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雖然猶猶豫豫半天,可一旦做了和盤托出的決定,馮不羁也就不再拖沓,徐徐道來。

“我自小無父無母,是在一個道觀裏長大,耳濡目染,也就走上了悟道修仙這條路……”

“我原本也沒想着真能修成,只是看觀裏人都修,我也跟着修。哪知道就在三十六歲那年,一次夜裏打坐,本來想吸月華的,最後月亮沒出來,旱雷下來了,就那麽一道雷,哪兒都不去,瞄着我似的咔就劈過來……”

“劈完我就沒氣了。那時候觀裏已經破落,簡單做了個法事之後,就拿草席卷了我埋到後山……”

“你倆那是什麽表情,我不是屍變,我是真的沒死!”

“三天後我就活過來了,正趕上下大雨,沖開土,我就爬出來了,沒敢回道觀,怕吓着他們,而且回去也是跟着喝風,便直接下了山,開始四處晃蕩……”

“我那時候已經懂些捉妖之道,就一邊捉妖,一邊繼續修仙,有時候捉完妖了苦主會給點錢,有時候就找些良善人家化緣,也沒怎麽餓着……”

“但過了十幾年我發現不對了,我竟然一點沒變老,還是被雷劈時的模樣。頭發胡子都會長,就是不見老……”

“當然後來我就接受自己長生不老了,畢竟是好事,我也由此推斷當年劈我那個應該是仙雷,沒準長身不老就是我成仙的第一步……”

“自那以後我才真的誠心開始修行,積德行善攢功德,終于在九十歲那年,天上下來個神仙,自稱禮凡上仙,說我已經圓滿了,可以渡劫升仙。”

既靈和譚雲山跟聽故事似的,簡直要入了迷。譚雲山就不用說了,這輩子經歷過的稀罕事兩句話搞定——六歲中秋,二十歲應蛇。既靈經驗豐富點,可也全圍着妖怪打轉,還沒聽過哪個人有如此玄妙經歷。

馮不羁看着兩張閃着“後來呢後來呢”光芒的小臉,第一次感覺到了年齡這個鴻溝。

“後來我拒了,他就三天兩頭來煩我,軟硬兼施,捧罵結合。我是誰啊,我意已決的事情,天帝來了都沒用!”

馮不羁陡然提高的聲調,讓二人回過神。

很明顯,說到此處的馮不羁,起了一絲怒氣。

二人面面相觑,最後還是既靈問:“既然你一直以來都在為修仙攢功德,怎麽到了能成仙的時候,反而不願意了呢?”

馮不羁扯扯嘴角,稍緩和一下情緒,才帶着點嘲諷道:“你們知道當時來渡我的那個家夥說什麽嗎?他說當年那道劈中我的神雷,原是別人渡劫成仙的雷,只是劈錯了才劈到我身上,所以我能成仙完全是白撿的便宜。”

譚雲山不解歪頭:“這話沒錯啊,如果那道雷真是別人的,那你的确是撿了……”

四道眯眼之光,成功堵住了譚家二少的嘴。

自知境界不夠的譚雲山決定從現在開始,只聽不講,做一名安靜的風雅男子。

既靈收回沒好氣的目光,才又和馮不羁道:“換誰正要高興升仙呢,聽這話都別扭。”

馮不羁瞬間高山流水遇知音:“對吧對吧,多招人煩!”

既靈樂,但卻也衡量得出輕重:“成仙是大事,你用了九十年才等到,就因為前來渡你的上仙說話不中聽,便決定放棄了,未免太可惜吧。”

馮不羁搖頭輕笑,第一次在笑容裏有了些與他年歲相符的滄桑:“當一個人活得太久,見過的喜怒哀樂太多,年輕時那些‘我定要如何如何’的心氣兒,就淡了。捉妖呢,我是越捉越想捉,因為每捉一個惡妖,人間就少一分疾苦,捉完了心裏舒坦,而且這世間之妖千奇百怪,總有新模樣;但修仙呢,就越修越覺得沒意思,神仙無非也就是長生不老,逍遙自在,那我已經全擁有了,做不做神仙有什麽區別呢……”

既靈想了想,覺得這話在理:“也對。”

未料馮不羁話鋒一轉:“不過最終讓我打定主意不升仙的,還是那位禮凡上仙。我當時其實升與不升兩可,只是聽他說劈錯之後,難免好奇,就問他,成仙這麽大的事,怎麽能劈錯人呢,那劈錯我了,原本要渡劫成仙那位怎麽辦?”

既靈問:“他如何回答?”

馮不羁嗤笑一下,道:“他說讓我不要操閑心,而且他還很忙,沒多少時間耽誤在我身上,讓我趕緊随他走。”

既靈皺眉:“你确定他是下來渡你成仙而不是專門來找你吵架的?”

這話別說馮不羁,她聽了都想踹人。

“可能每個升仙的凡人都對他畢恭畢敬,慣得吧。”馮不羁聳聳肩,“反正我當時就有決斷了,一個連雷都能劈錯、根本不把修行人多年潛心辛苦放在眼裏的仙界,一個覺得渡你成仙你就該感恩戴德的上仙,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有什麽好向往的。”

既靈聽着都覺得痛快,同時也好奇:“被你這樣拒絕,他該生氣了吧?”

“鼻子都氣歪了,說我不識擡舉。”馮不羁想起當時的情形就想樂,簡直過節似的開心,“但沒轍,那次我就探出來了,仙界不許迫人成仙,如果凡人不願意,只能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沒別的招兒。”

既靈莞爾,淡淡然的馮不羁滄桑,幸災樂禍的馮不羁又瞬間回到十幾歲。

“不對啊,”譚雲山告誡自己別開口別開口,但不行,這裏面有疑問,偏偏既靈還挑不出來,他等得心力憔悴,只能自己上場,“我看剛剛人家上仙對你的态度挺好的,倒是你,盡欺負人家了。”

“剛剛那個是不錯,”馮不羁道,“要不是他,我還真以為天上神仙一般黑。”

譚雲山驀地想起馮不羁說過,五座仙山裏,岱輿和員峤距離九天寶殿最近,所以住的都是一些有“官職”的上仙。現下再聯系他剛剛的話,譚雲山大概明白了。

“‘禮凡上仙’不是人名是官名。”無需疑問,譚雲山直接用了肯定語氣。

馮不羁點頭:“對。九十歲來渡我的那個騷擾了我十年,但從一百歲開始,就是剛剛那位接手了。他說他是新的禮凡上仙,然後我問原來那個呢,他死活都不講。”

既靈不能理解:“他連塵水的事情都可以告訴你,這事有什麽可隐瞞的?”

馮不羁露出“你果然還是年輕”的眼神:“小姑娘,這世間最不好說的事,就是與人相關的事。天事地事神鬼事都能說,只有人的,你永遠都不知哪句話就透了風,坑了人,留了怨,結了仇。”

既靈被馮不羁的語氣弄得竟真有一絲毛骨悚然,不自覺就看譚雲山。

譚雲山一激靈:“你看我幹嗎?”

既靈好心提醒:“我們三個裏,就你話多。”

譚雲山:“……”

馮不羁等他倆送完秋波,才雙手一攤:“反正神仙不老不死,放着好端端的官不做,要麽是遇見什麽煩心事自己不想幹了,要麽是犯了錯,直接被貶,總歸不是什麽好事。而且——”馮不羁忽地湊近面前的兩位年輕人,“他那樣招人煩的嘴臉,哪一個渡劫升仙的人不得在心裏記上一筆,當時面上不說,過後個幾十年,人家當上更厲害的上仙了,跟天帝參一本,直接貶了他,也不是不可能……不,肯定就是這麽回事!”

說到最後,馮不羁已經從猜測變成了肯定,語氣堅決得仿佛親眼所見。

既靈和譚雲山面面相觑,彼此眼裏皆是一言難盡的光——雖嘴上說着嫌棄,但馮不羁顯然一直将這位第一任禮凡上仙惦記到現在,情至深處,不惜為其腦補出一整卷九天仙界恩仇錄。

至此,所有疑惑都解開了。

馮不羁對仙界的了解皆來自禮凡上仙的介紹,尤其五座仙山,禮凡上仙曾為勾引……呃,說服他,而施法于水中映出五座仙山和九天寶殿,讓他得以窺見仙界全貌。至于每座仙山都住着什麽神仙,禮凡上仙說,他就聽,但水中看不見,所以傳達給既靈和譚雲山時,這部分便用了“據說”。

既靈和譚雲山為何突然陷入夢境,不過是禮凡上仙施的法術,包括前次護城河邊,既靈的“睡去”亦是如此。馮不羁對禮凡上仙這一手早已熟悉,只是不知為何,既靈中法術後的“熟睡”比尋常人要沉,所以護城河邊叫了她半天的他才會脫口而出“別人一叫就醒,你怎麽跟昏迷似的”;而譚雲山正相反,“熟睡”極淺,幾乎是一睡下便醒,故而這回才能及時叫醒既靈。

至于塵水,禮凡上仙已經說得很明白,人間與東海相連的河流,在九天仙界眼裏也算塵水,所以出自仙界的塵水仙緣圖,将人間那些東流入海的河統統标注為塵水,也沒毛病。

不過作為生機勃勃的年輕人,既靈和譚雲山還是各自有最後一個疑問。

先是既靈:“不羁……大哥,渡劫成仙渡劫成仙,劫究竟是什麽?就是被雷劈嗎?”

突然間長了輩分,馮不羁還有點不适應,清了清嗓子,才道:“被雷劈只是其中一種,還有很多,什麽水淹火燒土埋一類,主要看機緣。”

既靈:“有渡劫失敗的嗎?”

馮不羁:“當時那家夥下凡說要渡我,我第一個問的就是這個問題,他說渡劫失敗的多了去了,要是成仙那麽容易,九天仙界早擠不下了。我一聽,這還成什麽仙……”

既靈:“……”

譚雲山:“不小心說了心裏話,的确是比較尴尬。”

馮不羁:“你就非得再紮你大哥一刀嗎!”

對于大哥,譚雲山還是有心的,很快用新的問題緩解了尴尬局面:“我記得剛剛禮凡上仙說,塵水是九天仙界的兩條仙河之一,那另外一條仙河是什麽,大哥你怎麽不問呢?”

馮不羁呆愣:“這個問題重要嗎?”

譚雲山堅持:“一共就兩條河,你問了其一卻不問其二,不會覺得半顆心懸得慌嗎?”

馮不羁誠實回答:“完全沒有。”

譚雲山眨巴下眼睛,很快釋然:“哦,那可能是我想得比較多。”

馮不羁看着已經完全不在意的譚雲山,忽然覺得自己那半顆心,好像真的被勾起來了……

折騰大半夜,如今天快亮了,三人倒覺出倦意,也不知是不是疑問解開心裏踏實了。

見離日出還有些時候,三人不再多言,尋稻草鋪躺下。

譚雲山一閉上眼睛便睡着了,緊接着就做了夢。

夢中的他身體輕盈,仿佛成了羽毛,随風而飄,飄過大河,飄過山川,飄上雲端,飄到一處巍峨宮殿。

宮殿外不遠處,有一道氣勢恢宏的門,上面三個大字,筆鋒有力,字體莊嚴——九天門。

九天門前,有水潺潺,于不知何處射來的光芒之下,泛起粼粼水波。

譚雲山想靠近些,竟就真的靠近了些,近到可以看清九天門前的流水并非一處,而是兩條,兩條河平行自九天門而出,卻在門外漸行漸遠,流向各異。

也正是這樣分開後,方才分辯得出那波光粼粼的只是其中一條,另外一條水色深沉,無波無瀾,甚至看不出水的流動,恍若死寂。

譚雲山本能地向波光粼粼那條而去,很快便來到一座橋的上空。那橋不知用何物所修,竟如琉璃般通透,光芒從橋身穿過,折出七彩霞光。

可惜橋上有個高大健碩的中年人,一身铠甲,橫刀而立,煞了這飄然如仙的風景。

但這依然阻擋不了譚雲山想落下去的沖動。

這橋實在太美了,美到讓他迫不及待想走上去,哪怕只摸上一下,踏上一階,也算不枉來一遭。

奈何心之向往,力卻不足。

任憑他如何往前,身體竟然都不再移動分毫,仿佛有個看不見的罩子把這人這橋給罩住了,擋着他向前哪怕一步。

“長樂仙人——”橋上大漢忽然出聲,不像呼喚,倒像喝止。

譚雲山順着大漢的視線望過去,就見一仙衣飄飄的俊雅男子站在橋下不遠處的河邊,位置離水極近,再向前一步,便入河了。

但他并沒有入河的意思,只是低頭細細打量河水,仿佛能透過水面,看見內裏種種。

“長樂仙人——”見對方不應,橋上大漢加重語氣。

男子終于擡起頭,笑盈盈看過來,聲音溫潤如清泉:“塵華上仙不必如此謹慎,我來此處與人赴約,人未到,便随便轉轉。畢竟我長住蓬萊,難得一見這九天寶殿,這塵水忘淵。”

被喚作塵華上仙的大漢不為所動,仍硬邦邦道:“那就麻煩長樂仙人去看忘淵,莫在我這思凡橋附近轉悠。”

仙衣男子不急不惱,仍笑着,慢悠悠道:“上仙就別打趣了,塵水可近看,忘淵我哪敢,遠觀一下便得了,若太近了稍不留神落下去,那可真是求仙不得求人不能,永世別想見天日了。”

塵華上仙态度稍緩和了些,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你別以為塵水就是随便走的,落到思凡橋下,一樣投胎轉世。”

仙衣男子笑着搖頭,似完全不在意:“我既未犯錯,亦未被剝奪仙格,就算真掉到思凡橋下,來世也總會再成仙的。”

塵華上仙道:“平白無故多吃一世苦,多渡一次劫,你以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那麽簡單?”

男子優哉道:“越是驚險才越有趣嘛。”

塵華上仙沒好氣道:“你還真是心寬。”

仙衣男子擡頭看他,桃花眼笑彎成了兩條縫:“滿九天仙界都知道,我沒心。”

說完這話不等塵華上仙再開口,男子已悄然後退,與那河岸離出些許距離,顯然調侃歸調侃,他還不打算以身涉險。

橋上人哼一聲,算是滿意。

譚雲山離橋近,離仙衣男子卻遠,他不想看眼前這位大漢了,倒想飄過去湊近看看那位長樂仙人……

心念剛動,譚雲山就醒了。

陽光從廟頂的窟窿照進來,光束明媚透亮,就像照在思凡橋上的那些光……

夢境驟然回籠,譚雲山怔住。

既靈和馮不羁已經收拾完畢,既靈以為他還沒醒,正準備過來叫他,不料靠近才發現,這人醒了,只是躺在那裏一動不動。

既靈吓一跳,問:“怎麽了?”

譚雲山慢慢坐起來,有點恍惚道:“做夢了。”

既靈被譚雲山難得一見的蒙頭蒙腦給逗樂了,心說昨夜還裝雲淡風輕,卻明明把看見的聽見的都牢牢記在心裏了,記住之後沒準還自己琢磨了,否則怎會夜有所夢?

但樂只能在心裏,面上還是繃着“經驗豐富捉妖者”的正色:“昨夜發生了那麽多事兒,做夢正常。”

話音剛落,馮不羁已好奇湊過來:“夢見什麽了?”

譚雲山歪頭想了一下,如實相告:“九天門,塵水,塵華上仙,忘淵,長樂仙人。”

馮不羁皺眉,怎麽還有沒聽過的名?

既靈直接問:“忘淵和長樂仙人是什麽?”

譚雲山道:“忘淵應該是另外一條仙河,長樂仙人就是一個仙人,呃,挺溫文爾雅的。”

馮不羁納悶兒道:“忘淵就是另外一條仙河?你怎麽知道的?”

譚雲山道:“夢告訴我的。”

馮不羁第一次見這種情況:“你這到底是神仙托夢,還是自己瞎想瞎夢的啊?”

譚雲山看得透徹:“那你得去問夢。”

馮不羁:“……”

馮不羁後悔趕走禮凡上仙了。

有朝一日若變了想法,願意成仙,可沐浴焚香,朝東南方供奉……

到底供奉啥才能讓對方再下來一次啊!

第 21 章

這是既靈第二次入這個夢,雲山霧照,一片荒寂。

不知是不是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她竟半點沒慌,甚至還摩拳擦掌準備好好打探一番這虛無之境。

哪知道她來了興致,夢卻不幹了,這邊剛起身走兩步,忽然地動山搖!

既靈随之跟着劇烈搖晃,就像被一只大手提起來用力甩,胳膊腿随時都要飛出去,腦袋更是疼得要炸。

終于,虛空劈開,迷霧散盡,露出譚雲山無比貼近的一張大臉。

人的一張臉再怎麽俊俏,離這麽近看,也只剩眼睛鼻子嘴了。既靈渾身一驚,剛要說話,譚雲山卻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壓在他自己嘴唇上,示意她安靜。

既靈懂,但不做打算聽,任誰夢做得好好的被這樣喪心病狂的猛搖至醒都不會有好脾氣:“唔——”

連第一次個字都沒機會出口,既靈就被人把嘴捂了個結結實實!

譚雲山一臉歉意,但下手可沒遲疑,本就貼着牆角的既靈直接被手掌力道捂得後腦勺咣當撞牆!

既靈怒不可遏,譚雲山也吓一跳,連忙湊到她耳邊飛快低語“馮不羁有問題”,而後像是斷定既靈不會再弄出聲響,果斷松手,改為幫她揉後腦勺。

譚雲山捂她嘴捂得有多兇殘,幫她揉就揉得有多輕緩。

一下一下,揉散了疼,揉軟了心。

既靈那在心裏叮叮當當響了半天的淨妖鈴,最後化成一汪水,無聲無息流沒了。

不着痕跡将後腦勺從對方的手掌裏挪開,她才斂着眸子小聲地問:“馮不羁怎麽了?”

聽語氣就知道這位姑娘冷靜下來了,譚雲山心裏松口氣,忙不疊道:“別說話,跟我來。”

直到跟譚雲山蹑手蹑腳地往外走,既靈才發現廟門不知何時打開了,雖然那門板原本也關不嚴實,但此刻半敞着,明顯是有人出去了。自然,廟裏早沒了馮不羁。

月明山靜,腳踩在雜草上,輕微窸窣。

好在,廟後不遠處老樹下的那二人,談得正熱烈,聽話音看神态皆無半點防備,似料定了不可能被人圍觀偷聽。

但這世上,從來都沒有絕對。

雜草叢後,既靈和譚雲山并排趴着,兩雙眼睛精光冒,四只耳朵豎得高。

老樹下和馮不羁說話的是個陌生男人,看模樣二十出頭,眉目清秀,文質彬彬,一襲白衣素淨淡雅,與這深山老林格格不入,偶爾有風帶起他輕盈衣袂,竟恍若有幾許飄逸仙氣。

相比之下,馮不羁就只剩粗糙了,尤其這會兒席地而坐,态度懶散不耐,好幾天沒打理的胡子亂糟糟糊在臉上,簡直可以随時與這荒山野嶺融為一體而毫無破綻。

談話似已進行了不短時間,因為年輕男子在長長嘆息後,也站不住了,索性蹲下來苦口婆心:“馮不羁,你就別為難我了,我一個禮凡上仙,多少世人敬我拜我,卻要隔三差五下來和你說軟話,讓其他上仙知道了,我真是要找個地縫鑽進去。”

馮不羁受不了地亂撓一氣自己腦袋——估計本想薅頭發的,奈何太短——終于撓痛快了,才看向對方,“情真意切”道:“我的忍耐是有限的,你再這麽騷擾我,我不成仙,要成魔了!”

禮凡上仙也動了“情”,而且非常默契地和馮不羁一樣,皆屬“憤懑之情”:“你這樣在人間晃蕩,我們也很困擾。你都一百二十歲了,不成仙,又不是妖怪,你知道你這樣的存在有多違背天道嗎?”

這話馮不羁就不愛聽了,當下擰眉立目:“我好端端過我的,有事沒事還幫這天下除個妖掃個魔,我怎麽就違背天道了?天道就該是長生不老的好人被帶走,作惡多端的妖魔邪祟繼續留着?”

“怎麽能叫‘帶走’呢,我來是渡你成仙,成了仙你一樣可以降魔伏妖,救濟天下啊。”

“得了吧,你連我都帶不動,還準備救濟天下?”

“那是天帝不允許我們強行渡仙,不然你當我帶不走你!”

“你看,就是‘明搶’,我說‘帶走’有什麽問題?”

“……”

這樣的月下相逢數不清多少回,這樣的車轱辘話也說了無數次,但一個職責所在,一個無心上天,于是只能一個繼續來,一個繼續推。

禮凡上仙也不要什麽一塵不染的上仙氣度了,一屁股坐到馮不羁身旁,和他一起看月亮。

馮不羁吓一跳,因為按照以往經驗,此刻這位仙家就該飄飄而去了,他甚至已經做好了揮手送別的準備,怎麽可能不按套路來!

“為什麽你就死活不升仙呢……”相識至今,禮凡上仙第一次對這位“老朋友”的極力抵觸,生出好奇。

馮不羁無力地看他一眼:“你下來渡我得有二十年了吧,現在才問會不會有點晚?”

禮凡上仙語塞。他自司此職,渡人無數,馮不羁只是衆多凡人中的一個,盡管這位凡人有些棘手,但他也只是希望有朝一日頑石能夠想通,從未好奇過此人為何冥頑不靈。不是他沒有好奇心,只是一個凡人的“緣由”,還犯不上讓他好奇。

“還記得你第一次來渡我的時候,怎麽說的嗎?”馮不羁忽然道。

原本就起了些反思之心的禮凡上仙,在這第二問裏徹底尴尬下來,遲疑片刻,慚愧而坦誠:“真不記得了。”

馮不羁料到了,直接給了答案:“你說成仙很簡單的,只需要與你走一遭塵水,入了九天仙界我就是仙。”

禮凡上仙的記憶終于逐漸回籠,尴尬苦笑,接口道:“你當時說‘屁,成仙要渡劫的,你當我不知道!’。”

馮不羁驚訝挑眉:“喲,沒全忘啊。”

禮凡上仙好脾氣笑笑,帶着點自嘲:“想起來了。”

馮不羁點點頭,繼續道:“我那時就想和你說,不用刻意對我客氣,你裝得累,我受着也不舒服。”

禮凡上仙被打敗似的搖搖頭:“我這點兒仙氣都讓你看透了。”

馮不羁斜眼看他:“別撿好聽的往自己身上放,就是輕慢之氣。”

禮凡上仙怔住,而後大笑,笑聲一掃克制文雅,盡是縱情恣意。

“對嘛,”馮不羁很欣慰,“年輕人就該這樣,別一天到晚死氣沉沉的。”

禮凡上仙真想和馮不羁好好論道一下究竟誰的年歲大,但回憶這二十年來的交鋒勝算……他很識相地放棄。

笑爽快了,他正色道:“我以後都不會來煩你了。”

“真的?!”馮不羁以為自己聽錯了。

禮凡上仙認真看着他,點頭,一字一句道:“從今往後,我再不來煩你,你長生不老也好,伏魔降妖也罷,世間任你逍遙游。有朝一日若變了想法,願意成仙,可沐浴焚香,朝東南方供奉……”

“沒有‘有朝一日’。”馮不羁一聽沐浴焚香就腦袋疼,直接打斷。

禮凡上仙樂,幹脆也收了話頭,只道:“不過有兩點我要講清楚,一,無論我是渡不成你還是放棄渡你,都屬失職,但這種事只要你我不聲張,屬于民不舉仙不究;二,我未必會永遠做這個禮凡上仙,若下一任上仙發現疏漏,前來渡你,你與他之間如何應對我不管,但你我之間……”

禮凡上仙沒再繼續,只定定看馮不羁。

馮不羁了然,用力一拍他肩膀:“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你我之間的秘密,不管誰人來問,那就是禮凡上仙渡我不懈,是我頑固不化,抵死不從。”

禮凡上仙微微皺眉,意思馮不羁領悟得很透,但這話怎麽聽起來就那麽別扭……

罷了。

不管怎麽說,此事到今日,就算有個結果了。就像他說的,其實九天仙界沒人關注一個凡人成不成仙的事,只是他司職禮凡,這就是他的職責。如今有了決斷,于他和馮不羁都算解脫,至于失職之愧,只能在別處盡力彌補了。

利落起身,禮凡上仙同馮不羁道別:“保重。”

簡單兩個字,給這一場不知該說短暫還是漫長的相識,落下終結。

馮不羁也起身,難得正色施禮:“上仙也是。”

禮凡上仙笑意清淺,平和從容,周身飄逸仙氣又回來了。不再流連,上仙轉身揚袖,頃刻間風起,一朵祥雲翩然而來。上仙乘雲而起,歸九天仙……

“你能松手嗎?”

禮凡上仙回頭看着死抓着自己衣角的馮不羁,一臉生無可戀。

“再等等。”馮不羁露出燦爛微笑。

禮凡上仙被這突來的示好弄得心裏直突突,面上還要極力鎮定,穩住仙姿:“我道過保重了。”

馮不羁沒接茬,直接問:“還記得你第一次來渡我的時候,怎麽說的嗎?”

禮凡上仙眨眨眼,是他産生了幻覺還是馮不羁失憶了,這話不是剛剛才聊過嗎!

之前他的确沒記住,但剛剛聊過的誰還會忘:“我說,成仙很簡單的,只需要與我走一遭塵水,入了九天仙界你……”

“就是這個,塵水!”馮不羁眼放光芒,“這是啥河?”

禮凡上仙蒙了:“我二十年前和你說過的話,你現在才想起來好奇?”

“此時已也彼一時也,”馮不羁理直氣壯道,“我倆不也是今天才交心!”

禮凡上仙對于被單方面認定“交心”頗有微詞,但既然打定主意好聚好散了,也不差多說兩句:“所謂塵水,是九天仙界的兩條仙河之一。凡人得道成仙,即由塵水入仙界;仙人貶谪投胎,亦由塵水落凡間。”

馮不羁越聽越覺得此仙河甚是兇險:“那如果一個仙人不小心失足落水呢,直接就投胎轉世了?太草率了吧!”

“當然不會。”禮凡上仙扶額,“塵水自九天寶殿外起,途徑五仙山,終在瀛洲歸海,可以說蜿蜒整個九天仙界,要是随便哪裏落水都投胎轉世,仙界就空了。”

馮不羁一臉無辜,滿眼都寫着“明明是你說的”。

禮凡上仙嘆口氣,遇上馮不羁這種急性子的,什麽緩而有禮娓娓道來都不頂用,就得直奔重點:“只有九天門外思凡橋下的塵水,落入方能投胎轉世。其餘他處,仙人入了只是下凡,不管是來凡間玩也好,像我這樣做事也好,都是随時下來,随時歸。”

馮不羁聽到這裏總算有了個大概眉目,且能由此及彼:“是不是說,如果我跟你成仙,渡劫之後,也是由思凡橋下的塵水裏出來?”

禮凡上仙很欣慰:“對,貶谪投胎和渡劫成仙皆是天道秩序,必須經思凡橋。”

馮不羁還是覺得不穩妥:“如果不小心失足落橋呢?”

禮凡上仙無語:“九天仙界裏的是仙又不是孩童,那麽多地方不去偏圍着這麽危險的地方轉,再說還有塵華上仙守着呢。”

“哦……”馮不羁踏實了,有人守着那就比較安全了。

禮凡上仙想替整個九天仙界謝謝馮不羁這麽替他們操心:“沒其他事了吧。”

“有。”

“……我還能不能走成了!”

“人間有塵水嗎?”

禮凡上仙怔住:“怎麽可能,那是仙河。”

馮不羁對這答案也不意外,正欲放棄,又聽對方道——

“不過這話還要看怎麽講。”

馮不羁服這位上仙了:“話還能怎麽講,照實說啊。”

禮凡上仙深深看馮不羁一眼,心說也就自己脾氣好,換個人下來渡不渡的暫且放一邊,必定要先揍他一頓。

“塵水是仙河不假,但流到瀛洲時,便歸于東海,而人間很多河流最後也奔騰入海,某種意義上講,就算是和塵水連通了,沾了仙氣,所以人間這些最終彙入東海的河,在九天仙界看來,也可算作塵水。”

一口氣解釋完,禮凡上仙認命地看向馮不羁,等着這位提出新問題。

不想馮不羁一臉心滿意足,重又抱拳:“多謝,保重!”

禮凡上仙猝不及防,有一種被人突然下了“逐客令”的心酸。

不過終歸好聚好散,來日再遇……不,永世別相逢了。

禮凡上仙身心俱疲,踏雲而去。

馮不羁轉過身來,打道回府。

既不用再被滋擾了,又解了塵水之惑,一晚上就解決了兩件大事,簡直不能更……

呃,草叢後面好像有兩張熟悉……且明顯陰雲密布的臉。

馮不羁停住腳步,咽了下口水,緩緩擡手微笑:“好巧,你們也出來賞月啊……”

破廟內。

既靈和譚雲山并排而坐,整齊劃一地抱着胳膊、眯着眼,盯緊眼前“我有許多小秘密就不告訴你”的夥伴。

馮不羁坐姿端正,态度恭順,前所未有的乖巧。但,就是不開口。

既靈索性先出聲:“說吧。”

馮不羁垂死掙紮:“有其他選擇嗎……”

既靈點頭:“你可以選擇坦白,或者被迫坦白。”

馮不羁:“……”

要說一貫強勢的人忽然耷拉腦袋了,巨大的反差也是挺唬人的,起碼現在,剛說完狠話的既靈就已經有點後悔了。

畢竟她不是馮不羁的什麽人,對方也談不上真的欠她一個交代。

“我這人不會拐彎,怎麽想就怎麽說,”既靈放緩聲音,認真道,“從我答應和你們一起捉妖開始,我就拿你們當同伴,所謂同伴,就是坦誠相待,福禍共擔,關鍵時刻能過命。對于你們,我沒有保留,不管你們問我師父也好,旁的也罷,我都老實相告。所以如果你們……”

話是對着馮不羁講的,但直到這會兒,既靈才後知後覺自己一直用的都是“你們”,故而話頓在這裏,下意識看譚雲山。

譚雲山正頻頻點頭深覺既靈講得在理呢,忽然跟對方看過來的視線撞了個正着,想也不想就舉起手自白:“我是一個混了二十年日子的風雅男子,這輩子最大的秘密是你來到譚府幫着揭開的……”

既靈擡手示意,可以了。

她絕對相信這是一個再沒有秘密的簡單男子,但——

“‘風雅’二字和你剛剛那番解釋有關系嗎!”

譚雲山很自然微笑:“無風雅,不雲山。”

既靈:“……”

馮不羁心懷感激,譚雲山直接一胳膊幫他攬走了既靈九成怒火,這種兄弟哪裏找!

既靈無語瞪了譚雲山半晌,放棄。譚家二少身上那麽多“閃光點”,怕是這輩子都不會熄滅,她要回回跟着置氣,能上天。

重新看回馮不羁,既靈也不繼續之前的話頭了,因為想說的就那些,也說得差不多了,其實翻來覆去不過四個字——以誠相待。

難嗎?她不覺得。

一時無言,破廟陷入寂靜。

但很快,又被馮不羁出聲打破:“如果我堅持不說,你是不是轉身就走?”

既靈搖頭:“不會。”

馮不羁錯愕:“真的?”

既靈道:“我會打你一頓,轉身再走。”

馮不羁沒繃住,咧開了嘴。

譚雲山趁機湊過來敲邊鼓:“不羁兄,我那麽死乞白賴才說動既靈姑娘帶上我,你總不能看着隊伍就這麽散了吧。”

馮不羁樂,半玩笑半認真道:“那可以我走,你和既靈姑娘繼續捉妖修仙。”

譚雲山:“只剩我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跟着她那樣一個手起刀落的小姑娘,你忍心?”

既靈:“……你到底是不忍心我還是不忍心你自己!”

馮不羁被這倆夥伴逗得樂不可支。但凡聯手誘供,皆是一個來硬的一個來軟的,既靈和譚雲山走的也是這個路子,只不過總是走着走着,就走偏到了“自相殘殺”的歪路上。

其實那些陳年舊事,翻出來也無妨,沒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不過就是有了機緣,可以成仙,但他拒了,然後就一直晃蕩到現在。

之所以不願意多講,馮不羁想,可能因為他從來沒真正和誰聊過這些事,包括藏在心裏更深處的那些所見所思所想,乍一要提,總下意識抗拒——他是個孤獨了一輩子的人啊。

既靈和譚雲山早就結束了家常便飯一樣的“自相殘殺”,如今将馮不羁臉上的百轉千回盡收眼底。

既靈無聲看譚雲山——他是不是要說了?

譚雲山眨一下眼——我看像。

既靈眨兩下眼——那為什麽還不開始?

譚雲山輕搖頭——多擔待吧,畢竟是個一百二十歲的老漢。

第 20 章

山裏的夜,靜得駭人。

偶爾會有一些不知名的叫聲,或短促,或長號,分不清是何鳥獸。

驟起的風從頭頂破了的窟窿吹進來,在廟裏呼嘯一圈,又從其他破窟窿裏出去。門板歪歪斜斜擋着廟門,在夜風裏吱呀作響,搖搖欲墜。

渾身塗滿泥巴的馮不羁,已經在神位上坐了一個時辰。

身上的泥巴已快幹透,又硬又癢,折磨人得很,偏眼皮子底下那二位“睡得香甜”,乍看還真像一對不知世道險惡的私奔男女。

但就是這對男女,在一個時辰前對他進行了慘無人道的忽悠——

譚雲山:神像必須魁梧健碩、不怒自威。

既靈:嗯。

譚雲山:不羁其實無需僞裝,單在那裏打坐修禪便自有仙意。

既靈:對。

譚雲山:我是誘餌。

既靈:注定的。

譚雲山:她是姑娘。

既靈:扮神不像。

譚雲山:從現在開始,我倆的命就交給你了。

既靈:拿着吧。

迷迷糊糊,晃晃悠悠,暈頭暈腦。

等反應過來,自己已被塗滿泥巴,放上神位,然後人家姑娘公子,背靠背睡覺去了。

妖怪會來嗎?

馮不羁不知道。只是衷心祈求,若來,那就快點吧,他現在一鼻子臭泥味,而且還很癢,總想打噴……

不對。

無聲動了幾下鼻頭想以此解癢的馮不羁,忽然發現那撲鼻的臭泥味裏,似乎混進了一絲旁的氣味。

他又用鼻子輕輕吸了幾下,奈何臭泥味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竟将那異味遮得極淺,根本分不出是不是妖氣。

馮不羁有些惱,心裏剛泛起焦灼,猛然想起他現在已不是一個人修行,眼皮咻地垂下,看向面前香案。

果然,淺淡月色裏,浮屠香縷打着轉飄向破廟大門。

馮不羁屏住呼吸,不自覺将脊背挺得更直,剎那間竟真有一絲神明附身的威嚴。

廟外忽然寂靜了,或者說是整個山林鴉雀無聲,連風聲都驟然而低,仿佛它也知道,來者不善。

鳥獸齊喑,妖進廟門。

似有紫光在門板外一閃,而後順着縫隙,悄然潛入。

那是一團淡紫色的狹長光影,依稀可辨是某種小獸,但輪廓模糊,不可盡識。

此妖影顯然對廟內環境極熟,進來後便直奔牆角稻草鋪——既靈和譚雲山正酣眠。

妖影的速度不快,悠悠而飄,在廟中拖出一條淡紫光尾。

最終,它停在了稻草鋪跟前。

靜谧無聲中,妖影由小變大,由虛變實,竟最終成了一個“男人”。

這“男人”的模樣着實不好看,歪眼斜鼻,尖嘴猴腮,身形瘦小還佝偻着背。但不好看并不會讓人害怕,真正讓人覺得瘆得慌的是他的眼睛——渾濁,陰冷,毫無半點情感。

當然馮不羁是不會怕的,妖他見得多了,這種還真排不上。

不過他的譚老弟可能不會這樣想。

“男人”在短暫打量後,便徑直來到譚雲山側躺的這一邊,無聲蹲下,顯然已做好了先從誰下手的決定。

馮不羁清楚看見,“男人”在譚雲山面前蹲下來時,後者肩膀似有若無地動了一下。

——誘餌經驗豐富,奈何驚懼如初。

只這一下,“男人”就察覺出不對,正緩緩前傾的身體猛然僵住。

并非懼怕,而是獸類的謹慎本能。

就在此刻,馮不羁猛然躍起,飛身而出!

“男人”一驚,起身便跑,哪知剛邁出一步,就“咣當”撲倒在地!

——不知何時抱住他小腿的譚二少,随便他怎麽踹,就是不撒手。

既靈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而來,直接坐到了它的後背上!

電光石火間,匕首已刺下!

馮不羁的桃木劍同時到達,連位置都選得和既靈一樣——“男人”的後頸!

泛着寒光的匕首和閃着血光的桃木劍齊齊刺入的一瞬間,灼燒般的白煙驟然而起,“男人”發出刺耳叫聲,根本不是人的動靜!

既靈被白煙弄得一愣,但不及細想,已單手去摸六塵金籠。

馮不羁用力按着桃木劍,将“男人”牢牢釘在地上,剛想擡頭提醒既靈收妖,就見人家姑娘已經提起金籠了。

生平第一次,馮不羁捉妖捉得身心舒坦——要是從前,他這會兒就得選擇是把妖怪打回原形,還是直接滅了精魂。然而前者不踏實,後者更艱難,尤其他只一把桃木劍,并沒有什麽真正像樣的法器,就算是再弱的妖怪精魂,想用一把染血的桃木劍滅了,那過程也漫長得堪稱虐殺,對妖殘忍,對他也折磨。

“男人”在金籠罩下的光芒裏,慢慢縮小,現出原形——一只七彩長翎的山雞。

譚二少連忙撒手,放右雞腳重獲自由。

然而山雞并沒有維持原形太久,很快便化成一團精魄。

精魄仍是紫光,卻與最初那能辨出原形輪廓的光影不同,只藥丸大小,圓潤的一顆,于地面上停留片刻,後化作無數細小光粒,散向四面八方,或順着牆縫,或随着窟窿,離開破廟,歸于自然。

譚雲山一邊揉着被踹疼的胸口,一邊爬起來,道:“看來還沒壞到極致。”

若和應蛇一樣至邪至惡,必然直接進籠,哪還有魂歸天地的機會。

“最初沒開始害人的時候,偷了那麽多獵物就是不偷山雞,意味着它還知道不食同類。”馮不羁收回桃木劍,重重嘆氣,“可惜,成了人形就開始走歪路。”

既靈将六塵金籠放好,冷聲道:“如果它真有同類之情,就不會看着那麽多的山雞因它而被宰殺被放血。整整三年,為了防它,這山上的山雞估計都要被獵戶們打光了。”

馮不羁無奈笑道:“妖畢竟是妖,你拿人的感情當标準就有點難為人家了。”

譚雲山沒想到這次捉妖如此簡單,他以為不說大戰三百回合,也要惡鬥一番,哪知眨個眼就結束了。而且顯然兩位夥伴對這樣的情況習以為常,既無收妖成功的喜悅,也無碾壓對手的暢快,波瀾不驚的表情就像只是路邊喝了碗茶。

贊嘆欽佩油然而生的同時,譚家二少也稍稍收斂自己的神色,以免顯得過于沒見過世面。

剛沉靜下來,就聽見了馮不羁勸既靈別拿人的标準難為妖,譚二少下意識就想為背靠背躺了一個時辰的姑娘說話:“它不是已經修成人了嗎,那總不能還當它是只雞。”

馮不羁這才注意到旁邊還一個剛入修行門的譚雲山呢,便解釋道:“修煉到一定年頭的妖,大多都會成人形,逐漸的還會學人言,仿人行,甚至有些直接就混到人堆裏。但妖就是妖,永遠成不了真的人,人形不過是和原形、妖影一樣,另種存在形态罷了,食的依然是精氣,修的依然是妖道。”

譚雲山愣住,看向既靈。

既靈點頭,但還是要說:“也有真的懂了善惡有了感情的妖,甚至有些妖比人還有感情,所以是人還是妖,不在吸精氣還是食五谷,在心。”

這話說得在理,馮不羁甚至開始反思,自己對“妖怪有情感”的判定标準是不是太低。

譚雲山沒馮不羁那麽專業的感悟,只覺得難得修成人形,結果剛剛伏誅的這位修出來的人形還不如原形美,換成他,寧願繼續做一只趾高氣昂的山雞。七彩長翎啊,昂首漫步山林,想想都氣派!

妖怪伏誅,但誰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漏網之魚,最後既靈提議明天白天再巡一下山,馮不羁秉着救人救到底的原則同意,譚雲山吃一塹長一智,飛速贊成。

既靈沒好氣白他一眼,顯然已識破他的“違心”。

譚雲山卻被白得挺舒坦,畢竟願意白他,那就表示之前的事情翻篇,不氣了。

馮不羁去就近的小溪洗幹淨渾身的泥,回來時,兩個夥伴已為他鋪好稻草。

本來馮不羁洗的時候還在郁悶,要早知道是如此不堪一擊的妖,哪用這麽大費周章,又裝睡引誘,又背後襲擊的,弄得他大半夜還要洗冷水澡。可等看見夥伴弄好的稻草鋪,他那顆粗犷的心就安定下來了,莫名有種被“呵護”的幸福感。

通長的稻草鋪,三人排排躺。

不知道是不是剛捉完妖,渾身精氣神都調動起來了,半個時辰過去,三人都還瞪着眼睛望房梁上面的窟窿。

最後沒轍,既睡不着,又趕不了路,三人只能坐起來,借着月光研究塵水仙緣圖。

每次一看這圖,既靈就來氣:“都說不會扔下你了,就不能畫個完整的?”

譚雲山不語,第一百零一次裝傻充愣。

馮不羁挺身而出,伸手指崇獄所在的地點,用轉移話題幫譚二少解圍:“我想起來了,這個墨州幽村我去過,就五六年前,說是村,其實和一個鎮子差不多,挺熱鬧的,當時沒感覺到妖氣啊。”

既靈和譚雲山一齊看他:“這麽重要的事情你才想起來?!”

馮不羁擦了把臉上被噴的口水,羞愧地笑:“上了年紀嘛,哪能事事記那麽牢。”

譚雲山認真打量這位夥伴。

雖然不修邊幅,尤其最近,頗有點眉毛胡子一把抓的趨勢,但怎麽看也就三十五六,哪裏上年紀了!

既靈也無語,但相比這些,馮不羁透露的訊息更重要:“确定沒有妖氣?”

馮不羁正色起來,慎重道:“如果剩下四個妖獸的妖氣都和應蛇一樣,那我可以肯定沒有,至少我去的時候沒有。至于究竟是崇獄壓根兒不在那裏,還是我去的時候它正好走,亦或者它本身的妖氣就非常弱,就不得而知了。”

既靈沉默。

塵水仙緣圖是二十年前留下的,馮不羁是五六年前去的,中間十幾年發生一些變故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現在掌握的線索太少,一切都只能等到幽村,才可落實。

譚雲山道:“不羁兄,你還有什麽有印象又不能全然想起的,一并都說了吧,我們幫你想。”

他的本意只是調侃,不料馮不羁竟真的再度伸手,重重點了下圖上的“塵水”二字:“我總覺得在哪裏聽過這兩個字……”

譚雲山愣住,沒成想還有意外收獲。

塵水仙緣圖,最醒目的自然就是這條貫穿全圖的塵水河。但他從來沒聽過世間有這樣一條河。好,就算他孤陋寡聞,可走過很多地方的既靈對這名字也十分陌生。更重要的是,圖上标着應蛇的地方就是槐城外的護城河,但這條有名有姓的護城河,在圖上卻沒有名字,只能看出是塵水主河道的分支。

由此可推,“塵水”二字很可能并非出自民間,而是仙界或者說畫這幅圖的仙人,對人間的某些河道的統一命名。

“不行,這個我真想不起來了……”絞盡腦汁半天,馮不羁放棄。

譚雲山雖有失落,但很快想開,還不住安慰夥伴:“沒事,指不定哪天忽然就想起來了。”

既靈本來失望着,一聽譚雲山的口氣,又覺得好像也的确沒什麽大不了的,便重新低頭看仙緣圖,結果還沒重新看清,就先瞧見了兩處紅印。

那一看就是手指頭按上去的血印,當下拉回了被既靈遺忘的事情。

她連忙擡頭,對着還在懊惱的馮不羁道:“差點忘了,就捉那麽個小妖,你不用又咬破一個手指頭吧?”

當時看見戳進妖怪後頸的桃木劍将其灼傷,她就明白馮不羁這是又以血喂劍了。但他們是三打一,而且還是那樣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小妖,連淨妖鈴都沒派上用場,根本不用這麽拼的。

馮不羁聽不見既靈心聲,只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我不用血劍傷它,你怎麽用六塵金籠收啊?”

既靈被這理直氣壯的問題弄得哭笑不得:“我可以用淨妖鈴啊,難不成認識你之前,我捉妖都是等別人把妖傷得差不多了才出動金籠嗎。”

馮不羁不同意:“你的淨妖鈴還要念咒才能用,太慢了,等你念完,譚二早就被妖怪吸完精氣了。”

優哉聽熱鬧的譚雲山怔了。不是,他怎麽就成譚二了?

沒人關心譚二少的心情,既靈還在繼續問:“你一共就十個指頭,難道遇見個妖就咬一個?”

馮不羁坦白:“這招不能用得太頻繁,畢竟是血肉之軀,弄得十個手指頭上沒一塊好肉了,也确實太對不起自己。不過……”

既靈挑眉,洗耳恭聽。

馮不羁實話實說:“我以前真沒這麽頻繁遇見過妖,就自從認識你倆之後吧……妖孽纏身。”

最後四個字,馮不羁說得情真意切。

既靈無語,又好氣又好笑。雖然她在譚府的時候也用血泡過淨妖鈴,但當時面對的是應蛇,只能如此,像今天,她用的就是貼身匕首,沒半點法力。

“行啦,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誰讓咱沒有師父傳法器呢,”馮不羁嘆口氣,“只能過苦日子了。”

既靈無奈,随口道:“那也可以用艾葉啊。”

本以為馮不羁又要說一通艾葉不如血來得法力強之類,不料他聞言後滿眼茫然:“艾葉?”

既靈始料不及:“桃木劍可以用艾葉喂,雖不及修行之血,亦可生出些法力……你不知道?”

馮不羁被最後四個字,紮心了。

接下來的時間裏,既靈把從師父那裏學來的各種捉妖小技悉數傳授給馮不羁。

馮不羁越聽越悲傷,待到聽完,已縮進牆角,背對夥伴思考人生。

譚雲山也從頭聽到尾,深感獲益匪淺,同時愈發心疼馮不羁,小聲和既靈道:“他現在肯定又傷又怒。”

“傷”,既靈能理解,畢竟一直用“實在辦法”捉妖的馮不羁,白流的血能染透譚府池塘,但:“‘怒’從何來?”

譚雲山語重心長:“這世間欠他一個好師父。”

既靈莞爾。

昨天下午置的氣,到這會兒算是徹底過去了,雖然既靈依舊不能認同譚雲山的想法,但也知道,自己沒有權力去強求別人。

未來還會因為意見相左而和這人“掰扯”多少次?既靈不知道。不過至少眼下,是個和和氣氣的氛圍,就像廟頂漏下來的月光,皎潔,寧靜。

既靈忽然問:“如果五顆仙痣消失,你真的成仙了,會如何?”

“高興啊。”譚雲山沒半點猶豫,“成仙,怎麽想都是大好事,長生不了,飛天遁地,想做什麽做什麽。”

“那你到底想做什麽?”既靈看向譚雲山,這回是真好奇了。

譚雲山語塞,好半天,才受不了道:“你還真是,哪來那麽多‘到底’,反正就是天地任我逍遙,有沒有正事我都逍遙!”

既靈翻個白眼,這話說了等于沒說。

譚雲山實在不擅長應對“追根究底”,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底是什麽,索性反問:“你呢,到了天下太平那天,你又要做什麽?”

既靈仰頭,望着破落廟頂灑下的月光,嘴角微揚:“給我師父上墳,然後告訴他,天下太平了。”

譚雲山靜靜看着她,有些明白她為何執着于問自己到底想做什麽了。因為相比她的一清二楚,他的“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實在敷衍混沌。

這是一個很美好的時刻,佳人賞月,他賞佳人,月如銀霜,風如秋水。

如果不是佳人忽然“暈倒”的話。

毫無預警,毫無緣由,毫無聲響。

既靈就那樣軟綿綿倒下。

譚雲山呼吸一緊,下意識伸手去扶,想着至少不能讓人摔到地上。

可沒等手沾到對方的衣裳,他也感到一陣奇異的倦意,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第 19 章

整整一布袋,數十顆沉甸甸的金珠,上面雕着精巧花紋,有的花紋像睡蓮,有的像新月,有的像水波,巧奪天工。

譚雲山小心翼翼幫既靈把金珠重新收好,然後道:“我認為我們需要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聊聊你師父……”

馮不羁緊了緊身上系桃木劍的布條,表示對此提議強烈贊同。

三人最終用譚雲山的銀錢雇了馬車,待馬車颠簸上路後,兩雙眼睛齊齊看既靈。

既靈捉妖兩年有餘,但因沒什麽固定目的地,所以雖有錢財,仍是一路步行,而今第一次坐馬車,正新鮮呢,就被人盯着聊師父,真是……

算了,既靈想不出合适的詞。

任何帶着不敬或調侃意味的詞若和師父連在一起,她都會本能抵觸,因為這個世上,師父是她最親近,也是唯一的親人。

“我剛出生就被扔到山上,是師父撿了我,養我長大,教我本事……”

既靈幽幽看着馬車窗,巴掌大的窗口外面,天高雲淡。

明媚的光透進來,給她的側臉籠上一層極美的輪廓。

“師父自稱青道子,我問過他本名,他說修行之人,已斷了塵緣,後來我就沒再問。師父很厲害,我現在所會不及他萬一。我曾經問過他,為何不下山捉妖,他說他老了,捉不動了,能有我這麽個徒弟繼承他的志向,降魔除妖,匡扶正義,他這一世就圓滿了……”

譚雲山不是第一次聽既靈提青道子,相識至今,這位隐士高人就像他們的第四位夥伴,時不時就要被既靈請出來膜拜一番,可前些次的提起多是尊敬、自豪,至多帶點思念,今次卻是實實在在的難過。

既靈依然沒有對師父的離去釋然,譚雲山聽得清楚明白。

他擅長賠笑臉,卻不喜歡安慰人,一直覺得“安慰”這件事既不會對已經發生的産生改變,也不會對無法預知的未來形成影響,空得厲害。

然而此刻,卻沒來由地想說上兩句這樣的話:“既然你師父這樣厲害,說不定已經成仙了,只是你不知道。”

既靈望着天,輕聲道:“師傅是在睡夢裏走的,或許,真的成仙了……”

馮不羁滿腦袋都是金珠的光,結果人家既靈姑娘思念起師父,他又不好煞風景,聽到現在,終于找着插嘴機會:“那個,尊師怎麽這麽有錢?”

問完了馮不羁才發現,他要問的這玩意兒好像不管啥時候講,都很庸俗……

既靈“噗嗤”樂了,回過頭來,眼底還殘留水汽,淺笑卻爬上眉眼,有種別樣的靈動。

“師父說他本是富貴人家,但十幾歲時父母就先後病故,他便将房産、田地等悉數賣盡,換成銀錢和金珠,由此踏上修行路……後來捉過許多為非作歹的妖怪,大部分都是以人形混于民間,用妖力強取豪奪了大量財富,所以師父把它們收了之後,那些能還給苦主的錢財就還給苦主,找不到苦主的就……”

“收入囊中。”馮不羁懷着十二萬分敬意接口。

修行這麽多年,他第一次知道,原來捉妖是這樣一條致富的大道!

譚雲山原本對青道子沒什麽感覺,聽到這裏,倒真有點想見見這位高人了:“散得出,收得進,不拘世俗,自有量度……妙。”

既靈喜歡聽別人誇自己師父,聞言綻開燦爛笑靥。

譚雲山微微怔了下,既靈很少笑得這樣燦爛,故而他也才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姑娘笑起來會有淺淺梨渦。

馮不羁皺起粗眉,總覺得馬車內空間狹窄,好像容不下他這樣一名壯漢。

馬車一路颠簸,直至日頭開始往山後面落,方才抵達一個小村子。

畢竟還未天黑,三人仍想再趕路,馬車夫不幹了,說好他只趕這一白天,末了還要趁着天黑返回槐城。

三人沒轍,只得付了銀錢,下了車。

可以預見,未來一路皆如此——馬車夫有一家子要養,自是不可能陪着他們走完這萬裏塵水,所以走一段就要換輛馬車是必然。

随着遠去的馬車聲漸漸消失,雜草叢生的村口只剩下他們三個。

日頭已落下大半,風漸漸涼起來。

通常的村莊都會在村口支有茶攤,往來路人可在此歇腳,茶攤主人也可借此貼補家用。但這裏沒有。若不是遠處似有若無的袅袅炊煙,真會教人覺得這裏是荒村。

譚雲山失落輕嘆:“這樣的村子裏,怕是不會有客棧了。”

既靈無語:“想什麽呢,有人家能讓我們借宿就是萬幸,沒有的話我們只能住在廟裏,或者幹脆露宿野地。”

譚雲山以為沒有客棧已經足夠凄慘了,聞言看向馮不羁,帶着最後一絲希望。

馮不羁輕拍他剛剛傷愈的肩膀:“吃得苦中苦,方為仙上仙。”

就在不知道什麽是甜的馮不羁給沒吃過苦的譚二少講道理的時候,既靈已經走進村子。

和槐城的有規有矩不同,這村落一看就是山野人家随意雜居的,房屋各異,位置淩亂,有的地方走幾步都看不到一戶,有的地方兩三戶緊挨着,但無一例外,都是簡易屋舍,貧苦人家。

可有一點很奇怪。

每家屋舍的牆根下都有紅色泥土,紅土繞着牆根一圈,正好把屋舍圈起來。

既靈來到就近的一家屋舍窗根,想取些紅土看看,哪知剛蹲下,就聞到一股腥氣。

既靈僵住,原來不是紅土,是在屋舍周身淋了一圈血,染紅了土。

譚雲山和馮不羁一起過來,剛靠近,就不約而同皺了眉。

馮不羁一鼻子就聞出來了:“血。”

譚雲山沉吟片刻,确定:“不是人的。”

既靈和馮不羁驚訝,一起看他。

譚雲山被盯得發毛,連忙解釋:“別問我原因,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能聞出來。”

馮不羁總算知道什麽叫人比人氣死人了:“這有仙緣就是不一樣啊。”

既靈道:“不止,收了應蛇之後進他身體裏面的東西應該是仙魄一類,說不定他現在已經沾上仙氣了。”

譚雲山看着他倆,用力一點頭:“在牆根下淋血,的确很不尋常。”

既靈:“……”

馮不羁:“……”

就在轉話題從來不走心的譚二少遭遇夥伴白眼時,屋舍的門忽然開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紅臉漢子探出頭朝他們吼:“你們仨幹什麽呢——”

沒打招呼就蹲到人家牆根,換誰都不樂意,既靈連忙起身,緩聲道:“打擾了,我們是行路之人,天色已晚,正想尋人家投宿。”

男人對男人可以吼,但對上個姑娘,還是個彬彬有禮的姑娘,紅臉漢子就不太好罵了,只粗聲粗氣道:“沒地方借你們住,尋別處去吧。”

語畢,“砰”地關上門。

既靈和馮不羁互看一眼,無奈聳肩。

譚雲山想過這種情況,但真遇上了,依然頗為感慨:“世道果然艱難啊……”

既靈看了“沒見過世面”的譚二少一眼,道:“出門在外,總會遇上形形色色的人,正常。”

譚雲山低頭道:“在屋舍牆根下淋血也正常?”

既靈語塞。

馮不羁已經彎腰用手指挖了一小塊土,拿起來遞到譚雲山面前:“聞聞看是什麽血。”

譚雲山吓一跳,猛地後半步,欲哭無淚:“這哪聞得出。”

馮不羁非常失望地看他一眼,滿臉寫着——要你何用!

譚雲山冤死了。

三人又一連拍了幾戶的門,皆表示不便留宿外人,但最後一家态度很友善,是個丈夫外出打獵,只剩她在家裏帶着一個小女娃的婦人。

雖不能留宿,但婦人将他們帶進屋裏喝了口熱水。

三言兩語間,婦人已将這村子的異像實言相告。

該村沒有名字,最初就是幾個獵戶聚集于此,建房蓋屋,後又慢慢來了一些附近山裏的人,最終成了這麽一個小村子。

村子雖貧苦,但靠山吃山,也能飽腹。

誰知就在三年前,村裏開始出事。最初是帶回來的獵物被偷,甭管野豬野兔,隔三差五就要丢些。獵戶們還為此互相猜忌過,但後來,就開始有人發瘋。

所有發瘋者無一例外,都是毫無征兆,前一晚睡下時正常,翌日蘇醒便瘋了,有的傷人,有的直接跑進山裏,再不見蹤影。

慢慢的,村子裏就有人說是妖邪作祟。

那如何才能辟邪呢?

人們後知後覺,最初丢獵物的時候,只有打回來的山雞永遠不會被偷,他們便猜測那邪祟不喜歡山雞,便打了許多擺在門口,可人該瘋還是瘋,後來不知哪家開始用山雞血淋屋舍四周,好似有效,各家各戶便開始效仿。

如今三年過去,夜裏的确再沒有人發瘋了,但總要出門打獵吃飯,于是時不時就會有進山打獵的男人瘋着跑下山,也有再沒回來的,不知是生是死。

婦人講得戰戰兢兢,三人卻聽得明明白白。

連譚雲山都清楚,那定然是妖了。在陳家發現死去的下人時,既靈就說過,尋常妖怪,吸人精氣後,被吸者要麽失智而瘋,要麽一病不起。

只是……

“既然山雞血可以擋住妖怪,為何我們一連問了好幾戶人家,都不願留宿我們呢?難道外來人借宿,山雞血就沒用了?”

譚雲山剛想到的事情,既靈就問了。

婦人道:“不是我們不願意幫忙,實在是怕了。我們這地雖小,卻時常有趕路人經過,凡遇借宿,每家每戶都熱情相應,畢竟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可自打我們用了雞血暫保平安後,但凡哪家又留宿了外人,那家就一定會出事,不管隔多久,也不管他們上不上山,只要不在屋裏待着,就難逃一劫。”

既靈疑惑:“這是什麽道理?”

婦人茫然搖頭。

馮不羁也沒遇見過這樣的,害人的見得多了,不讓人留宿行路者的,頭回見。

“這不是很好理解嗎,”譚雲山不明白他們倆犯什麽愁,“如果我是那妖怪,好好的糧倉被人封了,我只能另辟他路。外來的趕路人,就是我的新糧食,結果新糧食又被藏到進不去的舊糧倉裏了,我當然生氣,警告幾回,讓舊糧倉別管閑事,日久天長,新糧食就夠吃了。”

理是這麽理,但“糧倉”這種說法,既靈和馮不羁聽着都很別扭。

婦人倒沒什麽感覺,相反譚雲山講得直白,她一聽就懂,便順着他的說法問:“如果是這樣,妖怪為什麽還要留着我們這一村子舊糧食呢,反正看着還煩,趁我們出門的時候都吃了,不就好了。”

譚雲山搖頭:“如果你們都沒了,村子也就不複存在了,趕路人就會尋別處歇腳。像今天,如果我們不是看見這裏有村子,怎麽着也要讓馬車再往前走。但要再走,可能就離開妖怪的勢力範圍了,或者跑到其他妖怪的地盤了,它還怎麽吃?”

婦人終于弄明白了:“我們是餌,就像我家那口子往捕野豬的陷阱裏放野兔一樣!”

譚雲山點頭:“就是這個道理。”

譚雲山從微笑到聲音都讓人舒服,加之言語直白,毫無半點平日裏的文绉绉,竟和婦人相談甚歡。

馮不羁湊到既靈身邊,感慨萬千:“招人喜歡也是一門捉妖技啊。”

既靈沒好氣道:“但是把人比成糧食,還是很糟心。”

說了喝口水,就是喝口水,該聊的都聊完,便起身告辭,不給人家添麻煩。

婦人有些過意不去,但猶豫再三,挽留的話也沒出口。

小小村莊走走就到了盡頭,再往前就是山上,此刻天色已暗,山林在夜幕下泛着幽深的光。

“如何?”馮不羁沒頭沒腦問一句。

既靈毫不猶豫:“捉。”

譚雲山下意識道:“等等,不是去捉上古妖獸嗎?”

塵水仙緣圖上可沒标着這位讨厭山雞血的妖。

既靈皺眉看他,理所當然道:“上古妖獸要捉,別的妖怪也要捉,只要它作惡,只要被我遇上了,匡扶正義,責無旁……”

“懂。”譚雲山聚起手掌,示意可以了。

再看馮不羁,已站到既靈身邊,一派頂天立地。

這支三人隊伍裏誰說話好使,已不言而喻,譚雲山嘆口氣,自言自語:“這跟說好的不一樣……”

既靈敏銳捕捉到這細微的不甘心,斜眼看他:“誰跟你說好了。”

譚雲山哭笑不得:“我自己跟我自己嘀咕都不行啊……”

既靈沒心思和他開玩笑,從之前的“糧倉”,到現在的“嘀咕”,都讓她心裏別扭。

思及此,她嚴肅看過去:“譚雲山。”

譚雲山一激靈,倒不是怕,就是突然被人點了大名,下意識緊張,立刻收斂玩笑,正色回應:“在!”

馮不羁默默扭頭,這聲“在”莫名讓人覺得訓練有素……

既靈沒看見馮不羁微妙的臉色,她此刻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譚雲山身上,見對方應了,直截了當地問:“如果有這樣一個妖,你能捉,卻不捉,結果它又害了更多的人,你不會覺得心裏有愧嗎?”

譚雲山聽完“如果”,就知道要壞,對于既靈的較真,他和馮不羁一樣,無奈,又沒轍。但當看見既靈認真的眼神,原本想敷衍的那些玩笑話,又被他咽下去了。

既靈是真的在意,也是誠心問,他也只能回以誠懇:“倘若像官吏一樣,端的就是這碗飯,肩的就是這份差,那我眼見妖怪害人而不捉,必當有愧。”

既靈定定看他:“倘若才有愧,實則無愧,對嗎?”

譚雲山嘆口氣,意思既懂,何必明說,可偏偏他遇上一個較真的,只能乖乖道:“我只是閑人一個,不管捉妖還是修仙,不過随緣,世間這麽多妖怪,不會因為我捉了一個或者放跑一個,而有什麽真正改變。”

既靈聽得鬧心,又沒譚雲山那麽好的口才,憋悶半天,才擠出倆字:“謬論!”

譚雲山自認态度好得不得了,而且他真的很少和誰講這麽多真心話,結果一腔誠懇付流水,換來這麽兩個字,破天荒也有點不悅,聲音冷淡下來:“你們要捉,我奉陪,至于我怎麽想,你幹嘛非要掰扯呢。”

及至走進山裏,兩個人再未交談,甚至連看都沒看彼此一眼。

馮不羁跟在他倆身後,想了一路,也沒想出怎麽緩和尴尬局面。

既靈心存蒼生,志向高遠,當然對。

譚雲山俗人一個,有善念,無熱血,對朋友尚可,對陌生人涼薄,也沒什麽大錯。

他呢,屬于比既靈灑脫随性一點,又比譚雲山正義熱情一點,兩頭不靠,又兩邊都能理解,真是糾結徘徊,莫名辛苦。

這才一天,未來還不知道要同行多久,度多少個日夜……七天前那個草率答應入夥的自己在哪裏,趕緊過來讓他抽上一百遍!

三人進入山林深處,沒尋到妖,卻尋着一間破廟。

廟裏供奉的不知什麽神仙,泥塑塌了一半,正好缺了上半身。廟裏有幾處稻草,還有一些破衣服。

既靈先靠近的香案,擦了一下上面的灰,然後擡頭和馮不羁道:“至少幾年沒人擦了。”

譚雲山走向牆角稻草,蹲下來撿起上面的衣服,抖落抖落灰塵,然後擡頭和馮不羁道:“丢在這裏最多不超過一個月。”

馮不羁還沒應這邊,就又被那邊喚,忽然發現自己……很忙。

“這不太像獵戶的衣服……”譚雲山看着手裏的破衣,雖髒污不堪,卻是不錯的料子,而且略薄,并不适合在山上禦寒,倒像是買賣人的。

譚家有房有田有商鋪,生意早就做到了槐城之外,經常有鋪子裏的掌櫃來府內,偶爾遇上他,也會講些跑生意的趣事,耳濡目染,他對這做買賣也略知一二,稍一思索,就想明白了。

“按照仙緣圖上所示,山南面有座大鎮,北面來的客商若想入鎮,只能翻山。山路險峻漫長,他們必然要在中途歇腳,甚至過夜。”

馮不羁懂了:“所以這裏就是妖怪吸趕路人精氣的主要場所之一!”

譚雲山點頭:“對,趕路的人投宿無門,有耐心的便村外歇息,着急的便直接翻山,但這山路一天是走不完的,必然要停歇。”

馮不羁忽然覺得譚雲山那個略刺耳的比喻很形象,妖怪餓了就挑個夜晚來破廟,十有八九裏面都歇着過路人,可不正是糧……

“馮不羁,”既靈忽然道,“我們今晚就在這裏睡,行嗎?”

“當、當然。”馮不羁一手心冷汗,有種心裏話被對方聽去的罪惡感。

不必多言,都是捉妖人,既靈想以他們三個做誘餌,馮不羁懂。

既靈又喊了聲:“譚雲山……”

“嗯。”不等既靈說完,譚雲山已經應了。

不必多言,橫豎要捉妖,既靈怎麽盤算的,譚雲山用頭發絲想都知道。

“你帶着菜刀了嗎?”

“……”預料外的提問讓譚雲山怔了下,“帶了。”

既靈看也不看他,徑自在香案前扶正不知道多久沒用的香爐,點燃浮屠香。

譚雲山茫然地看了半天她的後腦勺,終于等來下文——

“關鍵時刻就往自己手上劃,別舍不得血。”

譚雲山沒辦法透過背影窺見既靈的表情,只能從她仍悶悶的聲音判斷,這姑娘還在跟自己置氣。

他早都不氣了,她還氣,多傻。

可即便氣着,也要囑咐他這個讨厭的家夥一句。

更傻。

“明白,”譚雲山沖着既靈的背影淺笑,笑意抵達眼底,泛起一絲溫度,“再疼也比沒命強。”

心懷蒼生是這世上最辛苦的事情,他來不了。

但作為蒼生中的一員,若身邊有這樣一個人,那定是前世修來的大幸。

第 18 章

既靈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回到小時候的靈山,随着青道子修習武藝。青道子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都和當年一樣,夢裏的她真以為自己還是那個七八歲的丫頭。

後來不知怎的,夢境就淩亂模糊了,一會兒是她和青道子下棋,一會兒是她和青道子比畫,一會兒是她給已經仙逝的青道子上香。過往與師父相處的片段被打碎雜糅,一股腦地傾瀉進夢裏。

最後的最後,在這走馬燈似的過往光景裏,她聽見了自己當年的奶聲奶氣:師父,你為什麽不下山捉妖啊?

然後另外一個沙啞的聲音回答:為師老了,捉不動了,所以交給你。

小既靈又問:天底下那麽多妖,我該怎麽捉?

青道子答:遇上了,想捉就捉,不想捉就算;遇不上的,想都不用想。

小既靈咕哝:也太随意了。

青道子低笑:不是随意,是随緣,随機緣。

小既靈迷糊:師父,什麽是機緣?

青道子頓了下,說:一種來了你才知道的東西。

然後,既靈就醒了。

已爬上三竿的日光照在她的被子上,臉上,晃得她睜不開眼。

她很久沒夢見青道子了,雖然只是夢,卻仍舒緩了她對師父的思念,讓她心裏滿是寧靜的溫暖。

“既靈姑娘……”丫鬟在外面輕喚。

既靈眯着眼睛看看窗外,估摸着時候已不早,丫鬟怕也是終于等不及她自然醒了,這才過來喚。

迅速伸了個懶腰,既靈翻身下床,過去給丫鬟開門。

丫鬟沒想到門這麽快就開了,端着一盆清水站在門外,原地愣神。

既靈接過水盆,沖她笑笑:“多謝。”

丫鬟終于回過神,忙道:“姑娘別這樣說。”

既靈把清水盆在木架上放好,正欲洗漱,回頭見丫鬟仍站在原地,便疑惑看她:“怎麽了?”

丫鬟終于想起自己的第二個任務:“二少爺問姑娘想在哪裏用飯?是去偏廳還是給姑娘送到房內?”

按常理,這個鐘點就不是吃飯的時辰,早飯已經過了,午飯還沒到。丫鬟如此問,自是譚雲山一直惦記着沒睡醒的她。

既靈一直都知道譚雲山既有細心又有閑心,只是沒想到經歷過昨晚的事之後,他還能惦記這些有的沒的。

所以她和馮不羁說什麽來着,這人根本就不會讓自己陷入漫長的糾結和煩惱,最多夜裏看看星辰,天一亮,就好了。

既靈讓丫鬟把飯菜送過來就行。之後丫鬟退下,她洗漱整理,待房門被叩響時,她已穿戴完畢,甚至連包袱都收拾整齊。

一邊奇怪為何這次丫鬟叩門而不是輕喚,一邊過去開門,然後,既靈就看見了兩張燦爛笑臉——譚家二少端着食盤,身旁還戳了個馮不羁。

兩張笑臉太耀眼,驚得既靈下意識後退半步,且第一選擇是去挑眉看馮不羁——什麽情況?

馮不羁接收到她的目光,微微點頭——和你說的一樣,他還真是煩惱不過幾個時辰。

既靈無語——我問的不是這個!

馮不羁無辜眨眼——嗯?

既靈用力瞪他。

譚雲山歪頭湊過來——其實,眉目傳情這種事我也懂……

一番角逐,以端着食盤優哉進門的譚二少大獲全勝而告終。

好在譚二少也沒吊胃口,放下食盤後便溫柔道:“你先吃飯,吃好了再說我們修仙的事。”

既靈去拿筷子的手僵在搬空,茫然擡眼:“我們……修仙?”

“他已經拜別爹娘,決定和我們一起修仙!”馮不羁忙不疊幫腔,顯而易見很欣賞這個決定。

“等等,”既靈擡手阻止同行繼續,捋了下思路,才總算抓住重點,“‘我們’是誰?”

馮不羁露出明亮白牙:“你,我,他!”

“我為什麽要跟他一起修仙?”既靈幾乎是脫口而出,出完又覺不妥,“不對,我為什麽要跟你們一起修仙?也不對,你不是不修仙嗎?怎麽又要和他一起修仙?”

女人連珠炮起來,馮不羁是招架不住的,故而從容往椅子上一靠,朝譚二少擡手一揚,示意——你來。

譚雲山醞釀多時,終于等來自己的舌戰時間。

戰前,為表禮數,先送出一記風雅微笑。

既靈沒好氣地用手扒拉開:“別弄虛的,趕緊說話。”

譚雲山清清嗓子,開始:“塵水仙緣圖上有詩雲,五妖伏誅日,羽化登仙時。意為當五個上古妖獸全被剿滅時,我便修行圓滿,羽化登仙。從應蛇一役看,無論妖獸是被誰收服,我的痣都會消失,都算我的修仙路又前進一步……”

從發生的事情上看,應是如此沒錯,但從譚雲山嘴裏明明白白講出來,既靈就怎麽聽都覺得這仙修得十分無恥:“那你趕緊拿上仙緣圖去收妖吧。”

“我哪有本事收妖。”譚二少應對之迅速之坦誠,堪稱人中龍鳳。

既靈怔怔看着他,竟無言以對。

“所以我們才要一起修啊,你修行,我修仙。”譚雲山就像個夫子,對不懂事的娃兒悉心教誨,“你看你之前捉了那麽多妖,六塵金籠都沒亮,一個應蛇,就亮了一孔。若是你按着塵水仙緣圖走,不用管其他,單捉那五個妖獸,你的六塵金籠就能亮起五孔,萬一在這途中還能遇上什麽別的不尋常的妖怪,又亮一孔,那不就天下太平了!”

六孔皆亮,對既靈來說的确是太大的誘惑,不僅僅因為那句天下太平,更因為那是師父傾盡一生都未得的圓滿。若她能做到,師父定然欣慰。

慢着,既靈忽然清醒過來,差點讓譚雲山給繞進去:“想捉五妖獸,我把塵水仙緣圖搶過來好了,要你幹嘛?”

譚雲山輕舒口氣,眉宇間盡是“終于等到這個問題了”的心滿意足:“因為從現在開始,我就是塵水仙緣圖。”

既靈蹙眉,沒聽明白。

譚雲山笑盈盈看她:“塵水仙緣圖燒了。”

既靈錯愕,不可置信地提高聲音:“你把修仙圖給燒了?!”

譚雲山沒想到自己在既靈這裏是有如此魄力的人,雖欣慰,還是要解釋:“它自己燒起來的,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而且燒完之後無影無蹤,連灰燼都沒有,更未禍及旁處,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會以為它只是憑空消失。”

若是仙物,完成使命後不留于人間可以理解,但譚雲山不是還要按圖索骥伏魔修仙嗎……

既靈想着想着,有點回過味來了:“你剛剛說你就是塵水仙緣圖?”

譚雲山倒杯茶推到既靈面前,氣定神閑道:“我已經把圖都記在心裏了,一棵樹一座橋都不差。”

既靈不信:“還有那麽多村鎮孤山大道小路呢!”

譚雲山指指自己腦袋,眼底泛着一絲得意:“放心,都在,你如果不相信,我可以馬上再給你畫一幅出來。”

既靈立刻點頭:“那你畫吧。”

譚雲山毫不猶豫:“不。”

既靈:“……”

譚雲山抛開風雅,難得帶上點無賴,湊近她低聲呢喃:“共赴塵水,想要多少張仙緣圖,我都給你畫。”

既靈懷疑譚雲山說話帶出的熱氣有毒,因為她現在腦袋裏一片空白。

圍觀全程的馮不羁在心中嘆口氣,雖然譚二公子心無風月,但這自覺不自覺地風月一下,真的很要命啊。

雖不知為何,但直覺告訴既靈再和譚雲山對峙下去必敗無疑,索性轉頭分化“敵營”:“馮不羁,你記不記得,他之前還說修仙之事缥缈不值得心心挂念呢。”

“當然,”馮不羁先是點頭,又話鋒一轉,“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況且他也和我說了,不是非修成不可,主要是出去浏覽一番,走走廣闊天地,至于成仙不成仙的,看機緣。”

既靈怔了下。

“機緣”兩個字重又勾起了先前的夢。

師父說,機緣就是一種來了你才知道的東西。

她現在有點明白這句話了。

見既靈遲遲不語,馮不羁索性把自己的心路歷程一股腦傾訴:“反正先前說不修仙的是他,現在躍躍欲試的也是他,正反話都讓他說了,聽起來還都特有道理,我是沒轍了。”

既靈服了:“所以你就欣然成了他的同伴?”

馮不羁嘿嘿一樂:“我也好奇剩下的四個妖獸都什麽樣,反正我閑人一個,去哪兒都一樣。”

既靈再無言以對。

她現在特想奔到師父面前控訴,機緣哪有你說得那麽玄妙,根本是一張刀砍不斷火燒不着的羅網,任你心有淩雲志,被網住也別想再撲騰起來!

心裏悶,手上就癢,已經憋屈了半天的既靈不再壓抑自己,扯下腰間淨妖鈴擡手就敲上了譚雲山的頭。

淨妖鈴不大,但也是個銀疙瘩,譚雲山猝不及防,哀號出聲。

既靈心裏吓一跳,因為她真沒覺得自己用力,可面上還要繃住,硬邦邦道:“還不去畫圖。”

譚雲山的眼神瞬間從無端被砸的哀怨變成光輝明亮的欣喜,噠噠噠就跑出去尋筆墨了。

馮不羁看着譚二少旋風般離去的背影,哭笑不得:“你砸他幹嘛。”

既靈撇撇嘴:“你不是說對他沒轍嘛,我就是想給你看一下,對付他特別簡單,武力就行,反正他也不生氣。”

馮不羁心情複雜,剛同情完單純的姑娘,又有點同情還沒成仙的公子:“辦法是好用,但會不會有點太粗暴了……”

既靈咕哝:“又不會太疼。”

馮不羁不信:“難道你拿這東西砸過自己?沒砸過就沒有評說權。”

既靈被堵了個正着,不言語了。

既靈一不說話,馮不羁倒無聊了,又沒話找話道:“幸虧他把仙緣圖記住了,不然就真抓瞎了……”

既靈順着他話想,也覺得很險,但轉念又道:“神仙既然如此安排,就料定了他記得住吧。”

馮不羁一琢磨也對:“畢竟是有仙緣的,那能是一般人嘛。”

既靈沒好氣地樂。

忽地一個問題冷不丁從心底冒出來,未等她思索,已先問出了口:“就算譚雲山真的決定修仙,帶上你和仙緣圖就好了,為什麽還非要拉上我?”

馮不羁正在給自己倒茶,聞言頭也不擡道:“你當上古妖獸那麽好對付啊,別說你我,就是再加幾個修行者,也未必就能一路坦途。”

既靈皺眉:“譚雲山不是說重在游覽廣闊天地,能不能成仙随緣嗎?”

馮不羁放下茶壺,理所當然道:“就算不捉妖,多個朋友結伴也是好的,至少無聊的時候能有人說說話,萬一遇見混蛋……”一口熱茶下肚,馮不羁壞笑補完,“還能‘仗勢欺人’。”

既靈努力壓抑上揚嘴角,不想承認眼前這位已經是“自己人”。

譚雲山尋來筆墨,但因既靈房間的桌案太小,故三人下閣樓來到院中。

譚雲山于石桌上作畫,馮不羁在一旁欣賞贊嘆,既靈還需要時間來消化他們已經同路人的現實,因而坐在遠處的大槐樹底下,獨自思索。

風過庭院,草木窸窣。

幾片槐葉落到地上,小巧圓潤的形狀像個玉墜。

既靈把玩着淨妖鈴,腦子裏卻全是馮不羁的那句“多個朋友結伴也是好的”。

馮不羁說得随意,沒準現在已經忘了。

但她不會。

自己也有朋友了,既靈想,還一下子就是倆。

思來想去,既靈決定聽馮不羁的,不要太粗暴,敲譚雲山可以,但不能敲太重,這樣才能長久地敲,不至于把朋友敲跑。

但怎樣才算是“不太重”呢?

既靈抿緊嘴唇,盯了手裏的淨妖鈴一會兒,忽然甩起來敲了一下自己腦袋。

咚。

聲音小而悶,但……挺疼。

既靈蹙眉,趕忙放低力道,又敲一下。

這次好些,但還是有改進空間,那種“既有感覺又不會很痛”的程度才是最佳……

石桌旁。

馮不羁看着放下筆的譚雲山,一頭霧水:“這就完了?”

譚家二少的畫技高超,片刻即繪出相鄰的應蛇和崇獄兩部分,村莊、河流、道路幾無相差,原圖的風韻神采惟妙惟肖。

但,剩下仨呢?

“不能一次性畫全,”譚雲山滿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道,“萬一她拿着圖跑了呢。”

馮不羁無力扶額:“用不用憂患心這麽強啊!”

譚雲山頗為憂傷地嘆口氣,真心道:“我總覺得她随時準備着扔下我。”

馮不羁無語,下意識看向樹下,卻瞬間愣住。

譚雲山循着他的目光去看,也訝異起來。

只見既靈正拿着淨妖鈴一遍遍的敲自己的頭,各種敲,花樣敲,每敲一次,口中似念念有詞,且眉宇緊鎖,神情嚴肅。

譚雲山小聲問:“她在做什麽?”

馮不羁也沒看明白,別說他早忘了先前随口講的話,就算記住,也不可能參悟到既靈百轉千回的心思,最後只能憑經驗猜測:“可能那件法器就需要那樣滋養,就像我的桃木劍一樣,也需要日日擦拭,隔幾天還要以我的血潤澤,都是為了讓法器汲取靈力。”

譚雲山咽了下口水,定定看着樹下锲而不舍的既靈,腦中閃回馮不羁的咬破指頭抹劍刃,瞬間感到自己的肩膀又劇烈地疼了。

捉妖也好,修仙也罷,真的是一條很艱辛的路啊。

七日後。

既靈不知道譚雲山是如何同譚員外、譚夫人拜別的,總之在這七天裏,養傷中的譚雲山大半時間都是和他們聚在一起,或聊她和馮不羁過往的捉妖趣事,或聊往後的塵水之旅,再沒提過譚家一個字。

如此這般,終到今日,譚雲山的肩膀已無大礙,一行三人去正堂和譚員外告辭。

譚夫人不在,只譚員外坐在正堂之上,看着他們三個人的眼神完全一樣,有陌生,有恭敬,就是沒有舍不得的情。

告辭的話是馮不羁說的,客氣的話是譚員外說的,從始至終譚雲山未發一語,只臨走之前,跪下來給譚員外磕了一個頭。

槐城晴朗多日,清風徐面。

三個人前後走着,竟一時無話。

快要走到城門口的時候,一直拿着那五分之二張仙緣圖的既靈終于停下腳步,試探性地問:“我們是不是應該雇個馬車?”

按照仙緣圖所示,距離應蛇所在的槐城最近的是崇獄,此妖獸藏于墨州幽村,但槐城與墨州相隔兩千多裏,若是靠走,那真不知何時才能到了。

譚雲山和馮不羁停下看她,一時不語。

既靈不解挑眉。

馮不羁嘆口氣:“雇馬車需要錢啊,我們現在連下頓飯都沒着落,哪還有錢雇馬車?”

譚雲山倒沒馮不羁那樣慘,但也深知出門在外,錢要算計着花:“我身上有些錢,就算雇了馬車,也夠我們再用上一段日子,但依舊是坐吃山空。”

既靈還以為他倆一直沒提雇馬車是因為沒想到,聞言哭笑不得:“錢我有啊。”

馮不羁不抱希望:“你一個小丫頭能有多少。”

“銀錢用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這個,但我沒敢在身上帶太多,師父說出門在外,錢財不露白……”既靈一邊說一邊摸包袱,最終摸出個深色布袋,巴掌大,袋口系着繩子,拎起來,看着就沉甸甸,“這是我現在的全部家當,不夠的話,還可以回靈山去取。”

“玉佩?首飾?”馮不羁皺眉看着那小布袋,不是很期待。

既靈拉開繩子,于手掌中倒出一粒、兩粒、三粒、五六七八九等數不過來的……金珠。

日光正好,照在金珠上,折出漂亮的光。

譚雲山和馮不羁被同伴的“奢靡”閃瞎了眼。

第二卷:白晝如魇

第 17 章

那道淡金色光芒自六塵金籠而出,于譚雲山胸口沒入,三個人都看見了。只是後面六塵金籠亮起,引得既靈驚詫,馮不羁關注,倒把這茬擱置了。

“有什麽感覺?”既靈上下打量譚雲山,沒發現對方有何異樣,但語氣裏還是有不易察覺的擔憂。

譚雲山低頭看着胸口,道:“起初暖融融的,但現在沒什麽感覺了。”

“既靈,”馮不羁湊過來,“到底是什麽東西你就別賣關子了。”

既靈茫然:“我也不知道。”

馮不羁意外,疑惑道:“不是從你的法器裏出來的嗎?”

譚雲山猛點頭,可憐巴巴的眼神極其無辜。

既靈想了很久,還是無奈搖頭:“被六塵金籠降服的妖邪精魄,要麽直接散入天地,根本不會入籠,要麽收入金籠,永不超生,從來沒有收進來又吐出去的。”

馮不羁也覺得不大可能:“如果是應蛇的精魄,那譚老弟現在不就成妖了。”

既靈認同:“而且妖物的精魄是紫色,不該有金光。”

法師們讨論得熱烈,譚雲山聽得心顫,好不容易找到空隙,插上了話:“為何非得是妖,就不能是被應蛇吃了的那個……仙物?”

譚雲山不是非要成仙,但也不能總圍着妖界打轉啊,好好一段仙緣最後成了妖,上哪兒說理去。

經譚二少一提醒,既靈和馮不羁換了思路,豁然開朗。

對啊,應蛇吃了赤霞星的本體,由此仙魄入妖魂,而後精魂入籠。但六塵金籠和這天底下所有降妖法器一樣,只伏魔,卻絕對不可能收仙的,所以應蛇的精魄被囚禁,赤霞星的仙魄卻還出。

只是為何被吐出的赤霞星仙魄會進入譚雲山體內呢?

“難道這就是你的仙緣?”既靈想不出其他可能。

譚雲山動一下自己胳膊,疼,擰一下自己大腿,還是疼,最後伸手去摸菜刀,依然沉甸甸,半點沒有揮動自如感,終是放棄。

如果這就是仙緣,那只能說他的仙緣實在是太淺了……

馮不羁無奈地聳聳肩:“牽扯到仙物,我們讨論再多,也只能是猜測。”

譚雲山低頭不語,似在思索。

既靈忍不住想出言安慰,畢竟剛受了傷,就又被莫名其妙的東西鑽進身體,換誰都……

“算了,反正也沒什麽感覺,而且怎麽想都應該是好事,随它去吧。”

譚二少一掃陰霾的速度令人嘆為觀止,且無半點虛假,輕快的聲音裏滿是真誠。

既靈郁結。她發誓,要是再心疼這位,她就……就……

算了,還是別發這麽危險的誓了。

應蛇伏誅,盡管還有些事不解其意,但終歸,塵埃落定。

差了留守的下人去通禀譚員外後,三人回到正堂,精疲力竭。

日頭正在西落,染得天邊一片紅霞,光暈從窗格傾瀉進來,撒在桌案上,瓷瓶上,挂卷上,人的身上。

半室溫暖光輝。

一室慵懶倦意。

馮不羁靠椅子上眯了一小覺,醒來發現正堂裏還是只有他們三個。既靈在擺弄六塵金籠,似非要鑽研出那孔中奧妙不可;小心翼翼換下染血舊衣的譚雲山,這會兒又成了風度翩翩的譚二少,只不過一條胳膊不敢擡,而現在他正用另外一條胳膊……上的手,撥弄自己的衣襟,或者說用手指頭勾更恰當,一邊勾開衣襟還一邊使勁往裏看。

偷看別人的人馮不羁見過,但他還真從來沒見過偷看自己的。

實在耐不住好奇,馮不羁直言詢問:“譚老弟,看什麽呢?”

譚雲山聞言擡頭,手也放了下來,淡淡道:“沒什麽。”

馮不羁聳聳肩,倒也不是非追究個子醜寅卯,相比之下,他更關心譚員外,故在打了個哈欠後,随口道:“你爹這是躲山上去了?”

距離小厮外出通禀已一個多時辰,就是再拖家帶口也該回來了。

譚雲山笑,幫着解釋:“可能東西多。”

馮不羁撇撇嘴,還想咕哝,忽然意識到當着人家面說人家親爹似乎不大好,事實上先前那話他問得都有些欠妥。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挽是挽不回了,馮不羁索性換了話題:“以後你有什麽打算?”

譚雲山沒懂,很自然道:“照常過日子呗,還能有何打算?”

馮不羁微微皺眉,有些可惜道:“你都有仙緣了。”

譚雲山輕笑道:“馮兄不也覺得天上還不如地上逍遙嗎。”

馮不羁道:“我不是勸你修仙,但不修仙也可以像既靈和我這樣,到外面走走,看看,沒事還能捉兩只妖,不比你在這深宅大院裏幾十年如一日強?”

譚雲山靜靜看了他片刻,微笑搖頭:“這裏是我家。”

馮不羁忽然後悔說那些混賬話了。

他只惦記着仙緣,替譚雲山有如此資質卻不大展拳腳可惜,卻忘了,他漂泊慣了,覺得天地廣闊,可在尋常人這裏,天地再大,也不如家。

“抱歉,譚老弟,你就當沒聽過我那些屁話。”馮不羁快人快語。

譚雲山樂了,忽然有點舍不得這位法師:“別總這麽客氣了,叫我雲山就行。”

法師從善如流:“那你就叫我不羁。”

譚雲山:“……”

豎着耳朵偷聽的既靈莞爾。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譚員外終于姍姍歸來。

“有勞二位法師了——”

人未到,聲先至。

待餘音都散得差不多了,譚員外的身影才總算出現在正堂門口。

既靈和馮不羁在聽見對方聲音的時候就已經起了身,這會兒一齊施禮:“員外……”

“快坐快坐!”譚員外連忙道,滿是恭敬和感激,但下一刻又馬上換截然不同的口氣斥責下人,“都愣着幹什麽,還不快給二位法師看茶!”

下人們也剛随着這一家三口風塵仆仆回來,但老爺發話了,他們只能迅速四散,回歸各自的地方忙碌。

待下人們退幹淨,譚員外和譚夫人也已經坐到主位,譚世宗則坐到譚雲山身邊,好整以暇地打量弟弟,發現毫發無損後,樂了:“你這也不像幫忙捉妖了的樣子啊。”

“幫忙捉妖”四個字譚世宗刻意誇張起語調,透着興致高昂的奚落和嘲弄。

若在以往,譚雲山哼哈的也就應了,但這會兒不知道是不是肩膀太疼,莫名就想回上兩句,不然都對不起自己流的血:“還行,雖然被咬了,總算不是幫倒忙。”

譚世宗剛聽到“還行”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嗤之以鼻,可等聽見後半句,直接變了臉色:“你被咬了?!”

譚雲山輕輕點頭:“肩膀。”

譚世宗不信,擡手就要摸,譚雲山下意識往後躲,結果牽扯到傷口,立刻倒抽口冷氣。

譚世宗的手停在半空,有點不敢往前了。他雖然橫豎看不上這個弟弟,但也知道裝模作樣不是譚雲山的性格,尤其見慣了笑盈盈的譚雲山,乍見到這樣的,他都好像能清晰感覺到那種疼了。

不過不碰可以,話還是要問的,不問不安心:“被咬了……會變成妖怪嗎?”

譚雲山怔了下,笑了:“不知道。”

淡淡三個字,既靈竟聽出了一絲苦。

“世宗,”譚員外總算想起管管這個兒子,“法師在此,不得無禮。”

“爹……”譚世宗還想說什麽,卻收到譚夫人扔過來的一瞥,瞬間壓下一肚子擔憂,不言語了。

譚員外總算滿意,這才看向二兒子,難得聲音裏帶上一絲關心:“傷得嚴重嗎?”

譚雲山心裏一熱,想也不想便搖頭:“沒事,只肩膀被咬了一下。”

譚員外點點頭,但又好像并沒有全然放心,很快又追問了一句:“真的沒事?”

譚雲山啞然失笑,不知是不是很少被如此關心,他竟破天荒想和親爹玩笑兩句:“也不能說一點沒事,肩膀疼得要命,胸口還少了一顆痣,損失慘重。”

“你說什麽?!”譚員外騰地起身,動作之大險些将椅子帶倒。

椅子最終沒倒,只是與地面蹭出刺耳聲響。

當這聲響同譚員外的尾音一并散去,正堂陷入詭異的寂靜。

靜得能聽見每個人的呼吸。

“我就知道該是這樣,我就知道是時候了……”譚員外自言自語地坐回椅子,但聽起來沒有錯愕或者驚懼,倒有一絲……如釋重負?

“老爺,”一直安靜着的譚夫人忽然沉穩開口,“世宗還在呢。”

譚夫人的提醒就像一盞燈,驅散迷路,露出前路。

譚員外深深呼出一口氣,然後擡頭:“世宗,你先回房。”

譚世宗莫名其妙:“為什麽我要回房?”

譚員外一拍桌子:“讓你回就回!”

如果說譚夫人還能制住譚世宗幾分,那譚員外根本是連罵都舍不得罵這個兒子,鬧得再過,也頂多語重心長說兩句,譚世宗也習慣了這樣的親爹。

可很多事就是這樣,越是反常越能鎮住場。

就像此刻,第一次被親爹吼的譚世宗,瞬間把什麽嬉皮笑臉都忘了,呆愣在那兒不知所措。

關鍵時刻,還得譚夫人——

“回去吧。”

溫溫柔柔三個字,就讓譚世宗定了心,也找着了臺階。

譚世宗乖乖回房,下人洗漱屏退,譚員外又讓管家在外面守着,防止隔牆有耳。

一切,都似曾相識。

馮不羁看既靈,既靈看譚雲山,譚雲山徹底茫然。

怎麽就忽然這樣了?就因為他少了一顆痣?

“你那個沒了的痣到底長啥樣,這麽重要!”馮不羁不知何時坐到了之前譚世宗坐過的椅子上,貼近譚雲山低語,簡直要好奇死了。

譚雲山直接勾開衣襟,亮出胸膛:“就這樣的。”

馮不羁被驟然豪放的譚家二少搞得猝不及防,剛想說都沒了你讓我看啥,卻發現還真不是,沒了一個,還有四個,就在胸口偏左一點的位置,四個芝麻大小的痣。這些痣既沒站成一排,也沒圍成一圈,就随意點在心窩上,平淡無奇,至于譚雲山口中消失的那顆,更是沒留下任何痕跡。

“你要不要過來看一眼?”馮不羁自己看完了,還要呼朋引伴。

既靈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這真是她聽過的最一言難盡的邀請。

撕衣服包傷口的時候她什麽都不會多想,但這會兒平白無故去看一個男人的胸口,理由再怎麽正當都……

“行吧我看看。”

好奇戰勝了矜持。

這廂兩位捉妖者研究譚雲山的痣,那廂譚夫人則幫着譚員外摘主位後面牆壁上的挂畫。

等二人研究完了,畫也摘下來了,連帶着牆壁上的暗格也一目了然。

三人就近坐回椅子,收斂心神,正色起來。

譚員外從暗格裏取出一個木質錦匣,于手邊的桌案上放好,而後示意他們過去。

三人不明所以,起身來到桌案跟前,待看清錦匣,皆心生贊嘆。

錦匣一尺見方,匣蓋上雕刻着幾只向天而飛的仙鶴,仙鶴之下松柏蔥郁,仙鶴之上雲霧缭繞。不知哪位工匠技藝如此精湛,竟将這仙鶴、松柏、雲霧皆雕刻得栩栩如生,看久了,恍若能聽見仙鶴振翅,風過松柏,雲霧輕移。

似覺得差不多了,譚員外這才打開錦匣,裏面靜靜躺着一副卷軸。

終于,譚員外緩緩開口:“十四年前,仙人還留下了這幅圖。”

雖然有了預感,可真等聽見譚員外說了,既靈和馮不羁還是頗為無語。

譚雲山也哭笑不得:“爹,這麽重要的事,您就不能一口氣說全嗎,非一回一回講。”

“不是我想這樣,”譚員外嘆口氣,一邊把卷軸取出,一邊道,“是神仙說的,必須要等到你的第一顆痣消失才能講。”

“第一顆?”譚雲山聽出端倪。

譚員外立刻點頭:“你身上的痣就是你的仙緣,當五顆痣全部消失之日,就是你登仙之時!”

譚雲山看着親爹眼裏的“熱切”,心卻漸漸涼下來。

他從沒想到會是這麽個結果。

仙緣。一個緣字,道盡多少缥缈,這樣虛幻之事根本不必挂心。可現在,這個字實實在在壓到了他的身上,就像一塊巨石,逼得他必須選擇,要麽彎腰,要麽掀掉。

他想掀掉。

他面前的人卻希望他彎腰。

“羽化登仙,多好的事!”譚員外話裏有着難掩的激動,仿佛要登仙的是他自己。

譚雲山好多年沒聽過親爹和自己這麽熱絡說話了,上一次怕還要追溯到十四年前的中秋,那個所謂的染了風寒的夜裏,親爹急匆匆跑過來,抱着他心疼了好一會兒。

十四年過去,譚雲山終于想明白了那晚被親爹抱在懷中心疼時的別扭感。

那個說着心疼他的人,聲音是抖的,藏着怕。

而現在,這個勸他修仙的人,聲音也是抖的,藏着高興。

譚雲山轉頭看向一直沒說話的譚夫人。

相比親爹的不淡定,她真算得上多年如一日。十四年前,她沒抱自己一下,十四年後,她也沒勸自己成仙。整整十四年,她看自己的目光都和現在一樣,冷淡,疏離,事不關己。

“塵水……仙緣圖?”

思緒恍惚中,譚雲山聽見既靈的聲音。

就像清冷世間忽然進來一道光。

“按照這個圖走就能成仙?”

如果既靈的聲音是光,馮不羁的聲音就是天上下火了。

所有黯然神傷的情緒都被這兩個家夥攪亂,譚雲山深吸口氣,定了定神,也擡眼看去。

卷軸已在桌案上攤開,是一副絹畫,但畫中卻非人物山水,而是一張地形圖。一條蜿蜒曲折的河流貫穿全圖,中途又有許多分支,分支又蜿蜒到四面八方,無數村莊、城鎮、高山、峽谷散落其中,且被逐一标注,以至于整張圖看起來密密麻麻。

但在這張圖裏,有六個名字十分突出,一眼便可看見。

一個是“塵水”二字,是整張圖上最大的兩個字,被清晰寫在那條最醒目的貫穿全圖的河上。

另外五個名字則分布在圖上不同地方,字體比“塵水”小,卻比其他字略大,而且沒用墨寫,用的朱砂,紅得刺眼——應蛇,崇獄,異皮,佞方,瀛天。

整張圖只有左上角的“瀛洲”附近稍有空白,卻又被兩句題詩填滿——

五妖伏誅日,

羽化登仙時。

夜涼如水,月色如霜。

譚雲山躺在飛檐亭上,望着皎皎星空。

早該入睡的時辰,可現下這一片安靜的譚府,究竟有多少人真的睡了,又有多少人像他這樣醒着?

譚雲山不知道。

至少爹是睡不着的,因為究竟要不要修仙,自己還沒給他準信。

娘應該也睡不着,不過肯定不會是擔心自己,多半該是操心爹。

一張塵水仙緣圖,就讓譚雲山把這麽多年沒想明白的事情想通了。

為什麽娘對他那樣冷淡卻依然有求必應?

為什麽爹對他的态度永遠是透着小心翼翼的疏離?

為什麽明明全城都在議論他不是譚家的種,他卻依然能做逍遙的譚二少?

其實知道梨亭仙夢時,譚雲山已經隐約有了感覺,只是不願意仔細去想。

——從十四年前的那個中秋起,他在他們心中,就已經不是譚家的人了。

不,或許更早,早在他們決定把他丢到山裏的時候,他就已經被逐出了譚家。

那場梨亭仙夢不過是把他從“外人”變成了“鬼神”。

所以他們對他,敬,而遠之。

不遠處的閣樓上,既靈和馮不羁趴在窗口,心情複雜。

“你說他在想什麽呢?”馮不羁忽然問。

既靈看着飛檐亭上的人,淡淡道:“可能在想要不要拿上塵水圖、踏上修仙路吧。”

馮不羁不快道:“這還有什麽好猶豫的,沒看他爹恨不得八擡大轎送他走!”

既靈沉默,說不清心裏什麽滋味。

馮不羁勸譚雲山出去走走,別在譚家大宅裏幾十年如一日,譚雲山的說,這裏是我家。

譚員外拿出塵水仙緣圖,對自己兒子說,羽化登仙,多好的事!

“你說,這人心要是硬起來,怎麽就真跟石頭似的呢。”既靈雖是孤兒,但自小也是被師傅寵大,以前從沒覺得這有什麽特別,如今,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幸運。

馮不羁沉吟半晌,低聲輕嘆:“這世間總有些事是注定的,該是你的,躲也躲不掉,不該是你的,求也求不得。”

“但他是真拿譚員外譚夫人當親爹親娘孝順的,而且他一直相信自己這份心會有被承認的那一天。”既靈懂譚雲山的對他們的感情和期待,正因為懂,才更替他覺得酸楚。

馮不羁聽出了既靈的難過,不知該如何勸,索性半玩笑半調侃道:“你既然這麽懂,就別在這裏幹看着了,直接過去安慰他嘛。”

既靈想也不想就搖頭:“不用我安慰,他自己能想通。”

馮不羁不解:“為何?”

既靈脫口而出:“他沒心。”

話說完,兩個人都有片刻呆愣。

既靈是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說了這三個字,明明她之前都是說譚雲山“心大”、“想得開”一類,“沒有心”三個字雖然也沒錯,但聽起來總是怪怪的。

馮不羁是不知道為何既靈如此篤定。

相顧無言半晌,馮不羁嘆口氣,接上話茬:“他要是真沒心,就不會對着月亮唉聲嘆氣了。”

既靈沉吟一下,決定修正:“收回前言,他還是有心的,不過就一點點,太少了,少到根本不會讓他難受超過幾個時辰。”

馮不羁挑眉,帶笑揶揄:“才認識短短幾日,你還真是對他了解得十分透徹。”

既靈沒被調侃得不好意思,反倒被這調侃提醒得認真思索起來。

她第一次見譚雲山的時候就覺得這人聲音親切,而現在像馮不羁說的,才相處沒幾天,她就自認能了解對方的心情和想法,且還挺篤定,難不成她和譚雲山真的在哪裏見……

“哎,他下來了。”馮不羁的聲音打斷既靈思緒。

她擡眼望去,果然,原本躺在亭頂的人已經起身,正摸索着梯子往下爬。

同爬上來時一樣,只能用一條胳膊抓梯子的譚二少,動作十分笨拙,晃晃悠悠仿佛随時都有墜地危險。

一番險象環生後,譚二少終于艱難落地。

既靈那顆跟着梯子一起亂晃的心,也總算踏實了。

所以都傷成這樣了為什麽還要往亭子頂上爬啊!

既靈現在可以确定自己沒見過譚雲山了——這麽“不一般”的人,見了必定過目不忘。

第 16 章

馮不羁這一刺用盡全力,然應蛇劇烈扭動,加之蛇皮本就滑膩,桃木劍真正刺入時已偏離寸許,待到紮透方才看清,戳透的乃已是九寸處!

劍已出鞘,馮不羁只得将錯就錯,以劍和身體之力猛頂應蛇,希望以沖撞力将之全部帶出古井,若能順勢用紮透它的那截劍尖戳入土中将之固定在地上是最好不過的了。

然而應蛇的确全身出井了,卻并非往地上去,而是往天上沖!

馮不羁的肩膀剛剛貼上,尚未來得及發力去頂,就覺胳膊被重重一扯,下意識松手,九寸處還插着桃木劍的應蛇已向上而逃!

馮不羁心裏懊惱,正想運氣而起,卻見一周身銀光的大鐘比他更快一步淩空飛來,直直砸在應蛇頭上!

應蛇原本往天上沖,直接被淨妖鈴這一下砸蒙了,身形一滞。既靈看準時機,再度吟淨妖咒,只見淨妖鈴在她的默念中飛快升起,又極速砸下。

這一升一砸只在轉瞬,可應蛇卻偏偏抓準了這剎那,就在二度砸下的淨妖鈴馬上要招呼上它的頭時,它竟然呲溜一下滑出了攻擊範圍,以至于落下的淨妖鈴擦着它尾部的切口呼嘯而過!

然而應蛇剛扇動雙翼,未及竄逃,那砸空了的淨妖鈴竟又殺了個回馬槍。

這次應蛇再無力回天,被淨妖鈴結結實實砸在頭上!

随着一聲讓人頭皮發緊的刺耳嚎叫,應蛇在淨妖鈴巨大的沖撞中失去控制,竟随着淨妖鈴一齊向斜前方飛去,勢如閃電!

原本從容的既靈呼吸一窒,斜前方的遠處正是譚雲山觀戰的閣樓!

對于譚雲山來講,那個位置已是極遠,可對于淨妖鈴和應蛇的速度來說,眨眼便可呼嘯而至!

既靈簡直要瘋,就說了讓他躲遠點躲遠點非不聽,非說相信她和馮不羁的法力!她和馮不羁要是法力無邊,還至于屢戰屢敗?就應該狠下心來把他綁在柴房!

既靈心裏已翻起滔天巨浪,應對卻毫不遲疑,立刻吟咒。

如利劍破雲的淨妖鈴驟然停住,懸在空中,再不動半分。

可淨妖鈴是以砸過去的力道推着應蛇走的,應蛇在前,它在後,故而淨妖鈴是停住了,應蛇卻仍在順勢往前去,眼看就要撞破譚雲山的窗口!

“躲開——”既靈大喝,同時提氣,縱身而起。

馮不羁比她更快,此時已躍起追應蛇而去。

然而他倆的輕功再快又怎麽比得上失控的應蛇,更何況脫離淨妖鈴的應蛇似也清醒幾分,在快要沖入譚雲山窗口時,它竟還扇動了兩下背上的雙翼!

譚雲山死活要觀戰是抱着僥幸的,但也不全然是為看熱鬧,畢竟他也是砍掉過應蛇尾巴的人。要知道砍妖怪這種事和認字一樣,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別看他第一次砍得恐懼驚慌——雖然他掩飾得很好——這第二次,他已是成竹在胸,只等蛇來!

蛇還真的來了。

早在既靈喊那聲“躲開”之前,譚雲山就已側身騰出窗口,然而不是為“躲”,而是為“戰”——緊靠窗邊牆壁上,手握菜刀,屏息凝神。

心中越靜,耳朵越靈,不用看,單憑呼嘯而來的風聲,他便已能判斷出應蛇越來越近……

就是此刻!

譚雲山手起刀落,用盡全力的一菜刀狠狠砍在剛飛進來的蛇頭上!

刀刃穩準狠地落在應蛇頭頂,“當”的一聲。

譚雲山被震得手心發麻,第一反應是手感不對,沒有上次刀切肉斷的脆生;接着是疑惑,為何不是預想中刀刃沒入骨肉的“撲”聲?然後……

沒有然後了。

應蛇的尊嚴只能夠允許譚雲山思索兩個問題。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被菜刀“剁”了卻連皮都沒被劃傷的應蛇觸地彈起,一口狠狠咬在了譚雲山肩膀。

兩顆毒牙,盡入骨肉。

前所未有的劇痛讓譚雲山一下子癱軟在地,菜刀脫了手,與地面撞出“當啷”一聲,然而譚雲山已經聽不見了,疼到極致,整個人幾乎木然。

奇怪的是應蛇也沒好到哪裏去。

就在毒牙刺破譚雲山肩膀皮肉的瞬間,它的身體忽然抽搐起來,不完整的尾巴發瘋一樣拍打地面,濃烈的灼燒一樣的白煙則順着毒牙與皮肉緊貼的縫隙鑽出,與插在它九寸處的桃木劍灼出的白煙如出一轍,就好像那咬在譚雲山身上的不是毒牙,而是烙鐵!之後随着譚雲山的癱坐,它竟主動松口,甚至可以說是奮力将毒牙從譚雲山的肩膀裏拔出!

鮮血從毒牙留下的傷口湧出,瞬間染紅譚雲山肩膀的衣衫。

淨妖鈴破窗而入,終是穩穩将應蛇的頭壓着扣進鐘內。

應蛇奮力掙紮,幾次險些将淨妖鈴掀翻,但很快趕來的馮不羁和既靈再沒有給它逃脫的機會。

前者躍入屋內,猛地撲到淨妖鈴上,将應蛇狠狠壓住。

後者立于窗口,朗聲吟出十六字真言:“萬方妖孽,盡殁虛空,魂歸六塵,入我金籠!”

随着最後一字落下,提在既靈手中的精巧物件朝應蛇射出淩厲金光。

霎時,金光籠罩應蛇全身,妖獸的掙紮慢慢弱下,身形也随之越來越縮小,最終竟肉身全滅,随着桃木劍落地的聲音,一團紫色精魂悠悠飄進既靈提着的物件中。

直到最後一絲紫光被吸收,既靈才松口氣,接着立刻跳入屋內,奔過去查看譚雲山的傷勢。

然而有一道淺淡金光比她還快,徑自從她手中的物件中飛出,又先一步到了譚雲山跟前,咻地沒入他胸膛。

既靈怔住,不知何故。

馮不羁也看得清楚,同樣一臉茫然。

譚雲山肩膀還是疼,疼得要死,以至于牽扯得渾身都不敢動,連擡根指頭都不行。但眼神可好着呢,而且那東西發光啊,咻一下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不想看也看見了,更何況沒入胸膛之後,心口那裏還暖融融的,像吞了幾口熱湯似的。

“何……何物?”譚雲山龇牙咧嘴,不住倒抽冷氣,終于艱難問出這二字。

馮不羁無語,都疼成這奶奶樣了,就不能脫口而出一句“什麽玩意兒”嗎!

既靈回過神,匆匆說了一句“不知道”,而後迅速來到譚雲山身邊,将法器扔到一旁地上,擡手抓起譚雲山肩膀的衣裳……

馮不羁也反應過來,給譚二少療傷才是當務之急,立刻道:“我幫你……”

“嘶啦——”

随着譚雲山肩膀衣裳被既靈幹淨利落撕開一道大口,馮不羁的“自告奮勇”胎死腹中。

男女有別那是風花雪月時才會惦記的事,若戰鬥、療傷時都計較這些,就矯情了。

饒是如此,他依然擔心既靈遲疑,結果發現,想太多的是自己。

“哎喲——”

“啊——”

“嘶——”

譚二少嚎起來比應蛇還凄厲。

馮不羁聽得不忍,不禁開口:“既靈你稍微溫柔點,畢竟他和咱們不一樣,就一讀書人……”

“他如果真拿自己當讀書人就不會舉着菜刀躍躍欲試。”既靈聲音不大,卻字字磨牙。

馮不羁後知後覺,不僅理解了既靈的愠怒,甚至感同身受:“疼、死、他!”

這是譚雲山沒事,萬一真出什麽意外,他和既靈拿什麽還給譚府?

想想都後怕。

“我已經為自己的草……哎喲嚎……率付出代價了……”譚雲山是真心後悔,尤其這會兒看着肩膀上那片血肉模糊,回去把那個魯莽自己掐死的心都有。

既靈在一片污血中準确找到被毒蛇咬出的兩個窟窿眼,倒滿朱紅色藥粉的布塊立刻敷上去,而後不管譚雲山怎麽叫喚,三五下就将其肩膀纏了個結結實實。

不同于上次劈指甲,這次妖氣入侵,傷又有些重,她必須第一時間給譚雲山的傷口敷藥止血驅妖氣,至于清血污洗創口那都是三天後的事。

譚雲山不知道既靈給自己敷的什麽藥,但在最初的灼痛後,竟奇異地生出些涼絲絲。這一絲涼猶如雪中送炭,讓他絕望的心又重新燃起生機:“這樣就可以了……吧?”

既靈一邊擦手一邊點頭:“嗯,三天後換藥。”

譚雲山:“……”

那嗯什麽啊!

既靈餘怒未消,故意道:“六天後再換藥,九天後再再換藥,十二天後……”

譚雲山絕望:“要不你現在就送我去找應蛇吧。真的。”

馮不羁樂不可支,終于出了聲:“被妖弄的皮外傷,驅除妖氣就等于好了一多半,她剛才給你敷的應該就是驅妖氣的藥,三天後換成普通的創傷藥,一直到傷好都不用再換了。”

“皮外傷?”譚雲山用盡全身力氣終于擡起了那條好的胳膊,掙紮着比畫,“有這麽——深!”

馮不羁又同情又好氣:“你要是不往上撲,連個皮都不用破!”

譚雲山也有些後悔自己的魯莽,但這行動又并非全然沒根據:“我以為還能像上次那樣剁了它,誰知它的頭比尾巴硬多了,我手都剁麻了,刀刃愣是沒傷它分毫。”

馮不羁皺眉,他趕來的時候譚雲山已受傷坐地,他以為譚家二少根本就是砍偏了,可現下聽又好像不是那麽回事:“你真的砍上了?”

譚雲山毫不猶豫點頭:“絕對。”

“那就奇了怪了,”馮不羁自言自語似的咕哝,“蛇打七寸,都知道應蛇七寸是最弱,但沒誰聽說過它腦袋有什麽特別啊,刀砍斧鑿都不入……”

“還有更奇怪的呢,”随着疼痛漸漸穩定在一個尚能忍耐的程度,譚雲山的思緒也漸漸清晰,“它咬上我之後自己倒不樂意了,主動松口往外拔牙,拔不出來就渾身亂扭尾巴亂拍,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咬了它。最後也是它主動松口的。”

“怎麽可能,”馮不羁壓根兒一點不信,“敢情你那是毒血啊,連應蛇都……”

馮不羁說到半截,猛然看向既靈,似有所悟。

既靈了然:“仙緣。”

“可是不對啊,”馮不羁仍覺不通,“他拿菜刀砍的時候又沒見血。”

既靈仔細回憶,終于尋到細微關鍵:“他去後廚摸菜刀的時候割了手。”

馮不羁:“……”

這人要福氣起來,摔個跟頭都能撿到金元寶!

譚雲山只聽懂一分,但一個仙緣、一個菜刀、一個血,足夠他串聯前後各種大事小事亂猜出九分。

既靈的淨妖鈴要泡血,馮不羁的桃木劍要沾血,皆因他們的血對妖怪有殺傷力,那如今應蛇碰了自己的血想跑,染上一點自己血的菜刀就能剁掉對方尾巴,自然也是一個道理。

從得知自己有仙緣到現在,譚雲山終于真正高興了一次:“也就是說我的血和你們一樣,都能傷妖?”

本以為迎接他的會是同伴的擁抱,結果——

馮不羁:“不,我們的血要浸在法器上才行,你的随便往菜刀抹抹就好用。”

既靈:“連菜刀都不必,應蛇咬了就跑,意味着見血即傷妖。”

馮不羁:“……這哪是仙緣,這他娘的是仙!”

眼看自己就要被驅逐出“同道”隊伍了,譚雲山馬上挽回:“傻人有傻福而已。”語畢還忍痛拍了兩下胸膛,無比心誠地又重複一遍,“在下,譚雲山,傻人!”

既靈:“……”

馮不羁:“……”

譚二少都這麽委屈自己了,他倆再欺負人就過分了。

既靈忍住笑,低頭去撿剛剛被她扔到一旁的法器。

馮不羁雖驚訝淨妖鈴可以變大變小,但畢竟認識既靈的時候就見過了她挂在腰間的小鈴铛,可如今地上這個新物件确是第一次見,而且如果他沒記錯,這玩意兒還剛剛收了應蛇。

“這是什麽神器?”馮不羁向來不懂就問。

既靈也不藏着掖着,實言相告:“六塵金籠。”

譚雲山見過這物件,就在差一點抓住應蛇卻被馮不羁攪和了的那晚。

當時的馮不羁連自己在哪兒都不清楚,怕也是沒注意到這東西,可譚雲山記得清楚,印象裏此物巴掌大小,形似燈籠。

不過這次離得更近了,他才看清此物根本沒有巴掌大,只因周身籠着清淺光暈,看起來才大了幾圈,實際也就核桃般大,通體鎏金,周身一圈小孔,且那孔開得高低各不相同,孔與孔之間刻有斜線相連,乍看上下起伏,如星鬥排布。

六塵金籠,并非燈籠,而是囚籠。

“這是師傅留給我的收妖法器,”既靈從不故弄玄虛,既說了,便和盤托出,“一旦妖魔邪祟被淨妖鈴重傷,即可用此物收服,尚存一善者,精魂盡散,回歸本源,至邪至惡者,精魂入籠,永不超生。”

馮不羁聽得出神,他修行多年,見識過的法器很多,卻少有如此精妙的。

修行人捉妖,無非兩種結果,要麽将妖怪打回原形,重新修煉,要麽直接滅其精魄,化為烏有。然而前者斬草不除根,後者殺孽又太重,這就讓很多修行者只能思量着來,覺得罪孽深重的,那就痛下殺手,覺得還可度化的,那就原形放歸。

只有極少數的修行者才會有能收取妖怪精魂的法器,更別說六塵金籠這種能辨別罪孽的。打散精魂回歸天地,意味着來日,這些分散的精氣有可能因為新的機緣,又成就出千百種不同形态,并非輪回,而是新生;至邪至惡者,即便精魂散入天地,每一絲精氣仍帶着惡,來日得了機緣,也依舊是孽緣,故而精魂入籠,永不超生。

既永絕惡患,又存好生之德,這樣的法器稱作神器,不為過。

趁着法師們說話時,譚雲山悄悄從既靈手裏把六塵金籠順了過來——當然也可能是既靈沒愛搭理他。

相比馮不羁湧動的心緒,譚雲山對六塵金籠的态度簡單多了,就是好看,好玩,好新奇。單手提着觀察半天,他忽然問:“這些孔是何用意?”

看似一圈小孔,實則細數,只有六個,于小孔窺伺金籠內部,除了一團模糊光影,什麽都看不清。

既靈見他就剩一只胳膊,還奮力提着金籠使勁往裏面看,忍俊不禁:“當收服足夠多的惡妖精魄時,就會亮起一孔,不過我師傅用了一輩子也沒亮起哪怕一個孔,我就更不敢奢望了。”

譚雲山聞言擡頭,不解地提着系線将六塵金籠轉了半圈,把自己剛剛看了半天的那面呈給既靈看:“這不是亮着一孔嗎?”

既靈定睛看去,随即錯愕。

只見确有一孔,不知何時已不再泛黑,而是瑩瑩亮起,透出淺紫色的光,與六塵金籠自身的淡金色光芒交相輝映,連帶着其他五孔的黑色都染上一層柔和。

“怎麽會……”好半天,既靈才找回自己聲音,卻仍是不可置信。

馮不羁道:“這有什麽不會的,應蛇是上古妖獸,一只頂後世妖孽無數,收了它,亮一孔,沒毛病。”

既靈不可思議地呢喃:“但是我師傅說他收了一輩子妖,都沒亮起過一孔。”

馮不羁道:“說不定亮過又滅了。”

既靈果斷搖頭:“不可能,我師傅說只要孔亮,就永不會滅。”

譚雲山的聲音忽然溫柔下來:“那就是你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馮不羁鄙視地看了譚二公子一眼,都疼成這熊樣就別亂撩閑了!

眼看既靈被這突來的溫柔打得措手不及,馮不羁果斷施救:“既然亮了就不會滅,那總有全亮的一天啊,你師傅說了這麽多,難道沒說過如果全亮了,後面怎麽辦?”

既靈被馮不羁的問題拉回心緒,垂下眼睛沉吟片刻,緩緩擡頭:“六孔皆亮,天下太平。”

馮不羁怔住。

譚雲山也愣了。

終于,馮不羁先行質疑:“一個應蛇就亮起一孔,那要是把上古五妖獸都抓了,豈不是就可以亮五孔?這天下太平也太容易了吧?”

譚二少點頭附和:“除非最後一孔永遠不亮。”

既靈也知天下太平談何容易,但——

“師傅說了,我就信。”

馮不羁被這執拗打敗,但又總覺得既靈那句“我信”似曾相識,在腦袋裏搜半天,終于想起不久前譚雲山說的——

【他們說是夢,我就相信那是夢。】

這倆人在此處簡直默契得可以拜個“撞南牆、到黃河、見棺材”的把子了!

譚雲山一看馮不羁的臉色,就知道這位法師又琢磨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了,不過他不在意這些,就像他也不執着天下太平一樣,反正太不太平,日子也要過。

相比這些,另外一件“小事”才是他此刻真正的困擾——

“既靈姑娘,”譚雲山斯文有禮地開口,一聽就是有事求人的良好态度,“剛剛收應蛇精魄的時候,你有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既靈一時空白,下意識道:“嗯?”

譚雲山努力保持微笑:“比如有些什麽奇怪的東西,好像進到我身體裏了……”

第 15 章

既靈和馮不羁對着譚雲山的後腦勺,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彼此面面相觑。剛聽完一個夢,又來一個夢,這譚府還真像個蓮蓬,剝兩下,就掉出來個故事。

“那天一早,娘就把我叫過去,說我在府裏悶太久了,該出去透透氣,正好又是過節,玩一天晚上回來還能看燈吃點心……”

譚雲山的書實在太多,找着找着,他就到了書格後面,這下既靈和馮不羁連他的後腦勺都看不到了,只能聽見他的聲音從書格背面那邊傳過來,不知是不是密密麻麻的書籍太嚴實,隔得聲音有些發悶。

“我很高興,因為出去玩一天,就意味着可以坐馬車去城外,運氣好一點,還可以說動陪我出去的丫鬟小厮們放我下護城河裏耍……”

“我記得特別清楚,娘那次派來陪我的是她最貼身的丫鬟,人人都叫她翠姐,可她卻總是喜歡穿一身黃裙子,所以我打算趁那次機會問問她,為什麽不穿翠色裙子呢……”

“但後來一出去,我就忘了。因為馬車沒去城郊,而是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山上。那裏有點冷,但漫山紅葉,明明地上落了厚厚一層,樹枝上卻還是滿滿火紅,美若仙境,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樹葉可以是紅色的,還有很多我沒見過的鳥在枝頭上叫,一下馬車我就玩瘋了……”

“可惜趕了太長的路,沒玩多久天就要黑了,我很想繼續玩,可是還記得娘說晚上回家能看燈吃點心,所以掙紮了一下,還是和翠姐說我想回家。對于當時的我,真的是很不容易才下了決心的……”

“翠姐一口就答應了,然後讓我在原地等,她去叫馬車過來……”

既靈起初還聽得津津有味,因為不知是不是陷入兒時回憶太深,譚雲山時不時會在敘述中流露出孩童語氣,煞是可愛。可聽着聽着,就覺出不對來,等聽到譚雲山說翠姐讓他等着,她的一顆心也跟着忐忑起來。

然而對于已經發生的事情,她的忐忑是那樣無力……

“我乖乖站在原地等,可是很奇怪,直到天黑,翠姐都沒有再回來。我有點害怕,開始喊她,每喊一句,都有我自己的回音,但就是沒有翠姐的。”

譚雲山已經找到了他想找的書,優哉地踱步回來,見既靈和馮不羁都一臉凝重,忍俊不禁:“你們這是什麽表情。”

“少廢話,”馮不羁口氣很沖,像是對什麽人攢着怒氣,卻又無從發洩,“後來呢!”

粗心如馮不羁都嗅出其中不對,何況既靈。

但她不忍心問,只仔細看着譚雲山的眼睛,想從那平靜的眸子裏窺見哪怕一絲一毫的真實心緒。

“後來啊,”譚雲山笑了,淺淺笑意一直從嘴角盈到眼底,聲音也柔軟下來,帶上一絲頑皮,“後來太冷了,我就索性躺下來用樹葉蓋在身上,別說,還真挺暖和的。然後我就看天,我記得特別清楚,那天是滿月,月亮又大又圓,玉盤似的,我一邊看就一邊想,那上面會不會住着神仙……”

“再後來呢?”既靈真的忍不住了,她希望譚雲山一口氣說完,別這樣不疾不徐仿佛傾訴什麽美好回憶似的,他雲淡風輕,卻讓聽的人心疼,不是心疼這會兒的他,是心疼六歲的那個小小的譚雲山。

“再後來我就睡着了,等醒過來的時候,就在譚府我自己的床榻之上。”譚雲山聳聳肩,語氣驀地輕快起來,顯然後面再沒什麽可供回味的記憶,“他們說我染了風寒,一整天都在床上迷迷糊糊,我說沒有,我去了山上,看了紅葉,他們說那不是真的,是夢。”

既靈怔住,已經不知道什麽是虛什麽是實了,愣愣地問:“所以呢,真的是夢嗎?”

譚雲山不語,而是繞過既靈和馮不羁,坐到自己的桌案後面,把剛剛找到的書卷放到桌案之上。

那書卷一看便知有年頭了,封皮殘破,紙頁邊緣也已粗糙,但顯然被某些平整的物件或者其他書卷壓了許久,故頁間幾無縫隙,就這樣放在桌案上,像塊發黃的板子。

譚雲山開始輕輕翻動書卷,一頁一頁,不疾不徐。

他翻得認真而溫柔,低垂的眉眼似帶有某種平靜的力量,既靈和馮不羁竟也就這樣耐心下來,安靜等待。

終于,譚雲山的動作在某頁停住,下一刻,他捏着已經翻過的紙頁将書卷就這樣敞開着提起來,沒等他輕抖,一片紫黑色的東西便從頁間落了下來。

那是一片薄薄的徹底幹了的樹葉,顏色紫紅泛黑,邊緣形狀奇特,許是因在書裏夾得太久的緣故,水分殆盡,葉面上脈絡分明。

“奇怪,我夾進來的時候明明是紅彤彤的,就像火。”譚雲山疑惑皺眉,自言自語地咕哝。

樹葉很輕,落到桌案悄無聲息,卻砸得既靈心裏發疼。

“在我鞋底下沾着,誰都沒發現。”譚雲山重新擡起頭,又恢複了原本的模樣,那個帶着童真頑皮的譚雲山恍若幻覺,桌案後的仍是懶懶散散的譚家二少,“他們說是夢,我就相信那是夢,所以把葉子夾進來之後,我就再沒翻過這本書,時間一長,幾乎要忘了。”

“忘個屁!”馮不羁沒好氣地瞪他,“真忘了你能這麽幹脆利落帶我們來書房?這麽快找到壓了十幾年的書?你連丫鬟穿什麽顏色裙子都記得一清二楚!”

譚雲山樂,放下書卷,無辜攤手:“頭腦太靈光不是我的錯。”

馮不羁嗤之以鼻,剛攢起來的一點同情都要被這位少爺給吹散了:“還記得什麽陳年舊事,你敢不敢一口氣都說清楚,別讓我和既靈跟傻子似的瞎猜。”

譚雲山歪頭沉思片刻,竟真一樁樁一件件數起來——

“隔壁陳家少爺說我剛出生的時候就被滴血驗親過,驗過了确實是我爹的種才被抱回譚家的,當然他也是聽他爹說的,真假存疑……”

“府裏上了年紀的下人說譚夫人……算了,怪別扭的,還是繼續叫娘吧,說娘除了從始至終都不同意我爹納妾外,最初也根本不想接納我進門,是譚老夫人,就是祖母堅持,畢竟譚家幾代都沒有第二個男丁了,娘才同意接納我進譚家,當然由于也是據說,不排除有人亂嚼舌頭,故繼續存疑……”

“你們倆別瞪眼睛,最後一件确有其事了,我記得很清楚,就是從六歲開始吧,因為大概能看出模樣了,但很不湊巧模樣又和我爹不太像,聽說也不像我親娘,所以祖母就不太喜歡我了,好幾次都問我要不要改名啊,別排‘世’了,直接叫雲山才好聽。後來中秋節一過,我就真的被改了名字,當時我還害怕了很久,特別後悔沒早點答應,結果改也改了,還落了個不聽話的罪名。”

譚雲山說完了,馮不羁聽愣了。

他只是随口一問,哪想過譚雲山居然真的記住這麽多。他下意識看向既靈,總覺得要找個一起驚着的“難友”才安心:“你……怎麽看,那些據說啊聽說啊,有幾分可信?”

“我信。”既靈幾乎毫不猶豫點頭。

這個名叫槐城的地方根本就沒有任何秘密,所謂的“據說”不過是把“确有其事”披上一層朦胧的面紗。

馮不羁心裏堵得慌,既替譚雲山操心,又替他鬧心:“你才六歲,用不用記這麽清楚啊!”

譚雲山眉眼淡開,輕笑散成輕嘆:“是啊,才六歲,他們怎麽忍心。”

既靈終于在譚雲山眼底發現了一閃而逝的酸楚。

盡管很淺,但哪怕只有一瞬,這人也是真的委屈難受過的。

馮不羁嘆口氣,走過去拍拍他肩膀:“別想了,都過去了。”

譚雲山仰頭看他,真心實意道:“我本來也沒怎麽想。”

馮不羁翻個白眼,感覺難得一腔柔情都喂了狗,随後道:“現在一切都說得通了,為什麽神仙早不來,非等到十四年前中秋,因為譚家要把你扔出去,他們如果不來阻止,你的仙緣估計就要斷在六歲了。”

譚雲山點頭,早在帶兩個人過來的時候,他就把這些前因後果捋清楚了。

半晌未語的既靈走過來,忽然問:“究竟是譚家人良心發現把你接回來的,還是神仙送你回來的?”

譚雲山擡眼,反問她:“重要嗎?”

既靈沒答,而是突然伸手去拿那片枯葉。

“哎——”譚雲山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極其脆的枯葉沒被既靈拈起,已在力道下折斷碎裂。

看着殘骸,譚雲山哭笑不得:“我藏了十幾年都完好無損……”

既靈學譚雲山常見的模樣,無所謂地聳聳肩:“反正不重要,破了又如何?”

譚雲山無言以對。

馮不羁雖然也很想給這位凡事無論輕重一律不怎麽經心的二少爺一腳,但畢竟剛聽完那些個糟心事兒,難得開口幫腔:“好歹那麽可憐過來的,你就對他溫柔點吧。”

譚雲山不住點頭,一臉真誠地看着既靈,期盼等待。

既靈無奈嘆口氣,過去把碎葉子全攏到手裏,轉身走到窗口,攤開掌心。很快,一陣風便将點點紫黑色吹起,有的落到地上,有的飄向不知名遠處。

轉過身來,她對着譚雲山道:“好的事情才需要留物件記着,這種,不用。”

既靈逆着光,可不知為何,看起來就是很明亮。

譚雲山靜靜望了她半晌,嘴角微揚:“嗯。”

往事塵埃落定,接下來總該聊聊喜事了。

馮不羁其實已經惦記這件事很久了:“譚老弟,你是不是把神仙說你有仙緣的事兒給忘了?”

譚雲山道:“沒有啊,清楚記得。”

馮不羁納悶兒:“那你怎麽一點都不激動?仙緣啊,說明你有修仙的潛質,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

既靈以為馮不羁是羨慕,可聽了半天,發現他話裏話外都是“不解”,倒還真沒半點向往。

譚雲山還在耐心解釋:“那仙人說得也未必句句是真,就算是,也只是個緣,世間有緣無分的事多了,不差修仙一樁。”

馮不羁聽出些意思了:“你也不想成仙?”

譚雲啥一時沒反應過來:“也?”

馮不羁瞄了眼“匡扶正義”的某姑娘。

譚雲山了然,笑着道:“嗯,不想。人人都說神仙逍遙,可神仙究竟過得怎麽樣,誰知道。況且也不是修了就能成仙的,為虛無缥缈之事心心挂念,甚至枉度光陰,不值。而且……”譚雲山非常認真地問,“你看我像有仙緣的樣子嗎?”

馮不羁認認真真把譚家二少從頭到腳打量了三遍,最終搖頭。與其說仙緣,還不如說有佛緣,簡直無挂無礙,四大皆空。

“馮兄想成仙嗎?”譚雲山順着話茬問。

馮不羁想也不想就搖頭:“做神仙有什麽好,天帝管着,天法束着,倒還不如做人,頭頂天,腳踏地,一樣逍遙自在。”

宏亮聲音散去,書房沒來由地陷入微妙安靜。

三人你看我我看他,末了,都感覺到了一種奇異的默契。

一個有仙緣,一個修行多年随手捉妖,一個降妖伏魔匡扶正義,這世上修仙的人很多,但真有可能修成的少之又少,而在這些可能修成的人裏,不想修仙的更是寥寥無幾,結果,他們仨就撞上了。

馮不羁最先樂出聲,而後是既靈和譚雲山。

先前那些過往帶來的壓抑,也被笑聲沖淡,重歸角落。

捋清了來龍去脈,确認了不能填井,如何把應蛇逼出來就成了一件相當棘手的事。

應蛇喜水,也只有在水裏才能發揮最大妖力,如今還吃了赤霞星的本體,大可以逸待勞,又怎會輕易離開水井。

一籌莫展,既靈和馮不羁心有靈犀地把目光投向譚雲山。

“不會又要來吧……”譚雲山絕望得想哭。應蛇卷他一次兩次,他可以在第三次動菜刀,可被同陣營戰友往魚鈎上挂第三回 ,他總不能同室操戈啊。

既靈看着他可憐兮兮的模樣,半點沒泛起同情,就是想樂:“放心吧,被一個誘餌坑四回,就算你願意,應蛇還不願意呢。”語畢,她又收斂笑意,話鋒一轉,“我就是一直覺得奇怪,赤霞星二十年前就落進井裏,應蛇也是從那時起就不斷造洪災淹譚府,那為何一直到今次才成?”

馮不羁暗自一拍大腿,他先前也想這個了,怎麽說着說着話就忘了!

譚雲山收斂輕松,難得嚴肅道:“除非之前二十年有什麽東西阻礙了它,而在這場大雨來了之後,這個阻礙它的東西消失了。”

既靈點頭,道:“你想想,這場雨來之前和之後,譚府有什麽變化?”

馮不羁不抱太多希望:“譚府這麽大,天天那麽多人走動,而今又讓洪水淹了一氣,亂七八糟的地方多了去了,哪那麽好找。”

譚雲山思忖半天,忽然起身往外走:“好不好找,得找了才知道。”

他的聲音莫名自信,行動也一改懶散,這讓望着他遠去背影的既靈和馮不羁意外地,有了幾分安心。

譚雲山沒讓他倆失望,一個時辰後,他風塵仆仆歸來,滿頭滿臉的泥,懷裏抱着個沉甸甸的石像。

那石像約有半臂高,是個年輕人坐着撫琴的模樣,那人微微低頭,全神貫注于琴弦之上,長發簡單束起,不失風雅,雖然低頭,可工匠寥寥幾下,還是雕出他俊俏的眉眼,甚至,還能感覺到他專注的心神。

“就是這個,”譚雲山把石像放到桌案之上,不等二人問,已解釋道,“一百多年前,譚府尚未重修,因地勢之故,每到雨季便受水患滋擾,那時的當家人就去廟裏請來了這尊神像,于中庭東側池塘邊修建神龛供奉,自那以後,歷代譚家人皆沒讓其斷了香火。”

“然後你現在……就這麽把它抱過來了?”既靈看着神像那滿身的淤泥,總覺得譚家祖先們不會太高興。

“不是抱,是挖,”譚雲山擡手擦擦臉上的汗,結果抹上去一把黑泥,還渾然不覺,“我自小就在這府裏玩耍,每一處什麽樣都刻在腦子裏了,剛剛轉遍所有樓苑、亭臺,的确很多地方被水淹得不成樣子,但那是每回發水都會被淹的,只有這個例外。我記得清清楚楚,先前不管洪災多嚴重,它所在的神龛永遠沒事,但剛才我過去看,神龛已被水沖垮,神像也不見了,我又在附近的池塘裏摸了半天,才把已經沉到塘底淤泥裏的它挖出來。”

既靈圍着神像轉了三圈,有點不确定地自言自語:“此物真有如此神力?”

譚雲山道:“我不知道它現在還有沒有神力,但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物件幫譚府阻擋了應蛇二十年的話,必是此物無疑。”

“就算它原本是神像,既已被應蛇攻破,沉入塘底,怕也沒幾分法力了。”一直沉默的馮不羁開口。

譚雲山不懂仙法神力之事,一時懵住。

“有沒有法力,試了才知道。”既靈擡手,用袖口輕輕拭幹淨撫琴者臉頰、衣袂上的泥。

兩個時辰後,既靈和馮不羁抱着石像來到梨亭古井。

如今的譚府空空如也,只他們兩個,還有遠處閣樓上緊張觀望的譚雲山。

明明是下午,風裏卻帶着一絲冷意。

既靈抱着石像來到井邊,腳步沉穩,屏息凝神。

馮不羁從背後抽出桃木劍,咬破自己一根手指,微微皺眉,忍着疼将指肚從劍尾擦到劍尖,木刃由此成了血刃。

而後,他對既靈緩慢卻堅決地點頭。

既靈随即松手,石像驟然落入井中,很快砸到水面,發出劇烈悶響。

落水聲後,便是一片漫長的寂靜。

既靈和馮不羁都清楚,神像還在往水下沉,只是他們不知道,要沉多久才到底,又要到底多久才逼得出應蛇。

又或者,以神像殘留的法力浸上他們兩個修行者的血,仍逼不出應蛇……

咕嚕。

細微的水泡聲,聽在既靈和馮不羁耳中,就像一道驚雷。

咕嚕嚕。

既靈稍稍退後兩步,騰出地方給馮不羁,後者緊盯井口的眼神危險眯起,桃木劍已蓄勢待發。

嘩啦——

随着水聲,應蛇直蹿而出,猶如驚龍!

如今的應蛇并未恢複半人半蛇,仍是原形,只不過體态增大數倍,吐着信子的蛇頭在背部雙翼的襯托下,就像惡鬼!

然而有人比它的速度更快,就在其沖出井口的一剎那,馮不羁的桃木劍已狠狠朝它的七寸刺去!

第 14 章

事情要從二十年前,譚雲山出生講起。

譚雲山出生在譚員外為那青樓女子置辦的外宅裏,落地剛哭一聲,娘親便去了,譚員外一面吩咐人料理其後事,一面将譚雲山匆匆抱回譚家主宅——一來,剛出生的嬰孩急需乳母照料,二來,譚老夫人還等着抱二孫子呢。

譚員外回到譚府時,夜幕已至,他因心中急切,抱着譚雲山邁進譚府朱紅大門時,被門檻絆了一下。萬幸他抱得穩,但這一踉跄總歸讓懷抱颠簸,因而襁褓中熟睡的譚雲山驟然驚醒,大哭不止。

就在這個時候,天邊忽然落下一顆星辰,那星辰同尋常泛着銀光的落星不同,竟在隕落中劃出一道赤色星跡。然而很快,更讓譚員外驚愕的事情發生了,那赤星非但沒有越來越遠,反而越來越近,就向沖着譚府墜過來似的。

彼時的譚員外站在譚府前院,呆若木雞地仰着頭,動也不敢動,最終眼睜睜看着那赤色星辰落進正堂身後偏西面的中庭花園。

一切都只發生在瞬間,且那赤星雖亮,卻落得悄無聲息,懷中的譚雲山又仍在大哭,譚員外終是回過神,先按下疑慮,快步将譚雲山抱往後宅。

然而看見這顆落星的不止譚員外一人。

早在後宅等候多時的譚老夫人、譚夫人與叫來給孩子看生辰八字的神婆都清清楚楚瞅見了落星,于是當譚老夫人抱着孫兒稀罕不夠時,神婆非常煞風景地說了一句——赤星落,家道殁。

神婆都不用再看生辰八字,篤定地說,這個嬰孩就是災星,譚員外抱着它回來,那就是把災星請進了宅。

譚家五代單傳,對這個二寶貝不知盼了多久,哪是神婆一句話能左右的,故而譚老夫人和譚員外都非常生氣,轟走了神婆,權當沒聽過那些渾話,譚雲山則交由譚夫人和乳母照料。

一晃到了十四年前,也就是譚雲山六歲的時候,适逢中秋,譚員外和譚夫人在梨花亭中賞月,左右伺候的丫鬟家仆忽地紛紛軟倒,就地酣睡,而後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翩然而至。那老者仙衣飄飄,乘清風,踏雲彩,自是神仙無異。

他告知二人,譚雲山出生那年落在譚府的赤星名曰赤霞星,不僅不會帶來災禍,反倒會福蔭譚家,保家宅安寧,助財運亨通,佑譚家子嗣,而譚雲山也不是什麽災星轉世,之所以與赤霞星一同進門,皆因此子有仙緣,換句話說,正因為譚員外抱了譚雲山回來,赤霞星才願意落進譚府,所以赤霞星要誠心供奉,譚雲山也要好生照顧。

對于譚員外和譚夫人來講,好生照顧譚雲山自不必說,但那赤霞星要如何供奉?

仙人并未故弄玄虛,直言相告,赤霞星本體就落于梨亭旁的古井之中,所謂供奉,無需跪拜上香,吃水亦可照常,只要切記,萬不可能讓井幹涸,一旦井幹,譚府将永無寧日。

仙人翩然而來,又翩然而去,走時還提點一句,說雲山這兩個字好,踏雲望山,有仙氣。

“自那以後,我和夫人商量索性就不再排‘世’,把雲山用作小兒的正名,同時在府內別處新開水井,吃用皆從新井中取。”

一口氣說了太多,終于告一段落,譚老爺忙喝了幾口已半溫不熱的茶。

譚夫人由始至終安靜端坐,神色平和,仿佛譚員外的“梨亭仙夢”和聽衆們一臉的“竟是如此”同她沒半點關系,及至此刻,譚員外将茶碗放下,這位當家夫人才終于有了長久以來的第一個動作——不疾不徐拿起茶壺,親手給譚員外續上新茶。

新茶注入茶碗中,響起清脆水聲,卻襯得茶廳更為寂靜。

譚雲山神情自然,只目光有一霎的飄遠,似思索了些什麽,但很快重新清明,仿佛這個離奇的仙夢于他不過一句“哦,原來如此”。

既靈與他正相反,一雙好看的黛眉皺成了崎岖山川,無數疑問在眼底湧動,這個還沒想通,那個又冒出來,鬧成一團亂麻。

馮不羁是這裏知之最少的,在此之前別說什麽古井、仙緣、赤霞星、神仙老頭,就連譚雲山并非譚夫人所生都不清楚,但也正因如此,譚員外說什麽,他就聽什麽,雖有驚詫訝異,可畢竟那是別人家事,他無權置喙,故而思緒一直跟着譚員外的講述走,這會兒譚員外停了話頭,他便很自然對最直觀的疑惑發問:“仙人不是說吃水可照常嗎,為何還要新開別井?”

譚員外剛端起夫人心續的茶,聞言又放下,嘆道:“說是照常,我們哪裏敢多吃,萬一井水幹涸,那可是大罪!所以自那以後府內每日只在此井中取一桶水,其餘皆用新井。”

馮不羁懂譚員外的心思了。只取一桶,象征性地“照常吃水”,既不算違背仙旨,又免去了井水幹涸之憂——雖然這憂慮更像是他的庸人自擾。

“二位法師現在應明白我為何阻攔填井了,不是我不想捉妖,實在是這井填不得……”譚員外正懇切解釋,忽然靈光一閃,開了竅,“這樣說來,那妖怪別處不躲偏躲在這井裏,會不會就是為了井中的赤霞星?”

仙人口中的“赤霞星本體”究竟是何模樣,譚員外壓根兒沒見過,但這并不妨礙他思索着其中的因果關聯。

馮不羁重重嘆口氣:“應該就是了。”

從前的譚府被淹,皆因地勢偏低,且都是發生在雨水比較集中的節氣,淹水狀況也和周圍鄰裏一同起落;但重修後的譚府被淹,是從二十年前赤霞星落入譚家之後開始的,而且已明顯高于周圍鄰裏的宅院,卻仍是被淹最嚴重的那個,甚至于周圍沒被淹,譚府也要進水,這顯然就說不通了,唯一的解釋只能是蟄伏于附近的應蛇感應到仙物之氣,故而才開始施妖法作亂,企圖順水潛入譚府,奪取仙物。這也解釋了為何近二十年的槐城,洪災頻現。

不過為何應蛇二十年來都沒有成功,偏這次成了呢?

馮不羁理解很多事情并非一蹴而就,是需要耐心經營多年方得圓滿的,但放在應蛇尋赤霞這件事上……當然他并不是同情應蛇,只是再傷元氣那也是個上古妖獸,為潛入一戶尋常人家竟需苦苦努力二十年,會不會太艱辛了?

馮不羁的疑問,也是既靈的疑問,但既靈的疑問,又遠不止這些。

她相信譚員外說的是實話,可這實話與她從店小二口中聽來的相比,又好似少了些耐人尋味的細節。

比如滴血驗親,這個在小二敘述裏刻意強調的事情,譚員外只字未提。再比如随着譚雲山長得越來越不像譚員外,在小二的口中,譚老夫人是想要把譚雲山逐出家門的,只是後來因故放棄,單是給譚雲山改了名字。如果這個“故”就是譚員外口中的梨亭仙夢,那完全解釋得通,畢竟神仙都開口了,就算譚雲山長成隔壁陳家人的模樣,譚員外也是要好生撫養的,但這個“譚員外心中沒底,譚老夫人更是想将譚雲山趕出去”的說法,在譚員外的講述裏也沒有只言片語。

既靈不知道究竟是小二“添油加醋”,還是譚員外“避而不談”,更郁悶的是還無法求證。總不能直截了當問“你當年到底有沒有滴血驗親”吧?譚員外會難堪是其次,她更不想見到譚雲山受傷。

這是相識以來,既靈第一次希望譚雲山就那樣漫不經心、懶散怡然下去。

輕輕深呼吸,既靈暗自壓下其他,只問與眼前相關的事:“員外,既然那井有如此玄機,為何不一早告訴我們?若講了,我們定會理解,何至于在井邊鬧得那樣不快。”

“就是,”馮不羁對既靈的說法深以為然,“如果不是夫人派丫鬟來傳話,說不定我們現在還争得臉紅脖子粗呢!”

“這……唉,都怪我,”譚員外懊惱道,“是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馮不羁瞪大眼睛:“井裏有仙物這種事還能忘?!”

譚員外對馮不羁的“敬畏”似乎已成習慣,後者聲音稍微大一點,他都有點心虛。

眼見着譚員外一肚子話被生生吓得卡在嘴邊,既靈哭笑不得,準備說兩句軟話緩和一下同行給老員外造成的壓迫感,卻不料譚夫人比她更快一步開口。

“法師莫急。”

譚夫人的聲音不高,卻語調沉穩,短短四字,乍聽淡定從容,有正房大奶奶的氣度,細品,卻藏着一絲不悅。

馮不羁性子直,但并不遲鈍,一聽就覺出人家夫人對于自己的一驚一乍不高興了,聳聳肩,閉嘴。

譚夫人對他的安靜不置可否,反而将目光投向既靈這邊,就像她接下來要說的話只是給既靈這一位法師解釋似的。

“仙人離去前,言明此番相見及其赤霞星等相關,除非機緣到來,否則萬不可同第三人講,講了便是洩露天機,我與老爺性命難保。”

既靈最後一絲對譚夫人威嚴氣勢的感慨心緒也被這莫名其妙的神仙給拉了過去,至此,她心裏只剩下氣憤:“講了就要性命不保?這世上哪有如此不講理的事情。如果真怕洩露天機,那他別下來講這些有的沒的不就好了!”

馮不羁頻頻點頭,簡直不能更贊同。

譚夫人沒料到女法師比男法師火氣更大,更要命的是她罵的是神仙,饒是從容如譚夫人,也有些坐不住,連忙出聲阻止:“法師可別這樣講。赤霞星落于譚府,是譚家的福氣,我們千恩萬謝都來不及。”

既靈理解譚夫人的顧慮,但越理解,越覺得那神仙不是東西。

毫無預警,一直安靜着的譚雲山忽然說話,清朗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悠哉,仿佛他要說的不過是無關緊要的閑話。

然而他問的是:“娘,何時才算機緣到?”

這不是既靈第一次聽譚雲山喊“娘”,但不久前譚老爺才剛當着她和馮不羁的面把譚雲山親娘是青樓女子的事明明白白道來,換做別人,心裏多少要有一些疙瘩,可譚雲山這一聲自然親昵,同先前既靈聽過的數次相比,竟無一分變化。

神奇的是譚夫人也沒變化,看向這個兒子的眼神一如往常親切和藹:“娘當時也這樣問,仙人的回答只有四個字,萬不得已。”

“那現在的确是到了時機,”譚雲山自顧自點頭沉吟,片刻後,忽又擡頭,眼底重新染上一絲擔憂,“雖說到了時機,可守了這麽多年的秘密一講就講給了我們三人聽,會不會被神仙怪罪知道的人太多了?”

譚夫人緩緩道:“放心,神仙說一旦機緣到了,怎麽講,講給多少人聽,随我們。只要謹遵兩條,一,不可說謊,二,必須要你過來一起聽。”

譚雲山怔住:“我?”

譚夫人點頭,淺淡笑容撫平眼角皺紋,卻撫不進眼底:“沒法子,你有仙緣,天注定的。”

譚雲山笑一下,不言語了。

見這邊說完,譚員外才對着既靈和馮不羁重新開口,語帶誠懇:“該說的不該說的我們都如實講給二位法師了,現懇請兩位法師,能不能再想些其他的捉妖法子?”

顯然,譚員外對于眼下究竟是不是神仙說的“機緣”,遠沒有譚夫人那樣胸有成竹,但說都說了,自然就必須保住井不可了,否則秘密沒守住,井再被填了,他真就只剩下死的心了。

馮不羁有點同情這位老員外了,上有神仙恐吓,下有夫人壓迫,活脫脫一個慘字。

他詢問似的看既靈。

既靈思索片刻,點了頭。

兩位捉妖者達成一致,這話才好對主人家講——

“員外放心吧,我們另想它法。”

譚員外如釋重負,自茶廳敘話後,終于第一次長舒口氣。

既靈死了填井的心,開始另做打算,不過新法子尚未有端倪,倒想起另外一件事,因是閑事,也就随意問了一嘴:“既然仙人現身梨花亭确有其事,為何員外與夫人要将之喚作梨亭仙‘夢’呢?”

既靈想得簡單,夢者,虛幻也,如果确有此事,叫“梨亭仙遇”豈不是更合适?

譚員外被問得愣住,下意識看自家夫人,譚夫人從容接下,輕笑回答:“說出去都沒人信的事,又不知何時才會等來機緣,不如當做一場夢;再者,喚作‘夢’,也方便提及此事,就像剛剛我讓丫鬟去傳話,難不成她要當着所有下人的面問,老爺,你還記得那年在梨花亭下遇見的神仙嗎?”

譚夫人的回答很有道理,再計較的人,也挑不出一處錯。

可就是太無可挑剔了,帶着一股子“我這回答你滿意嗎”的高傲,就像她剛剛讓馮不羁“莫急”一樣,聽得人心裏別扭。

可人家笑着,既靈也只能回以幹巴巴的笑容,然後自己憋悶。

達成了“不能填井”的共識,這場茶廳敘話便結束了,譚員外、譚夫人無法給捉妖出謀劃策,秉着“不添亂即可”的原則,回屋歇息,并在臨走時很痛快地表示,如果需要空出譚府,他們不介意二度離家避難。

既靈看着恨不能馬上空出譚府的二位,破天荒說了譏諷話,大意是還沒想好新的捉妖法,不知是否需要外出躲避,但如果二位太過擔心,現下就走也無妨。

不知是她譏諷得過于委婉,還是恰好貼了對方的心,那二位竟當下表示,這就走,而且會帶上譚世宗,絕不打擾法師捉妖。

既靈服了,一句話都不想再多說。

只剩下三個人的茶廳重新歸于安靜。

馮不羁坐在原位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一聲嘆息:“譚老弟,你家這……也太……”

太曲折?

太複雜?

太出乎意料?

好像每一個都可以,又好像每一個都不妥當,因為畢竟牽連到譚雲山的身世,總容易讓人覺得話裏有話。

眼見着馮不羁快憋紅了臉,譚雲山噗嗤樂了,坦然道:“馮兄,想什麽就說什麽,你我之間不必瞻前顧後。我娘親的事,很小的時候娘……就是譚夫人,已經告訴我了,後來我發現,全槐城人都知道,所以你真的不用這麽費心。”

馮不羁仔細盯住譚雲山的眼睛,直至确認那裏沒半點虛假掩飾,皆為自然,才松口氣,而後頗為感慨道:“你爹在守秘密這方面還真是……”

“極其失敗。”譚雲山笑着接口。

既靈沒辦法像他倆那樣輕松,從剛才到現在,她就一直覺得哪裏不對。“滴血驗親”、“譚老夫人不想要譚雲山”這種事譚員外不講,可能是子虛烏有,也可能是他怕說出來傷了譚雲山,這些都能夠理解,況且對“梨亭仙夢”這件事本身也沒有太大影響,說與不說無妨。但就是單看譚員外講的“二十年前譚雲山出生時赤霞星落”和“十四年前中秋仙人下凡梨花亭”兩件事,中間就有一個地方十分奇怪……

既靈不自覺看向譚雲山,竟與對方視線碰了個正着。

譚雲山不知已看她多久了,見她終于發現,眉開眼笑:“想問什麽盡管問,別自己瞎琢磨。”

既靈白他一眼,不懂怎麽放在別人身上的“善解人意”到了他這裏就成了“我早已把你看透”的欠揍。

然而話還是要正經講的:“我是在想,既然二十年前你出生的時候赤霞星就落進了譚家,你還因此被神婆說成是災星,那為何當時沒有神仙下凡講明赤霞星和你的身份,反而等了六年,你爹沒準兒早把這些事情忘了,神仙倒是忽然下凡了?”

馮不羁皺眉,似也被既靈的提問勾起思索,然而糾結半晌,還是放棄。他沒既靈那麽細膩的心思,連這問題都沒發現,更別說解釋這問題了。

“我可能知道。”

靜谧中忽然響起譚雲山的低語。

既靈和馮不羁驚訝,齊齊看他,就見譚雲山已起身,對着他倆微笑:“去我的書齋?”

相識至今,譚家二少第一次發出如此邀請。

譚雲山的書齋在後宅再往後一點的偏苑,苑內種滿槐樹,更有小橋流水,雖無正園宏偉,但也別有一番小巧精致。

一進偏苑,既靈和馮不羁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一座精美的二層樓閣,上書“如玉齋”三個字,筆走龍蛇,氣象萬千。

馮不羁不算讀書人,但也識得幾個字,看過幾本書,懂得“君子如玉”,可通常這話都得別人來說吧,自诩尚且有些輕狂,何況還做成書齋名?再者……

實在看不下去,馮不羁直言道:“譚老弟,你這書齋會不會太……大氣?”

譚雲山莞爾:“張揚,輕狂,自傲,不謙,馮兄你随便講,不用留情面。”

馮不羁哭笑不得:“原來你知道啊。”

譚雲山毫不猶豫點頭:“當然清楚,我哥建這書齋的時候我就委婉提醒過,他不聽,我也沒轍。”

馮不羁:“……”

既靈指着如玉齋斜後方很遠很遠的樹影掩映深處,一座影影綽綽的破舊小屋,不太确定道:“那個是……”

譚雲山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自豪點頭:“我的。”

馮不羁歪頭,越過如玉齋眺望那座一言難盡的小屋,末了,為先前的失言道歉:“其實畢竟是讀聖賢書的地方,可以再……大氣些的。”

譚雲山的書齋叫“賢室”,走近看見這名字時,既靈和馮不羁忽然覺得他和譚世宗還是有血濃于水的地方的。

小屋看似破敗,內裏卻幹淨整潔,井井有條,且下了這麽多天的雨,後宅并未真正被淹,這後宅再往後的偏苑,自是更高枕無憂,奇異的是小屋頂棚也未漏雨,于是滿室清清爽爽,架上滿滿的書也都安然無恙。

巴掌大的地方,眨眼便轉了一圈,相比書齋,既靈和馮不羁還是更關心譚雲山想說的事情。

譚雲山也不賣關子,只是從進門時便一頭紮進書格裏翻找,半天還沒找到想要的書,便也不拖了,索性一邊找一邊頭也不擡地慢悠悠道:“六歲那年中秋,我也做了個夢……”

第 13 章

既靈和馮不羁嘆為觀止,以至于譚二少都教育完了,他倆仍久久不能回神。

譚雲山撒夠了一肚子悶氣,總算舒坦一些,這才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疑惑道:“你倆怎麽又回來了?”

既靈看着前一刻還差點見了閻王這一刻就悠閑撣土的男子,簡直無力:“你是不是應該先關心一下井裏那個?”

本以為逃走了的應蛇竟然躲進井裏,本以為百年才能修回的形态竟一夜半日就修回了,而且僅從尾部的粗細就看得出更勝從前,這些不應該才是當務之急嗎!

“我是有點被吓着了,”譚雲山大方承認,雖然臉上完全看不出他說的“驚吓”,不過随後話鋒一轉,“但現在你倆都回來了,我就不擔心了。”

“……”既靈一肚子話被對方臉上的信任微笑堵得死死。

馮不羁看看從容的譚雲山,又看看憋悶的既靈,暗自一聲輕嘆。有些性子就是吃虧,有些性子就是占便宜,天生的,沒轍,不過還好這倆人只是萍水相逢,若是那種需要長久相處的,對于後者而言都不是吃虧的問題,那容易被欺負到渣都不剩。

馮不羁一邊琢磨這些和自己根本沒半點關系的閑事,一邊走到井口探頭往下看。

井內壁上殘留着一條由上至下的暗紅色血跡,應該是被斬斷的妖尾往井裏逃時蹭上的。但眼下井裏除了泛着幽暗光澤的井水,再無其他,平靜得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覺……如果不回頭再看一眼地上那半截血淋淋尾巴的話。

“譚老弟,深藏不露啊……”

譚雲山不知道如何接話。他只是想保命,從來沒奢求過伏妖,剁的時候光想着奮力一搏了,剁完光顧着揚眉吐氣了,直到這會兒,才漸漸回過味,覺出不真實來。

既靈蹲到尾巴跟前,仔細觀察切口。譚雲山那一刀不僅快,而且狠,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絕對不會相信這是一個普通人幹的。誠然,妖可以被利器所傷,雖然不會像被法器所傷那樣損妖力折元氣,但割破皮流點血也是正常的。可像譚雲山這樣一菜刀剁掉尾巴?既靈沒見過。尤其譚雲山還根本不是修行之人,這種尋常人掄起菜刀就能對付妖怪的事,簡直聞所未聞……

譚雲山還沒跟馮不羁解釋清楚呢,就又接收到了來自既靈的懷疑目光,想哭的心都有,最後只能舉手對着蒼天證清白:“我真的只是個讀書人,真的第一次用菜刀,我摸菜刀的時候還被割了手……”

眼見着譚雲山越說越慘,馮不羁也有些不忍心了。況且譚雲山終歸是自己人,他究竟是天賦異禀還是傻人傻福可以稍後再議,眼下的當務之急是捉妖。

思及此,馮不羁直接拍了兩下井沿,和既靈道:“應蛇就在井底。”

既靈點頭。

如果說先前只是猜測,那麽現在,毋庸置疑了。

譚雲山原地未動,真的完全不想再多看井口一眼,不過腦子轉得飛快,幾下就想明白原委了:“你們是不是先一步想到這點了,才又折回來?”

譚雲山猜得沒錯。

既靈和馮不羁在護城河那邊幫船家老漢栓船,原只是随意聊兩句天,不知是不是天意,竟就聊到了譚家,聊到了這場蹊跷的暴雨,然後船家一句“陳家死了的那個家丁,八成就是替譚家人死的,他兩家離那麽近,黑燈瞎火又下着雨,水鬼摸錯門找錯人不是不可能”,讓既靈和馮不羁忽然開了竅。

為何應蛇明明可以借着這場大雨吸許許多多槐城人的精氣,卻最終只圍着譚府打轉?

為何譚家已經把宅院墊高并相安無事許久了,卻又從二十年前開始再度被淹?

為何應蛇已經中過一次陷阱知道譚家有修行之人在守着了,卻還要執着光顧?

凡此種種都指向一個答案——

“我家裏有它想要的東西,很可能是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忽然有的,而且,就在這井裏。”

馮不羁只快速而簡潔地用了三言兩語,但對于一點就透的譚雲山,足夠。

幾乎沒有遲疑,得出真相的譚雲山立刻詢問解決之道:“現在該怎麽辦?”

他問這話的時候,既靈已經在井口燃起了浮屠香——原本香已經全濕了,幸而後來雨停,天雖然沒晴,但也有風,于是既靈就把濕掉的浮屠香用細線挂在譚府屋檐底下吹了幾天的風,加之今晨出了陽光,帶走最後一絲水汽,等既靈将之摘下帶離譚府時,已幹燥如初。于是這會兒,終于可以重出江湖。

“這是什麽?”馮不羁第一次見這物件,新奇地問。

既靈緊盯香縷,一時沒注意到馮不羁的問話。

譚雲山雖然沒等來“現在該怎麽辦”的回答,但顯然兩位法師已經“開始辦”了,便不再追問,識相等待,偶爾還能起到解釋的做用:“浮屠香,辨妖氣的。”

“哎,這個有意思啊!”馮不羁顯然很感興趣,雙眼放光。

譚雲山納悶兒:“這個在你們捉妖界不常見嗎?”

馮不羁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被劃歸到“捉妖界”了,不,根本就沒這麽個“界”好嗎!

不過譚雲山又非修行之人,馮不羁也就不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了:“我修行這麽多年,真的從沒見誰用過這玩意兒!”

譚雲山不解:“那要怎麽辨妖氣?辨不出妖氣又該如何捉妖?”

“聞啊,”馮不羁想也不想脫口而出,“修行年頭長的,像你哥哥我這種,隔二裏地都能聞出有沒有妖氣,修行年頭短的,那就沒辦法了,只能碰運氣。”

譚雲山擡眼:“那你能聞出妖氣的方向嗎?”

馮不羁點頭:“大差不差吧。”

譚雲山繼續:“位置呢?”

馮不羁皺眉:“那就只能憑濃烈判斷了,越濃,說明妖越近。”

譚雲山第三連擊:“準确位置呢?”

馮不羁被問煩了:“那誰能确定啊,這是鼻子又不是照妖鏡。”

譚雲山心滿意足:“浮屠香能。”

馮不羁:“……”

就算真能那也是既靈的本事你在這兒自豪個什麽勁啊!

看看既靈認真的背影,再看看望着既靈認真背影的譚家二少的欣賞眼神,馮不羁忽然五味雜陳。他還在那兒擔心既靈被欺負呢,合着三個人裏最可憐的根本是自己!

既靈沒聽全經過,只分出一點心神隐約聽見馮不羁說他能聞妖氣,當下想起昨夜初識,馮不羁也說自己是順着妖氣追應蛇而來的,故而立刻轉頭道:“馮不羁,你聞聞井裏。”

同是修行之人,哥哥妹妹壯士姑娘的太拘禮,所以既靈和馮不羁之間除了最開始還客氣客氣,現在都直呼彼此大名。

“不用聞,半點沒有,”馮不羁道,“要是有我早發現了,哪會那麽容易就離開這裏。”

既靈點頭,對此并不意外,因為已經燃起的浮屠香袅袅而上,沒一絲飄散到四面八方的意思。

“這是何故?”譚雲山站在三尺開外,但不妨礙他看清浮屠香,聽清法師話。

既靈搖頭:“再有道行的妖,也不可能做到徹底收斂妖氣。”

譚雲山皺眉,這就說不通了:“它确實在裏面,你們不也親眼看到了?”

既靈沉默,其實都不用看井裏,單看地上那熟悉的半截尾巴,就不會有人對此存半點質疑。

“妖确實不可能完全消掉自身妖氣,”沉吟片刻的馮不羁插話,“除非有什麽東西把它的妖氣蓋住了。”

既靈看他:“譬如?”

馮不羁緩緩道:“仙氣。”

既靈被這答案弄了個措手不及,一時呆愣。

在河邊決定返回時她就已經想到了,譚府裏必定有應蛇想要的東西,卻萬沒料到會和“仙”扯上關系。要知道在昨夜之前她連神仙在哪兒都一片茫然,可自從在馮不羁那兒得知了什麽九天仙界之後,這些遙遠缥缈的東西就一個接一個朝她撲面而來,不接着都不行。

譚雲山看着發蒙的既靈,心裏倍感安慰。

因為自從認識了這位姑娘,自己大部分時間裏都是這種狀态,十句話裏九句話都在問“為什麽”,先前讀的聖賢書都用不上了,就像一躍從寒窯到了花花世界似的,哪兒哪兒看着都一頭霧水。現下好了,天降一個馮不羁,讓她也品味一下被人拉到陌生天地裏的感覺。

“馮兄的意思是我家井裏有仙氣?”欣慰“同病相憐”不影響譚家二少敏捷的思緒。

馮不羁篤定點頭。

如果說之前還被各種想不通的事情包裹,那麽現在,因為這股消失的妖氣,他終于把一切串起來了:“應該說,二十年前出現在你家井裏的東西,是仙物,所以一直安分的應蛇才會從那時開始屢次三番淹譚家,目的就是把這東西據為己有。但不知何故一直沒成,直到今次。”

譚雲山收斂輕松,神情逐漸嚴肅:“但它最初還是走錯了路,誤把陳家花園裏的那口井當成了這裏。”

馮不羁默認,而後又重重嘆口氣:“不過它還是成功了。如果我沒猜錯,它現在已經把那仙物吞到肚子裏了,所以才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恢複妖力,甚至更勝從前;與此同時,仙物的仙氣也蓋住了它的妖氣。”

譚雲山不懂什麽仙妖神魔,但按照因果關系講,馮不羁的推測嚴絲合縫,先前的種種疑團也都可以迎刃而解。

然而這并非什麽值得高興的事。

思量再三,譚雲山還是委婉開口:“沒吃仙物的應蛇已經那樣難對付,現在妖力更勝從前,二位……”

二位還應付得來嗎?

這話譚雲山沒說,但意思大家都懂。

井邊一片寂靜。

已臨近中午,日光正好,照得梨花亭明媚生輝,卻驅不散井邊人臉上的愁雲。

直爽如馮不羁,也沒辦法在這時候挺身而出打包票。

不知過了多久,一直沉默的既靈忽然吹熄了浮屠香,回頭問譚雲山:“你信得過我嗎?”

譚雲山莫名緊張起來,總覺得一個回答不好,自己可能就會被送上天。

終于,他艱難開口:“我信得過你……”

既靈心裏一熱,剛要說話,就聽見對方後半句——

“……但我信不過應蛇。”

既靈發誓,她如果有一天死了,就是被譚雲山給氣的!

馮不羁卻從既靈的問話裏感覺到了堅毅的決心,想到一個小姑娘尚能如此勇猛,自己竟猶豫了,簡直丢人丢到家,遂情不自禁豪氣出聲:“既靈你就直說吧,想怎麽做,我都奉陪!”

再不理扶不起的譚雲山,既靈直接和馮不羁道:“填井。”

“萬萬不可——”

驟然響起的聲音清晰洪亮,又滿是急切揪心。

既靈和馮不羁“刷”地齊齊看向譚雲山。

後者滿眼茫然,無辜攤手。

“這口井萬萬不可填——”

随着臨近的腳步聲,三人終于看清了來者。

譚雲山:“爹?”

既靈:“譚員外?”

馮不羁:“不是說了都躲好別出來嗎!”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譚府的一家之主,而且顯然是一路跑過來的,如今已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

但就是這樣,還得先跟馮不羁道歉:“法、法師,實在對不住,要不是事關緊急……我哪敢貿然跑、跑出來……打擾法師們捉妖……”

既靈看得有點羨慕。

譚雲山看得有點感慨。

所以說人啊,有時候需要帶點氣勢,氣勢一起來是真能震住場。

随譚員外一同過來的還有老管家和幾個家丁,老管家比譚員外還長幾歲,然體格健壯精氣神十足,跑這一路連大氣都沒喘,此刻便幫譚員外和既靈、馮不羁解釋:“法師們有所不知,這井乃是一口古井,譚家祖上在此建宅的時候就有,一直用到現在,井水仍源源不絕,所以它不單是一口井,也是譚家祖上留給後代的福蔭。老爺剛才一聽說妖在井裏,就坐不住了,不管我們怎麽勸,都非要親自過來看看是什麽情形……”

既靈心中有一半了然,但又有一半疑問。

了然是因為譚府的下人已經在今晨陸續回來了,剛才應蛇的現身雖然短暫,但他們仨在井邊待了這麽久,定然有遠觀的下人給譚員外回報,譚員外得知井中有異不奇怪;疑問是她和馮不羁沖回譚府的第一件事就是嚴明妖仍在譚府,讓大家不要随意走動,以防不測,之後發現譚雲山沒了蹤影,這才慌忙趕過來找人,而就在這種情況下,譚員外還是一聽見井裏有異就不顧一切奔過來了,這還是那個連夜舉家出逃的譚員外嗎?這口井就真重要到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閃失?比命都重要?

相比既靈的暗自思索,馮不羁完全怎麽想就怎麽說:“妖在井裏,不填井怎麽把它逼出來?不逼出來又怎麽抓它?難道一口井比人命還重要嗎?”

譚員外的氣息已經緩得平穩一些,但态度堅持:“妖當然要捉,但絕對不能填井。”

馮不羁惱了:“那你來告訴我該怎麽捉?”

譚員外看看井口,又看看馮不羁和既靈,猶豫良久,小聲商量道:“要不……法師們下到井裏去捉?”

顯然他也知道自己這要求提得過分,故而底氣特別不足。

馮不羁快把眼珠子瞪出來了:“井不能動,我們倆就可以下去送死?!”手邊要有個木桌,他能拍案而起……不,拍碎!

譚員外垂下眼睛,已心虛到完全不敢看馮不羁。

譚雲山看得出自己親爹這會兒又虛又怕,既怕妖怪,也怕馮不羁,可就這樣,依然堅持不讓步,實在不符合親爹性格。

“老爺——”一個丫鬟由遠及近,但在梨花亭處就停下了,不敢再往前靠,只隔着一些距離望這邊。

既靈認出這是譚夫人的貼身丫鬟,先前見過幾次的。

譚員外自然更認得,故而雖然不悅被打擾,仍沒發火,只沉聲問:“什麽事?”

丫鬟道:“夫人請老爺回後宅,有事相商。”

譚員外不耐道:“沒看見我和法師都在這裏嗎,有什麽事稍後再說!”

丫鬟腳下未動,神色從容,顯然對于譚員外并沒有太多懼怕:“夫人說了,倘若老爺不回,那就讓我替她問老爺一句話。”

譚雲外點點頭:“講。”

丫鬟不易察覺地提高了些許聲音,仿佛想讓在場的人都聽清楚:“夫人問,老爺還記得十四年前的梨亭仙夢嗎?”

托丫鬟清亮嗓音的福,在場所有人都聽清了。然而有聽,沒懂。

譚員外倒是全解其意的,立即回道:“當然記得,否則我何至于這般急切趕過來阻……”

話沒說完,戛然而止。

譚員外一臉恍然,顯然此時才徹底領會譚夫人的意思。

衆人皆迷茫,譚員外卻已轉過身來,朝着既靈和馮不羁畢恭畢敬行了個禮,懇切道:“兩位法師,可否去後宅茶廳敘話,有要事相告。”

既靈和馮不羁面面相觑,雲裏霧裏。

先前譚員外對他倆也算以禮相待,卻遠不如現在這般恭敬,尤其片刻前還在為“填井”一事和他倆争執,這丫鬟帶來夫人一句話,他就瞬間換了個人似的,前後反差也太大了。

終于回過神的既靈先行開口:“敘話自然可以,但能不能先捉妖,再敘話?”

跟着反應過來的馮不羁連忙附和:“對啊,話什麽時候不能說,這井裏有個妖怪呢,難道就先放着不管了?”

譚員外考慮片刻,道:“二位法師看這樣行不行,我們先用木板蓋嚴井口,再用巨石壓在其上,并以鐵索緊縛,同時派人嚴密看守,一有異變,即刻通報。”

馮不羁摸摸下巴上的胡茬,沉吟道:“你這可行是可行,但非長久之計啊。”

譚員外立刻道:“不用長久,只要能拖些時間給我們敘話便可。”

馮不羁拿不準譚員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只覺得譚夫人傳的那句意義不明的話很神奇,傳完之後,譚老爺不僅冷靜下來了,連腦子都跟着靈光了,說話辦事比先前周到不少。

既然人家問的是“二位法師”,馮不羁很自然看向既靈,擠眉弄眼——我覺得此法可行,暫拖些時間且聽他究竟有什麽了不得的話要講。你意下如何?

既靈斂下眸子思索片刻,而後擡眼看向馮不羁,輕點下頭。

等半天沒等來一個遞給自己的眼神,圍觀全程的譚雲山心中泛起一絲失落。

封井口的時候,譚員外先行回了茶廳,也不知是擔心妖怪突然沖出來,還是想先回去醞釀一下等會兒的“敘話”。不過臨走之前,卻忽然囑咐譚雲山,等下和法師一并來茶廳。

譚員外一走,随行下人們也就跟着撤了,只剩幾個身強力壯的家丁在井口忙活。

既靈也一直站在井邊盯着,一瞬不敢放松,生怕有什麽變故牽連這些家丁。

馮不羁和譚雲山沒她這麽緊張,一個看天吹風,一個亭內休息。

過了會兒,看天的馮不羁覺得乏味了,便走到井邊和既靈道:“我看着,你去亭子裏歇歇吧。”

既靈不明所以,道:“我只是站着,又沒幹活,不用歇。”

馮不羁苦笑:“你這麽緊張,會讓幹活的人更提心吊膽。”

既靈怔住,看一眼悶頭幹活的家丁們,雖然瞧不見表情,可動作似乎的确……有點僵硬。

“去吧去吧,”馮不羁把人往亭子那邊哄,“順便幫我問問譚雲山,他到底啥時候弄個菜刀綁腿上的?”

既靈莞爾,馮不羁要是不提這茬她都差點忘了。

沒走幾步便進了梨花亭,譚雲山正在石桌旁拄着下巴發呆。

水井與亭子的距離之近,根本不用既靈傳話,因此她在譚雲山對面坐下後,便沖着對方微微挑眉,意思很明顯——趕緊回答你馮兄吧。

譚雲山當然聽見了馮不羁的話,但他偏不言語,就用眼神回眼神——嗯?

既靈又好氣又好笑,只得開口:“什麽時候弄了把菜刀?”

終于感覺到了重視的譚雲山心滿意足,也正經起來:“昨天半夜,去後廚摸的。”

既靈明白過來:“難怪昨天夜裏你搶着送空碗回後廚。”

譚雲山幾不可聞嘆息:“沒辦法,你有淨妖鈴,馮兄有桃木劍,我什麽都沒有,當了兩回誘餌還都中招了,這樣要再想不起來找物件防身,不用你動手,我都想送自己上天。”

既靈毫無防備被戳中了心思,當下有些狼狽,好半天,才勉強道:“我……說過想動手嗎……”

譚雲山垂眸沉吟片刻,忽地擡眼,視線越過石桌鎖定既靈:“來,你看着我,認真說一遍,你從來都沒想過要用淨妖鈴砸我。”

既靈:“……”

譚雲山:“……”

既靈;“話說回來,你怎麽知道馮不羁用的是桃木劍?”

譚雲山:“他告訴我的。”

既靈;“昨夜?”

譚雲山:“嗯。”

既靈:“你們很投緣。”

譚雲山:“是啊,所以能說回之前的話頭了嗎?”

既靈:“……”

所謂不幸,就是你千年不遇地裝一次傻,卻碰上別人萬年不遇地較一回真。

“你們都別在這裏待着了,去遠一點的地方,多遠都沒事兒,最好是又遠又高,能看見井口就行,一旦有異動也別通報了,直接敲鑼。”

馮不羁頗具氣勢又不乏細心的囑咐打斷了梨花亭下的“閑話”。

既靈和譚雲山一齊看過去,只見井口已經封好,幾個家丁正猶豫着是聽老爺的就近看守,還是聽法師的遠遠圍觀。

“趕緊的!別耽誤時間!”

“是——”

法師勝。

家丁四散而去,既靈和譚雲山也已走下梨花亭,三人一道,去往後宅茶廳。

路上馮不羁忍不住問:“譚老弟,你爹到底有什麽重要事情非得現在和我們說,梨亭仙夢又是啥?”

譚雲山無奈搖頭:“我真的不清楚。”

既靈有一件事情想不通:“為什麽你爹要特意囑咐一句,讓你也和我們一起過去呢?”

譚雲山還是搖頭,感覺自己都快成了一個撥浪鼓。

忽地,既靈似乎想到了什麽,沒頭沒腦地問:“譚雲山,你今年多大?”

譚雲山腳步頓了一下,眉眼卻不自覺溫柔開來:“這是第一次有姑娘問我的年歲……”

既靈:“說重點。”

譚雲山:“二十。”

馮不羁剛想感嘆這倆人要想有點什麽風花雪月估計得等到地老天荒,卻猛然被一道亮光劃過腦海。譚雲山今年二十,新修後的譚府也是自二十年前開始重又被淹的……

馮不羁驟然停住腳步,緊盯譚雲山。

既靈更是自問年歲起,便一眼不眨地看他。

譚雲山在四道銳利目光的夾擊中寸步難行,瞬間,也悟了,繼而一臉錯愕:“難道真的與我有關?”

馮不羁拍拍他肩膀:“為什麽你做誘餌的時候百發百中,為什麽你不做誘餌了還要被往井裏拖,好好想想吧。”

“……”

譚雲山不喜歡這個提議,卻仍不由自主地琢磨起來,可直到進了茶廳,仍沒想出任何頭緒。

譚員外不知在茶廳裏坐了多久,見他們三個進來,便立刻屏退所有下人,還特意吩咐管家,打起十二分精神,斷不可讓任何人靠近茶廳,包括大少爺。

親爹這樣的吩咐讓譚雲山詫異。

既靈卻對坐在另一邊主位的譚夫人更感興趣。

只見她端坐于主位之上,面色沉靜,雖眼角眉梢已有滄桑,但一襲豔麗卻不失莊重的錦繡衫裙,還是襯得她氣度雍容。

之前既靈從未這樣認真打量過譚夫人,但今日,這位夫人一句話便讓譚員外匆匆而回,甚至她的一個貼身丫鬟,都能讓譚員外不自覺地壓住火氣,這讓既靈意識到,自己可能看錯了——譚府真正的當家人不是譚員外,而是譚夫人。

仿佛為了印證她的推測,譚老爺竟先看了譚夫人一眼,待後者微微颔首後,方才清了清嗓子,于只剩下五人的茶廳裏,将那梨亭仙夢緩緩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