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很多時候,人們往往是自己困住了自己。看到黑峤使用法器,就覺得他像修行者,看到黑峤手指變利爪,就覺得他是妖,但既然人間有妖獸,仙界為什麽不能有仙獸呢,有着仙氣之血,用着仙界法器,享着人間之福。

譚雲山的一針見血戳破了白流雙最後的希望。她頹喪下來,耷拉着腦袋,像頭絕望的小獸。

追出去的既靈和馮不羁或許沒發現,她僥幸地想,可很快又打消了幻想。

能用血畫鎮妖符,能用法器,一招一式閃着的都是金色仙光,無半點妖孽紫氣,再遲鈍的人也會很快發現,就算這些都沒有,等到追上黑峤再度纏鬥時,黑峤如果落了下風,為保命也必然會亮出身份,結果還是一樣,黑峤死不了。

這就是為什麽她堅持要親手殺了黑峤,因為只有她出手,才不會給黑峤辯白的機會。

可後來譚雲山布下的計策,徹底攪亂了她的打算。原本寄希望于既靈快些出手,她便可以趁亂沖出籠子給黑峤致命一擊,如今再無希望。

“如果我是你,在聽見要把自己裝到籠子裏的計策時,就該拼勁全力阻止,”譚雲山拿出菜刀,左手食指在鋒利刀刃上輕輕一摸,一道不算淺的刀口在指肚綻開,他開始就着自己的血畫另外一半鎮妖符,“因為進了籠子,你就已經失去了主動,而很不幸,占據主動才是取勝的不二法則。”

他畫得認真而專注,仿佛那是什麽曠古絕今的大作;教誨得語重心長,仿佛一個長輩在分享人生經驗;可他太從容了,眼底平靜無瀾,聲音輕而冷淡,透着一種毫無感情的涼薄。

白流雙沒辦法把他和山洞裏那個談笑風生的連在一起。

她想念既靈,那個人會讓她感到安心和溫暖,但她已經失去她了,在決定隐瞞黑峤真實身份的那一刻起。

“如果我說了黑峤是仙獸,你們還會幫我嗎?”白流雙冷冷出聲,一字一句,咬得用力,也不知是為了說服譚雲山,還是說服自己,“我是妖,狡猾是我的本性,只要能達到目的,別說騙人,騙仙都行。”

譚雲山扯起嘴角,眉眼間淡淡輕嘲:“所以你錯過了這世上唯一可能會幫你的人。”

鎮妖符完畢,譚雲山又稍稍壓了下指尖,勉強擠出最後幾滴血,塗在另一只手的掌心。

白流雙看着他自顧自忙活,似乎跟自己對話不過是忙中偷閑的消遣,有些發愣地問:“你不生氣嗎?”

終于都弄完的譚雲山擡眼,不解地看她:“我又沒什麽損失,為何要生氣。我是替你惋惜。仙獸也好,神仙也罷,在那個丫頭的道義裏,犯錯就要受罰,作惡就要付出代價。”他輕輕一嘆,“你再不可能遇上第二個既靈了,不珍惜,是你沒福氣。”

白流雙心裏發堵,她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就像五髒六腑裏突然被塞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又酸又苦,不能像恨那樣爆裂開來,又不能像歡喜那樣順暢地傳遞到四肢百骸。

“變回原形。”譚雲山忽然道。

白流雙下意識警覺起來:“為什麽?”

譚雲山不生氣,但也沒太多耐心了,直接伸手進籠子搭上白流雙的肩膀。

奇怪的“霹咔”聲中,白流雙猝不及防感到一陣酥麻,而後這麻很快成了蝕骨的疼痛,她清晰感覺到自己所剩無幾的妖力正一點點被疼痛吞噬。

籠中的女妖又成了白狼,頸側接近前肢位置的皮毛有一小塊輕微灼傷,上面還沾着點點血跡。

譚雲山的血。

白狼後知後覺自己被人下了黑手,在籠內掙紮起來。

譚雲山拎起籠子,費了半天勁也沒走出兩步,耐心終于消磨殆盡:“再折騰就把你炖了,我說到做到。”

白狼委屈地“嗷嗚”一聲,消停下來。

譚雲山輕吸口氣,提穩籠子,快步離開黑府——他聞不到妖氣,不過,好像聞到仙氣了。

籠中的白狼低頭舔着身上的傷口,有新傷,也有已經被藥粉消了疼的舊傷。

她不知道那是什麽藥,但她永遠記得藥粉落到傷口時的清涼,還有籠外那張溫柔的臉。

她只說了一句謊話,就“黑峤是妖”那一句。

但是……對不起。

……

塵水傳來動靜時,南钰正在忘淵岸邊游說褚枝鳴跟他一同向天帝請奏,互換仙職。

當然這游說裏玩笑居多,九分戲谑,也就一分真心。偏南钰把這一分真心展現得赤誠真切——

“你這忘淵一百年也未準能投進去一個仙,守在此處窮極無聊,我那塵水多熱鬧,每日都有仙人往來,要不是你,我都不樂意換。”

褚枝鳴不贊同地皺眉,正色道:“仙職不是兒戲,豈容我們想做就做,想換就換。”

南钰百無聊賴嘆口氣,就知道和這位朋友沒法聊天,簡直毫無樂趣。

塵水就是在這時候傳來異動的。

南钰一個激靈,立刻收斂玩笑,足下一點,轉瞬抵達塵水岸邊。褚枝鳴緊随而至:“又有事發生?”

是的,又,連出事的地方都和上次一樣……

南钰看着波瀾皺起的塵水河面,簡直生無可戀,宮燈不是已經收回來了嗎,為什麽就不能遠離塵水做一群乖巧的修行者!!!

不用友人開口,褚枝鳴已先一步道:“去吧,這裏我幫你看着。”

南钰不敢耽擱,生怕晚一步,底下那幫家夥都能鬧出新的幺蛾子。

南钰前腳剛走,後腳員峤、蓬萊兩座八竿子打不着的仙山的塵水河畔,也同時有仙躍入凡間。

……

既靈和馮不羁一路追至白鬼山,黑峤似也知道出了山反而更容易被追上,故而帶着他倆在月黑風高的深山老林裏沒頭沒腦的瞎鑽亂跑。

就在既靈覺得自己快撐不住的時候,黑峤終于先一步筋疲力盡,放棄奔逃。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冥冥中的注定,他倆追上黑峤的地方正是之前宮燈掉落的那個深潭邊。

然而電光石火間,他們已與黑峤纏鬥成一團,再無暇思索其他。

既靈不知道戰鬥持續了多久,只知道黑峤的法器厲害,若不是還有馮不羁幫忙,她一人真未必能招架得住。

随着纏鬥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倆在人數上的優勢也慢慢顯現,黑峤也意識到了敗局,在險險躲過一記桃木劍後,忽然召喚同樣變大的長命鎖“轟隆”一聲落在三人之間!

既靈和馮不羁下意識後退閃避,給了黑峤喘息時間,後者趁機大喝:“我是仙獸,誰敢傷我——”

暴露身份,就意味着他在人間的逍遙到頭了,但回到天上繼續做獸,總比把命丢在這裏強。

長命鎖緩緩縮回正常尺寸,露出被擋在後面的兩張震驚的臉。

——白流雙高估了既靈和馮不羁,他倆雖一肚子疑惑,但一打起來就都忘了,真心半點沒多想。

陡變的情勢讓混戰有了一刻停息。

馮不羁握着桃木劍,心裏滿是郁悶愁苦,他不過就是想除個妖,修個行,這一路上倒好,左一個仙燈,右一個仙獸,究竟還有沒有可以捉可以滅的啊!

“仙獸?”既靈喃喃重複,她沒有馮不羁那麽多的仙界認知,但類比妖獸,也大概想得出仙獸是如何的存在,再将前後種種現象以此為角度重新看,所有說不通之處都迎刃而解。

“那頭狼妖是不可能告訴你們實話的,她還指望借你們的手報仇呢。”黑峤捂着打鬥中受傷的肩膀,氣喘籲籲,眼裏卻帶着對自己的得意和對既靈、馮不羁的奚落,“讓我猜猜,她是不是和你們說我是妖?呵,她也就那點伎倆,只有你們這種蠢人才會信。”

“你既然猜到了,為什麽不一開始就亮明身份!”馮不羁心疼死了自己一晚上白流的血汗!

黑峤也很懊惱,憤恨道:“如果不是你們苦苦相逼,我何至如此!你們可知道,一旦暴露身份,天上很快就會知道,我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馮不羁莫名其妙,合着他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倒錯了,正想反駁,卻被既靈搶了先。

她的聲音很輕,卻很穩,聽不出太多情緒:“你又可知道,白流雙為什麽非要置你于死地?”

黑峤流露出不屑,嗤笑道:“不就是說我吃了她姐姐嗎。一個妖而已,我不吃,也有你們修行者來收。如果我是她,就該慶幸被吃的不是自己,然後夾着尾巴乖乖躲在山裏,而不是自不量力,幾次三番上門鬧騰。”

馮不羁聽得鬧心,再不想看他一眼,索性轉頭看樹。

既靈神色不動,只直截了當問:“所以澤羽是你吃的。”

“對。”黑峤大方承認,一派天經地義的坦然。

“那你府中瘋了的那些下人呢?”既靈又問。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再沒遮掩必要,黑峤有恃無恐:“也是我幹的。”

既靈點點頭,自懷中拿出六塵金籠:“既然都已承認,那我現在要收你了,你不反對吧。”

有所預感和真正發生還是有很大區別的,馮不羁一顆忽上忽下的心,終是沉沉落底。

黑峤當然反對,立刻大叫:“我是仙獸,你不能殺我!”

對于獸類,所謂的收,即是殺,因為精魄被收的瞬間,肉身便灰飛煙滅。

既靈好整以暇地看他,認真請教:“為何仙獸不能殺?哪裏的律法?”

黑峤被問住了,因為的确沒有這樣的律法,但這不該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傷了仙獸是要損功德的,你要敢動我,這輩子別想成仙了!”

既靈歪頭沖他眨下眼:“真巧,我本來也沒打算成仙。”

話音未落,六塵金籠忽然射出金光,瞬間便籠住黑峤全身!

黑峤一聲厲吼,于金光中現出原形——身形如惡犬,厲角如蠻牛,周身花紋如豹,其色赤中有黑。

金光散盡,赤黑獸仍好端端卧在原地,它的确是現了原形,卻并未被收走精魄。

既靈有片刻詫異怔神,馮不羁卻立即反應過來:“你的法器只能收妖!”

雖已知黑峤是仙獸,但因為此孽畜實在可惡,既靈和馮不羁仍下意識将它當成妖邪,用了平素習慣的捉妖手法!

馮不羁這一嗓子不僅叫醒了既靈,也拉回了赤黑獸的神智。現了原形的一剎那它還真以為自己要被收服了,因為對方法器帶來的糟糕感覺實在和那些讨人厭的上仙一樣,但經馮不羁一嚷,它立刻蹿起想逃!

那個瘋女人是來真的,她竟然真的敢殺仙獸!

赤黑獸的動作極快,但馮不羁比它更快,未等它把後腿蹬直,馮不羁已閃電般撲來将它壓倒,兩手牢牢鉗制住它的兩個犄角,力道之大就像鐵鏈!

赤黑獸狂躁掙紮,卻怎麽也甩不掉身上的壯漢,終于精疲力竭,碩大的眼珠子死死瞪着馮不羁,極度的不甘心幾乎要讓眼眶迸裂。

馮不羁被瞪得頭皮發麻,然全身不敢松勁兒,只剩嘴巴還能發出一聲嘆息:“別瞪我,你還看不出來嗎,我就是個跟班打手……”

見馮不羁制住赤黑獸,既靈收回六塵金籠,直接去摸藏于後腰的匕首,不料手剛沾到匕首涼意,原本靜靜躺在地上的金項圈長命鎖忽然騰空變大,以極快的速度沖入深潭,震耳巨響中,濺起幾丈高的水浪!

有那麽極短的瞬間,既靈和馮不羁幾乎感覺到了地動山搖!

無數驚鳥飛起,振翅聲鋪天蓋地,及至鳥獸聲散盡,東、南、西三面天邊,各飄來一個身影。一人禦劍,英姿飒爽,二人踏雲,仙衣飄飄。

赤黑獸發出一聲嗚咽,乍聽似委屈,細品卻藏着欣喜。

三人殊途同歸,落至既靈和馮不羁面前。二人,三仙,一獸,一時竟無先開口者,只你看我我看你,稀奇的場景中透着微妙尴尬。

終是南钰最先出聲,但他的一臉茫然卻不是對着既靈和馮不羁,而是對着身旁兩位仙子:“羽瑤上仙,绮碧上仙,你們怎麽來了?”

地上的二人都是故人,完全在南钰預料之內,相比之下,莫名其妙就碰了頭的仙友才讓他摸不着頭腦。

一襲素色仙衣的绮碧上仙,姣好面容上也是滿滿意外:“羽瑤上仙,塵華上仙,你們這是?”

敢情兩位仙子也并非一路。

南钰看看被馮不羁壓在身底下的顯然該屬仙獸的赤黑狡,再看看一直未出聲的珞宓,本能就開始糟心,可臉上還要客氣:“羽瑤上仙,這赤黑狡該不會也和你有關吧……”

珞宓怎麽聽怎麽覺着這話別扭,不悅蹙眉:“怎麽,我失手遺落過一次宮燈,難道就要把所有溜到凡間的東西算到我頭上嗎?”

別人眼中的仙物、仙獸,在珞宓這裏,不過就是個“東西”,仙人對着凡人大多自帶優越感,然而在珞宓這裏,對着仙人也一樣。

绮碧上仙忙出聲攬責:“是我照看不周,讓這赤黑狡溜到了凡間,要不是剛剛看見自塵水飛回的金項圈,我竟還不知情。但凡此種種,實在和羽瑤上仙毫無幹系。”

赤黑狡該在天帝的珍獸園中飼養,照看珍獸園是绮碧上仙的司職,如今其溜入人間,绮碧上仙聞訊而來完全合理,但這樣就更顯得珞宓的出現很奇怪了。

“羽瑤上仙,是我說話欠考慮了,多有冒犯。”面上還是要過得去的,但客氣完,南钰就直截了當問了,“這赤黑狡既然與上仙無關,上仙此番為何而來?”

“聽見塵水有動靜了,就下來看看。”珞宓回答得漫不經心,眼神根本沒放他身上,而是四下張望。

聽見塵水有動靜就下來查看是他塵華上仙的職責吧,什麽時候需要勞煩天帝之女費心了?而且除非像他一樣時刻關注塵水,否則不可能第一時間就發現動靜并準确來到此處。

“諸位聊完了嗎?”既靈不太想插嘴,畢竟人仙有別,貿然出聲顯得很無禮,但眼下這種情況,她實在沒太多耐心等這幾位仙人慢悠悠寒暄,“可否容我列一下這仙獸的罪狀?”

三位仙人重新把目光投回眼前,該負主要責任的绮碧上仙十分客氣:“姑娘請講。”

既靈言簡意赅:“濫傷無辜凡人,為禍山林妖獸,且無半點悔過之意。”

绮碧上仙溫和點頭:“好的,請姑娘把它交給我吧,我這就帶它回九天仙界領罪。”

對方應得太快了,快得很難讓既靈相信她把這些都認真聽進了心裏,似乎只是在等自己說完,好能遞上早已準備好的客氣話。

“那按照我剛剛說的罪狀,該當何罰?”既靈看着绮碧上仙,一寸不讓。

绮碧顯然沒料到會被這樣具體問,怔了怔,才道:“這得看天帝如何定奪……”

從既靈提出赤黑狡的罪狀開始,南钰就假裝擡頭看天,這姑娘的執着他深切領教過,難得今次绮碧上仙下凡,他不斷叮囑自己千萬別多嘴,最好別扯上一點關系,權當白來一趟。

可聽着绮碧上仙搬出天帝吓唬人,他就有點別扭了,罰一個下凡作亂的仙獸還要經過天帝?就算對方是凡人也不能騙得這麽敷衍吧。

“天帝會讓它償命嗎?”

也只有那個傻姑娘還一個勁問。

“這……天帝的決斷,豈能輪到我等妄議。”

绮碧上仙對着凡人,倒是比在仙界時有架子多了。

“那好,你既說了按罪來罰,我就信你……”

還是太單純啊……

“但你要讓它把吃掉的精魄都吐出來,我才能把它交給你。”

猝不及防聽見的要求打斷了南钰的看天,事不關己的閑散心思一剎那散了個幹淨,他錯愕地看向既靈,懷疑自己聽錯了。

绮碧上仙也驚了一下,不太确定道:“你剛剛說什麽?”

既靈緩慢而清晰地重複了一遍:“你要讓它把吃掉的精魄都吐出來,我才能把它交給你。”

绮碧上仙打量她好半晌,才終于确定她是認真的,不免覺得好笑:“姑娘乃凡人,可能有所不知,仙獸一樣要以天地精氣為食,但凡被吃掉的精魄,吐是絕無可能再吐出來的,除非仙獸殒命,體內精魄才會自然消散。”

既靈蹙眉不語,緩步走到赤黑狡身邊,一手握住赤黑狡犄角,給馮不羁的鉗制再加一把力,而後才擡起頭:“那我就不能把它交給你。”

绮碧上仙驚訝挑眉,很快,意識到既靈是認真的,那驚訝就成了不滿和愠怒,平和的聲音也像冬末春初的湖面薄冰,接連裂出縫隙:“我對你百般客氣,你不該對我步步相逼。”

“我不是想逼你……”說到一半,背後傳來急促腳步聲,既靈回頭,就看見了拎着大籠子的譚雲山。也不知他怎麽找過來的,找了多久,這會兒上氣不接下氣,臉色也因筋疲力盡而發白。

相比之下,籠中的白流雙倒精神得很,剛被譚雲山把籠子放到地上,便咆哮着朝既靈或者說赤黑犼的方向猛烈撞籠子。

既靈回過頭來,看着绮碧上仙,緩慢而堅定地說完後半句:“我只是想幫她姐姐讨回公道。”

绮碧上仙沒懂:“誰姐姐?”

既靈回手指了下籠子:“她。”

籠內白狼驟然安靜下來,一雙獸類眸子在绮碧上仙、既靈和赤黑狡之間來回張望,似有些意識到了眼前局面。

绮碧上仙因太過震驚而語調驟然升高:“你要為妖讨公道?!”

既靈在绮碧上仙變了的臉色裏,終于明白一件事,看起來再好說話的仙,也不過是“看起來”,他們的優越感是刻在精魄裏的,讨論任何事情的首要前提永遠是分清仙、人、妖,而非善與惡。

忽地有人輕笑出聲。

衆人循聲去望,卻是一直安靜着的珞宓笑了,微微垂着的眼梢因為笑意平添幾分無辜動人。

她對绮碧上仙道:“我可是領教過這位姑娘的牙尖嘴利的,上仙你就別與她争了,快帶着這畜生回吧。”

绮碧上仙到現在也沒弄懂這位平日與自己幾無交往的羽瑤上仙跟着下來幹嘛,但對于她從始至終的笑臉相迎倒頗為意外,故而也就聽取建議,伸手召喚赤黑狡:“過來。”

赤黑狡早就等不及了,立刻掙紮,奈何身上壓着馮不羁,犄角上攔着三只手,簡直動彈不得。

既靈斂下眸子,知道多說無用,不是誰占不占理的事,而是人家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裏,能聽她說那麽多的話,在仙人們心中,或許已經是天大的施舍了。

一只手悄然無聲地重新摸到後腰匕首,握緊匕柄,既靈深吸口氣,正欲發力,手腕卻忽然被人按住,緊貼在後腰動彈不得!

既靈怒而回頭,是譚雲山。

譚雲山沒說話,只輕輕對她搖了一下頭,動作很淺,但眼中的光卻和他手上的力道一樣,強烈的不贊同。

仙人們沒注意到既靈背後的小動作,或者應該說壓根不在意她的心思和打算,包括南钰,也認為她頂多是心中不快,嘴上說說。

绮碧上仙等了半天已有不耐,索性擡腳向這邊走來,準備親自解救自家仙獸。

既靈心中着急,又不敢動作太大,更要命的是譚雲山像換了個人似的,她竟然掙脫不開!

馮不羁壓着赤黑狡,幹着急,卻沒轍。一來都是夥伴,動不動手都有各自道理,他該幫誰?二來,那個什麽绮碧上仙馬上就要到跟前了,他還泰山似的壓着人家心愛的仙獸,壓力很大啊!

“還記得我上次說過的話嗎?”既靈忽然輕聲問。

譚雲山一愣,随即點頭。

【這一次我肯定是追不上九天仙界了,但是下回再遇見為禍人間的,管他神仙妖怪,殺無赦。】

一字一句,言猶在耳,倔強,堅定。

既靈知道他憶起了,又問:“那之前你說過話,那之後你也說過話,哪一句是你的真心?”

譚雲山第一眼就覺得既靈的眼睛好看,這會兒在月光下,在這樣近的距離,他才意識到,美的不是她的眼睛,而是她眼睛裏閃着的東西,清澈,熱烈,讓人着迷,也讓人想守護。

在聽見既靈的決心之前,他說“收回先前的一笑而過”;在那之後,他又說“再收回‘收回一笑而過’”。哪一句是真心?對于說話的當下,都是。

但對于此刻——

譚雲山毫無預警松開既靈手腕。

既靈不再猶豫,寒光一閃,匕首出鞘!

绮碧上仙距二人僅有兩步之遙,卻根本來不及反應,只能眼睜睜看着匕首刺入赤黑狡胸口!

赤黑狡一臉驚愕,卻已經叫不出聲了,這一刀正中心窩,神仙也救不了。

既靈拔出匕首,讓它死得瞑目:“你和那些妖怪不一樣,你的心在右邊。下次記住,這麽重要的事情別随便亂講……哦對,沒有下次了。”

赤黑狡魂歸西天。

籠內白狼嗚咽,淚流滿面。

第 31 章

既靈返回洞穴,已是一個多時辰之後。

篝火剛剛燃盡,洞內還有餘溫,兩位夥伴靠在一起,一個鼾聲如雷,一個半夢半醒,籠子裏的白狼妖重新現出原形,正蜷着睡得香甜。

既靈站在洞口,望着一洞安逸,也不知該氣該笑,現下她倒有點像不速之客了。

“回來了?”譚雲山第一個發現她,立刻打起精神坐直,“探得如何?”

他一坐起來,馮不羁的腦袋沒地方靠了,重重一垂,便在脖頸的疼痛中驚醒,四下看看,才找回今夕何夕。

既靈沒急着回答,而是來到籠子面前,眼裏閃過一抹擔心:“怎麽又回原形了?”

譚雲山倦意未消地打個哈欠:“它自己變回去的,說這麽睡舒服。”

既靈扶額,她還心疼別人呢,現在這麽一看,來去奔波的自己才是最苦。

幾句交談也讓白狼妖張開了眼睛,待看清既靈歸來後,她立刻變回人身。從蘇醒到變身行雲流水,不給人一絲喘息。

扶着額頭順帶遮住視線的馮不羁苦不堪言:“下次變人之前能不能先說一聲,嚎一句也行啊!”

譚雲山仰面望洞頂,在白狼妖變回狼形舒舒服服睡覺的時候,他就已預料到了此刻,故而從容閃避,心如止水。

白狼妖無所謂地抓過變形時被丢到籠子一角的披風,一邊重新裹好,一邊喃喃自語:“你們人真的很奇怪,總講究一些沒有用的事情。”

既靈被她理所當然的模樣逗樂了,雖模樣成了人,可白狼妖顯然還把自己當成狼,對于人的一切,既不懂,也不想懂,甚至還帶着點天然的排斥。

她只得循循善誘:“既然變成了人,當然要遵從人的習慣、禮節。”

白狼妖眨眨眼睛,明明一張妩媚明豔的臉,卻時不時流露出天真的率直:“我不是變成了人,我只是變成人形,而且我一點也不想做人,為什麽非得遵從人的奇怪習慣。”

既靈不和她争這個,便順着道:“做人的确沒有妖自在。”

“但還是做神仙最好,”白狼妖歪頭看向虛無的遠方,帶着豔羨,帶着向往,“等我成了仙,就能把姐姐的精魄找出來,到那時我把一半法力還給她,她就不用重新修煉了,直接跟我一起成仙。”

既靈看着目光灼灼的白狼妖,欲言又止:“你姐姐的精魄不是已經被黑峤……”

“對啊,現在的确是被黑峤吃了,”白狼妖痛快承認,又很自然繼續道,“但等我殺了黑橋,姐姐的精魄就能重獲自由,散入天地,等我成了仙,就可以把這些精魄找出來重新聚到一起……你這麽看我幹嘛?擔心我找不出來?”

白狼妖看不懂既靈眼中的錯愕,但直覺不喜歡。

既靈沒有立刻回答她,而是轉頭看已經徹底清醒并圍聽了半天的馮不羁,輕聲詢問:“能嗎?”

就兩個字,但馮不羁聽懂了。

他的答案是搖頭,沒半點猶豫。

既靈不懂仙道,但憑着修行者的直覺,便感到此事的可能性微渺,而作為對仙道略知一二的修行人,他可以斬釘截鐵給出這個答案——

“小白狼,既靈不是擔心你找不出來你姐姐的精魄,她只是想告訴你,妖不可能修成仙,哪怕一丁點的可能,都沒有。”

白狼妖怔住,先是茫然,而後反應過來,不可置信地大嚷:“你們別想合夥騙我,我姐姐說能的!”

馮不羁嘆息着起身,走近籠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舒緩,友善:“小白狼,做人和成仙都是正道,但你生來是獸,而後成妖,注定了走的就是邪道。在這世間有許多道,有些道可以殊途同歸,有些則絕無相交,就像仙人如果犯了錯,可以轉世投胎歷劫,甚至被打入無盡忘淵,但絕不會被貶谪成妖。這和善惡無關,而是根本不通,就好比你把油滴到水裏,再攪和,也融不到一起。”

白狼妖沒在馮不羁身上感覺到惡意,這讓她的焦躁稍有平息,可馮不羁的話,卻依然不可接受:“姐姐和我說,只要我認真修煉,不害一人性命,待道行圓滿,就可渡劫成仙。她也是這樣修煉的,而且如果不是遇見黑峤,她說不定現在已經成仙了!”

“她騙你的。”既靈的聲音很輕,卻直白。

白狼妖愣愣看她:“為什麽要騙我?”

既靈似有若無地笑了下,不知為何,對那個再沒機會認識的女妖,她竟也起了些許傷感:“應該是不希望你為了修煉害人吧。”

白狼妖垂下眸子,不再言語。

篝火的餘溫散盡,洞外明媚的光進不來,一片昏暗中,只悄悄潛入的冷風,吹得人臉頰微涼。

既靈忽然蹲下來,開始拆籠子。

馮不羁詫異,想出聲,卻見譚雲山微微搖頭,只得按住疑惑,靜觀其變。

籠子上方的藤索很快被拆開,不用既靈,白狼妖直接擡手掀翻了籠頂。但她沒跑,只是跳到籠外舒展筋骨,并一腳狠狠把籠子踢散架:“憋死我了!”

終于暢快了,她才看向既靈,警覺地眯起眼睛。

不等她問,既靈直截了當道:“我幫你捉黑峤。”

白狼妖喜出望外:“真的?!”

既靈沒再接茬,而是忽然問:“你有名字嗎?”

“當然,”白狼妖驕傲地一揚頭,“姐姐給我起的,白流雙。”

“好聽。”既靈說着又問,“你姐姐呢?”

白流雙斂下眸子,低聲道:“澤羽。”

既靈真心道:“也好聽。”

白流雙甩甩頭,重新擡眼,已一片明亮:“你叫既靈?”

“對。”既靈道。

白流雙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也不知道哪兒學來的動作,老先生似的:“嗯,挺好聽。”

既靈被逗樂了,顯然這位不喜歡做人的小白狼還是或多或少學了點凡人之禮的,比如“你誇了我,我就勉為其難也誇下你吧”的禮尚往來。

“她說的事情都落實了?”譚雲山已經大概看明白了,終才出聲。

既靈點頭,她去了酒肆,還去了另外幾家幽村百姓常聚集的商鋪,假裝閑聊,探來的結果大都一樣——

“黑峤不是本地人,而是四年前遷居這裏的,據他自己說是墨州黑莊人,因生意和莊裏他戶有了嫌隙,不願擡頭不見低頭見,便搬來了這裏……”

“黑莊?”馮不羁不自覺出聲,“好像仙……呃,那個,圖上的确有個黑莊,就在墨州最南,我們剛進墨州的時候正好和它擦肩!”

“對,”既靈道,“的确有這個莊子,而且是墨州最盛産布料的地方,幾乎整個墨州的布料生意都被黑莊人壟斷了,所以還記得我們進府的時候黑家下人說的嗎,說黑峤是幽村首富,做布料生意,商鋪遍布墨州……”

馮不羁:“那不是正好對上了嗎?”

既靈搖頭:“黑家下人都是黑峤遷居此處後才招買進府的,所以他們和幽村的人一樣,聽來的都是黑峤的一面之詞,有黑莊未必有黑峤,而遍布墨州的布料商鋪幾乎都來自黑莊,都姓黑,這其中有沒有黑峤的,誰知道?”

譚雲山悠悠道:“既無法斷定,怎麽證明黑峤說的就不是真話?”

看似随意插言,但既靈立刻就品出了那話裏藏着的心思——譚雲山擔心她感情用事。

“我還沒說完呢。”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既靈繼續道,“黑峤的說辭雖然不能判斷真假,但他入幽村這四年以來,可疑之處很多……”

“首先,他是一個人來幽村的,對外說是夫人早亡,家裏的兩個兒子不願随他遷居,所以仍留在黑莊,生意呢,也就交給這兩個兒子打理。但是整整四年,這兩個他口中的孝順兒子從來沒露過面……”

“其次,他來的時候說是生意交給兒子了,自己來此處頤養天年,結果四年娶三位夫人,村裏人背後都說他這不是養天年,是養花……”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既靈正色起來,“黑府下人裏有好幾個瘋了,都是在他剛來的頭一年,當時給村裏人也吓壞了,說他家鬧鬼,後來他接濟鄉裏,又出錢修村廟,加上府裏再沒有下人出過事,傳言才慢慢平息。”

白流雙越聽越急,忍到這會兒實在按捺不住了:“他府裏人不出事了是因為他也發現兔子不能吃窩邊草,所以改進山裏禍害了!”

被妖怪吸了精氣的人非死即瘋,三人心裏都明白,這麽多“疑點”集中到一起,加上時間和因果也都和白流雙說的圓得上,黑峤實在是很難洗清了。

要麽是個“壞人”,要麽是個“惡妖”。

譚雲山看着既靈眼裏的堅定,知道又要來場惡戰了。不,應該說當得知白流雙修煉至今沒害過人之後,自己這位夥伴就徹底下決心幫忙了——無關妖仙,只有善惡。

“我都說了我沒騙你們!”見三人遲遲不出聲,白流雙有點着急。

“行吧,”馮不羁先松了口,他向來不是猶豫之人,“現在怎麽辦?”

既靈想一下,道:“我們四個聯手,應該可以對付他,但硬碰硬是下策,最好能設個什麽計謀活捉他……”

譚雲山眼見着既靈說着說着目光就飄自己這邊來了,瞬間有種天降大任的使命感:“我這就去想!”

既靈樂,剛要出言稱贊,就聽見白流雙不滿地高聲嚷:“捉活的幹嘛,直接一刀捅心口就死了呀!”

馮不羁無語:“你不是剛才還說要修仙不能傷性命嗎!”

“他又不是人!”白流雙的精氣神和眼底的殺機同起。

馮不羁瞟她一眼,受不了道:“傷成這樣你就老實待着吧。”

“不行,”白流雙眸子一暗,執念盡顯,“我要親手殺他。”

馮不羁默默扭頭看兩位夥伴——我覺得我們不是四打一,可能是三打二。

既靈幾不可見地點下頭——所以才更要活捉,就算黑峤是惡妖,也要兩方對質才算徹底清楚。

譚雲山微微挑眉,表示驚訝——我還以為你已經徹底站到白流雙這邊了。

既靈歪頭看他。

譚雲山茫然——嗯?

馮不羁用力攬攬他肩膀——跟你學的,凡事多留個心眼。

譚雲山:“……”

他身上那麽多耀眼的美德和優點,就非得學這個嗎!

白流雙的腦袋随着三人的目光左右來回擺,末了啥也沒看懂,又實在太累了,索性放棄。

人果然太奇怪了,她無不嫌棄地想。

黑府門前,三人相視一眼,最終由既靈敲門。

開門的還是原來的家丁,見到他們仨先是一愣,顯然不懂為何前日已離開的客人又折返,待聽既靈說完有事找自家老爺後,立刻麻利轉身前去通報。

本以為和從前一樣會由返回的家丁帶他們進宅,不料這次黑峤竟跟着家丁一起過來了,堪稱盛情相迎:“幾位去而折返,一定是很緊要的事,快快請進——”

既靈和譚雲山前後腳跨進門檻,三人拉開距離,黑峤才看見被他倆擋在身後的馮不羁……及其手中拎着的籠子。

黑峤過分熱情的笑臉有片刻僵硬,而後迅速調整,先也不多問,快步将三人往宅內帶,及至到了一處花園後的偏廳,才屏退下人,端坐于上位,對着三位“不請而返”的客人流露出很自然的疑惑:“這是……”

白流雙的狼形雖比普通狼小,但也分量十足,也就馮不羁能單手拎這一路,如今九十九步都拎了,也不差這最後一下,故而直接提起來在黑峤面前展示片刻,好讓他看清楚。

譚雲山則不失時機道:“黑老爺,明人不說暗話,昨夜狼妖作祟,我們循着妖氣追蹤至此,本想出手降妖,沒想到卻看見了一場好戲。”

黑峤望着籠中昏迷不醒的白狼,面沉不語,似在思忖昨夜究竟被看去了多少,被猜到多少。

“黑老爺,”既靈出聲,很自然地帶上幾分埋怨,“咱們都是修行之人,既是同行,更該坦誠以待,你為什麽要對我們隐瞞身份呢?難道是怕我們責怪你不想辦法解決幽村的如魇白晝嗎?”

黑峤聞言呆愣,但很快就反應過來面前正擺着個大臺階,立刻不住點頭:“身為修行之人,卻不能解一方愁苦,汗顏啊,哪還好意思自稱修行之人。”

既靈應和着嘆氣,眼裏盡是理解,說出的話也讓人如沐春風:“您真的多慮了,修行修的是己身,之後才是助人,很多時候即便有心也無力。這次若不是我們三人攜手,也很難解幽村白晝之困。”

一段話說完,既靈差點咬了舌頭。譚雲山給的這些客氣話簡直能把她別扭死,早知道就讓馮不羁編詞了!

黑峤心中愈發安定,目光很自然放到籠子上:“那這狼妖……”

既靈道:“昨夜它遁逃後,我們來不及和您打照面,直接起身去追,追至白鬼山裏,尋了半宿才發現它的蹤跡,彼時它已身受重傷,現出原形,但仍妖性難改,見我三人便撲了過來,最後被我一記淨妖鈴制服。我們不清楚前因後果,但也知此妖非善類,便帶回這裏了。但……”

黑峤微微欠身:“但如何?”

馮不羁放下籠子,有點急性子道:“但你要告訴我們你和它之間到底有什麽過節啊!它為何放着別家不去,偏偏找上黑宅,這裏肯定有說道!”

這就是譚雲山給出的路數,如果抹去他們和白流雙的交談,那麽整個事情就單純許多——發現狼妖襲擊黑府,發現黑峤會使用法器,追擊狼妖并活捉,帶其返回黑府。

按照這樣的事實,他們該做出的反應就應該是兩條:一,不滿黑峤隐瞞修行身份;二,問清楚黑峤和狼妖的恩怨,再決定對狼妖的處置。

既靈的客氣連同馮不羁的急切,都讓這套前因後果更可信。

黑峤顯然徹底放松下來,微微向後靠上椅背,開始講述一個“惡妖觊觎修行者精氣”的故事。

黑峤的故事也算圓滿,有頭有尾,因果清晰——如果他沒有時不時瞄一眼籠子的話。

只有編瞎話的人才會害怕瞎話中的“當事者”蘇醒。

不過三人面上還是一派深信不疑,尤其譚雲山,聲音裏帶着的赤誠簡直發自肺腑:“我當時就說直接收了這妖為民除害,他們倆非要帶過來向您問個清楚。一個是惡妖,一個是好心招待我們多時的修行同道,這還有什麽好問的!”

黑峤忙擺手,神态和藹敦厚:“話不能這樣講,問清楚是對的,誰讓我有錯在先,瞞了你們呢。”

“那這狼妖,您看是交由您處置,還是我們……”

“就交給我吧,”黑峤打斷他,不自覺透出一絲急切,“畢竟是沖着我來的,也要由我了結。實不相瞞,若不是三位将這妖捉住,我也是要進山擒妖的。”

譚雲山從善如流,立刻看向馮不羁。

馮不羁順勢出聲:“那就把它交給您了。我們這籠子簡陋,您還是趕緊處置它,免得醒了又是麻煩。”

黑峤已經起了身,聞言幹脆直接走到馮不羁面前,低頭又看了看地上的籠子,驚訝道:“三位怎麽沒畫鎮妖符?”

三人面面相觑,齊刷刷露出無邪懵懂:“什麽?”

黑峤無語,又不好多說什麽,畢竟“才疏學淺”不是錯,思及此,他索性蹲下,咬破自己手指,在籠子上畫起符來。

那是既靈他們新紮的籠子,木條比之前的粗些,而今随着黑峤的鮮血,染出淡金色的微光。

已拿着畫好鎮妖符的藤索從背後悄悄靠近的既靈怔在原地,震驚地瞪大眼睛,越過黑峤頭頂,和同樣震驚的馮不羁于半空中視線相撞,迸出無數不可置信的火花。

他們的原計劃是趁黑峤注意力都放在籠子上時,出其不意從後面将其用鎮妖符藤索捆住,而後叫醒裝睡的白流雙,三方對質,弄清楚來龍去脈。

但這些都得建立在黑峤是妖的基礎上!

問題是哪個妖怪可以用自己的血畫鎮妖符!!!

“小心——”

突來的呼喊讓既靈一怔,沒等她看清狀況,不知什麽時候竄過來的譚雲山已将她撲倒!

咣當——

她和譚雲山一起摔到地上,但譚雲山幾乎把她整個人摟進懷裏,倒地的瞬間側半個身子,使得生生撞到地上的都是他自己!

“我就知道你們有詐!”一擊未中的黑峤已面露猙獰,就和那晚對着白流雙一樣,顯然已将他們歸到對立面。

既靈這才看清,剛剛倒下時掠過自己面門的風是黑峤的手!

不,或許該說是爪?驟然變長的指甲尖銳鋒利,根本不可能是人!

既靈已經混亂了,掙脫開譚雲山,迅速起身扯下淨妖鈴,同時默念淨妖咒。

馮不羁也在看清黑峤異樣後果斷拔出桃木劍。

白流雙早在譚雲山喊小心的時候已經睜開眼睛,這會兒幾欲發狂,一下下猛烈地撞籠子,然而只被黑峤畫上半個鎮妖符的籠子竟然就死死困住了她,更有甚者,每撞一下,她的皮毛就被灼傷一處,疼痛混着憤怒,讓她嚎叫得凄厲。

黑峤一邊閃躲馮不羁的桃木劍,一邊召來長命鎖,不想既靈手中的淨妖鈴驟然騰空變大,竟和他的法器糾纏在一起!

黑峤一臉驚詫,似不相信既靈還有如此厲害的法器,再看一眼局面,一對三,而且很快可能就要一對四,不再戀戰,趁着金項圈長命鎖卷起的疾風,破窗而逃!

既靈和馮不羁哪能放他,立刻縱身而起,用輕功去追!

譚雲山坐起來,看一眼就知道不用費勁了,風馳電掣的三道影子早沒了,自己跑死了也追不上。

籠中的白流雙已變回人形,焦急地朝仍在原地的譚雲山吼:“你還傻愣着幹嘛,快放我出來啊!”

譚雲山揉着剛剛摔到的肩膀,于疼痛中倒吸幾口冷氣,及至白流雙要發狂了,才淡淡道:“我為什麽要放一個騙子出來。”

白流雙神色一驚,但又很快恢複:“他是妖啊,你難道沒看見他的爪子嗎!如果他是人,又怎麽會吃了我姐姐和白鬼山那麽多妖怪的精魄!”

譚雲山靜靜看她,聲音低而冷:“他可能吃了你姐姐的精魄,也可能沒有,這對我不重要,但既靈那麽信你,你不該騙她。”

白流雙強撐着最後的嘴硬:“我騙她什麽了?”

譚雲山湊近籠子,沉着而篤定:“黑峤不是妖,當然也不是人,他是仙獸。”

第 30 章

狼嚎刺耳,細籠欲破,兩位夥伴的軟言細語全部被狂躁嚎叫淹沒——馮不羁回到洞中時,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見他回來,兩位夥伴仿佛看見了救星。

既靈:“譚雲山剛剛講話惹到它了!”

譚雲山:“我們剛剛講話惹到它了!”

既靈:“……”

譚雲山:“我!”

馮不羁樂,挺好,瞬間破案。

不緊不慢放下樹枝,馮不羁來到細籠前蹲下。既靈和譚雲山識相地左右挪開,給馮不羁騰出足夠空間。其實他們也不知道馮不羁有沒有招,但眼下這陣勢,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馮不羁認真看向籠內,任憑小白狼如何對他嚎,甚至伸爪子出來抓,保持着安全距離的他都鎮定自若,巋然不動。

他不出聲,既靈和譚雲山也不敢出聲。

不知過了多久,籠中的白狼似終于用盡了力氣,劇烈喘着粗氣,慢慢消停下來。

馮不羁滿意地點點頭,給了小白狼一個“好孩子”的贊賞眼神,末了左右扭頭各看夥伴一眼,悉心教誨:“記住,有些時候,以不變才能應萬變。”

既靈和譚雲山對視一眼,頓悟——總結起來就一個字,耗,這招還真是……很“精妙”。

白狼雖然老實了,但總這樣隔着籠子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個事,譚雲山看着籠邊地上的幾根雪白狼毛,既發愁又困惑:“之前它在黑府的時候不是會說話嗎,難道現了原形就連怎麽說話都忘了?”

馮不羁給剛踏入修行途的夥伴解釋:“它現在能聽懂我們的話,但說不了。人形說人話,獸形講獸語,天道如此。”

“原來如此。”譚雲山總覺得他這一路沒幹別的,光長見識習天道了。

既靈對人間以外的所有事情,也都是認識馮不羁之後才知曉一二的,連帶着以前從來沒想過的問題,如今也不由自主開始思考:“那天道又是誰定的呢?天帝?”

“你可把我難住了,”馮不羁撓撓頭,生平第一次開始想這個問題,糾結半天,才道,“我覺得不是。神仙,妖怪,人,都在‘天道’之內,‘天道’應是‘自然之道’。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我随便說說,你們随便聽聽,不作數啊,哈哈。”

天地之大,海波無盡,蒼穹浩渺,日升月落,萬物有靈,人在其中渺小得猶如滄海一粟,哪能真的參透個中玄妙呢。

但既靈喜歡馮不羁的一家之言:“‘自然之道’好。神仙住天,凡人住地,妖怪住在山林湖澤,各得其所,各安其道,只有生而不同,不該有尊卑之分。”

馮不羁無奈搖搖頭:“話是這麽說,但哪有絕對的平等,仙就是仙,妖就是妖,一滴修行之血就能讓妖灼傷,一滴仙血甚至會損了它幾年修行,反過來行嗎,你聽說過哪個修行者或者哪個神仙因為濺到妖怪的血受傷的?沒有,這便是生來就有的高低貴賤,不管我們贊同與否。”

“所以我沒說‘沒有’,只說‘不該’。”既靈垂下眼睛,淡淡說着,同時自懷裏取出一個小巧的水色琉璃瓶,舉到細木籠上方,透過細木條間的空隙,将墨綠色粉末倒在白狼身上的幾處傷口。

已疲憊閉上眼的白狼在她靠近時便警惕睜開眼,渾身繃緊,墨綠色被灑下時,它扭動着身體去躲。直到一些粉末沾到它的傷口,它才僵住不動,眼神也從警惕轉為茫然。

随着粉末灑遍它背部傷口,既靈手腕微擡,停住傾倒,輕聲哄着道:“肚皮。”

狼妖定定看着她,一動不動。

馮不羁和譚雲山也看着她,不懂這是什麽路數。

終于,白狼緩緩趴下,翻身露出遍布血痕的肚皮。

那一道道傷口都是被黑峤的法器打的,有深有淺,交錯淩亂。

墨綠色粉末重新灑下時,白狼閉上眼睛,破天荒地透出一絲柔順姿态。

馮不羁也終于看明白既靈在幹嘛了:“你還會配妖能用的藥?而且一直帶在身上?”

既靈撒藥完畢,收回瓷瓶,道:“藥就是藥,不分妖和人,只要沒有艾葉一類驅邪的藥草,對于創口愈合來說都一樣。”

馮不羁來了好奇:“那受損的妖力修為呢?”

“你當我這是仙丹嗎。”既靈沒好氣地笑,“只能愈合傷口,補不回修為。”

馮不羁點點頭,沒問題了。至于既靈為何要給妖療傷,明擺着,只有讓對方恢複人形才能進行有效溝通,而現下白狼傷這麽重,什麽都不做地幹等着,天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

譚雲山沒馮不羁那麽多好奇心,也了解既靈的打算,故而全程無話,以安靜和不打擾作為對夥伴的支持。

直到看着既靈用力拎起籠子要往洞外走,他才一愣,沒等問,見馮不羁也站起來往外走,他連忙起身跟上。

三人就這樣來到洞外,此刻風雪已停,月朗星稀。

既靈将木籠放到一空曠處,讓月光透過籠身,直射白狼。

剛下過雪的夜是最冷的,任憑你穿得再厚,什麽也不做,就這樣靜靜在外面站着,沒一會兒就要從腳底往上冒涼氣。

白狼應該也冷,但沐浴着月光,那冷也就算不得什麽了。

約一炷香的時間後,馮不羁和譚雲山已不住跺腳搓手,既靈牙齒都打架了,白狼終于有了變化。

先是周身籠出一層極淡的紫光,而後,紫光顏色越來越深,狼妖也在這光芒中退去獸形,幻化成人。

變到三分之一時,馮不羁就背過身去了,等徹底變完,譚雲山已經開始望天。

既靈眼疾手快地把準備好的披風遞進去,肉體白皙的女妖神色茫然:“做什麽?”

“披上。”既靈以為她剛化為人形,尚未反應過來。

不料白狼妖接是接過來了,披也披上了,但表情還是不甘不願:“我不冷,為什麽你們都要讓我往身上放這些破布,行動起來真的非常不方便,吸月光精華的時候還是累贅!”

人是美人,心卻還是野慣了的妖獸之心。

既靈目前還判斷不出狼妖的善惡,然而可以确定,這是個不那麽通人情世故的妖。

不過白狼妖的抗議雖直白得近乎孩子氣,既靈卻在其中敏銳捕捉到關鍵詞:“我……們?”

白狼妖怔住,顯然剛才那抱怨皆自然流露,走了心,卻沒過腦子,這會兒被既靈問到,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麽,眼底瞬間泛起哀傷。

既靈第一次在這雙妖氣沖天的眸子裏,見到仇恨以外的情緒,且白狼妖不擅長或者說根本沒有隐藏情緒的意識,恨時殺氣騰騰,哀時悲恸苦澀,情緒之真切濃烈讓人很難不動容。

既靈輕聲問:“還有誰和你說過變成人形之後要穿衣服嗎?”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白狼妖歪頭故意不看她。

既靈莞爾,正準備繼續用懷柔之策,就覺得臉頰旁蹭過熱氣——

“因為她是唯一可能幫你忙的人。”

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譚雲山,越過她肩膀與籠中白狼妖對話。

白狼妖轉過頭來,疑惑的目光在籠外人之間打轉:“你們不是一夥的?”

譚雲山微笑:“我們是一夥的,但妖與妖之間的仇怨,我插不上手,我後面這位兄臺懶得插手,”說到這裏他很自然摸了下既靈的頭,“只有我旁邊這位姑娘,願意聽你們的恩怨糾葛,願意細究其中的是非對錯,如果有一方完全正義,她絕對會出手幫着匡扶。”

譚雲山這一下帶着調侃意味,更多的則是對夥伴的肯定和自豪。

既靈懂,但依然懷疑譚雲山摸的時候召喚了手心仙雷,否則頭頂怎麽會麻酥酥的,而且很快蔓延開來,先是臉頰,再到心底,又随着心跳傳到四肢百骸,哪兒哪兒都好像不對了。

白狼妖沒發現她的異樣,只是在聽完譚雲山的話後陷入糾結,也不知道是糾結要不要相信,還是衡量說了真話後有沒有損失。反正不管哪個,白狼妖很快有了決斷:“你把籠子打開,放我出來,我就把什麽都告訴你。”

話是對着既靈說的,顯然白狼妖已經認定她是自己命運的關鍵。

哪成想既靈想都沒想就搖頭:“不行,開了你就跑了。”

白狼妖氣結,猛地一拍籠子:“我就知道你是假好心!”

既靈想攔已經來不及了,籠內一剎那湧出的妖氣觸動了鎮妖符,細木染上法力,灼了白狼妖的手。

白狼妖飛快把手縮回去,痛得頻頻皺眉,卻沒出聲喊疼,因為真的也不算太疼,這讓她有點奇怪:“不是仙血?”

“你這是……嫌棄?”手指至今仍隐隐作痛的馮不羁心情複雜。

既靈給了夥伴一個安慰眼神,才道:“我們不想傷你,況且……”說着她又看了另外一個夥伴一眼,“仙血怕疼。”

白狼妖沒全聽懂,但也記得先前自己是因為幾滴仙血現的原形,如今對方能用仙血而不用,自然算是給她留活路了,何況還幫她治了傷,又讓她吸了月光恢複人形……

“我姐姐。”白狼妖毫無預警開口。

既靈沒反應過來:“嗯?”

白狼妖和緩道:“告訴我變成人形之後要穿衣服的是姐姐,她教了我很多東西,我們還說好一起修煉……但,”話鋒一轉,她的眸子暗下來,殺機盡顯,“三年前,黑峤吸了她的精魄。”

譚雲山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先前“妖與妖之間的仇怨”這樣的說法,不過是他用來詐狼妖的,後來見狼妖沒反駁,心中已明了幾分,如今真聽見黑峤是妖,并不詫異,但只是想不通,為何既靈和馮不羁都沒發現黑峤身上的妖氣?

既靈沒譚雲山那些彎彎繞,直截了當問了一遍:“黑峤是妖?”

白狼妖毫不猶豫點頭:“是。”

既靈又問:“那為什麽他身上沒有妖氣?”

白狼妖不耐:“我怎麽知道!反正白鬼山上幾乎有點修行的妖都被他吃了,還剩幾個也躲到了別處,如果不信,我帶你們去找它們問!”

譚雲山插話進來,帶着點意外:“你在白鬼山上修煉?”

白狼妖看他,話裏完全沒好氣,顯然仍對之前的“威脅”耿耿于懷:“我生在白鬼山,成妖也在那兒,當然在那兒修煉。”

譚雲山給既靈遞眼色。

既靈接收過來,略一思索,難得跟這位夥伴心有靈犀:“在山上救我們的是你?”

白狼妖一頭霧水:“什麽?”

譚雲山扶額,攔住既靈,示意自己來說,以免沒等問清楚呢就讓這位姑娘把底都透了。

“白鬼山,樹倒,鳥獸散。”譚二公子給出幾個關鍵詞,懂的人一定懂,不懂的必然模糊。

白狼妖眸子一亮,跨入前者陣營:“是你們!用法器砸樹攪得山林不寧的那三個瘋子是你們!”

譚雲山很自然忽略掉某些不太友好的字眼,溫和解釋道:“我們迷路了。”

白狼妖瞪他:“我知道。但是迷路了就找路啊,砸樹做什麽,幸虧我反應快,帶你們下了山,否則還不知道白鬼山要被你們禍害成什麽樣呢。”

馮不羁聽不下去了:“你和我們打了一晚上照面,現在才認出來叫反應快?”

白狼妖莫名其妙:“在山上我跑前面,離你們那麽遠,上哪兒看清你們模樣去!”

既靈湊近籠子:“既然那麽讨厭我們砸樹,為什麽不攻擊我們,還要給我們帶路?”

白狼妖理直氣壯:“你們帶着那麽大的法器,一看就是修行人,我又不傻,才不會送上門給你們殺。”

既靈:“……”

譚雲山:“……”

馮不羁:“那個,我提一個小小建議,就是這種時候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是不是更有利于我們消弭誤會,建立友誼?”

白狼妖仰頭,問得認真:“說是好心你們就能放我出去嗎?”

馮不羁:“呃,也許?”

白狼妖:“那我的确是覺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馮不羁:“……晚了!”

白狼妖已回人形,三人索性将籠子擡回洞穴。白狼妖對外面的風景戀戀不舍,一個勁兒強調她不怕冷,她喜歡吹夜風,要不單獨放籠子在外面也行。然而她的态度實在迫切得可疑,三人只能假裝不懂她想逃的那顆心,一本正經将籠子拎回,重新放到篝火邊,這才繼續問——

“你姐姐是三年前被黑峤吸了精魄的,為何你等到現在才來報仇?”

“三年前我就來了,但是沒殺成,還受了傷,本來想等傷好繼續動手,哪知道忽然有個殺千刀的東西落到了白家山,也不知道什麽法器,照得整個白家山北面還有幽村日夜通明刺眼,法力不夠的妖碰見那光就疼,只能終日躲在山南面,我雖然忍得住那光,但也僅限在白家山,一到山腳就受不了了,沒了山林之氣護體,渾身鑽心的疼,根本走不出去兩步,更別提進村。”

“那黑峤呢,難道三年來一直沒再出村進過白鬼山?”

“山上能讓他看得上眼的妖死的死逃的逃,他當然就不來了。”

“既然蟄伏了三年,為什麽偏要弄風雪呢,直接悄悄潛入黑宅,不是更好下手?”

“當然不行,我要讓他死得明白,知道自己究竟為誰償命!”

“但是你根本打不過他。”

“血債血償,要麽我死,要麽他亡。”

“……”

該問的不該問的都問了,白狼妖悉數作答,沒猶豫,沒閃避,堪稱直言快語。

三人背過身去,你看我,我看你,流轉的眼波都閃着一句話——信,還是不信?

既靈率先用口型道——我信。

馮不羁點頭附議。無論是眼前的事還是三年前的事,包括三年間的仙燈落白鬼山,一樁樁一件件全都對得上,細節清晰,因果合理,以白狼妖那種能說出“我帶路根本不是為了救你們”的簡單粗暴的性子,編出這麽圓的謊話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

譚雲山沒言語,卻用樹枝在地上寫起了字。他現在對夥伴間的默契沒什麽信心了,還是落到筆頭比較安全準确——黑峤,一臉橫肉,白狼妖,千嬌百媚,塵華上仙有雲,妖成人形只一次,樣貌看機緣,自古又有雲,相由心生,故,白狼可信。

馮不羁:“……”

既靈直接從譚雲山手裏奪過樹枝,幾下糊亂了他那密密麻麻恨不能寫滿半山洞地面的字,而後在上面重新寫了八個——白狼貌美,以貌取妖?

譚雲山欣喜不已,默契又回來了,不住點頭——然也。

既靈把樹枝塞還給他,起身便往洞外走。

譚雲山下意識出聲:“你做什麽去?”

洞外天光已半亮,既靈頭也不回到:“再去幽村一趟。”

譚雲山一聽就懂了,這是準備再跟幽村街坊四鄰探探黑峤的底。如果他真的是妖,必然有特殊之處,不可能和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裏的幽村百姓一樣,而他又是幽村首富,家裏有什麽蹊跷事或者異常的習慣,定然會從數量衆多的家丁丫鬟雜役等口中傳出,哪怕他千叮咛萬囑咐,這世上仍是沒有不透風的牆。

目送夥伴背影的譚雲山正想着要不要說聲“小心”,就見剛剛連說話都沒回頭的既靈忽然轉過身來往回走,且顯然是沖着自己過來。

譚雲山下意識咽了咽口水,身體卻保持住了沒動。

既靈很快來到他跟前,幹淨利落扯下淨妖鈴敲了他腦袋,敲完問:“疼嗎?”

譚雲山雲裏霧裏,老實回答:“還行。”

既靈滿意點頭:“那就好。”

語畢,姑娘轉身,這回大踏步離去,再沒折返。

良久,譚雲山才回過神,茫然向另一個夥伴求助:“她為何敲我?”

馮不羁拍拍他肩膀:“反正也不疼。”

譚雲山完全沒感受到安慰:“不疼……就可以随便敲了?”

馮不羁看着譚家二少那雙滿是無辜的桃花眼,幾不可聞嘆口氣,彎腰用手把既靈剛剛寫的那八個字逐一拂回淩亂塵土:“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她連敲你都不願意敲你了,就該是你哭的時候了。”

譚雲山笑着搖頭:“我一歲以後就沒哭過了。”

馮不羁直起腰,滿臉嫌棄不信:“一歲的事你還能記住?”

“我爹說的,”談到這個對他幾無父子情的親爹,譚雲山的語氣卻很自然,“一歲以後,不管是磕着碰着,我再沒哭過,四、五歲的時候我哥還因為這事偷偷打過我幾次,後來發現我真不哭,也就沒意思地收了手。”

馮不羁:“這也是你爹告訴你的?”

“我哥,”譚雲山聳聳肩,“長大以後當笑話給我講的。”

馮不羁越聽越鬧心,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一定會有那麽一天有那麽一件事讓你哭的。”背後傳來籠中白狼妖清冷的聲音。

二人吓一跳,差點忘了這洞裏還一位呢,忙一起回過身。

“姑娘何出此言?”譚雲山虛心請教。

白狼妖歪頭看他,眸子閃着妖冶的光:“我姐姐說的,凡事不能嘴硬,越是嘴硬,就越容易往那上頭撞。”

譚雲山聽得饒有興味:“然後呢?”

白狼妖嫣然一笑:“悔不當初呗。”

第 29 章

既靈沿着浮屠香追出幽村,又一路向北,在凜冽風雪裏穿行了近半柱香的時間,香縷終于不再向前,而是徑直沒入三丈外的岩石中。

幽村南面靠白鬼山,北面卻是一片荒野平川。粗粝的土地布滿枯黃低矮的草木,大小不一的石塊則毫無規律地分布着,有的被草木掩映,有的就孤零零立在空曠處,而今在暴雪的侵襲下,荒野幾乎全部被風雪覆蓋,只有少許個頭較大的岩石還沒被積雪淹沒,幾簇略高的草木依稀能看見枯枝。

浮屠香縷沒入的就是這樣一簇草木後的岩石。

既靈無聲無息地掐滅浮屠香,扯下淨妖鈴握緊,蹑手蹑腳向岩石靠近。

在距離岩石還有幾步之遙的時候,既靈謹慎收住腳步,以免再向前踩到草木發出不必要的聲響。深吸口氣,她敏捷而輕盈地趴到雪地上,從旁邊匍匐着往岩石背後繞。

身下的雪很快化成冰水,刺骨的冷,既靈一邊咬緊牙關忍耐,一邊安慰自己爬幾下就到了,不礙事的。

事實上從既靈趴下去的位置繞到岩石側面也的确沒多遠,只是她不敢動作太大,擔心打草驚蛇,才只能被迫放慢速度,延長了匍匐的時間。

但就是這樣,她也趕在牙齒忍不住打顫前,抵達了岩石右側,便立刻向左探出頭去望岩石的後面。

這一看,就讓她暫時忘了身下的冷。

那個不久前還和黑峤打得難解難分的女妖,這會兒就蜷縮在岩石背後,岩石為她擋住了風,卻沒擋住雪,她的頭上、身上已蓋了一層白,衣衫上染的血在偶爾被風吹開的落雪下若隐若現,像朵朵妖冶的花。

既靈起身,慢慢來到女妖面前,待看得更清楚,心也跟着軟下來。

她緩緩蹲下,握緊淨妖鈴的手心不自覺松了松,另一只手則輕輕拂去女妖頭上臉上的雪。

女妖閉着眼,臉色白得近乎透明,仿佛沒了氣息。

但既靈知道她還活着,因為死了的妖是不可能還保持着人形的……

慢着。

既靈驀地一愣,妖若想保持人形,沒死是遠遠不夠的,必須還要有足夠的妖氣和妖力……

“啊——”

手腕上突來的劇痛讓既靈的思緒有瞬間的空白,而另外一只手遠比腦袋更快地做出反應,直接一淨妖鈴用力砸向女妖!

原來就在既靈剛剛晃神的剎那,女妖忽然竄起抓住既靈尚未收回的那只手,一口狠狠咬在了她的手腕上!

淨妖鈴一出,女妖終是松了口,但因為既靈并沒有念淨妖咒,這一下砸總歸是疼多,傷少。

相比之下,既靈慘得多,這一咬女妖用盡全力,傷口幾近見骨,血珠争先恐後往外湧,很快在雪地上滴出淩亂猩紅。

女妖并未逃竄,抵着岩石的後背微微拱起,氣息粗而急促,雙眸卻緊盯既靈,迸射出瘋狂的光,此刻的它渾身上下沒半點像人,就是一只正與死敵對峙的獸,從裏到外,妖氣沖天。

“既靈——”

岩石背後忽然傳來譚雲山的聲音。

既靈愣住,正奇怪譚雲山怎麽跑這邊來了,就見女妖一躍而起,竟直接翻過了岩石!

妖類對修行者的強弱有天生的直覺,趨利避害的本能讓它們總會先選擇向弱的下手!

既靈呼吸一窒,簡直要瘋,緊跟着縱身向前一躍而起,同時大喝:“小心,它不是一般的——”

最後一個“妖”字随着映入眼簾的譚雲山的蒙圈臉,夭折。

譚雲山吃力地抱着懷中的白狼,好半天,才找回自己聲音:“是挺不一般,撲過來時還是個姑娘,紮我懷裏就成狼了……”

生平第一次被姑娘投懷送抱的譚家二少,心情相當複雜。

現了原形的女妖已經徹底昏迷,顯然并不是崇獄。它的身形比狗大,但比灰狼小一些,是罕見的白狼,此刻雙目緊閉,一雙尖耳耷拉着,柔軟的皮毛上遍布傷痕,楚楚可憐。

但手腕上的疼痛清晰告訴既靈,輕敵是會付出代價的。

“你到底對它做了什麽?”既靈實在想不通,前一刻還妖氣沖天的女妖怎麽飛到石頭背面就直接現了原形并且昏迷了。

譚雲山一腦門子霧水,只能努力回憶不久前的“驚心動魄”:“我喊你名字,結果它就跳過來了,一頭往我懷裏紮,我也不知道該推該擋該迎接,胳膊就亂揮了兩下,然後撲過來的它就成了這樣。”

既靈腦袋疼,這解釋還不如不解釋,更一團漿糊了。

“想不明白就回頭再想,我現在騰不開手,你能不能趕緊把自己手腕包一下,”譚雲山看着那一片血紅就刺眼,尤其還滴答滴答往地上落,簡直紮心,“一眼沒照顧到,你就非要見點血。記住,你是姑娘家,不是金剛不壞。”

既靈低頭,一言不發地撕了一條衣襟纏到手腕上,終是暫時止住血,才帶着一絲微妙心情小聲咕哝:“你怎麽過來了。”

譚雲山道:“屋頂監視有馮不羁一人就夠了,你這邊要對付的可是妖怪。”

既靈心裏熱乎,卻還故意道:“難為你還能跟上我。”

譚雲山長呼口氣:“差點就跟丢了,幸虧後來聞到了香氣。”

既靈訝異,擡眼看他:“這種天氣這樣的地方你還能聞見浮屠香?”

譚雲山笑,眉眼舒展開來:“浮屠香肯定是聞不見了,但能聞見桃花香。”

既靈怔住,下意識想別開眼,卻又沒辦法将視線從譚雲山臉上移開。

她總覺得現在的譚雲山和在譚府時不一樣了,雖然仍喜歡賣弄風雅,依舊經常讓人手癢牙癢,可少了些溫和疏離,多了些頑皮開朗;尤其笑起來的時候,譚府中,他的笑永遠像隔着一層東西,讓你看不見裏面,而現在,你能在那笑裏看見真正的喜悅,狡黠,還有一點點放松随意的……親昵。

“既靈。”

“嗯?”

“能幫我搭把手嗎,它其實挺沉的。”

“……”

既靈發誓,再自作多情她就找一塊豆腐撞死!!!

譚雲山不明白夥伴的臉為何忽然陰雲密布,明明剛才對着妖怪都還晴空萬裏的,躍起來提醒自己小心的時候也是實實在在的擔憂和焦急。難道她受傷了自己沒受傷,所以心裏不平衡了?那他是真沒轍,總不能就為這事兒往自己身上劃一刀,這也太……

咦?

譚雲山愣住,稍稍調整下姿勢,用胳膊肘撈住白狼,然後攤開左手掌,果不其然,食指上不知何時劃出一道傷口,不算淺,剛劃的時候必然出了不少血,這會兒傷口已經被血凝住了。然十指連心,仍一跳一跳的刺痛。

“我知道了!”譚雲山靈光一閃,“我的手指頭劃傷了,剛剛揮胳膊的時候肯定是把血珠甩到狼妖身上了!”

“哦,”已經轉身去草木叢忙活的既靈頭也沒擡,“一滴血就讓妖怪現了原形,厲害。”

譚雲山自豪地揚起嘴角:“過獎,過獎。”

短促的交談很快在風中消散,重新漫起的沉默氛圍裏,譚雲山後知後覺地琢磨,剛才夥伴真的是在誇他嗎,怎麽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直到既靈忙活完,譚雲山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不過倒是看清既靈忙活的成果了——幾股用被雪浸濕的枯草雜糅藤枝制成了“繩子”。

譚雲山尚未來得及開口詢問,就見既靈解下披風鋪到雪地上,又從他懷裏抱過白狼放到披風之上,而後将披風四角兜起,用“繩子”一系,一個大布口袋就此成型。

不用等夥伴吩咐,譚雲山自動自覺把口袋扛到肩膀上:“這下背得動了。”

識相的譚二少可愛多了,既靈胸口的郁結之氣稍稍順了順,正想提醒他小心些,就見已經走出一步的譚雲山又回過頭來,不無擔憂地問:“這樣就行了嗎,妖怪不是都能變成精魄什麽的直接飛,布口袋擋得住嗎?”

既靈用清亮亮的眸子看他,恬淡微笑:“普通的布口袋肯定不行,但沾了仙氣之血的可以。”

“……”譚雲山後悔提這麽有深度的問題了。

既靈也是臨時變的主意,她原本的打算只是弄個布袋方便裝妖怪,否則就讓譚雲山那樣抱着,累不累是次要,妖怪一醒一竄就糟了,輕易便可逃走;有個布袋擋着,好歹算是阻隔,妖怪一有動靜,他們可以更主動地應對,而且這樣也方便他們趕路,盡快回幽村和馮不羁會合。

萬沒料到,譚雲山的手指已經見了血,他又非要多此一問,那不用白不用,只能對不住譚二少了。

心裏是這樣沒好氣地想,可落到行動上,既靈也只是讓對方拿手指蘸了點雪,以雪水化開糊在傷口上的凝血,用這一點點浮血在布袋上畫了極小的鎮妖符,小到譚雲山都有點看不過去——

“要不我再咬破一點,畫個大的吧,這個也太……秀氣了。”

其實畫符不過是以防萬一,既靈總覺得狼妖沒那麽快蘇醒。

事實也的确如此,直到二人回到幽村和馮不羁會合,袋子裏仍沒有任何動靜。

夜已深,整個幽村除了風吹雪落,沒任何動靜。三人做賊似的在村裏繞了一圈,沒尋到落腳處,又怕妖怪醒了引起騷亂驚動村民甚至黑峤,最後一咬牙,往南出村進了白鬼山,終于尋到一處山洞,總算有了個遮風避雪的地方。

這通折騰下來,雪已經停了,确切什麽時候停的不清楚,等三人發現時,黑壓壓的烏雲已散,天邊泛起魚肚白。

篝火搖曳,徐徐溫暖。

馮不羁一邊用找來的藤枝捆住細木制籠子,一邊時不時看看洞外的天,也不知自言自語還是和夥伴嘀咕:“肯定是它弄的,不然怎麽它一現原形昏迷,雪就停了。”

既靈不懷疑是狼妖弄的暴雪,但為什麽要這樣,以及它和黑峤究竟有什麽仇怨,才是當務之急:“黑峤真的再沒有任何舉動?”

“沒有,”馮不羁嘆口氣,又重複一遍已經給夥伴們講過的話,“他踹完樹,就回屋了,再沒任何動靜。不過——”

既靈愣住,什麽時候多出個轉折?

“不過什麽?”譚雲山也來了好奇,直接出聲詢問。

馮不羁摸摸鼻子:“不過我有點不甘心,後來就沿着圍牆繞黑府一圈,正好在前院看見個起夜的家丁,我就問他怎麽沒人去後院服侍。他說是黑峤吩咐的,天黑之後所有人禁止出屋,聽見任何響動也不可以出來,違者重罰,他是鬧肚子,實在憋不住了,屋裏又只有夜壺……”

“馮兄,”譚雲山及時出聲提醒,“有些細節不必詳說,有些細節請不要忽略。”

馮不羁無辜攤手:“譬如?”

既靈接過他的半成品籠子繼續捆:“譬如,你一個夜行大漢從天而降直接問黑府家丁,然後人家就好聲好氣回答你了?”

“哦,這個細節啊……”馮不羁幹笑地摸摸鼻子,“那個,的确采取了一些小手段,不過不是重點,重點是黑峤的确一早就知道狼妖會來,而且做足了應對準備,但狼妖作祟的事黑府上下均不知情,顯然黑峤也沒打算告訴他們。”

譚雲山點點頭:“那就有三個問題,第一,黑峤為什麽瞞着自己的家丁,多找些幫手不是更好嗎?第二,狼妖擺明就是沖着黑峤去的,他們之間究竟什麽仇什麽怨?第三,黑峤為什麽可以對付狼妖?”

馮不羁皺眉想了半天,道:“第一個問題嘛,要麽是黑峤想保護自己府上的人,要麽是黑峤不希望府上人知道自己會收妖;第二個問題嘛,只能等狼妖蘇醒問個明白了;至于第三個問題,我沒在黑府感覺到任何妖氣,所以我傾向于黑峤是修行者……但,我讨厭這個同行。”

“我們現在說再多也都是猜測,”既靈手中的細木籠子終于成型,她将仍在昏迷的狼妖從布袋裏抱出,放進籠中,又将籠子頂蓋捆好,這才輕輕嘆口氣,柔下聲音道,“只能希望它快點醒了。”

這次籠子上的鎮妖符沒再勞煩譚雲山,而是用了馮不羁的血,雖然後者的修行之血比不上前者的仙血,但法力不夠,血量來湊,碩大的鎮妖符幾乎畫滿了籠子上下左右。

譚雲山看得嘆為觀止:“馮兄,請問修煉多久才能學來你這樣毫不猶豫咬破自己手指頭的潇灑?”

馮不羁用綻着血花的手拍拍譚雲山肩膀,語重心長:“老弟,熟能生巧。”

譚雲山咽了下口水,總覺得聽出了字字血淚。

既靈沒注意兩位夥伴正在“交流經驗”,她小心翼翼将籠子往篝火旁邊挪了挪,希望火堆能給昏迷中的狼妖帶來點暖意。

不知為什麽,明明是妖,明明還毫不留情地傷了自己,可既靈就是對它生不起來氣,更燃不起降魔伏妖的殺意。或許是黑府後院中那個姑娘美得太熾烈,或許是蜷縮在雪地裏的那個姑娘無助得太可憐,又或許這是她降妖至今碰上的情感最強烈的妖,哪怕這情感是“恨”,她也不由自主想知道內情。

“我再去撿點樹枝。”馮不羁不是個等得住的性子,見篝火越燒越旺,索性給自己找點事做打發時間。

也不知道是不是聽見了聲音,馮不羁剛離開沒一會兒,籠子裏的白狼就張開了眼睛。

起先只是眼皮微微動,既靈還以為自己盯得太久眼花了,直到帶着妖氣眼仁因為警惕而強烈地縮了一下,既靈才回過神,想也不想先叫:“譚雲山——”

譚雲山颠颠奔過來,白狼也徹底醒了,或許是感覺到了繪在籠子上的鎮妖符,也可能已經耗盡妖力,它沒狂躁掙紮,只是由躺變卧,身體微微蜷起,下巴搭在前爪上,虛弱而可憐。

如果不看它眼神的話。

那是一雙永遠帶着戒備、藏着殺機的眼睛,讓人覺得無論它當下如何狼狽,只要稍微疏忽大意,都會被它反撲。

兩人,一妖,隔着染血的細木籠對峙。

沉默在山洞蔓延開來,混着篝火的熱氣,憋悶,壓抑。

終于,既靈嘴唇微動,輕聲開口:“我們和黑峤不是一夥的。”

籠子裏的白狼沒有任何反應,譚雲山倒驚訝瞪大眼睛,既靈竟然還能這麽溫柔地說話,他怎麽從來都沒有如此待遇!

“我知道你聽得懂我的話,”既靈不氣餒,繼續道,“我沒想傷你,實在是你咬得我太疼了,我才出的手,”說着她朝譚雲山一指,“他也沒想傷你,如果可能,他巴不得自己全須全尾,才不要見血……”

“嗷嗚——”

白狼毫無預警地嚎了一聲,無論是聽是看,都好像是不太高興。

既靈閉上嘴,疑惑地看譚雲山。

譚雲山立刻撇清自己:“一直都是你在說,我可沒插嘴。”

既靈翻個白眼:“我是問你,能不能聽出來它什麽意思!”

譚雲山眨巴下眼睛,片刻後,忽然低聲學着“嗷嗚”了一嗓子,末了篤定點頭:“不懂。”

“……”既靈現在想把狼妖放出來,把譚雲山關進去!

深呼吸兩下,既靈不再徒勞,索性一口氣把話說完:“我們是修行之人,路過幽村借宿黑府,正好遇見你夜襲黑峤。我們和黑峤沒有交情,和你也沒有交情,但事情讓我們遇見了,那我們就想弄個明白。如果你占理,黑峤不占,我們就幫你,反過來,我們就幫黑峤。當然就算和黑峤的事情你占理,如果你行兇作惡過,那我作為修行之人,還是要驅魔降妖。”

安靜。

微妙而尴尬的安靜。

到最後,白狼瞥她一眼,索性閉上眼睛。

既靈莫名其妙,只得扭頭尋找夥伴解惑:“它這是……不理我了?”

譚雲山嘆口氣:“我要是它,也不樂意理你。”

既靈不懂:“為什麽?我說得不夠明白嗎?”

譚雲山無奈:“就是太明白了,你一口氣把好的壞的都說全了,鋪完光明大道,又給坎坷險途,說完要幫忙,又說要收妖,換誰誰不心累?”

既靈被訓得氣悶,偏又無言以駁,索性道:“那你來。”

譚雲山聳聳肩,他來就他來。

“這位小白狼,請你聽好,你現在落到我們手裏,逃是肯定逃不出去了,你如果和盤托出,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如果冥頑不靈,只有被六塵金籠收服的份兒。六塵金籠是什麽?頃刻讓你灰飛煙滅的法器。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我也知道,你一定害怕再沒有機會找黑峤報仇……”

“嗷嗚嗷嗚——”

咣當咣當——

“不、不是,你先別激動,在下剛剛一時冒失,說話沒有輕重,現在重說一遍。我們是修行之人,路過幽村借宿黑府,正好遇見你夜襲黑峤。我們和黑峤沒有交情……”

“譚、雲、山!”

“它性子太烈了,這樣不好,折壽……”

第 28 章

黑雲壓頂,風雪肆虐,剛送走如魇白晝的幽村,又陷入了灰暗天光。

三人自黑府告辭的時候晌午剛過,然而街市空蕩寂寥,昨夜的喧嚣熱鬧仿佛都被關進了沿街緊閉的大門,半點蹤影未留。

第三次路過酒肆,這回再不見跑堂,只有嚴絲合縫的門板,既靈卻有點想念那個活潑話多的小夥計了。

正思忖着,就聽見馮不羁自言自語嘟囔:“槐城下雨,幽村下雪,我估計剩下那仨妖獸得風雷電……”

最後兩個字勾起了些許昨夜記憶,讓既靈的心裏異樣一下,可還沒等她品出這別樣心緒的滋味,那邊譚雲山已迫不及待跟小夥伴顯擺自己的新招數——

霹咔咔。

譚雲山:“馮兄覺得如何?”

馮不羁:“不錯,好生修煉,大有可為。”

譚雲山:“馮兄為何絲毫不見驚訝?”

馮不羁:“哈哈,譚老弟你還是太年輕,昨夜我已經……”

譚雲山:“嗯?”

馮不羁:“呃……已經被神仙托過夢了說你日後會修成仙雷之法!”

譚雲山:“當真?”

馮不羁:“當然!”

譚雲山:“那馮兄覺得我這招式起個什麽名字比較好聽?”

馮不羁:“譚氏仙雷?”

譚雲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既靈無力扶額,完全不想承認與身後這二位是夥伴。

就在這時,酒肆門板毫無預警打開半扇,半盆水自門中潑出。

門內人只伸出了一只胳膊,看也不看,嘩啦就是一揚。幸而既靈剛剛走過板門,而後面“兄友弟恭”的譚、馮二人還差兩步才到,于是這半盆水就揚在了既靈身後、譚雲山和馮不羁身前,只星星點點水珠濺到三人身上,混着暴雪,也就分不出來了。

但這一下着實吓了三人一跳,馮不羁立刻就嚷:“幹嘛呢!沒看見外面有人啊——”

門內人顯然真沒預料到這暴風雪天還有人閑逛,未來得及全縮回的手被吼得一抖,臉盆“咣當”落地,與此同時趕緊側身出來,一個勁道歉:“實在對不住,實在對不住,我是真沒……”

始作俑者不是別人,正是酒肆跑堂,故而擡眼看清三位“受害者”,那道歉就在驚訝中戛然而止了。

四人在暴雪中大眼瞪小眼,既靈先“噗嗤”一聲樂出來,連帶着每個人都有了笑模樣,場面赫然成了“喜相逢”。

一回生二回熟,這都第三回 見面了不說是朋友也絕對算有緣人,跑堂也就不再拘束,直截了當地問:“三位客官到底是做什麽的啊,這兩年幾乎沒什麽外鄉人來幽村,就算偶爾有來的,也是歇個腳就繼續趕路,三位怎麽天天在這條街面上晃……路過啊。”

既靈聽出來了,跑堂咽回去的分明是“晃蕩”。

“我們本來想今天就走的,不料突降暴雪,只能再多待一日。”譚雲山巧妙略過了“到底是做什麽的”問題,并很快抛出新疑問将跑堂的思緒引到其他路上,“小哥,這幽村一下雪就這樣嗎,遮天蔽日的。”

既靈心中訝異,因為譚雲山問的正是她反複琢磨的,剛剛一直四處找開門的店鋪也是希望能遇上兩個人,問上一問。

“哪能啊,要是一下雪就這樣,那還過不過冬了。”跑堂苦笑,“咱們這個地方吧,冬天确實雪多,但大家也都習慣了,就算那鵝毛大雪,街面上照樣該開張開張,該出攤出攤。可今天您三位看見了,連開門的都沒有,不是不願意開,是不敢開……”跑堂的說着忽然壓低了聲音,湊近三人道,“實話跟您們說吧,上次有這樣的雪天還是在三年前,一連十幾天都是這樣的黑雲暴雪,等到終于有一天雪停了,村裏也就再沒有晚上了,當時都傳說這雪就是噩兆。”

譚雲山料到黑峤說的“這樣的雪天很平常”是假話,卻沒料到這雪還和三年的白晝牽連上了,忙問:“那這三年呢,還下過雪嗎?”

跑堂先點頭又搖頭:“雪是下過,但今天這樣的再沒有。可是您看,昨天剛有了夜晚,今天這雪就來了,三年不來,村裏剛變好一點就又來了,還不是噩兆?唉,也不知道這回雪再停,還要再來什麽災禍……”

譚雲山擡頭看夥伴,兩個夥伴也一臉茫然。

跑堂的話他們聽明白了,但個中緣由,他們和跑堂一樣費解。

這樣的天氣實在不适合站在外面長時間聊天,說兩句話,就要喝幾大口風,跑堂見狀便邀請他們進店裏歇歇,喝兩口酒暖暖身子。三人目前兩眼一抹黑,除了确認黑峤有事隐瞞外,其他毫無頭緒,加之客棧什麽的都關着,也的确找不到落腳地,便從善如流進了酒肆。

三人在酒肆裏待了一個下午,沒再從跑堂和掌櫃口中問出更多的事情,于是大部分時間裏就是喝喝小酒,吃吃小菜,順帶謀劃一下之後的行動。

這回跑堂給既靈上的還是桃花酒,不過最終大半進了譚雲山的肚子,喝完這位公子還低頭擡袖子的在自己身上各種聞,末了納悶兒問既靈:“為何我喝了酒身上卻沒有桃花香?”

既靈用胳膊拄着下巴,看向窗外,忽視掉手心傳來的臉頰的熱度,也忽視掉譚家二少莫名其妙的追求。

天色越來越暗,終于,順着門縫傳來了不知誰家的菜香——炊煙起,夜幕降。

吃飽喝足的三人離開酒肆,于夜色中穿梭前進,最終輕盈躍上黑府後宅圍牆……除了譚家二少。

第三次從高牆上滑落回原地,譚雲山壓低的聲音裏透着難得的咬牙切齒:“我發誓,以後絕對要……”

“苦練輕功?”站在牆上的既靈倍感欣慰。

譚雲山擡頭對上她的雙眼:“盡量少翻牆。”

既靈:“……”

好不容易把譚家二少拽上牆,三人貓着腰一路沿着圍牆來到後宅正房的屋頂。

黑峤居住的後宅有一間正房,三間廂房,分別是黑峤和他的三位夫人居住。借宿黑府期間,三人只見過一回黑府的三位夫人,不過印象深刻,因為大多娶了三妻四妾的老爺員外們,妻妾的年齡都會有些差距,年輕時候娶的自然同他歲數相仿,随着年紀增長,陸續再娶的,便一個比一個年輕。可黑峤這三位夫人卻都是貌美如花的年輕女子,所以見時,既靈他們就覺得有點驚訝,不過後面都一門心思解決宮燈的事情了,就沒在意這些。

按理說趴房頂聽人家後宅動靜是十分無禮的行為,但眼下妖雪陣陣,黑峤又沒一句實話,三人只能出此下策。

從屋頂往下看,黑府後宅盡收眼底。數盞燈籠映出些許暧昧光線,讓後宅處于一種隐約看得見路,卻又不至于将周遭看得太清楚的微亮夜色中。

暴雪沒有任何轉弱趨勢。

三人靠在屋頂瑟瑟發抖。

“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譚雲山牙齒已經開始打架了,說說話還好受點。

“燈都滅了,還想要什麽動靜。”馮不羁也覺得今夜可能要白蹲點了,“人家老爺夫人在屋裏睡覺,我們在屋頂守夜,用不用這麽慘啊。”

譚雲山微微皺眉,揮手驅散一下眼前風雪,輕聲卻鄭重道:“馮兄,非禮勿言。”

馮不羁呆愣,領會半天,終于悟了:“我說的睡覺就是單純睡覺!”

既靈的注意力都放在下面院中,乍聽到馮不羁提高的音量,根本沒管內容,直接出聲提醒:“噓——”

馮不羁立刻收聲閉嘴。

很快,天地間重新回歸風雪呼嘯,譚雲山卻又低低出聲:“你們覺不覺得那三間廂房有點奇怪?”

馮不羁不懂:“半點動靜都沒有,怎麽看出奇怪了?”

譚雲山道:“就是半點動靜都沒有才奇怪。我們剛才都看見黑峤進屋了,然後過了一會兒,關燈就寝,這是正常的。可另外三間房,從始至終都沒亮過燈,我們也壓根沒看見那三位夫人,如果說她們三個一早就在屋裏了,那我們來的時候根本沒到就寝時間,頂多是剛吃過晚飯,屋裏為何不掌燈?”

既靈明白譚雲山所指了:“你的意思是三位夫人根本不在房內,換句話說,現在整個後宅只有黑峤一人?”

“對,”譚雲山微微眯起眼睛,盯着過分清靜的院子,道,“從我們來到這後宅,別說夫人,連一個丫鬟小厮都沒見到。”

既靈眼睛一亮,思緒豁然開朗:“黑峤料到今夜會有危險,所以提前讓三位夫人和府中下人躲到了別處!”

譚雲山道:“也可能他早就胸有成竹,或者幹脆已經布好了陷阱,正等着對方來自投羅網呢,當然要遣退閑雜人等,否則壞了事怎麽辦。”

既靈蹙眉:“是有這種可能,但第一反應都是先把人往好處想吧?”

譚雲山冤死:“布陷阱擒妖就不是好人了?”

既靈:“……”

譚雲山:“你現在踹我下去會打草驚蛇的,真的。”

既靈沒好氣地看着譚雲山的無辜臉,終是收住了蠢蠢欲動的腳。

她和譚雲山思索問題,就算方向一致,也永遠是兩股勁,更要命的是很多時候連方向都不一致。既靈不是第一次遇上和自己想不到一塊去的人,但唯獨和譚雲山的分歧,讓她心累。因為對于旁人,她可以說不通直接分道揚镳,但對着譚雲山,她就有點舍不得。

已經成為了夥伴的緣故吧,既靈在心中嘆口氣,所以說啊,交友必須要謹慎,一步走錯,步步坎坷。

“有妖氣。”

馮不羁突來的急促提醒拉回既靈心緒。

她擡眼去看斜插在瓦片縫隙裏的浮屠香,果然,已有了動靜。

黑府原本沒有任何妖氣,但來的這位,卻帶着極強妖氣。

而且随着妖氣襲來,雪似乎更烈了。

終于,一團白光咻地越過圍牆進入院中,而後沒有半點遲疑,閃電般竄向黑峤所居住的正房。

白光的速度太快,三人壓根看不清那光團裏的形狀究竟是雞、狐、狗、狼亦或旁的什麽獸類,甚至連大小都辨不分明,那光已經潛入了黑峤房間。

既靈心頭一緊,下意識就要去拿淨妖鈴,手腕卻忽然被人壓住。

既靈一僵,不動了。譚雲山幾乎沒用什麽力道,只輕輕壓着,但從他手心傳出的熱度,卻比任何法術咒語都好用。

譚雲山沒意識到這些,見既靈停住了,立刻勸道:“別急,黑峤既然敢單獨等它,就一定留着後手,我們暫且再觀望觀望。”

既靈不着痕跡把手從譚雲山掌低下收回來,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自然:“行。”

話音未落,正下方的屋內忽然傳來打鬥聲響!

三人一驚,尚未來得及動作,就聽見“咣當”一聲巨響,屋檐下的門板被人從裏面直接撞破,連人帶板一同跌進院中!

迷茫的暴風雪裏,重重摔到院中地上的人掙紮着爬起,赫然一窈窕美豔的女子!

女子一襲白衣,發如烏木,眉眼似有萬種妩媚,然此刻她的眸子中迸發出的只有憤怒和殺戮,這讓她身上幾乎見不到一丁點人氣,只剩妖氣,烈得像火,一如她的美。

女子抹掉嘴角血漬,微微眯起眼底,濃濃殺機。

黑峤自屋內走出,從容得甚至帶上些調侃奚落:“真想要我的命,就別每次弄這麽大陣勢,只有蠢人,才會在出手之前特地下場雪提醒對方……哦對,你不是人,是妖。”

女子扯了下嘴角,本該柔媚的聲音盡顯冷冽:“這雪不是給你提醒,是給你送葬。”

黑峤大笑出聲,笑得太過,嗆了口風,咳嗽半天才擦着笑出的眼淚道:“這都多少回了,你怎麽還學不乖,你殺不掉我的。世間萬物皆有高低貴賤之分,生來就注定的,你如果識相,就該躲進山裏修煉一輩子別出來。”

“殺不掉?”女子冷笑,然而這樣冰冷的笑,卻依然讓她又美了幾分,“你讓我拿刀紮進你心口,看看我到底殺不殺得掉。”

“冥頑不靈。”黑峤搖搖頭,一副“你何必苦苦相逼”的無奈,“我原本想放你一馬,但你這麽不識相,我就只能替天行道收你了。”

屋頂上越聽越迷糊的三人到此處徹底亂了。

女妖和黑峤必然有仇,而且是三番兩次上門尋仇,這都好理解,但黑峤一個凡人能和妖結什麽仇?好,或許黑峤不是凡人,也是一個妖,只是不知用什麽方法掩蓋了妖氣,哪一個妖會說出“替天行道收了你”這種話?這是像既靈和馮不羁這樣降妖伏魔的修行者才會說的話吧?

一團迷茫間,院內打鬥又起。

女妖施展法術,無數雪粒聚集一處赫然形成一柄利劍,直直朝黑峤心口刺去!

黑峤不閃不躲,只口中念念有詞,雪劍在他身前一寸處驟然停住,而後極速消融。

女妖并不氣餒,繼續施法,黑峤嗤笑,剛要張嘴,忽然覺得不對,等他反應過來身後還有一柄雪劍、而對方的二次施法不過是障眼法時,已經晚了,雪劍深深刺入他的左後背!

黑峤痛叫一聲,眼中殺氣也盛,下一刻不知哪裏飛來個碩大的金項圈長命鎖重重打在女妖身上!

女妖直接被打得蜷縮在地,一口鮮血噴出。

黑峤不再理會她,而是用盡全力運氣,後背的雪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轉瞬成了水,與傷口流出的血混在一起,在衣衫上暈染開來。

女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怎麽會……”

後肩的劇痛似乎終于挑起了黑峤的暴怒,他又招來長命鎖重重砸向女妖,直到對方耷拉下腦袋,氣若游絲,再沒力氣仰頭怒視,他這才稍微順了氣:“下次記住,我和你們這些妖怪不一樣,我的心在右邊。啧,又忘了,沒下次了。”

既靈艱難地咽下口水,嗓子眼發苦,心裏發顫。明明最初她還想着動淨妖鈴的,可現在,不光不忍心朝那女妖動手,連這麽看着都有些受不了了,她甚至想沖出去朝黑峤嚷,趕緊給對方一個痛快吧。

院中的妖或許不是什麽善類,但妖有妖性很正常,相比之下,院中的黑峤才讓人不寒而栗。她現在無比希望黑峤也是妖,因為如果黑峤真的是個降妖伏魔的修行者,那這樣嗜虐殺的修行者……比妖更可怕。

幾個閃念間,黑峤已經在女妖身旁蹲下來。

既靈不知道他想做什麽,但已經明白自己想做什麽了。

驟然騰空的淨妖鈴變成大鐘,一邊破着風雪向遠處呼嘯而去,一邊發出刺目銀光。

黑峤被突如其來的聲響和銀光吸引,下意識循聲去望。

只一瞬,地上的女妖忽然化為一團獸形白光飛快竄逃。不知是不是用盡了全部力氣,速度竟比潛入時更快,等黑峤反應過來再回頭想追,已沒了方向。

既靈将浮屠香自瓦縫中取出,給了馮不羁一個眼神,又瞄一下院中正捂着肩膀狠踹大樹發洩懊惱的黑峤。

馮不羁想也不想就搖頭。

既靈沒轍,只得以極低聲音開口:“現在還不能确定黑峤是人是妖,所以必須得留人守在這裏監視後續動靜,我有浮屠香,只能我去追。”

馮不羁無言以駁,畢竟這麽大的風雪,他又不是狗鼻子,哪能把妖氣聞得那麽清楚。

“小心點。”他只能這樣囑咐。

既靈微微颔首,轉身輕盈一躍,直接落入牆外後街,循着浮屠香的方向追去。

直到既靈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夜色裏,馮不羁才收回目光,結果發現,黑峤還在院裏,身邊的譚雲山卻沒了。

馮不羁着急地四下張望,終于在房後圍牆上,看見了譚家二少完全稱不上潇灑的翻牆身影。

馮不羁想說就你這速度,翻出去也追不上既靈,但眼下不宜出聲,只能打手勢——馬上給我回來!

譚二少很快捕捉到馮不羁的動作,立刻也舉手回應——好的,我一定多加小心!

馮不羁:“……”

第 27 章

三人回到村裏時, 天色已完全暗下來, 幽深夜色下的村莊,卻是燈火通明,熙攘熱鬧。

此時若是有其他地方的人來這裏, 必會覺得驚奇, 因為別處都是太陽落山後, 家家戶戶也就閉門休息了,有些大的城鎮,官府甚至會明令禁止夜裏出來,違者重罰。

但既靈、譚雲山和馮不羁三人知道,幽村百姓,等這個夜, 等得太久了。

路過早上歇腳的酒肆時,跑堂一眼就認出了他們三人, 立刻跑出來非要拉他們進去喝兩口, 說今兒掌櫃高興,開了十幾壇好酒請鄉親們喝。

馮不羁有些蠢蠢欲動,但瞄了一眼頭頂上仍飄着烏雲的既靈和看起來對酒香興趣缺缺的譚雲山, 還是把那句“好啊”生生轉成“不了”。

可跑堂的着實貼心, 立刻看出馮不羁的“戀戀不舍”,轉身回大堂手腳麻利地端回來一碗,說就喝一碗嘗嘗, 喝完可以繼續趕路, 不耽誤行程。

其實他們要是真趕路, 早上就經過這裏了,哪有入了夜又經過一次的道理,跑堂的心裏也明鏡兒的,但這樣講既勸了酒,又給馮不羁修了個極舒服的臺階。

既靈看着一口氣喝光一大碗,回頭意猶未盡拿手抹了把嘴的馮不羁,沉悶了一路的臉上終于出現一絲笑意。

她故意問跑堂:“不說是開壇給鄉親們喝嗎,我們是外鄉人,不是‘鄉親’。”

跑堂應得卻快:“你們一來,幽村就有天黑了,你們當然不是‘鄉親’,你們是‘福星’,是‘貴客’!”

既靈莞爾。

跑堂的當然不知道這“天黑”背後的來龍去脈,更不可能知道這終于降臨的夜同他們三個有關,但正因為一無所知,當下的喜悅才如此純粹,如此踏實,才會樂于把喜氣放到每一個見過的人身上。

最終,既靈還是問跑堂的讨了一碗酒。她一要,譚雲山也要,只不過跑堂給她的是桃花酒,清淡甘甜,給譚雲山的是米酒,濃烈醇厚。

回到黑府時,既靈覺得臉頰有些發熱,但思緒是清楚的,因為心裏仍記得自己沒有為幽村讨來一句道歉。

黑府也掌了燈,但并沒有外面街市那樣熱鬧喧嚣,下人們和平常一樣往來走動,偶爾交談,亦是低語,就是一派很自然的入夜府景。

然而黑峤卻是在得知他們回府後,第一時間擺了酒菜,要給他們慶功。

黑峤雖然和幽村百姓一樣并不知曉來龍去脈,但“妖怪”是被住在自家府內的三位“法師”驅除的,這一點他心知肚明。

三人婉拒了這頓慶功宴。

因為這場所謂的“勝利”實在不是那麽酣暢淋漓。

打更的梆子聲從外街傳到黑府的高牆之內。

二更天了。

既靈睡不着,來到客房所在的後園,挑了一處假山坐了上去。假山約兩丈高,其上岩石平緩,坐在山頂,可俯瞰整個後園。

幽村的秋夜,就像槐城的冬夜,既靈裹着披風,仍覺得涼。

但涼點好,涼點讓人清醒。

晴朗夜空,星河璀璨,一輪皎月挂在當中。既靈擡頭靜靜看着,心裏湧動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淺淺低落。

“想什麽呢?”

假山之下悠悠飄來清朗聲音。

既靈低頭,正對上譚雲山笑盈盈的眼。

月光柔和了他臉龐的輪廓,多了一分清雅,多了十分溫柔。

“你怎麽出來了,”既靈疑惑道,“也睡不着?”

譚雲山嘆口氣:“本來要睡了,結果剛要關窗,就看見你跟這兒打坐,我趕緊過來看能不能沾點日月精華。”

既靈沒好氣地樂:“你還真是想成仙想瘋了。”

譚雲山不置可否,手腳并用地也爬了上來。好在假山之上夠寬敞,還有他的容身處。

“想什麽呢?”坐到既靈身邊,譚雲山又問了一遍。

既靈擡頭,望着夜空道:“我在想,九天仙界什麽樣。”

譚雲山陪着她一起看,淡淡地問:“想出來了嗎?”

既靈道:“想出來了。”

譚雲山:“如何?”

既靈安靜片刻,緩緩道:“和這夜空一樣,美麗,但清冷。”

本以為身旁那位一心修仙的人會辯駁,可等了半晌,卻聽見譚雲山道:“人情味,自然只在人間有。”

既靈愣住,轉頭看他。

譚雲山歪頭,眨下眼:“是不是又一次被我對世事的通透所折服?”

既靈扶額。“又”、“通透”、“折服”……這人究竟是怎麽做到一句話裏愣是沒一個對的詞的!

“這位姑娘,能不能別每次對着我都露出‘心太累’的表情。”譚雲山風雅二十年,碰的壁都在既靈這兒了。

既靈不說話,就靜靜看着他,準備讓這人自己悟。

譚雲山還算有點自知之明,眼底終于浮起那麽一丁點心虛,不過很快又眸子一亮,朝既靈攤開右手手掌。

既靈不懂,愣愣看着空無一物的手掌。

譚雲山也不解釋,只屏息凝神,緊緊盯着自己手心。

霹咔。

毫無預警閃出的短促亮光和那一聲消逝速度快到幾乎讓人懷疑是幻聽的微弱雷電聲,讓既靈瞪大眼睛,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譚雲山。

後者微微一笑:“厲害吧。”

既靈有點蒙,沒等細想,話已經先出去了:“再來一次。”

譚雲山十分配合,平攤着的手掌不動,很快,又一簇小小雷電出現在他的掌心,伴随着極微弱的霹咔聲。

這次既靈看明白了,也聽清楚了,雖然模樣和聲音都小巧得近乎可愛,但的的确确是打雷閃電!

“再來一次!”

霹咔。

“再來呢!”

霹咔。

“再來!”

霹咔。

“只能這麽小嗎?”

霹。

“……”

“還可以更小。”

既靈看着譚雲山難得露出的尴尬,樂出了聲。

譚雲山原本就是想逗逗既靈,如今見對方笑了,心裏也舒坦起來。

既靈當真把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都忘了,只對着譚雲山的掌心不住好奇:“怎麽弄的?”

譚雲山實話實說:“心念集中,想着降妖驅魔,雷就來了。”

既靈無意識抓住對方手掌,翻來覆去看,仿佛這樣就能參破其中奧秘:“什麽時候發現的?”

譚雲山大大方方任她看:“就在之前菜刀剁了宮燈卻沒任何效果的時候,我不知道還能有什麽方法降妖,一着急,掌心就有了動靜。”

譚雲山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長,手掌溫潤平滑,掌紋很淺,一看就是個養尊處優的命。

既靈驀地來了好奇,也張開自己的手放到旁邊比較,一比才發現,譚雲山的手足足比她大了好幾圈。

比較了沒多久,既靈又悄悄縮回了自己的手。

她的掌紋淩亂不堪,皮膚也略顯粗糙,還不如人家一個男子來得白皙好看。

譚雲山沒錯過既靈的任何一個小動作,但只看,不言語。

既靈不知道自己的舉動已被對方盡收眼底,只是為了壓下心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迅速找話道:“我還是頭回見不用法器就能呼風喚雨。”

譚雲山莞爾,道:“這是雷。”

既靈點頭:“我知道,但風雨雷電都算一類嘛。”

譚雲山本意是想給既靈顯擺,沒想到既靈生生把他給捧得高處不勝寒,弄得他只能可勁兒往下謙虛了:“真能劈了什麽才叫雷,現在充其量就是聽聲響,還得找個靜一點的地方。”

既靈眼睛一轉,忽然用食指點到譚雲山掌心,然後道:“你再弄出來一下。”

“劈……你?”譚雲山這輩子沒聽過這種要求。

既靈幾乎要等不及了,白他一眼道:“快點!”

譚雲山無語,但佳人催促,他只得硬着頭皮,又來一次。

霹咔。

明顯比前些次都小的電光,咻地一下就沒了。

既靈看向譚雲山,燦爛笑開來,:“麻酥酥的。”

譚雲山總算鬧明白她在幹嘛了,跟着樂起來,小聲咕哝:“傻乎乎的。”

既靈沒聽清:“嗯?”

譚雲山笑着搖頭:“沒事。”

靠在假山根底下的馮不羁輕嘆口氣,聽了這麽半天,終是徹底絕了上去跟夥伴彙合的念頭。

難得那二位不掐架了,還頗有點“你侬我侬”的味道,他一老漢爬上去,實在天理難容。

假山之上,兩夥伴還在熱絡讨論——

既靈:“你這個招式如果修成了,威力無窮!”

譚雲山:“說得簡單,怎麽修?”

既靈:“呃……”

譚雲山:“不過倒是可以先起個名字,萬一将來修成呢,出招式的時候也潇灑。”

既靈:“你能不能想點有用的!”

譚雲山:“有了!”

既靈:“啊?”

譚雲山:“譚氏仙雷,好聽否?”

既靈:“……否!”

夜風過庭院,吹起池水漣漪。

譚雲山:“咦,哪兒來的桃花香?”

既靈:“轉移話題可以,但好歹節氣要對得上啊,現在是秋天!”

譚雲山:“你身上的。”

既靈:“……”

譚雲山:“哦對,你剛才喝的是桃花酒。”

既靈:“我困了,你繼續吸月光精華吧。”

譚雲山:“哎,最後一件事——”

既靈:“咳,說。”

譚雲山:“我收回先前的話。”

既靈:“什麽話?”

譚雲山:“一笑而過。”

馮不羁無聲地長吐一口氣,若不是躲到現在,再出去容易說不清,他真想出聲附和譚雲山。

的确,雖然他和譚雲山總說既靈太過較真,但正因為世間能做到如此的人實在少之又少,才顯得這份赤子之心可貴。

“譚雲山。”

假山上的既靈忽然嚴肅喚了譚二公子的大名。

山下的馮不羁和山上的譚二公子一并豎起耳朵。

如水夜色裏,既靈的聲音清亮而幹脆——

“這一次我肯定是追不上九天仙界了,但是下回再遇見為禍人間的,管他神仙妖怪,殺無赦。”

寂靜,良久,久到既靈的尾音在夜風中消散殆盡,馮不羁才聽見譚雲山心情複雜的聲音:“也別把話說得這麽死……”

然後是既靈驟然升高的音調:“你不是說收回‘一笑而過’嗎!”

譚雲山的聲音明顯弱下來:“那我再收回‘收回一笑而過’行嗎……”

既靈沒再說話。

只是一瞬後,譚家二少“撲通”一聲落到了假山之下,并一臉驚訝地對上了馮不羁的臉。

馮不羁無聲蹲下,幫着夥伴揉被踹疼的屁股。

既靈最終也沒發現“隔牆有馮不羁”,踹完譚雲山後,她就施輕功直接從假山頂躍到了閣樓下,悠悠然回房。

這一夜,既靈沒夢見宮燈、塵華上仙或者羽瑤上仙,倒是夢見了譚雲山。

夢中的她和對方仍坐在假山之上,她還是翻來覆去研究譚雲山的掌心仙雷,研究到一半,照例攤開自己的手掌比較,一切都和先前假山上發生的一樣……只是最後,譚雲山抽走了自己的手,然後淡淡調侃,你的手怎麽那麽粗糙,一點都不像姑娘家的。

那之後既靈又睡了很久,又夢見了很多其他的東西,可清晨蘇醒時,記得最清晰的,仍是那一剎的狼狽。

不過很快,這些就被抛到腦後,因為洗漱完畢走進院子的她發現,天上飄起了雪花。

幽村下雪不奇怪,進墨州的時候他們就遇上了,可昨夜還晴朗無比的天空,今晨就陰雲密布,下了雪,這天變得着實有些快。

去偏廳用早飯,譚雲山和馮不羁已經吃到一半,見她來,馮不羁直接問:“看見外面下雪沒?”

既靈點頭,而且也明白馮不羁的意思:“有些蹊跷。”

待既靈坐在桌邊,丫鬟也全都退下,馮不羁才道:“之前我們以為幽村無夜是崇獄做的,現在證明和它無關。那可不可以反過來想,它之所以遲遲沒動靜,可能也是忌憚仙燈,如今仙燈沒了,它終于可以動手了?”

既靈第一反應也是這樣,但又覺得說不通:“普通妖魔可能會忌憚仙氣,但上古妖獸也會嗎?之前的應蛇可是幾次三番奔着譚府的仙氣去,不僅不怕,還千方百計想吞了仙物。”

馮不羁眉毛重重皺起,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解釋了。

既靈正琢磨,就聽見譚雲山說:“反正仙緣圖上标了崇獄在這裏,就不會錯,除非它能掩蓋住自身妖氣,否則方圓幾裏就這麽大點地方,我們一寸寸搜下去,不可能搜不到。”

既靈挑眉看他:“怎麽忽然這麽積極?”

譚雲山一本正經道:“生來就有仙緣的人,世間能有幾個?我既然占了這麽好的命格,就不能太懈怠了……”

既靈繼續斜眼看他。

譚雲山清了清嗓子,補完後半句:“否則萬一哪天老天爺看不過去了,一道雷劈下來……”

——所謂危機感,就是當你掌心有了雷,還沒等劈別人,就先有了或許會被別人劈的憂慮。

三人本想稍後去外面查探情況,不料天變得極快,等三人用完早飯,天色已徹底灰暗壓抑,北風呼嘯,鵝毛般的大雪撲簌簌往下落,又随着疾風的狂吹亂卷四下紛揚,于天地間一片茫茫。

這種天氣別說遇見崇獄,就是遇不見,單是暴雪,也夠人喝一壺。

三人當機立斷——等雪停。

可大雪什麽時候停呢?

沒人知道。

唯一明确的是等到正午,暴雪沒有絲毫轉弱的跡象。

黑峤差人過來請他們去正廳用中飯,前日已經婉拒了慶功宴,這會兒就不好再推辭了,三人便随丫鬟前去。

黑峤一見他們,立刻起身相迎,連說三位勞苦功高。

既靈覺得他客氣得有些過分,便故意調侃地問:“黑老爺知道我們做了什麽嗎,就勞苦功高了?”

黑峤笑得憨厚,也帶着一絲年長者的圓滑,道:“雖不知詳情,但三位法師出門時,幽村還亮如白晝,回來時,這三年未見的夜晚就來了,要說其中沒有三位法師的功勞,打死我也不信。”

說話間,酒菜已陸續上來,黑峤招呼大家別客氣,盡管動筷,三人也就沒矯情。

剛吃幾口,黑峤又好奇地打聽:“究竟是何妖物弄得我幽村三年不見黑夜?”

既靈其實不太想多談這些,但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現在他們在人家府上又吃又住,消解一些主人家的好奇也算分內事:“不算妖物,一盞仙燈,不小心落到白鬼山,其光照亮幽村,三年不滅,這才讓幽村的夜看起來也如白晝一般。”

黑峤聽得聚精會神,到後面幹脆張大嘴巴,待到既靈說完好半天,才感嘆道:“竟有這等奇事。”

馮不羁嘆口氣,湊過來用手指指窗外,插嘴道:“黑老爺,您別光為過去的事兒稀奇,眼前這場雪您難道不覺得蹊跷?”

黑峤怔了下,順着馮不羁的指的方向看一下窗外,片刻後,收回視線道:“還好,幽村處墨州北端,南面又靠山,南風過不來,一入秋就天天刮北風,這種雪很平常的。”

馮不羁将信将疑,喃喃自語:“很平常嗎……”

黑峤笑道:“法師終日捉妖,怕是看什麽都有古怪了。”

既靈低頭不語,似在沉思,忽然橫空伸過來一筷子青菜,放到她碗裏。

既靈心口漏跳一拍,微微擡眼,果然,是譚雲山。

沒來由的,既靈臉頰有些發燙,正不知是該道謝還是該給對方夾一筷子禮尚往來,就見譚雲山眨了兩下眼——哎,非得給你夾菜才能賞我一眼。

既靈怔住。

譚雲山又擠了一下眉——我覺得黑峤有古怪。

既靈恍然大悟,然後就有點懊惱自己的自作多情,什麽給她夾菜,那是屢次擠眉弄眼失敗後,人家譚二少為了喚起她注意的最後一擊,她竟然還想着要不要夾一筷子還回去!!!

譚雲山眼裏閃過疑惑——怎麽了?跟誰生氣呢?我幫你用雷劈他!

既靈想拿筷子戳他——那麽可愛的雷你自己留着用吧!

馮不羁給兩個夥伴一人夾了一塊魚肉,然後轉回頭,朝黑峤露出憨厚笑容:“我們的确在府上打擾太久了,現在幽村日夜交替恢複正常,我們也該告辭了。”

剛被喚回注意力的既靈和譚雲山愣住,不明白怎麽眨個眼的工夫,話題就進行到了這裏。

黑峤連忙擺手:“法師誤會了,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馮不羁一把握住對方的手,無比真誠:“不不,幽村已無妖邪,我們必須盡快上路,多耽擱一天,就是放任別處妖邪多禍害一天。”

黑峤一臉不好意思,可除了一直重複“這、這……”,再無半點真誠挽留。

既靈和譚雲山面面相觑,心中了然——就在剛剛短暫的走神間隙,黑峤已經委婉下了逐客令,而馮不羁順水推舟,索性告辭。

幽村已無妖邪嗎?當然不是,至少崇獄還沒收服。

但相比尚未見蹤影的妖獸,這個迫不及待下逐客令的黑峤,更可疑;而觀察可疑者,退到暗處比站在明處,更方便。

第 26 章

譚雲山說完這話就後悔了,因為他已經從既靈恍然大悟的眸子裏預見了事情的走向。

果然,下一刻小姑娘松開他,動作之果斷透着“反正你也沒受傷那我就要幹正事了”的理所當然,後站起面向塵華上仙,無需問,直接肯定道:“你不讓我們輕舉妄動不是怕我們對付不了它,而是怕我們傷了它。”

馮不羁也後知後覺:“難怪譚二的菜刀砍過去沒反應,你的六塵金籠也收不了!”

南钰有些尴尬,原本不想生出這麽多枝節,他的計劃是收完宮燈,簡單敷衍兩句拿回去處理,就順順當當走人的。但被問到這兒了,再不給個交代也說不過去:“這的确是九天仙界之物,但我也是回去打探一番方才确認,不讓你們輕舉妄動,是因為那時我也不能确定水中究竟是什麽,既怕你們傷了此物,亦擔心你們被此物所傷。”

既靈看着他,不為所動,漂亮話誰都會說,先說那叫客氣,現在說那真是聽不出半點真誠:“上仙不必和我們解釋,只煩請告訴我們,此為何物,以及上仙想将其如何處置?”

南钰光是端着塵華上仙的莊重就已經很辛苦了,這會兒還被咄咄逼人,聲音裏已不自覺溢滿無奈:“此為九天仙界的宮燈,中間鑲嵌日華寶珠,可永世明亮,不知為何落于人間。我此番将它帶回九天仙界,自是要将它歸還原主。”

“就這樣?”既靈看着對方手中的金口袋,聲音透着微微的冷。

不愧是仙物,被封進口袋了,卻仍透出足以映亮一方山林的光,刺得人眼睛疼,心裏堵。

南钰不明所以,也忘了客氣一句“姑娘”,直接反問:“不然你還想怎麽樣?”

既靈面容正色,聲音堅定:“它給這個村子帶來這麽多苦難,即使是仙物,也該受罰,不然怎麽對那些因此受苦的村民交代?”

南钰頭回聽說還能罰物件的,頗覺新鮮:“如何罰?”

既靈就給出兩個字,簡潔,冷淡:“毀了。”

“這怎麽行!”南钰後悔好奇了,不,是後悔死了!

“怎麽不行,”既靈直直看他,“難道就因為是神仙的東西,害了人就可以網開一面嗎?”

南钰這輩子……不,連上輩子都算上,就沒遇見過這麽不講理的姑娘:“這是個死物件,哪來的什麽害人不害人,就是因故落于此處,恰好上面鑲着日華寶珠,所以才連累村落的黑夜亮如白晝,現在我把它拿走,不就都解決了!”

既靈追問:“因故落于此處,因何故?”

南钰簡直招架不住:“就、就是不小心落下來的呗。”

既靈點點頭:“那是誰不小心讓此物落下來的,煩請上仙把他叫下來。”

南钰脫口而出:“做什麽?”

既靈一字一句:“負荊請罪。”

南钰無語。

他現在懷疑自己遇上了一個女瘋子。讓仙人下來給凡人負荊請罪?她怎麽想的!

既靈不覺得自己提出的要求過分。她以前不關心世間有沒有仙,自然無所謂恭敬與否;後來知道了确有九天仙界和仙人,但看看這些仙人幹的事,放任妖獸槐城肆虐,放任仙物禍害幽村,沒一件配得上凡間那鼎盛的香火,這時候再來要求她恭敬,抱歉。

沒有恭敬謙卑,只有是非對錯。

“塵華上仙。”既靈忽然毫無預警喊了完整仙號。

南钰不自覺正色起來,就聽見既靈問——

“如果今天落在這潭水中的不是仙物而是妖物,你當如何?”

南钰嘴唇抿成直線,微微皺眉。這個問題的答案明擺着,但在此刻說,卻顯得那麽不合時宜。

既靈替他回答:“若今天為禍幽村的是妖物,你塵華上仙早在剛剛立于潭邊時就出手了,而且絕對不會擔心磕着碰着它,或許連收服都懶得做,直接就用法力将其消滅了。”

南钰語塞。

既靈的每個字都是他當時心中所想,實在豁不出臉面撒謊稱“你講的不對”。

既靈定定看了他半晌,終于問出那個自己最想不通的疑惑:“為何罪魁禍首變成仙物,就錯也不算錯了呢。”

南钰回答不上,更要命的是,他居然開始認真思索既靈的話,且越琢磨越覺得人家說得沒錯啊。

當他感覺到仙氣,第一反應是回天上弄清楚,再做打算;得知是仙物,緊接着考慮的就是如何安全收回;但從始至終他都沒想一下,這東西給別人帶來了災禍,對于那些遭殃的人,仙物和妖物有什麽區別呢?

南钰思索的同時,既靈其實也有些冷靜下來了。

她忽然意識到,錯不在塵華上仙,要怪,也只能怪遺落宮燈的那個人,只是那人不露面,塵華上仙作為她見得到的唯一仙人,就不幸成了遷怒對象。

“對不住,”南钰破天荒道了歉,既為無端受苦的村民,也為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但畢竟是仙界之物,我不能随意處置,必須帶回天上。”

既靈不言語了。

宮燈在人家上仙法器裏,她知道搶不過,只能苦口婆心。但此刻明顯對方已有了決斷,她多說無益。

南钰心裏慚愧,說實話,成仙幾百年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做的事情不怎麽樣。

“抱歉。”他又真心說了一遍。

既靈本想說你該道歉的不是我,而是那幽村的百姓,但看着對方眼裏真心實意的愧疚,又把這咄咄逼人的話咽下去了,只問:“若此物再落入人間怎麽辦?”

南钰連忙道:“此番回去我一定會讓他多加謹慎,切勿再粗心遺落。”

既靈蹙眉 :“‘他’是誰?”折騰這麽久,總要知道粗心惹大禍的是何方神聖。

不想得到的回答卻是:“現在還不知道。”

既靈無語:“你到現在連罪魁禍首是誰都不知道?!”

南钰被質問得已經有點擡不起頭了。

說也奇怪,自從那句“對不住”出口,他心裏就開始發虛了,畢竟不占理,連帶着就有點怵這位“義正言辭”的姑娘。現在,他只想趕緊回九天仙界。

從既靈開始噴火,馮不羁和譚雲山就悄無聲息湊到了一起。原本他倆是想等局勢不妙的時候跳出來,或好言相勸,或活活稀泥,但後來發現既靈在氣勢上完全碾壓了塵華上仙,于是他倆那一腔幫助夥伴的熱血就慢慢降溫,最終成了對塵華上仙的同情。

惹誰,都別惹倔姑娘。

譚雲山剛在心裏感嘆,就聽見天上傳來另外一個姑娘的聲音——

“燈是我的。”

地上四人齊齊擡頭,只見一霓裳仙子翩然而落,周身仙羽飄飄流光盈彩,膚如凝脂,烏發如墨,眉目如畫,仙氣天成,世人對仙子最美的想象,亦不過如此。

“羽瑤上仙。”南钰心中詫異,卻還是恭敬施禮。

仙子落在既靈身旁,前面是南钰,後面是譚雲山和馮不羁。她自然是面向南钰,與這位仙界同道溫柔施禮:“塵華上仙。”

既靈在她身邊覺得別扭,索性退幾步來到譚雲山和馮不羁兩位夥伴身邊。

南钰無暇顧及那三位,全部注意力都在之前聽見的話上:“日華宮燈是上仙的?”

羽瑤上仙輕輕點頭:“父王賜予我的。”語畢又沖南钰笑了下,柔聲道,“你我皆為上仙,不必這般客氣,叫我珞宓就好。”

南钰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和這位羽瑤上仙認識幾百年了,雖不算熟,但也絕非初次交談,怎麽這會兒才想起“不必客氣”來?

這廂南钰想這些有的沒的,那廂珞宓已轉身面向既靈、譚雲山與馮不羁,本就微垂的眼梢,因為歉意顯得更楚楚可憐:“是我保管不當,宮燈誤落人間,沒有傷到三位吧?”

馮不羁最怕別人客氣,立刻擺手:“沒有沒有。”

譚雲山不語,只靜觀其變。

既靈實話實說:“沒有傷到我們,但傷到了幽村百姓。”

珞宓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放在譚雲山身上,見他不語,眼中劃過失望,又聽見既靈話中的斥責之意,不易察覺地蹙了下眉,才悠悠看向她,微笑道:“我不懂姑娘的意思。”

她的蹙眉只一剎,但既靈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既靈的态度從始至終都沒變,只不過之前對南钰是遷怒,現在終于能找到正主了,“你的宮燈害得幽村三年無夜,多少年邁村民因強光而難以正常作息,或身體抱恙,或驟然而逝,你該道歉的不是我們三個,而是他們。”

珞宓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但聲音仍婉轉柔軟,怎麽看都像被欺負的一方:“宮燈誤落實非我所願,若不是庚辰上仙問到我處,我都不知宮燈落來了這裏。誠然,無心之過亦是過,但看姑娘的架勢,怕是我怎麽道歉都不夠吧,我瞧着姑娘是想将我五花大綁送到幽村謝罪呢。”

既靈聽出她話中的嘲諷,也不再客氣,直截了當道:“誠心道歉,一句就夠,裝出來的歉意,說得再好聽也沒用。”

這就是既靈最氣憤的一點,從珞宓下凡到現在,她在她眼底見了許多情緒,有的能看懂,有的看不懂,但全部都算上,沒有一種是實實在在的歉意,哪怕一絲,都沒有。

珞宓輕嘆口氣,微微斂下眼眸:“姑娘若不信我,我再說也沒用。”

羽瑤仙子的模樣本就清純無辜,現下更是楚楚可憐,看得馮不羁都有點想勸既靈,得饒人處且饒人。

譚雲山倒不太吃這一套,裝無辜是他的看家本事,這會兒遇上“同行”,實在很難不看出破綻。但他好奇的是這位羽瑤上仙為何要下凡來趟這渾水,直接等着塵華上仙把宮燈給她帶回去不就好了。

譚雲山看不透羽瑤上仙,卻看得透既靈。

從始至終,最認真也最吃力不讨好的就是她了。她是真的在為村民讨公道,雖然在他看來這公道讨得實在沒必要,可對着心懷歉意卻還是希望息事寧人的塵華上仙、幾無反思的羽瑤上仙、雖有不滿但也覺得不至于咄咄逼人的馮不羁、事情解決就好其他無所謂的自己,既靈的堅持就顯得那樣難得。

既靈無暇顧及他人,現在的她就只覺得這位羽瑤上仙很不順眼,好歹塵華上仙還知道愧疚,這位簡直讓人無語,索性故意道:“若真覺得抱歉,就把宮燈毀了吧。”

珞宓微微眯下眼,聲音冷淡下來:“你說什麽?”

既靈定定看她,又說了一遍:“若羽瑤上仙真覺得抱歉,就把宮燈毀了吧。”

珞宓用力抿了下嘴唇,似在克制,良久,才重新放緩聲音:“這次先錯在我,所以随你怎樣說,我不同你計較……”

話是這樣講,但珞宓已經轉向南钰,道:“塵華上仙,我還有事,就先回了。日華宮燈,煩勞您送到羽瑤宮。”

說着“煩勞”卻不等南钰答話的珞宓,轉瞬乘風而去,只留下幾片仙羽。

馮不羁疑惑皺眉:“她臨走之前好像往這邊看了一眼?”

“是嗎,沒注意。”譚雲山輕笑地含糊過去,目光卻望着珞宓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既靈也覺得別扭。什麽叫這次不和她計較?難不成還有下次?

眉頭皺成小山,既靈渾身上下都在拒絕着跟那位羽瑤上仙的再度重逢。

南钰站在原地,莫名其妙,搞不懂珞宓下來這麽一趟到底想幹嘛。如果真想保護天帝賜的宮燈,那為何不直接問他要走?如果想親自下凡道歉……不,從頭到尾那位仙子就沒半點歉意;總不能是單純為了和地上這位姑娘吵一架吧?況且也根本沒吵起來啊,甚至珞宓很明顯在克制自己的脾氣。若按照羽瑤仙子平日裏的……

“敢問塵華上仙,羽瑤上仙是何仙職?”

突來的提問打斷了南钰思緒。

他找了半天,才鎖定提問者——那位說完了水中是仙物之後就毫無存在感的文雅男子。

“怎麽突然問這個?”對于仙界之事,南钰還是覺得能少說就少說。

譚雲山道:“事情因她而起,現在我們宮燈也沒落着,道歉也沒收到,問下始作俑者的仙職,不為過吧。”

如果說既靈字字铿锵,那譚雲山就屬于字字在理,讓你反駁都無從下嘴。

南钰嘆口氣,反正折騰這麽一通,連珞宓都親身下凡了,再多說一點也無妨:“羽瑤上仙只是虛職,無司事。”

譚雲山歪頭略一思索,恍然:“哦,她是天帝的親戚。”

南钰驚訝:“你怎麽知道?”

譚雲山樂,聳聳肩道:“這就和人間一樣,當官就要管事,哪怕是管不好的昏官,也要裝裝樣子,若連樣子都不用裝,大大方方說自己挂着的是虛職,那只能是皇親國戚了。”

南钰有點不敢小看這幾個凡人了,趕緊提醒自己,說完珞宓的事情就走,免得被套出更多的話:“她是天帝最寵愛的幺女。”

譚雲山點點頭,心中了然:“難怪帶着貴氣。”

南钰原本想說連天帝都拿她沒轍,今天她真是百年不遇的好脾氣了,可話到嘴邊,又覺得與凡人唠家常不太合适,索性咽回去,直接道別。

仙人來得快去得快,偌大的林中,只剩他們三人。

此時既靈才發現樹林變暗了,透過枝丫,能看見挂在天上的日頭,然而這是既靈第一次覺得日頭也沒那樣亮。

馮不羁拍拍她肩膀,勸道:“既靈妹子,別跟那幫破神仙置氣了,不管怎麽說,幽村以後又有夜晚了,事情總歸有個圓滿結果。”

既靈明白他說的,事實上這也是她心中最感到安慰的,道歉不道歉的,又怎麽比得上事情解決來得實在。

但她就是想不通:“為什麽那個叫珞宓的可以那樣理直氣壯呢?因為自己的過錯害了別人,感到過意不去不是人之常情嗎?”

譚雲山看她,既無奈又好笑:“如果人人都和你想得一樣,那這世上就沒別人了,到處都是既靈。”

既靈皺眉:“我不是要求每個人都按照我的想法活,只是最基本的善惡是非、功過對錯,不該有一樣的衡量嗎?”

“哪有那麽多一樣,”譚雲山道,“就像有人耐寒,有人畏寒,那同樣的天氣,對于他們就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你只能做你自己,但不能改變別人。”

既靈道:“我沒想改變誰,我就是想不通,心裏堵得慌。”

“那更不對了,如果對方一直無法改變,你難道要一直悶下去嗎?”譚雲山樂,“想想我,如果我在家裏的時候是你這個脾氣,早被我哥氣死不知道多少回了。”

既靈認真看他,欲言又止。

譚雲山總覺得既靈是想請教,故而無需對方開口,大方傳授:“秘訣就四個字,一笑而過。”

既靈笑了下,笑意抵達眼底,卻成了一絲惆悵。

然後,譚雲山聽見她說——

“我也知道不較真會輕松許多,但凡事都一笑而過,那做草木做飛鳥豈不更好,何必生而為人,來世間走這一遭。”

第 25 章

南钰的确是如假包換的塵華上仙,司塵水,已在此仙職上兢兢業業了二十年。作為塵華上仙,他的主要職責就是守好思凡橋,兼顧照看整個九天仙界的塵水,以免人間的一些妖魔邪祟從塵水混入九天仙界,也偶爾敲打一下有事沒事就去人間鬧騰一下的散仙。

雖說人間與東海相連通的河流湖泊也算塵水,但只要水裏的動靜沒影響到九天仙界的塵水河,那就與他塵華上仙無關,所以升為上仙二十年,他下凡的次數屈指可數。而這寥寥幾次的人間塵水動蕩影響九天塵水,罪魁禍首都是下凡游玩的散仙,換句話說,也只有仙人才能随便攪動一下人間塵水,就讓九天塵水有了動靜。

這是南钰一直以來基于經驗得出的認知。

結果這次順着動靜去人間,發現在塵水邊鬧騰的是三個凡人,讓他着實驚詫不已。

但他是上仙,就像真名不可能報給凡人一樣,情緒自然也不可能寫在臉上。

後來一打聽,水中有“妖物”,他才多少有了數——三個凡人不大可能有震動九天塵水的力量,但“妖物”就難講了。

然而後來發生的事情讓他始料未及。

當站在深潭水邊時,他感覺到的不是妖氣,竟然是一絲……仙氣。

什麽回天上取法器都是幌子,他的法器就是他的劍,按兵不動也不讓那三人輕舉妄動,不過是他想争取時間先探出一些深淺。

帶仙氣的東西,可能是仙物,可能是仙獸,可能是仙人,而仙物、仙獸可能有主,仙人就更不能随便動武了。

唉,哪就弄出來這麽一檔子麻煩事。

從塵水中冒出頭的時候,南钰在心中重重嘆口氣。

立于思凡橋邊幫忙暫且照看一眼塵水的淵華上仙褚枝鳴是個穩重踏實的青年,燕颔虎須,看似勇猛兇狠,實則心性純善,堪稱溫良恭儉讓。

“怎麽這就回來了?虛驚一場?”本以為友人下凡一趟至少也要個半時辰,未料眨眼而返,褚枝鳴便順着最有可能的方向猜測。

南钰擺擺手,清朗的少年臉皺成一團:“別提了,特蹊跷,弄不好要棘手。”

面對友人,他恢複本性,再不端着那累死人的上仙氣度。

褚枝鳴不是個好事的性子,便也不細打聽,只問:“那該如何,需要我幫忙嗎?”

南钰不跟對方假客氣,直爽道:“你幫我看着點思凡橋就行,我去找我師父問問。”

褚枝鳴點頭,只道一句:“這裏有我,你放心。”

南钰沒言語,只感激地看了他一下,一切盡在眼神裏。

相識多年,南钰總嫌褚枝鳴太過一本正經,說話也好做事也罷都一板一眼,幾近無趣,但又不得不承認,在需要借一把力的時候,這樣的朋友讓人安心踏實。

告別褚枝鳴,南钰直奔岱輿仙山。

岱輿是距離九天寶殿最近的兩座仙山之一,無數有司職的上仙居于此,其中也包括南钰的師父——庚辰上仙,鄭駁老。

庚辰上仙司職星象,歷來都是最受天帝器重的上仙位之一。

其實在九天仙界,壓根沒有“師徒”一說,尤其像南钰和鄭駁老,皆為上仙,即便庚辰上仙更被天帝器重,名義上兩個上仙位仍無分高低,該平起平坐。

但南钰和鄭駁老的淵源不止于此。

數百年前,在二人都還沒成仙的時候,南钰就是鄭駁老的徒弟,只是不知他有福還是他和鄭駁老生辰八字太相合,總之就是他十四歲投入鄭駁老門下,跟随師父剛修行三年,師徒二人就雙雙成仙。

當然鄭駁老比他的修行高多了,故而升仙之後沒多久就做了庚辰上仙,而他則是在九天仙界做了幾百年的散仙後,方才夠格做這個塵華上仙。

但無論身份如何變化,他和鄭駁老的師徒情分從未變過,而師父也不愧為師父,每回他遇見什麽難事,鄭駁老三言兩語就能幫他指點迷津。

剛抵達岱輿,還沒往庚辰宮去,南钰就聽見了叮叮當當的銅器碰撞聲響,自西而來,由遠及近。

南钰莞爾,駐足向西而望,好整以暇地等着。

沒多久,一渾身挂滿破銅器的老頭映入南钰視野。老頭鶴發亂須,蓬頭垢面,周身懸挂的破銅器就像盔甲,走起路來晃晃蕩蕩,叮叮作響,跟穿着盔甲似的。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庚辰上仙鄭駁老。

南钰早習慣了師父的神神道道。其實剛成仙的時候師父沒這樣,雖近五十,但仙風道骨,智慧儒雅,看着就像四十出頭。結果當了庚辰上仙之後,天天沉迷星象,如今幾百年過去,生生把自己折騰成了白發長須的老頭,讓人哭笑不得。

“我一算,就知我徒今日會來——”還離得老遠,鄭駁老就大聲嚷嚷道。

南钰笑,哄着這位老小孩:“是了是了,什麽都瞞不過您。”

“又遇上什麽事了?”鄭駁老來到南钰面前,話問完了,身上的叮叮當當還沒消停。

南钰無奈伸手,扶住幾個叫得最響的“挂飾”,才低聲道:“有個物件落在了人間塵水,卻攪動了九天塵水,我不敢妄動,想拿輪廓請師父辨認。”

鄭駁老挑眉,見徒弟沒像往常一樣調侃“你不是會算嗎,算一算我來幹嘛”,言語間更是收斂随意,滿是正經,便也難得不打趣,直奔主題:“拿來我看。”

南钰掌心朝下,輕輕一劃,腳邊雲霧裏就映出了譚雲山的“畫作”。

鄭駁老低頭看了半晌,忽然低聲道:“随我回庚辰宮。”

不能在外面講只能回庚辰宮說,證明這物件不尋常。南钰一顆心往下沉,轉瞬,已随鄭駁老入了庚辰宮。

庚辰宮是庚辰上仙的宅邸,原本只是居住休息的地方,就像南钰需要守着塵水和思凡橋一樣,庚辰上仙每日的大部分時間也該待在九天寶殿旁的庚辰殿中,随時觀星蔔卦,将異動禀報天帝,當然天帝若需要問事情,也可立即找到人。

但到了鄭駁老,這庚辰上仙當得就随意多了,前些年還算老實,最近這一百多年,仗着天帝睜只眼閉只眼,他也就徹底不去庚辰殿了,反正星辰哪裏都能看,蔔卦何處都能做,不耽誤盡庚辰上仙的職責。

庚辰宮內,南钰剛一坐定,鄭駁老便催着他重新現出那副圖。

南钰照做,于桌案上映出白鬼山深潭邊那塊畫着譚雲山所見的地面,并将下凡的所見所聞,包括那三人說的幽村三年不見夜,都講給了鄭駁老聽。

鄭駁老聽完,一言不發,只鋪開紙張,研磨潤筆,轉眼間,便将那輪廓謄于紙上。

筆墨勾勒的輪廓比樹枝畫在土上的情緒許多,南钰終于看出端倪:“這是……宮燈?”

鄭駁老沉吟片刻,道:“确切地說,是蒼渤上仙在天帝壽宴時獻的日華寶珠。”

“日華寶珠?!師父你可別吓我……”南钰在察覺到仙氣時就懷疑過是仙物,但萬沒想到是如此珍貴之物。

“不會錯,當時天帝大悅,立刻命人将寶珠做成宮燈,宴會還沒結束,宮燈就做好了。”鄭駁老指指物件下部的蓮花輪廓,又指指物件上部看不出是什麽造型的起伏輪廓,解釋道,“這個是宮燈的蓮花底座,這個是上面雕的缭繞浮雲,日華寶珠就鑲嵌在中間,所以你看側面這裏,圓潤光滑,就是寶珠。”

南钰聽過日華寶珠的名號,但那次壽宴時他還是散仙,根本沒資格參加,算一算,已經是三百年前的事了,不禁有些沒底:“師父,都過去那麽久的事了,你能肯定沒記錯?”

鄭駁老皺眉,言語間頗為不滿:“你這是質疑為師?”

南钰立刻提高聲音,顯得特真心實意:“怎麽會!如果這九天仙界只有一個人能憑輪廓認出此物,那也只能是師父!”

鄭駁老捋捋亂七八糟的胡子,滿意了:“別的東西我還真不敢講,但這件我記得太清楚了。當時的仙匠為了谄媚,特意下面雕蓮花,上面刻浮雲,寓意寶珠下踏青蓮,上頂浮雲,不染纖塵,不眷九天,于天地間自成一道清流……啧啧啧,這一句句簡直就往太……”

“師父——”南钰連忙出聲阻止。

鄭駁老也意識到了,立刻“自覺住口”。

南钰簡直驚出一身冷汗,好麽,随意慣了的師父,差點把天帝的名諱順嘴出來。

鄭駁老畢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清了清嗓子,就若無其事繼續了:“我剛剛說到哪兒了……哦對,仙匠一句句都是沖着天帝心坎去的,那天帝當然受用了,眉開眼笑的,當場大賞仙匠,還讓衆上仙圍着宮燈欣賞,為師最後差點被寶珠閃瞎。”

南钰知道自己師父和天帝亦君臣亦知己,前些年鄭駁老還老老實實守着庚辰殿的時候,有事沒事就和天帝湊到一起下下棋,論論道,而今鄭駁老這樣晃蕩,那麽多上仙告狀,說他行為乖張,天帝也都含糊打發了。

但關系再好畢竟是上下有別,一些最基本的君臣之道還是要有的。

“師父,”南钰跟鄭駁老不藏着掖着,怎麽想怎麽說,“天帝雖然待你寬厚,但你也別太過……”

鄭駁老斜眼看自己徒弟:“行啊小子,當上塵華上仙了,就敢教育師父了……”

南钰這叫一個冤,剛想分辯,就聽鄭駁老又道——

“放心,雖然明明是天地之尊,卻非要覺得不戀紅塵不眷九天才是清新脫俗這一點實在讓人很難忍,但什麽可以說,什麽不能說,什麽玩笑得,什麽玩笑不得,為師心中有分寸。”

南钰想着剛才差點脫口而出的“太昊”二字,對師父的“分寸”實在很難放心。

但鄭駁老放浪形骸百年了,就算真能改,也不在這一時半刻,眼下還是解決這遺落人間的日華宮燈比較重要:“師父,既是天帝喜愛之物,理應由仙婢好生看管,怎的入了人間塵水?”

鄭駁老歪頭抓腦琢磨了半天,不太确定道:“好像那燈很久之前就被天帝當成賞賜給誰了。”

南钰追問:“給誰了?”

鄭駁老搖頭:“為師都這麽大年紀了,哪裏記得住這些。”

南钰簡直想給師父磕頭:“三百年前的事情您記得真真,那之後的事情倒忘了?”

鄭駁老很認真地說:“如果賜燈的時候天帝又有一番高談闊論,那我說不定能記住。”

南钰沒時間聽師父扯這些亂七八糟的了,直接問:“那依您看,我該怎麽辦,那三個凡人還等着呢,我再不下去,他們說不定又要動手了。”

鄭駁老看了沒出息的徒弟一眼:“三個凡人而已。”

“但是動靜震到了天上塵水,”南钰苦惱道,“現在好了,确定那是天帝喜愛之物,萬一塵水繼續震動,仙物又在塵水中被凡人傷了,我真是數罪并罰。”

“怎麽都幾百年了,還這麽毛躁。”鄭駁老就看不得徒弟毛頭小子的樣,不耐煩地揮揮手,“你去仙器庫借一下鎖仙袋,下去先把宮燈收了,為師盡快幫你打聽,看天帝究竟把這燈賜給了誰,萬一真傷了燈,也好提前說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南钰總覺得這是兵行險招:“弄壞了天帝禦賜之物,他能跟我大事化小嗎?”

鄭駁老沒好氣地敲了下徒弟的頭:“他弄丢了燈,你弄壞了燈,追究起來誰也跑不了!真是,我怎麽教出你這麽個榆木腦袋!”

南钰恍然大悟,可不嗎,這事兒捅出去,被賜燈那位更糟心,保不齊還要請他保密呢。師父真是……

“老狐貍,我聽見了。”鄭駁老對着徒弟磨牙,“我數一二三,你現在趕緊給我消失。”

南钰樂,這狠話他聽了幾百年了,不過鑒于還要指望師父幫忙打聽賜燈人呢,所以沒再刺激鄭駁老,嬉皮笑臉告了辭,臨走還要說一句:“徒兒等師父的好消息!”

塵水潭邊三人快等睡着了,終于等回塵華上仙,不過見對方胸有成竹,顯然這趟還是有收獲的。

“取來法器了?”馮不羁沒好氣挑眉,“先給我們開開眼?”

南钰不廢話,只對着三人道:“麻煩三位躲開一些,以免被法器誤傷。”

馮不羁這叫一個氣不順,原本覺得這少年唇紅齒白挺好看的,第一印象裏好感居多,結果越接觸越覺得和當年第一次來渡他那個禮凡上仙一個熊樣,滿滿都是仙人的優越傲氣,真是讓人想踹上一腳。

既靈也感覺到了對方并不想和他們多說話,但如果對方真能收了水中妖物,那就算為民除害,沒必要因為言語态度去置氣,影響了正事。

思及此,她給了馮不羁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馮不羁已經被譚雲山攬住肩膀,這會兒又被既靈安撫,勉強壓下不順。

三人後退至老樹下,騰出地方給塵華上仙。

南钰見場地給了自己,便也不再耽擱,當下閉目默吟。

很快,懷中隐隐發出金光,下一刻,鎖妖袋自仙衣中飛出,直直沖入水中。

南钰口中不斷,眼睛則死死盯着潭水面。

既靈、譚雲山和馮不羁也聚精會神,一刻不敢分心。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好像只有一剎,水下忽然傳來動靜!

沒等衆人反應過來,“妖物”已破水而出!

“妖物”同前次三人看見時一模一樣,通體強光,內裏則包裹着一圈最奪目的輪廓。

而剛剛從塵華上仙身上飛進水裏的“法器”,也在下一刻竄出水面,跟在其後,緊追不舍!

這會兒三人才看清那法器的模樣,赫然一個金色布袋!

實話實說,這法器挺別致,但還不如淨妖鈴呢,至少後者可以與“妖物”纏鬥,這布袋追了半天,竟還是距離“妖物”一臂之遙!

既靈也不管那麽多了,直接祭出淨妖鈴!

南钰正盯着天上呢,不知道哪裏忽然冒出個大鐘,吓了一激靈,沒等反應過來,就聽見一聲巨大的“當——”,鐘撞燈上了。

那撞得哪是燈,那是南钰脆弱的心啊!

“你幹什麽呢——”想也沒想,南钰對着既靈大喝!

既靈理直氣壯:“幫你——”

南钰要瘋:“收回你的法器!”這要是直接把日華寶珠撞碎了,他拿什麽也賠不起啊!

既靈懶得理他,口中淨妖咒不斷。

南钰心急如焚,沒轍,只能喚來巨劍,禦劍而起,直奔空中纏鬥處!

既靈還以為這仙人終于想開了,準備露胳膊挽袖子自己下場了,結果就見他不奔着“妖物”去,倒一招劍雨擋住了自己的淨妖鈴!

既靈莫名其妙。

馮不羁和譚雲山也蒙了——

馮不羁:“他到底哪夥的?”

譚雲山:“不知道。”

馮不羁:“那我們幫誰?”

譚雲山:“你說呢。”

馮不羁:“……既靈妹子,看我的!!!”

馮不羁一聲大喝,運氣而起,正好那“妖物”被金口袋追至一個不算高的半空,馮不羁這一跳竟能夠的着!

馮不羁哪能錯過機會,伸出胳膊就是一攬,竟生生将“妖物”攬進懷裏!

剛擋住淨妖鈴,正準備追過來的南钰傻眼了。這幸虧只是一盞仙燈,會抵擋傷害,卻并不會主動攻擊,才能這樣簡單粗暴被他抱住,這要真是妖,如此莽撞早沒命了!

馮不羁才不管塵華上仙咋想呢,抱住“妖物”下一刻就運足力氣死死往地上帶!

九天他們飛不上去,可到地上,就愛誰誰了!

既靈也沒料到馮不羁有這手,怔了一剎,那邊夥伴就已經帶着“妖物”咣當落地上了,然後早已準備就緒的譚二少照着那妖物就是一菜刀!

紅光一閃,刀刃狠狠劈在“妖物”上!

不想妖物竟在被砍中的同時發出巨大抵禦力,直接将譚雲山震飛!

紅光閃過既靈就知道譚雲山又給菜刀祭了血,不自覺心疼了一下,結果心疼沒散呢,就眼睜睜看着人被震飛,瞬間亂了方寸,下意識就想往譚雲山那邊去!

哪知足下剛運氣,就聽見譚雲山大聲喊:“六塵金籠——”

既靈醍醐灌頂,強忍對夥伴的揪心,毫不猶豫喚出六塵金籠!

驟然而出的金光瞬間籠罩住馮不羁懷中的“妖物”。

馮不羁早在剛剛那一下中被震得渾身發麻,幾斤散架,僅憑着最後一絲毅力死摟“妖物”,終于在看見六塵金籠照過來的一瞬間,心中安定,脫力松手。

然而“妖物”并沒有化為精魄,而是被飛身而來的南钰,在馮不羁剛剛松開胳膊的一剎那,收進“金口袋”。

既靈怔在原地。

誰收了“妖物”她不在乎,但“妖物”明明是先被六塵金籠照到的,卻無絲毫變化,之後才被塵華上仙收進自己法器。

一切的發生都很短暫,但對于戰鬥中的人,一招一式,誰先誰後,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止既靈和塵華上仙,也包括譚雲山和馮不羁。

南钰佯裝鎮定,将鎖仙袋從容收進懷中,一臉“我完全不知道你們為何發愣”的無辜。

既靈滿心疑惑茫然,不知是六塵金籠出了問題,還是這世間真有金籠收不了的妖。但相比這些,另一件事情更為重要——

“沒事吧。”既靈快步過去,小心翼翼将譚雲山扶起,擔心他身上有看不見的傷,動作是她自己都沒察覺的輕柔。

譚雲山慢悠悠坐起,心安理得靠在“夥伴”懷中,盡量将過了這村可能就沒這店的“溫柔時光”延長,再延長。

既靈見他不語,心下焦急,又問了一遍:“喂,你有沒有受傷?”

譚雲山在心中嘆口氣,遇上這種姑娘,你就是繞指柔,也得被逼成百煉剛。

“還行,應該沒受傷,就是渾身骨頭都疼……”

既靈終于松口氣,正想出聲,卻又聽譚雲山道:“但是……”

既靈愣住,低頭問:“但是什麽?”

譚雲山也怔住,他從沒這樣近地看過既靈的臉,這會兒才發現,這姑娘不只眉眼好看,連睫毛都很長,近看可愛得過分,讓人情不自禁想要輕輕撫……

擡到半空的手忽然頓住,譚雲山如夢方醒。

既靈看着夥伴沒頭沒腦的動作,一臉茫然:“怎麽了?究竟‘但是’什麽?”

譚雲山感謝既靈幫他找回了話茬,連忙正色道:“我沒受傷,但是我發現了另外一件事。”

語畢,他把懸在半空中那只手輕巧轉彎,精确指向塵華上仙——

“他剛剛收了的那個東西,不是妖物,是仙物。”

第 24 章

徒步翻了一天一夜的山,三人都疲累至極,被帶到客房後,先睡了個昏天黑地,及至傍晚,才紛紛蘇醒,于後院重新聚頭。

黑府管家派人送來飯菜,三人吃飽喝足後,才坐下來研究幽村的事。

酣眠解除了乏累,也清醒了頭腦,既靈愈發覺得這件事很蹊跷:“如果是崇獄幹的,剝奪了幽村的夜晚對它有什麽好處呢?”

馮不羁道:“我更在意的是,不管是不是崇獄,一個能把一個地方夜晚吞噬了的妖,都絕對不好對付。”

譚雲山發愁道:“問題是現在我們要去哪裏找。人家妖怪什麽也沒幹,就是弄出個永晝,我們總不能飛天上去查。”

既靈低頭沉思半晌,忽然問:“馮不羁,你聞到妖氣了嗎?”

馮不羁怔了下,才緩緩搖頭:“如果有,一進幽村我就能聞見,但咱們進村這麽久了,我真是一點沒聞到。”

既靈蹙眉:“剛在房間裏的時候我也點了浮屠香,的确,一絲妖氣都沒有。”

譚雲山扶額:“這崇獄不會又像應蛇那樣吃了什麽仙物吧。”

“哪有那麽多仙物,還都偏巧給上古妖獸吃着了。”馮不羁嘴上這樣講,心裏卻也敲鼓。

此刻三人坐在院中,擡頭便可見明亮得有些過分的天。

既靈忽地想起酒肆跑堂說過,日頭照樣起落,只是被大亮天光襯得毫不起眼。沒來由地,她擡頭看天,下意識想去尋那日頭,可瞬間就被天光晃得睜不開眼。

閉眼醞釀片刻後,既靈這一次稍稍眯起眼睛,并用手遮在頭頂,終于在馬上就要堅持不住時,在西面天邊看見了日頭輪廓。

此刻正值傍晚,日頭正在西落,同跑堂說得一樣。

驗證結束,既靈想收回目光,卻又遲疑了,脫口而出:“你們有沒有覺得南邊的天最亮?”

二人在她看天的時候就覺得奇怪,聞言立刻擡頭,也眯着眼睛去看。

果然,盡管日頭正在西面若隐若現,是個馬上就要落下的模樣,但它的光之于大亮的天幕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在整片天上,東西北三面光線一樣,皆由近及遠,逐漸變淡,最終在天邊出現一道暗線,顯然那已經離開幽村範圍,妖法到不了,自然人家那邊已經日落天暗了。

可為何南面不暗?

譚雲山疑惑道:“如果幽村是妖怪施法的中心點,那妖法向東南西北擴散,都應該逐漸減弱。”

既靈點頭:“除非它施法的地點就在幽村南面。”

馮不羁猛然醒悟:“白鬼山!”

三人來不及告別,便匆匆離開黑府,直奔白鬼山。

白鬼山在幽村以南,但接壤幽村這面的,是山的北坡。這次三人不用翻山,只沿北坡而上,走的卻不是當時下山的路。

下山路在林中穿行,不宜望天,所以他們這次選擇的是視野最開闊的山脊之路。對于翻山人,這條路吃力不讨好,但對于需要一邊爬一邊看天的他們,這種直上直下不往山裏紮的路,再合适不過。

站在山腳時只覺得天亮,但越往山上爬,越能覺出光線微妙的變化,及至爬到半山腰,光線終于亮到極點,三人也終于明明白白看清楚,最亮的光點就在半山腰這片密林之中。

“小心點,”密林之外,既靈輕聲提醒,“崇獄可能就在裏面。”

馮不羁毫不猶豫點頭:“放心。”

譚雲山已拿出菜刀,只是握着刀柄的手心微微出汗:“以血傷妖這種禦敵手段太兇殘了,我恐怕真的沒有馮兄那樣咬破手指頭的魄力。”

馮不羁低聲道:“那就等妖怪來咬你,只要見血,你就贏了。”

譚雲山崩潰:“那還不如我自己割呢!”

既靈蹙眉:“噓——”

譚雲山閉嘴。

馮不羁輕輕拍拍他,以眼神示意——慢慢就習慣了。

譚雲山心酸——她有淨妖鈴,你也可以用艾葉了,我卻只能菜刀割自己,不公平!

馮不羁瞪他——她有六塵金籠,你有五顆仙痣,我連個四都沒有,我說啥了。

掰扯中,三人已踏着半雪的濕潤地,鑽入密林。

出乎意料,三人沒在密林中遇見崇獄,卻遇見了一條小河。小河像是山頂融雪彙集而成,穿密林而下,潺潺不絕。

三人沿小河而上,走沒多遠,就看見一山澗深潭,自山上而來的流水皆在這裏彙聚,盛不下的,才又溢出而下,彙成小河。

光源就在潭水之下,而這深潭被強光映得妖媚詭異。

既靈背過身,長時間盯着潭水讓她眼前陣陣發白,緩了片刻,才道:“難道又是一個喜歡水的妖獸?”

馮不羁有樣學樣,也背過身,然後才道:“不可能,崇獄是山林妖獸,身形似虎,與魚蛇之獸相去甚遠。”

既靈不再猶豫,直接吟淨妖咒。

水下究竟是何妖物,一打便知!

淨妖鈴徑自掙斷紅線,直接在空中變大,馮不羁拔出桃木劍,嚴陣以待,譚雲山握緊菜刀,腳下不自覺後退兩步。

碩大如鐘的淨妖鈴疾風般猛地砸進水裏!

震動山林的巨響中,大鐘入水,潭面被掀起兇猛波浪!

既靈口中淨妖咒不停,下一刻潭水忽然左右分開,一閃着強光的妖物猛然蹿出,淨妖鈴則緊跟而起,追在後面!

妖物周身籠罩的強光簡直能刺傷人眼,三人皆下意識閉目。

但既靈口中不停,憑借妖物淩空的風聲判斷位置,控制淨妖鈴不斷沖撞妖物!奈何妖物周身的光芒就像鐵甲,根本無法沖破!

馮不羁幹着急,卻幫不上忙,正心急如焚,妖物忽又淩空而下鑽入水中!

潭水應聲而合,待到淨妖鈴追趕而至,未及砸破水面,忽然地動山搖!

一人從天而降,紫盔銀甲,禦劍來襲,不看潭水邊三人,直沖淨妖鈴而去,以足下巨劍“當”地将淨妖鈴狠狠撞飛!

既靈暗暗發力,費好大勁才控制住淨妖鈴停在遠處半空。

躲過一劫的潭水回歸平靜,來人禦劍立于潭水之上,劍眉星目,意氣風發:“何方妖孽在我塵水作祟!”

三人面面相觑,他們倒成妖孽了?!

馮不羁一嗓子開門見山:“你誰啊——”

“我乃塵華上仙。”來人雖努力将聲音壓低沉,但看模樣也就十七八,比譚雲山還要小上兩三歲,眼角眉梢仍有少年氣。

馮不羁怔住,禮凡上仙說過塵水有塵華上仙管着,如今他們動了潭水,塵水上仙卻下來了,難道這方深潭,亦是人間塵水?

既靈比馮不羁反應更快,已先開口,只是清脆透亮的聲音裏卻帶着一絲怒:“塵華上仙,妖孽在水中三年,照得整個幽村沒有黑夜,您不聞不問,我們來除妖,您倒現身了。”

塵華上仙有些意外面前三人對于“神仙突然下凡”的淡定,但轉念一想,既是修行之人,對九天仙界略知一二也屬正常。

不過對于既靈的暗諷,他則真是一臉茫然了,但仍義正言辭道:“我掌管塵水,但凡水有異動,必然察覺,我不知你口中所言何事,但你們剛剛用法器将這一方塵水攪動,已擾了仙界塵水的安寧。”

既靈喚回空中的淨妖鈴,及至其縮小回到手中,立刻提起來晃兩下,像是要讓對面的人仔細端詳:“那麻煩塵華上仙好好看看,究竟是我這法器可疑,還是這譚底透上來的光可疑。”

經既靈提醒,塵華上仙終于覺出不對。

先前光顧着打量眼前這可疑的三個人,竟沒注意,這一方潭水亮得可疑,不,是這一方天地都亮得可疑,不似普通白晝,強光刺得他不适。他乃仙軀,都覺不适,何況肉體凡胎。

“水中何物?”塵華上仙疑惑道。

既靈見對方不似蠻不講理,已緩下态度,一聽這問題,倒想樂了:“我們也想知道。”

一直安靜的譚雲山忽然在這時候開口:“我可以畫。”

既靈驚訝地轉過頭來:“你看清它的模樣了?”

剛妖物只出來一瞬,且帶着強光,怎麽看都只是一團光影,根本看不出面目。

譚雲山道:“不敢說看清,但看出了大概輪廓,不過依然分辨不出是何物。”

既靈懂了,立刻看塵華上仙一眼,道:“畫出來給上仙看。”

塵華上仙不知自己怎麽就多出一項任務,正欲開口,就見剛剛說完話的一男一女齊齊看自己,莫名其妙道:“不是說畫出來嗎,看我幹嘛?”

溫文爾雅的男子攤手,說:“沒紙張筆墨。”

塵華上仙有聽沒懂:“沒有就想別的辦法啊。”

眉目清麗的姑娘眼底浮起嫌棄:“你不是神仙嗎,連筆墨都變不出來?”

塵華上仙終于鬧明白了,簡直無語,立刻跟這幾位想當然的凡人解釋:“這世間沒有任何東西是可以憑空變幻出來的,即便你看着像變出來的,那也不過是從別處隔空移來的。隔空移物之法只有在知道東西的确切位置之後方可施展,我連這人間的紙筆在哪裏都不知道,如何隔空移物,再說就算弄來了,那也是別人的東西,不問自取是為賊。”

譚雲山:“好複雜。”

馮不羁:“好麻煩。”

既靈:“究竟是神仙真不會變幻之術,還是單純你不行?”

塵華上仙:“……”

士可殺不可辱,塵華上仙二話不說,一擡手,頃刻間,掌心多出一片金葉子。

既靈皺眉:“偷筆墨不行,偷金子就行了?”

“這是我自己的!”塵華上仙心裏這叫一個苦,“我司塵水,時不時就要下凡來查看情況,自然要随身帶一些人間的錢財。你們也不用疑惑為何塵水是仙河,我卻要下凡查探,因為天上的塵水和人間的一些河流湖泊其實是經由東海連通……”

話說一半,塵華上仙猛然閉嘴,然後找補似的念叨:“不行不行,我不能再說了。對凡人透露九天仙界的事雖不算太大罪過,但畢竟有違仙道,我還是有司職的上仙,更要謹言慎行。”

三人靜靜看着塵華上仙,不言語,只心情複雜。

首先,他們其實不用塵華上仙講這些,因為早有另外一位上仙講過了;其次,如果對凡人講太多有違天道,那他們上次一個當面逼問,兩個背地偷聽,實在是……覺得有點對不起人家禮凡上仙。

沒有筆墨,譚雲山只能以樹枝作筆,以地作紙。

既靈和馮不羁見過譚雲山畫仙緣圖,知道他深谙此道,但這會兒見他在如此簡陋的條件下還能用樹枝幾筆勾勒出惟妙惟肖的圖畫,仍暗暗贊嘆。

不消片刻,譚雲山落下最後一筆,地上赫然一個輪廓精巧的物件,甚至從邊緣依稀可辨物件底部是幾朵蓮花。

但也僅此而已。

譚雲山看見的是輪廓,畫的也僅是輪廓,然而單單輪廓,只能讓人看出這是個一尺來高的工藝精美的物件,但究竟是什麽,實在無從确認。畢竟擺件、神像、石雕甚至一方鎮紙,都可能被雕出精致絕美的外輪廓。

不過有一點可以确認,不是妖獸,而是妖物。

但這話三人都只放在心裏,沒有對塵華上仙說,一來并不能确切認可對方的身份,二來他們捉妖成仙的事,也沒必要和一個不認識的神仙講。

“上仙可看得出這是何物?”譚雲山問得十分真誠,完全是虛心求教的态度。

塵華上仙聽得心裏熨帖,便也自告奮勇道:“單這樣看實在不好分辨,不過既然妖物入了塵水,那就是我的地界,是妖是怪,一探便知。”

既靈意外:“上仙要入這潭水?”

塵華上仙一邊點頭,一邊舒展筋骨,躍躍欲試地往潭水邊走,明顯還帶着說幹就幹的少年心性。

馮不羁無語,看着對方背影嘀咕:“既然能下水實地探查,還辛苦譚二畫半天幹嘛。”

譚雲山分析道:“他需要更多線索來判定潭中妖物好不好對付,況且,我們空口白牙就說潭底有妖,他總也要思量一番。”

說話間,塵華上仙已來到潭邊,并未着急下水,而是站在水邊低頭凝望,不知是在醞釀仙氣以備戰鬥還是感受妖氣辨別方位。

三人望着塵華上仙背影,安靜不語,生怕再出聲就要打擾人家上仙了。

終于,塵華上仙身影微動,然而卻不是下水,而是向後轉,回來了。

三人莫名其妙看着塵華上仙原路返回到自己面前,沒等問,對方已經開口:“此妖物非同尋常,我需要回九天仙界取更好的法器來。”

既靈剛覺得這上仙直爽痛快,說捉妖就捉妖,便被這回馬槍殺了個猝不及防:“我剛剛用淨妖鈴同它交過手,确實難對付,但我畢竟只是凡人,難道上仙對付它也這樣不易嗎?”

塵華上仙正色道:“塵水通連九天仙界,妖物雖小,但若處置不好,也會驚動九天,還望幾位稍安勿躁,切莫輕舉妄動,我去去就回。”

語畢,像是要确認三人會乖乖聽話似的,塵華上仙又原地靜靜看了他們片刻,這才擡手一揚袖,躍上淩空飛來的巨劍,負手而立,潇灑禦劍歸。

馮不羁擰着兩道粗眉,怎麽覺着怎麽別扭:“憑什麽他讓我們不動我們就不動啊。”

“人家沒說讓我們永遠不動,只是稍事等待,那我們就等一等,方便別人,也減少自己的麻煩。”譚雲山想得開。

但是馮不羁不認同:“他是不是塵華上仙還兩說呢。”

這話就像一盆冷水,澆了譚雲山一個透心涼,也澆醒了既靈和馮不羁自己。

後二者立刻看向譚雲山,譚雲山心領神會,不待夥伴問,已實話實說:“和我夢中所見的塵華上仙不是同一人。”

這就又回到老問題上了,馮不羁簡直想抓狂:“你那夢到底是真是假啊。”

若譚雲山夢游九天門是真,那夢裏的塵華上仙就是真,剛才那個就是騙子;但如果譚雲山的夢只是因為禮凡上仙一事産生的臆想呢?

既靈有點懊惱:“剛剛套一下他的話好了,至少可以試探一下他知不知道忘淵。”

馮不羁想敲醒她腦袋:“如果整個夢都是譚二的臆想,那忘淵也就是子虛烏有了,真的塵華上仙也答不上。”

既靈一籌莫展。

譚雲山卻忽然正色起來,認真問馮不羁:“據你所知,除了神仙,還有人或者妖可以禦劍嗎?”

“那倒沒有,”馮不羁怎麽說也在這世上晃蕩一百來年,關于人、妖、仙的區別還是可以篤定的,“踏雲、禦劍、乘風這些,都只可能是仙,人就不說了,至多修習輕功,妖則是化為原形精魄,方可浮空而行。”

譚雲山踏實下來:“那他就至少是個仙。”

馮不羁其實不是不相信那人的身份,單純就是覺得對方太過瞻前顧後:“就算是仙也太優柔寡斷了,還取什麽法器啊,我們剛剛和那妖物戰鬥過,已經打草驚了蛇,等他取回法器,水裏的妖物早跑了!”越說越按捺不住,馮不羁索性去拉攏同盟“既靈妹子,你怎麽看,難道你也願意冒着放跑妖物的風險,幹巴巴在這裏等?”

譚雲山就怕馮不羁問既靈,因為心知既靈也是個嫉惡如仇的性子,能動手絕不廢話,故而放下扶額,有些絕望。

不料既靈卻道:“再等等吧,我們都能感覺出來,那個仙人沒惡意,所以才和他心平氣和說了那麽些話,既然他說他有法子,我們就姑且先信一下,畢竟我們剛剛都領教過那妖物的本事,就算我們現在出手,也未必真能捉得住。”

二比一,馮不羁心不甘情不願地偃旗息鼓。

譚雲山看着既靈眼底的沉靜,心中頗為訝異。他發現既靈并不是像自己想象得那樣沖動,盡管在捉妖和行俠仗義這裏沒半點猶豫,但真遇見事情,還是會在心裏分析和掂量的,并不是一昧向前沖。

只是可惜,譚雲山在心中嘆口氣,終歸還是個單純姑娘。某種程度上說,她只是比馮不羁多了那麽一點點非黑即白的決絕和行動前先思量三分的克制,其實本質上還是一種人——心思單純,行動直接,怎麽想的全寫臉上,要怎麽做也一目了然。

剛剛那位塵華上仙,的确不像壞人,起碼這個直覺上,譚雲山和兩個夥伴的意見一致,

但不是壞人,也未必有多純良,至少關于水中之物,那人是有隐瞞的,否則不會在站到水邊準備動手的時候,忽然改變主意要回天上取法器。

但也正因為譚雲山沒感覺到對方有惡意,所以暫時并不說破,打算等等看,那位塵華上仙葫蘆裏究竟賣什麽藥。

一個能讓仙人這樣謹慎對待的“妖物”,怕不是他們三個凡人對付得了的,這也是譚雲山攔着不讓馮不羁輕舉妄動的原因。

想完這一堆有的沒的,譚雲山默默在心中嘆口氣。攤上兩個心思單純但戰鬥力極強的夥伴,他不用動手,光負責操心就行了,要再這麽下去,他成仙的時候肯定胳膊腿健全,但一頭青絲沒準就要變華發。

“既靈妹子,你覺得這個輪廓到底像什麽?”

“泥塑?”

“銅器吧。”

“就畫個輪廓你怎麽認出是銅器的?”

“那也不能畫地上就非得是泥塑吧!”

“呃,也對。”

“嘿嘿……”

譚雲山看着不遠處湊在一起研究地上畫像的兩顆腦袋,忍俊不禁。

傻頭傻腦有傻頭傻腦的好,至少相處着自在,不用一絲防備,也不用擔心對方多想而字斟句酌,随想随說,彼此都是最真實的模樣,自在,惬意。

既靈收回餘光,小聲問馮不羁:“你說他一邊看着我們一邊笑什麽呢?”

馮不羁認真思索:“應該是覺得有我們倆這樣靠得住的夥伴,心裏既踏實又開心吧。”

既靈非常認可這個答案:“一定是的。”

第 23 章

想不通的事之于譚雲山,那就三個字,随它去。

第二條仙河叫不叫忘淵之于既靈,那就四個字,與我何幹。

于是只剩下馮不羁,這個原本應該最接近真相卻終是與其擦肩的男人,簡直抓心撓肝想破頭,直至既靈把六塵金籠借給他把玩,方才放下煩憂。

禮凡上仙這一別,似也帶走了妖魔邪祟。自那之後,三人一路向北,行進平順,靠着既靈的財大氣粗,雇最好的馬車,住最敞亮的客棧,終在第四十天,進入墨州

墨州地處北地,雖也有四季,然春夏短,秋冬長。

既靈他們離開槐城的時候剛要入秋,不想進入墨州的第一日,竟飄雪了。

雪花很小,幾不可見,落地上便化了,偶爾給落葉打上零星水點。

他們從南邊進墨州,然幽村在墨州最北面,且要翻過白鬼山才到,故馬車又經過三日,方才抵達白鬼山山腳。

前夜宿在就近莊子裏的時候,莊內人說白鬼山原叫白龜山,因遠看山形似龜,山頂又一年三季積雪,只夏季短暫露出山頭,入秋又白,所以得名。但後來總有進山的人說遇見了妖怪,漸漸的白龜山就被叫成了白鬼山。

白鬼山道路艱險,馬車本就不便,又有這等傳說,車夫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繼續了,既靈他們也不為難車夫,就此下車。

其實已在山腳,便看不出什麽巍峨入雲連綿起伏了,就一片深山老林,幾條被人踩出的像路不像路的小道,随便選哪條,都是一頭紮進山裏,區別只在于往什麽方向紮。

雪在昨天便停了,山腳下沒積住雪,只一地厚重的濕透落葉。

三人入墨州後已添置了厚衣服,現下裹得嚴嚴實實,不再耽擱,選了條看起來走的人更多的小路,迎風上山。

三人前後成一縱列在山路上前行,越往上,風越冷。好在是個大晴天,日光堅定不移穿透層層枝丫,在山林間留下一片光明透亮。

既靈走在最前面,時不時就要回頭看看譚二公子有沒有掉隊,确認沒有後,還要囑咐一句:“譚雲山,別跟丢了。”

亦步亦趨跟在馮不羁身後、生怕掉隊一步的譚二少,用前所未有的真心保證:“只要你倆不用輕功,我能跟到地老天荒。”

既靈莞爾。

雖然大部分時候譚雲山都讓人恨得牙癢癢,但就坦白這點,比許多矯揉造作的人強多了,尤其是坦白認慫的時候,透着一絲直率可愛。

正不着邊際地想着,就聽馮不羁問:“我記得下車的時候,趕車那小夥說就算不迷路腳程快,翻過山也要到半夜了?”

“對,”既靈點頭,“所以就算天黑我們也不能停下來,山上太冷,根本過不了夜,必須一鼓作氣翻過山。”

馮不羁點點頭:“懂了。”

話是這樣講,但“腳程快”可以努力,“不迷路”卻要看運氣了。很不幸,三人的運氣還是差了點,也不知道那是山裏什麽位置,反正到處都是一模一樣的高聳大樹和遍地的低矮草木,若不是他們發現不對,在其中一棵樹上做了記號,回頭走着走着又看見了那記號,還真以為自己仍繼續向前呢。

“怎麽辦?”馮不羁靠在樹幹上喘氣,鬼打牆似的轉圈讓人焦躁。

既靈定了定心,緩聲道:“別急。我們有幹糧有水,就算一時半會困在這裏,也不怕。只要我們不慌,總能找到路。”

馮不羁自浪蕩江湖起,便一直穿城過鎮,于熱鬧地方游走。他是長生不老,卻并非不壞金身,也要吃飯睡覺,而人多的地方才好混口飯吃,荒山野嶺的就算捉了妖,誰給你銀錢飯菜。

一對比自己,他就看得出既靈是吃慣了苦的:“你是不是總往這深山老林裏紮啊。”

既靈朝手心呼出幾口熱氣,而後捂了捂臉頰,才道:“還好,也不是我故意非往山林裏紮,只是那些惡妖一察覺我要動手,就總愛往山林裏跑。”

“那是,”馮不羁道,“在市井街巷,我們是主,它們是不速之客,到了山林裏,就反過來了。”

“是啊。”既靈不甚在意地應着,眼睛卻在四下環顧,努力找路。

“再走走試試,如果還出不去,就只能用最笨的辦法了……”

馮不羁的聲音拉回了既靈的心緒,她忙擡頭問:“什麽辦法?”

馮不羁道:“砍樹。走一路,砍一路,我就不信這樣還能繞圈!”

既靈樂,方法是真笨,但要能堅持住力氣一路走一路砍,那絕對是最簡單粗暴有效的法子。

三人又走了很久,在第五次看見标着記號的樹之後,既靈受不了了,直接和馮不羁道:“砍吧。”

馮不羁躍躍欲試很久了,聞言立刻甩開膀子,抽出……譚家二少的菜刀。

譚雲山一愣,立刻握住馮不羁的手腕,情真意切:“哥,這是我唯一的防身兵刃……”

馮不羁嘆口氣,道:“弟,我總不能拿桃木劍砍吧?”

譚雲山默默看向既靈。

既靈眨巴兩下眼睛,悟了,哭笑不得道:“行,我來。”

淨妖鈴一出,譚二少的菜刀終于得以保全。

化身大鐘的淨妖鈴浮至高空,而後重重往樹幹撞去!

巨大的撞擊和震動驚起一片山林飛鳥,更有野獸嘶嚎,或遠或近,或憤怒或驚懼。

既靈心生不忍,奈何樹幹雖被撞出明顯缺口,卻仍屹立不倒。

馮不羁和譚雲山合力去推,終究還是差那麽一點點。

既靈狠下心,又一記淨妖鈴。

大樹終于轟然倒下,自又是一番鳥獸竄逃。

但若想下山,這才只是開始。

既靈有些遲疑道:“這麽撞下去,我們是下山了,林子也要毀了。”

馮不羁原本想得簡單,但在剛剛弄倒一棵樹後,就發現這辦法有點兇殘。鳴鳥走獸依山林而存,他們弄倒的是樹,毀的卻是別人的家。

譚雲山不懂這些,反正既靈和馮不羁怎麽走,他就怎麽跟,只是有件事他一直心中存疑,見夥伴讨論,便也插了一句道:“現在什麽時辰了?”

既靈怔住,擡頭看看天,依舊不見暮色,便道:“應該還早吧。”

譚雲山皺眉咕哝:“可我總覺得已經走了很久。”

馮不羁也擡頭去看,的确萬裏無雲,光明清朗,便調侃道:“是你走太累了想要休息吧。”

山林不止能迷亂人的方向,也能迷亂人的時間。

譚雲山歪頭琢磨片刻,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忽然聽見一絲窸窣,擡眼去望,就見不遠處草叢有道白影閃過!

譚雲山心下一驚,馮不羁卻比他更快一步出聲:“有妖氣!”

話音未落,馮不羁已然蹿了出去。

既靈連忙收回淨妖鈴,迅速追上。

譚雲山不敢耽擱,跟着狂奔,只是一邊奔一邊心酸地想,照既靈和馮不羁這樣逢妖必追遇惡必除,他這趟塵水走下來,別說五只妖獸,就五十只可能都擋不住……

白影蹿得極快,且就埋在低矮草木裏前行,三人只能影影綽綽看出是一只白色獸類,比狗大些,比狼小些,但它跑得太快,始終和三人保持着極遠距離,又有草木遮擋,根本看不清具體模樣。

這密林中又壓根兒無法施展輕功,何況後面還帶着一個譚雲山呢。

僵持性的追逐不知持續了多久,連既靈都有些氣喘,心說要不放棄得了,畢竟只能确定是妖,卻無從分辯好壞,沒準人家就在山裏乖乖吸天地精氣修煉呢,這樣的妖即便追上了,她也不可能動手,到頭來白折騰。

就這一剎那的心念微動,遠處的白影一閃,沒了。

既靈錯愕,一口氣跑到近處,只剩草木,哪裏還有妖的影子。

馮不羁随後而至,喘着粗氣道:“怎、怎麽,還是追丢了?”

既靈有些挫敗地點頭。

臉色煞白的譚家二少終于艱難而至,再跑下去他容易把命交代在這白鬼山上,于是莫名對逃之夭夭的那位心生感激。

沒等感激完,他就注意到四周微妙的變化,不太确定道:“話說……我們是不是回到山路上了?”

經譚雲山提醒,既靈和馮不羁才發現腳下踩着的草好像比別處倒伏得更厲害,怎麽看都像是經常被人踩的,而且周圍的樹木也稍微稀疏了些,擡眼遠眺,甚至能隐約看見往下延伸的路。

他們不僅回到了山路上,還是翻過山頭之後的——下山路。

難怪那妖獸被他們緊追多時,卻能那樣輕易逃脫,敢情人家根本就是故意讓他們追着的。

“它在給我們帶路。”既靈輕嘆,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馮不羁沒言語,只是有點為自己剛剛起的除妖之心羞愧。

譚雲山毫無心理負擔,從頭到尾他就是個跟着跑的,這會兒也可以自如切換到妖獸陣營:“我要是它,眼看自己家要被人砸了,也巴不得趕緊把人送走。”

有了正路,三人再沒遇險,一路下行到了山腳,一片村鎮映入眼簾。

幽村到了。

山那頭雪落地便化,山這邊卻已銀裝素裹。

天色依然大亮,滿地積雪在明朗天幕下,反射着刺眼白光。

三人來到村口,腳踩在積雪上,發出一下下吱呀聲。

幽村和馮不羁說的一樣,與其說是村,更像是鎮,站在村口,寬敞街道一眼看不見盡頭,街道兩邊住家商戶林立,一派繁榮景象——如果街上不是空蕩得沒有一個人的話。

沒有人,也沒有聲,整個幽村寂靜得像一個鬼村。

三人走在空蕩街道上,心裏都直打鼓。

最後還是馮不羁先開口,但也不敢高聲,仿佛聲音大點都會驚出什麽不該驚的東西似的:“這大白天的,人都跑哪去了……”

既靈沉吟片刻,問:“你們有沒有覺得風很涼。”

馮不羁擡頭看看天,雖看不清日頭在哪裏,但天光明媚,幾乎讓人睜不開眼,便也疑惑起來:“是有點怪,這麽足的日頭,曬在身上一點沒覺出暖,反倒風陰冷陰冷的。”

譚雲山心裏有點毛毛的,總覺得哪裏不對,正想開口,卻先打了個哈欠,接着就是極度的倦意,他終于察覺到問題了:“你們有沒有覺得我們已經趕了太久的路?”

既靈不解看他:“什麽意思?”

譚雲山道:“趕車小夥說就算不迷路腳程快,翻過山也要到半夜了,可我們迷路了,繞了那麽多圈才翻過來下山,為什麽天還亮着?”

既靈怔住。翻山的時候光顧着找路,根本沒注意時辰,讓譚雲山這樣一問,倒覺出毛骨悚然來。

梆——

遠處忽然傳來打更聲。

乍起的更聲在這空寂村落裏有種強烈的詭異感。

既靈下意識去摸淨妖鈴,馮不羁也握緊桃木劍,譚雲山屏住呼吸,祈禱千萬別逼自己放血。

咔噠。

極近處傳來聲響。

三人齊齊側頭去看,就見身旁酒肆的門板竟被卸下來了,跑堂的和他們仨視線對了個正着,立刻熱情招呼:“客官,要不要嘗嘗小店的獨家蜜釀?”

跑堂話音剛落,酒肆旁邊住家、店鋪的門板也都陸續卸開了,整條街像忽然活過來一般,該開張開張,該吆喝吆喝。

既靈心中詫異,就聽見馮不羁問:“你們幽村……都是快天黑了才開始做買賣?”

跑堂愣了下,随即苦笑:“客官別打趣了,這才剛天亮。再說,幽村都多長時間沒有過天黑了。”

馮不羁沒懂:“什麽叫沒有天黑?再說沒有天黑,又何來天剛亮?”

跑堂上下打量他們一下,明白了:“客官們是外地人吧,這幽村已經三年沒有過天黑了,不管什麽時辰,一直亮如白晝。我說的天剛亮,是根據時辰來的,客官剛才聽到打更聲沒,那就是我們的作息時辰,天可以不黑,我們總要睡覺啊。”

三人面面相觑,心中駭然。

說話間,街市上已慢慢熱鬧起來,幽村人倒習以為常的樣子,臉上無半點異色。

三人進了酒肆,要了壺酒,自也和小二多打聽一番。

但小二也說不出更多,只道三年前無緣無故就這樣了,天一直不黑,也看不見日頭在哪兒,但就是天光大亮。最初村民都很害怕,覺得天有異象,必為不詳,可後來發現除了沒有天黑,再無其他。

漸漸地,他們摸索出來,雖無天黑,但似乎白天黑夜仍在按時辰交替。村裏用銅壺滴漏的方法算時間,發現每到白天的時辰,風就溫暖和煦一些,每到夜晚的時辰,風也更冷跟潮。同樣,四季亦正常交替,氣候同原本無異,好像只有“黑夜”被拿走了,其他什麽都沒變。

“但要真适應起來也不容易。”說完經過的跑堂嘆口氣,“莊稼比以前長得慢也就算了,好歹還夠吃,主要是人休息不好。我們年輕的還行,按照打更來作息,關起門來就睡呗,但上了年紀的就不行,白天裏睡幾個時辰也不如晚上睡一個時辰來得香,你和他說是晚上,他也轉不過來那個彎。我爹……就是那陣子精神頭一下子沒了,本來身體可硬朗呢,說走就走了……”

跑堂說到後面,語帶哽咽,趕忙找個由頭下去了。

三人心裏凝重,良久沉默後,馮不羁問既靈:“你覺得是崇獄嗎?”

“不知道。”既靈搖頭,想說再往村子更裏面走走,結果瞧見哈欠連連的譚雲山,方才意識到他們已經一夜沒睡了。所謂翻過山天還沒黑,不過是挨着幽村的這半邊山和幽村一樣,都成了沒夜晚的地方,算算時間,他們迷路的時候,怕已經是夜深了。思及此,她改了口,“先找個地方住下歇歇吧,三年白晝,也不差這一時半刻。”

馮不羁點頭。

譚雲山颠颠給她倒了一杯酒。

既靈不喝酒,但被他谄媚的模樣弄得嘴角上揚。

三人在酒肆稍事歇息後,便離開尋找投宿的地方,可走遍了幽村,竟沒發現一間客棧,一打聽才知道,這三年因村內異像,來往客商驟減,客棧經營不下去,就改了酒肆飯館一類,至少外人不來,還能做村裏人生意。

沒有客棧,只能借宿,三人選來選去,選中一戶最氣派的大宅,想着宅院大,房間便多,不至于讓主人家為難。

離遠時只覺得是大宅,離近才看清氣派,絲毫不遜于譚府。然槐城屬大城,譚府那樣的宅院在槐城數一數二不假,卻也并不突兀,可在這一方幽村,這樣的大宅那就是太過于醒目了,甚至同周圍略有些格格不入。

既靈叩門,按照譚雲山和馮不羁的說法,女兒家去叫門,比較不容易讓人提防。

既靈總覺得這話說得仿佛他仨不懷好意似的。

前來應門的是個身強力壯的家丁,但态度很友善,一聽說他仨是法師,想投宿于此,立刻通禀。

很快,家丁返回,帶他們仨進入正堂,并在路上告訴他們這裏是黑府,家中只有一位老爺與三位夫人,老爺名叫黑峤,做布料生意,商鋪遍布墨州,是這幽村首富。

家丁言語間帶着自豪,三人還以為他在府中服侍多年,結果一問,才一年。顯然這黑老爺待下人不錯,才會讓人在背後仍不忘講他的好。

說話間三人已入正堂,就見一個極壯碩的四十多歲男子端坐于主位,看身量和馮不羁差不多,但又比馮不羁稍胖些,故而看着更壯。下人一句“老爺”,道明身份,正是黑峤。

“三位法師快請坐。”黑峤熱情開口,“三位法師投宿鄙宅,真是讓鄙宅蓬荜生輝。”

既靈忙道:“不敢,該是我們感謝黑老爺肯收留。”

黑峤見下人已上茶,便敘起話來:“不知三位法師來幽村是……”

既靈剛抿一口茶,又放下,正色道:“捉妖。”

黑峤點點頭,似早已猜到:“這幽村的白晝,的确是妖異之像。”

既靈誠懇道:“我們也不敢說一定能除掉這異像,但會盡力而為。”

黑峤嘆口氣,幽幽道:“能除掉固然好,但若除不掉,法師也別強求。”

馮不羁聽這話別扭:“此話怎講?”

忽然插進來一個粗聲粗氣的嗓子,吓黑峤一跳,定了定神,才苦笑道:“法師別誤會,若是妖邪作祟,我當然希望能鏟除,但……”

馮不羁皺眉:“但什麽?”

黑峤不看他,只看既靈,好像這樣才敢講實話:“但就怕萬一鏟除不掉,又得罪了那妖邪,這幽村豈不就更遭殃了。畢竟現在只是沒有夜,春夏秋冬照常,莊稼也長……”

“但是很多老人家适應不了,”既靈打斷他,聲音不重,卻冷清,“據我們所知,這三年村裏上了年紀的老人走了許多。”

黑峤沉吟片刻,幽幽道:“若真是妖邪作祟,這樣已經算寬待幽村了。”

怯懦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作為交談對象,就比較糟心了。既靈用餘光看看腦袋已經一點一點顯然早就迷糊了的譚雲山,直接道:“黑老爺,我們一夜翻山,至今未眠……”

黑峤心領神會,立刻吩咐下人帶他們仨去客房。

去客房的路上,既靈想起那酒肆跑堂,又想起了剛剛的黑峤,下定決心,無論這幽村裏有多少被如魇白晝帶來傷痛的,又有多少已經适應安于現狀的,這個罪魁禍首,她捉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