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旭日初升,整個槐城歡天喜地,那喜慶的鑼鼓聲一直從城門口傳到譚府,偶爾晨風還送來人語歡笑。

不同于前幾日,今晨的水是一下子退了個幹幹淨淨,原本就露出的濕潤地面變得清爽幹燥,原本還有殘留的水窪幹涸殆盡,仿佛夜裏來了什麽神怪,一口氣喝光了槐城每一個角落的水。

譚府亦然。

整個府宅恢複原貌,若不是花園池塘上空還懸着破了的麻繩網兜,既靈真的會以為先前的所有都是一場詭異迷幻的夢。

“應蛇走了。”

去後廚弄了兩碗素菜湯的既靈,回到房間,就見不知已在窗口站了多久的馮不羁轉過身來,幽幽說了這四個字。

既靈端着湯碗回來的路上,已是天光大亮,府內水退她看得清清楚楚,外面的敲鑼打鼓也依稀可辨。

槐城百姓不必知曉暴雨為何來,洪水又為何退,只管高興就好。

但對于她和馮不羁,這樣的結果只能算圓滿一半。

斬草不除根,來日又是禍害,當年九天仙界不願費勁再去捉這幾只妖,結果三千年後,害苦了槐城,如今應蛇重傷而逃,誰知道百年後,哪裏又要遭殃。

“要不……”既靈把素菜湯放到桌案上,看向馮不羁的眼睛炯炯放光,“咱們再去護城河那邊探最後一遍?”

馮不羁萬沒料到自己等來這麽一句邀請,哭笑不得之餘,又有些佩服既靈的執着。

應蛇逃回護城河的可能性不太大,如今的它妖力虛弱,已不能随意傷人,若想修回半人半蛇,至少要百年以上,而且只能選擇躲在人跡罕至處乖乖集天地靈氣、吸草木鳥獸精華,回護城河裏,對它沒有任何意義。

但既靈顯然要親自探一遍才放心。

妖已遁逃,像他們這樣永遠在路上的修行者自然也要離開槐城,而既靈話中的“探最後一遍”,其實就是在離開之前,想幫這一城百姓最後再吃顆定心丸。

“行。”馮不羁應得幹脆,義不容辭。

譚雲山知道這裏面沒自己什麽事,很識相地一言不發,只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的兩碗素菜湯,心裏琢磨,一碗肯定是既靈的,那另外一碗,究竟是給馮不羁的還是給自己的?

正想着,忽然天降大手拿走了其中一碗,沒等他反應過來,已聽見“呼嚕”“呼嚕”的喝湯聲,然後就是馮不羁一聲滿足感嘆:“哎,好喝!”

譚雲山自是不能和一夜沒吃東西的既靈争了,只能失落地看着桌上的最後一碗,悄悄多聞幾口香氣。

“二少爺——二少爺——”

窗外忽然有人喚他。

譚雲山意外,心說譚府的下人都離開避難去了,哪又來個人喊他二少爺。疑惑間,他已來到窗前,就見慣常伺候他的小厮站在後宅前院之中,四下張望,邊望邊喊。

“這裏——”譚雲山大聲應。他現在既靈處,小厮八成是去他的房間尋他,沒尋到,才只能呼喚起來。

小厮如一陣風般跑到閣樓之下,仰頭道:“二少爺,老爺回來了——”

譚府前庭,正堂。

自暴雨來襲,譚府被淹,這正堂就成了一片汪澤,譚員外會客也好,處理譚府的大事小情也罷,只能在後宅茶廳裏講究,如今坐上久違的正堂當家椅,看着兩邊牆壁上挂着的列祖列宗畫像,心中十分妥帖惬意。

槐城人敲鑼打鼓慶祝天晴退洪,他們一家三口便也踩着這鑼鼓點速速而歸。

哪裏都不如家裏舒坦,相比槐城人,他們更清楚妖就在水中,如今水退了,連日頭都出來了,一片朗朗乾坤,自然是法師把妖孽降服了,那還哪有不回家的道理。

當然,譚員外也挂心自己的府宅,急切想回來看看有沒有被法師弄成斷壁殘垣——畢竟那可是捉妖啊。

幸而,随行家仆轉了一圈回來報——除池塘上面懸着破麻繩外,再無不妥。

譚員外放下心來,及至“法師”踏進正廳,已然滿面春風,起身恭迎:“有勞法師了——”

既靈剛一只腳邁進正廳門檻,見狀連忙回禮:“不敢,最終還是讓那妖星跑了,既靈實在有愧。”

譚員外身體僵住,笑容硬在臉上:“跑、跑了?”

“但已被打回原形,再想作惡,還得重新修煉上百年。”說話的是馮不羁。

譚員外看着法師身後忽然站出來的壯漢,一臉茫然:“這位是……”

馮不羁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不速之客”的身份,連忙自報家門:“馮不羁!”

譚員外被如虹的聲音貫得耳朵嗡嗡的,以至于好半晌,才确認不是自己沒聽見後續,而是對方真的就只說了個名字。

嗯,馮不羁……然後呢!

譚員外被卡了個不上不下,但譚世宗早聽明白看清楚了,索性直接問馮不羁:“法師剛剛說妖星再想作惡還要重新修煉百年,那請問百年之後它會再回槐城再擾譚府嗎?”

馮不羁被問得了一愣,思忖片刻,才慎重道:“這個我也說不準。”

譚世宗皺眉,靜默半晌,忽然對譚員外道:“爹,依我看,咱們還是趕緊外遷吧,這槐城是住不得了!”

他的聲調略高,不像給親爹建議,更像嚷給既靈和馮不羁聽。

譚員外也滿心不快,本以為妖星被收,家宅安寧,結果歡天喜地回來了,只是“暫時安全”。但不快又怎樣?別說法師分文未取,就算收了錢,人家連妖怪都能打跑,他能奈他們何?

故而,不僅不能無禮,還要怎麽請來的,怎麽恭恭敬敬送人離開。

“瞎嚷嚷什麽。”輕聲訓斥譚世宗後,譚員外又“真心實意”感激一番,“不管怎麽說,我譚府能逃過一劫,全仰仗法師相助……”

既靈和馮不羁聽了一車虛話,終于趕在日上三竿之前,出言告辭。

這邊無心挽留,那邊急切想走,雙方一拍即合。

譚員外終究是會做人的,主動拿出銀兩酬謝,既靈不要,馮不羁倒樂呵呵幫她收了。譚員外心下安定,覺得自己仁至義盡,遣了譚雲山送客後,便回房歇息了。

譚雲山一直送既靈和馮不羁到城門口。

馮不羁問了第一百零一遍:“真不同我們一道去護城河看看?”

譚雲山啞然失笑,只得答第一百零一遍:“我又幫不上忙,不添亂就不錯了。”

馮不羁當然不是真需要譚雲山去護城河那邊做什麽,只是有點舍不得這位萍水相逢的二少爺——和譚雲山秉燭夜談是真的舒坦啊,他多少年沒這麽痛快地說過話了!

有些扛不住馮不羁“戀戀不舍”的眼神,譚雲山下意識看別處,就和既靈靜靜望過來的眼神對了個正着。

譚雲山微微歪頭,用眼神詢問。

既靈索性開口:“你爹真的會聽你大哥的,舉家外遷嗎?”

譚雲山想了想,輕輕搖頭:“難。譚家祖祖輩輩都在這裏,外遷是下下策,不到萬不得已,我爹下不了決心的。”

既靈看着他不甚在意的模樣,沒好氣道:“怎麽說得像與你無關似的。”

譚雲山樂了,聳聳肩道:“本來就與我無關,遷呢,我就跟着走,不遷呢,我就繼續住,如此艱難的抉擇,有爹和大哥操心就夠了。”

“……”既靈無言以對。

不,她感覺跟譚雲山在一起的時候,大半時間都處于這種“我不想和這人再多說一句話”的郁悶裏。

但也奇了怪了,明明時時刻刻想給這位二公子一腳,可真等要分別了……

“馮兄,如果應蛇真在護城河裏,別讓既靈姑娘下水捉,你去,她水性不行!”

“好嘞——”

嗯,果然還是盡早道別的好。

譚二公子最終也沒搞什麽十裏相送,就站在城門口,偶爾揮兩下手,目送既靈和馮不羁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城郊。

及至再也看不見,譚雲山輕嘆口氣,轉身回府。

為什麽嘆息,譚雲山也不清楚,無端就生出一絲惆悵。不過等到看見譚府大門,那絲愁緒便淡得再也抓不着了。

這廂譚雲山回府,那廂既靈和馮不羁已至護城河。

一出城門,便覺日曬難耐,如今到了護城河,馮不羁已經出了滿頭的汗。既靈倒沒這麽狼狽,但也覺得城內比城外舒适許多,驀地,便懷念起那一城的槐樹來。

有蔭蔽日,清風徐來,一方石桌,幾盞香茶,三五好友,美哉快矣。

可放眼這城郊,除了孤樹雜草,便只剩一條死氣沉沉的河。

說是河也不恰當,因為內裏已盡幹涸,露出大片河底淤泥。不遠處的渡口附近,幾只小船上吊似的挂在渡口的木樁上,想來原本該是停泊在渡口栓住了的,如今水幹船沉,又因繩索拴着沉不到底,就成了這幅光景。

“不用看了,”馮不羁蹲在河岸邊,也不知哪撿的枯樹枝,随手往河底一扔,“別說應蛇,連魚蝦都沒了。”

既靈有些發愁地看着河底:“應蛇跑也就跑了,可護城河幹了,槐城百姓怎麽辦?”

馮不羁沒想到她挂心的是這個,有些意外,更多的确實感慨。世上那麽多人修仙,總不入其道,反觀既靈這樣壓根沒想成仙的,卻有一副大善心腸,思及此,難得柔和了語氣:“不打緊,幾場雨就回來了,應蛇還沒妖力震天到自己都跑了,還能控制一方雲雨。”

既靈沉吟不語,似在思索對方這番說辭究竟是真的有底還只是寬慰她。

想着想着,忽然困了。

思緒飄散前的一刻既靈還在納悶兒,雖一夜未眠,但這倦意也來得太突然了吧……

茫茫雲霧,萬籁俱靜,無山水,無走獸,無蟲鳴,無人語,只一片空曠荒涼。

既靈站在原地,茫然四顧,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夕。

終于,零散的記憶慢慢回籠,組成清晰連貫的圖景——她在護城河邊與馮不羁說話呢!

然而這一眼就能望見方圓百裏的地方哪有馮不羁,不,不止沒有馮不羁,而是什麽都沒有,就像道書上說的虛空——天地皆滅,萬物歸元。

既靈有點慌了。她不是沒有過慌張的時候,但今次尤為不同,以至于她直接大聲喊了出來:“馮不羁——”

無人應答,連回聲都沒有。

那一嗓子仿佛被這虛無吞噬了。

但對既靈來講,這一喊倒讓慌張散了不少,她深吸口氣,就地而坐,盤腿調息,同時努力讓思緒清明。

與譚雲山在城門口告別,然後和馮不羁一起來到護城河,接着發現護城河水幹,馮不羁說幾場雨就好了,之後她感覺到一陣困倦……對,就是這個,她感覺到想睡,于是下一刻睜開眼,就到了這裏。

所以……這是她的夢境?

既靈凝眉,對這個推測沒有太多信心,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态度,擡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胳膊,随即瞪大眼睛,又狠狠掐了好幾下。

竟然真的不疼!

既靈哭笑不得的一拍自己腦門,好麽,還真是夢。

那麽問題來了,一個發現自己在夢中的人能不能主動蘇醒?

既靈一狠心,又給了自己幾下,結果周圍景色紋絲未動,雲還是雲,霧還是霧。

這時候就體現出“同行”的重要了,既靈只希望馮不羁別念那一點點共同禦敵的交情,最好馬上立刻無情地把她從夢裏揪出來……

【真想好了?】

【你的臨別贈言能不能換一換?非得每次都這句嗎?】

不知何處依稀傳來人語。

既靈騰地站起來,警惕環顧四周:“誰在說話——”

【你當我想?】

【行了行了,趕緊走……】

那對話的人似乎并沒有被她幹擾,仍自顧自交談。

不過也就到這裏了,聽起來不大耐煩的“趕緊走”後,再沒人說話。

既靈于一片重歸的靜谧中疑惑擡頭,後知後覺地發現那聲音似從天上傳過來的……

“既靈,既靈?”

于馮不羁震耳欲聾的呼喚聲中,既靈蘇醒,頭痛欲裂。這位“同行”如她所願,無情地把她搖晃了個七葷八素。

“我沒事,你別、別搖了。”既靈艱難出聲,免得自己剛逃出虛無境,又魂斷護城河。

見她醒了,馮不羁長舒口氣:“你吓死我了,別人一叫就醒,你怎麽跟昏迷似的。”

既靈沒懂,看看空曠四周:“別人?”

馮不羁下意識閉嘴,但很快又轉守為攻:“你怎麽說睡就睡都沒個預兆!”

既靈皺眉,她其實也很納悶兒好嗎,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進入夢境的前一刻她還在和馮不羁講話呢,然後就莫名其妙地……睡着了?而且還做了那種毫無意義的夢,上不去天,下不了地,看不見人,吹不着風,特別無力,簡直沒有更糟糕的……慢着,那真的是夢嗎?她最後明明聽見誰在說話,只是沒頭沒尾不解何意,又因為隔得遠,聽不真切是什麽樣的聲音,只勉強聽出是兩個男人……

“壯士能幫我搭把手嗎——”遠處傳來的呼喚打斷了既靈思緒。

她和馮不羁一并循聲去望,只見渡口再過去一段的河底,正站着個人朝這邊揮手。

二人面面相觑,下一刻共同起身,毫不遲疑向那邊走去。

求助者是個老漢,五十出頭的模樣,滿臉風霜滄桑,樸素的短打,一看就是苦人家,此刻站在河底的一艘帶遮蓬的小船旁,一臉發愁。

馮不羁一看就明白了:“老人家是想把船弄上岸嗎?”

老人被他說到了心縫裏,立刻道:“是啊,雖然漲水了它能自己起來,但誰知道這水什麽時候來,而且不栓好,就是漲水了,也得沖走啊。”

馮不羁二話沒說,立刻跳入河底,兩手一搬船頭,就生生擡起了半只船。

老漢沒成想他動作這麽快,連忙道:“我來我來,壯漢你在岸上拉纖繩就行!”

“不當事,我渾身上下就力氣多,老人家你趕緊的!”

馮不羁那氣勢一起來,一般人都扛不住。老漢連忙拎着纖繩爬上岸,用盡全力将船往岸上拖。

一擡,一拖,小船終于被從河底拉上來。

既靈圍觀全程,好幾次想搭把手,卻不知該怎麽幫,只能暗自使勁。

馮不羁跳上岸,又幫着老漢把船拖到渡口的岸邊綁好,然後才擦一把腦門:“這就行了吧。”

“行了行了!”老漢感激得連連點頭,“實在太謝謝壯士了。”

“小事一樁。”馮不羁道。

老漢見他熱心,遠不像看起來橫眉立目的那麽兇惡,便又多唠叨兩句:“本來在這渡口栓得好好的,誰知道繩子斷了,也幸虧河裏水幹了,不然這船早不知道漂哪兒去了,我一家幾口還指着它吃飯呢,哭都沒地方哭去。”

“老人家放心,”馮不羁長吐一口氣,道,“這河裏的水過幾天就能滿,而且槐城以後不敢說風調雨順,但像先前那麽蹊跷的暴雨洪災,起碼百年內,應是不會再有了。”

馮不羁本意是想讓老人家不再擔憂,況且他說的也的确是實話,不料老漢聽完立刻搖頭:“壯士是外地人吧,可別寬我心了,我在槐城住了一輩子,這不是我老漢第一次見洪災,肯定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馮不羁見老漢不信,索性挑明:“老人家,槐城的雨是妖孽作祟,現在已經被我們打跑了!”

既靈想攔,生沒攔住,她覺得馮不羁可以改名叫馮快嘴了。

換她,肯定不會同不相幹的人說那麽多,不過轉念一想,說了又有什麽關系,一個聊得痛快,一個聽得樂呵,甚至後者都未必當真,何必那麽嚴肅呢。

可能馮不羁說的是對的,既靈想,自己就是太較真了。

正反省着,“譚家”兩個字忽然鑽進耳朵,既靈一愣,立刻定了定神,就聽見兩個人不知怎麽聊到譚家了,老漢這會兒已經打開話匣子,完全不拿馮不羁當外人了——

“我給你講,不是地勢低的事兒,就是譚家這一輩命裏犯水。”

“這一輩?”

“對啊。槐城以前也有過洪災,偶爾雨大了漲水,這都是正常的,譚家呢,因為在城中,地勢低,所以總被淹……”

“看,你也說了,是地勢低。”

“你聽我說完哪。不是總被淹嗎,所以譚家上一輩當家的就直接把整個府宅重修了一遍,據說擡高了不少,自那以後再漲水,怎麽都淹不到譚家了。按理說應該太平了對吧?不,不光沒太平,還更要命了。”

“怎麽講?”

“就從譚家傳到這一輩開始,說話間也就二十來年的光景吧,槐城的雨水是越來越多,譚家也重新被淹,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有時候外面街面啥事兒沒有,他家都能被淹,你說這不邪門嗎?”

“……”

馮不羁沒話了,既靈也覺出不對來,如果老漢說得都是真的,那何止邪門,簡直是太有問題!

“要我說他家不止是命中犯水,沒準就是被水鬼盯上了,”老漢講得投入,完全沒注意聽衆的神情變化,“依我看,陳家死了的那個家丁,八成就是替譚家人死的,他兩家離那麽近,黑燈瞎火又下着雨,水鬼摸錯門找錯人不是不可能……”

既靈渾身一震,猛然看向馮不羁。

後者神色凝重,亦有所悟。

譚府,中庭花園。

日光正好,譚雲山坐在梨花亭上曬太陽。

梨花亭位于中庭西面的草木之中,離池塘較遠,不像飛檐亭那樣哪怕晴天都能覺出風裏的潮濕。

譚雲山盤腿而坐,看着景,吹着風。

久違的幹燥清爽讓人心曠神怡,可譚雲山在這一片暖融融裏,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回府的他先是被親爹叫去問話——妖怪走了,法師也走了,但妖怪怎麽走的,法師又具體做了什麽,總要問個清楚明白才安心——及至親爹滿意,他才得以脫身,準備來這曾經九死一生的地方,把剛剛過去的那些驚險翻出來細細回味,哪知道才走進花園,又迎面碰上了譚世宗。

譚世宗向來沒什麽正事,遇上他這個更沒正事的,二人只能哥哥弟弟寒暄一通。偏譚世宗還特別願意和他講話,可能也是他賠的笑臉比較得人心,于是多半都是譚世宗講,他應,或者譚世宗奚落他,他還要裝傻地笑呵呵全接下,最後譚世宗心滿意足,他恭敬目送大哥離去。

這一次也沒能免俗,譚世宗明裏暗裏說他沒用,自願留下反而給法師添亂,這才放跑了妖怪。譚雲山半句分辯沒有,全部接下,最後順順當當送走心情愉悅的親哥——整個過程娴熟迅捷。

告別譚世宗,譚雲山終于在這花園裏尋到一片清淨地。原本只想在梨花亭裏躺着,後面不知怎麽就來了沖動,愣是爬上了亭頂。

見父親彎腰,見大哥賠笑,譚雲山對于這樣的日子已經習以為常,并不覺得有什麽不舒服,甚至過得還挺惬意的,遇上捉妖這事兒前,他一度覺得自己可以這麽優哉游哉地過完一輩子。可這會兒,看着遠處池塘水面被風吹起的漣漪,他忽然有點懷念那些生死一線的時刻。

既靈和馮不羁該看完護城河了吧,譚雲山想,應蛇肯定已經逃得遠遠的了,就是不知道這二位下一步會去往哪裏……

咕嚕。

咕嚕嚕。

靜谧草木裏忽然傳來冒水泡的聲音。

譚雲山現在對水聲很敏感,頃刻汗毛直立。

咕嚕嚕嚕……

他沒聽錯,真的有水聲,而且就在近處!

譚雲山站起,借着梨花亭的高度四下看,也不看遠的池塘什麽的,就低頭轉圈看亭子的方圓幾丈,很快便鎖定了一丈開外,梨花樹下的一口井。

那是譚府最老的一口井,據說譚家祖上沒富時,譚府還是小院子的時候,就有這口井,後來譚府越修越大,井也越打越多,但這一口仍水源不絕,便也一直用到現在。

又是水。

譚雲山垂着眼睛,緊緊盯着黑幽幽的井口,頭皮發緊,嗓子發幹。

咕嚕嚕。

井口再度泛出水泡聲,莫名輕快,像故意引人前去探究一樣。

譚雲山紋絲不動,腳就跟長在亭子上了似的——他吃過那麽多次虧了,再自投羅網,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可不靠近好做,往外逃卻難。跳下亭子飛奔?萬一人家本來沒發現他,他這一跑,倒暴露了。不逃?一直站在亭子頂?以他在譚家的地位,估計站到明天早上也未準能有人發現……

“譚雲山——”

“譚老弟——”

風中傳來一男一女兩道熟悉的聲音。

譚雲山發誓,他這輩子都沒聽過這麽悅耳的呼喚。

尋聲望去,只見遠處回廊裏兩個親切身影,正一邊喊一邊四下張望,顯然在找他。

二人為何忽然返回,譚雲山不清楚,可能和井中異樣有關,也可能是有其他的事情,但不管哪種,他都真心歡迎。

醞釀片刻,譚雲山豁出去也不管會不會打草驚蛇了,聚起雙臂劇烈揮舞:“我在這裏!這裏有——”

有什麽尚未出口,譚雲山就聽見“嘩啦”一聲,像是什麽東西破水而出了,譚雲山暗叫不好,當下就想往亭子底下跳,可身體剛前傾一點,腰部就驟然一緊!

“小心——”

距離梨花亭尚有不短距離的馮不羁和既靈同時驚叫出聲。

只見井口蹿出一條暗綠色妖尾,同前兩次一樣卷住了譚雲山的腰,但又同前兩次不一樣,因為這回的妖尾更粗更長!

驚叫過後的二人一并足下運氣,由跑改躍,縱然而起!

但輕功畢竟不是飛,眼看譚雲山已被妖尾卷下亭子,拖到井邊,他們卻仍在半路!

既靈腳下未停,心卻已沉到了底,那井口如此窄,井下更不知有多深,譚雲山一旦被拖進去,只有死路一條,可她和馮不羁卻只能眼睜睜……

呃,等等。

自己絕望,但譚家二少似乎并沒放棄,雖然被妖尾拖到井邊,可憑借單手緊扒井沿、身體緊頂井外壁的姿勢愣是和妖怪僵持住了一瞬。這一瞬極短,卻足夠譚二少用另外一只手摸出綁在小腿刀鞘裏的……菜刀了。

一摸,一拔,一舉,一剁。

四招一氣呵成行雲流水,潇灑得恍若廚神在世。

既靈和馮不羁趕到井邊時,只剩下一半的妖尾堪堪逃回井中,而譚二少則幹淨利落地把纏于腰間的那半截拆下來,丢在地上語重心長地教育:“卷一次兩次過過瘾就得了,還卷第三次,你自己說是不是有點過分?”

第 11 章

世間有妖,亦應有仙。

但對于地上的人們來講,妖在凡世,仙在缥缈,見妖者多,成仙者少,世人皆拜仙,卻很少能說出仙界、仙人究竟是什麽樣,故而書上寫的仙界有千百種風貌,世人拜的神仙有上萬種名號。

既靈其實不大關心這些。

對于仙,她無所謂信與不信,也無所謂敬與不敬,因為實在離她太遠了。她既不向往長生不老,也不祈求神明保佑,只修她的行,捉她的妖,一日有三餐即可,天地皆太平最好。

然而這會兒從馮不羁口中得知原來真的有仙界,還和很多書裏說的一樣,有帝王,有天兵天将,這就勾起她的興趣了,就算不向往成仙,當秘聞聽也很有意思。

譚雲山顯然也是這般心思,因為在幫既靈喊出畢生追求之後,他望向馮不羁的那雙眼睛裏也滿是期待。

馮不羁沒成想自己放跑了妖,倒收來倆修行路上的“後生晚輩”,這還真是讓人……有點小興奮。

“咳咳,”使命感爆棚的馮不羁清清嗓子,才徐徐道來,“九天仙界,與既靈姑娘你想得一樣,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天帝也确實就是仙界的皇帝,神仙的頭頭,掌管整個九天……”

“但這仙界呢,你說它在天上也行,說它在海上也對,因為九天仙界由岱輿、員峤、方壺、瀛洲、蓬萊五座仙山和被這五座仙山環繞其中的九天寶殿組成,仙山裏住神仙,九天寶殿裏自然就是天帝和帝後……”

“可這五座仙山雖成環繞,但距離九天寶殿的遠近各不相同,彼此間的高低位置也相異。據說……呃,後面可就是道聽途說了,畢竟我也沒有親見過,你們就随便聽聽吧……”

“據說岱輿和員峤距離九天寶殿最近,也是所有仙山裏漂浮得最高的,坐星辰之上,與九天寶殿并肩,住的呢也都是一些有官職的上仙……”

“剩下三座仙山就相對漂得低一點,距離九天寶殿也就遠了,住的都是小仙散仙,這其中最低最遠的是瀛洲,不在天上,而是漂浮在東海盡頭,所以很多求仙的人上不去天,便出海,傳說真有成的,當然是真是假就沒人知道了。”

一口氣說太多,馮不羁停下之後連喝三碗茶。

一口氣聽了太多,既靈和譚雲山沉默良久,慢慢消化。

最終,譚雲山率先打破安靜。

既靈不願意承認譚雲山比自己腦子快,但又的的确确是自己還在捋那幾座仙山的距離和關系呢,人家已經發現了重要訊息——

“馮兄,後面的都是道聽途說了,難道前面的五座仙山環繞九天寶殿之景,你就親見過?”

馮不羁剛喝上第四碗茶,一個沒喝好,嗆得咳嗽起來。

譚雲山連忙拍拍他後背,溫柔寬容:“沒事沒事,我不問了,你別緊張。”

既靈瞪大眼睛,她還在這裏想給譚雲山的敏銳叫好呢,結果這人真的就只是随便問問!

終于咳嗽完了的馮不羁也不給既靈說話時間,立刻借坡下驢:“說到應蛇為何身為上古五妖獸之一,卻輕而易舉被你打回原形,這就又得從那次圍剿說起了……”

既靈:“……”

還沒有人說到這裏好嗎!!!

“那次圍剿,五妖獸雖僥幸逃脫,實則已元氣大傷,再不可能恢複往日妖力,別說比不得上古時期,就是後世這些新的妖怪,但凡修煉到一定年頭,都可以和這五妖獸比畫比畫。它們也清楚自己不複往日威風,所以自逃脫後一直蟄伏,有像應蛇這種找了條不起眼的護城河的,也有躲深山老林的,總之散落各處,銷聲匿跡。”

“就讓它們這樣跑了?”新聽來的事情讓既靈忘了去揪先前的疑問,只剩下滿腹不甘心,“既然已經傾全力圍剿,為何不剿個徹底呢?”

馮不羁道:“雖說圍剿得勝,但如此大動幹戈,仙界亦死傷無數,急需修生養息,加上逃走的五妖獸再沒鬧出大動靜,久而久之,人世安穩,仙界自然也沒必要再費心費神去搜尋捉拿一個掀不起大浪的老妖怪了。”

既靈越聽越不平:“什麽叫現世安穩?什麽叫再沒鬧出大動靜?槐城現在叫安穩?那麽多人失蹤不算大動靜?你是沒看到陳府家丁死得有多慘!”

馮不羁沉吟片刻,問:“是不是內裏化成血水,只剩一副空皮囊?”

既靈訝異:“你也見到了?”

馮不羁道:“陳府的我沒見,但在護城河裏找應蛇的時候,倒撈上來十多具屍體,都是同樣的死狀,一碰就破裂,最終只剩一層皮。”

“那應該就是槐城失蹤的百姓了。”雖已料到,但真聽見,既靈還是覺着心裏堵得慌。

馮不羁嘆口氣,道:“我曾在一本書上讀到過,上古妖獸吸人精氣的方式同後世的妖完全不同,被他們吸過精氣的人,骨肉盡滅,現在看,它們的妖力雖然不如從前,但修煉方法完全沒變。”

既靈定定看他,又仿佛透過他,在看天上那些不作為的神仙:“放着這樣的妖怪不管,你還覺得他們做得對?”

馮不羁沒答話,好半天,才嘲弄地扯了下嘴角,帶着不屑,又帶點無奈:“這麽和你說吧,我們站在地上,看周圍發生的事情是大事,但人家在天上,看整個世間可能都只是一方棋盤。上古妖獸又如何,早就是鬧騰不起來的小妖……”他說着伸出手,拇指指甲壓到小指指肚上,作極微小狀,“連粒灰塵都算不上,管他作甚?”

既靈看着馮不羁比出的刺眼手勢,半晌,沉下聲音:“他們不管,我管。”

馮不羁有片刻的愣神,而後第一次,認真打量起既靈,再開口時,語氣裏已多了一分敬重:“姑娘師從何處,修的什麽法,捉的什麽妖?”

既靈擡手施禮,也難得正式回道:“既靈師從靈山青道子,修六塵真法,捉惡妖邪魔。”

馮不羁自認見多識廣,結果人家姑娘這段自報家門裏除了靈山他聽過,其餘皆是茫然,只好面上尬笑,以禮回應:“馮不羁,師從大蒼山雲松法師,修五蘊道,捉造孽妖。”

妖,亦有作惡與不作惡之分,有的修行者不管這些,見妖即斬,有的則會依據善惡再行動手,難得他倆都是後者。

問完既靈,馮不羁又轉向譚雲山,一臉好奇與期待。

譚雲山放下筷子,鄭重抱拳:“譚雲山,一介凡人,讀聖賢書,修禮儀道,不捉妖。”

馮不羁怔住,視線在譚雲山和既靈臉上轉了幾個來回,他出水就見到這二位一個當餌一個施法合力捉妖,想當然就認為譚雲山也是同行……

譚雲山知道馮不羁誤會了,立刻貼心解釋:“她是法師,我是這家二少爺。”

馮不羁撓撓頭:“那這家裏的其他人呢?”

譚雲山微笑:“跑了。”

幾碗稀粥下肚,譚雲山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而就在他吃飯的當口,那邊的兩位同行已經讨論出了一個不好不壞的結果——

馮不羁:“你确定把它打回原形了?”

既靈:“一條二尺來長的灰綠蛇,背部七寸處有雙翼。”

馮不羁:“那就沒錯了。話說你是用什麽法器打的,這麽厲害?”

既靈:“淨妖鈴。”

馮不羁:“就這個小東西?”

既靈:“我施法給你看看?”

馮不羁:“不用不用,世間之大自有高人妙器,我信你。”

既靈:“只可惜,它已經逃進水裏,再想抓就難了。”

馮不羁:“你可以換個角度想,它已重傷現形,除非吃仙丹,否則百年內再無可能作惡,抓不着就抓不着吧,槐城太平了就行。”

既靈:“槐城真的太平了嗎?”

馮不羁:“那得看明早水退不退。”

譚雲山不敢打擾這二位,到角落尋了把椅子,悄悄打起盹來。

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靠在椅子上半睡半醒的譚雲山總覺得哪裏不對,仿佛四面八方有怪異的風襲來,擾得他不安寧。終于,他百般不願地掙紮着張開眼皮,發現面前似有一團黑影。

等漸漸看清那是一張距離極近的大臉後,譚雲山一個激靈,徹底醒了。

“譚老弟,你還真別說自己是一介凡人,”馮不羁仔細打量譚雲山的臉,啧啧稱奇,“剛在園子裏差點被妖怪生吞活剝了,轉頭就能睡着,一介凡人可沒你這樣淡然從容的氣度。”

坐在另一邊圍觀了全程的既靈還以為馮不羁發現了什麽呢,聞言沒好氣地笑道:“他不是從容,是心大。”

雖只相處幾天,但既靈已經對譚雲山略知一二。這人害怕的時候是真怕,但怕完了也是忘得真快,就像聊到譚員外對他的态度,無奈難過肯定是有的,可轉瞬,就又自己把自己開解了,簡直比佛門中人還放得下。

譚雲山風雅一笑,坦然接受既靈的評價,且自有一番道理:“想開點沒什麽不好,世道已如此不易,何必再自己為難自己。”

“……”你一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到底哪裏不易了!

“沒見過娘,爹又不疼,大哥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裏,連家産都不擔心我争……”一樁樁,一件件,譚雲山竟煞有介事數起來。

既靈決定以後要喜怒不形于色,否則不等說話,光一個表情,就讓人把念頭猜着七八分,太吃虧了!

馮不羁對譚二少的印象還停留在“舍身做誘餌”和“可憐兮兮喝粥”上,心裏已對這個敢以血肉之軀面對妖怪的富家公子生出一絲欽佩,這會兒又見他這麽慘,簡直不忍心繼續聽了,索性搶白,換個話題:“譚老弟,你雖然不是修行中人,但能與應蛇周旋這一場,也算是命裏機緣了,保不齊以後就陸陸續續遇上各種妖,防範之法還是要懂一些的。你既然叫我一聲兄長,那為兄就不能白受,來,我具體給你講講……”

話沒說完,譚雲山已經被馮不羁一胳膊攬住肩膀。

這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了。

譚雲山心情複雜,其實他也知道馮不羁是好意,但那句“保不齊以後就陸陸續續遇上各種妖”,實在讓人高興不起來……

夜基本過去,再一會兒,天就亮了,但這一屋子三個人,除了譚雲山時不時打個哈欠外,其餘二者皆了無倦意。只不過馮不羁精神是因為終于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聽衆”,既靈精神是因為心裏惦記着逃走的應蛇。

然而對方已經逃走了,以那樣小的原形,随便想藏在哪處山野河澤都輕而易舉,她就是坐在這裏把頭發糾結白了,仍束手無策。

“真的啊,厲害。”耳邊傳來譚雲山的輕呼,聲音不高,但情真意切。

“過獎過獎,我畢竟修行有年頭了,這點雕蟲小技還是有的哈哈哈……”謙虛得毫不走心的是馮不羁,渾厚笑聲裏滿是得意與自豪,“我再和你說我前年遇上的那只妖怪,那可真是我遇見過的最狡猾的妖,能耐不大,但特別鬼!我不诳你,就算九天仙界派人下來,都容易着了它的道,但我是誰啊,我吃過的鹽比那妖怪喝過的露水都多……”

“傳授防範之法”怎麽就變成了“回顧光輝過往”,既靈不清楚,反正她注意到的時候,兩個人就已經相談甚歡了。馮不羁主要是講,譚雲山主要是捧,但講者興致高昂,捧者回應到位,于是一個越講越歡騰,一個越捧越娴熟。

這會兒,馮不羁正手舞足蹈地比畫那妖怪怎麽怎麽詭計多端,與剛從池塘裏冒出來的落魄樣截然不同,雖還是那一身衣服,但此刻的他滿面紅光,周身都是“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斬一雙”的如虹氣勢,就哪怕現在有妖在附近,也得躲着他走。

譚雲山則是截然不同的而另外一種風采。

若馮不羁是英雄如烈火,那譚雲山現在就是君子如靜水,甭管馮不羁怎麽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他就笑盈盈地聽着,間或看準時機送上一句“厲害”“佩服”“馮兄真乃高人也”,話不用多,幾個字,就讓馮不羁如沐春風。

“咱倆拜把子吧!”不知被譚雲山的哪句話觸動了心弦,馮不羁忽地來了這麽一句。

不僅既靈愣了,譚雲山也有點被驚着。

馮不羁看看他倆的表情,末了解釋似的一聲長嘆:“同道易得,知己難求啊!”

既靈扶額,怎麽就知己了?!

再忍不了,她先白一眼譚雲山,譴責他欺騙別人感情,再看向馮不羁,直接點破:“你別太當真了,他那是敷衍你呢,左耳朵聽右耳朵冒,根本沒往心裏去。”

本以為這話說完,馮不羁要麽和她分辯,要麽去找譚雲山求證,不料哪種情況都沒發生,人家馮大師直接點頭,認了:“我知道啊。”

既靈怔住,語塞。

馮不羁繼續道:“我已經很久沒和人這麽痛快說過話了。你說他敷衍,但有些人連敷衍都懶得敷衍呢,他坐在這裏聽我講了幾個時辰,一直笑模笑樣,再不走心,于我看來也是難得的真心了。”

譚雲山不語,只微笑輕擺手,那叫一個謙虛。

既靈讨了個沒趣,又見譚二少如此,簡直想一腳踹過去。

馮不羁将二人的“眉目傳情”盡收眼底,好笑之餘,又生出一絲感慨,便頗為語重心長地對既靈道:“你這個小姑娘啊,就是凡事太較真。”

既靈覺得這話好沒道理:“不較真,難道要糊塗過日子嗎?還有遇上厲害妖怪的時候,不較真,難道就打得過便打,打不過便跑嗎?”

馮不羁幾乎沒半點猶豫地點頭:“當然。人外有人,妖外有妖,我們不可能滅得掉每一只,留得性命在,方能多捉妖。”

譚雲山也湊過來:“人生在世,別為難自己……”

既靈牙根癢癢:“這話你已經說過了……”

譚雲山靜靜看了她片刻,補完後半句,“也別為難別人。”

屋裏安靜下來,沒人說話,只一盤不知何時被何人擺在屋角幾案上的果子,發出幾絲清新的香。

馮不羁有點受不了這樣的壓抑,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譚老弟。

譚雲山老神在在,給了馮兄一個“放心,她是一個非常文靜的好姑娘”的眼神。

馮不羁回憶起既靈站在池塘繩索上的淩厲身姿,總覺得譚老弟可能……過于自信了。

既靈垂着眼睛,思索着譚雲山那最後半句話,她想得很認真,以至于對屋內氣氛的驟然轉變毫無察覺。

雖然文靜與否有待商榷,但有一點譚雲山判斷得很準,那就是既靈沒生氣。

原本也沒生氣的理由。

甚至,既靈思索後覺得譚雲山說得不無道理。

一樣米養百樣人,有急性子,有慢性子,有勇敢的,有怯懦的,有迎難而上的,也有順其自然的,她不能拿自己的做法去要求別人,就像之前生生讓譚雲山餓了那麽久,現下想來,若不是為了守護譚家周全,他恐怕也不會答應自己。

想是想通了,但難免有失落。

猶豫再三,既靈還是直截了當問出了口:“如果應蛇不是出現在譚家,而是出現在別的地方,你還會幫忙捉嗎?”

譚雲山收斂起玩笑,緩緩搖頭:“不會。應蛇出現在譚家,形勢所迫,我只能以卵擊石,但若它出現在別的地方,壓根兒與我沒關系,難道我還要主動去找石頭撞嗎。”

既靈點點頭,踏實了。

自己想通和聽見對方直接說是兩種感覺,前者多少有些許憋悶,後者就比較讓人釋然了,雖道不同,但相識一場,彼此真誠,日後回憶起來這位有過一戰之緣的譚二少,也……

“既靈姑娘,我不會的!”馮不羁一拍桌案,打斷……不,生生攔路搶劫了既靈的思緒,“我會繼續尋找它,消滅它!一來,它是惡妖,為民除害是修行者的本職;二來,這是我第一次遇見真正的上古妖獸,更難得的是我竟然還可以同它搏上一搏,且勝算不低,那我怎麽可能放過它,光想想那面對面的場景都激動!!!”

既靈不自覺向後靠緊椅背,生怕被馮不羁的“火焰”給燎着。

譚雲山卻眉目舒展,拱手抱拳:“馮兄,我是真羨慕你這股子世間少有的熱烈豪情。”

馮不羁不好意思地抓抓頭:“言重了言重了,哪有你說得這麽……這麽……”

馮不羁一時找不到合适的詞,譚雲山貼心解圍:“不是客氣,是真心話。”

既靈看不下去了,伸手朝譚雲山揮一揮,調侃道:“你也誇誇我呗。”

譚雲山問:“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既靈看着他嘴角可疑的弧度,不自覺警惕起來:“先來段……假話?”

譚雲山莞爾,随即開口:“你很厲害,一個姑娘家習得一身本事已屬不易,你還能常懷一顆救人于危難的大善之心,更難得。”

既靈被誇得臉上一熱,旋即反應過來,假的,都是假的……這簡直是她遇見過的最讓人酸楚的誇贊。

“那真話呢?”已經被重傷了,就不差最後一下了,既靈覺得必須死個明白。

譚雲山顯然很滿足她的反應,連聲音裏都帶上笑意:“你真的很好看,粉雕玉琢,靈動秀麗,眉如青黛,目若星辰……”

“謝謝。”既靈無情打斷譚二少飛揚的文采,起身出屋,“我找點吃的去。”

離開房間很遠,既靈才用力揉臉,終于把那忍不住往上的嘴角給壓了下去。

幸虧跑得快,再聽下去,她容易走路都飄。

從古自今,人都是喜歡聽贊美的,既靈以為自己能免俗,遇見譚雲山,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譚二少不僅誇得真誠,還能一口氣不重樣地誇,辭藻花樣翻新層出不窮,真乃古今第一捧。

難怪馮不羁願意和他聊上幾個時辰,既靈想,若譚雲山早拿出這本事,她可能就腦袋一熱,放他一馬,自己下池塘去當誘餌了。

這廂既靈飄飄然,那廂譚雲山則意猶未盡。

實話實說,招架不住的既靈比運籌帷幄的既靈有意思多了,也更可愛。

馮不羁看看“戀戀不舍”的譚雲山,又看看因某位姑娘離去得匆忙而沒有完全帶上的門板,難得起了恻隐之心,遂拍拍譚雲山肩膀道:“老弟啊,差不多得了,萬一人家小姑娘當真了怎麽辦。再說你講的雖然都是好話,可畢竟也是撒謊,違心話說太多可是損德行的。”

譚雲山好笑解釋:“說她修得一身武藝不簡單是真話,只是想逗她,才說那是假話。”

馮不羁嘆口氣:“我說的是後面的,你誇她好看的那些,哪個姑娘會因為你誇她本領高強而羞澀啊!”

譚雲山一臉無辜:“後面的更是真話啊,我是真覺得她好看。”

馮不羁愣了,好半天,他才恍然大悟,繼而哈哈大笑:“行了行了,我懂了,雖然才幾天,但患難見真情,嗯,也是段佳話!”

這回輪到譚雲山蒙了:“馮兄,你這是何意?”

馮不羁笑容定在臉上,似乎在猶豫繼續展開還是戛然而止:“你不是相中她了嗎?”

譚雲山終于弄明白為什麽他和馮不羁一直講不到一處了:“馮兄修行之人,應是見過廣闊天地的,怎麽所思所想還總拘泥于兒女情愛呢。”

馮不羁這叫一個冤:“是你先把人家姑娘誇成了花,說你真覺得她好看的。”

譚雲山點頭,坦然承認,可又不盡認同:“我是真心覺得她好看。世間萬物皆有其美,一枝花,一朵雲,一片葉,一汪水,各有各的美。人亦如此,但無關風月。”

這話說得太文绉绉,又頗有深意,馮不羁覺得自己需要時間去領會……

“就像馮兄,也因這铮铮男兒氣而帶有一種雄壯之美……”

“多謝譚老弟我明白了!”

生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的馮不羁,及時悟了。

譚雲山點點頭,拿過清茶淺喝兩口,還是那副老樣子,優哉游哉,怡然自得。

“也不知道該說你有心還是沒心。”馮不羁揶揄一句,起身活動筋骨,卻在走到窗前的時候,不動了。

這是一扇二層閣樓的窗,擡頭可望無盡天邊,低頭可賞中庭花園。

而現在,天邊初生的日頭在雲後露出了小半張臉,花園所有草木現出全貌,池塘邊沿也清晰可見。

——天晴,水退。

第 10 章

整個下午,譚雲山都癱在既靈的房間內,确切地說,就是坐着椅子趴桌案上,除非必要,連一根手指頭都不動。

既靈出出進進忙活到晚上,有時候出去的時間長些,有時候出去的時間短些,但每次回來都氣喘籲籲。譚雲山知道她在為夜裏的誘捕做準備,奈何體力虛弱,實在不想張嘴問,反正他只要負責吊着一口氣就行,一個誘餌,不需要了解太多。

不過有個問題一直在他心裏盤桓,那就是妖已經上了一次當,知道這裏有高人可以傷它,難道還會再過來一次自投羅網嗎?

但這話太容易打擊戰鬥的積極性,便忍住了沒講。

既靈只當譚雲山眯了一個下午,不知道他這些心思,但卻很默契地也想到了同樣問題,所以一下午的出出進進裏,她不止上街購置用具,園內布下陷阱,也連帶着把譚府四周的街道人家都探查了個遍。

這一查,就發現蹊跷了。

雨已停了幾日,雖然天沒晴,日頭沒出來,但水已在往下退了,只是退得非常緩慢,所以最初的一天半日裏看不太明顯。但如今幾日過去,譚府周圍的幾戶人家都陸續見了地面,偶有積水,幹涸也只是時日問題,至于遠一些的槐城客棧那邊,昨日便洪水盡退,可正常行路了。

然而是譚府,卻不是這樣。

首先,它的水退得就比旁處慢,及至昨日,花園裏的水才退到露出幾塊零星地面,同周圍地勢相近的人家比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其次,昨日妖怪現身複又逃竄後,園內的水不退反升,而今又能行船了。

種種跡象都标明,那借水而行的妖怪已經鎖定譚家,故而再不用搞水漫槐城那麽大的動靜了,只要譚家裏有水,它便能來。

或者說,它已經潛伏在了譚家這片汪澤裏,伺機而動。

既靈看向已經桌案那邊已經迷迷糊糊又睡着的譚雲山,覺得還是不要拿這些猜測來折磨他了。

夜幕降臨,譚雲山也悠悠轉醒。

既靈坐在窗邊,看着外面,不知在想些什麽。譚雲山想叫她,嗓子卻幹得發不出聲音,幸而桌案上的“血盞”已撤,不知誰放上新的茶壺和茶杯,裏面滿滿清水。

譚雲山将茶杯取過來,先小心翼翼聞了一下,确定沒什麽怪味,又小心翼翼舔一下 ,确定是清水,才一飲而盡。

喝得太急,以至于喝完之後,才品出點……甜?

“醒了?”既靈聽見聲音,回過頭來。

“嗯。”譚雲山輕應了聲,然後像為了驗證似的,又倒一杯水,咕咚咚喝光,末了疑惑看向既靈。

既靈被他蒙頭蒙腦的神情逗彎了嘴角,淡淡道:“加了點蜂蜜。”

譚雲山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會影響精氣嗎?”說完就後悔了,連忙找補,“反正我已經喝了,你別想讓我吐出來。”

既靈沒想到他已如此進入狀态,第一句竟然是關心“誘餌還純不純”,聲音難得有一絲柔和:“一點點,沒事的。”

譚雲山放下心來,與此同時感覺力氣也恢複了一點,不知是蜂蜜真有奇效,還是心理作用。

“我們什麽時候行動?”趁着感覺還不錯,譚雲山主動詢問,生怕過這村就沒這店了。

“再等一刻鐘,”既靈又轉頭看窗外的天,良久,道,“月亮就要升到最高了。”

一刻鐘後,譚府中庭花園。

譚雲山站在飛檐亭下的回廊上,有些猶豫道:“就算是個傻妖怪,明知道這裏有埋伏還要再來,那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坐同一個地方當誘餌,是不是也太不尊重人家了?”

既靈深以為然:“所以這次我們不上亭。”

譚雲山意外:“都來到這裏了,不上亭去哪兒?”

既靈側目眺望回廊欄杆之外。

譚雲山順着她的目光……

“別告訴我你要讓我跳到池塘裏!”

既靈重新看向他,想起了曾經對方講過的那句動人的話:“不用非得說,你懂我。”

什麽叫自己給自己挖坑,跳進池塘裏的時候,譚雲山就明白了。

“要泡多久……”剛下水已經冷得打顫,譚雲山沒信心能堅持太久。

既靈當然清楚他的身體情況,故而在回廊裏預備齊了擦身的幹燥手帕,還有幾套厚衣物:“覺得受不了了就上來,緩一緩再繼續,千萬別硬撐。”

譚雲山想說我已經硬撐了四天三夜了,但見既靈一臉真心關切,又把那調侃咽了回去。

既靈想到什麽似的,又補充:“還有一點,不要……”

“不要漂過細麻繩。”譚雲山已經能把既靈這句叮囑背下來了。

左右三丈外,各有一根細麻繩分別栓在回廊欄杆上,而後麻繩自欄杆這邊繃起,貼着水越過池塘,分別綁在對岸的兩塊石頭上,看起來就像是用麻繩在池塘中分割出一道矩形的狹長空間,而浮在其中的譚雲山,則被要求不可離開麻繩所圈的範圍。

他沒問既靈緣由,不是不好奇,只是沒什麽力氣問,當然也怕問出什麽兇殘計策,吓着自己,不如當一個無知而幸福的誘餌。

那廂既靈已經躍上飛檐亭。

譚雲山閉嘴凝息,盡可能不再浪費體力,只以最小的動作保持身體平衡,不至下沉。

一刻鐘。

兩刻鐘。

三刻鐘。

整個花園裏一片死寂。

既靈坐在飛檐亭上,花園一切盡收眼底,淨妖鈴已握了許久,手心滿是汗。

譚雲山感覺自己的腦袋開始發木,思緒已然有些遲緩,牙齒不住地上下打架,想擡頭看既靈,卻只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

他知道自己必須上岸了,再下去,不用妖怪,他就已經……

咕嚕。

身前忽然翻出的一個水泡打斷了譚雲山的思緒。

本就已經冷透的身體,瞬間結冰。

他想擡頭喊既靈,嘴唇未動,水裏已經先他一步傳出讓人不寒而栗的嬰兒啼哭——

“嗚哇——哇——”

下個瞬間,譚雲山被猛然拖入水底!

就在同一時間,淨妖鈴已騰空而起,沖着水下黑影伶俐而去!

而既靈則在淨妖鈴出手的剎那,躍下飛檐亭,以腳下生風的速度朝前狂奔!

随着她的奔跑,月色将一道長長的影子映到地面。那是一條粗麻繩,早在既靈坐上飛檐亭時,已經纏繞在臂彎,如今随着她的飛奔,粗麻繩也随之繃緊,并在她用力向前的極速移動中越來越長。

連帶着,池塘裏也好像有黑影漸漸浮起……

“嘩啦——”

譚雲山終于出水。

只是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是跟妖怪一起。

岸上的既靈跑開很遠,但實際上對于譚雲山來講,只是一瞬——入水,觸底,被兜起。

原來既靈早在水底鋪了網,只待妖怪自己進來,當然整個池塘那麽大的網實在有難度,故而才把他圈了起來,所謂範圍,自然也就是網的範圍。

這一次譚雲山借着月光,把妖怪看了個清清楚楚。

人身,蛇尾,背生雙翼,一頭赤發,眼珠窄成一道豎線,不,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是蛇……

譚雲山後悔了。

他是想把妖怪看得清楚,但也不用清楚到每一根頭發絲,所以……沒必要把他倆兜在一個網裏吧!!!

眼下他倆一同被網兜提起,臉與臉之間只有一個巴掌的距離,妖怪吐着信子的血盆大口眼看就要啃上他!

譚雲山拼勁全力後仰躲避,整個身體這輩子沒如此柔韌過!

千鈞一發之際,斜上方忽然飄過來一片黑影,沒等譚雲山看清楚,刺目的銀色光芒陡然亮起,不僅籠罩了整個網兜,更是将花園映得猶如白晝!

妖怪發出一聲怪叫,下意識轉頭躲避光芒,并企圖掙紮出網。

眼看網兜已經被它撕出一個口子,譚雲山不知哪來的勇氣和體力,一把過去用胳膊勒住它的脖子。

妖怪低頭就是一口!

譚雲山下意識咬緊牙關,準備迎接即将到來的疼痛,淨妖鈴卻更快一步俯沖下來穩準狠地砸上妖怪腦袋!

譚雲山清晰記得第一次看見淨妖鈴時,這法器變化起來足有多半艘小船那麽大,可今次這法器只有頭顱大小,所以砸中妖怪,卻半點波及不到他。

妖怪最終也沒咬上譚雲山。

因為被淨妖鈴砸中的瞬間,它怪叫一聲,驟然縮小,竟變成了一條小臂粗細的蛇,但與尋常蛇仍不同,七寸處生有一雙薄如蟬翼的翅膀。

譚雲山瞬間領悟,這是它的原形!

眼看妖怪就要從拳頭大的網孔中溜走,譚雲山情急之下大叫出聲:“別讓它跑了——”

“放心,”既靈的聲音竟在近處,“它跑不了。”

譚雲山循聲擡頭,只見既靈輕盈立于網兜的一根索繩之上,淨妖鈴已回,但不是回到她的手中,而是回到她的身邊,穩穩浮空,至于她手裏則不知何時多出一個金色物件,形狀像燈籠,但卻比普通燈籠小太多,只手掌大,上面拴着金絲繩。

既靈單指穿過金絲繩,将這物件輕巧提起,口中念念有詞。

怪蛇的半條身子已滑出網兜,譚雲山心中着急,又不敢打斷既靈。

怪蛇已經完全滑出網兜,以極快的速度往下落。

譚雲山雖不懂捉妖,但通過這幾天的經歷也知道,斷不可讓此妖入水,否則今夜又要白折騰!

幸而“搭檔”心中有數,就在怪蛇即将沾水的一剎那,那疑似燈籠的物件射出淩厲金光!

譚雲山不知道那是什麽法器,但直覺怪蛇此次必定難逃一劫……

“嘩啦——”

“妖孽哪裏跑——”

突如其來的巨物出水聲和怒吼,蓋住了怪蛇落水的小小“撲通”,也擋住了既靈“燈籠”裏射出的金光。

确切地說,那金光一點沒浪費,全刺他背上了。

這位從水底下冒出來的不速之客看起來約有三十五六歲,高大健壯,虎背熊腰,頭發短得像胡茬,乍看還以為是光頭,一張臉很是端正,但濃眉厲目,自帶威嚴,只是一身不知怎麽拼湊起來的毫無統一的衣衫,讓這種威嚴蕩然無存。

目測,這位應該不是妖,因為被金光刺中後,他只是回頭一臉納悶兒地問:“什麽東西熱熱乎乎的?”

網兜裏的譚雲山一頭霧水。

繩索上的既靈一口老血。

“妖怪呢?”不速之客還問呢,看着他倆,一臉無辜。

既靈收回法器,默默走到譚雲山面前,割開網兜,放出搭檔。

譚雲山費勁巴拉爬出網兜,原本想學着既靈那樣沿繩索走回去,後來猶豫片刻,還是幹脆利落跳入水中,游上岸。

不速之客從水中躍起後就踩在了網兜的另外一根繩索上,這會兒不見妖怪,只見兩個怪人,也一片茫然,而且怪人們還不答話,這更讓他焦躁,但對着陌生人又不好發火,只得耐着性子再度出聲:“敢問二位,這是哪裏?還有剛才是否看見過一個半人半蛇的怪物?”

既靈想緩緩再來和這位不請自來的“同行”好好說道說道,畢竟捉妖遇見同行不是新鮮事,但被同行坑得這麽慘,還是頭一回。

可譚雲山等不及了:“這裏是槐城譚府,還有你說的妖怪我們見着了,而且差一點就要捉住了。”

譚雲山難得有了脾氣,實在是餓了這麽多天,眼看就要成了,結果功虧一篑,聖人也得摔茶碗!

“槐城譚府?”不速之客愣了下,随即撓撓頭,意外地嘀咕,“我到城裏來了?”

譚雲山深吸口氣,又慢慢呼出,最後幽幽一嘆:“這位兄臺,你連自己在哪裏都不清楚,就別幹捉妖這麽危險的事兒了,為什麽一定要為難自己,又牽連別人?”

不速之客皺眉:“這話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你不出現,我們就把妖怪捉住了。”既靈終于緩過勁來,無奈開口。

片刻之後,譚府後宅。

蛇妖已經被傷得現了原形,短時間內再無可能吸人精氣,故而終于不用繼續做誘餌的譚雲山左手饅頭右手餅,嘴裏面條眼睛還盯着桌上的粥。

不速之客神情複雜地看了他半晌,終沒忍住,擡頭問既靈:“就不能給他點菜嗎?”

既靈沒料到對方的第一句話是這個,忍俊不禁:“沒事兒,他現在吃什麽都是山珍海味。”不過話是這麽說,手上卻還是把被譚雲山死死抓着的饅頭和餅給奪過來了,末了對着一臉哀怨的譚二少道,“先喝稀的。”

一眼沒照顧到,譚雲山差點把後廚能搬的都搬來,但實際上,久餓之人是不能立刻大開吃戒的,必須從稀的一點點來。

“我叫馮不羁,修行之人,順便也捉妖。”等半天沒等來詢問,不速之客只好自報家門。

既靈點點頭,對于他的身份倒不意外。

剛喝了一口粥的譚雲山差點嗆着,狐疑看過來。馮不羁,這是真名還是诨名啊……

馮不羁壓根兒沒接收到譚二少的視線,他正上下打量既靈呢,末了心中有了數:“同行?”

既靈點頭,與此同時,将自己和譚雲山的名字報上,又把之前發生的種種簡單講與馮不羁聽,當然重點是今夜,他怎麽橫空出世攪了他們的必勝之局。

馮不羁聽完,懊惱地一拍大腿:“哎,我一捉妖的竟然幫妖怪跑了,這說出去得讓人笑掉大牙!”

拍是真拍,罵也是真罵,不用既靈聲讨,這位已經把自己定了罪。

顯然,這是個性情中人。

既靈喜歡直來直去,既然對方這樣坦蕩,再追究過去的對錯也沒任何意義,倒不如往前看:“你剛剛說此妖叫應蛇?”

先前雖然是既靈給馮不羁講今夜之事,但後者也時不時搭兩句話,言語之間,便透出了這個名字。

馮不羁聞言點頭:“對,應蛇,而且此妖并不是普通的妖,是上古五大妖獸之一,人身蛇尾,叫聲如嬰孩啼哭,能招大水。半月前槐城剛下暴雨的時候,我正好在城郊,當時就覺得不對勁,後來在護城河裏發現此妖,幾番纏鬥,還是讓它溜了。之後我就一直在城郊尋它,直到今天,又在護城河裏找,竟不知不覺順水游進了城。我在水底下,也看不見上面,這不就一路游進這裏了,要不是你們在上面鬧出動靜,我還傻頭傻腦繼續瞎游呢……”

譚雲山:“你是一路從水底游過來的?像魚那樣?”

既靈:“上古五大妖獸?”

譚雲山:“人怎麽可能做到呢?”

既靈:“上古妖獸為何會在槐城?”

譚雲山:“等等,現在還有洪水能從護城河直通我家?”

既靈:“不對,上古妖獸聽起來就很不得了怎能那樣輕易就被我打回原形呢?”

譚雲山:“兄臺……”

既靈:“同行……”

“咱能不能一個一個來!”馮不羁頭痛欲裂,恍惚間還以為自己面對的不是兩個人,而是二百個人,心說難怪他倆能一起捉妖,真合拍。

譚雲山和既靈不約而同閉嘴。

馮不羁不太放心道:“沒其他問題了?”

二人一齊點頭,無比乖巧。

馮不羁長舒口氣,找到些許前輩師兄的自信:“老弟你繼續喝粥,姑娘你繼續喝茶,至于你們剛剛問的問題,咱們逐個來說道。”

“先來你的,”馮不羁看向譚雲山,說開始就開始,“我确實是一路從水底游過來的,因為我會閉氣之術,可在水下閉氣幾個時辰。至于現在是否還有水路能從護城河直通你家,我可以明确告訴你,有,但具體怎麽通的,我不清楚,因為我全程都在水底下,等浮上來的時候,已經在你家池塘了。”

譚雲山愣愣眨了兩下眼睛,最終接受了這個解釋。畢竟半人半蛇的妖怪都見過了,人可以在水底閉氣幾個時辰,好像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

豁然開朗的譚雲山見馮不羁仍看向自己,連忙把粥咽下去:“我沒其他問題了!”

馮不羁滿意點頭,他就需要這麽簡潔明确的态度。

“接着是你的,”看向既靈,馮不羁的面色就有些為難,似乎在思索從何處開始掰扯起,最後還是決定先問一下,“上古妖獸是什麽,你知道嗎?”

修行的未必通曉天地,捉妖的也未必知道前史,故而在講之前,還是要探一下對方的認知程度。

既靈茫然搖頭。從小到大師傅不單給她傳授了捉妖本領,也講了許多與妖有關的事情,但“上古妖獸”,她卻是從未聽過。

馮不羁料到了,畢竟是個小姑娘,要是什麽都知道才奇怪:“上古時期,世間妖魔橫行,且因天道不穩、宇宙方成,并沒有什麽力量來制約這些妖魔,所以這一時期的妖魔皆妖氣甚強,随便拿出來一只都能輕松吃掉現世所有妖怪邪魔……但在三千年前,已經穩定并且兵強馬壯的九天仙界終于決定清除這些妖魔,由天帝挂帥,圍剿進行了九九八十一天,最終所有妖魔盡亡,只有五個僥幸逃脫,分別是應蛇,崇獄,異皮,佞方,瀛天,而這五個也就被稱為上古五大妖獸。至于現世妖魔,都是自那次圍剿之後新生成的,妖力遠不如從前了……”

既靈聽得認真,卻也聽得艱辛,因為馮不羁每說一句,她就會冒出問題,說到下一句,又冒出新的,以至于她現在滿腦袋都是各種問題,恨不能攔住馮不羁別說了,好讓自己捋捋。

馮不羁也不知是聽見了她的心聲還是讀懂了他的表情,竟真的不說了,耐心等待。

既靈終于從一堆問題裏摘出兩個最基本的,若是這倆問題搞不清楚,那後面就更糨糊了:“九天仙界是哪裏,天上嗎?天帝呢,神仙的頭頭?”

馮不羁呆住,一臉不可置信。

好半晌,他終于受不了地一聲吼:“啥啥都不知道你修的什麽仙啊!”

既靈被震得耳朵疼,但又聽得出對方沒惡意,純粹是自然而然的情緒宣洩,畢竟性情外放和中氣十足不是什麽過錯,故老老實實道:“我沒說我要修仙啊。”

馮不羁頗為意外:“你捉妖不是為了修行攢功德好來日升仙嗎?”

既靈剛要搖頭,一直豎着耳朵的譚雲山先一步湊過來,一字一句道:“不,她是為匡扶正義。”

第 9 章

看見譚雲山被卷到水中時,既靈有片刻的空白,而後席卷而來的,便是害怕。

這怕不是因為妖,而是因為譚雲山。

一個普通人願意為捉妖做誘餌,且根本不是什麽武藝高強的傻大膽,就是一文弱書生,那最終讓他點下頭的,只可能是對自己的信任,所以絕對不能讓他有事。

這樣想的一瞬間,既靈便運氣而起,躍上飛檐亭。

立于亭頂,水面一切便一目了然。

那怪物上半身露出水面,是人,腰以下浸在水中,卻是蛇。然人的部分也比尋常人高壯許多,背生雙翼,面目猙獰,一頭赤發,眼珠在月下反射出詭異的光,嘴裏吐着信子;蛇的部分則有碗口粗,通體綠鱗,大半在水中,尤其卷着譚雲山的尾部已經全部沒入水下,只能通過與腰部相連的地方,隐約看出它水下的尾巴在拍打。

既靈當時腦子就嗡地一下,妖怪每一下拍打都讓她揪心。

什麽時候吟唱的淨妖咒都沒印象,等反應過來時,驟然變大的淨妖鈴已周身雷電環繞,砸向水中巨妖!

妖怪想躲,已大半個身子縮進水裏,但終究慢了最後一步,被淨妖鈴結結實實砸在了頭上,整個上半身立刻被這力道悶進水裏。既靈見狀即刻俯身準備躍入水中救譚雲山,不料水下黑影忽然抖了一下,随後便急速逃竄,動作之迅捷,在水面形成箭一樣的波紋。

既靈沒想到妖怪竟然還能動,以往被淨妖鈴砸到的妖怪就算不死也必定重傷,動一下都困難,更別說如此矯捷,但她也有自信,若此時能穩準狠的砸上第二下,必然可以将之制服,起碼是不會再這般活蹦亂跳了,捉起來也會更為容易。

但,她沒有時間。

确切地說,譚雲山沒有時間了。

看似糾結的抉擇,但既靈連一瞬都沒用,在黑影抖了一下之後,她便俯身沖入水中,待抓住被卷着的譚雲山時,蛇妖才游出不過二尺。

随身匕首刺入卷着譚雲山的蛇尾中,雖在水下,卯足了力氣的匕首還是将蛇尾狠狠紮透。妖怪吃痛,尾巴本能松開,既靈立刻拽住譚雲山往水面上游。可沒想到妖怪竟然轉身追了上來,就在既靈即将浮出水面的時候,一把抓住了她的左小腿。

既靈拖着譚雲山不能松手,水中更無法吟淨妖咒,便只能拼了命地用另外一只腳踹。好在妖怪追她是反擊的本能,但在抓住她之後怕也想起了被淨妖鈴砸的慘痛記憶——若換成人,也許可以從她不松開譚雲山的一點判斷形勢對自己有利,但作為妖,尤其這種并沒有完全化人形顯然也不混跡于人群的妖來講,情感什麽的都太複雜了,趨利避害才是本能——故而下個瞬間,便又松開爪子,逃竄去也。

浮出水面聽見譚雲山大口呼吸的瞬間,既靈才終于有了死裏逃生的慶幸。

送走譚雲山,既靈才将褲腿全部撕開,露出猙獰傷口。許是拖得時間太長,持久的疼痛成為習慣,感覺已經有些遲鈍了,沖洗的時候竟沒覺出多疼。直到傷口洗淨,敷上藥粉,那痛才又逐漸回籠,重新鮮明起來。

好在,只是皮外傷。

這對既靈來講是家常便飯,尤其剛下山那陣子,遇上妖就得見血,好在師傅留下的幾張藥方有奇效,按方配藥研磨成粉,不管是普通的外傷,還是染了妖氣的創口,都可痊愈如初,只不過時間上略有差異。

既靈這一次的傷口都不用想,必然妖氣入侵,故而她眼下覆的是驅除妖氣的藥粉。

果然,藥一敷上,疼痛之餘,就感覺創口不住往外冒涼氣,按照經驗。大約三天後,妖氣便可除根,到時再換創傷藥便可。

處理完傷口,既靈精疲力竭,反正也沒衣服可換,索性簡單擦擦幹,便直接躺進床榻,也不管仍沾在衣衫上的泥沙會不會髒了床,她現在只想休息。

不料剛沾上枕頭,門外便傳來丫鬟輕喚:“既靈姑娘,二少爺……”

丫鬟的聲音很低,似乎怕聲音太大擾了貴客歇息,故而後面的半句話既靈也沒聽清。

但不聽既靈也大概能想出來譚雲山派丫鬟過來幹嘛。不久前對方離開時,再三詢問“真的可以歇息了嗎,妖怪會不會追到屋子裏來”,反複确認後,才心有餘悸離開。眼下八成是翻來覆去睡不着,心又生疑,便派丫鬟過來再探探情況,萬一妖怪真的回來報複呢,第一個找的也是她,屆時丫鬟飛身回禀,他也好快快逃命。

想完這些有的沒的,既靈也已經開了門,然後就見小丫鬟将一疊衣物遞到面前:“二少爺讓找一身幹淨衣裳給姑娘送來,雖然是下人們的衣裳,但也是新衣,沒上過身的,還望姑娘別嫌棄。”

既靈臉上發熱,有點想去譚雲山那裏為自己的“以小人之心度二少之腹”負荊請罪。

可等丫鬟把衣服放好後,那熱又從臉上蔓延到心裏,泛起一層層暖。

“姑娘若沒其他吩咐,奴婢這就告退了。”“伺候更衣”的提議被婉拒,丫鬟也不堅持。

既靈點點頭,目送丫鬟離開,卻又在最後一刻追到門口,探頭出去輕聲道:“幫我謝謝譚……你家二少爺。”

丫鬟應聲而退。

譚雲山讓人送來的是一襲碧色裙衫,估計也不是他挑的,而是丫鬟們得令後,找了同她原本衣色相仿的一套。

少爺細心,丫鬟貼心。

其實也算不得什麽大事,但被妖怪煩亂了一晚上的低落、挫敗,就因這一套衣服,消了幾分壓抑,多了一絲輕快。

“既、既靈法師……”

剛把身體擦淨,衣裳換好,門外便又有人喚。

這次的來人是個家丁,也沒丫鬟那樣溫柔,直接敲了門板。

今夜這是怎麽了?

既靈疑惑地二度開門,就見家丁牙齒打顫,哆哆嗦嗦道:“法、法師,老爺請、請法師去茶廳說話。”

既靈滿腹狐疑,卻還是二話不說跟着家丁去了茶廳。

待到了地方,既靈才發現不是譚老爺找她,而是譚府全家出動,譚員外、譚夫人、譚世宗、譚雲山,悉數到齊,前二者坐于一進門正對着的主位,後二者則分坐于廳下左右兩側,肩膀正好對着門。聽見既靈進來,四人齊齊看向她。

既靈先喊了譚員外,而後依次和夫人少爺打了招呼,算是見禮。

譚員外的心顯然已經不在這上了,沒等既靈坐下,已迫不及待道:“我聽府裏的下人說,妖星現形了?”

既靈有點明白被連夜叫過來的原因了。

之前的打鬥雖然短暫,但動靜可不小,中庭附近的下人們雖不敢上前,卻肯定也躲在暗處觀戰。至于後宅這邊,看不見妖,然而肯定聽得見“哭”,那詭異的叫聲順着夜風,不知幽幽飄了多遠。譚家人必然驚醒,而後再找來下人一問,發現妖星竟然真的現形了,自然心裏忐忑,要找她來問上一問。

“是的,”既靈如實回答,“就在府中花園,借水而來,又借水而遁。”

譚世宗輕哼一聲,旁人沒聽見,但既靈聽得清楚,然而的确是她沒把妖怪捉住,也不怪別人這般。

相比之下,譚員外對既靈恭敬許多,雖也犯嘀咕,但仍十分委婉:“聽說法師當時就在那裏?”

既靈點頭,坦誠道:“它比我想象得更厲害,是我大意了,還連累二少爺落了水。”

譚員外根本沒接有關兒子的話茬,只急切追問:“這到底是何妖物?”

既靈眉頭輕蹙,卻仍依問作答:“現在還不能确定,只知它半人半蛇,尤喜水行,所以我懷疑槐城的大雨也同它有關,因為只有水漲起來了,它才能夠借着水……”

“那依法師看,它還會再回來?”譚員外不等聽完,便又用新問題打斷。

既靈暗自深呼吸,壓下火氣,而後重重點頭,一個字一個字咬得死死,盡力渲染恐怖:“必定再來。”

果然,譚員外臉上血色盡退,只剩慘白。

既靈這才覺得舒坦點,結果餘光就瞟到了譚雲山的皺眉。

既靈扭過頭,裝沒看見。

譚員外卻在這時起身,誠心給既靈施了個大禮。

既靈吓一跳,連忙也跟着站起來:“員外這是做什麽?”

譚員外高聲懇求:“還望法師救人救到底,斬了這妖星再走。”

既靈了然,原來是怕自己跑了:“員外放心,我既來了,哪有半路離開的道理。”

“那就好那就好,”譚員外長舒口氣,輕松不少,腰杆也跟着直起來了,“我這宅子就拜托法師了。”

說話聽音,鑼鼓聽聲。

既靈有點琢磨過味來了,原來擔心她跑是次要的,人家要舉家避難才是主要的。

“妖星已現,我等尋常人家哪還敢住在這樣的宅子裏,只能連夜避逃,還望法師體諒……”譚老爺知道自己做得不地道,但估摸着法師也不能跟他一般見識。

既靈當然不能,話都說得這麽客氣了,她再挑刺也說不過去,況且就算他們留下也幫不了什麽忙,萬一妖怪發狂再沖他們去,死傷更是不可想象。如果說在今夜之前她還有信心護他們周全,那現在……還是都跑了的好。

思及此,既靈真心道:“員外千萬別這麽說,原本我就應該提早告知危險,讓你們先行離開的。”

這話聽起來很熱乎,譚員外也頗為感動,立刻保證道:“不過法師放心,所有家丁丫鬟雜役都留下,聽憑法師差遣。”

“……”既靈剛起來的一點愧疚,又生生讓譚員外給作沒了。

逃命怕是這世上最能激發人精氣神的事兒。

不消半個時辰,譚員外、譚夫人連同譚世宗,一家三口帶着幾馬車財物,踏着夜色奔逃而去,堪稱風馳電掣。

目送幾輛馬車消失在茫茫夜色,既靈才回過頭來看譚雲山:“你真的不走?”

譚雲山兩手一攤:“我走了誰當誘餌?”

看似感嘆,實則細品,全是自豪。

既靈莞爾,無比認可地點點頭:“對,你特別重要,沒你不行。”

二人乘着小船回到中庭,及至水淺,船再無法前行,才下來步行回後宅,就見所有下人們一字排開,足足幾排,仍一動不動站在原地。

譚老爺走之前,将這些人叫到一起,三令五申,必須聽法師的話,如有違背,嚴懲不貸。下人們心中害怕,卻仍不敢不從,如今站在這空曠處,于清冷夜風中瑟瑟發抖。

既靈心裏憋悶,剛要說話,卻聽譚雲山先一步出聲:“法師說了,捉妖必須清淨,一切閑雜人等不得圍觀更不許插手,最好就別在宅子裏待着,免得擾了法師的捉妖陣——”

下人聞言愣住,繼而竊竊私語地議論起來。

好半晌,才有個膽大的仆役問:“二少爺,不讓我們待在宅子裏,那我們該去哪兒啊?”

譚雲山顯然早有打算,從容應答:“先去賬房處每人支十天工錢,然後願意去哪兒去哪兒,十天後再回譚府,若到那時還沒捉住妖,再支工錢再躲。”

下人們一時沒反應過來,因為這安排簡直跟享福似的,有工錢拿,還不用幹活,随便出去浪,平日裏都不敢想,尤其上一刻才被譚員外“訓過話”,這一個地下,一個天上,轉得實在太突然。

不知哪一個先反應過來的,撲通就跪下來,千恩萬謝,接着下人們紛紛效仿,磕頭感激。

既靈看得不是滋味,好在譚雲山似也不大适應,很快又道:“賬房只等一刻鐘,過時不候,想支工錢的趕緊。”

這話比什麽“免禮”都好使,下人們一哄而去,片刻,這處就空寂下來了。

既靈擡眼看譚雲山,故意調侃:“我怎麽不記得自己說‘捉妖必須清淨’?”

譚雲山目不轉睛地望着他,語重心長:“不用非得說,我懂你。”

既靈:“……”

一個時辰後,最後一個下人離開譚家,至此,只剩既靈和譚雲山。

徹底空下來的宅子在夜色下靜谧無聲,透着詭谲。

二人回到後宅,譚雲山堅持先送既靈回房。雖然他能起到的“保護”作用實在有限,但既靈也沒和他争,任由他跟着到了房間門口,結果進屋後轉過身來準備關門,就見譚雲山一動不動站在門外,沒半點離開的意思。

既靈微微挑眉:“嗯?”

譚雲山撐了一晚上的“凜然之氣”終于垮下來,可憐兮兮道:“現在可以吃東西了嗎?”

既靈動搖,那個“行”字幾乎要沖出口了,最終還是被用力咽下:“水沒退,就表示它還會再來。你回屋好好睡一覺,醒了就不餓了。”

“……”譚雲山從沒聽過這麽不負責任的說法。

但法師發話了,他又已經為捉妖付出那麽多,若在此時功虧一篑,也不甘心。

終于,譚雲山咬咬牙,伸手到背後把腰帶抓緊一些,勒住肚皮,字字血淚:“嗯,我這就去睡覺。”

譚二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其實他也沒睡踏實,翻來覆去淨是噩夢,什麽被妖怪追啊、被水溺死了、被雷劈了諸如此類,甚至在夢中他也知道那是夢,但就是醒不了,而且夢中的恐懼感似比現實還要強烈,及至蘇醒,仍心有餘悸,汗水則早已浸濕床褥。

整三天三夜沒吃飯,讓譚雲山餓得想抓狂,什麽睡一覺就不餓了,騙子!

但他又實在沒抓狂的力氣,故而表現出的只有頭重腳輕,步下虛浮。

晃晃悠悠來到既靈房間,未等敲門,就順着門縫嗅到一絲血腥氣。

譚雲山一驚,瞬間打起精神,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下撞向門板!

咣——

巨大撞擊聲震得譚雲山耳朵嗡嗡,門板……紋絲不動。

咣——

咣——

譚雲山又一連撞了幾下,及至肩膀疼到快沒了知覺,門板終于……被從裏面打開。

既靈站在門內,一臉茫然。

她的身後,屋內幹淨整齊,無任何異常。

“那個……我聞到血腥味,還以為你出事了……”平白無故撞半天門,譚雲山連忙解釋。

既靈終于明白怎麽回事了,忍着笑道:“再着急,也別和門板較勁,又撞不開。”

譚雲山從調侃裏聽出既靈領情了,正想應幾句,忽然又聞見了血腥味,當下越過既靈肩膀仔細打量房間,終于在桌案上發現一個奇怪茶盞。

現下他倆“相依為命”,譚雲山也就不見外了,沒等既靈邀請,便徑自進房來到桌案旁邊,這才看清那淺淺茶盞裏盛滿鮮紅色的“水”,通體銀色仿佛上了層霜的淨妖鈴被泡在其中,不知道的還以為在拿它泡茶。

“這是做什麽?”他問。

既靈轉身過來,解釋道:“法器自帶驅邪之力,但若能以适宜之途滋養,則法力倍增。”

譚雲山看着那一小碗刺目的“水”,總覺得既靈避重就輕:“何謂‘适宜之途’。”

既靈在桌案旁坐下,歪頭掰手指頭數:“這就多了,煉丹爐裏燒,清泉水下澆,烈日炎炎曬,月色朦朦……”

“打住,”譚雲山才不會被她的顧左右而言他帶偏,“就說你這個。”

“哦,這個啊……”既靈清了清嗓子,“這個叫淬術,就是說把法器這樣泡上三個時辰,法器就會在原有的法力基礎上再多一層法力,當然打起妖怪來也就更厲害了。”

“嗯,解釋得很詳細,”譚雲山邊點頭邊在既靈對面坐下,然後隔着桌案微笑看她,“所以究竟是泡在什麽裏?”

既靈抿緊嘴唇,半天,才以極小聲音飛快咕哝一句:“修行之人的血。”

“……”譚雲山就知道這裏面有蹊跷,難怪在門外就聞到了血腥氣,整整一茶盞啊,能聞不着嗎!

眼見着譚雲山變色,既靈連忙道:“沒你想得那麽嚴重,你看着茶盞多淺,幾滴血下去就滿,不礙事的。而且我已經很占便宜了,我的法器這麽小,泡茶盞裏就足夠,你說那些法器大的捉妖者,像用板斧的啊大刀的啊銅鑼的啊,要想用這個辦法,非得把血流幹了不可。”

譚雲山不關心別人,那些素未謀面的人就算用缸泡法器他都不管:“摻水了嗎?”

既靈被問一愣,下意識到:“怎麽可能,那就不頂用了。”

很好,所以整一茶盞,八分滿,都是血。

就像既靈說的,這幸虧她的法器小,若她的法器再大點……譚雲山頭疼。

既靈遮掩半天就是不想吓到譚雲山,畢竟二少爺已經餓得十分虛弱了,再聽這些,恐扛不住。沒想到對方非打破砂鍋問到底。

現在都講清楚了,二少爺也總算扛住了,只是表情好像不大妙。

既靈下意識把左手手臂藏到背後,企圖讓該話題就此打住。

譚雲山雖然餓得頭昏眼花,但在知道自己對着一茶盞鮮血時,已元神歸位,更勝從前,故而立刻就捕捉到了她的小動作,當下身體比腦子更快一步動起來,等回過神時,已越過桌案抓住了既靈胳膊。

既靈吃痛,“哎呦”一聲。

譚雲山下意識松手,但也已經看清了對方藏在袖口中的小臂上包紮的布條。

“一個妖怪而已,捉不到就捉不到了,又能怎樣,非對自己下手這麽狠嗎?”譚雲山知道自己為什麽煩躁了,心疼一個小姑娘這麽把自己往外豁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想不通緣由。

“驅魔降妖,匡扶正義……”

“停。”譚雲山翻來覆去聽這幾句話,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了,索性換個問法,“天底下的妖有多少?”

既靈怔住:“哪裏數得清。它們雖然是妖,但也和人一樣,有生有死,換句話說,每天都有妖怪因為各種理由死去,也有機緣到了的新妖怪出來……”

“這就是了,”譚雲山定定看着她,企圖說服這位執拗姑娘,“天底下那麽多妖怪,你就是捉一輩子都捉不完,那捉不到這只又怎樣?”

既靈也看他:“槐城人會遭殃。”

譚雲山問:“和你有關系嗎?”

既靈點頭,沒半點猶豫:“我遇見了。”

交涉失敗,譚雲山無力地趴到桌子上,絕望。

既靈小心翼翼把茶盞挪到安全地帶,才後知後覺奇怪起來:“我在幫你家捉妖怪,你怎麽反倒勸起我來了?”

譚雲山依舊沉浸在“孺子不可教”的抑郁裏,悶悶不樂:“這是兩碼事。你幫我家捉妖,我當然感謝你,但你這種為了捉妖怎麽禍害自己都行的想法就是不對的,必須糾正。”

既靈理解不了譚雲山的百轉千回,在她看來,這就是一碼事。不過無所謂,說服不了彼此就說服不了,反正他倆是協力捉妖,又不是同堂論道。

況且,譚雲山話裏話外的“替她着想”,她是感受得清清楚楚的,無論想法合與不合,對于善意,既靈總是心懷感激。

遙想……其實也不遙遠,就幾天前,他倆還掐得針尖對麥芒呢——既靈想起初遇時的種種,莞爾。誰能想到,現在,他們倒成了彼此唯一的陪伴。

看着又氣又餓眯着眼趴桌上的譚雲山,既靈悠悠道:“我下山兩年半,這是第一次,捉妖的時候有了個伴兒。”

譚雲山掙紮着擡起眼皮,輕哼:“感覺如何?”

既靈歪頭想想,雖然這個伴兒外強中幹、性子死慢、不分場合附庸風雅還總願意想些有的沒的,與她幾乎無一處相合,但……

“還湊合。”既靈點點頭,彎下眉眼。

意外的,譚雲山挺喜歡這個答案,頓時渾身舒坦,連餓都好像沒那麽難捱了。

第 8 章

沒用公子輾轉反側一夜,最終還是為了野姑娘……不,為了這一槐城的百姓,決定豁出去了。

彼時既靈已經退而求此次,從自己身上下手了,哪知道正坐在譚家中庭花園的飛檐亭頂上納清排濁,向着成為最甜美誘餌的方向努力呢,譚雲山就腳步匆忙地趕過來了,然後站在飛檐亭的幾步開外,仰頭毅然決然道:“讓我來。”

既靈立刻從善如流,生怕多說一句話都會讓譚二少反悔。

可如今,譚二少已經爬上飛檐亭頂盤腿而坐、吐氣納息三天兩夜了,既靈終于沒忍住,于這第三夜的黯淡月光裏,問出了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怎麽就……突然改了主意呢?”

已經三天兩夜粒米未沾牙的譚雲山還以為自己在元神恍惚中出現了幻聽,勉強定了定神,才發現是既靈在和自己說話,氣若游絲道:“你怎麽不等我餓死了再問……”

譚雲山的聲音氣息微弱,怨氣卻沸騰,哪還有一點往日的風度翩翩。

既靈想樂,又覺得不太厚道,于是努力抿緊嘴唇,好歹算是忍住了。不過等笑意過去,又有點對譚雲山刮目相看。

誘餌者,即以自身精氣引誘妖怪來捕食。但世間人豈止千萬,憑什麽妖不去捕食別人偏要來撲你,那就需要這個誘餌的精氣比旁人更清,更純,更甜美。說起來好似很高深,實則做起來并不複雜。人的精氣于體內運行,既有清氣,亦有濁氣,清氣乃人至純元氣,濁氣乃五谷雜糧在腹中消解所生之氣,普通人清濁相混,故而妖在吸取精氣時,也只能清濁一并捕食,但若此人不吃東西,只喝清水,那漸漸濁氣排空,腹內便只剩清氣了,若還能打坐冥思,集天地日月之精華,那這清氣便會愈發純淨,對于妖怪來講,也就愈發甘甜。

譚雲山要做的便是這個。

如今,他已三天兩夜未食,只喝清水,除中午回房稍事休息外,其餘時間皆在飛檐亭頂屏息打坐,集天地靈氣,攢日月精華。唯一可惜的是槐城仍不見日頭,只夜裏偶有幾片雲散開,露出月光。

但若和這一城的人相比,譚雲山現下可謂是最招妖怪喜歡的了,也多虧槐城地靈人傑,周邊沒什麽雜七雜八的小妖,否則還沒到等來真正大妖,譚雲山就已經被小妖們瓜分了,哪裏還容得他打坐到如今。

“長痛不如短痛……”

悠悠男聲打斷了既靈思緒。

她坐在回廊欄杆上側着頭向上往,見譚雲山仍閉目打坐,只嘴唇微動,仿佛料定了既靈聽得清楚。

“與其提心吊膽的活着,倒不如迎頭而上來個痛快。”

明明該是堅毅慷慨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優哉游哉,跟鬧着玩兒似的。可偏偏這樣的譚雲山,在淺淺月色的籠罩中,竟讓人覺出一絲仙氣。

既靈甩甩頭,懷疑自己陪着打坐這麽久,也有點迷糊了。

“你不怕死嗎?”她問譚雲山。

這也是當初被一口拒絕後,她沒再執着說服譚雲山做誘餌的原因。命是人家自己的,鬥嘴的時候她可以怎麽痛快怎麽說,但落到真章,誰也沒有權利讓別人把命豁出去。

“怕。”譚雲山的回答意外幹脆。

既靈愣住,正迷糊,就聽譚雲山繼續道——

“但我更怕惦記。反正妖怪來了,不是他把我弄死,就是你把她弄死,總會有個結果。我不喜歡一直惦記着一件事,忘又忘不掉,舍又舍不下,煩。”

所以“不煩”,是要排在“活着”前面的?

既靈完全沒辦法理解譚家二少爺的追求。

但話說回來,她可以為了降妖伏魔舍命,譚雲山自然也可以為了消愁舍命,人各有志,也輪不到旁人來指指點點。

“明天就有結果了,”既靈給誘餌打氣,“這樣修行三天三夜,體內濁氣會徹底排出,清氣溢滿,到第四日,便是精氣最清最盛之時。”

“你的意思是明日天一亮,妖怪便随時可能出現?”譚雲山沒被安慰,倒開始汗毛直立了。

既靈連忙安撫:“不用緊張,最快也要到明天傍晚,妖都是晝伏夜出,晚上才是它作惡的時候。”

譚雲山松口氣,還好,還有一整夜和一白天可供喘息。

啪嗒。

啪嗒。

潮濕夜風裏忽然傳來踩水而行的聲音。

譚雲山剛放下的心驟然提到嗓子眼。

既靈則早在聽見第一聲的時候站起身來,踩着回廊欄杆往外望。

聲音是從郁郁蔥蔥的樹叢後面傳過來的,由遠及近,逐漸清晰,間或還有絲絲拉拉的剮蹭聲,聽得人不寒而栗。奈何樹影幢幢,觸目所及皆一片漆黑幽暗。

譚雲山有點慌地看向既靈,無聲控訴——你不是說明夜才會來嗎?!

自古慷慨就義易,從容赴死難,雖然之前告訴既靈自己願意豁出去的原因時,話說得漂亮,也的确是心中所想,但等真到了這一刻,還是會本能地恐懼。

既靈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沖着譚雲山擠眉弄眼,希望對方能懂——我哪知道它不按路數來!

“眉目傳情”間,聲音已然近了。

更近了。

近到那腳踩淤泥濺起的水聲仿佛就在耳畔。

既靈和譚雲山不約而同重新看向樹影深處,只聞其聲不見其形,讓他倆一齊渾身緊繃,頭皮發麻。

嘩啦——

樹影被猛然撥開,月色下一人形黑影顯出輪廓,與此同時高聲抱怨:“哪個不長眼的說園子裏水退了,別讓我逮着,逮着就扒你一層皮!”

來者,譚家大少譚世宗也。

既靈終于松弛下來,雖然她不喜譚世宗,但相比至今仍不清楚何方神聖的兇妖,這位大少爺也沒那麽惹人厭了。

譚雲山比既靈反應更快,在聽出是譚世宗聲音後,便低笑出聲,語氣切換之自然仿佛之前差點被腳步聲吓得坐不穩的那位不是他:“大哥,你這是罵誰呢。”

“還不是那些奴才。”譚世宗餘怒未消,一邊往回廊飛檐亭這邊走,一邊恨恨念叨,“我要劃船過來,非說什麽園子裏水退得差不多了,撐不住船,勸我走路,這倒好,走了我一腳泥!”

園子裏的水的确退了一些,雖然池塘仍一片汪澤,但花園這半邊已經隐約露出些地面,撐船是肯定撐不住的,但若是步行,那也必然要踩泥蹚水。下人沒騙譚世宗,不過應該也沒把話提醒全,至于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就值得琢磨了。

飛檐亭在回廊盡頭,探于池塘之上,但回廊倒是同花園連通,故而譚世宗先行翻欄杆入了回廊,才氣哼哼向譚雲山這邊走來,每走一步,就啪一聲,及至抵達既靈身邊,已在回廊裏印下一串泥腳印。

同一時間,譚雲山已順着亭柱滑下來,擺好迎接姿态,待譚世宗來到跟前,立刻有禮道:“大哥深夜至此,是有事要提點雲山嗎?”

譚雲山這話可給足了譚世宗面子,若不是他語氣親切,而非谄媚,既靈簡直要懷疑他欠譚世宗錢了。

譚世宗顯然已經習慣了譚雲山這般恭敬,受用之于,很自然擺擺手:“捉妖之事我又不懂,就是好奇,過來看看你瞎折騰什麽呢。”

譚雲山笑笑,沒急着答話。

果然,譚世宗緊接着就一臉興味地圍着譚雲山繞了一圈:“我聽下人說你三天沒吃東西光喝水了?真的假的,也沒見怎麽瘦嘛。”

譚雲山半開玩笑道:“底子好。”

譚世宗竟真的上手捏了捏他的胳膊。

兄弟二人都是颀長挺拔的身量,相比之下,譚世宗更壯些,這一捏也不知道下了多大力氣,生生讓譚雲山皺了一下眉,但很快,又恢複平和。

譚世宗沒注意,既靈可看得清清楚楚,簡直想一腳踹譚世宗臉上。

就算譚雲山身體底子好,餓兩天看不出太大變化,但自己弟弟為了給全家消除妖孽在這兒忍饑挨餓呢,親哥就過來說這話?

譚世宗說了句“還真行”,顯然很滿意弟弟的“底子”,就像一個長輩在檢驗晚輩似的。末了又和譚雲山講了一些有的沒的廢話,才終于心滿意足,拍拍弟弟肩膀:“看你挺好我就放心了,至于妖這個東西,你信,它就有,不信嘛……總之,差不多就行,別太拼命。”

譚雲山低眉順目,俨然尊敬大哥的好弟弟:“知道了。”

譚世宗四下看看,再無什麽新奇東西,最後和既靈說了句完全不走心的“法師也辛苦了”,便轉過身,打道回府。

既靈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這位到底來幹嘛。你要說他有多大惡意吧,也未必,雖然他明顯并不信“妖星入宅”這一套,但也并沒有冷嘲熱諷或者話裏話外趕她走的意思,或者說,人家譚大少從始至終都沒怎麽正眼看她,反而是和譚雲山饒有興致聊了半晌……

“別琢磨了,”譚雲山重新爬上亭頂,無奈地笑,“他就是過來看看熱鬧。”

既靈恍然大悟。

難怪譚世宗一到這邊就東瞅瞅西看看,還問譚雲山一些有的沒的,現下想來,可不就是哪有熱鬧往哪湊,湊近了還要打聽一番的架勢嘛。至于他那些讓人不舒服的言行做派,倒也不像故意為之,更像是平日裏便和譚雲山這般說話,帶着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輕視和随意,加上譚雲山還挺配合,久而久之,就成了習慣。

“你哥真閑。”既靈只總結出來四個字,卻帶着無盡的嫌棄。

譚雲山自然聽得出,淡淡幫譚世宗辯白:“他沒壞心。”

既靈毫不留情向亭上翻個白眼:“也沒安好心,不,人家根本就沒把你當回……”意識到自己說漏了,既靈趕忙閉嘴。

譚雲山片刻呆愣,但很快反應過來,好笑道:“怎麽不說了?”

既靈咬了下嘴唇,簡直想把自己拍死。

譚雲山難得窮追不舍,只是清朗的聲音在夜裏聽起來不像審問,倒像誘供:“從實招來吧,都在槐城客棧裏打聽到什麽了。”

“你怎麽知道!”既靈驚訝擡頭,她确實和譚雲山說過自己投宿在槐城客棧,可問店小二打聽譚家這事,譚雲山不可能知道,除非他未蔔先知。

譚雲山嘆口氣,道:“因為你自打從客棧收拾完包袱回來,不管看我的眼神是嫌棄還是厭煩還是平和,底下都藏着一絲慈悲。”

既靈下意識摸上自己眼皮,不至于吧……

譚雲山一見她的表情,就知道不用再問了,按照槐城客棧的信息集散速度,八成整個譚家祖上幾輩都已經被既靈了解了個底兒掉。

“譚夫人不是我親娘,爹應該是我親爹,但他覺得不是,我也沒轍。”明明挺心酸的事情,從譚雲山嘴裏說出來,雲淡風輕的就像在說“我有點餓了”。

既靈原本被追問得有些狼狽,不知如何脫身,哪成想譚雲山主動說了,還一說就直奔核心,且無沒半點遮掩或者羞于啓齒的意思,那叫一個坦然。

“你不會……難受嗎?”既靈想半天,也沒想出更委婉的詞,只能實話實問。

“難受什麽?”譚雲山在亭頂仰躺下來,手枕在頭後,“難受我爹懷疑我不是親生,還是我哥不把我當回事?”

原來他不糊塗。

原來他比誰都清楚。

“如果你要聽真話,”譚雲山望着被雲遮住一半的月亮,悠悠道,“真的還好。”

既靈茫然眨眼:“還……好?”

“對啊。孝順父母,尊敬兄長,寒窗苦讀,聽話乖巧,我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不歸我管了,只能順其自然。結果是好的,皆大歡喜,結果不好,我也問心無愧。”

譚雲山并非故作堅強,他聲音裏的坦然和平告訴既靈,他是真這麽想的。

既靈傻眼,對此她無話可說,只剩佩服。

【人家譚二少都想得開,一天天該吃吃該喝喝該樂樂……】

驀地,耳邊響起店小二曾經說過的話。

既靈想回去再塞給他一錠銀子,以表達自己竟然懷疑他的慚愧。

“怎麽又不說話了?”遲遲沒等來回應,讓自說自話的譚雲山有點孤單。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既靈如實相告,“想得開是件好事,若所有人都像你這樣,世間會少掉一大半糾葛……”

譚雲山一聽就知道有轉折:“但是?”

“但是不對。”

果然。

“哪裏不對?”譚雲山耐心求教。

既靈想了想,為難搖頭:“我也說不清楚。按理說想得開沒錯,但你這樣會不會想得太開了,畢竟是大事,怎麽能這樣随意對待?”

譚雲山看着天上的一半月亮,不再言語。

既靈以為他在琢磨自己的話,哪知道等半天,等來一句——

“我真的餓了。”

可憐兮兮,幽幽怨怨。

既靈沒好氣地笑,之前的嚴肅一掃而空:“都和你說了,再堅持一天就好,明日妖怪必來。”

譚雲山現在看着月亮都像餅,哪怕是只剩了邊沿的:“餓成這樣,就算他來了,我也沒力氣跑了,多危險。”

“放心,有我保護你呢。”

“……”

話是好話,可聽在心裏怎麽就有點不是滋味?他好歹也是七尺男兒……

嗚……

嗚哇……

譚雲山心裏一緊,騰地坐起來,七尺男兒什麽的先放一邊,這是什麽聲音?!

嗚哇——

嬰兒……在哭?

猛然意識到了什麽的譚雲山頭皮炸裂,下意識就要翻身往亭下蹦,可手剛撐住,腰間驟然傳來巨大阻力,一低頭,就見一截灰綠色的不知什麽東西竟已經将他的腰死死纏住!

譚雲山立刻用手去抓,奈何那拳頭粗肉滾滾的東西通體滑膩冰涼,覆滿細鱗,根本不為抓撓所動。譚雲山情急之下摳劈了一片指甲,指甲掀開生生露出血肉,一下子鑽心的疼。可就在這個瞬間,他忽地騰空而起!

等他反應過來是被妖物卷至空中時,人又被重重甩下!

臨落水之前,譚雲山胸膛中只劇烈翻滾着一個念頭——不是說好明天才來的嗎!!!

譚府的池塘旱時已是一人多深,如今更是不見底,譚雲山只覺得眼前一黑,人已落入池塘,頃刻間周身沉重,冰涼的泥水湧向眼耳口鼻!

似乎哪裏又傳來“撲通”一聲。

譚雲山無暇顧及,只努力閉息,盡可能不讓自己被嗆到,延長水下時間,與此同時摸向腰間,無奈,那滑不溜丢的禁锢仍在。

譚雲山絕望。

這或許是個蛇妖,又或許是旁的什麽,但他已經無緣得見。別說他不清楚既靈的本事,就算既靈有能耐在地上捉妖,到水裏也該另當別論了,何況他又不是沒見過既靈落水,那位法師的水性頂多就是讓自己不至于淹死,救人尚且勉強,遑論在水中打鬥捉妖。

咕咚。

身體驟然沉浮,讓譚雲山不小心被灌進一口水。泥水腥臭,讓人想吐,可譚雲山只能生生咽下,繼續艱難屏息,與此同時睜開眼睛,努力忍着刺痛去看四周,然而很快,他又放棄地重新閉上。

池塘……現在該叫泥塘了,因為妖怪的攪和,池底泥沙上湧,加之夜色朦胧,就算在水下把眼睛瞪裂了,依然只是漆黑一片。

身體在水中的沉浮越來越猛烈,晃得譚雲山想吐,顯然妖怪在劇烈運動,也不知和既靈纏鬥如何。但他現在能夠斷定卷着他腰的這一截,肯定是妖怪尾巴,因為自己随着他的運動甩來甩去,沒露出過水面,倒是用身體拍打過數次塘底淤泥。

也只能想這些有的沒的了。

不,或許連這些有的沒的都想不了多久了。

譚雲山明顯感覺到胸口發悶,思緒越來越飄,像散開的霧……

嘩啦——

驟然而來的風和空氣讓譚雲山的元神咻地重新聚到一起,甚至還沒張開眼睛,他便本能地大口呼吸,第一次感覺到,活着真好。

終于把氣順過來了,譚雲山才張開刺痛的眼,發現自己仍泡在水中,正被既靈手臂勾着脖子,前者奮力往回廊那邊游,他也便跟着往回廊邊漂。

但如今自己已經醒了,自然不用姑娘怎麽辛苦了,譚雲山立刻道:“我自己來就行。”

既靈一言不發地松了手,徑自游向回廊。

及至二人都上了回廊,譚雲山才發現渾身濕透的既靈氣喘籲籲,一臉狼狽,自然,面色也好不到哪裏去,眼底滿是挫敗和懊惱。

饒是如此,她開口的第一句話還是問譚雲山:“沒事吧?”

譚雲山生平第一次離死亡如此之近,說不心驚肉跳是騙人的,畢竟當時答應做誘餌,也是相信了既靈的本事,故而被這樣一問,便戚戚然聚起那根血肉模糊的指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既靈一驚:“妖怪弄的?”

譚雲山思前想後,覺得還是要如實相告:“摳它摳的,也應該算它弄的吧?”

既靈松口氣,若是妖怪弄的,就要考慮是否侵入妖氣,若是自己摳的……

“跟我來。”她嘆口氣,轉身便走。

譚雲山不知何意,快步跟上。

既靈帶譚雲山回了自己的客房,而後打來一盆清水,先是将譚雲山那根手指頭上的血污沖幹淨,然後才在傷口上灑下白色藥粉,包紮嚴實。

一切妥當,既靈才淡淡舒口氣:“三天後拆了就行。”

譚雲山将信将疑:“三天就能長好?”

既靈搖頭:“三天指甲就徹底掉了。”

譚雲山:“……”

既靈看着譚雲山瞪大的眼睛,露出上岸後的第一個笑,終于補完後半句:“但會再長出新的。”

譚雲山挑眉:“完好如初?”

既靈搖頭。

譚雲山欲哭無淚。

既靈道:“更勝從前。”

譚雲山:“……你非要這麽半句半句說嗎!”

沉重的氣氛有了一絲緩和,譚雲山這才聽見既靈不甘心地咕哝:“差一點就能收了它了。”

譚雲山對這個“差一點”持懷疑态度,畢竟自己可是在鬼門關轉了一圈:“最後不還是讓它跑了。”

既靈不語。

好半晌,久到譚雲山以為她不會還嘴了,才聽見一句幽幽的——

“因為你在水裏。”

譚雲山怔住。

因為他在水裏,所以耽誤她捉妖了?不不,應該是因為他在水裏,所以面臨捉妖或者救他,她只能選擇後者……吧?

譚雲山正在兩種推測間徘徊猶疑,就見既靈已經從包袱裏拿出另外一個小瓷瓶,但拿出之後沒動,只靜靜看他。

譚雲山心領神會,這是姑娘要上藥了,讓他“非禮勿視”……等等,她也受傷了?

譚雲山後知後覺地打量既靈,終于發現她左邊下面的裙擺已經被撕去一片,連帶着褲腳也被扯爛,受了傷的左小腿在破布裏面,傷口猙獰,但不再流血,甚至已經被池塘水泡得有些發白,只被扯爛的布上,一片暈開的血紅。

自己還跟人家亮手指頭上的傷呢,和對方的一比,譚雲山簡直無地自容。

【放心,有我保護你呢。】

這是既靈說過的,結果這位姑娘,說到,做到。

第 7 章

送走既靈後,譚雲山回去和家人一起用膳,但實際上他幾乎一口沒動,只等家人都吃完,才将整夜經過原原本本道來。

譚夫人聽到一半就覺得不舒服,起身回屋,剩下譚員外和譚大少,聽是聽完了,只是剛吃下的早飯有點往上翻湧的趨勢。

譚雲山沒動筷也是這個原因,一想到那滿地血水,不成人形的皮囊,他就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更要命的是,這世上有件事,叫後怕。

譚雲山在當場看見屍體爆出血水的時候,滿心滿眼只是震驚和沖擊,等到回來給爹和大哥講的時候,就覺出瘆得慌來,及至講完,心底涼意終是醞釀成了層層恐懼,而那吃不下飯,則徹底成了反胃惡心。

眼看着爹和大哥要吐,譚雲山先一步告辭回房,這才逃過一劫。否則父子三人必然要一起翻江倒海,場面實在太過兇殘。

不知哪個丫鬟在譚家二少的房內擺了一盤果子,譚雲山跟看見救星似的,進屋後立刻拿起一個放到鼻下用力嗅。清新芬芳的果香漸漸驅散了殘留在記憶中的血腥惡臭,終是讓譚雲山的胃裏平靜下來。

折騰一夜,躺到床榻上時,才覺出通體疲乏。他将果子放到枕邊,以鞏固凝神定氣之效,後在似有若無的果香中,慢慢閉上眼睛。

哪知道一閉上眼睛,那陳家花園中的場景便如走馬燈般重現。爆裂的屍體,吓丢了魂的官差,手微微顫抖的仵作,險些話都說不利索的劉大人,以及,冷靜的既靈……

世上有沒有妖這個事情可以重新商量,但這位既靈姑娘,絕對擔得起一個“勇”字——即将會到周公的前一刻,譚雲山還在不無欽佩地感慨。

槐城客棧,二樓客房。

店小二站在對着他托盤中飯菜眼泛渴望卻又不住幹嘔的既靈面前,一臉糾結:“姑娘,你到底是想吃還是想吐啊……”

想吃,他放下飯菜就走,想吐,那就趁早別糟踐糧食了。

在矛盾中徘徊掙紮的既靈,最終認命:“不吃了,對不住。”

飯菜是她讓人準備的,覺得折騰一夜,必然要好好填飽肚子,哪知一聞到菜味,尤其裏面還有一個肉菜,她就後知後覺反胃起來。

她一個捉妖者被妖弄得食不下咽,譚雲山卻在見到血水時赫然有幾分鎮定,兩相對比,真讓自己汗顏——既靈回憶起陳宅中的場景,不無慚愧地想。

店小二不知既靈心思,只覺得從昨夜到今日,這位女客的所作所為都讓人費解,便好奇道:“姑娘,你這好端端出去,濕漉漉回來,急吼吼要吃飯,送來了又不動。我多嘴問一句不該問的,你昨夜到底出去幹嗎了?”

既靈自然不可能從頭到尾給他講,但又沒必要說謊話,于是黛眉微挑,半認真半玩笑道:“捉妖。”

果然,店小二一臉不信。

既靈也不在意,只讓小二把飯菜撤下去之後再幫忙送幾桶熱水過來。

小二手腳麻利,熱水很快送抵,既靈終于可以擦幹淨身體,連帶着舒舒服服洗了個頭,泡了個腳。

換上最後一套幹淨衣服的時候既靈虔誠祈禱,可千萬別再掉水裏了。

自打進這槐城,妖沒捉到,光泡水了,如今手腳都是皺的,饒是風餐露宿慣了的她,也沒遭過這罪,簡直替自己心酸。

換好衣服,人卻困了,既靈索性和衣而眠。

這一覺,就睡過了晌午。

昨日白天就沒退的水,如今仍然沒退,昨夜便停了的雨,倒一直停到現在。

既靈坐到窗邊,于午後的帶着潮氣的微風裏,思緒漸漸清明。

半柱香之後,收拾妥當的既靈背着包袱走出客房,扶着欄杆對下面大堂裏正坐在櫃面上的小二道:“店家,退房。”

小二百無聊賴地打着瞌睡,被這清亮一聲喚精神了,立刻就近跳上沒被淹的樓梯,噔噔噔跑上來:“姑娘,準備出城了?”

既靈把銀子放到小二手裏:“不,去城中。”

譚家在槐城正中,去那邊,就相當于往槐城更深處紮了。

但小二不知道既靈的打算,只覺得這就是作大死,簡直要語重心長了:“姑娘,雨雖然停了,但水一直不退,怎麽看都是異像。老話說得好,天有變,地有災,異像之中生禍害。你是外地人,我才對你說實話,這槐城,分明就是進了邪祟了。”

既靈原本只是敷衍着,左耳進右耳出,可聽到最後小二那樣篤定的語氣,倒有些疑惑:“邪祟?你親眼見着了?”

不料小二立刻拼命搖頭:“要真見着我哪還有命站在這裏和姑娘說話。”可否認完,他又稍稍湊近些,壓低聲音道,“但是有人見到了。”

既靈心裏一緊,立刻問:“誰?”

小二對于成功勾起既靈的好奇頗為得意,壓低的聲音裏染上一絲消息靈通的自豪:“城裏的陳家死人了,結果縣太爺帶着仵作衙役趕過去的時候,剛要收屍,那屍體的骨頭血肉五髒六腑就化成了血水,最後只留下一層皮。在場所有人都看見了,這事千真萬确。你說這麽邪性的事兒,能是人幹的嗎?”

既靈面上聽得認真,心裏卻哭笑不得。還以為有什麽新線索,敢情是這事兒。可轉念又一想,夜裏剛發生的事,而且知縣肯定明令下面不許說了,竟還能半日便傳到這客棧裏,若不是槐城人嘴太快,就是店小二真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驀地,既靈心下一動。

猶記得剛投宿時掌櫃說過的,槐城人世代居住于此,所以各家各戶間都認識相熟。現在想來,确是大實話。若再加上消息傳播的速度如此之快,那恐怕整個槐城,都藏不下什麽秘密……

“小二,”既靈也不自覺壓低聲音,若是這會兒來個人,八成會以為這二位在謀劃什麽見不得光的事,“知道城中的譚員外家嗎?”

“當然,”小二想也不想,仿佛回答得慢一點都有損他剛剛塑造起來的消息靈通形象,“槐城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

既靈點點頭,就知道自己問對人了:“能給我講講嗎?”

“講什麽?”小二終于有了點警覺。

既靈擺出一副坦蕩神态,就好像只是随意聊聊閑話:“就他們家都有什麽人啊,在槐城裏名聲如何啊,諸如此類。”

小二有些為難地皺起了臉:“你打聽這些做什麽?”

既靈未答,只伸手去包袱裏掏了一錠銀子,塞到對方手裏。

小二悄無聲息将銀子揣進懷裏:“其實為什麽打聽也不重要,既然你問了,那我就給你講講。”

既靈愈發欣賞他的“幹脆利落”。

客棧裏沒人,掌櫃也在屋裏半睡不醒的休息,按理說就算站在走廊上講也無妨,但畢竟是別人家的閑話,最終二人還是回到了既靈房間。

“其實譚家雖然是大戶,但真講起來也簡單,”關好門,小二便知不無言了,“譚家世居槐城,祖祖輩輩都是城中富貴大戶,但就是一直人丁不旺,五代單傳,到了譚員外這一輩,終于有了兩個兒子,不過……嗨,是不是的,也說不清楚,反正現在兩位少爺都還沒娶親,所以譚府上下就這麽四位,其餘便是家丁奴仆了。”

“什麽叫是不是的,也說不清楚?”既靈皺眉,聽話最怕聽半截,尤其小二還刻意在此處欲言又止,簡直就像說書的偏要留個扣勾着你似的。

小二嘆口氣:“這種事情,你也知道嘛,就算傳得再有鼻子有眼,畢竟是人家宅門裏的事,咱們又沒親眼看見,哪能說得那麽絕對,萬一真說錯了,那不成造孽了。”

既靈:“……”

這家夥眼底分明都是“快點讓我開始造孽吧”的隐隐興奮。

“我見過兩位公子,怎麽說呢,确實都不太像譚老爺。”這時候就需要聽衆推波助瀾了。

“不不,”果然,小二按捺不住,口沫飛濺起來,“譚家大少爺還是和譚老爺連相的,就那個眉眼啊,和譚老爺活脫脫一個模子刻的,只是身高随了譚夫人,所以乍看差別大。但譚二公子就不一樣了,五官随了他娘,這還說得過去,可身量既沒随爹又沒随娘,那你說随了誰?”

既靈被繞得有點迷糊:“誰?”

小二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嫌棄:“親爹呗。”

“等等,”既靈總算覺出哪裏不對,“大少爺身量高,是随了娘,那二少爺身量高,怎麽就不是随娘了?而且二少爺和譚夫人五官不太像吧,如果非要說,反而是身量比較随。”

“你還真是什麽都不知道啊?”小二滿臉詫異,本以為既然打聽譚家,那肯定是和譚家相識,或者起碼是知道一二的,才會去進一步打聽內裏秘聞,哪知道這位別說秘聞了,連基本情況都不知道,“譚家二少爺不是譚夫人生的,是譚老爺逛青樓留下的風流種。”

“……”既靈給譚員外對譚雲山的冷淡想過無數理由,卻萬沒料到是這樣。可就算娘親出身不好,兒子總歸是親兒子啊。

小二自然聽不見既靈心中所想,但接下來的話卻恰好回應了她的疑惑:“說是譚老爺的種,但也是那青樓女子的一面之詞,況且譚家祖上是出過進士的,也算書香門第,哪能讓一個青樓女子進門,加上譚夫人娘家那邊也頗有勢力,人家不同意納妾,後來譚員外沒轍,就找了個外宅把那女子養起來了,直到生産之後,滴血驗親,才把這個兒子帶回主宅。不過也就是譚家五代單傳,兒子稀罕,要是譚夫人争氣,生他五六七八個,誰還會認這個不清不楚的。”

雖然才相處一夜,且過程不甚愉快,但聽別人這麽講譚雲山,既靈還是有點不舒服:“不都滴血驗親了嗎,還有什麽不清不楚的。”

小二輕拍桌子:“怪就怪在這裏。滴血驗親是沒問題,但這二少爺越長越不像譚老爺啊,要說不像爹,像娘也成,可據說那個青樓女子細眉鳳眼,嬌小玲珑,譚二少從長相到身量都和她娘半點不像,于是譚老爺就沒底了,哦,既不像我,也不像你娘,那總要随一個人吧。随誰?只能是哪個野男人了。”

“那滴血驗親怎麽解釋?”

“解釋不了,但天天對着一張完全不像自己的臉,就是滴一碗血去驗,驗了是親生,心裏該犯嘀咕還是犯嘀咕。”

既靈明白店小二的意思。

下山兩年半,她捉過的妖不少,但見過的人更多。別說譚雲山的娘親還不是明媒正娶,就算明媒正娶的夫人,若生出的孩子同爹娘一點不像,鄰裏街坊也會說三道四,聽得多了,就算原本堅定的人都會動搖,何況譚老爺這種情況。

但這些不該讓譚雲山來背。

“他娘呢?”既靈忽然想到另外一個問題,“滴血驗親後,譚員外把兒子抱回去了,那兒子的娘呢?”

“難産,”小二說到此處,也有些可憐那個女子,“據說本來身體就弱,結果疼了一天一夜才把孩子生出來。孩子剛哭第一聲,她就走了。”

既靈心裏酸楚,不知該說什麽。

“唉,”小二一聲長嘆,“反正就是這麽一回事,對外說是譚家大少爺二少爺,但對內,估計還是就認那一個兒子。要不譚家這一輩應該排‘世’字,怎麽大少爺叫譚世宗,二少爺就成了譚雲山。”

既靈沒想到連一個名字都有說道。

那要這麽看,再結合小二說的,和她在譚家親歷的,譚員外對兩個兒子的遠近親疏可再明顯不過了。

等等,有個地方不對……

“剛出生的時候哪裏看得出長相和身量,而且滴血驗親也沒問題,怎麽就不給排字?”既靈越想越覺得說不通。

“最開始當然給排了,”小二的表情好似在說你急什麽,我這正要講,“雲山只是小名,但後來越長越不像,幹脆就改叫譚雲山了。”

既靈感覺自己有點壓不住火了,還能這麽幹?

“哪有養着養着給人改名的道理,真要不當自己兒子,趕出去算了,還天天聽着人家叫‘爹’,占便宜啊!”

小二總覺得對面的姑娘下一刻就要跳起來撓他,連忙緩聲道:“我聽我們掌櫃的說,這裏面是有蹊跷的。其實六七歲的時候模樣已經能看出不像了,然後個子也一個勁兒往上竄,譚老夫人,就是譚員外他娘,那會兒還在呢,真的打算讓譚員外把人趕出去了,後來不知怎麽的,又不趕了,還好吃好喝養着,不過自那以後,名字就改了,再不許用‘世’字,大名就叫譚雲山。”

峰回路轉得太快,既靈有點蒙:“怎麽就不趕了?”

“不知道,”小二也搖頭,“所以說這事兒蹊跷呢。”

難得碰上個樂于打聽也願意說閑話的,卻不料越聊越迷糊,原本的疑問是解開了,更多的新疑問又冒了出來。和小二一起往樓下走的時候,既靈有點後悔自己的多事。

小二見她眉頭深鎖,便寬慰道:“姑娘,我不知道你和譚家有什麽交情,但這事兒呢,其實你也不用太過在意,畢竟人家譚二少都想得開,一天天該吃吃該喝喝該樂樂,和譚夫人還有大少爺的關系也處得還行,過的日子要和我們這些苦人比,那就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真不用誰可憐。譚員外就更不用說了,現在還養着外宅……呃,這話你就當沒聽過啊,千萬千萬。”

既靈看着小二硬生生把話咽回去的懊惱樣,終于露出午後蘇醒後的第一絲笑。

顯然,二少爺的來歷已成槐城人茶餘飯後的消遣,只要背着譚家人,可以随便聊,但譚員外眼下這方外宅,估計就是秘密了,沒準知情人還被譚員外封了口,這一時說走了嘴,就比較尴尬了。

既靈不關心譚員外的風月事,故而全當沒聽見,足下一點,輕盈跳入漂在正堂中的木盆——半塊碎銀子,這盆現在歸她了。

“姑娘千萬小心——”店小二不知她要去哪裏,但對于出手大方的客人,總是要送上一些叮囑。

既靈背對着他揮揮手,而後光潔瓷盤浸入水中,開撥。

經過一夜,既靈的劃船技術已十分熟練,加上無風無雨又是順流,很快便抵達譚家。

這一次小厮沒再通禀,直接畢恭畢敬引既靈入宅。

仍是後院,仍是茶廳,仍是譚雲山。

雨雖停,天未晴,茶廳依然昏暗,故而同昨夜一樣,燃着燭火。譚家二少爺則手執書卷,于搖曳光影中聚精會神地看,身心皆沉入其中,時不時還啧啧有聲,不知道的以為他微燈苦讀準備考狀元呢。結果見到既靈後,他立刻起身相迎,并随手将書扣于桌案,封皮上五個大字也由此現于燈下——奇妖異人傳。

經過與店小二的一番“探秘”,再見到譚雲山,既靈的心裏就多少起了變化,起碼兇是兇不起來了:“怎麽看起這種書了?”

譚雲山已經準備好了接受既靈的無情嘲諷,不想嘲諷确實有那麽一點,但也是和顏悅色的,竟還能聽出點溫柔,頗為意外:“知己知彼嘛。”

既靈莞爾,她之前就覺得,抛開別的不談,只“坦誠”這一點,就足夠讓她能夠堅持下去和這位“并肩作戰”了。盡管對方的“坦誠”多半時間都是在質疑她的身份和本領。

“終于相信這世上有妖了,相信我不是騙子了?”

“我回來之後又反複想了一下,那樣的屍體怎麽看都非人力所能為。”

不知是不是錯覺,既靈總覺得譚雲山在說到“反複”兩個字的時候,臉色不算太好。

“譚員外呢?”聊到此時,既靈才反應過來從進府到現在,都沒見過除了譚雲山以外的譚家人。如果說譚夫人在內宅不出來露面很正常,但譚員外和譚世宗,怎麽也不見蹤影?

“都在屋裏躲着呢,”譚雲山聽見既靈問一,就知道她沒問出的二三四,“你言之鑿鑿妖星在我們兩家之間亂竄,他們哪裏還敢出來,而且千叮咛萬囑咐讓我多給你些銀子,務必盡快驅除妖星。”

三人都躲着,就讓譚雲山一個人出來冒險……既靈心裏莫名不大痛快,但手卻故意伸了出去:“拿來吧。”

“我幫你推了。”譚雲山微笑,朗聲道,“我和爹說了,法師降妖伏魔,乃為匡扶正義,而且言明不取分文,你如果非要給她銀兩,反而會惹她生氣了。”

既靈牙癢癢。

她當然不是真缺這點銀子,但就是見不得譚雲山這般從容的得意勁,可對方一旦老神在在起來,那真是做足了準備,刀槍不入,堪稱無敵。

譚雲山知道不能再嘚瑟了,雖然只短暫相處,但既靈的性子簡單直接,很容易看透,所以他可以确定,眼下若逞口舌之快,乘勝追擊,那結果必然是自己被武力制服。

思及此,他主動回歸正題:“能不能給我詳細說說,現在禍害槐城的,到底是什麽妖?”

說到這個,既靈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她坐下來,默默給自己倒了杯茶,輕抿兩口,又沉吟半晌,才幽幽一嘆:“我也不知道。”

譚雲山差點被閃着:“你別吓我。”

“我真不知道,”既靈難得真誠看他,“我只能說,這和我從前遇見的妖都不一樣。”

譚雲山眉頭微皺:“怎麽講?”

既靈道:“所謂妖者,生于天地靈氣,長于日月精華,而後修于世間,汲萬物精氣,乃無盡頭。我小時候還沒開始修習降妖之法時,師傅就讓我背這句話,他說若想捉妖,先要知妖。這句話的意思是,妖以天地靈氣、日月精華而成,但成妖後的修行,只有汲取萬物精氣這一個途徑,并且修行沒有盡頭。”

譚雲山問:“沒有盡頭是指……”

既靈道:“這樣的修行沒有窮盡,亦無結果。妖怪可以随着修行的年頭,從小妖變大妖,從妖形變人形,甚至最後變成千年萬年的老妖,但永遠不可能真正變成食五谷雜糧的人,當然,更不可能成仙。”

譚雲山又道:“那‘汲取萬物精氣’又做何解?”

“萬物,即……”既靈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案上輕輕畫了一道起伏波浪,一只看不出是什麽的東西,和一個可疑人形,每畫完一個,便說一句,“山林草木,飛禽走獸,人。”

譚雲山心情複雜地看着那些圖案,最終決定勸一勸:“講與我聽便可,不用畫,多辛苦。”

既靈沒聽出譚二少的“逆耳忠言”,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而這三者之中,人的精氣是提升修為最快的,所以很多不堪隐匿山林慢慢修煉的妖,便選擇了這一途。”

譚雲山嚴肅起來,再無心情玩笑:“被妖吸了精氣的人會如何?”

“輕則失心瘋癫,終生混沌,重則一病不起,直至殒命。”既靈說着緩緩擡眼,仿佛透過窗格,能看見昨夜陳家井邊的慘狀,“但沒有一個會骨肉化血,只剩皮囊。”

譚雲山思索片刻,抱着最後一絲僥幸道:“既然和你所知所見的不同,有沒有可能就不是妖?”

既靈想也不想便搖頭:“只可能是更罕見更厲害更兇的妖。”

譚雲山點點頭,死心。

片刻後——

“我能不能回屋休息?反正我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也幫不上你什麽……”

“不行。”

“為何?”

“我已經有了應對的法子。”

“真的?!”

“但需要誘餌。”

“……”

昨夜分別後,各自回憶起陳府場景的二人,不約而同對對方有了新的印象。譚雲山欣賞既靈的正義勇猛,既靈驚訝譚雲山的沉着冷靜,這樣的改觀讓彼此今日重聚時,眼底皆多了一絲友善和欽佩。

“誘來了妖又當如何?”

“豁出去殊死一搏。”

“你豁的好像是我。”

“怕了?”

“……我就沒見過你這麽野的姑娘。”

“我倒見多了你這樣沒用的公子。”

——所謂不投緣,即友善難長久,欽佩轉瞬逝,唯有厭嫌煩,綿綿無絕日。

第 6 章

譚雲山劃着從側門找來的另一只小船趕到既靈落水處的時候,後者已經爬到了就近的槐樹上。她從頭到腳濕透,水珠自發絲、裙擺往下滴,打濕了樹杈,玲珑身影掩映在繁枝茂葉中,在月色下恍若一幅冷清卻不失瑰麗的畫……

“你怎麽不等天亮再過來。”

前提是這位姑娘別開口。

譚雲山一聲輕嘆,悵然若失。世間大美皆如此,轉瞬即逝,可遇不可求。

既靈輕盈落入船中,搞不懂譚雲山滿眼失望是什麽意思,難不成自己沒溺水倒讓他失望了?

不過眼下顧不得這些,随身攜帶的浮屠香已因落水盡濕,一時片刻是不可能再用了,她只得憑借之前的香縷,隐約判斷出妖氣越過了旁邊的牆頭。

現在二人所在的是譚宅花園圍牆外的一條窄巷,所謂窄巷,自然兩邊都是圍牆,東邊這道牆是既靈剛剛翻出來的,內裏譚府花園,可西面這道牆呢,內裏又是哪家的府宅?

“這是陳家,”看出既靈目光探尋的方向,不等對方問,譚雲山便奉上說明,“也是槐城大戶。”

“你們兩家離得真近。”窄巷目測也就六七尺寬,既靈微微皺眉,不知為何,心下總是不安,但具體因為什麽,又說不出。

譚雲山不明白既靈怎麽冷不丁來了這樣一句感慨,思來想去于捉妖也無甚用處,便不再想,直接問:“接下來往哪邊劃?”

既靈沒有馬上應答,而是沿着陳家的圍牆往前看,終于在不遠處,看見一道小門,顯然和譚家一樣,也是供下人進出的側門。

但這道門,現在開着。

譚雲山順着她的目光也看見了開着的門扇,頓時覺得不妙:“你不會是要……”

“進去。”既靈還真一點沒讓他失望。

譚雲山嘆口氣,試圖勸阻:“這裏是別人家,不與主人打招呼,擅自潛入,成何體統?”

既靈扶額:“你覺得妖怪會和你講體統嗎?”

譚雲山慢條斯理道:“但是陳家不會看見妖怪,只會看見我們兩個不速之客。”

君子動口不動手,既靈不是君子,所以直接伸手奪了譚雲山的船槳。

譚雲山甚至沒看清既靈如何動作的,船槳便易主,正呆愣,就聽不遠處的小門內傳來陳家下人撕心裂肺的呼喊——

“死人了啊啊啊!!!”

這一聲喊愣了既靈,卻叫醒了譚雲山,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船槳重新奪過來,迅速插入水中奮力向前劃!

回過神的既靈等不及了,索性起身再次蹿上牆頭,沿着不到五寸的牆頂嗖嗖往前飛。

真的是飛。

譚雲山只來得及捕捉到一陣風。

通常來講,譚家二少爺不是個争強好勝的人,甚至可以說是與世無争,但遇上既靈,不知怎的就總覺得不能被一個小姑娘看扁——當然也可能是這位姑娘看他的眼神實在是太“扁”了——故而眼見着既靈飛速而去,他也拼勁全力往陳府裏劃,那一柄小小船槳簡直劃出了驚濤駭浪中穿行的氣勢。

既靈和譚雲山竟是除了發現屍體的陳家下人外,第二個抵達現場的,而後就近的下人們才聞訊而來,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上,陳家老爺和少爺們則是最後趕來的。

死的是陳家一個小厮。

屍體就趴在後花園的井口,一半身子搭在井內,一半身子落在井外,看起來就像探頭往井裏看時,猝然而死。

陳家的水越向花園裏面去越淺,不知是本身地勢就高,還是也像譚家一樣做了什麽處理,總之到了井邊,竟幾乎沒什麽水了,只剩被雨澆軟了的泥土,一腳深一腳淺的踩得人有些惱。但也正因如此,衆人才能一眼就看清屍體是搭在井口。

槐城近半月接連有人失蹤,發現屍體,卻是頭一遭。

下人議論紛紛,陳老爺和三個兒子也面露驚懼,以至于過了好半晌,才瞧見兩個不屬于自己家的人。

“伯父,三位兄長,雲山唐突了。”不等陳老爺開口,譚雲山先出聲道歉。

陳譚兩家離得很近,又都是世代居于槐城的大戶,所以平日裏多有走動,堪稱槐城好街坊。

“賢侄為何深夜至此?”陳老爺說得委婉,實際意思是你這時候出現在我家後花園,怎麽看都太可疑了。

譚雲山不疾不徐,條理清晰地解釋:“今夜有法師至譚府,言曰妖星入宅,家父怕法師對府宅不熟,便派我随行左右,引路幫襯,沒想到我們追着妖星,竟一路至此。”

陳老爺臉色微變:“賢侄的意思是妖星進了陳家?”

譚雲山不說話,只沉重點頭,效果更甚言語。

陳老爺慌了神,陳家大少爺卻比其父冷靜許多,一邊聽着這邊談話,一邊還分神盯着下人,此時見談話暫歇,便對着井口那邊道:“任何人都不要動屍首,陳安,趕緊去府衙報官。”

名叫陳安的下人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人長得很機靈,一看就是會說話會辦事的,聞言立刻轉身離開,報官去也。

大少爺見下人離去,稍稍安心些,畢竟在自家出了人命,稍有不慎,便會牽連陳府,當然盡早報官,作個坦蕩姿态,而且屍首不能移動半寸……

“你是何人?!”

陳大少爺剛安下來一點的心就被瞄見的不速之客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只見下人們都不敢靠近的井口,竟不知何時趴上一個女人,且姿勢和屍首一模一樣,只一左一右,相向而趴,跟一副對聯似的。

話音未落,陳家大少爺已來到跟前,剛想伸手把不速之客抓下來,後者卻先一步起身,靈巧閃到一旁,動作之快,時機之準,跟後背長了眼睛似的。

“這位就是我剛剛說的法師,來自靈山,師承青道子,會法術,有神通,專門降妖捉怪,造福四方。”譚雲山不知何時竟也已來到這邊,三言兩語就樹立了既靈高大偉岸的形象。

既靈沒想到自己只講過一遍的師傅名字,竟然也讓他記住了。

一聽是降妖捉怪的“法師”,盡管陳大少爺心中存疑,語氣卻還是恭敬幾分:“原來是法師,在下多有冒犯,望見諒。”

既靈當然不會計較這個,立刻道:“是我莽撞了,應該先自報家門的。”

陳大少爺未知可否,顯然也不大願意浪費時間同所謂的“法師”寒暄,只委婉道:“家丁已去報官,若是在官家來之前動了屍首,恐怕……”

“陳公子請放心,”既靈不是第一次進別人家捉妖,也不是第一次遇見出人命的情況,不說輕車熟路,也攢下不少經驗,“我只看,不碰,保證出事時什麽樣,官家來的時候就什麽樣。”

陳大少見她對答如流,心下定了一些,先不論有沒有本領,起碼是個懂事的,那就少了許多麻煩:“有勞法師了。”

說話間,陳老爺也在下人攙扶下蹒跚而來,相比兒子,他對既靈的恭敬就是發自肺腑的了:“法師,可有發現?”

既靈又看了一眼井口,久久不語。

剛剛彎腰探入井中時,她已經将井和屍首皆觀察了一遍。井就是普通水井,如果非說有什麽特別,那就是下了這麽多天雨,井中水位竟然仍舊很低,故而屍體上半身雖然搭入井內,也沒有被水泡到。至于屍體,則沒發現任何傷口,單純腫脹發白,看起來很像溺水而亡。但這樣就有兩個問題,一,如果是剛剛溺死,屍體就不應該出現浸泡多時的腫脹,而應同常人無異;二,如果是溺水多時,為何現在才發現,而且此處無水,那麽又是誰把屍體搬過來搭到了井口上呢?

既靈的沉默加深了陳老爺的不安,陳家大少爺看在眼裏,便讓下人扶親爹回屋休息,又安撫了兩個弟弟,讓他們也一并回房,最後屏退閑雜人等,只留幾個身強力壯的家丁,同自己一道在原地等官差。

既靈和譚雲山如今的身份就比較尴尬,走是肯定不能走的,出事時他倆就在附近,走了就真說不清了,可即便留着等官差,也未必說的清楚。陳老爺信邪,所以對既靈畢恭畢敬,但知府大人和官差可未必,到時候把他們歸為疑兇也不是不可能。

譚雲山面色不動,然心中已将上面這些翻來覆去想了個清楚,甚至開始謀劃如果真的被當成疑兇,他該如何辯白才能讓知府信任,繼而脫身。結果想得腦瓜仁都有些疼了,再看既靈,還盯着屍體蹙眉沉思呢,顯然對屍體的興趣遠高于對自身安危的挂念。

譚雲山服氣了。

陳安沒辜負大少爺的信任,一時三刻便将官差帶到。

衆人都以為來的是官差和仵作,沒成想,知縣大人直接乘着小船親臨現場了。

半月大雨鬧得槐城人心惶惶,知縣的日子也不好過,而今又出了人命案,知縣的臉黑成了鍋底,抵達現場後也不搭理旁人,只把陳家大少爺帶到一旁問話。

這廂知縣同陳大少爺了解情況,那廂仵作來到井口,準備勘驗。

譚雲山耳朵往知縣那邊豎,眼睛往仵作這邊盯,簡直辛苦。

既靈就專注多了,就看井口,目不轉睛。

只見仵作繞着井口轉了兩圈,估計是想先看看有無其他痕跡,奈何一無所獲,最後才來到屍體跟前,招呼官差道:“把人擡到地上放平。”

兩個魁梧官差得令,立刻上前一人搭住屍首的一條膀子,合力将人從井中拉出,而後第三個官差上前幫忙,擡起了屍首的雙腳。

變故就是在這時候發生的。

已将屍體擡平的三人剛想将其往旁邊地上放,沒等彎腰,就聽“嘩啦”一聲。

霎時滿地血水,四下飛濺!

譚雲山只覺得眼前劃過一片紅光,而擡着屍身是三人距離最近,被血水迸了個滿身滿臉,都僵在原地,吓傻了。

更要命的是,那血水是從屍體裏炸出來的,而今三人手中的屍體已迅速幹癟下去,就像個被掏空了的皮囊。

饒是見過無數屍體的仵作,此時也有些腿軟,不由自主就喊起了縣太爺:“劉、劉大人……”

知縣劉大人正和大少爺問話,聞言不悅擡頭:“喚我做什麽,驗你的屍……屍……屍體怎麽了……”

終于把話說全,沒有丢掉身份,但已經耗盡了劉大人畢生的“鎮定”,再多一個字都擠不出來了。

三個官差中擡着雙腳的那個終于從吓傻中回過神,忍住嗷一嗓子的沖動,立刻松手,猛然向後跳出半丈多遠,眼睛死盯着雙腳落地的屍體——如果還能算作屍體的話——嘴唇微微發抖。另外兩個有了同僚做榜樣,也紛紛元神歸竅,扔了膀子就往後退。

屍體,或者說是皮囊,應聲而落。

仵作總歸是見過血腥的,緩了一陣,稍微沒那麽害怕了,加上周圍還有苦主,有看客,有官差,有大老爺,他若不做些什麽實在說不過去。思及此,仵作給自己壯了壯膽,硬着頭皮重新上前。

屍體被擡出時,仰面朝上,如今成了皮囊被扔到地上,仍是如此,但因渾身是血,已模糊得分不出哪裏是臉,哪裏是脖子,哪裏是身體。

仵作踩着一地的血水,在皮囊旁邊蹲下,先是仔細觀察皮囊正面,待看得差不多,才于工具箱裏拿了一根不知什麽材質的棍狀器具,探入皮囊之下,将之撥弄翻轉過來。

這一“翻身”,便看得清楚了。

只見皮囊後背自上而下開了一條長口,由後腦勺到腰,血水便是自這開口中湧出。由于血水噴出時屍體被擡得較高,故而血水傾瀉到地面,又因沖撞而濺起,染了三個官差滿頭滿臉。

仵作覺得差不多了,便叫官差找來清水。

幾桶清水淋下,皮囊上的鮮血被沖到地上,與先前的血水彙成一汪,皮囊也終于恢複了一些面目。

但因已無血肉,只剩一張皮,故而當分出了眼耳口鼻,反而更顯詭異。

仵作已經适應得差不多,動作也重新熟練起來,很快将清洗幹淨的皮囊勘驗完畢,末了起身回禀:“劉大人,屍身上除了自後腦到後腰的一道利器劃傷,再無其他。從傷口上看,利器是自上而下的劃,并非由外向裏的捅,且傷口整齊平整,由此可推斷兩點,一,死者被劃時并無掙紮,可能是已經死亡,也可能是因故失去知覺;二,劃傷必不會深入骨肉,因為一旦利器深入骨肉,便會受阻,縱有再大力氣,向下劃時也很難保持傷口的筆直平整。”

劉大人懂了。

仵作的話總結起來很簡單——我不知道他怎麽死的,也不知道背後傷是生前還是死後劃下去的,但我能斷定這個傷口很淺,不至深入骨肉。

仵作可以這麽說,反正槐城裏沒人和他搶飯碗,但劉知縣要是這麽寫案卷往上面呈,說人死了,骨肉沒了,就剩一副人皮,還只能找到一道淺傷,那他就等着被摘烏紗吧。

劉大人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麽高招,唯一能确定的這肯定不是謀殺,起碼不是人為的謀殺,換句話說,如果真有一個能将人掏空,讓其五髒六腑都化為血水的兇手,那他也不用捉了,直接辭官歸田還更安全些。

思來想去,劉大人只能道:“将屍首擡回府衙,再作細驗。”

衆官差面面相觑,最後還是仵作用器具将皮囊挑起放到帶來的木板架上,最後由兩名官差一前一後,同平日裏“擡屍”一樣,将這輕飄飄的皮囊擡回了府衙。

知縣風風火火的來,又一臉沉重的走,在現場沒查到什麽頭緒,但也沒牽連什麽無辜。

譚雲山白擔心了一場,但他也沒想到屍體會忽然爆出血水,成了皮囊,也就理所當然讓他們這些尋常人沒了嫌疑。

這位劉大人斷案不算靈光,但人也沒有多壞,至多是庸碌,所以放跑過惡人,卻還真沒怎麽冤枉過好人,有時候查不出兇犯,怕上面怪罪,就讓師爺偷偷摸摸改案卷,将橫死的改成意外,再給苦主點銀子算作安撫,也就不需要兇手了。想來今次又準備故技重施,而且正趕上槐城暴雨洪災,有人溺死不足為奇。

可給官面上的說法是有了,但真相呢?好端端一個人,就這麽成了一副皮,難道真像既靈說的,是妖怪作祟?

生平第一次,譚雲山對自己的認知産生了動搖。

折騰一夜,現了屍體,見了“法師”,來了知縣,最終卻落得個毫無頭緒。陳大少爺客客氣氣送走一問三不知的“法師”和隔壁二少爺,離別前還不住地囑咐,好好歇息。

離開陳府時,天邊已透出一絲若隐若現的魚肚白——夜,過去了。

重新劃起小船的譚雲山見既靈仍盯着水面沉默不語,終于忍不住出聲:“想什麽呢?”

既靈心緒煩亂,想的東西很多,但若讓她講,又不知從何說起。

譚雲山見她不答,懷疑自己問得不妥,畢竟姑娘家想的事情,未必都是血肉橫飛,可能也有兒女情長呢,所以改口問了更具體的:“剛剛知縣來的時候,你為什麽不告訴他這是妖怪作祟?”

事實上既靈不僅沒告訴,而且是全程未發一語。

相比前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就好回答多了,既靈聳聳肩,道:“永遠不要和做官的講兇手是妖怪,否則他們會立刻把你扣住,要麽當成疑兇,要麽說你妖言惑衆,總之,子不語怪力亂神。”

“不語,未必不信。”譚雲山想起了劉知縣見到血水時的臉色,莞爾。

既靈擡頭看他,總覺得他話裏有話:“所以呢,你現在信了?”

譚雲山略微思索一下:“半信半疑吧。”

既靈在心裏向這位死鴨子嘴硬的譚公子翻出鄙視白眼。

不知何處來了一陣風,吹得既靈打了個噴嚏,而後她便清晰感覺到了濕透的衣衫傳來的涼意。

譚雲山見狀關切出聲,語帶溫柔:“冷了?”

既靈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莫名就點了頭。

譚雲山怔住,似沒想到既靈也會示弱,故而有點心疼地看着她,真心道:“我也是。”

“……”

“……”

“你剛剛說什麽?”短暫而微妙的安靜後,既靈忽然問。

譚雲山茫然:“嗯?”

既靈耐心解釋:“你剛剛問我什麽?”

譚雲山不解,卻仍又溫柔重複一遍:“冷嗎?”

“不冷。”這一回,既靈斬釘截鐵。

二人回到譚府時,天光大亮。

當然所謂“大亮”是和夜裏相比,因為雖然不再下雨,但天色依舊陰霾,不見日頭。

譚員外正與譚夫人、大兒子一起吃早飯,一家三口圍桌而坐,其樂融融。

見到風塵仆仆的譚雲山和既靈,三人俱是一愣,還是譚家大少爺最先反應過來,起身也不看譚雲山,只對着既靈笑:“這位就是法師吧。在下譚世韋,法師奔波一夜,如此辛苦,想來定是捉到妖星了。”

譚世韋與譚員外的五官簡直一脈相承,只是前者還未發福。不過他的身量和譚員外就八竿子打不着了,這點上他和譚雲山倒不愧為兄弟,皆是颀長挺拔的身姿,若不是坐在旁邊一直安靜不語的譚夫人是個細高個,既靈真要懷疑這兩兄弟是吃什麽長大的了。

不過同是譚家少爺,同樣不信邪,譚雲山倒比眼前這位更坦誠可愛些,起碼有話直說,或者幹脆不說,而不會這樣陰陽怪氣。

既靈心中腹诽,面上還是和氣的:“慚愧,沒想到妖星入了陳宅,等我們趕過去時已經晚了。”

譚世韋問:“陳府出事了?”

譚雲山幫既靈回答了自己大哥:“死了一個家丁。”

譚世韋松口氣:“哦,我還以為陳家人出事了呢,還好還好。”

既靈不悅,心中憋悶。

陳、譚兩家交好,聽聞陳家人沒出事松口氣可以理解,但家丁也是人,怎麽就“還好”了。

幸而譚雲山沒接茬,只言不由衷笑笑,看起來對大哥的态度也不甚贊同。

不過既然不贊同,就要出言糾正啊。

既靈正想着這些有的沒的,就見譚員外終于回過神,激動站起:“法師剛剛說妖星入了陳家?”

如果說譚世韋只是不怕下人的命當回事,那譚員外為了自己的安全,怕是可以把整個陳家都豁出去。

既靈莫名就不想讓他遂了心願。

“不,以我判斷,妖星應是在尋找某樣東西。這東西可能在陳家,也可能在譚家,反正不出這一片地界。若是陳家找不到,那就來譚家找,若是譚家尋不着,那就再回陳家,總之您和陳老爺現在可謂是一根繩上的螞……馬……馬上我得回客棧,還有些衣物和法器在那邊,得趕緊收拾收拾都拿過來,怕是不能一同吃早飯了。”

譚員外壓根就沒邀請既靈共進早飯,但因為仍處在“妖怪随時過來串門”的恐慌裏,竟也沒反應過來不妥,連連點頭:“法師快些去,要不我再派幾個人幫你一起拿?”

“不用不用,沒多少東西。”既靈謝絕譚員外好意,轉身離開。

譚雲山說着“我去送送法師”,便也跟着一起出來了。

待到四下無人的清靜處,他才哭笑不得道:“你何必吓我爹。”

既靈白他:“那你也不用瞪得那麽狠吧,我差點咬了舌頭!”

譚雲山一臉無辜:“不狠怕你看不到。”

既靈沒好氣道:“看見了,我不光看見了你瞪我,還看見了你那顆大孝心。”

譚雲山笑了下,但又好像并不是全然的開心,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眼底。可等到既靈想仔細去看的時候,那情緒又沒了,對方清亮的眸子裏,重新盈上熟悉的淺淡笑意。

第 5 章

下人飛奔而去,又飛奔而回,同時帶來的還有自家老爺的盛情:“法師快快請進——”

既靈似有若無地瞥了譚雲山一眼,仿佛在說,你看,你爹比你通情達理多了。

譚雲山仍盈着淡淡微笑,也不分辯,只低頭溫和提醒:“姑娘,小心門檻。”

他說的晚了一步,既靈水下的一只腳已經踢到了門檻上,有水阻着疼倒不疼,只身體失去平衡向前狠狠栽去。

門內的譚雲山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胳膊,既穩穩扶住她,又沒半點旁的不該有的身體接觸,可謂從力道到姿勢都極其精準,就像……他早有準備似的。

終于千辛萬苦跨過那道看不見的水下門檻後,既靈再琢磨對方之前的提醒,怎麽品,怎麽像詛咒!

譚雲山還真的被冤枉了,他自認及時出言,哪知道既靈還真是不管何時都風風火火,那一腳踢的,埋在水裏,都能聽見悶響,可想而知踢得多急多重。出手相扶是下意識的身體動作,雖然只是抓住了對方的胳膊,但畢竟男女有別,就算是騙子,也終歸是個騙子姑娘,他本想等人站穩後出聲道歉的,結果人家好像半點沒覺出不妥,抽出胳膊昂起頭,英姿飒爽就跨過了門檻。徒留譚雲山站在原地,呆愣得像個被占了便宜的黃花閨女。

既靈在下人的帶領下穿過空蕩前庭,繞過冷清正堂,又于幽長曲折的回廊中穿行許久,仍未抵達譚老爺所在的後庭茶廳。

宅院深深的譚府,仿佛沒有盡頭。

且這偌大的宅院十分冷清,明明四處都掌着燈,映得光輝透亮,卻安靜得過分。下人們應是都躲着不敢出來,于是既無人聲,也無蟲語,讓這座宅子在不甚明朗的夜幕下,透着幽暗的靜谧。

腳下因持續的蹚水,已經冷得有些木了,嗅覺卻愈發敏銳起來。

既靈微微皺眉,明顯聞到撲面而來的潮濕夜風裏,腥氣越來越重。

起先她習慣性地警惕,可等無意中瞥見回廊右側雖泡在水中卻仍郁郁蔥蔥的林木,便心中了然。

通常大戶人家的回廊,都會修在池塘之上,花園之中,想來譚府也不例外。故而暴雨來襲,池塘同花園連成一片汪澤,前者隐于洪水,只留下淤泥泛起的腥氣,後者連根被泡,只剩枝繁葉茂的上身。

胡思亂想間,回廊已至盡頭。穿過一道月亮門,終于抵達後宅。

之前繞過正堂的時候既靈還在奇怪,為何譚老爺不在那裏見他。一般來講,正堂才是會客的地方,尤其她這種初次拜訪的,和主人家別說相熟,連認識都算不上,卻直接被邀到了後宅,于常理不合。

可等到進了後宅,腳下忽然一輕,她就明白了。

譚府後宅竟然沒被淹!

相較于前庭和中庭,這裏顯然又被整體擡高了不少,具體高了多少尺寸既靈算不出确切,只是低頭看着濕漉漉腳下久違的踏實地面,由衷覺得,譚雲山他爺的銀子沒白花。

後宅是主人家寝居所在之地,但在寝居之前還有茶廳與圍牆相隔,既靈跟着小厮去的就是茶廳。

說是茶廳,其實也是一個敞亮的廳堂,比前庭的正堂稍小些,然門窗雕刻繁複精美,廳內布置古樸典雅,也不失為待客佳所。

“老爺,法師來了——”下人自既靈報出名號後,就将她放在了“德高望重”的位置。

話音未落,譚老爺已經迎了出來。

譚老爺今年四十有四,個子不高,人又中年發福,沒風吹日曬過的臉就像一個發面饅頭,但細看能看出五官底子是可以的,只是如今生生被擠成了慈眉善目。一身緞面華服本該端莊大氣,硬讓他穿成了富貴喜慶,幸虧手裏沒拄拐杖,否則這月黑風高的,乍看還以為土地爺顯靈。

“這位就是……女法師?”譚老爺迎出來的時候一臉熱情洋溢,可等看清既靈,熱情險些沒挂住。先前下人确實說是來了位女法師,但他以為怎麽也該是得道高尼或者道姑,結果竟是個黃毛丫頭。

既靈的蓑衣鬥笠都留在栓于大門口的木盆內,此時一襲水色衣衫,頭發簡單梳起,無繁複裝飾,卻趁得面容更為秀氣靈動,活脫脫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既靈太習慣這樣的目光了,也不客套,直接默念淨妖咒。

只見腰間鈴铛随着她的低吟閃出銀光,忽地掙脫系線,浮于半空,驟然變大!

譚員外和小厮瞪大眼睛,吓傻了。

既靈伸出手掌,口中默念,轉瞬,空中巨鐘變回鈴铛落于掌心,既靈将之重新系好,這才緩緩施禮,沉聲道:“在下既靈,想必員外已在通禀中知曉了我的身份,我便不再多講了。如今妖星入譚宅,恰被我所見,那是我與貴府有緣,員外若信得過我,我定不遺餘力驅除妖孽,若信不過我,我立刻離開,從此山高路遠,再無相幹。”

這年頭,富甲一方的大戶都會捐個員外郎來做,既靈料定譚老爺也不可能免俗,故開口直接喊了員外。

譚老爺的确是個員外郎,但這種事情被說中無甚稀奇,真正把他震住的是突然出現的大鐘和既靈的氣勢,尤其那句“從此山高路遠,再無相幹”,怎麽聽都像是“你就算被妖星禍害死了也別怪我”。

譚員外和氣生財一輩子,妥妥慫人一名,當下一臉愧意,語帶熱切:“法師快請進來說話。”

既靈目的達到,心滿意足進門落座,終于在折騰了一晚上之後,喝到了一口熱茶。

既靈是在熱茶下肚,身體慢慢暖和之後,才想起來還有譚雲山這麽一位公子,于是四下環顧,發現對方竟然就坐在自己身邊。

從抵達茶廳門口到現在,譚雲山始終未發一語,安靜得就像根本沒他這麽個人。而譚老爺也沒跟兒子說什麽話,全副身心都放在“妖星”上,一個勁兒問她有何法可解。

既靈說不出哪裏怪異,但就是覺得不對,并且後知後覺,這譚老爺和譚雲山的外貌也着實相差太多,即便譚老爺瘦下來,身量和眉眼也都不像……

“法師?”譚老爺誠心盼救命良方,法師卻好像走了神,他只好小心翼翼地出聲呼喚。

既靈定定神,拂去亂七八糟的心思,重新看向譚員外,道:“那妖星十有八九需要借水而行,所以員外不必做什麽,只要同現在一樣待在後宅,除非萬不得已,斷不要入水,剩下的交給我。”

譚員外點頭如啄米:“全聽法師的。”

既靈就喜歡這樣好說話的。妖怪作祟,當然只有捉到妖才能了結,她不用別人幫忙,但也不希望別人添亂……

“爹,雲山想随法師一道捉拿妖星。”

比如這種!

譚員外聞言詫異,終于第一次給了譚雲山正眼:“你要一起?”

譚雲山點頭,一直淡然得甚至有些慵懶的聲音,竟铿锵有力起來:“身為譚家子嗣,保家護宅責無旁貸。法師初來乍到,對譚府各處不甚了解,雲山雖不通法術,但熟知府內情形,可随在左右相輔,助法師降魔除妖。”

既靈想都不用想,斷定譚員外肯定拒絕,誰家親爹會放自己兒子舍身犯險,況且又不是真能幫什麽大忙,無非跑前跑後打個雜,領個路,随便小厮都能做。

譚員外也的确一臉不贊同。

但既靈等了半天,眼看着譚員外從不贊同變成猶豫,又從猶豫變成下定決心,也不知道心裏如何百轉千回的,竟然最終點了頭:“也好。”

也好?

這是親爹?!

譚雲山似早料到這個結果,眼底毫無訝異,臉上則長久地維持着毅然,仿佛真有一腔降魔除妖的熱血。

少爺毅然決然,老爺點頭應允,既靈總不能說我不想讓你家少爺跟着我,這不光說出來尴尬,也容易讓譚員外起疑,最終只得客随主便,接受這位少爺跟班。

除此之外,既靈也把話說明,即降服妖星并非一天能成的事,要看捉妖者的能力,也要看運氣。譚員外覺得很有道理,确切地說他現在覺得既靈說什麽都有道理,故而立刻邀請既靈住下,許諾整個譚府,無分日夜,随她走動,什麽時候降服妖星,什麽時候再行離開不遲。

如此這般,一切敲定。

夜色如水,明明雨停了,雲霧也散了些,可還是覺不出一點輕快。

被小厮于酣眠中挖起來的譚員外已經被“妖星”吓得沒一絲睡意,但該談的都談完,坐在茶廳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回事,便叫來管家,讓他給既靈安排客房,先行休息。

“恐怕不成,”既靈起身,道,“妖星剛剛入宅,正是無頭蒼蠅亂撞的時候,如果等到它熟悉了貴府,甚至找到了藏匿之處,那就更難捉了。”

譚老爺聞言變色,也跟着緊張起身:“那依法師看該當如何?”

既靈無半點猶豫:“事不宜遲,現在就捉。”

譚員外當然喜歡這個提議,但又不知道該如何接話,總不好說那法師你捉去吧,我回房裏繼續睡覺。

好在法師是個貼心的——

“員外快些歇息吧,不必擔心,我自有辦法。”

譚員外長舒口氣:“有勞法師了。”而後瞄兒子一眼,頓了下,才道,“多加小心。”

然語氣之冷淡,連既靈聽着都有點替譚雲山抱不平。

送走譚員外後,管家差人以最快的速度帶二少爺下去更衣,及至譚雲山重新一身清爽幹燥,才離開茶廳,回去歇息。管家原本也想找丫鬟帶既靈去換掉濕透的鞋襪,但既靈想到等下捉妖還得濕,便婉言謝絕,不費那個事了。

很快,茶廳只剩下既靈和換衣歸來的譚雲山,還有兩盞已經冷透的茶。

既靈用餘光看譚雲山,後者和先前離開時一樣,面色平靜,神态自然,看不出什麽情緒。倒是新換的一身黛藍衣衫和重新梳好的頭發,讓他一掃先前的輕浮之氣,多了幾分穩重英武。

自古清官難斷家務事,既靈雖滿腹狐疑,也不願多打聽,思量片刻後,還是講回他倆之間的恩怨:“你既然認定我是騙子,為什麽不和你爹講?”

譚雲山無奈嘆口氣:“你都祭出大鐘了,我說什麽爹也不會信的,倒不如順着他的意。南牆嘛,總要撞上一次,疼了,才知道回頭。”

既靈挑眉:“那你又自告奮勇給我做幫手?”

譚雲山笑:“沒法拆穿你就只能盯着你,不然回頭我爹是醒了,譚府也讓你搬空了。”

……讓親爹撞牆,把善意當賊,這什麽破人啊!換身衣服也白搭!

借着茶廳燭火點燃浮屠香,香縷袅袅而起,立刻散出清淡香氣,聞得人心神安寧,五內平和。

“這是什麽香?”譚雲山好奇地湊過來。既靈懂法術,身上定然帶着一些神奇之物,無妖可捉,但唬人足夠了,他沒打算真的幫她,然而長夜漫漫,總要找點趣味。

若在半個時辰之前,既靈理都不會理他,但見過譚員外之後,驀地就有點替這位二少爺鳴不平。雖然他由着自己親爹撞南牆,但那也是出于“自認為的好意”,其目的是守護家宅,也就是說他心裏是放着家人的;可譚員外就不一樣了,無論是同意譚雲山幫她忙,還是剛剛茶廳裏全程的微妙冷淡和疏離,都讓人感覺不到那句“可憐天下父母心”。

也許個中有說得通的緣由吧,但既靈只是個外人,無從得知內情,只單純對比二者态度,泛濫的同情心就有點往譚雲山這邊傾斜,連帶着臉也就冷不起來了。

“浮屠香,”自譚府門外相識,既靈第一次對着譚雲山态度平和,甚至帶上點耐心,“可辨妖氣方向。”

“如何辨?”譚雲山沒注意既靈的變化,全部心思都放在她手中的新奇物件上。

既靈一邊目不轉睛盯着香縷,一邊耐心解釋:“若有妖氣,香縷便會朝着有妖氣的方向飄,若無妖氣,香縷徑直向上。”

譚雲山锲而不舍:“要是有風呢?”

既靈篤定:“除了妖氣,什麽都吹不動浮屠香。”

譚雲山:“呼——”

既靈:“……”

譚雲山:“竟然真的不動!”

……素未蒙面的妖怪在既靈這裏只是出于斬妖除魔的大義,必須捉拿,但譚雲山,成功以一己之力激起了她大開殺戒的心。

說也奇怪,明明眼看紫氣入了宅,當時的浮屠香也清清楚楚飄進譚府高牆,可等到既靈在茶廳重新燃了浮屠香,香縷卻哪也不去,就徑直往上,執着地鐘情于茶廳房梁。

既靈睜大眼睛在茶廳盯了一個時辰

譚雲山陪了她一個時辰。

前者雙目通紅,後者呵欠連連。

說實話,看着既靈一動不動,目不轉睛,生生對着浮屠香坐了這麽久,譚雲山幾乎要信她了,可如今什麽都沒發生,這就非常說不過去了。

“放棄吧,”譚雲山起身動動僵硬酸疼的胳膊腿,好言相勸,“姑娘家的,何必熬得這麽辛苦。”

又一支香燃盡,既靈也滿是挫敗和疑惑。

吹掉指尖上的香灰,她也學着譚雲山那樣,站起來左扭扭右扭扭,果然,關節舒展許多,連帶着也有了聊天的心情:“我還以為你會說,放棄吧,反正有我在,你什麽都拿不走。”

譚雲山看着既靈不管不顧伸胳膊弄腿,全然沒姑娘家的自覺,好笑之餘,又覺得難得。世俗禮教給了女子太多限制,這也不能行,那也不能做,久而久之,便都成了規規矩矩的樣子。笑不露齒固然溫婉,可人生一世,若連激動時都不能縱情,狂喜時都不能放肆,該有多苦悶。

怕也只有既靈這樣在外漂泊自力更生的姑娘,能如此自然灑脫。

“我相信你是捉妖的了。”譚雲山這麽想,便也這麽說了。

既靈愣住,懷疑自己聽錯了。悄無聲息過了一個時辰,連根妖毛都沒見到,這人就信了?

“但這世上沒妖,所以你放棄吧,別再追尋這種無影的虛妄。”

“……”

她就知道。

這人還想讓自己爹撞南牆,依既靈看,最需要南牆的是他!

“如果我說我自下山到現在,捉過的妖不下數十只,你信嗎?”

“信……”

“啊?”

“如果你能讓我看見的話。”

“……”

妖都收完了,去哪裏看!!!

與譚雲山交談就是個錯誤。

既靈不住地深呼吸,好不容易重新穩住心神,再不理旁邊的家夥,拿出一支新的浮屠香,走近燭臺重新點上。

譚雲山坐回椅子,還慢悠悠勸呢:“別浪費了,挺好聞的香,留下來送我幾……”

話未說完,戛然而止。

譚雲山瞪大眼睛,只見新燃起的浮屠香似有狂風來襲,香縷在燃起的一剎那便沖向緊閉窗扇,重重打在窗格的蒙紙上,因無法突破,一撞而散,發出不大不小的一聲“啪”。而後飄來的香縷持之以恒地往窗外沖,接二連三的“啪啪啪”之後,蒙紙竟被打透一個指尖大小的窟窿!

譚雲山驚得忘了呼吸。

直到一個黑影從眼前咻地閃過,譚雲山才回過神,定睛再看,大堂早沒了“法師”身影。

譚雲山反應遲鈍,好在腳程不賴,尋着聲音沒多久便追上了既靈。追上時,後者已在中庭的花園之中。說是花園,也早沒了鳥語花香,甭管多珍奇的草木盡數泡在泥水裏,偶爾還能踢到大盆景所用的缸甕。

既靈神情嚴肅,不發一語,對于氣喘籲籲的譚雲山無絲毫在意,就像根本沒這個人一樣,目光緊緊鎖着香縷,腳下則亦步亦趨地跟着,直至來到花園西面的盡頭。

譚宅的中庭占地很大,貫穿其中的回廊也幽深曲折,但實際上布局并不複雜。回廊大體仍是連通正南的前庭和正北的後宅,而後西面建花園,東面修池塘。

既靈的腳步在花園盡頭的圍牆底下停住,終于想起身旁還一位譚公子:“牆那邊是什麽?”

譚雲山如實相告:“街上。”

已經到了西面盡頭,再往西,自然就不是譚宅了。

真以為譚宅沒有盡頭的既靈毫無防備,讓這答案打了個措手不及。

譚雲山難得占了一回地主之禮,心情剛要飄,就覺臉側刮過一陣風——既靈竟然上牆了,還是就地而起生蹦上去的!

譚雲山嘆為觀止,不自覺出聲:“既靈姑娘……”

沒等他說完,牆頭上的玲珑身影又咻地一下消失,随後就是一牆之隔,身體落水的咕咚聲。

譚雲山完全沒有跟着翻牆那種自不量力的念頭,回過神後立刻啪啪踩水地往前跑,以最快速度抵達花園側門,放下門闩,自開啓的門扇中側身而出。

從花園到街上,一門之隔,水卻一下子漫到胸口,好在譚雲山身強體健,穩得住,倒是關心不遠處那翻騰起的水花:“既靈姑娘,你還好吧——”

“你、說、呢——”

很好,仍然中氣十足。

“我剛才就是想提醒你,牆外水深——”

“那你倒是說啊——”

“沒等我說呢你就已經跳下去了——”

“那麻煩你下次嘴皮子再快點——”

“語速急促有失君子風度——”

“我嗚……”

吞進去一口泥水的時候,既靈在心底對已經仙逝的青道子虔誠低語:師傅,您老人家在天上一定很寂寞,別急,我這就送人上去陪你。

第 4 章

譚雲山難得等來一天可以看雲的烏蒙小雨。

槐城被澆了半個月,天就黑了半個月,別說晴,就是連烏雲稍微薄一點的時候都少見,即便有,也多是白日,可譚雲山偏偏是個喜歡晚上看雲賞月游船吹風的風雅男子。

今日不知何故,水不退,雨卻弱了,與半月以來截然不同的反常讓已被水患折磨多時的譚家更為驚恐,從上到下皆早早回屋閉門,自然也沒人去管二少爺四處亂晃。

譚雲山理解家裏甚至是全城的人心惶惶,但理解,卻無法同感。

他不相信這世上有鬼。

什麽水鬼、水妖、嬰靈索命,不過是人雲亦雲自己吓唬自己罷了,至于暴雨致洪,更是屢見不鮮的天災,只不過槐城自古風調雨順,突然來這麽一下,祖祖輩輩平順慣了的槐城人根本不知如何應對,遑論從容泰然。

但譚雲山不這麽看。

既然洪災已成,大家都沒什麽好的法子只能等老天爺放晴,那與其惶惶度日,不如找點樂子——比如,街市上可以游船了喲嗬!

自水患發生,槐城的幾個大戶人家就紛紛添置小船,以便萬一白天水也不退,好方便下人出入辦事,采買衣食應用。譚家也如此,幾只小船就綁在側門前,備不時之需。不過那洪水一直是夜裏漲,白天退,所以幾只小船也就沒有被真正啓用過。

譚家下人對此很慶幸,畢竟都沒水上經驗,萬一中途翻了,翻在水淺處還好說,若翻在水深處,再不幸遇上水鬼往下一拖……簡直想想都要命。

下人們哪裏知道,他們避之不及的“水上行”卻是自家二少觊觎多時的“逍遙游”。

試想,于小船中悠然而坐,順水而漂,兩側盡是往日裏熟悉的鋪子門苑,卻又在水影映襯下別有一番景致,何等趣味盎然!

譚雲山耐着性子等,終于等到今夜,水未退,雨且綿,簡直廣闊天地任君翺翔。于是一入夜,待譚宅歸于靜谧,他便蹑手蹑腳去了側門,放開小船,随波逐流。

起先一切都如想象般美好,小船徐徐,小雨淅淅,熟悉的景致在夜色水影中有種新鮮的別樣美。可惜小船不知怎麽,自側門出發,繞着譚府漂了一圈,竟就在朱紅大門前停住了,譚雲山連屁股都還沒坐熱呢。

片刻的訝異後,譚雲山就想明白了。他家處于槐城的城中央,乃地勢最低處,也是此番暴雨受災最嚴重的幾戶人家之一,四面八方的水都往他家這邊湧,若想去別處,那就等同于逆流而行了,除非劃船,否則可不就得原地打轉。

可是一旦費力劃船,這“游”就“逍遙”不起來了,和譚雲山一貫追求的淡然風雅着實相沖,故思來想去,既船不能漂,那就躺下來看天吧,躺于船中随風輕蕩,也不失為風雅之趣。

怕是老天也被譚雲山的“執着”感動,今夜難得雲霧微亮,透出一絲天光。

譚雲山就這麽看着,陶醉于天地自然之美,乃至細碎雨絲落到臉上,都覺得像溫柔輕撫,怡然惬意。

然後……

莫名其妙的大鐘就砸下來了。

小船被砸翻之前,譚雲山還在想,鐘是好鐘,碩大恢弘,就是這周身的銀光,實在凜冽寒冷,若是金光,便溫暖中帶着一絲佛性,完美無缺了。

既靈自吟完淨妖咒,便進入待戰狀态,目不轉睛地緊盯淨妖鈴,直待惡妖被砸,現出原形。

簡陋小船在淨妖鈴的重砸之下轟然碎裂傾覆,船中黑影只一閃,便轉瞬被洪水吞沒,速度之快根本讓人來不及看輕面貌。

既靈立刻擡手,只見浮在半空的淨妖鈴瞬間縮回小巧原貌,咻地回到既靈手中。淨妖鈴沾手的一剎那,既靈馬上将之握緊,目光定定盯着“妖物”落水的地方搜尋,生怕錯過一絲波紋——若是讓這妖物逃走,又不知要再等上幾天。

有了!

既靈不易察覺地眯了一下眼睛,死死盯着距離“妖物”翻船處約兩尺遠的水面,燦若星辰的眸子裏射出銳利的光。

與旁處的平緩不同,那一處水面正源源不斷湧起無聲水泡,分明有“活物”在水下!

刻不容緩,既靈重新吟起淨妖咒,準備讓淨妖鈴進行二次攻擊,絕不能讓“妖物”跑……

嘩啦——

突來的水聲打斷了既靈思緒。

那原本湧着泡泡的水面竟冒出一顆頭。

既靈吓了一跳,但又直覺大喝:“你給我……”

“你給我站在那裏不要動,更不許跑——”

很好,妖怪搶了她的白,且語氣斬釘截鐵,意願赤誠強烈……到底誰捉誰啊!

哎?

妖頭成功喝住了她還不滿足,竟……吭哧吭哧向她這邊游過來了?!

人在船中卧,鐘從天上來。

譚雲山的閑情逸致只到看見大鐘,等翻船,混着沙子爛草的泥水嗆進口鼻,他就再君子如玉,也沒法微微一笑,雲淡風輕了。

好在他從小愛在護城河邊玩,家裏人又不大管,練就一身過得去的水性,很快掌握好平衡,腳下一蹬,浮出水面,繼而就看見不遠處的大槐樹底下有個清瘦人影。方圓十幾丈就這麽一位不速之客,且她手上還隐隐閃着似曾相識的光,要不是罪魁禍首,譚雲山把這一城水都喝了!

沒一會兒,譚雲山就游到了大槐樹底下,果然,看似浮在水面的人其實是踩在木盆裏的,擡頭再往上看,還披着蓑衣,必然是人無疑,這也是他半點沒猶豫就敢奔過來的原因……呃,終于把目光移到罪魁禍首臉上的譚雲山愣住,一肚子控訴之詞在嗓子眼裏打個轉,最終硬是化為一句謙遜有禮的——

“姑娘為何毀我船?”

“妖頭”雖然因為泥水浸泡狼狽不堪,但溫雅俊逸的容貌仍依稀可辨,讓人很難心生惡感,加之聲音溫潤如山澗泉,仿佛有一種天然的親切,縱是閱妖無數的既靈也不自覺地想和他說多兩句話。

當然更重要的是,“妖頭”已經漂到自己身邊了,浮屠香卻依然飄向小船沉沒之地。

既靈蹲下來,将已經快要燒完的浮屠香貼近“妖頭”,香縷依舊對此物絲毫不感興趣,堅定而執着地越過它的頭頂,奔赴心儀之處。

“姑娘,在下還活着,上香是不是早了點?”

“妖頭”……還挺貧。

既靈知道自己看走眼了,水中分明是一無辜男子。她有點後悔自己的魯莽,自然也生出歉意:“對不住,我以為你是妖怪。”

譚雲山這輩子沒受過如此重視,以及,如此打擊:“在下像妖?”

既靈覺得這也不能全怪自己:“你躺在船中,我距離遠沒看清楚,但想也知道,哪有人會在這種天氣裏出來游船?”

嗯,這個解釋非常合理,譚雲山伸出一根指頭戳戳佳人的“坐騎”:“抱歉,我下次也坐木盆。”

既靈:“……”

譚雲山見好就收,畢竟自己在水中,人家在盆裏,他又豁不出去做那把姑娘掀翻落水的壯舉,只得迅速回歸原題:“就算在下是妖,姑娘見了我也該跑,怎麽還動起手了?”

既靈很少對萍水相逢的人透露自己的身份,一來沒必要,二來對方未必能都理解,往往一個問題得到解答之後還會跟着若幹個後續問題。可眼前這位畢竟因自己落水,又奮力游過來攀談,她也便如實回答了:“我是捉妖的。”

本以為譚雲山聽完之後會像從前那些人一樣追問其他,不料對方只靜靜看了她片刻,然後語氣微妙道:“這世上沒有妖。”

既靈一聽就明白過來,這人把她當騙子了。

世上不信邪的人很多,水裏這位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道不同不相為謀,她也懶得費口舌,不過在分別之前,她還是想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就算是游船總也要游吧,可剛剛你的船停在那兒一動不動,而且你也不是坐着,是躺着,躺着能看見什麽?”

譚雲山沒料到既靈不與自己分辯,直接換了話題,不過也好,他本來就不是個喜歡争論對錯的性子:“賞月。”

既靈懷疑自己聽錯了,下意識擡頭看天,除了陰雲細雨,別無其他。

水裏人還擡手給她指呢:“就在東邊那朵雲彩後面,你仔細看。”

既靈發誓,她就是把眼睛看瞎了也看不出來。

算了。

脾性不合,道法不合,連看個月亮都不合,要維持這段萍水之緣實在太難,既靈将淨妖鈴重新系到腰間,準備熄滅浮屠香,與這位水中男子告別。

就在她準備掐斷浮屠香的時候,煙中忽然劃過一道紫光。

既靈一驚,立刻擡頭去看,只見原本盤桓在沉船處的香縷忽然化作幾道紫光,如利劍般越過高聳圍牆,直直射入深宅大院!

既靈懊惱,是她疏忽了。

雖然水中這位不是妖,但不代表水中無妖。

譚雲山見既靈不看天,光看自己家的圍牆,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怎麽了?”

既靈擡手一指朱紅色大門:“你認得這戶人家?”

譚雲山哭笑不得:“非常認得。”

既靈聽出話音:“你家?”

譚雲山點頭,點得太用力,差點又喝口水。

既靈顧不上關心他,急切道:“快帶我去你家!”

譚雲山愣住:“去我家?”

既靈定定看向院牆,仿佛能透過它們看見庭院深處:“紫光現,妖入宅。”

既靈自認這話說得嚴肅高深,頗有說服力,卻遲遲沒等來水中人的回應。

雨不知何時竟然停了,陰雲下只剩清涼夜風,吹得天地間一片靜谧……和尴尬。

“姑娘……”水中人終于開口。

既靈舒口氣,低頭望他,洗耳恭聽。

“聽我一句勸,騙人終歸不是長久之計,歪財終要歪路去,何不回頭走正途?”

“……”

她的淨妖鈴呢!!!

話不投機半句多,既靈不再費口舌,直接坐下,拿起小盤子斜插入水——開劃!

木盆作船,瓷盤作漿,譚雲山這輩子頭回見如此清新脫俗放蕩不羁的女子,要不是對方一臉誓要騙到底的執着,他真的願意就這樣安靜欣賞。

撲騰——

嘩啦——

撲騰——

嘩啦——

“你跟着我幹嘛?”水中這位掄開胳膊以矯健之姿,三兩下,竟已同自己的小木盆并駕齊驅。

“姑娘現在要去我家,豈有不讓在下跟着的道理?”

所謂風度,就是浪裏白條滿臉泥水都不影響人家談吐文雅,平和從容。

既靈發誓她所有捉過的妖裏,都沒這位讓她焦灼,偏對方不急不躁,态度平和友善,讓她都沒辦法翻臉,只能無奈嘆息:“就算你要跟,也可以站起來蹚水走吧,非這麽撲騰地游嗎?”

“好。”譚雲山倒好說話,立刻從善如流地應,然而身姿一動不動,仍只有一顆頭和少許肩膀露在水面之上。

既靈被打敗了:“那你倒是站起來啊。”

譚雲山一臉真誠無辜:“我已經站起來了。”

既靈仔細打量,果然對方已垂直立于水中,一動不動,當下詫異:“水已經這麽深了?”

譚雲山嘆口氣,道:“我家這裏是城中地勢最低的,水都往這邊湧,沒辦法。”

既靈了然,難怪木盆到此處也不大願意再漂了,四面八方的水都往這裏來,木盆哪裏還漂得出去。

弄清楚緣由,既靈繼續劃水,想以最快速度抵達正門。雖然水中人把她當騙子,但這麽大的府宅,當家話事者怎麽看都不像會是水中這位雨夜賞月的奇男子,所以入不入得了宅,也不是他一句話可以定的。

既靈邊想邊劃,直到木盆重新漂出一丈多遠,她才發現水中人并沒有再跟上來。莫名其妙地回頭,就見男子一動未動,雖看不見水下,也能料想到他依然原地站着。

“怎麽了?”雖然厭煩對方跟随阻攔,但對方不跟了,又着實讓人沒底。

水中男子眨眨眼,開口:“我家這裏是城中地勢最低的,水都往這邊湧,沒辦法……”

既靈:“……”

是她記性發生了錯亂還是男子忽然失憶了,這話不是剛說過嗎!

“……所以?”受不了無聲沉默和看不見盡頭的等待,既靈咬牙切齒地又追問了兩個字,她發誓,自己這輩子最好的耐心都獻給槐城了。

好在,對方可能領悟了她的臉色,祭出後半句:“所以像剛剛那樣不分青紅皂白就砸沉了別人的船是非常危險的,但凡換個水性差的,都容易出人命。”

雖然過程煎熬,但人家最後說的這句話,确實沒法反駁。

既靈沉默下來,片刻後,誠心道:“是我魯莽了,抱歉。”

“沒關系。”水中男子露出滿意微笑,應答之迅速,笑容之燦爛,讓人真的很想再砸他一次。

“在下譚雲山。”

既靈剛想繼續劃,就聽見對方又追加一句。

來而不往非禮也,她只能報上名號:“既靈。”

“哪兩個字?如何寫?”

“……”

譚雲山眼見着騙子姑娘腰間的鈴铛開始隐隐閃出熟悉的大鐘似的光,識相閉嘴。

他不相信世間有妖,但卻相信世間有人能修煉出威力巨大的道法奇術,比如莫名其妙變出一口喪心病狂的大鐘什麽的,所以安全起見,不撩撥虎須為妙。

一盆一人,同時抵達譚府大門,譚雲山現行游上臺階,至門前停住,嘩啦起身,竟大半個人都立出水面。

一襲月白色衣衫已被泥水浸透,卻并未顯出更多狼狽,反倒因濕透貼身,勾勒出譚雲山挺拔颀長的身量,比泡在水中時,少了些秀氣,多了幾分舒朗。

既靈怔怔看了半晌,總算開口:“你家臺階怎麽修得如此高?”

譚雲山還以為她要發表什麽高見,等半天,等來這麽一句,無奈解釋道:“我家這裏地勢低,只要雨下得稍微大一點,就算別家不淹,我家也一定進水,到我爺爺那輩終于忍不了了,正好家裏也有錢,索性重修了宅子,據說是下面支了粗木,塞了巨石,反正生生将整個宅子擡高了三尺,聽我爹說從那以後家裏再沒淹過。”

既靈看着沒過譚雲山膝蓋的水,對這個“再沒”,持觀望态度。

譚雲山看懂了她的揶揄,也承認:“今年的雨确實邪性……”然後又趕在既靈挑眉之前,補完後半句,“但天災就是天災。”

既靈不再和他争辯,起身跨出木盆,毫不猶豫踩入水中。頃刻間,水就沒過了她的膝蓋,刺骨的冷像針一樣紮得她整個下半身都打寒戰。更不能忍的是,同樣是水漫膝蓋,在譚雲山那裏,就是剛剛漫過,明顯人家一擡腿就能蹚水輕快前行,可在自己這裏,就直逼大腿,怎麽瞧都不是一個可以用“淺”形容的深度。

既靈不甘心地仰起頭,企圖以氣勢挽回身高上的劣勢。

譚雲山毫無所覺,反倒是被她的利落入水驚着了,心想滿槐城怕是也找不出來一個敢這麽就往泥水裏下的姑娘,不帶一絲為難和扭捏,大方得就像身處的不是黃泥湯,而是百花園。果然,騙子也不是好當的,且得豁出去呢。

“你不攔我?”既靈已上前拿起門環,正要叩,卻又停住。

她當然希望譚雲山不要攔他,可譚雲山真不攔了,她又有點沒底,畢竟對方堅定認為她是江湖神棍。

譚雲山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叩門,沒成想自己的大方倒換來對方的警惕,這真是上哪說理去。

“反正也攔不住,何苦徒勞。”譚雲山聳聳肩,說的是真心話。

既靈是真琢磨不透這個人了,你說他迷糊吧,他又看得挺透,可你說他精明吧,又并不作為。反正要是換了既靈,就算打不過,她也要同騙子殊死一搏。

叩叩叩——

譚雲山是精是傻與她無關,既然知難而退,她樂得方便。

叩叩叩——

“有人在家嗎?在下既靈,靈山人士,今見妖星入宅,恐生災禍,冒昧前來,驅魔降妖,匡扶正義,不取分文,道無不應,急急如律,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既靈說起話來透徹清脆,尤其這會兒雨已經停了,蛙叫蟲鳴更是多日不見,久違的寂靜襯得她的聲音更為空靈,随夜風飄出很遠,仍有餘音。

譚雲山扶額,在感受到對方的嗓音之美前,已被那亂七八糟的“叩門詞”攪得心累。旁的不講,單最後八個字,就能讓太上老君和如來佛祖氣得一起下凡。

雖然分不清“法師”修的是道還是佛,但門內之人顯然也不在意這個,起先叩門還沒動靜,一聽是來驅魔降妖的,立刻響起腳步聲,且是小跑着的,轉瞬便由遠及近。

随着“吱呀”一聲,朱紅大門開出半人寬的縫,應門小厮探出頭來,第一眼看見既靈,剛要說話,又瞄見了譚雲山,大吃一驚:“二少爺?!你怎麽跑外面去了?”

譚雲山摸摸鼻子,似在想該如何回答。

既靈好心幫忙:“賞月。”

不料小厮沒意外,倒是一臉“果然如此”的無奈:“二少爺,你就行行好別做這些奇怪的事了,回頭老爺問起來又要罵我沒看住門。”

自有人失蹤,水鬼傳言喧嚣塵上,譚員外就不許人出門了,除了必須采買應用之物的,其餘人等一概不能踏出宅院半步,一來是怕出去有個閃失,二來是怕将邪祟引進家門。

既靈不清楚此事,只是驚詫于小厮對譚雲山的态度,一個下人能對二少爺這樣講話,究竟是二人關系太好,還是少爺太過軟弱,下人太過張狂?

不過埋怨歸埋怨,小厮還是迅速打開大門,畢竟是自家少爺,于情于理也要趕緊迎進來。

譚雲山越過既靈,擡腿邁過門檻,蹚水而入。

小厮則重新把目光放到既靈身上打量,但話還是問譚雲山的:“二少爺,這位是?”

已進門的譚雲山轉過身來,終于有了點主家少爺風範:“門口偶遇,她說她是捉妖的,振振有詞妖孽進了譚家,我不信,她非要叩門。”

雖然對方陳述的都是實情,可既靈就是從中聽出了重重的“我不認識她,以後發生什麽也與我無關”的撇清意味,心說這人被她弄得無故落水都不怒,覺得她是騙子都不争,“自保”起來倒幹淨利落。

不過眼下不是探究這位奇男子的時候——

“在下既靈,師承靈山青道子,行走江湖驅魔除妖,不取主家分文,絕不是騙子。如今妖星已入譚家,事關緊急,還望盡快通禀。”

小厮起先隔着門只聽了個模糊大概,如今“妖星”二字真切入耳,當下臉色大變,恐慌驚懼,沒等既靈說完,已轉身跑向後宅通禀去也,速度之快猶如水上飛奔。

門內只剩譚雲山。

門外仍是既靈。

譚雲山道:“你不說是紫光入宅嗎,哪又生出個妖星?”

既靈歪頭:“反正就是邪祟,妖星聽起來更容易讓人重視。”

譚雲山佩服:“姑娘果然經驗豐富。”

既靈拱手:“不敢不敢,也才下山兩三年。”

譚雲山:“……”

他是輕嘲不是恭維,不必真的就謙虛上吧。

既靈當然聽得出弦外音,但譚雲山非迂回,她樂得裝傻。

不過有件事她倒是一直沒想通,索性趁着沒人,直截了當地問:“你既然一早就打定主意和我撇清關系,那溜回府就是了,你能溜出來,自然也能溜回去,何必非要跟着我一起叩正門,還挨小厮一頓說?”

譚雲山聞言調整情緒,眉眼重新染上淺淡微笑,恢複風雅從容之姿:“我不是非要叩門找挨說,而是必須跟着你。”

既靈皺眉:“跟着我還是盯着我?”

譚雲山繼續微笑:“怎麽理解都行。”

既靈嘆口氣,道:“譚公子,別怪我直接,我要是想作惡,十個你恐怕也攔不住。”

譚雲山笑容僵在臉上,尴尬地眨巴兩下眼睛,忽然擡頭,而後一聲慨嘆:“我就知道會很美。”

既靈這輩子沒見過轉話轉得這麽不走心的,簡直是對交談者的侮辱,可身體卻比心情先一步作出反應,很自然随着譚雲山一起擡頭。

然後,既靈就怔住了。

陰霾的雲霧不知何時已散開些許,就在譚雲山不久前非要指給她看的那個位置,一彎新月,皎皎銀光。

第 3 章

民間有句俗語,前不栽桑,後不栽柳,院中不栽鬼拍手。

桑是桑樹,與“喪”諧音,故忌諱;柳是柳樹,送殡多用柳枝作“招魂幡”,所以也不大吉利;鬼拍手是楊樹,因樹葉寬大,迎風作響,好似人拍手,但為何它也不宜栽,傳到如今,已沒多少人清楚。

不過槐樹,倒與這三種的待遇截然不同。其樹冠陰晦,歷來是人們心儀的納涼之所,而自前朝起,宮廷中有了尊槐的風習,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效焉,這陣風從廟堂刮到民間,從前朝刮到本朝,愈演愈烈,槐樹竟漸漸成了吉祥樹,寓意家宅富貴封官進爵。

槐樹固然吉祥,可像霖州城這樣滿城盡栽槐樹的怕也不多見。每到秋風起,滿地槐葉,誰要是能找到一片旁的樹葉,城中人都要和他急。霖州人喜槐尊槐,由此可見一般,故而霖州還有另外一個名字——槐城。

既靈不喜歡這座城。

從進入城郊,天就開始下雨,厚厚的黑雲壓得低低,仿佛伸手就能碰到,讓人喘不過氣。好不容易緊趕慢趕進了城,天色非但沒轉晴,反而愈發黑下來,加上時值盛夏,滿城槐樹枝繁葉茂,往日裏的樹蔭成了黑雲的幫兇,将這座城遮得愈發晦暗壓抑。

這種地方不招妖才怪。

既靈剛這樣一想,天上就劃過閃電,而後雷聲悶響,時機配合得簡直天衣無縫。

既靈吐吐舌頭,連忙在心裏默念,罪過,罪過。

沒有誰是真的想招妖,而且妖一來,普通人就只有被禍害的份兒,像她剛才那樣想,有點不太厚道了。

既靈穿着蓑衣前行,壓低的鬥笠将她那張靈動清麗的臉遮了大半。不知是不是錯覺,雨勢好像越來越大,街市上沒有半個人影,兩邊的店鋪也門窗緊閉,雨水打在青石路上,發出猛烈聲響,又很快流往地勢低的方向。

終于,既靈看見一家客棧,就在前方不遠處,擡頭便能瞅見用竹竿挑在半空的粗布,上書“槐城客棧”四個大字。那粗布不知歷經多少年風霜,邊緣已開裂出線頭,随着粗布一并在風雨中飄搖。

既靈加快腳步,眼看就要抵達客棧跟前,卻忽然覺得腳下受阻,一低頭,水已漫到腳踝。

既靈詫異,回頭去看,來路雖仍被雨水沖刷,但青石依稀可見,而這槐城客棧門前,別說路了,那水俨然就要漫過臺階,直逼門檻。

不僅僅是客棧,既靈擡頭遠眺,發現越往槐城深處去,那水積得越深。她很快明白過來,由城郊到城中,地勢是往低了走的,也就是說越靠近城中,被水淹的越厲害,而且雨要是照這樣下不停,再過幾個時辰,八成連客棧這邊和城郊都能劃船了。

咚咚咚。

自己已經成了落湯雞,既靈也沒工夫擔心別人了,擡手便叩響了客棧大門。

隔了很久,久到既靈有點想改敲為砸了,門板終于被人搬開縫隙。客棧夥計警惕地看着她,一言不發。

既靈無奈,只能先開口:“住店。”

客棧夥計一愣,沒料到來者是個姑娘,這才卸下防備,當然,也卸下了門板:“客官請進——”

既靈進入客棧大堂,立刻将蓑衣解開鬥笠摘下,渾身輕巧舒服許多,才半抱怨半玩笑道:“小二,哪有客棧大白天關門的。”

小二重新把門板放上,客棧又恢複了閉門姿态,這才回過身來一臉苦笑:“姑娘,你看外面這天像大白天?”

沒等既靈說話,角落裏正在撥算盤的掌櫃出了聲:“這雨斷斷續續下了半個多月,姑娘是這半個月來唯一登門的,你說我這店還開個什麽門。”

既靈心下一驚:“這雨已下了半個月?”

掌櫃嘆口氣,放下算盤,道:“姑娘不是槐城人,有所不知,槐城往年盛夏雨水并不算多,但今年不知怎麽了,自入夏起就三天兩頭下雨,最近更是要命,雨竟然不停了,斷斷續續足下了半月有餘,往往前一天的雨水還沒退,新的雨水又來了,你看我這滿堂木桌,桌腳都要被泡爛了。”

既靈愣住:“掌櫃的知道我不是槐城人?”

掌櫃也愣住,繼而內傷,他剛剛說了那麽多,這位倒好,一把穩準狠地抓住了最不重要的那句,偏人家是客,他還得賠笑臉:“當然,我們槐城人世代居住于此,各家各戶間都認識相熟。”

滿足了好奇心的既靈點點頭,這才認真思索掌櫃說的這場雨。

斷斷續續下了半個月的雨,說蹊跷也蹊跷,說不蹊跷也不蹊跷,畢竟老天爺的臉,誰也講不準,但如果和浮屠香所示有關,那就不是老天爺的事了。

“姑娘,你要的茶。”端着托盤的小二上到二樓,叩響了新來客官的房門。

“進——”門內傳來清澈脆亮的聲音。

小二推門而入,下一刻怔住。

落湯雞一樣的女客這會兒已經擦幹頭發,換了衣裳,露出本來模樣。小二沒讀過什麽書,說不出那些個文绉绉的詞,就覺得眼前的姑娘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走大街上能讓人一眼認出來完後還要多看幾眼的那種好看。

“小二,你幫我看看……”

正發愣着,佳人說話了。

小二不明所以,将茶盤放到桌上,走到佳人身邊,這才發現佳人是盤坐在椅子上,坐姿之灑脫與剛才那些美詞美句搭不上半點關系,且手中執一炷燃起的香,打他進門,佳人就沒看他一眼,由始至終緊盯着浮起的香縷,哪怕是和他說話時,仍全神貫注,眼睛一眨不眨。

一頭霧水的小二只能開口詢問:“姑娘,你讓我看什麽?”

“煙,”佳人的聲音沉下來,一字一句,緩緩道,“你幫我看看這煙往什麽方向飄。”

小二被這嚴肅氛圍感染,不自覺緊張起來,瞪大眼睛湊近那炷香,直到久不眨眼,眼眶發酸,才誠實道:“姑娘,這煙直着往上,往上……算方向不?”

佳人果斷搖頭:“你再仔細看看。”

小二手心開始出汗,後背卻越來越涼:“姑娘,這屋裏又沒有風,肯定是往上飄啊……咳,那個茶我放這裏了,你慢慢喝。”

小二幾乎是逃出客房的,然後一路小跑回了大堂,直至看見掌櫃沒有多少頭發的腦袋,才稍稍安心,有種重見光明的踏實。然後想,那麽好看一姑娘,神神叨叨的,可惜了。

既靈不知道她把淳樸的店小二吓着了,她真的就是單純想讓小二幫她看看浮屠香。

小二說浮屠香的煙是往上走的,她信,畢竟她看也是如此,但她又不願死心,因為正是三天前的那炷香指引她來到了槐城,沒道理距離妖怪近了,浮屠香倒不動了。

窗外的雨還在下,比來時更大。

既靈吹滅已經燒掉三分之一的香,放回油紙包,那裏還躺着十數根嶄新的香,足夠她用上一年半載的。

肚子咕嚕嚕叫起來,既靈這才想起今天光趕路了,一口飯還沒吃,便将浮屠香包好放回行囊,這才推門而出。

本想讓樓下的小二幫忙弄一些飯菜,卻見小二正好從走廊盡頭的客房裏出來。

既靈記得小二說過,半個月以來只她一位客人,當下心中疑惑,便擡手招呼小二過來。

小二現在看着既靈都有點緊張,而這位姑奶奶眼下又散着頭發,估計是想迅速晾幹,可這如瀑的黑發披下來,着實讓人壓力頗大。

“姑娘,有事?”小二過來是過來了,但在距離既靈還有兩丈的地方就停住不再往前。

既靈沒察覺小二的“敬而遠之”,先說自己餓了,想吃飯,待小二應承,便緊接着問:“我看你剛從那間客房裏出來,又來客人了?”

不想小二搖頭,道:“那裏面是我們掌櫃。”

掌櫃住客房?

既靈發現這槐城的風俗和它滿城的槐樹一樣,都挺特別。

小二迎來送往見過那麽多人,一看就知道既靈誤會了,連忙解釋:“掌櫃原本住樓下的,但看今天這雨勢,樓下又得淹,只好挪到樓上來睡了,反正客房都空着。”

既靈上前兩步,扶着二樓欄杆往樓下看,果然,雨水正從門板縫隙往大堂裏灌。真的是灌,那門板看着挺嚴實,一遇水就現了原形,四下的窟窿都成了泉眼,噴湧不絕,大堂地面已經能養魚了,飽受摧殘的桌腿重新泡在水裏,目測得有一指深。

大堂已經如此,同大堂一樣高度的一層房間,自然也不能幸免。

既靈記得來時外面的雨水還沒漫過門檻,看眼下這架勢,街市上的水怕已經齊膝了。

小二見既靈探頭向下看得出神,以為她被這陣勢吓着了,便半解釋半感慨道:“半個月了,一直這樣,最嚴重的時候桌子都站不住了,就在水裏漂,好在天一亮,水就退。”

“天一亮水就退?”

“對啊,雨也一樣,白天雨小,越到晚上雨越大,到了午夜,那披着蓑衣都出不去人。不信你聽,這雨聲是不是比你下午來的時候大多了。”

“天天如此嗎?”

“那倒不是,也有雨停的時候,但太少了,而且天根本不晴,轉天就繼續下。”

既靈微微皺眉,終于明白怪異感從何而來。

白天雨小晚上雨大先不說,單說這水淹街市,必定是郊外護城河不堪暴雨,水漫河堤,才返湧出來,混着雨水一起淹了槐城。但照店家所言,這雨連綿半月,雖時大時小,卻沒有徹底放晴過,那就意味着洪水只可能有急速增加和緩慢增加兩種情況,根本沒機會也沒道理往下退。

可它就是退了,且是天一亮就退,半刻不耽擱,堪稱“日落而作日出而息”,規律得讓既靈這種夜裏經常不睡白天又總是睡不醒的人十分汗顏,要不是城門口貼着的密密麻麻的失蹤百姓布告,她真的要相信這洪水裏頭藏着的是好妖了。

是的,雖然她不知道浮屠香為何不動,但多年捉妖經驗告訴她,凡此種種怪事湊到一起發生,非妖即怪。

“姑娘……”小二沒再等來既靈回應,本想下樓梯蹚水去後廚讓馬上就要收工的廚子再受累做點飯菜的,可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多說兩句,“夜裏如果聽見嬰兒哭聲,你千萬別出來,就當沒聽見。”

既靈詫異:“客棧裏有嬰兒?”

小二微微湊近,壓低聲音道:“不是客棧裏,是水裏。”

既靈沒來由地感到一陣陰風,吹得她涼飕飕。她不怕妖,但前提是那妖得現身,神神鬼鬼躲在暗處,她也會不舒服。

“姑娘進城時有沒有看到城門口的布告?”小二忽然問。

既靈點頭。

小二把嗓子壓得更低了,仿佛生怕被什麽東西聽見似的,聲音帶着清晰的恐懼:“都是這半個月來失蹤的,說是失蹤,其實就是被水鬼拖走了。”

“水鬼?”既靈不喜歡這個稱呼,單是講出來這兩個字,都覺得頭皮發麻。

“對。”小二煞有介事點頭,仿佛他早已看穿真相,“每到發大水的夜裏,就能聽見嬰兒啼哭,肯定是哪個往死在護城河裏的嬰孩成了水鬼,回來找人索命了。”

“哪家孩子死在護城河裏了?”

“不知道。”

“這城裏的家家戶戶你們不都認識嗎?”

“認識歸認識,可沒聽說誰家死了孩子,不過也可能那孩子本就見不得光,死也未必是意外,所以……唉,造孽啊。”

“……”

所謂自己吓自己,通常源于瞎想過多。

這廂既靈無語,那廂小二卻對于自己的一番講解頗為滿意,緩了口氣,最後總結:“總之,水再大也淹不着二樓,姑娘你放心休息,別亂出來走動就行。”

既靈從善如流地點頭,然後道:“等下飯菜不用端上二樓。”

小二茫然:“那端哪裏?”

既靈:“大堂。”

小二急了:“姑娘,我不是剛和你說完,不能亂走動……”

“放心,”既靈給了他一個“我懂”的眼神,“我不亂走動。”

小二舒口氣:“那就好。”

既靈:“我今晚就睡在大堂桌子上。”

小二:“……”

掌櫃你要不要出來看看,這裏好像……不,這裏有個瘋子!

掌櫃出來看了。

女客雖然是瘋婆子,但卻是個有錢的瘋婆子,況且言明後果自負,所以掌櫃欣然收了銀子,非常慷慨地将大堂全部木桌供給客人選,又讓後廚以最快速度弄了點飯菜,末了連同小二、廚子、雜役等一同躲回二樓,緊鎖門窗,再不露頭,好像多看一眼都會被水鬼拖走似的。

夜幕降臨。

其實那天色從早到晚看着都像夜幕,但遠處傳來打更的聲音,也不知那盡職盡責的打更者是如何在成河的暴雨中前行,然更聲悠遠,告訴着整個槐城的人們,該歇息了。

既靈盤腿坐在大堂中央的木桌上,桌面約四尺見方,坐着既靈一個小姑娘綽綽有餘。她已把長發利落束起,乍看倒像個少年郎,眉宇間不複下午投宿時的活潑俏皮,已盡是嚴肅認真。

大堂一片昏暗,燭火在不知何處漏進來的風裏搖曳,努力維持着微弱光芒。風裏除了潮氣,還有一股子腥氣,那是混合着腐爛草木的泥土的味道,就像荒郊野外的爛泥塘,枯槁腐朽,死氣沉沉。

既靈将白天點過的那支香拿出來,用放在身後桌角的燭火重新點燃。

第一縷煙騰空的瞬間,似往東北方歪了一下,可等既靈瞪大眼睛仔細看,那煙又往上去了。

既靈眼底劃過幾絲懊惱的挫敗,正猶豫着要不要熄滅浮屠香,大堂的光線忽然更暗了!

既靈心下一驚,左手立刻去摸墜在腰間的淨妖鈴,與此同時環顧四周。

片刻後,既靈舒口氣。

原來是大堂東北角在漏雨,将那一處桌上放置的燭火打滅了。

很好,門板漏風瓦片漏雨,這槐城生生把客棧打造出了露宿破廟的風情!

暴雨滂沱一夜,既靈警惕一夜,接着……就天亮了。

別說妖,連個山貓野獸她都沒守來!

而且——

“姑娘你別着急,木盆馬上就取來,你坐在盆裏就能漂到樓梯上二樓了!”

“你不是說天一亮水就退嗎?!”

“之前一直如此!然後……”

“然後什麽?”

“姑娘你就來投宿了。”

“……”

問世間何謂捉妖者之最大屈辱?答曰,被人當成妖。

“不不,姑娘我的意思是,你就像神仙,雷公電母東海龍王什麽的,所以一出現就……”

“不用再往回圓了!”

既靈最終也沒坐那該死的小木盆,而是屏息運氣,足下一點,飛身上了二樓,也算挽回一些捉妖者的顏面。

之後的一整天,她都沒再出屋,于床榻上補眠,以備再戰。

妖和這世間一切邪魔惡獸一樣,喜歡黑暗,懼怕光明,故而多願晝伏夜出,讓茫茫夜色成為它們行兇的遮掩,所以既靈捉妖,也多半在夜裏。

就像店小二說的,白天雨勢果然小了,豆大的雨滴變成了牛毛細雨,綿綿的雨聲不再惱人,竟有了些江南梅雨的溫婉。

既靈一路酣眠,直至傍晚自然蘇醒,通體清明。

水依然沒退,卻也沒漲,就維持在能淹沒多半條桌腿的高度。奇怪的是,雨并沒有随着傍晚的來臨而變大,仍是輕輕柔柔,連帶着天好像也沒有那樣黑雲密布了,雖然仍是陰着,卻少了些壓抑,多了些迷蒙。

申時一過,既靈便重新回到大堂中央,執香盤腿,正襟危坐。

店家不敢打擾,紛紛回屋閉門,不知道的還以為既靈是主,店家是客。

這一回,既靈不再浮躁,而是一直讓浮屠香燃着,屏氣凝神,耐心等待。

酉時三刻,浮屠香終于動了。

袅袅煙氣随風而動,斬釘截鐵地向北面飄。

既靈随即起身,确認法器都在身上,便穿戴好蓑衣鬥笠,輕盈躍入昨日被她嫌棄而今日又被她從後廚偷……不,借出來的木盆之中。

也多虧既靈輕巧纖細,木盆在她進來後只下沉兩寸左右,水面距離木盆邊緣仍有一掌寬。

待在盆中坐穩,既靈一手持香,一手用自後廚一并借來的空盤子劃水,沒幾下,便到了客棧門板之前。

經過一整天的互通有無,客棧內外的水位實已平齊,門板早在沖擊和浸泡中搖搖欲墜,有一扇已被徹底沖開,木盆也就蹭着門板框漂了出去。

不想木盆一入街道便加快了速度,沒等既靈辨清方位,便順流而下,顯然是奔着地勢低的地方去。既靈手忙腳亂地用盤子撥水,可那一點點推力根本沒辦法同洪水的流向抗衡。

既靈有點後悔自己的冒失,早知道就不借盤子借個鐵鍋了,好歹綁着繩沉到水底,還能抵擋一陣水流……

慢着。

既靈把盤子放回盆裏,低頭看為防被雨淋而緊貼在胸前的手中的浮屠香。

果然,煙飄往的方向和木盆随水流漂的方向一致。

如果妖真像店小二說的,躲在水裏,那地勢越低積水越深的地方,自然也更方便它活動,也就是說木盆只要順水而漂,就能離它越來越近!

這真的算是既靈入槐城來遇見的第一件舒心事了。

不再同洪水較勁,既靈優哉向後靠到木盆邊緣,然後長長舒口氣,偷得片刻清閑。

雨似乎更小了,有一下沒一下地打在鬥笠上,淋到蓑衣上,幾無所覺。既靈微微仰頭,一滴落到臉上,帶着微涼。

木盆是在一棵單人無法環抱的粗壯槐樹下,停住的。

起先既靈還沒察覺,直到起疑怎麽這片樹蔭還沒過去,定睛一看,木盆正好抵在樹幹處,随着起伏的水面微微颠簸,但卻不再移動。

既靈伸手去推,想借助力道讓木盆遠離樹幹,不料指尖剛碰到粗糙的樹皮,浮屠香的煙忽然打着旋飄向側前方,速度之快飄蕩之猛就像忽然來了一陣狂風!

既靈打了個寒戰,立刻循香去望。

一座深宅大院。

高聳的雕花圍牆自正門向兩側延伸,仿佛看不到盡頭,朱紅的大門雖然已被水淹沒過半,仍是這雨夜裏最奪目的顏色,門前似有一團黑影,就像……一只船?

既靈身體微微前傾,能拉近一點距離是一點,重新定睛去看,那穩穩漂在府宅朱紅大門前随着輕波蕩啊蕩的确确實實是一只小船。船身約一人多長,但船中未見人影……等等,人影是沒有,可有腳影。

只見一雙腳丫子搭在船尾之上,随性地左右搖擺,彰顯着躺在船中的主人的好心情。

當然,如果那真是人的話。

小二說整個槐城都因為這場大雨和接二連三的失蹤者而人心惶惶,這樣的情況下還會有“人”選在這月黑風高的雨夜出來游船?更別說浮屠香已經持之以恒地往那只小船處飄了許久。

心下已定,再看那悠閑晃蕩的腳丫子,就怎麽看怎麽像挑釁,反複料定了這世間人拿它沒轍。

既靈扶着木盆邊緣悄悄起身,待站穩,摘下腰間的淨妖鈴,口中默念淨妖咒,下一刻将那小巧的鈴铛重重扔向空中。

那鈴铛被往上抛時沒什麽特別,可等抵達到最高處,忽然通體發光,而後瞬間增大幾十倍,生生從鈴铛變成了大鐘,與此同時開始下落,卻并非落回既靈手裏,而像是有了生命般,以極快的速度斜着向那小船沖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