帶着某種迫切,讓人不管前一刻想什麽,都立刻無條件中斷。

“在——”回應的是既靈,她也聽出南钰的焦急了,“怎麽了?”

南钰深呼吸了兩下,穩住聲音,努力讓每個字都清晰圓潤:“異皮者,上古僅存之至魔妖獸也,精變幻之法,懂竊魂之術……”

“你能不能說明白一點!”白流雙實在聽得雲裏霧裏,“怎麽變幻?如何竊魂?”

這一回白流雙的簡單粗暴正中南钰下懷,他甩甩頭,把剛記下來的那些文绉绉的字句都丢掉,直白明快才符合他現在焦灼的心情:“異皮懂變幻之法,可以變成任何人、獸、物,更重要的是他只要吃掉一丁點身體發膚,哪怕只是一根頭發,一塊指甲蓋大的肉,就可以竊取到被吃者的言談舉止,行為習慣,且模仿得惟妙惟肖,這樣的竊魂之術同變幻之法配合,幾無破綻!”

随着南钰的一口氣說完,洞內陷入安靜。

死寂一般的靜,連風,都好像更冷了,吹得人後背發涼。

南钰看不見洞內情況,又等不來回應,也顧不上什麽合适不合适了,直接問:“你們剛剛有沒有分開過?或者有沒有人單獨行動過?離開一下也算!如果有……”

洞內四人聽得真真,之所以沒回應,是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們彼此看着,盡是熟悉的臉,可也正是這一張張臉,越看越讓人心裏發毛。

“如果有,”南钰的聲音慢慢沉下來,“或許異皮已經在你們中間了。”

第 38 章

二探崖下,既靈對白流雙的囑咐就多了起來,畢竟異皮用妖法封住洞口,擺明甕中捉鼈,敵在暗,我在明,不可不防。

白流雙知道不可掉以輕心,破天荒耐心聽完全部唠叨,而後才化為紫色光團。

一個時辰之後,她安全返回。

這一次她在下面仔仔細細搜尋了所有角落,恨不能把每一寸地皮都翻過來了,卻仍沒有任何收獲,既無繩索,亦無通路。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沒遇上異皮,或者說異皮依然沒有冒頭。

但在白流雙看來,還不如讓她撞見異皮呢,豁出命去打一架,也比現下的煎熬強。

“斷了的繩索也沒有嗎?或者已經腐爛了,可能你沒在意?”譚雲山不死心。

白流雙搖頭,滿頭滿臉灰撲撲:“我已經快把鼻子拱到地裏了,真的就只有泥土和石頭。”

既靈蹲在懸崖邊,看着黑洞洞的下方,第一次有種渾身力氣沒處使的無可奈何。嘆口氣,她半轉過身,擡臉沖幾步之外的譚雲山苦笑,半調侃半自嘲道:“別難為她了,可能真是失足掉下去的。”

譚雲山看她片刻,忽然道:“過來。”

既靈愣了下,一時沒動。

譚雲山幹脆伸出沒綁着絲帕的那只手,一邊招呼一邊又重複了一次:“過來。”

既靈氣結,心說你這是招小狗嗎,偏身體還特聽話,騰就站起來了,沒轍,她只好大踏步走到譚雲山跟前,揚起頭,輸人不輸陣:“怎麽?”

譚雲山十分滿意,眉眼舒展:“離懸崖那麽近幹嘛,又不是多往下看一會兒異皮就能上來,這裏多穩當。”

既靈怔住,心裏泛起異樣,有暖意盎然,亦有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還不至于被風吹下去。”

“萬一底下的人寂寞,想拉你下去陪呢。”譚雲山嘆息着搖搖頭,一臉“你還是太幼稚”的神情,“小心駛得萬年船。”

“……”既靈知道自己為什麽總想敲他了,因為根本說不過,必須動手!然而眼下肯定不是“自相殘殺”的好時機,她只能牙癢癢地問,“那請問我們的船接下來該往哪兒去?”

本就是一句故意堵對方的話,沒成想譚雲山直接道:“站在這兒別動,我去去就來。”

說罷,他拔出菜刀,轉身就往回走,走出兩步還不忘背對着囑咐身後的馮不羁:“馮兄,幫着看着點,別讓她又貼到懸崖邊沒頭沒腦往底下看——”

話音飄散,他已消失在幽暗洞道內。

馮不羁看看離懸崖好幾步遠的既靈,再看看從頭到尾都站在懸崖邊的自己,忽地心酸起來。但面對兄弟的信任,他還要含淚承諾:“譚老弟,交給我——”

“我”字剛出口,洞道內忽然傳來“當——當——”的聲音,不時還有火花閃現,雖看不清楚,卻也依稀可辨是菜刀在砍岩石洞壁。

既靈和馮不羁面面相觑,不懂譚雲山在搞什麽名堂,總不能是找不到異皮,拿菜刀去來時的洞道裏洩憤吧。

很快,菜刀砍洞壁的聲音就慢慢低下來,顯然譚雲山已經越走越遠。按照他離去時的速度,估計用不了多久就能一路砍回洞口。

然而譚雲山砍到半路就停了,因為菜刀終于砍到了一方土,近半刀身牢牢切入,再沒被堅硬岩石震得手掌發麻。

“既靈,馮不羁,白流雙,過來幫忙——”

譚二少該護着夥伴的時候護着,該使用勞動力的時候也絕不含糊。

三位夥伴聞訊狂奔而來,淨妖鈴、桃木劍、狼爪子齊上陣,連同譚雲山的菜刀,生生将岩壁挖開一個大洞。

說是挖出的洞也不恰當,因為那裏原本就應該是一個洞口,只不過被人用土給砌住了,就是黃州本地的土,粘度大,又土質細密,壓實誠了和石塊一樣,但真用刀劈斧鑿,就能覺出軟來。而且砌這土牆的人似也沒打算真的封住這裏,牆造得并不厚,即便單槍匹馬,多挖一會兒也就挖開了。

但這牆的僞裝性卻極強——洞內幽暗,土又混了白灰,與洞壁幾成一體,即便舉着火把也難分辨。

“你怎麽知道這裏有路?”白流雙百思不解,又心情複雜,“有路你還讓我在下面瞎跑!”

沒等譚雲山答話,既靈已經攬住她肩膀:“就因為你在下面的辛苦,他才能徹底死心,繼而開闊思路得出其他猜測。”

白流雙半信半疑,眯眼看譚雲山。

後者苦笑,難得無辜:“說‘猜’都是好聽的,其實就是瞎蒙,我就覺得這麽大一個地方,不應該只有斷崖。還有下面的白骨,并不是掉在一個地方對吧,而是分散的,要非說是失足墜崖也太牽強。”

白流雙皺眉:“說來說去都是你自己想的,如果沒蒙對呢?”

譚雲山嘆口氣:“那就只能朝那堵妖牆下手了,異皮捉不到沒關系,總不能真被困死在這裏。”

白流雙想起那堵法器打不破的紫黑色妖牆,不是太有信心地瞥他一眼:“要能打破,你剛才就破了。”

譚雲山淡然地看着她,眼底卻都是自信篤定:“剛才沒打破,不代表永遠打不破,世上沒有毫無破綻之事,就看你肯不肯花時間花心思去琢磨。”

白流雙定定看了他半晌,又想起自己曾經吃過的虧,信了。

如果“詭計多端”算作一門修行,她想,譚雲山哪還用捉什麽妖獸,根本可以直接升仙了。而且這人最厲害的地方就在于不懂什麽叫“沒轍”,什麽叫“絕境”,連帶着也就很少出現“挫敗”這樣的負面情緒,更別說“自暴自棄”。一招不行,就想第二招,招招失敗,就退而自保,反正怎麽樣都能讓自己舒坦,某種意義上講,這種人簡直無敵。

“這是什麽?”所有人進入新洞口,馮不羁走在最後,一腳踩到挖散的松軟泥土上時,忽然被一抹隐約的草黃色吸引了注意力。他納悶兒彎腰,用手撲棱開土,赫然一張法術符紙!

三夥伴因他疑惑低喃紛紛駐足回頭,見他捏着一張符紙直起腰,不免詫異。

沒等開口詢問,原本完好無損幹淨得根本不像被埋在土牆中的符紙忽然燒起來,灼得馮不羁下意識松手,火團落地,轉瞬熄滅,只剩一小撮灰燼。

譚雲山看得一頭霧水,但既靈卻懂。

凡人捉妖,也有各種不同流派方法,像她和馮不羁,走的就是最普遍的“法器為主,武藝為輔”,此法雖簡單粗暴,但也好學易懂,哪怕如馮不羁那樣自己做個桃木劍,依然能大殺四方。但有好學的,就有難學的,有簡單的,就有深奧的,比如“符術”。

她和馮不羁曾經畫的“鎮妖符”,若嚴格區分起來,也算“符術”,然而千百年來,像這樣流到江湖上的“符術”一只手就數得完,真正玄妙、博大精深的“符術之法”仍在特定的人群裏秘密傳承,這也使得符術捉妖者成為江湖上最特別的一支,雖數量不多,然但凡出手,必定引人圍觀探究。

“現在還有人用符術?”白流雙也認得這個,但最後一次在白鬼山上見到符術捉妖者幾乎可以追溯到一百年前了,她還以為這東西除了一個鎮妖符,剩下的早失傳了。

“有,”既靈簡單答她,“只是很少。”

馮不羁無暇想其他,滿腦袋就一件事:“有符術捉妖者來過這裏,并且砌了這堵牆。”

譚雲山聽到此處,心中了然。他不需要懂什麽是“符術”,反正從字面和夥伴的三言兩語中已基本能夠理解,就是捉妖法的一種,他關心的是:“符紙藏在牆中有什麽作用?”

馮不羁道:“防妖。符紙入牆,對人無任何差別,牆還是那堵牆,但對于妖,卻不可靠近,遑論推倒。”

“難道這牆是為了擋住異皮?”白流雙說話向來不喜歡想太多,但有時候太離譜了,也得趕緊找補,“不對啊,異皮想出來直接飛上懸崖就行了,又不是傻子,還非得找路。”

六道正在探尋前路的目光幽幽飄來。

白流雙:“……我說的是妖獸,又沒說你們人!”

想不通的事情硬想也不是辦法,再說他們已被困在洞中多時,眼前是唯一的路,即便有疑,也只能頂着頭皮上。

陰風,一陣陣往骨頭縫裏鑽。

四夥伴在新的洞道內摸索前行,雖一腳深一腳淺,卻能明顯感覺到是在往下走。

洞內太靜了,靜得連呼吸聲都顯得那樣清晰,馮不羁終于受不了,聊閑話似的又撿起了“那堵牆”:“我們不是第一個闖進來的捉妖者,至少前面還有一個會符術的呢,就是不知道他是誤入,還是和我們一樣專門來找異皮。”

沒人回答他。

已成狼形的白流雙小心翼翼聞着氣息,既靈全神貫注警惕前方,譚雲山則一直在思索進洞後的種種。

洞口蛛網,黑紫色濁氣之牆,懸崖下的白骨,藏着符紙的土牆,毫無預警被封的大洞口,被符術捉妖者離奇封住的岔路洞口,還有那個一直不見蹤跡卻仿佛如影随形的異皮……這些事情就和腳下的坑窪一樣,左一個右一個,煩亂,沒有窮盡。

馮不羁撇撇嘴,不言語了,反正壓根沒人聽見,也不算尴尬。

三人一狼就這樣摸着洞壁一路向下,幾乎快把腿走斷了,終于抵達盡頭。盡頭又是一堵土牆,衆人合力挖開,果然,裏面仍有一張符紙。

按照時間和向下的坡度推算,他們怎麽覺得也該走到底了,但推倒這一面出口的符紙土牆之後,映入眼簾的還是一處斷崖,差點讓幾個人絕望。幸而,走近懸崖邊終于看清,此處離崖底不過三層閣樓高,微微俯視,巨大的法陣和或立或倒的四根柱子,一覽無餘。

“難怪小白狼在下面找半天沒找到路,這地方這麽高,上哪兒看去!”馮不羁忿忿不平,“還兩頭都砌了土,那個人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啊,千方百計把這條路藏住有什麽用,又擋不住妖!”

“但可以擋得住人。”譚雲山終于從一團亂麻中串起幾件,轉頭問兩個夥伴,“這是鎮妖法陣嗎?”

既靈凝視着下面的法陣,将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在此之前,不用看,她就可以很有底氣的說她不認得,因為師父根本沒教過她任何陣法,就像從沒和她講過九天仙界與神仙一樣,連鎮妖符,都是下山之後她從其他修行者那裏學來的;可此刻,當真正看見了這個法壇的時候,她卻沒辦法斬釘截鐵了,因為她真的覺得自己見過類似的東西,可是何時見的,何處見的,見到的究竟是什麽,全然恍惚,甚至連“我見過這個”的認知,都像日光下幾近幹透的水漬,似有若無。

譚雲山把她的沉默理解成了“不确定”,便轉而看馮不羁。後者不負所托,沉吟半晌後,道:“的确是鎮妖法陣……”

譚雲山總覺得他還有後話,無聲挑眉。

馮不羁卻忽然提氣縱身,一躍而下!

譚雲山吓得呼吸一滞,那廂馮不羁已靠輕功翩然而落,回頭向上望過來道:“我得去看看柱子上的雕紋才能進一步确認。”

譚雲山仰頭望茫茫黑暗。

既靈忍着笑湊過來,幫他對下面夥伴喊:“下次記得先說後跳——”

馮不羁豪邁一揮手:“得嘞——”

既靈又轉頭看譚雲山,臉上的笑意仍未退。

譚雲山怎麽看怎麽覺得那模樣像邀功,立刻道:“貼心。”

既靈沒好氣地翻個白眼:“我是想問你打算怎麽下去!”

譚雲山窘,他們這默契算是培養不出來了。探頭又看一眼不算高但也絕對不矮的下方,他決定安全第一:“你們下吧,我站在這裏,正好可以眼觀六路,幫你們放風。”

既靈明知道他是不敢跳,偏偏對這說詞還無可奈何,正盤算着以自己的輕功和力氣能不能帶動一個大男人平穩着陸,就聽見下面馮不羁發現了什麽似的,大聲道:“果然如此——”

“怎麽了?”既靈有點心急地問。

好在馮不羁從不賣關子:“柱子上的是九天雲紋,這是仙陣!”

既靈錯愕,異皮究竟何方神聖,能勞煩仙人布陣将它困于此穴?可話又說回來,既然仙人已經制住了它,為何不直接剿滅,反而要費力修這仙陣呢?

疑問接二連三冒起,頭頂卻忽然傳來異動!

譚雲山和白流雙一樣聽見了,兩人一狼一齊擡頭,只見數塊巨石正自上方崖壁滾滾而來!

“馮不羁,小心落石——”既靈幾乎是下意識地喊出聲。

剛喊完,腰上便傳來巨大力道,她瞬間失去平衡,跟着力道往身後洞道裏倒。

摔進洞道的一瞬間,自上滾落的巨石蹭過洞口,轉瞬砸到崖底地面,巨大聲響裏,塵土飛揚。

既靈這才發現自己靠在譚雲山身上,片刻前還因不敢往下跳而各種找理由的譚二少,一手抱着她,一手撈着小白狼,不難想象剛剛千鈞一發之際反應有多靈敏,動作有多矯健。

真不知道這人到底是勇是慫。

譚雲山不知夥伴心思,見姑娘、小狼都無恙,便很自然松開手,起身上前,沖着下面大聲詢問:“馮不羁,還好嗎——”

同剛剛叫全名提醒一樣,真正挂心的時候,反而顧不上稱兄道弟了。

仍未平息的塵土裏,一片混沌,一片寂靜。

譚雲山不自覺提起心,又喊了一聲,比之前大得多:“馮不羁——”

沒有回應,只有譚雲山自己的回音。

既靈已來到他旁邊,直接道:“我下去看看。”

譚雲山下意識想阻止,但還有一個夥伴在下面生死未蔔,索性豁出去了:“我跟你……”

話還沒說完,下面的混沌裏終于傳來熟悉而粗犷的聲音:“我沒事——”

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放下。

譚雲山稍稍舒口氣,恢複從容:“馮兄,先上來一下——”

沒多問,塵土中很快騰起一人,躍回崖洞,頂着滿頭滿胡子的灰,問:“怎麽了?”

譚雲山以行動代替回答——一胳膊挽住他,一胳膊挽住既靈,而後昂首挺胸:“帶我飛吧。”

既靈樂不可支,明明想揶揄,卻又覺得這樣的譚雲山着實可愛。

如此這般,譚二少終于在夥伴的幫忙下,過了一把飛天少俠的瘾。白流雙跟在他們身後,同樣穩穩落地。

此時,塵土逐漸回落,視野愈發清晰。

從上面滾落下來的巨石在崖壁底下堆成一座小山包,幸而沒有真的傷到仙陣,只是橫在地上的那根倒伏柱子被埋住了大半,剩下三根柱子和仙陣中央,幸免于難。

第 37 章

霧嶺,黃州最詭谲莫測的地界,沒有之一。

黃州少雨,多沙土,一年到頭也未必能見到一次起霧的天,偏霧嶺,終年霧氣缭繞,沿着黃州邊界縱橫綿延,像一道望不見盡頭的雲霧之牆。

黃州人沒有願意靠近霧嶺的,哪怕獵戶或者采藥者都避開這裏。一來覺得異像不祥,二來霧嶺上飛鳥走獸幾近絕跡,亦不見草木,只滿眼光禿禿的山脊,了無生機,一片死寂。

正因霧嶺荒蕪,當一片密林出現在眼前時,趕了五天路而後又在霧嶺裏尋覓了五天的四人,終于覺得看見了曙光——事有異,妖必藏。

果然,穿過密林,塵水仙緣圖上所畫的異皮藏身的洞穴,便映入眼簾。

洞口成拱形,約一人高,六尺寬,其上布滿密密麻麻的蛛網,将洞口糊得密不透風。

但那畢竟只是蛛網,尚禁不住一人,何況四人一齊往裏沖。

入了洞穴,陡然冷起來,不同于黃州的幹冷,而是延續了霧嶺的濕冷,像一根根針往人的身上紮。

四人起先還能打趣,可走沒多久,便都不自覺正色起來。針一樣的冷成了深入骨髓的陰風,吹得人刺痛難忍。

馮不羁不停地拿手胡嚕胳膊,以驅散手臂毛孔中的詭異涼氣:“太奇怪了,絕對有妖氣,但為什麽我一點都聞不到?”

既靈不語,她手中的浮屠香也是一樣,無任何反應。

幽暗深遠的洞穴裏,未知的前路和如影随形卻又抓不住的危險氣息讓人有一種壓抑的緊張。

胳膊忽然被人抓住,既靈一怔,轉頭,是白流雙。她看着仿佛沒有盡頭的幽暗前方,臉色發白,像是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抓了別人的袖子,但渾身克制不住的顫抖清晰傳遞到了指尖,又從指尖傳遞給了既靈。

“怎麽了?”既靈将浮屠香遞給另一邊的譚雲山,然後才空出手輕摸了兩下白流雙的頭。

“姐姐,能不能不要再往裏走了……”敢和神仙對峙的白流雙,竟然牙齒打了顫。

白流雙的美是熾烈的,恣意的,哪怕傷心難過時,依然帶着與生俱來的野性難馴。然而此刻,她那雙眼眸裏只有恐懼,清晰而深刻,這讓她第一次看起來不像狼妖,而像待宰羔羊,既無反擊之力,更無反擊之心,唯一能做的只剩瑟瑟發抖。

“小白狼!”馮不羁看不過去她的樣子,雖然自己也汗毛豎立,仍教訓似的低喝一聲,壯人壯己,“這連異皮的影兒都沒看見呢,你就打退堂鼓了?你找黑峤報仇的膽量都哪兒去了!”

“不一樣……”白流雙一步都不願意再往前,自成妖以來,第一次,她從心底感覺到悚然,這洞裏的氣息讓她想跑,離得越遠越好,“這個妖很可怕,我能感覺得到,真的,騙你是狗!”

這對于白流雙絕對算毒誓了。

但即便她不發,馮不羁也信。同類之間往往能有更敏銳的感知,顯然,異皮散發出的氣息給白流雙帶來了極大的壓迫式的恐懼,逃是她作為妖獸的本能。

既靈将白流雙摟過來,輕輕環住,一下下摩挲她的後背:“別怕,我在。”

白流雙用力抱住既靈,明明身量差不多,卻“小狼依人”地使勁往她懷裏蹭。顫栗感在這樣的肌膚相親中散了些,但恐懼仍在,她悶聲咕哝:“姐姐,你打不過它的……”

既靈微微彎下眉眼,一抹淺淡笑意,聲音卻沉穩堅韌:“打不打得過在天,打不打,在我。”

“不過你若真害怕,就回洞外面等。”她又道,沒半點埋怨,相反,帶着幾分不自覺的寵溺,“放心,我一定凱旋。”

或許是被白流雙纏着叫了太多聲姐姐,不知何時開始,既靈竟真的将她當妹妹了,無關容貌年紀,白流雙在她心裏,就是個亂沖愣撞的小丫頭。

譚雲山捏着浮屠香,看似凝望香縷,實則餘光一直關注這邊。既靈對白流雙的寵溺和溫柔是自然流露的,這讓她眉眼間染出與往日截然不同的美,柔軟而溫暖……

“發什麽愣呢?”在人家姐妹倆那邊不好插嘴,百無聊賴的馮不羁終于發現了望着浮屠香呆愣的譚雲山,輕推了下他,低聲詢問。

譚雲山不着痕跡收回餘光,看向馮不羁,語氣很淡,卻嚴肅:“我進洞之後也有類似感覺,這個異皮絕對不像應蛇那麽好對付。”

馮不羁先看看他,又看看被既靈摟着的白流雙,而後再度看回他,真心勸誡:“別想了,你就是怕得精魄出竅,既靈妹子也不可能讓你撲她懷裏那麽撒嬌的。”

“……”他在夥伴心目中的形象究竟是有多沒出息。

三言兩語間,那邊的白流雙已回歸狼形。

譚雲山還以為她真要聽話回洞外,眉頭剛要一皺,就見白狼一躍到了前方,對着幽深洞內炸起滿身如雪狼毛,這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個頭更大,也更有威懾力。

而後,蓄勢待發的白狼回過頭來,定定看着他們,眸子裏仍有一絲恐懼和警惕,但更多的,卻是堅定。

譚雲山懂了,她在給他們領路。狼形讓她更有安全感,也更容易嗅出妖獸同類。

既靈從譚雲山手中取回浮屠香,上前兩步,來到白流雙身邊,撓了撓她的耳朵,低聲囑咐:“慢點走。”

白狼用頭頂蹭了一下她的手心,然後一步一步,謹慎前進。

馮不羁趕忙跟上她和既靈。譚雲山落在最後,也跟着,約兩三步之遙,然後趁夥伴沒注意,拿出菜刀劃破了剛徹底愈合沒多久的掌心。有些用力,傷口略深,冒出的鮮血一滴沒浪費,全部被他擦到了刀身、刃口。而後收好菜刀,将一片血紅的掌心用絲帕纏好,既止血,又能随時解開。做完這些,他心裏終是稍稍安些。

既靈護着白流雙,那就由他來護着既靈,誰敢動,先嘗嘗譚家菜刀,再品品譚氏仙雷。

滿心滿眼都是這個念頭的譚二少,忘了去思考“他和既靈誰武藝高”的嚴峻問題,也忘了手心裏的疼。

白流雙一路嗅,一路往前。

這是一條狹窄、曲折而又漫長的路,四周皆是岩壁,沒有岔道,只能向前。

浮屠香馬上就要燃盡的時候,一行人終于到了路的盡頭,離開逼仄洞道,眼前豁然開朗,頭上是看不見頂的岩壁,腳下是忘不見底的深淵,極強的冷風不知從何處灌進來,吹得人幾乎站不住。

走在最前面的白流雙幸虧聽話沒急,這才在懸崖邊險險收住爪子。

四人面面相觑,一時詫異。

“難不成異皮在這懸崖底下?”馮不羁小心翼翼探頭往下看,一片黑漆漆,越看越不舒服。他其實不想管這地兒叫“懸崖”,因為在他印象裏,懸崖的上面該是天,甭管下面多深多險,它得是頂着光明的,讓人就算往裏跳,也跳得大氣豪邁,心情開闊。

“不好說,”既靈也探頭往下面看,相比馮不羁,更心無雜念一些,“可惜這下面太深了,什麽都看不到,而且還是沒有妖氣。”

說話間,燃到盡頭的浮屠香燙了一下既靈的手指,她下意識松開,最後一點星火落入深淵,很快消失在茫茫黑暗。

“嗷嗚——”白狼忽然短促低嚎。

既靈想也不想就道:“不行。”

“嗷——”白狼又嚎,聲音依然很低,卻明顯不樂意了。

既靈沒半點動搖:“說不行就不行,誰也不知道下面什麽樣,你萬一遇見危險,我們想幫忙都下不去!”

白狼直接開始在地上打滾,從頭耳到軀幹再到尾巴爪子,抗議之情浸透每一根狼毛。

既靈又好氣又好笑,先前怕得要死的是她,這一打定主意,不要命的也是她,難怪老話總說,孩子的臉,沒準兒。

剛要再說話,耳後卻忽然拂過一陣熱氣——

“喂……”

低而溫潤的男聲很好聽,卻總是喜歡出其不意吓她,偏她每次都中招。那一剎那的心裏發顫是控制不住的,好在她還控制得住表情,佯裝自然地回頭,故意語氣不善:“幹嘛?”

譚雲山就喜歡被既靈的刺兒紮,要是對方和顏悅色了,他反倒不自在,也不知這是什麽時候落下的奇怪病根。

扯開微笑,他不疾不徐,語重心長:“我們是結伴而行,不是跟着将帥出征,別把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扛。”

既靈立刻懂了他這是站到白流雙那邊了,當下皺眉:“可是……”

“沒有可是。”譚雲山打斷她,聲音仍溫柔,卻帶着不容置疑,“她能以精氣之形飄到下面,你我都不能;她在下面或許會遇見危險,但我們不就是奔着危險來的嗎?如果你不想捉異皮,我們立刻原路返回,我也不要成什麽仙了,咱們太太平平在地面上一樣逍遙一世。”

“……”馮不羁環臂不語。

“你我都不能”時已經把他忘了,于是後面這個“咱們逍遙一世”裏有沒有算上他,實在不是很樂觀。

既靈垂下眼睛,似沉默,也似思索。都來到這裏了,她當然不會打退堂鼓,如果眼下會飛的是她,她絕對二話不說就跳下去,但那是白流雙,不,即便那是譚雲山和馮不羁,她也會阻攔,她不希望任何一個夥伴在這樣的環境裏離開自己的視線。

譚雲山見她不語,輕嘆口氣,擡手拍了兩下她的肩膀,沉穩,有力:“所謂夥伴,不是互相保護,而是彼此信任。”

語畢不等既靈應答,已擡頭對着白流雙道:“小白狼,去。”

白流雙權當既靈的不語是默認,立刻向前一躍,于蹿出懸崖瞬間化作一團獸形光芒,飄飄悠悠向下落去。

既靈放棄似的呼出一口氣,剛想跟過去觀望,忽地嗅到一絲血腥氣。她疑惑扭頭,肩膀上的手剛離開,她只來得及看見一道虛影,譚雲山已迅速将手背到身後,一派優雅迎風而立。

見她回望,譚雲山疑惑歪頭,卻還不忘露出一個自诩風雅的微笑,欠揍的模樣和平日別無二致。

既靈想讓他把手伸到前面來,可嘴唇動了又動,還是沒出聲。

有些事情不必探究那麽細,就像譚二少什麽時候不怕疼的,就像自己什麽時候……動的心。

艱難而漫長的等待之後,白流雙終于返回,全須全尾,毫發無傷。

既靈一顆心終于落地,而變回人形簡單裹上披風的白流雙也直截了當把探來的情況告知夥伴:“下面有一個法陣,但好像已經被破壞掉了,我跑了好幾個來回,沒找着異皮,只見着幾具白骨。”怕夥伴誤會,她又強調一下,“是人骨。”

三人愣住,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想到會是這麽個情況,不僅意外,而且覺得怪異——

馮不羁:“應蛇蟄伏槐城尚能害人,崇獄也應該是在幽村附近晃悠才被黑峤吃掉,為什麽到了異皮這裏會有法陣?鎮妖陣法?”

既靈:“那幾具白骨又是誰?誤入山洞的修行者,還是破壞法陣的人?”

譚雲山沒急着猜測,而是和白流雙道:“法陣也好,白骨也好,具體什麽樣,你再仔細講講。”

白流雙裹着披風,就露出一顆腦袋,這會兒滿頭滿臉都是困擾:“這個……就是用巨石修了個壇,壇周圍東南西北四根柱子,柱子上都有紋,但東面一根倒了,橫在地上;然後壇中央一塊空地,石頭的地面上刻了一個挺奇怪的圖案,很大,但是我不認得……”

馮不羁連忙問:“柱子上是什麽樣的紋,地上又是什麽樣的圖案?”

白流雙沖他眨巴眨巴眼,實話實說:“就鬼畫符似的。”

馮不羁嘆口氣,換了個方式:“那你把它們畫出來,要是沒記住,再下去看一眼也行。”

“不用,”白流雙這回倒痛快,“我都記住了!”

片刻之後。

三人圍着白流雙的幾幅“畫作”,心情複雜。

柱子上的紋和壇中央的圖案像不像“鬼畫符”三人不知,但白流雙這個,絕對是“鬼畫符中之猛鬼畫符”。

“要不還是咱們一起下去看看吧,”馮不羁提議,“反正小白狼也探了,暫時好像沒什麽危險。”

“最好還是留兩個人在上面接應,”譚雲山道,“現在沒危險,不意味着過了一天半日還安全。”

既靈沒反應過來:“一天半日?”

譚雲山莞爾,看多了她手起刀落,偶爾的迷糊煞是可愛:“我們想換人下去,至少得弄一條藤索吧,這麽深的懸崖,沒個一天半日,哪能弄出夠長的藤索。”

譚雲山的提議得到衆人的一致認可。

想做藤索,洞內無半點材料,只能去洞外密林。雖然空手折返有點不甘,但異皮已在此三千年,若真跑了,那也是早跑了,若沒跑,便不差再等這一天半日。

原路返回的速度要遠快于先前探路,一時三刻,四人便抵達洞口。

然後,他們就僵住了。

沖破蛛網後本已光明透亮的洞口,這會兒被一層黑紫色的污濁之氣封得嚴嚴實實,洞外的光半點透不進來,若不是黑紫色時不時泛出幽暗的光,他們險些就要撞上這堵“濁氣之牆”。

衆人不敢擅闖,先用法器探路。然而無論是淨妖鈴還是譚雲山扔出去的菜刀,皆在巨大的撞擊聲中反彈回來,力道之強,險些傷了自己。

法器尚如此,別說人了。

譚雲山不再徒勞,收回菜刀,心中了然:“它不想放我們出去。”

白流雙想也不想就問:“誰?”

譚雲山道:“異皮。”

白流雙以為譚雲山不相信自己,聲音提高:“我真的在下面來回跑了許久,連個影子都沒看到!”

“那你還害怕嗎?”譚雲山好整以暇地問她。

白流雙一時呆愣:“嗯?”

譚雲山道:“那個讓你害怕到想打退堂鼓的氣息,還在嗎?”

白流雙沉默半晌,似在認真感受,最終,輕顫地點了下頭。剛剛莽撞瘋跑撒出去的恐懼感,在譚雲山的提醒下慢慢回籠。

“異皮就在這裏,”譚雲山再無半點遲疑,“如果那個法陣是為了困住它,那它現在也已經脫困了,至少,可以用妖力施法。”

馮不羁皺眉:“這怎麽辦?”

既靈擡眼看衆夥伴:“還能怎麽辦?”

譚雲山露出白牙:“硬捉呗。”

對手已經宣戰,不想被困死,只有戰勝對方,才能殺出血路。

再次回到懸崖邊,馮不羁疲憊地嘆口氣:“妖沒看見影,竟溜腿了,這王八蛋,別讓我逮着!”

既靈一看譚雲山對着崖下若有所思,也不知哪來的自信,就覺得他應該有門:“想到法子了?”

譚雲山轉過頭來,目光卻掠過她,落在了白流雙身上。

白流雙已經重歸狼形,這會兒卧在既靈身邊,一臉茫然。

既靈嘆口氣,不希望譚雲山還抱有幻想:“相信我,她再下去一百次,畫技也不會進步。”

不料譚雲山道:“這回不用她畫了,用她找。”

白狼咻地擡起頭,一副随時準備跳崖的堅決。

不等既靈問,譚雲山已進一步解釋:“我剛剛一直在想下面的人骨,想他們究竟是這麽下去的。除非全部失足墜崖,否則……”

“就一定要用繩索!”既靈恍然大悟。

譚雲山篤定點頭:“或者是其他我們還沒發現的路。”

第 36 章

南钰回九天仙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高人”。

對于一個只有二十年“司職齡”的上仙來說,他在九天寶殿附近積累下的“仙脈”實在有限,稱得上朋友的只有一個褚枝鳴,剩下關系較好的都是做塵華上仙之前,在瀛洲、蓬萊那邊結交下的散仙。那幫家夥才不會樂意聽什麽塵水什麽上古妖獸呢,不問世事、縱情逍遙才是他們的極樂。

“上古妖獸?”沒比南钰多當幾年上仙的褚枝鳴比友人還茫然,“不是都在忘淵裏了?”

三千年前那場大戰,所有被剿滅的上古妖獸不論死活,皆入忘淵。死的,精魄入淵,活的,直接打入。為的就是防止上古妖獸卷土重來,哪怕是精魄散開回歸天地也不行,因為每一縷上古妖氣都可能成就新的機緣。

入忘淵者,再無輪回,永遠保持着入淵時的形态,或人,或仙,或物,或精魄等等,在忘淵這片虛空中漫無目的地飄蕩。

這也是後世再難有上古妖獸那樣厲害的妖的原因。

“有五個漏網之魚,”南钰只得反過來給友人講解,“因為受了重傷再難回元氣,又藏匿蟄伏沒繼續惹事,所以逃過一劫。”

褚枝鳴聽得新鮮,也聽得好奇:“你怎麽知道的?”

南钰語塞。總不能說他一個神仙還要從人間的修行者那裏“請教”吧。

“算了,”南钰擺擺手,原本也沒指望褚枝鳴,“我去找師父。”

褚枝鳴連忙眼疾手快拉住他,嘆了口氣,習以為常的無奈:“那你得等。”

南钰立刻領悟,幹淨俊朗的五官瞬間皺得像胡亂了的棋盤:“我才離開幾個時辰,他就又‘面壁思過’了?!”

自家師父“随心任性”多年,當然這是好聽的講法,就那渾身挂滿破銅爛鐵的招搖樣,堪稱“放浪形骸”了,天帝睜一只眼閉只一眼,衆仙友可不幹,于是隔三差五就參一本。這裏面有真心為了端正仙道的,也有因其他瑣碎小事記恨報複的,天帝不想罰,又得做做樣子,于是“面壁思過”就成了自家師父最常收到的“天旨”。

不料褚枝鳴此番卻是搖頭:“不止。完整來說,是面壁思過外加禁足十天,隔花草仙氣,斷日月精華,任何人不得探望。”

南钰心裏一沉,這可不是面壁思過那樣的小打小鬧了。仙人雖還保留着人的習慣,仙界也有各色翻着花樣的美食,但本質上還是要靠日月草木的精氣來維持仙體,斷絕這些的禁足,絕對算得上嚴厲警告了。

“到底怎麽回事?”南钰有些急切地問。

褚枝鳴道:“帝後新得了一件寶貝,設宴邀衆仙子共賞……”

南钰:“那和我師父有什麽關系!”

帝後喜歡珍寶,時不時就辦個賞珍會,天帝不喜這風氣,所以衆上仙也是能推則推,漸漸帝後就低調了,賞珍會還是要辦,但主要邀仙子們去,都是女仙,莺聲燕語,和和氣氣。這也能跟他那個不修邊幅的師父扯到一起?

褚枝鳴知道鄭駁老在南钰心裏的分量,師父師父,如師如父,故而沒怪他打斷,而是在他低嚷過之後,才繼續道:“帝後得的是件九天罕見的星辰石,便想請庚辰上仙過去看看,石內星布究竟是何夕年月,何方星運,結果派去庚辰宮的仙婢吃了個閉門羹。”

“就因為這個?”

“帝後不甘心,親自來請,衆與會仙子随行,于是所有人一起在庚辰宮門前吃了第二個閉門羹。”

“……”

“帝後仍不願意放棄,索性由請變令,下了後旨。你師父這才開門相迎,然後當面下跪,以‘星辰石乃過去星運落石,識了何夕年月亦無甚用處,還望帝後勿貪迷舊往,多思來日明朝’為由,拒絕了第三回 。帝後什麽脾氣全九天仙界都清楚,她一狀告到天帝那兒……”

南钰握住褚枝鳴的手,示意不用繼續,他都懂——這種得罪法,依帝後的性子罷了你上仙司職都是輕的,如今只是禁足十天,絕對是天帝拉了偏架。

清清楚楚知道了原委,南钰對師父別說心疼,連半點同情都沒有了。十天還是太短,就應該來個一年半載,讓他師父明白輕重,知道收斂!

他那個端莊有禮嚴肅認真的師父啊,已徹底消失在了九天仙界的缭繞雲霧裏。

耐心等了十天後,南钰終于在禁足解除的第一時間去了庚辰宮。腹诽歸腹诽,乍見到明顯消瘦了的師父,還是心疼的。

相反,鄭駁老消瘦歸消瘦,面上倒無任何頹喪之氣,甚至比平時更神采奕奕,一見南钰便嬉皮笑臉道:“思念為師了吧?”

南钰簡直不知該氣還是該笑,将帶來的食盒在鄭駁老面前的桌案上放下,一層層打開,擺好,全是自家師父愛吃的。雖補不了仙氣,但能滿足口欲,歡喜心情。不過嘴裏卻是截然相反的唠叨:“你說你得罪帝後幹嘛,讓你去看就看一眼呗,能少一塊肉?”

鄭駁老拿起一塊糕點就咬了一大口,落了滿胡子點心渣:“我是真心勸谏。那婦人肚量小,聽不得逆耳忠言,難道還是為師的錯?”

南钰心髒差點漏跳一下,連忙壓低聲音,一字一句提醒:“那、是、帝、後。”

什麽就“那婦人”,還能不能愉快交談了!

“行行行,我一個糟老頭無所謂,我徒兒還要前程呢。”鄭駁老稍一擡手,一壺香茶自窗口飄入,落于桌案。也不知偷了誰的——庚辰宮斷了食水精氣,這會兒剛解除禁足,自不可能燒水烹茶——但鄭駁老優哉游哉地給自己倒了一杯,喝得坦然惬意。

南钰哭笑不得,對着自家師父,他向來沒轍,便也不去更正“前程”的說法,相比“擔心師父”,“擔心自己前程”若能讓自家師父更警醒,那這個會錯意也值了。

“師父,徒兒最近遇見了一樁怪事。”和鄭駁老,南钰從不拐彎抹角。

鄭駁老見他眼中鄭重之色,便也放下糕點,難得有了幾絲認真:“說來聽聽。”

譚雲山怎麽給南钰講的,南钰就怎麽給自家師父講的,一事不少,一字不漏。

鄭駁老聽完,陷入沉思,久久不語。

南钰沒敢打擾,耐心等待。

庚辰宮今日燃的柑寧香,但凡禁足解除的第一天都要燃這個香,清新,淡然,驅走郁結之氣。

一炷香之後,鄭駁老終于開口,再不複玩笑,正色嚴肅:“這個譚雲山前世一定和九天仙界有瓜葛,否則不可能為了讓他成仙又是赤霞星落又是送仙緣圖的。”

南钰的第一感覺就是譚雲山前世是仙,況且還有“人證”:“那個下凡梨亭的神仙說他是赤霞星轉世。”

不料鄭駁老緩緩搖頭:“為師自成仙以來,就沒聽過有什麽赤霞星,所謂轉世,多半是敷衍之辭。”

南钰千想萬算也沒料到這裏還藏着一個“謊言”,自家師父可是庚辰上仙,司職就是星辰星運,連他都說不知道,那這個“星”的存在幾乎可以否了:“可是編造這樣的謊話意義何在呢?”

“隐藏譚雲山的真實身份,或者說不願意對凡人透露太多,與其費勁解釋,不如找個更易于被接受的理由搪塞。”鄭駁老因思索而目光炯炯,一瞬間,仿佛又成了那個睿智沉穩的庚辰上仙,“譚雲山前世可能是仙,也可能是和九天仙界有過瓜葛的凡人,仙界有人希望他這一世成仙,甚至不惜為其謀劃鋪路……”

“這個藏在仙界的人是誰?”南钰心跳快得厲害,仿佛馬上就要窺見某個驚天陰謀。

哪成想被鄭駁老吹着胡子瞥一眼:“我怎麽知道。”

南钰嬉皮笑臉地湊近他,恭維得那叫一個走心:“師父你能掐會算啊。”

“行了,別撿好聽的說了,”鄭駁老清了清嗓子,努力維持臉上的嚴肅,以示正經,“為師就你這麽一個徒兒,你司職塵水,此事又處處與塵水牽連,為師當然不能袖手旁觀。但占星一事又不是破案,至多能占出此事的走向運程,占不出幕後之人的。”

“占出走向吉兇也成啊!”南钰來了精神,但又立刻黯然下來,“師父,你這樣是不是算私自占星,違了九天律法吧?”

鄭駁老無奈地看着一臉正直的南钰,不明白自己這麽一個精明人怎麽就收了這麽一個傻徒弟:“倘若為師被罰,那只能是你告的密。”

南钰無言以對。

半晌之後,郭駁老已閉關占星,南钰才反應過來,自己實在杞人憂天了。私自占星這種事在自家師父的“劣跡斑斑”裏,簡直不值一提。

這一占,就占了一夜。南钰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睡着的,被鄭駁老叫醒時,席地而眠的他還抱着一條桌案腿不願撒手。

“如何?”只兩個字,南钰卻問得忐忑。

鄭駁老長舒口氣,又恢複了平日的吊兒郎當:“沒大事。譚雲山這一世注定成仙,五妖獸被收服也是天命所定。”

“就這樣?”南钰總覺得自己提了一晚上的心都喂了狗,“沒有驚世陰謀?沒有九天浩劫?”

鄭駁老沒好氣地給了徒弟腦袋一巴掌:“臭小子,你就那麽希望天搖地動,世間大亂?”

“我不是這個意思……”南钰揉着腦袋,委屈咕哝。但轉念一想,也對,即便譚雲山前世是仙,那二十年前的九天仙界也無風無浪,別說二十年,自剿滅上古妖獸,這三千年來,九天仙界也沒再出過什麽亂子,更別說作惡的仙。

“事情雖然不大,但畢竟有蹊跷之處,”鄭駁老忽地話鋒一轉,提點南钰,“為師勸你還是不要疏忽大意。畢竟這九天啊,仙人太多了,各自的盤算和秘密也多,他們沿着塵水走,惹出任何麻煩,你都脫不清幹系。”

南钰想了下,沉吟道:“既然上古五妖獸注定要被收服,譚雲山也注定要成仙,那他們這一路的修行就不可能因外力改變,我若阻攔,便是逆天而行。”

“你這個腦袋究竟還要幾百年才能開竅!”鄭駁老畢生憾事之一就是沒培養出師徒默契,“為師不是讓你阻攔,是讓你密切關注。而且譚雲山成仙也好,五妖獸被收服也好,從星運上看,都不是壞事,所以如果你願意,關鍵時刻出手幫忙都行,反正收妖獸也是仙人之責,總之,越快了結此事,于你越省心。待到譚雲山成仙,再有任何事情都與你塵水無瓜葛,讓他和他背後的仙友随便折騰去吧。”

“仙友?”南钰一時沒懂。

鄭駁老道:“就是布這個局的人,再說明白點,就是希望譚雲山這一世順利成仙的人。”

南钰怔了怔,忽然懊惱地一拍自己腦門:“差點把她給忘了!”

鄭駁老不解:“誰?”

南钰四下看看,确認隔牆無耳,才低聲道:“珞宓。”

昨天光顧着講譚雲山的離奇身世了,重在槐城,幽村那裏幾乎就一嘴帶過,卻忘了提珞宓的反常。

鄭駁老聽完南钰的補充,心力憔悴:“你早說,為師能少占蔔半宿。”

南钰心懷愧疚,但更想确認:“所以她就是布局之人?”

鄭駁老謹慎道:“只能說她一定是知情者。”

南钰肩膀塌下來:“那沒轍了,滿九天仙界就沒有她能放在眼裏的,我若上門去問,問不來答案事小,再被反咬一口說我冤枉她,那可真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

知道師父已盡了最大努力,南钰真心拜謝,過後正欲告辭,就碰見天帝派人前來傳話,邀自家師父去九天寶殿下棋。

堂堂天帝,對一個剛犯過錯的上仙,于解禁足的第二天就派人過來相請,這何止是給面子,簡直算是明擺着安撫了。

更何況那事本來也是自家師父不對,南钰實在想不出眼下還有什麽可拒絕邀請的理由。

偏偏,鄭駁老就是拒絕了,理由是身體不适。

來人無可奈何,況且也并非第一次被搪塞了,對庚辰上仙各種千奇百怪的借口早已熟門熟路,三勸未果,便幹淨利落回九天寶殿了。

目送對方走遠,南钰才出聲,近乎苦口婆心了:“師父,天帝待你真的不薄,說是君臣,但哪有幾次端了天帝的架子。你就算禮尚往來,也別回回駁他面子啊,算一算,你們上次對弈是何時?五十年前?一百年前?你到底為什麽就死活不樂意去下棋了啊……”

還一句話,南钰沒敢說——

天帝也是的,滿九天仙界那麽多上仙,找誰誰都熱情洋溢地撲過去陪着對弈,為什麽還要隔三差五過來請一回,然後再被拒絕啊!這執着,堪比既靈的懲惡揚善……

南钰心裏一怔,沒來由地有些慌,怎麽胡亂琢磨着就想到既靈了?

“臭小子,為師和你說話呢!”鄭駁老難得正經一回,竟被徒弟無視了,豈一個郁悶了得。

“啊?”南钰甩甩頭,趕忙回過神,“師父你說什麽?”

鄭駁老吹胡子瞪眼:“你不是問我為何不願意再去下棋嗎!”

南钰猛點頭:“對啊,為什麽?”

鄭駁老正襟危坐,直視徒兒,一字一句,潛心教誨:“記住,悔棋者,不可交也。”

寂靜,良久。

南钰:“徒兒知錯了。”

鄭駁老:“為師很欣慰。”

棋品乃對弈頭等大事,南钰決定,以後徹底站到師父陣營,并有種想去向天帝告密的沖動,想說天帝你看,我師父還真拿你當朋友交了,可惜啊,你不懂得珍惜。

離開庚辰宮的時候南钰其實有小小失落,得來的線索比他預計得要少,唯一戳在那兒明晃晃的知情人又不能問;可等抵達九天門,他的心情又輕快起來。雖然線索少,但總歸确定了這不是什麽壞事,他需要做的是監督,而非阻攔,這就已經是不錯的結果了。

畢竟……他還挺欣賞那幫家夥的。

回到塵水河畔,沒等開口,褚枝鳴就擡胳膊一指九天門:“塵水鏡臺在那邊,這裏有我,盡可放心。”

南钰心中一熱,忽然覺得司職二十年,交下這樣一位“同僚”,足矣。

正欲奔赴九天門,腳下忽然頓住,南钰對着疑惑挑眉的友人道:“你認識的仙友多,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件事?”

褚枝鳴毫不猶豫點頭:“講。”

南钰四下看看,看完又有些別扭,好像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就處于某種微妙的“鬼鬼祟祟”中,明明他才是那個全然沒有秘密的坦蕩上仙啊!

确定沒有閑雜人等後,他才走到褚枝鳴身邊,低語道:“二十年前,羽瑤上仙在仙界有沒有和誰結怨……或者結緣。”

褚枝鳴微微皺眉,向來正直的臉上浮出一抹為難:“結怨的……恐怕會很多。”

南钰無言以對。若九天仙界有個“嫌惡榜”,珞宓直接能被衆仙友欽點榜眼。狀元當然是她娘,帝後。

“那就結緣。”南钰再仔細回憶一下珞宓看譚雲山的眼神,還有她說過的那些話,覺得此種可能性更大。

不料他說得太過寬泛,褚枝鳴有點摸不準方向:“何種結緣?”恩算緣,情算緣,平素興趣相投也算緣,像他和南钰成為摯交,亦是結緣。

“就……”南钰用力抓了抓頭,五官緊皺,好端端一俊俏少年愣是被他自己折騰得略帶滄桑,末了費勁巴拉給出個描述,“就那種黏黏糊糊你啊我啊今天好了明天又氣了的……”

“哦,”褚枝鳴這回懂了,大大方方道,“情愛之緣。”

“……”南钰總覺得從某方面來說他可能低估了自己這位仙友。

從未談情說愛過的塵華上仙交代完畢,總算回了塵水鏡臺。這十天裏他每日都以“和藹”的目光密切關注人間那四位的動向,昨天去了庚辰宮,整離開此處一天一夜,也不知道那幫人現在怎麽樣了……

胡思亂想間,塵水鏡已在南钰的法術下現出景象。

一密林山洞前,四位修行者……額,三位加一只狼妖,正對着封住洞口的碩大蛛網一籌莫展。

只聽既靈道:“蜘蛛于洞口結網不稀奇,但這麽大的洞口,竟全被蛛網糊住,難道異皮壓根不從此洞進出嗎?”

接着是拿着仙緣圖的譚雲山:“依圖所示,異皮就在洞中,且此洞僅這一處洞口,再無其他。”

馮不羁雙手抱在胸前,眉頭緊鎖:“難不成異皮已經死裏面了?”

白流雙湊得最近,臉幾乎要貼到蛛網上:“就是很普通的蜘蛛網啊,異皮肯定已經死在裏面很多年了!”

四人皆發言完畢,場面片刻微妙的安靜。

忽然,四人似有默契般彼此看看,八道目光在空中交織碰撞,末了大家一起點頭。

南钰心裏一急,已喊出聲:“哎——”

沒施法術的聲音自然無法抵達人間,而塵水鏡中的四人,已經手挽手肩并肩沖進洞內。

塵水鏡中再無人影,只隐約聽得見洞內傳出的歡聲笑語——

白流雙:“我就說是普通蛛網吧!不要自己吓自己!”

既靈:“對,你最棒了。”

馮不羁:“感覺又來了……”

譚雲山:“嗯?”

馮不羁:“那個臭小子肯定又在天上偷窺呢,我現在聞他跟聞妖氣似的 ,一辨一個準!”

塵水鏡臺,安寧祥和。

年輕氣盛的塵華上仙捂着胸口蹲下去,仰頭望天,無聲長嘯——他究竟為什麽要對這些人費那麽多心啊!!!

第 35 章

不同于前兩次的紫盔銀甲,仙氣凜然,這一回的塵華上仙只穿一件藍色的貼身軟甲,從頭樸素到腳,看起來就是個極尋常的江湖少年,唯一的裝飾僅有背後的一柄大劍,不知什麽晶石寶玉鑲嵌在劍柄上,偶爾閃出一點銀色的光。

既靈把門重新關好,回過身,就聽見馮不羁不吝贊美:“我喜歡你這身衣服,返璞歸真,這看着多順眼啊!”

南钰站在客房中央,知道自己屬于“不請自來”,也就沒拉下臉皮讨座位。況且他也實在不想坐進眼前三人中間——一個似笑非笑,捉摸不透;一個似誇非誇,完全讓他不知道怎麽接話;還一個……變成人之後倒是挺好看,就是那架勢總好像還要撲過來咬第二口。

所以說啊,妖就是妖,再像人,那妖性也是刻在骨子裏的。

“你要再不說話我們就真送客了。”旁邊傳來調侃,南钰轉頭,重新回座位的既靈與自己擦肩而過。

南钰對她的印象最深,甚至兩個多月過去了,他仍記得看見對方将赤黑狡一刀斃命時的心情。震驚,不敢相信,以及一絲……敬佩。

但這話不能說,說了,他上仙的威嚴何在——

“你們究竟是什麽人?又是從何處弄來的那張圖?還有上古妖獸的事情,誰告訴你們的!”

對,就要這樣,占據主動,先聲奪人!

白流雙:“我們還沒生氣你倒先來勁了,神仙了不起啊,神仙就能偷聽偷看啊——”

馮不羁:“小白狼,光嚷有什麽用,咬他!”

既靈:“白流雙。”

白流雙:“姐——”

既靈:“先聽他解釋,解釋得不好,再咬。”

白流雙:“嗷嗚——”

譚雲山:“這位……南钰上仙對吧,登門的第一句寒暄是很有講究的,你要不要重新再來一次?”

南钰:“我其實也沒天天監視你們……”

既靈、譚雲山:“請坐。”

馮不羁:“喝茶。”

白流雙:“哼。”

南钰悄悄擦把汗,評估一下眼前一對四的形勢,覺得坐下喝茶……也不失為一個合理開局。

茶水是溫的,主人家的目光是灼熱的,南钰勉強喝兩口,再難下咽,索性放下茶碗,實話實說:“上次問你們半天,你們什麽都不肯講,那我只能自己想辦法了。不過我堂堂塵華上仙,每日也是很繁忙的,只能隔三差五看看你們動向,結果你們可好,六十多天啊,捉的妖和說的話加在一起還不如趕路的一個零頭,你們這是修行還是逃難啊!”

既靈:“……”

譚雲山:“……”

馮不羁:“……”

白流雙:“不是只能隔三差五看看嗎?那怎麽知道我們一直趕路了?”

南钰:“……”

看破不說破是一種人與人之間心照不宣的“善意之禮”,對于狼妖,實在有點深奧。

同一時間,端坐于九天仙界塵水畔的褚枝鳴也打了個噴嚏。

路過仙友見狀調侃:“淵華上仙,你這是徹底改守塵水了?”

褚枝鳴正色搖頭:“暫時的權宜之計。”

仙友樂不可支:“你都幫着權宜倆月了。不過話說回來,今日九天門下的塵水鏡臺怎麽沒看着塵華上仙,天天見他在那兒死盯着,今日沒了,還怪想的。”

褚枝鳴不知搖頭:“或許有其他事吧。”

跟一本正經的人打趣實在是這世間最無趣之事,仙友嘆息,一邊同褚枝鳴別過,一邊琢磨南钰究竟是怎麽和這人成為摯交的,就南钰那活潑性子,還不得讓這人憋死。

黃州客棧內,南钰正在“智取”:“我的确有很多問題想問你們,但你們難道就沒有事情想問我嗎?比如绮碧上仙和天帝告狀沒有,天帝又如何裁決,這可是關系到你們性命的大事。我們可以做個交換,如何?”

既靈似有所思地看譚雲山。

馮不羁似有所思地看譚雲山。

白流雙……完全沒有思索的意思,只巴巴盯着南钰,随時準備着露牙。

作為塵水修仙這一人間團夥的智慧擔當,譚雲山回以夥伴“放心”的眼神,而後沖南钰輕輕搖頭,從容道:“不用交換,绮碧上仙的狀肯定沒告下來,否則今天下凡的就不是你了。”

南钰:“……”

他讨厭這群人!!!

“但是我同意交換。”譚雲山的轉折毫無預警,自然得就像他此刻的微笑。

南钰用深呼吸平複自己那顆忽忽悠悠的心,費盡力氣才忍住沒去拔劍——這人真的太欠揍了!!!

咚。

既靈有點抗議地敲了下譚雲山的頭,沒說話,只用眼神問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南钰心情總算舒暢些,剛想感慨自己果然沒看錯人,這姑娘絕對是這屋子裏最得他心意的,就見被敲的譚雲山不僅沒惱,相反還特好脾氣地解釋,那低而緩的聲音溫柔得跟哄似的:“我們不說,他大可以繼續監視,難不成我們還要時時刻刻謹言慎行嗎。他可是神仙,天天防着一個神仙,多辛苦。”

敢情這人喜歡被敲頭?還是他成仙太久了,人間又有了新的夥伴相處之道?

“南钰上仙?”說服完夥伴的譚雲山重新坐好,就發現眼前這位明顯走了神,連忙出聲喚,“上仙請先來。”

南钰甩甩頭,回過神,下意識道:“叫我南钰就行……不對,”他終于發現重點,“為什麽我先來?”

“你已經知道了塵水仙緣圖,知道了我們要捉妖獸,知道了捉完妖獸我就能成仙,反過來,我們绮碧仙子後面的事情一無所知,你摸摸自己良心,它都不能同意讓我們先說。”

南钰:“……”

他的良心沒什麽感覺,反倒是心特別累,累得想立刻離開這個“不友善”的地方,回安靜祥和的九天。

多辯無益,主要是也辯不過,上次怒急攻心的绮碧上仙都能讓這人三言兩語說退了,他也就別以卵擊石了。

心思一定,南钰索性和盤托出:“前次回去,绮碧上仙立刻去找天帝告狀,但被随後趕回來的羽瑤上仙在九天寶殿外攔住,就差一步,羽瑤上仙若回來得再晚點,你們和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你?”既靈一時沒想通這和南钰有什麽關系。

“對,就是我。”南钰看向既靈,不自覺緩了聲音,“告你們擾亂塵水,濫殺仙獸,告我懈怠失職,縱惡行兇,總之誰也跑不了。”

“行兇的明明是赤黑狡!”白流雙不滿嚷嚷,“那個什麽绮碧才是罪魁禍首,她憑什麽反咬一口!”

南钰沒好氣看她:“能不能有點耐心,聽我說完。”

既靈接着話茬問:“羽瑤上仙為何要攔她?”

“這就是奇怪的地方,”南钰回過頭來,緩了語氣,繼續道,“羽瑤上仙平日裏很少管這種閑事,但這回不僅攔住了绮碧上仙,還費盡口舌把她勸了回去。我不知道具體如何勸的,但绮碧上仙那邊再無動靜,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白流雙皺眉,為啥那人對着姐姐就一臉祥和,對着自己就一臉戾氣?當然,她倒不稀罕這個,但就是想不通。像她,自從見過神仙之後,就認定了神仙都是讨厭的,一視同仁,多公平。

既靈沒注意白流雙那邊,全部心神都在南钰這兒:“死了一頭仙獸還能不了了之嗎?”

南钰無奈笑笑,少年氣的眉宇間破天荒出現一絲窘迫:“其實偷溜下凡的仙獸自古不絕,何止赤黑狡一個,只要不鬧出大動靜,通常都沒人管,天帝更不會過問這種小事。”

既靈總覺得這話有些耳熟,終于想起,是當初在槐城初相識時,馮不羁說過的——

【這麽和你說吧,我們站在地上,看周圍發生的事情是大事,但人家在天上,看整個世間可能都只是一方棋盤。上古妖獸又如何,早就是鬧騰不起來的小妖……】

槐城遭了二十年洪災是小事,黑峤禍害了白鬼山三年也是小事,那究竟什麽對于九天仙界才是大事呢?既靈想不出來,只覺得心裏悶得透不過氣。

手裏忽然被塞進來溫熱茶碗,擡頭,是譚雲山。

但他沒看她,而是問南钰:“羽瑤上仙為何要替我們說情?”

南钰一邊搖頭,一邊仍不放棄地苦苦思索。

既靈喝口溫茶,舒坦些許,就聽見南钰半蒙半猜道:“因為你們幫她找回了宮燈?”

譚雲山微微斂目,不置可否。這個“幫”用得實在微妙,雖然的确是他們攪和了塵水才讓遺落的日華宮燈暴露位置,但羽瑤上仙“取回”宮燈的過程真算不得太愉快。

“你……”南钰欲言又止半晌,還是豁出去問了,“你和羽瑤上仙是不是認識?”

譚雲山怔了怔,苦笑搖頭:“真的不認識。”

南钰湊近看他打量,帶着探究和懷疑,然而對面是一雙太過平和坦然的眸子,就像杳無人煙之地的一汪湖泊,寧靜,安逸,別說看不出隐瞞和欺騙,看久了,還能讓懷疑的人心生愧疚,無地自容。

險些被滌蕩的塵華上仙趕緊別開視線,保住自己染滿世俗灰塵的精魄:“我知道的就這麽多,現在該你們說了。”

定好的事情,譚雲山也不拖延,直截了當從二十年前開始,一樁樁一件件,包括應蛇,也包括他和既靈、馮不羁的相識,悉數講給南钰聽。

南钰不知道在日華宮燈之前還有那麽多的事,聽得一愣一愣。

白流雙同樣聚精會神,因為既靈剛剛只是三言兩語講明白了仙緣圖、上古妖獸、六塵金籠和譚雲山成仙之間的關系,但既無來歷,也無經過,相比之下,譚雲山講的這些簡直精彩出了好幾座白鬼山!

時間緩緩流逝,待譚雲山講完,南钰嘴巴張得都已經酸了。

無暇其他,他直接伸手扒開譚雲山衣襟,果然,三顆痣;再轉頭看既靈,人家姑娘已提好六塵金籠給他确認;末了,他瞅馮不羁,後者立刻舉手自證清白:“我就是碰巧遇見給他倆講了兩句上古妖獸,作為一個一百二十歲的老人家,知道這些不稀奇吧?”

馮不羁的“身世”,是在譚雲山的講述間隙,他自己補充的,就是為了證明夥伴所言非虛,的确是從他這裏得知的上古妖獸,而不是和九天仙界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關系。

南钰點點頭,修行這麽多年,有機緣得知上古妖獸不稀奇,稀奇的是——

“你為何不成仙?”

馮不羁翻個白眼:“你們就不能提些有新意的問題嗎?”

南钰完全理解禮凡上仙的感受:“太奇怪了,這世上還有不想成仙的人?”

馮不羁看既靈,兩位夥伴相顧無言。

“所以你們後面還要去找剩下的三個妖獸?”放棄探尋奇人異事,南钰拿起那張剛剛畫成的完整仙緣圖,越看越心驚。

那圖絕對是來自仙界,圖上将人間屬于塵水的水系悉數标出,有些地方細到連他這個塵華上仙都容易忽略,然而塵水好畫,妖獸難尋,至少他就不知道五妖獸的隐匿處,而且他敢保證,九天仙界裏知道這事的上仙也不會有太多。三千年前的事啊,誰會吃飽了撐的去管已經銷聲匿跡這麽久的上古妖獸?

這樣一想,他再看譚雲山的眼神就複雜起來,總覺得這人背後還藏着秘密。

“上仙看我也沒用,我知道的就這些,所以只能繼續去找剩下三個妖獸,”譚雲山一臉真誠,甚至帶着些許困擾,“或者上仙有心,幫着在九天仙界打聽打聽,我感激不盡。”

南钰終于相信這人真的再無隐瞞,相反,他可能比自己更想知道緣由。

本以為只是一夥不那麽安分的修行者,這下倒好,越牽扯越牽扯不清,那上古妖獸也是,躲哪裏不好,幹嘛偏偏沿着塵水躲,一個幽村就得罪了珞宓和绮碧上仙,後面還不知道鬧出什麽事呢,要是真驚動了仙界,他這個塵華上仙首當其沖……

既靈一眼識破南钰心思,這個成仙多時卻仍帶着少年氣的上仙根本不善隐藏:“你不希望我們捉妖獸嗎?”

她沒譚雲山那麽假客氣,還一口一個上仙,但又覺得叫名字別扭,畢竟才是第三次見面,索性就略去稱呼了。

南钰倒覺得這樣直來直去很舒坦,便也真心道:“捉惡妖、蕩邪魔,本該是仙人之責,我們放任不管已然慚愧,哪有還阻攔你們的道理。不過……”

既靈剛放下的心驟然一緊,以為還有轉折,可接下來聽見的卻是對方犯愁的咕哝——

“凡人修仙,必須順其自然,哪怕有仙緣,中間出了偏差成不了仙的人也比比皆是,這就是天道,只有極特殊的情況才會由禮凡上仙下凡或者托夢提示,但聽你們講,那人又不是禮凡上仙……”

“對啊,”馮不羁出言插話,“我這個禮凡上仙已經上任二十年,梨亭仙夢是十四年前的事,正好應該由他來嘛。”

南钰聽得別扭,什麽叫“我這個”,合着堂堂禮凡上仙成你專屬的了?

但現下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你們算是把我難住了,我得回九天仙界,請教高人。”

語畢,南钰起身告辭,正可謂乘風而來,踏愁歸去。

及至南钰禦劍身影徹底成了天邊一個光點,白流雙才反應過來,嫌棄地吐吐舌頭:“還神仙呢,問這麽點事都不知道,無能。”

既靈知道白流雙心直口快,慶幸她剛才沒回神,連忙提醒:“你可別當着他的面說。”

“為什麽?”白流雙不懂,怎麽想怎麽說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除非她有心騙人,就像之前隐瞞赤黑狡是仙獸的事,但那是為了讓既靈幫忙,對着南钰,她幹嘛費這個心?

既靈笑着捏了下她的臉:“那位塵華上仙臉皮薄。”

連個座都不好意思讨,看似監視他們兩個多月,結果一打照面,險些讓他們拿話堵得無從招架,這樣的上仙,實在不好往深裏欺負。

白流雙困惑地眨巴下眼睛:“臉皮薄是什麽意思?”

既靈猝不及防,一時語塞。

馮不羁自告奮勇招手:“過來小白狼,馮大哥給你講講積累了一百二十年的人間道……”

白流雙其實不太想學,人的那些規矩禮儀什麽的之于她就像白鬼山上那些亂樹枝,既沒用又礙眼,但為了以後能更好的理解既靈說的話,她還是乖乖跟馮不羁去到一邊,潛心聽講。

既靈把喝見了底的茶碗放到一邊,低頭看着密密麻麻的仙緣圖,若有所思。

譚雲山不語,只靜靜看着。原來她的睫毛那樣長,細密而柔軟,一如被她用倔強和強勢包裹起來的那顆心。

懲惡揚善從不可能來自暴戾,而是來自善念與慈悲,那是這世上最大的溫柔。

是夜,既靈陪白流雙在屋頂吸月華。說是陪,其實也算是她自己的修行。于是一人打坐,一狼靜卧——原形更有利于汲取精氣。

可修不到半個時辰,白流雙就被一陣香氣勾引了,頃刻蹿回屋內。別說攔,既靈都沒看清它是怎麽動的,就覺得蹿出去在空中一翻,便進了下方窗口。

很快,窗內傳來動靜,先是桌椅亂撞,而後是馮不羁氣喘籲籲的聲音:“這是我辛辛苦苦烤的羊腿!再說你一個……吃什麽東西啊,趕緊照月亮去!”

“嗷嗚——”

唰——

既靈眼睜睜看着一道白影又自窗口飛出,于很遠處穩穩落地,似叼着什麽,頭也不回往前奔去。

然後才是馮不羁跳出來,以輕功狂追:“你給我回來——”

遠處很快傳來騷動:“有狼啊——”

隐約還有馮不羁火急火燎的解釋:“不是,不是,那是狗——”

既靈沒忍住,樂出了聲,于靜谧夜裏,聽着格外清澈。

“我以為有馮不羁已經夠熱鬧了,”身後傳來清朗聲音,同樣帶着笑意,“結果和白流雙一比,他簡直可以說是內斂文靜。”

既靈回頭,看見譚雲山不算敏捷的爬房身姿,笑意更深,但轉瞬,又淡了去:“你也來吸月光精華?”

譚雲山總算來到既靈身旁,穩穩當當坐下,好整以暇道:“我收了妖獸就能成仙,不用辛苦修煉。”

既靈咬咬牙,沒動。

譚雲山倒意外挑眉:“淨妖鈴呢?”

既靈吐血:“哪有人求着挨打的!”

譚雲山笑出聲,難得的爽朗,連帶着氣氛也像這一望無垠的黃土地,開闊起來。

“是不是覺得白天我給南钰講得太多了?”沒有鋪墊,他直截了當地問。

既靈也不矯情,點頭:“按理說你的事情你做主,我不該多話,但我還是覺得謹慎一點好,畢竟可能關系到九天仙界,關系到你的……前世。”

不知為何,“前世”兩個字出口的瞬間,既靈心裏掠過幾絲憋悶。那是一個她不知道的譚雲山,但一定有人知道、認識,甚至相識相交。待譚雲山成仙那日,他也應該會悉數憶起,于是舊友重逢,共敘過往。

而那時,眼前這個她熟悉的譚雲山,可能就不複存在了。

“其實我也很矛盾,”譚雲山一心想要和既靈解釋,卻沒注意到她最後兩個字裏藏着的萬般心思,“一方面,我希望借助南钰查清這件事,究竟為什麽我會有仙緣,是不是我前世真的與九天仙界有什麽關系,所以我才事無巨細皆講給他;但另一方面,我又不确定所謂的‘真相大白’,是不是一件好事。”

“珞宓認識你。”既靈不繞彎子,直接說出自己的感覺,“不光認識,還很在意你。上次赤黑狡的事情明明與她無關,她卻下來了;在九天寶殿前面勸住绮碧上仙也一樣,臨走的時候她就說過,會替你說情的。”

譚雲山不想和既靈裝傻,但莫名地更不願意和她聊那位羽瑤上仙,便輕描淡寫道:“若我前世真是仙,她當然就是仙友了。”

既靈定定看他,總覺得心頭湧着某種沖動,卻又不知如何表達,出來的話愈發帶刺:“南钰和她也是仙友,你見她關心南钰一句了?”

既靈讨厭咄咄逼人的自己,卻控制不住。

然而她沒注意到她已經把情緒壓得很低了,于是她所謂的咄咄逼人,在譚雲山聽來,反而有種耍賴的可愛。

“可能我們有什麽過節,或者……”譚雲山故意拉長聲音,拖了許久,及至既靈要急,才忍俊不禁補完後一半,“她芳心暗許,我浪子無情。”

明明就是自己翻來覆去想了卻不敢說的事,從譚雲山嘴裏出來卻讓人顧不上旁的,只想踹他:“別自我感覺良好,沒準是你單相思,人家神女無意!”

“那不能,”譚雲山想也不想就否認,“如果這樣,她應該巴不得離我遠遠的,哪能三番兩次下來。”

“……”既靈覺得和譚雲山讨論這個問題就是個錯誤,除了給自己找不痛快,沒有任何有益結果!

二話不說,既靈準備起身走人,哪知道剛動一下,就被譚雲山拉住了手腕。

那人仿佛有未蔔先知的能力,拉住她之後,就沖她笑,笑得特憨厚,特無害,特……讓人沒法拒絕。

他說:“我有點後悔了。”

他的聲音很輕,像微涼夜風。

既靈有一瞬間的恍惚,怔怔地問:“後悔什麽?”

“後悔和南钰講那麽多了,後悔讓他幫忙去查。”譚雲山靜靜說着,手卻未松。他知道自己應該松手了,但他不想,好像一松手,這個好不容易才相遇相識的夥伴就會消失。

“知道自己前世是仙,不好嗎?”既靈傻傻看着他,忘了手腕還被捉着,忘了他們正在屋頂,忘了一切一切,滿心滿眼,只有面前這個人。

“不好。”譚雲山自嘲地笑了下,罕見露出一絲不自信,“萬一我前世欠了許多人情債,結下許多血海仇,那還是不要想起來得好。”

“更何況,”他又道,目光看向夜空,終是松了力氣,不着痕跡放開既靈手腕,“人生二十載,我自問活得坦然踏實,如今還認識了你們。這一世這麽好,找那些前塵往事幹嘛,我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咚!

“這位姑娘,我都反省了為什麽還要挨敲……”

“誰會在反省的時候還捎帶誇自己半句!”

第 34 章

白鬼山的清晨,靜谧,安寧。山林一片銀裝素裹,日光照在任何地方,都反射出晶瑩的光。

幾串腳印從半山腰的某個洞穴口,一直延伸到下山路,起先還可以辨別,大約是三人帶着一頭……狼?不過很快,中間的腳印變成了一道拖行痕跡,蹭開了皚皚白雪,蹭出了灰土地皮,且一直延伸到山腳,恍若自白鬼山上下來一條黑色游龍。

白鬼山腳。

既靈是真拖不動了,低頭看看仍咬着自己小腿死不松口的白狼,深深覺得打黑峤都沒這麽累。

說是白狼,但這會兒已成了灰狼,通體泥土沙塵,偶有幾處皮毛還挂着枯草,也不知在哪裏打滾耍賴時沾上的。

“既靈妹子,哥哥以前說你執拗,是哥哥不對,”馮不羁環抱着胳膊,低頭看小白狼,眼神那叫一個苦惱無奈,“這位才是真執着。”

關鍵是既靈的堅持還有“匡扶正義”的動力在,這白狼妖到底锲而不舍個什麽勁兒啊!

既靈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來武的又舍不得,不,她現在光多看上白狼幾眼,就克制不住想蹲下來摸……

反正被糾纏了這麽久摸兩下權當彌補也是應該噠!

既靈蹲下的動作堪稱風馳電掣,手一沾上白狼就不願意離開了,順着它的頭頂摸到後頸,再返回過來撓撓臉頰,摸摸鼻頭。

馮不羁扶額,這就是他們三個人都沒甩掉一頭狼的主要原因!

“我們還要趕路,不能總待在這白鬼山啊,”既靈這話已經翻來覆去說一路了,但無半點焦躁,反而随着分離的臨近,而愈發溫柔不舍,“你好好修煉,等辦完了事,我就回這裏來看你。”

白狼妖第一百零一次低嚎,帶着委屈和天大的不樂意似的。

“唉,”馮不羁一籌莫展,“這要是個人還能多說上幾句,有什麽舍不得的解不開的聊一聊說不定就通了,這一直回不來人形可太要命了。”

白狼瞬間擡頭怒視,不過不是沖着馮不羁,而是準确找到了譚雲山。

既靈和馮不羁對譚雲山用沾血仙雷欺負過白流雙的事一無所知,于是這會齊齊順着白狼怒光,狐疑地望向夥伴:“它為什麽看你?”

譚雲山努力露出很真誠的困惑:“讓我想想……”事實上他只想了眨眼功夫,就“豁然開朗”,“一定是覺得我能想出辦法讓你們對彼此的領會更透徹。”

既靈半信半疑地眨下眼:“那你能想出來嗎?”

譚雲山從容自信:“請把‘能’換成‘已經’。”

巴掌大的一畝三分地,譚二少折來一根樹枝,在雪地上從右往左依次寫下甲乙丙三個大字,而後讓既靈把白狼帶到三個字面前。

譚雲山用樹枝點着三個字道:“我問的問題會附上甲乙丙三種回答,識不識字都不要緊,你就當這是第一,第二,第三,聽完之後,你選出符合你想法的那個。”

對面的白狼伸出爪子“啪”地拍了下“甲”字下方的雪地。

譚雲山滿意:“對,就是這樣。”

啪!

狼爪毫無預警伸過來又給了他膝蓋一下。

譚雲山決定原諒這種“洩私憤”的行為,清了清嗓子:“咳,開始了。”

“你一直咬着既靈不松的原因。甲,你希望她留在白鬼山陪你一陣子;乙,你希望她留在白鬼山永遠不走;丙,你舍不得和她分開。”

既靈:“……”

馮不羁:“我怎麽感覺仨答案是一回事……”

啪!

丙。

“很好。”

顯然在白狼和譚雲山這裏,甲乙丙很有區別。

“第二個問題,你舍不得她的原因。甲,你喜歡她,就像你喜歡你那個姐姐;乙,你想報恩;丙,你擔心九天仙界會因為赤黑狡的事情再派仙人下來。”

啪!啪!嘩——

甲,乙,揚起一爪子雪。

譚雲山神情自若地擦掉臉上的雪茬和水珠:“既然要給出來讓你選,答案當然需面面俱到,如此一來,就難免有冒犯……你再揚一爪子我就不問了直接把你恩人帶走。”

因唠叨而不耐、差一點就出第二爪的小白狼及時收手,一聲短促而委屈的低嚎:“嗷嗚……”

“第三個問題,如果既靈不能留在白鬼山,你願不願意和她一起走?”

白狼唰地擡起頭,眸子锃亮!

“甲,願意;乙,不願意。”

“……”

“這回沒有丙了!”

啪啪啪!

一連三下,差點把甲拍沒了。

譚雲山轉頭沖兩位夥伴微微一笑:“解決。”

馮不羁還沒反應過來,有點蒙,不知怎麽就把人……不,狼給拐進了隊伍,而且他們是去捉妖的,帶着個妖捉妖是什麽修行法?以毒攻毒嗎!!!

既靈顯然也是這樣想的,立刻蹲到白狼面前,認真而嚴肅道:“我們是修行人,降妖伏魔的,你是好妖,我們可以做朋友,但你如果和我們走,就要一路看着我們捉妖,雖然都是惡妖……”

譚雲山不失時機伸過來樹枝點地上三個字:“我不要看着;我可以幫你捉;我想報恩。”

啪!啪!啪!

狼爪全選。

馮不羁嘆為觀止。這真是精魄與精魄間的深度默契……

事已至此,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了,加上白狼那眼神,誰看誰都不忍心,最後三人只得重回洞中,從長計議。

接下來的十天裏,馮不羁終于說服自己接受了要有一位狼妖夥伴的詭異現實,譚雲山則心情複雜地看着既靈一點點給新夥伴“洗滌精魄”——

“我師父說過,修行不是逢妖必捉,而是懲惡揚善……”

“妖未必惡,仙也未必善,面對惡不能姑息,面對善必須保護……”

“你現在已經知道妖成不了仙了,那你有沒有想過接下來的修行是為了什麽……”

“你覺得匡扶正義怎麽樣……”

譚雲山不認為一個連人情世故都懵懂的白狼妖會明白既靈的追求,但這些話,白流雙一定會照做。

既靈之于白流雙,就像另一個澤羽,既是她的恩人,也像她的依靠,這種依靠和武藝高強無關,更像是一種心上的寄托。

譚雲山大概能看出這種心情,但也只是大概,他猜這樣的寄托應該會讓白流雙感到踏實,但也只是猜——從未有過心裏裝着一個人的感覺,無論是出于親情、友情抑或恩情,這讓譚雲山沒辦法再往更深處去探。

采買食材和應用之物的任務交給了馮不羁,于是隔三差五,他就回幽村一趟,自然也帶回了一些新情況。

十天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足夠一個偌大府宅說散就散。

黑峤離府未歸的第三天,大夫人卷錢落跑,第五天,剛怒斥完她的二夫人和三夫人也攜手而逃。三位夫人幾乎帶走了所有能帶的金銀細軟,剩下的家丁們只好分些不值錢的大物件,像是桌椅板凳,幾案屏風。

十天猶如一陣風,将黑府刮得空蕩落敗。

那廂黑府人去樓空,這廂白流雙卻終于回了人形,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譚雲山拿仙雷劈的我!”

懸案告破。

難怪明明拎回黑府的時候只是委屈白流雙假裝被打現原形,結果到了白鬼山上混戰時,竟然就真的變不回來了,現在想想,可不就只有譚雲山有“作案時間”嗎!

經過一番“教育”,譚雲山“深刻”認識到了自己下手沒有輕重的錯誤。

至此,三人組終于成了四人行,既靈則不光多出個“夥伴”,還多出個“妹妹”。

“以後你就是我姐姐,你去哪裏,我去哪裏!”白流雙說這話時的眼神亮得明耀,這讓她有一種生機勃勃的美。

譚雲山湊過來:“她匡扶正義。”

白流雙利落應答:“我斬妖除魔!”

譚雲山:“她堕入邪道?”

白流雙:“我為禍蒼生!”

既靈、馮不羁:“……”

譚雲山忍着笑沖既靈攤手:“我早就說過了,不用講那麽多是非大義,她分不清的,她只認你。”

既靈哭笑不得,這簡直是平白多了一份重大責任,從前的她只是盡量不要行差踏錯,今後幹脆是絕對不能。

馮不羁關心的倒是另外一個問題:“小白狼,咱不說修煉年頭,單看着你也要比既靈妹子大上兩三歲吧,确定要叫她‘姐姐’?”

白流雙自有一套依據:“‘姐姐’不是看誰年歲大,是看誰本事大!”

馮不羁受教地點點頭:“那你叫我‘哥哥’吧。”

白流雙蹙起好看的眉毛:“憑什麽?”

馮不羁:“我本事也比你大啊。”

白流雙:“和我有啥關系?”

馮不羁:“……”

白流雙:“哦對,你當時抓着犄角呢!馮大哥!”

馮不羁:“你還真是……愛憎分明。”

白流雙:“譚雲山後來也幫忙說話了,但是他之前劈了我,兩相扯平,而且他本事也未必真就比我大……”

譚雲山:“白姑娘,我并沒有‘認妹妹’的訴求……”

白流雙:“早說啊,害我鬧心半天!”

一行四人,就這麽“親密有愛”地踏上了路途。

五妖獸中的兩個已經收服,接下來要去的是西邊黃州,目标——異皮。

從墨州到黃州,四人趕了近兩個多月的路,中間數次遇見惡妖,但都有驚無險,也碰見過幾回好妖,不至于說相談甚歡,也算好聚好散,但它們無一例外都對白流雙産生了無盡好奇,并發出同樣疑問——帶着妖捉妖,你們是怎麽想的?

每到這時,白流雙就會變回狼形猛蹭既靈,然後譚雲山幫着回答:“我們帶的不是妖,是寵獸。”

如此這般,終于在深冬時節,抵達黃州。

黃州地處西北,氣候比槐城冷,比墨州暖,但絕對是這三個地方中最幹燥的。馬車于颠簸中艱難翻過崇山峻嶺,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黃土。西北風呼呼地吹,肅殺而蕭瑟。

四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小城,像是附近往來的樞紐,城不大,卻挺熱鬧,同外面的荒涼形成鮮明對比。

四人在城中客棧投宿下來,兩個多月,第一次睡了安穩覺。

翌日起床,吃飽喝足,馮不羁買來筆墨紙硯給譚二少,後者終于開始畫詳圖。

從墨州到黃州根本不需要仙緣圖,随便一個趕車的都能走對方向,趕對路,但要想在偌大的黃州地界尋找異皮,那就必須塵水仙緣圖出馬了。

先前找崇獄的那部分圖已然無用,需要譚雲山畫新的,譚二少也心知肚明,挽起袖子就開始,一筆一劃,專注認真。

譚雲山記得詳,畫得細,既靈和馮不羁知道要等上半天,便帶着白流雙離開他的房間,聚到隔壁吃點心喝茶,免得打擾夥伴。

黃州的點心風味獨特,馮不羁一口氣吃了半盤,忽地感覺不對,四下張望,但客棧房間就那麽大,一眼便看全了,并無異樣。

坐在旁邊的既靈吓一大跳,連忙問:“怎麽了?”

馮不羁又左右看了好幾眼,甚至跑到窗口往下看了看,末了疑神疑鬼道:“我總感覺好像有人在暗處看着我……”

既靈聽得後背一涼,也跟着環目四顧,但除了一臉茫然的白流雙,再無其他。

“總感覺?”她發現夥伴微妙的用詞,“不止一次?”

“對,”馮不羁忍了一路,因為不确定是真的還是自己敏感,但現在他忍不了了,“從一個多月前開始,時不時就會這麽冷不丁來一下,很不舒服。”

既靈沒感覺到,但也相信馮不羁不會開這種玩笑:“難道是有誰盯上你了?”

馮不羁的眉頭皺成小山,沉吟片刻,道:“也可能是我們。我問過譚二,他說也感覺到過一次,但轉瞬即逝,所以不能确定。”

既靈想不通原由:“自離開墨州,我們就是趕路捉妖,和普通的修行者別無二致,而且就算是想報仇或者圖財,那一個多月了,有的是偷襲機會,怎麽還不下手?”

白流雙托腮,對于馮不羁的“直覺”不是太信任:“多大仇多大怨啊,跟我們趕這麽遠的路,我們都要散架了,他不得吐血!”

馮不羁被質疑得有點狼狽,一狼狽,自然就需要反擊:“你一個妖,變成精魄團跟着我們飛就好了,誰讓你偏要坐馬車。”

白流雙梗起脖子:“姐姐坐馬車,我當然就要跟着坐馬車!”

馮不羁:“那現在馮大哥說有人盯梢我們!”

白流雙:“證據!”

馮不羁:“……”

白流雙:“嗷嗚——”

馮不羁:“你現在是人……”

越相處,馮不羁越覺得給白流雙這麽一副絕美皮囊,真是暴殄天物。

“這是……知道我畫完了?”譚雲山推門進來,就聽見了夥伴愉悅的嚎叫。

既靈一邊樂,一邊把桌案上的茶水和糕點移走,免得染了仙緣圖。但等到譚雲山把圖放到桌案上,她就愣了——不是預想中的異皮部分,而是一副完整的塵水仙緣圖,五妖獸盡在其上,塵水河蜿蜒至東海。

湊過來的馮不羁也愣了,但很快眉開眼笑,爽朗地一拍譚雲山後背:“終于想通了?”

聽着像問,實則贊許。

既靈擡眼,輕輕看他,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不怕我搶圖跑了?”

譚雲山笑,很淺,卻暖得可以融化白鬼山頭的終年積雪:“不怕了。”

白流雙幾乎要把鼻尖貼到桌案上了,幸而仙緣圖墨跡未幹,散發着一種她不太喜歡的味道,這才沒繼續往前。

馮不羁還記着先前的“過節”呢,故意問:“看得懂嗎?”

白流雙道:“就是因為看不懂才要仔細看。”

馮不羁:“然後呢?”

白流雙扭頭,一雙苦惱眸子對上既靈:“還是看不懂。”

既靈這才想起離開幽村後光趕路了,只和白流雙說過他們要捉妖,但關于上古妖獸和仙緣圖這些,只字未提。也不是故意瞞着白流雙,實在是這姑娘從來沒問過,她的“好奇心”就像譚雲山的“正義感”,都是傳說中的東西。

遞眼神給另外兩位夥伴——我說了?

馮不羁在這件事裏基本就是個局外人,純屬湊熱鬧的,所以他的回答是去看譚雲山。

譚二少很自然點頭,都不用暗語,直接出聲肯定:“當然可以。”

既靈看出來了,這是真不在意。

整理下思緒,她便簡明扼要開口:“這張圖叫塵水仙緣圖,圖上有五個上古妖獸,全部捉住收服之後,譚雲山就能成仙。”

白流雙似懂非懂地眨眨眼:“那你呢?”

既靈莞爾,被惦記的感覺還挺好的:“我沒有這麽好的命,不過一只上古妖獸可以讓師父留給我的法器亮起一孔,”輕巧自懷中勾出六塵金籠,“現在已經亮起兩孔了。”

“一、二、三、四、五……六?”白流雙認認真真數了一圈,末了問,“一個妖獸亮一孔,最後一個孔怎麽辦?”

既靈樂了:“不知道。”

白流雙不太開心地皺眉,早知道就不問了,不問還不想,問了沒答案才鬧心。

既靈繼續道:“但是六孔皆亮時,就會天下太平。”

白流雙立刻忘了上一刻的糾結,瞪大眼睛:“真的?”

既靈點頭。

白流雙湊近仔細端詳六塵金籠,真心感嘆:“好厲害……”

馮不羁扶額。知道了譚雲山、問完了既靈唯獨把他忘了無所謂,但一個小小法器就能讓天下太平這件事,難道不值得懷疑一下嗎!

“我就知道你們有秘密——”

一聲大喝從天而降,滿是苦盡甘來的喜悅。

四人一震,驚恐擡頭。

然而除了房梁,再無其他。

“不許跑,我這就下來——”

的的确确是頭頂傳來的,但又好像沒有房梁這麽近,不,是很遠,遠得像天邊。

問題是他們為什麽要跑?

一時三刻後,門外響起熟悉的聲音,似已記起自己的身份,比先前端正客氣許多,但因為極力壓抑着快樂和得意,聽起來很不自然:“我是南钰,能進來嗎?”

白流雙地看着姐姐和夥伴們的表情從迷茫到恍然大悟,又從恍然大悟到恨得牙癢——

“跟蹤我們一個多月再來問這個問題會不會有點遲!!!”

門外清了清嗓子,糾正:“不是跟蹤,是觀望,以塵水透而望之,乃塵華的仙家之責。”

白流雙終于聽明白了大概,也終于辨別出了門外的聲音是誰,一時後悔上次咬得太輕:“偷窺就是偷窺,說得再好聽也是臭不要臉——”

第 33 章

赤黑狡的死像一道無聲驚雷,劈得三位仙人瞠目錯愕;又像驟然而來的極度嚴寒,将周遭一切都凍住,再聽不見任何鳥獸聲,連風都停滞了,一片駭然死寂,唯有白狼哀然低嚎,或短或長,似有若無。

“你、你怎麽敢……”绮碧仙子離得最近,看得最清,卻也最不敢相信。她的聲音氣得發顫,竟連一句質問都說不完整。

既靈坦然迎上她的目光,紋絲不動,就像懸崖峭壁中生出的草木,只知堅毅,不懂低頭。

夜幕已降,冷月如霜。

視線突然被人擋住,月色也随之一暗,既靈怔了下,才發現是譚雲山擋到了她的面前。

既靈第一次在這麽近的距離看譚雲山的後背,也第一次發現,原來他這樣高,肩膀這樣寬,高得能遮住月光,寬得能擋住冷風。

“绮碧上仙,”譚雲山的聲音自然親切,語氣雲淡風輕,不像談判,倒像話家常,“敢與不敢也已經做了,上仙與其糾結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不如想想該怎麽向天帝交代。”

既靈再看不見绮碧仙子,索性低下頭,嘴邊不自覺勾出笑意。

她同樣看不見譚雲山的臉,卻完全可以想出這人現在的神情,一定滿是虛情假意的溫和客氣,讓人恨得牙癢癢卻無從發火,只能暗自內傷。

果然,绮碧仙子被倒打一耙得聲音都變了調:“你們殺了仙獸,讓我來交代?!”

譚雲山:“仙獸偷偷下凡,是上仙疏忽大意,死在人間,是上仙看管不周;我們區區幾個凡人,哪分得清什麽妖仙,不過一腔樸素正義,為民除害。”

绮碧仙子:“你這、你這分明是強詞奪理!”

譚雲山:“上仙若真的惱怒,大可對我們動手,三個打三個,我們肯定不是對手。”

白流雙:“嗷嗚——”

譚雲山一愣,眼中泛起淺淡笑意,一邊彎腰去解捆籠的藤索,一邊歉意道:“對不住,三對四,上仙可能要吃點虧。”

籠子剛開,白狼便等不及地一躍蹿至譚雲山身前,四腳抓地,後背弓起,對着绮碧上仙目露兇光,發出威脅般的長嚎。

绮碧仙子嘴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竟一時說不出話,只能用憤怒的目光來來回回看眼前的一衆“刁民”,仿佛誓要将這幹作亂者刻進眼裏,心上,懲治簿中!

已經快把腦袋埋進赤黑狡皮毛裏的馮不羁仍是沒躲過,那怒極的眼神就像利劍,紮得他生疼。但也不能怪人家绮碧上仙,誰讓他全身心騎在人家愛獸身上,手裏還攥着赤黑狡的犄角,怎麽看都是第二主犯,主要幫兇。

心情複雜地嘆口氣,一百二十歲的男子終于擡起腦袋,挺起胸膛,巍峨騎于赤黑狡的屍身之上,在绮碧仙子再次怒視過來時,還給對方一個滄桑的笑。

這個一場極其漫長的無聲對峙,然而并不是譚雲山說的三對三或者三對四,而是绮碧仙子一人,對他們四個。

塵華上仙和羽瑤上仙都緊盯着這邊,但那随時可能出手的架勢怎麽看都不像要幫忙,反而更像要拉架。

寂靜是冷靜心緒的好氛圍,沒人繼續拱火,又吹着夜風,绮碧仙子的理智終于在怒火堆裏扒出縫隙,露了頭。

她說:“你在故意激我。”

譚雲山好整以暇地看她,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然而绮碧仙子卻已經認定了剛剛的都是激将法,并愈發慶幸自己沒有入圈套:“凡人殺了仙獸,頂多就是不成仙了,但仙人殺了凡人,就別想要仙格了。”

譚雲山眼底有光一閃,若是既靈,一眼就能察覺到那是詭計得逞的得意。

“所以啊,”他輕聲嘆息,怎麽聽都特真心實意,“成仙也未必好,對着再罪大惡極的凡人,也不能擅自動手,只能等着天帝降劫之罰。”

绮碧仙子怒極反笑,聲音冷冽:“我雖不能動你,但我會将今天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禀報天帝,就算失職被責我也甘願。你不是想要降劫之罰嗎,放心,不會等太久的。”

譚雲山在心裏暗暗舒口氣,知道眼前的困局算是破了。

要真想氣死這位绮碧上仙,他有一肚子翻着花兒不重樣的話,這一點長久相處下來的夥伴都能作證,尤其是自己身後的姑娘。但現在,他不能再多說一句。

他要的是暫時脫身,而非逞口舌之快。

“绮碧上仙,”南钰看準時機走上前來,開始給雙方修“仙梯”,“趕快把這赤黑狡的仙魄收了吧,再晚,怕又橫生枝節。”

绮碧上仙似有所動,但仍不甘心地又看了眼擋在譚雲山身前的白狼妖。

南钰低聲勸:“上仙,算了,這還看不出嗎,他們現在是一個都不能讓我們動。狼妖好收,但也得先從他們身上殺過去。”

仙友的話明顯更有說服和安撫力,绮碧上仙重重吐出一口氣,徹底放棄。

她對南钰輕點下頭,算是感謝,而後面向赤黑狡的方向,正色閉目,屏息凝神,口中默念有詞。

馮不羁看着身下的赤黑狡周身籠上金光,接着越來越矮,越縮越小,最終化作點點微塵。

他剛從地上爬起,就見無數精魄、精氣自塵埃中浮起升空,有妖的紫,有草木的碧,有日月的銀白……五顏六色,深淺不一,像夜色裏忽然開出了姹紫嫣紅的小花兒。

它們自由了。

命至盡頭,萬物各歸其處,天上的歸天,地上的歸土。來日若有機緣,又是另一個新的輪回。

精氣最先消失,然後才是精魄,渾圓的光暈慢慢散開,碎成點點光芒,各自飄遠。

只有兩團精魄例外。

一個淡金色,回到了绮碧仙子手中,那是赤黑狡——仙獸只應在九天生老病死,精魄自也要帶回仙界才可散。

一個淡紫色,飄到白狼身邊,繞着它轉了幾圈,似戀戀不舍。

白狼怔怔看了它一會兒,忽地反應過來,帶着不知是悲傷還是欣喜的急促嚎叫,拼命去撲抓那淡紫精魄。

可很快她就發現,都是徒勞。

那一團淡紫色終是散開,随風飄遠,然光芒始終未滅,仿佛成了天邊的星光。

既靈從譚雲山身後出來,蹲到白狼旁邊,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白狼溫順地趴下來,任她摸着,難得乖巧中是對溫暖的貪戀。

譚雲山和馮不羁不約而同目送澤羽遠去,明明從未見過,卻似相識許久。

胸口忽然一熱。

太過熟悉的感覺讓譚雲山渾身一震,低頭扯開衣襟去看,果然,仙痣只剩下三顆。

顧不上整理衣衫,他立刻四下環顧,很快在不遠處的草叢中發現一團極暗的近乎融入黑夜的深紫色光。

“既靈!六塵金籠——”譚雲山大喝出聲。

白狼咻地從她懷中退開,既靈立刻站起,不假思索掏出法器遞過去。接過來的譚雲山沒半點猶豫,将其用力擲向草叢上方!

既靈的淨妖咒已起,六塵金籠在草叢上方驟然停住,射出金光!

她其實壓根沒弄明白怎麽回事,但全然的信任讓這一系列配合行雲流水,天衣無縫!

馮不羁已經看呆了,有種自己拖了隊伍默契後腿的羞愧。

然而更讓他吃驚的還在後頭。

草叢中一道紫光飛入六塵金籠,六孔中赫然亮起第二個!

“崇獄?!”馮不羁不可置信地叫出聲,原來修行路上也有這擒一個送一個的便宜事!

既靈将六塵金籠收回,也終于想通了其中的關竅:“難怪我們在幽村這麽久也沒發現崇獄蹤跡,原來是被黑峤吃了。”

白狼聽不懂,但也知道這應該是又解決了一樁事,故而靠過來,撒嬌似的蹭既靈的腿。

既靈莞爾,忽然有點懷念剛剛的手感,索性蹲下來又開始摸她的頭。

摸的舒服,被摸的也舒服,這是個皆大歡喜的活動……但是,莫名就想皺眉的譚雲山可能不這麽看。

绮碧上仙不關心他們那些破事,确切地說,多看這些人一眼,她那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怒氣都容易卷土重來。而且不管話說得再硬氣,一想到赤黑狡在她面前喪了命,她就滿心愁雲,将精魄收好後,她便立刻和兩位仙友道別。

南钰看得出她急着回仙界告狀,當然,更急着領罪,沒有什麽比忐忑等待更煎熬的了,趁着尚未事發,趕緊主動坦白,反而是解脫。

客氣兩句送走绮碧上仙,南钰發現羽瑤上仙沒半點追随而去的意思,不禁疑惑。

完全無視仙友,羽瑤徑自走向三人一獸。

譚雲山上前兩步,不着痕跡地重新擋住正摸白狼摸得不亦樂乎的既靈。

珞宓就是奔着他去的,所以在看見他主動上前的一剎那還欣喜了下,然而很快就意識到,那與自己無關,他只是想護着身後的人。

珞宓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只得一遍遍告訴自己,忍住,再多些耐心,是你的總歸是你的,誰也別想搶走。

焦躁的情緒漸漸壓下,取而代之的是喜悅,它比前者更難壓抑,幾乎在珞宓站定的瞬間,就染上了她的眼角眉梢。

半步之遙。

對于譚雲山來講,這個距離近得有些不舒服。但身後就是既靈,他無法退,只能靜靜立于原地,好整以暇地望着這位不請自來的上仙。

無聲對視,良久。

譚雲山通常很有心,但要是羽瑤上仙再不說話,只這樣肆無忌憚地打量,他可能就要考慮收錢了。

幸好,對方趕在他最後一絲耐心耗盡前,柔聲開口:“放心,赤黑狡的事情我去幫忙說,不會讓父王降罪于你們的。”

譚雲山面色未動,心中卻詫異。

既靈、馮不羁和南钰則是面上都沒繃住,直接三臉驚訝,靠在既靈懷裏的白狼更是“唰”地擡頭,豎起耳朵瞪大眼睛聽下文。

“多謝。”譚雲山摸不清深淺,只能這樣回應。

羽瑤上仙卻好似從這客氣居多的簡單道謝中汲取到了無盡喜悅,頃刻綻開笑靥,平添無盡嬌媚:“我的名字是珞宓。”

譚雲山淡淡點頭:“嗯,知道。”

珞宓驚喜:“你知道?”

譚雲山不懂她為何反應這麽大:“前次上仙下凡取宮燈時,與塵華上仙說過,讓他不必客氣,叫你珞宓就好。”

珞宓剛起的驚喜轉瞬變成失望。

譚雲山轉頭看唯一方便眼神交流的夥伴,眉宇間盡是不解——為什麽偏偏揪住我說話?

馮不羁摸摸下巴,似有所悟——誰讓你這麽氣宇軒昂、俊逸風雅呢。

譚雲山皺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實非我所願。

馮不羁眯眼——你知不知道你認真為難的樣子真的很欠揍。

“你的名字是譚雲山?”珞宓不喜歡他走神,再次出聲。

譚雲山收回目光,謹慎點頭。

珞宓仰頭看他,一眼都舍不得眨:“有一個我認識的人曾經說過,踏雲望山,獨仙家之樂也。”她的眼神仿佛透過了他,看到了更遠處,“你注定要成仙的。”

譚雲山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怪異,這怪異來自珞宓,也來自這個發生了太多事情的夜晚。

“借你吉言。”他道謝,仍是極近簡單。

或許是終于意識到了譚雲山的謹慎和冷淡,或許是想說的都已經說完,珞宓同他道了一句“後會有期”,翩然離去。看得出她很不舍,以至于眼裏只有譚雲山,完全忘了和仍站在那兒的仙友告別。

南钰倒不求這個,相比之下,他更好奇剛才那微妙的對話和氛圍是怎麽回事:“你和羽瑤上仙是什麽關系?”

“見過兩次面的關系,”譚雲山态度自然,回答坦誠,“而且兩次你都在場。”

南钰撓頭,這就有點讓人費解了,倒不是不相信譚雲山,并且珞宓與譚雲山的交談,字面上看也合乎“不相識”的狀況,但怪就怪在珞宓身上,她對譚雲山的态度可太特別了,換哪一個仙友下來看見,都得和他一樣蒙。

譚雲山自然也有疑惑,但擺明想不通的事情,何必傷神,還不如關心眼前:“上仙不回嗎?”

“當然要回,但我……慢着,”南钰品出不對,滿眼受傷,“我明裏暗裏幫你們修了一晚上臺階,你不說感謝,上來就給我下逐客令?”

“多謝,辛苦。”譚雲山從善如流,然後繼續,“上仙不回嗎?”

“不回——”南钰郁悶了,反正眼前也不是一幫“知書達理”的人,他也就不辛苦維持上仙那端正莊嚴的氣度了,疲憊地擡手揮揮,“行了,別擺陣型了,我的司職是塵水,除非仙獸在塵水裏淹死,否則和我八竿子打不着。”

“而且你們……”他欲言又止半晌,還是豁出去了,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看眼前二位,以極快語速小聲咕哝一句,“幹的漂亮。”

譚雲山挑眉,馮不羁以為聽錯了,既靈則放開白狼,從夥伴身後冒頭,一臉意外:“剛剛有人在誇我?”

見既靈好奇,眼前人又不像有惡意,譚雲山索性往旁邊挪了兩步,讓出既靈,于是就變成了三人并排凝望塵華上仙的局面。

南钰收回遠眺目光,看着眼前不省心的三人組,心累到不想說話。

但有些事情必須問清楚:“你是怎麽知道仙人不可以對凡人動手的?那是九天仙界的律法。”

“不知道,突然就在腦中浮出那些東西了,而且沒來由的我就相信那是真的,很……難解釋的感覺,”譚雲山攤開手掌,轉瞬,霹咔一閃,“就像這個仙雷,也是突然間悟的,毫無道理,也沒有跡象可循。”

南钰艱難地咽了下口水:“這是……仙雷?”

譚雲山點頭,沒半點猶豫:“譚氏仙雷。”

南钰心情複雜地看向他旁邊的“夥伴們”,意思再明顯不過——你們……不管管?

馮不羁用眼神拍拍他肩膀。

既靈第一次對仙人露出友善微笑,語重心長裏,帶着同病相憐的理解和勸慰:“他高興就好。”

南钰深吸口氣,又慢慢呼出,告誡自己,不要再深入探究這群人的內心了,做個無知而快樂的上仙不好嗎?

關于仙界律法,關于仙雷,譚雲山說的都是實話,甚至之前領悟到黑峤是仙獸,靈光一閃的剎那也有同樣感受,他希望這唯一留在原地的仙人能給他解答。

南钰相信他說的是實話,但這種“忽然就知道了”的玄妙領悟,他真的聞所未聞。

讓南钰留下來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沒問出結果,只好換到第二個:“修行也好,捉妖也罷,我都希望你們順順利利,但只一點,世間遼闊,能不能別總繞着塵水轉?”

三人面面相觑,飽含遺憾:“恐怕不能。”

南钰想抓狂:“這又是為何?!”

三人二度面面相觑,猶豫半晌,齊齊搖頭:“不方便說。”

南钰:“……”

捉妖獸成仙倒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但關系到譚雲山的仙痣,既靈的六塵金籠,塵水仙緣圖,還有至今仍雲山霧照不甚清明的所謂赤霞星轉世等等。真要說,那可有得講了。況且眼前的人雖無敵意,但畢竟只是個兩面之緣的仙,透露太多,總覺不妥。

南钰見識過這群人的“執拗”,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但疑團已經存在了,找不到答案,簡直讓他百爪撓心。

對狀況同樣一頭霧水的白狼倒沒那麽多好奇,只覺得句句話都聽不懂,甚是無聊,加上之前又被既靈摸得很舒服,低低“嗷嗚”一聲,打哈欠似的,徹底放松,下巴枕着爪子,軟趴趴伏在地上。

南钰循聲低頭,才想起來眼皮子底下還有一只白狼妖呢,心念一動,便往前去。

既靈立刻警惕起來:“她沒害過人!”

南钰見她誤會了,忙道:“我沒有惡意,再說只要它不鬧騰塵水,也不歸我管。”

既靈疑惑:“那你……”

已經來到白狼面前的南钰蹲下來,歪頭仔細看它。

感覺到陌生氣息的白狼已經張開眼睛,但因為己方“人多勢衆”,它并未亂動,只定定看回去。

九天仙界有很多仙獸,但大多長得很奇怪,至少南钰是這樣認為的。他最喜歡的還是人間山林中的鳥獸,在師父成仙之後,山林中的那些夥伴陪他度過了最孤單難捱的歲月。

其中也有一頭小狼,雖然是最普通的灰色,但和眼前的白狼有着一樣的蓬松毛發,尖尖的耳朵,警覺的眼眸,淩厲的嘴……

“你們就這麽看着它咬我嗎……”

南钰擡頭,環視三人。得到的答複是——

“不也沒見血嗎。”

南钰重新低頭,看着大半已沒入狼口的手,身心俱疲:“沒見血,就可以咬住不放嗎……”

“誰讓你不經人同意就亂摸的,這是個姑娘。”既靈沒好氣地蹲下來,輕拍白狼的頭。

白狼立刻張嘴,那叫一個聽話。

南钰嘆為觀止,這哪是“除妖”,這是“馴妖”吧!

折騰一圈,什麽都沒問來,還被白白咬了一口,南钰現在只想立刻馬上回九天仙界。

不過臨走之前,還是鬼使神差報了家門:“我叫南钰。”

三人對塵華上仙的大名其實不太好奇,但人家說了,只好禮尚往來——

“既靈。”

“譚雲山。”

“馮不羁。”

“嗷嗚嗷——”

“她叫白流雙。”

南钰點頭,終于轉過身來,禦劍而歸。

譚雲山還在擔心:“只說一遍,他記得住嗎?”

既靈、馮不羁:“肯定能。”

解決了赤黑狡,又誤打誤撞收了崇獄,這晚上算是收獲頗豐,雖然不知绮碧上仙告完狀,等待他們三個的是什麽,但至少在這個晚上,既靈和馮不羁決定向譚雲山學習——想不出的事情,幹脆就任他去!

三人一狼不方便回村,大家便幹脆回了之前栖身的山洞。

白流雙被譚雲山那秀氣的仙雷弄得至今恢複不了人形,但看在幫澤羽報仇他也有功的情分上,決定勉為其難地原諒他。

已是後半夜,又剛經歷惡戰,衆人皆疲累至極,燃起篝火沒多久,便相繼沉沉睡去。不過臨睡之前,馮不羁還是幫譚雲山那些忽然而至的領悟做了個猜想——

“譚老弟,你說會不會你前世根本就是神仙,只不過因為犯了什麽錯,被貶谪投胎,再修一回,那些忽然就冒出來的東西都是你前世的記憶?”

“很有可能。”譚雲山非常贊同馮不羁的猜測,只是應和的語氣着實随意了些。

馮不羁十分不滿:“我幫你想出了這麽重要的事情,你就這反應?”

譚雲山樂,連忙安撫夥伴受挫的心:“因為在有第一個玄妙領悟的時候我就想過這種可能了。”

馮不羁:“然後呢?”

譚雲山:“還要什麽然後?就算猜測都對,我還是譚雲山,我只有這一世的記憶,這一世的路,這一世的你們。”

馮不羁:“我困了,明早再會!”

掏心窩子可以,煽情不行,太直白熱烈的贊美也不行,這些都是老人家的死穴。

很快,洞內徹底歸于安靜,只有馮不羁漸起的鼾聲。

所有人似乎都睡了……除了沒參與讨論卻偷聽完全程的既靈。

手腕上還殘留着被譚雲山按住時的熱度,不,經過了這麽久,卻好像更熱了,一路從手腕到四肢百骸,燙得她睡不着。

悄然起身,她蹑手蹑腳來到洞外,尋了一塊大石頭坐下來。下半夜的風更冷了,她卻覺得吹着很舒服。

廣袤山林,帶着初冬的幽靜。

“大半夜不好好休息,偷跑出來幹嘛。”帶着笑意的輕聲調侃自身後傳來。

既靈回過頭,努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自然,但表情自然了,聲音卻不太成功,有些幹巴巴:“我……以為你已經睡了。”

“還沒負荊請罪呢,哪敢睡。”譚雲山在她旁邊坐下來,石頭足夠容納兩個人肩并肩。

既靈沒有轉頭看他,因為肩膀已經碰到了肩膀,再轉頭,就太近了。

她擡頭看天,遠方有兩顆星很亮:“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再來一次還是一樣,手比腦子快太多。”譚雲山也看見了那兩顆星,它們離得很近,汲取着彼此的光。

既靈不甘心地咕哝:“哪來那麽大力氣。”

譚雲山啞然失笑:“不知道。”

既靈朝那兩顆星翻個白眼:“怎麽來的力氣不知道,怎麽來的仙雷不知道,怎麽領悟了仙界律法也不知道,那你知道什麽?”

譚雲山:“我知道我不想看見你受傷。”

既靈怔然:“……所以,你才攔着我?”

“對方畢竟是神仙,萬一性格和馮兄一樣沖動,真動起手……”譚雲山笑了下,破天荒帶上點不好意思,“我這身本事,想護住你有點難。”

既靈忍俊不禁,想說你還挺有自知之明,可心像被人捂着,暖融融的,那揶揄就再難出口。

“既然攔了,為什麽最後又改了主意?”

“因為我突然開竅了。”

既靈還是沒忍住,轉頭看他:“開什麽竅?”

譚雲山随着收回目光,淡淡看她:“如果不松手,第一個傷你的就是我。”

既靈有瞬間的空白,怔怔道:“你打不過我的。”

譚雲山笑出聲,很自然擡頭摸了摸她的頭,就像她摸白流雙那樣:“傷心也是傷。你拿我當夥伴,我不能正忙幫不上,還幫倒忙。”

既靈不自在動動,想打掉他的手,又想讓他多摸兩下頭,奇異的矛盾。

“不過不是每回都能遇上這麽冷靜、說得通的,”譚雲山輕拍兩下她的腦袋,軟言細語商量,“為了我們還有你自己的小命,下次再想為民除害,能不能提前把大家召在一起商量?要不單獨和我商量也行。”

既靈不太信任地瞥他一眼:“反正都要除了,商量還有什麽用?”

譚雲山嘆口氣,顯然和這位姑娘不能弄意會,必須言傳:“我可以幫你想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消滅辦法。”

既靈萬沒料到是這麽個答案,無語半晌,吐出倆字:“……狡猾。”

譚雲山欣然接下“贊許”,然後禮尚往來:“你最實在了,回回和神仙硬碰硬,知道的你是修行,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造反。”

既靈:“……”

譚雲山:“巧舌如簧不好,牙尖嘴利可惡,我以後都改!”

——看一眼,就認慫,也算默契的一種。

第三卷:千面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