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籠,九天至北,極寒之地。
無風,無雪,只一望無際的寒冰,于寂靜中滲出浸透骨髓的寒意。
譚雲山和南钰在落地的一瞬間,便不約而同打了個冷顫。極目遠眺,皆晶瑩剔透,又刺目蒼涼。這裏在仙界,卻又不是仙界,只一座囚籠,與九天隔絕,被天地遺忘。
兩個守衛第一時間趕過來,滿面戒備,顯然這裏并不太常有訪客。譚雲山亮出腰牌,并說明來意,二人立刻恭恭敬敬地将他們帶往珞宓冰籠。
從落地之處到珞宓冰籠,極遠,譚雲山和南钰不知跟着守衛走了多久,只知道這樣長的一段路,沿途竟沒遇見哪怕一個籠中仙友。直到珞宓冰籠出現,就像茫茫冰原上忽然被扔下一個四四方方的冰塊,突兀地立在那兒。
他們都遇不見,那受冰籠之刑的仙人們就更別想遇見“獄友”了。
南钰也是第一次來這裏,但已經明白了為何許多被懲戒的仙友回來後都說寧願貶谪投胎,再不入冰籠。
可怕的不是酷寒,是仿佛永遠沒有盡頭的孤寂。
冰壁之中,珞宓抱着腿蜷縮在角落,頭埋進膝蓋,散亂的長發遮住了她的臉。
侍衛粗魯地敲了敲冰壁,并未因她是天帝之女而格外友善。
她似被吓到,身體微微一震,而後才茫然擡頭。
隔着冰壁,她看見了他們,他們也看見了她,但彼此神情都看不真切,像蒙了一層霧。
良久,無言。
直到侍衛退至極遠處,珞宓才慘然一笑:“怎麽,來看我有多落魄?”
譚雲山沒理會她的挑釁,只平靜道:“想問你一些事情。”
籠內籠外,彼此說話都是悶的,冰壁将聲音裏最直接的情緒磨得沒了棱角,連喜怒聽起來都是混沌的。
珞宓忽然厭倦了。
強撐最後一絲倔強不會讓她好看幾分,只會顯得更可笑。
“我所知道的已經都說了。”她輕輕看着譚雲山,目光中再無一根刺,只剩疲憊和……眷戀。
譚雲山緩下聲音:“你想幫我找回心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珞宓搖頭:“我和誰都沒說過。”
譚雲山沉吟片刻:“那你在仙志閣翻查時都見過誰,或者有誰和你攀談過嗎?”
珞宓愣了愣,回憶半晌,才道:“我足足翻查了一個月,只要在那期間來仙志閣的都能看見我,太多了,哪記得住,但是攀談……”她忽然目光一閃,想起什麽似的,“隽文上仙,他問過我在找什麽,要不要幫忙!”
譚雲山連忙追問:“你告訴他了?”
珞宓點頭,眉宇間可見懊悔:“我和他說我想幫一個仙友找回心,但不知道他的心落在何處。”
“……”
“他問我是長樂仙人嗎。”
“那是他和你客氣。”
“我說完也反應過來了,”珞宓的聲音越來越小,似也覺得蠢到丢人,“九天仙界只有你沒心。”
譚雲山沉默,思索良久,問:“那之後你就收到信箋了?”
“有一陣子,”珞宓想了半晌,終于清晰一些,“十來天吧,他和我說話是在我去仙志閣的半月之後,收到信箋是在一個月之後。”
“半個月……”南钰看向夥伴,不太确定道,“謀劃得出這樣的局嗎?”
譚雲山眉頭緊鎖,其實他也說不準,而且他總覺得還有地方缺點什麽,可究竟是哪個環節……
半個月,一個月,兩個月……對,就在這裏!
“從收到信箋,到你推我下思凡橋,中間有一個月,”譚雲山努力透過冰壁看進她的眼睛,仿佛那裏有答案,“已經知道讓我找回心的方法了,為何還要等上一個月才動手?”
珞宓笑了,苦澀,哀傷:“你真當我鐵石心腸嗎。我也知下凡歷劫會苦,為了一個‘也許’,究竟值不值得冒着冰籠之刑的危險推我最喜……推你下思凡橋,我真的掙紮了許久。”
譚雲山輕輕嘆息,心情複雜:“可你最終還是選擇了賭一把。”
“不,不是賭,”珞宓自嘲笑笑,“我用鏡聽之法蔔這件事的吉兇,最後相信找回心的你會喜歡上我,才下了決心動手。”
“鏡聽?”譚雲山不懂占蔔之事,疑惑地看南钰。
不想夥伴也茫然。
“這是一種簡單易行的占蔔之法,源自上古。”珞宓似早有預料,解釋道,“我也是在仙志閣裏翻看到的,就是弄來一盆清水,将木勺置于水上,念蔔詞并轉動勺柄,待木勺停下,懷抱一面羽鏡出門,往勺柄所指的方向走,路上聽見的第一句話,便是所蔔之事的結果。”
譚雲山和南钰心中了然,難怪此占蔔之法沒傳下來,那羽鏡乃上古之物,本就不多,如今九天仙界尚存不過幾面,皆被當做珍品對待,占蔔之法多如牛毛,誰會特意打它的主意。
可有一點還是讓譚雲山很在意:“你懷抱羽鏡出門後聽見的第一句話究竟是什麽?”
“我知道你怎麽想的,”珞宓仰頭,隔着冰壁,天和雲模糊成一片刺眼的白,“我蔔出了你會喜歡我,可結果并沒有,所以這占蔔之法亦是那背後惡徒故意透露給我的。但其實,真的與別人無幹……”
“我聽見的第一句話是,”她輕輕吸口氣,又慢慢呼出,重新看向譚雲山,靜靜地,一直看進他眼底最深處,仿佛不是在陳述,而是在許諾,“天地為盟,日月為鑒,我待你心,永世不悔。”
……
“你懷疑是隽文上仙?”
“我不知道。”
“如果真是他,那我們這樣直愣愣去仙志閣,不是反而打草驚蛇嗎?”
“南钰。”
“啊?”
“你說半個月時間,夠不夠找到五妖獸,找到我的心,再把我的心給妖獸分而食之?”
“這太難了吧,那五妖獸随便一個都藏得極深,正因如此,圍剿大戰之後仙界才不願意耗心費力去搜捕。”
“加上做六塵金籠呢?”
“那更不可能了,我和掌仙器庫的上仙講過六塵金籠,他說像這樣的收妖法器,制法複雜材料難尋不說,即便做好,也要在丹爐裏煉上七七四十九年才可真正成……”
南钰怔住,忽然明白了譚雲山的意思。
但這太難以置信了,震得他險些從巨劍上掉下來:“你是說背後之人從幾十年前前就開始謀劃這個局了?!”
“或許更早,”譚雲山望着前方茫茫雲海,仙志閣的頂端已隐約可見,“他通過某種途徑得知五妖獸齊聚可致厲莽出世忘淵水幹,于是耗費漫長時間,終于鎖定五妖獸的位置,并制成六塵金籠,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等一個可以神不知鬼不覺聚起五妖獸的時機……”
南钰:“直到她得知珞宓想幫你找回心。”
譚雲山:“半個月找我一顆心,再慫恿珞宓尋一個與我有機緣的下凡做幫手,足夠了。”
南钰:“為什麽他不把六塵金籠直接交給你呢?”
“如果沒有既靈……”譚雲山打趣地看夥伴,“你覺得我能把塵水修仙路走到底嗎?”
南钰想也不想就搖頭:“最多到黃州霧嶺,你肯定就把仙緣圖往洞裏一扔,”他學着譚雲山的模樣,下巴一揚,世間我最風雅,“修什麽仙,還要冒着把命搭上的危險,人活一世,就該潇灑随緣。”
譚雲山被逗樂了,迎着風,一聲悠悠的嘆:“再轉幾世,我也學不來既靈的堅定執着。唯一的那點慈悲,還都在前前世用完了。”
正因如此,他才更不能原諒罪魁禍首。
譚雲山落至仙志閣門前,眼底慢慢沉下來。
片刻之後。
“二位找我?”隽文上仙放下糕點,以袖拂了拂嘴邊殘渣,轉瞬又成了文質彬彬的上仙,“是想找哪方面的書卷?”
譚雲山和南钰對視一眼,又看看他桌上的糕點和反扣在桌案上的那本《九天食珍集錄》,實在很難把他和那缜密布局的惡徒聯系到一起。
“記載上古占蔔之法的。”南钰道。
隽文上仙點點頭,擡指輕輕一勾,數本書卷飛來,依次落到他手中,厚厚一摞。
譚雲山馬上補充:“哪本有鏡聽之法?”
隽文上仙雙手輕輕往上一揚,書卷又呼啦啦飛回去,最終手中只剩兩本:“此二冊皆有。”
“多謝上仙。”南钰将書卷接過來,去稍遠處翻看。
隽文上仙回到桌案之後,看樣子是想繼續看書吃糕點,可礙于譚雲山還在,便又沒動,只友善地看着這位仙友,用無辜的目光“送客”。
半個時辰之後,譚雲山和南钰離開仙志閣。
“又是一無所獲,”南钰有些沮喪,“珞宓在這裏翻找了一個月,期間來過的仙人近百位,隽文上仙是記得清楚,可我們總不能把這些人統統查一遍吧。”
譚雲山不語,神情凝重,良久,放棄似的嘆口氣,換了個話題:“你師父怎麽樣了?”
“前天就醒了,現在能吃能喝,一點事兒沒有。”南钰道,“不過我還是打算等下再去看看他,畢竟星辰爐裏走過一回。”他說着又擡頭看看,“天色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明天咱們再繼續查。”
譚雲山點點頭,上了雲彩,乘風而歸。
南钰跳上巨劍,朝庚辰宮一路飛去。
一時三刻,那雲彩又回到了仙志閣門前。
隽文上仙看着去而複返的仙友,知道自己這頓夕陽下的糕點是吃不盡興了。
譚雲山歉意笑笑,坐到了旁邊的一把椅子上:“隽文上仙,我還想問些事情……”
……
是夜,風清月明。
鄭駁老送走徒弟,又仰頭賞了會兒月,及至脖頸酸痛,才不舍地收回目光,轉身欲入庚辰宮。
然剛走兩步,便停下,又緩緩轉過身來。
譚雲山在一丈外,真心贊嘆:“庚辰上仙好厲害,我可是連氣都沒敢喘。”
“下次記得把眼睛閉上,”鄭駁老捋捋胡子,笑眯眯道,“目光,尤其是帶刺的目光,比氣息可明顯多了。”
“您這是敲打我呢。”譚雲山半玩笑半認真道。
鄭駁老又擡頭看看月亮:“長樂仙人深夜來此,又特意等到我那傻徒弟離開才現身,分明是想敲打我這老頭子。”
“所以您是不打算請我進去了?”
“當然要請,而且要煮最好的茶。”
庚辰宮遠沒有它的名字那般厚重威嚴,當然也可能和主人的風格有關,雜物遍布,淩亂狼藉,幾無下腳之地,走兩步,準要踢到一些東西,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譚雲山還挑着空地落腳,人家庚辰上仙幹脆一路踢出一條康莊大道。
及至盡頭“占星室”,高聳而緊閉的深藍色大門,才透出一些占星的玄妙與底蘊。
不過那裏是庚辰上仙司職重地,譚雲山無緣得進,而是拐到一旁的茶室之中。
一進茶室,便是撲鼻茶香,先前南钰的茶杯還留在桌案之上,碧玉通透,于宮燈下折出溫潤的光。
“有話便在這裏說吧,”庚辰上仙打個哈欠,随意挑了個地方坐,也沒什麽坐姿,懶懶散散的,“我老頭子剛撿回一條命,精神頭還不太夠用,就不和你寒暄了。”
譚雲山也不拘禮,直接坐到他對面,開門見山:“庚辰上仙,雲山有一事不明,求解惑。”
鄭駁老眼睛似已經困得睜不開了,聲若細蚊:“說來聽聽……”
“白玉骨,異仙魄,入忘淵,天下平。”譚雲山毫無預警念了渡劫星批,而後上半身微微前傾,湊近對面的人,一字比一字輕,卻一字比一字清楚,“南钰都占得出,您占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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