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蓬萊西北一隅,某棵不知名的仙樹,一襲錦繡華服的長樂仙人栖在茂密枝葉裏,偷得半日清閑。

按理說散仙該是終日逍遙的,何須“偷閑”?

對此,長樂仙人簡直有一肚子苦水要倒。可他生性不喜與人來往過近,于是認識的仙友們皆是點頭之交,若他突然掏了心窩,倒要讓對方不知所措了,故而偶有煩悶,自行纾解也就過去了。

但近來這樁煩心事,卻非他一人之力可解……

“長樂仙人——”耳畔傳來仙婢驚喜之聲,不知道的還以為發現了什麽寶貝。

長樂默默嘆口氣,自樹上跳下,對着仙婢微笑颔首。

仙婢與他也算老相識,言語間少了幾分恭敬,多了幾分熟稔:“怕是蓬萊所有偏僻角落都讓您長樂仙人走遍了。”

長樂認命似的笑笑:“不還是讓你找到了。”

仙婢苦笑:“既知遲早會被尋到,何必次次閃躲呢。”

長樂頑皮地挑了下眉:“躲過一回是一回。”

“這次您說什麽都要随我去一趟了,”仙婢也不願意做這強人所難之事,可奉命而來,若遂了長樂的願,那遭殃的就是自己了,“羽瑤上仙已經開始砸東西了,說要再請不來您,她就把整個羽瑤宮砸了。”

長樂扶額,覺得頭痛。砸自己的宮殿威脅別人,也只有珞宓能做出這樣驕橫的事。當真以為他怕她砸嗎,那羽瑤宮又不是他長樂住,碎成一地又怎樣。

幾次三番遷就,不過是看她一個姑娘,怕話挑明太傷人。可他自認已将婉拒姿态表達得非常明顯了,連貼身仙婢都看出了他滿蓬萊地躲,還要如何?

“長樂仙人別怪我多嘴,”仙婢見他滿面愁緒,醞釀多時的話終于有機會自然出口,“您既然無意,何不同羽瑤上仙說清楚,講明白,落得個一勞永逸的清靜。”

他笑了,目光仿佛能看穿一切,聲音很輕:“是我一勞永逸,還是你們一勞永逸。”

仙婢怔住,一時不知如何作答,眼神狼狽。

“我随你去。”長樂淡淡吐出四個字。

仙婢訝異,不明白為何忽然就應允了,但腳下沒半刻拖延,立即往羽瑤宮領路,生怕走得慢了,身後之人反悔。

長樂随仙子前行,望着對方柔弱背影,有些後悔自己的刻薄。

她們不願再日日對着珞宓怒火,盼他快刀斬亂麻;他不願承擔惱天帝之女的後果,盼着她知難而退。誰都揣着算盤,誰也沒資格說誰。

羽瑤宮映入眼簾,長樂仙人的腳步愈發沉重。

成仙百年,前九十年的逍遙都抵不過近十年的煩惱,再這樣下去,他寧可投胎轉世,不做這破神仙了。

剛踏入宮門,便聽見東西摔碎在地的聲音,不知是擺件還是杯盤,聽得長樂一陣可惜。

仙婢明顯不大敢靠近,從宮門到羽瑤所在的書房,不長的路,讓她走得一步三回頭。

長樂看不下去,淡淡往旁邊瞥一眼。

仙婢如獲大赦,立即退至一旁。

長樂看着前方書房半開的門板,醞釀片刻,舒出一口氣,下了決心似的大踏步而入。

“誰讓你進來的——”

随着呵斥,淩空飛來一樣物件,夾着疾風直沖長樂仙人面門!

他沒躲,而是擡手擋于臉前,穩穩接住了“飛來橫物”。

一個玉雕的白鷺鎮紙,玉質溫潤通透,白鷺栩栩如生。

“難得的好物件,碎了多可惜。”他帶着笑,翩然而入,徑自走到桌案之前,将鎮紙放回,自然得仿佛這裏不是羽瑤宮,而是他的書房。

也不怪他這樣,實在是被邀來此“琴棋書畫”的次數太多,不想熟也熟了。

珞宓沒想到來的是他,驚喜之餘,又被他的“從容”所惱。

她動心時,便是喜歡他的淡然風雅,眼中盈笑。

可現在她恨的也是這個。

他仿佛沒有怒哀樂,無論對着誰,皆眉眼帶笑,無論遇上什麽事,皆淡定如常。她有時候會覺得,他連喜都沒有,那笑不過是習慣所致,因為笑了便可省去許多麻煩,而淡漠和疏離,才是藏在那盈盈微笑下,真正的東西。

長樂,長樂。

她卻想看他落淚。只為她一人落淚。

“我還以為真的要把羽瑤宮砸了,你才會來。”明明想訓斥,想态度再硬些,可對着這人,還是一張口就先輸了氣勢。

長樂看着她眼中的哀怨和懊惱,笑意漸淡,難得聲音裏帶上些誠懇:“我不過一個散仙,你這是何苦。”

珞宓定定看他,字字堅定:“我就喜歡你這個散仙。”

長樂猶記得她第一次說“喜歡”時,垂着眼眸,含羞帶怯,而他則錯愕茫然,一時失語。

如今十年過去。她羞澀盡退,只剩執拗,他聽慣見慣,心內再無波瀾。

日久生情是件很美的事。

但更多的時候,日久成疾。

“我沒辦法喜歡你。”早該這樣清清楚楚給個回應的。明知暗示不會讓對方死心,仍得過且過敷衍着,是他的錯。

珞宓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她追着他跑了十年,她以為他的無奈總有一天會變成感動,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她都可以等,怎麽會好端端惹來這樣一句……

“我不是故意摔東西的,誰讓你總躲着我……”她知道了,一定是自己惹他生氣了。

這樣想着的珞宓甚至在惶恐裏生出一絲“他終于為我動怒了”的開心。

長樂有一瞬的猶豫,但很快又回歸定然。開弓沒有回頭箭,得過且過的時候,十年如一剎,打定主意之後,拖一日都嫌多。說到底,他就是個不願委屈自己的涼薄之人,也不知珞宓看上他什麽了。

“我沒生氣,”他聽見自己溫和地說,“我是真的沒辦法喜歡你,或者這樣說,我沒辦法喜歡上任何人。”

“就因為你無心?”珞宓的聲音已輕輕發顫。

長樂被她的問題逗得輕輕笑了下:“這還不夠嗎。”

珞宓不覺得這有什麽好笑的:“當然不夠!身體發膚也好,五髒六腑也好,不過一具驅殼,精魄才是真正的你,難道你的精魄也沒有心了嗎!”

他歪頭想了想,一本正經道:“說不定就是這樣。”

珞宓再壓不住火,傷心和惱怒交織在一起,讓她聲音驟然提高:“精魄由精氣結成,何來心肺!”

長樂斂下眸子,沉默半晌,再擡眼時,一切虛假的客氣、溫柔都沒了,但也沒有冷若冰霜,就是平靜。無悲無喜,無愛無怒,仿佛他看着的不是苦戀自己十年的姑娘,而是一片虛無。

“成仙時,我求天帝讓我留魄而去心,因世間太多疾苦,非一人之力所能解,徒增煎熬,不如無心。天帝并未一口答應,他說雖有苦,亦有愛,雖有悲,亦有喜,棄便要盡棄,問我可舍得?我說舍得,他才許。”

一口氣說完,他頓了頓,才緩聲繼續道:“我不知七情六欲是藏在心裏,還是藏在精魄裏,我只知自那以後,我便徹底解脫,再沒有什麽能讓我心生波瀾,這神仙做得真可謂惬意逍遙。你喜歡我十年,我知就算不動心,也該有動容,但是沒有。今日說這樣無情的話,我知該有歉意,但是也沒有。”

珞宓用力深呼吸,不想在這個薄幸之人面前示弱,可淚珠不聽話,争先恐後向外湧,往下落。

長樂靜靜看着她哭,不動,亦不勸。

能哭就是好事,宣洩完了,便可放下大半,他這樣樂觀地想着。

但漸漸的,還是有一絲不忍悄悄冒頭。他其實沒和她說全部的實話,心的确是去了,但七情六欲還是留下些殘影,不是愛恨這樣濃烈純粹的,而是一些瑣碎的,不至于太過擾人心神的——比如被纏了十年也會“煩”,看着別人為自己所傷,也會“愧”。

羽瑤上仙終于哭完了,哭過的她眼睛和鼻頭都泛紅,少了些平日嬌蠻,多了些楚楚可憐。

但對上她的眼神,長樂就知道,這事沒完。

果然,她啞着嗓子問:“倘若你有心,就會喜歡我嗎?”

長樂無奈嘆口氣:“沒有這個倘若。”

珞宓不為所動,又執着地問了一遍:“會嗎?”

長樂看了她半晌,思緒百轉千回,仿佛将荊棘坎坷生生死死都過了個遍,終才松口:“或許吧。”

兩個月後,塵水之畔。

這六十天是長樂仙人近十年來最放松逍遙的時光,珞宓的動作比他預想得慢,所以他總覺得自己賺了,站在塵水河畔,望着潋滟波光,再無不甘。

“長樂仙人——”

驟然而來的大喝,吓得長樂一個激靈,差點栽河裏。

饒是如此,他擡眼望向思凡橋時,仍笑盈盈的:“塵華上仙不必如此謹慎,我來此處與人赴約,人未到,便随便轉轉。畢竟我長住蓬萊,難得一見這九天寶殿,這塵水忘淵。”

“那就麻煩長樂仙人去看忘淵,莫在我這思凡橋附近轉悠。”

……

與塵華上仙的對話實在算不得愉快,你來我往沒幾句,便草草收場。

他當然不會去忘淵,但也要給塵華上仙幾分面子,故而悄然後退,離河邊讓出些距離。

思凡橋上的大漢哼一聲,算是滿意,然而很快,他就被人急匆匆叫走。

長樂看着空蕩下來的思凡橋,眼裏似有無盡思緒,又似一片淡然。

終于,一抹窈窕身影到了橋上,不看周圍,只望着他。

仙婢來“告密”的時候就說得很清楚了,羽瑤上仙為解相思之苦,決定跳思凡橋,以忘掉一切前塵舊情,若他長樂還有一點點良心,就趕緊去阻攔。

結果他這阻攔之人倒來早了,生生等了許久,才等來跳橋者。

三步并作兩步,迅速沖上思凡橋,他像個真正為她擔心的仙友一樣,面沉如水,不悅蹙眉,将這出戲配合得真摯感人。

珞宓不是個耐心之人,三言兩語,四五回合,便迫不及待自他背後一推。

跌下思凡橋的時候他還在慶幸,虧得只有四五回合,否則怕要露出破綻了。

塵水比想象中溫暖舒适,正合他墜落時的心情,解脫暢快。

與其終日被擾,不如一世清靜。

能不能找回心?那是珞宓在乎的,與他何幹。

第 66 章 棋上客(上)

棋上客(上)

“夏軍官,能否打些水來?不需要多,一桶就好。”

秦望舒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他轉了一下眼睛,瞧着正在鬥法的兩人,問道:“你要讓銅牛奏樂?”

“對,有些事總要親眼見證,這人才會死心。金會長要不要把金小姐的屍骨帶走?雖說面目全非,總比屍骨無存好,日後還能留個想念不是?”

他看着她,她指着銅牛的腹部,臉上是淡淡的笑意,仿佛看不見周身的危險,無所畏懼。甚至還能找着機會時不時刺上金城兩句。

尖牙利齒。他想到這個詞,輕咳了一聲,連忙低下頭掩蓋自己眼中的笑意。他沒再說什麽,轉身就離開,把戰場讓給了她和金城。他其實知道秦望舒是故意支開自己,就像是當初張雪還在時,她總是用對方做傳聲筒,因為有些話,當面說反而不會信。

金城來得突然,他還未來得及與她仔細合謀,中斷的計劃後面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打算,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才能脫困。他遠離了人群後,停下腳步,轉頭看着烏壓壓圍成一圈的人,像極了當初張雪被誣陷的模樣。

他靈光乍現,瞬間就有了方向。

他在葉大帥手下辦事多年,與金城打過不少交道,心知此人不是個善茬,若是輕舉妄動,保不準不僅解不了現在的困局,還會把自己搭上去。兩個人中總要留一個才行,平心而論這個人應該是秦望舒,她腦子好使,遠比他要适合多,但誰不自私呢?

他嘆了口氣,覺得自己能做得不多,要不把水攪得更渾,摸到瞎魚的概率才大,要不直接找機會殺了金城,一不做二不休。他其實不喜歡玩陰謀詭計,這些繁瑣的、累人的都讓他覺得精神一陣緊繃,腦中那根擰實了的弦一直都在承受莫大的壓力,随時會斷了,他承受不住這個後果。如果他父母沒有早亡,或許他也會像秦望舒那樣飽讀詩書,成為一個充滿學識的人。或許那時的自己,會戴上一個金邊的眼鏡,斯文又矜持,張口閉口都是一股先進派的模樣,很可惜,他不是。

他是當過乞兒,善用自己皮囊,早早就飽嘗人情冷暖的夏波。他學識不高,早年甚至不識幾個字,若不是當初偷東西偷到了他師傅身上,他這輩子的命運都不會有多大改變。也或許會有一點點變數,他身量高大,模樣好看,年長後或許會打扮收拾一番,讓自己看起來至少像個人,為了生存也可能學會了一張騙女人的巧嘴,沒準也能和金城一般好運,找個滿腦子都是風花雪月的大家小姐入贅,從此魚躍龍門,改變身份。

可人生只有一次,他在衆多選擇裏挑了其中之一,其他所有好的、壞的皆與他無關,他只是一個單純被師傅教養出來,對武力有着莫名崇拜的小混混。對的,他本質就是一個小混混,不管老天給的皮囊如何出色,終究是人模狗樣。

他放棄了秦蘇這條路,小姑娘家不僅心眼多,人還幫不上什麽忙,他不介意殺生,卻也沒必要殺生,所以他盯上了秦奶奶。他知道秦奶奶和秦老爺子的關系不好,可那又怎樣?丈夫出事,當妻子的擔心有着天然的合理,他甚至不需要找借口去掩蓋自己的心思,金城就會信。更何況,他還記得秦奶奶的事。

他或許來得不巧,秦老爺子家院子的大門關上了,可能是秦奶奶不在,但他更傾向于故意。村子裏動靜鬧得這麽大,秦奶奶就算不喜湊熱鬧,也不可能不知道,除非她想秦老爺子死。

是了,她想秦老爺子死。秦老爺子被五花大綁,指着腦門的槍就沒放下來過,縱使他這個村長在村中再不得民心,卻也沒人真希望他出事,所以村民都格外配合,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怕死,自私畢竟是人的天性。但秦奶奶,她對秦老爺子的态度從始至終都未曾掩飾過,更別說那些一筆筆所謂新仇舊怨的爛賬。

如果家中有爆竹,他毫不懷疑秦老爺子真要有事,秦奶奶第一個放鞭炮慶祝。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覺得自己有些不該,秦望舒還在和金城鬥智鬥勇,自己卻在這裏浪費時間。他一面覺得良心上有些過不去,一面卻又覺得再等等吧。再等等,秦望舒不是沒有準備的人,也不是會吃虧的人,他問自己不是也想知道她葫蘆裏賣的藥嗎,眼下就是一個絕佳的好時機。

這麽想着,他敲門的動作就緩了下來。他看着面前的門板,坑窪的地方并不多,因為上面刷了一層清漆保護。他靠在門上,瞄見地上一簇狗尾巴草,興趣一來,拔了一根塞進嘴裏,咀嚼了幾下,青草略苦略澀又有些清香的味道在口中蔓延開,不好吃,卻很熟悉。這是他流浪時養成的習慣,人若是餓極了,別說草,土都能吃。

他深知餓肚子的滋味,腹裏扁平,就差貼在一塊,滿是燒灼的痛,他只能找些水,灌滿肚子又吐出來。反複幾次,那種帶着酸怄,像是食物腐爛的味道淡了後,肚子才會舒服些。他不知道那攤怪味的液體是什麽,只知道它存在時,肚子會很不舒服,他見過一些像他一樣的乞兒,瘦弱些的護不住食物,總是餓着,然後不知哪一天就開始嘔血,血裏是特有的腥甜和鏽味,還有淡淡的怪味。

從那以後,他就留了個心眼,只要肚子裏開始反酸,他就會開始灌水,想盡辦法吐了。這很難受,但為了活下去,沒有什麽是不可以忍的。

年少的一些事,不合時宜地浮上心頭。嘴裏的草莖也被嚼得幹扁泛白,他咬下一節吐在地上,又繼續之前的事。他腸胃其實不好,早年的做法傷了身,後來雖被師傅仔細調養過,卻仍是比常人要弱上一些,平時看着無礙,每當喝酒時,一口下肚,酒液順着喉嚨一路燒到了肚子裏,像是瀕死的火突然得到了柴,來勢洶洶,不可阻擋。

好在,這樣的時日并不多。男人喜歡美酒,同樣喜歡美人,而美人愛慕虛榮,貪圖富貴,所以洋酒的流行是一種必然。他喝過,深紅如血,細聞又是一股別樣的香,肚子能受,只是後勁有些大,從此他便愛上了這種滋味。他又想到了秦望舒,她在教堂,享受着潑天的富貴,定是喝過紅酒的,就是不知又是一番怎樣的光景。

他掐着時間算了算,又瞧了眼天色,估摸着也應該差不多了,便又開始敲門,這次依舊無人應答。他壓着袖子,從裏面推出一根細細的鐵絲,折了幾下,從門縫塞進去。門後木栓是最常見的一種鎖,木栓有大小,大的需要一個人抱上去,這種通常是大戶人家,小的也不過是一根木棍粗細,只需要用些巧勁——像現在,他聽見哐當一聲,擡手推開。

村裏都沾親帶故,平日裏家家戶戶敞開,很少會有防心,就連門栓也是個擺設,所以他最早練手時就專挑村落。他沒掩飾手上的鐵絲,捏在手中道:“秦奶奶,可有木桶?”

屋內無人應答,這在他意料之中,他笑了一下,又高聲道:“秦老爺子被外人抓了起來,說來也是奇怪,今早銅牛奏樂時,村子裏就來了一批外鄉人,都拿着槍,說銅牛有古怪,這不,直接當着衆人的面拆了。”

屋內傳來了一些動響,不算大,都散在了風中,正好被他抓捕到。他繼續道:“您說稀奇不稀奇啊,這銅牛裏面竟然有個人——”

他還沒說完,就聽見凳椅碰撞摔在地上的聲音響起,他揚了下眉,就看見秦奶奶跌跌撞撞地撲過來。“你說什麽?”

她的力氣很大,手掌心的老繭粗粝的像是一層老樹皮,他掃了一眼,指縫中還露着些黃,明顯有不少年歲了。他想起秦蘇的話,覺得有些諷刺,但他着實沒什麽尊老愛幼之心,反手就捏着秦奶奶手腕,一點點掰開。

“我說,銅牛裏面藏了個人,已經死了。”他已經知曉銅牛是刑具,雖然沒看見這一幕,但他知道秦望舒,她說了就一定會去做,這點上她從來不讓他失望。所以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撒一些無關緊要的小謊,她總是會善後。

秦奶奶一愣,手上的力道随之一松,被夏波輕而易舉地掰開。她臉上滿是不可置信,過了一會兒突然捂着臉笑了起來,嘶啞的嗓音仍是像砂礫磨過,枯燥、難聽、乏味、甚至還有些瘆人。可這都比不上她瘋癫的神色,又是哭又是笑,可渾濁被陰翳入侵了大半的眼睛卻掉不出一滴眼淚,只剩下幹嚎。

他沒有任何同情心,只是抽了根條凳坐着,眼前的鬧劇與他無關,人和人之間的悲歡也并不相通,他只覺得吵鬧。但他設了一出戲,一出戲的登場總要一出戲的結束,所以他得忍着。

他曲着手指,在桌上輕輕點着,很有節奏,一下又一下,是在計時。他受了師傅的影響,盡管恨意更多,但很多瑣碎的小事卻得到了保留,例如對待時間。西洋鐘表盛行,師傅不喜歡,所以屋子內從未出現過計時的東西,就因為一句時間不應該被束縛,他覺得無稽之談,卻在師傅死後一直到現在,也未曾碰過手表。

他其實知道,時間根本無法束縛,師傅的話也不過是在害怕。歲月不饒人,但不饒人的又何止歲月?所以鐘表每一下滴答,都會成為催命的亡音,他年幼時尚不能理解,但越大後越發現,自欺欺人的美妙。他是像師傅的,哪怕他的恨意從未停止過,哪怕他們的血脈根本不同,但在他身上,師傅的一切都得到了繼承和延續,他活成了他最讨厭的人的模樣。

“你要什麽?”秦奶奶似乎冷靜下來,她不自覺歪斜的眼睛很難對準人,每次都需要歪着些脖子。他知道這其實是一種病,但在愚昧封建的地方,大概會被稱為鬼上身。

“我要木桶,最好大一些,裝滿水的那種。”他比劃了一下。他對木桶其實也很熟悉,師傅家中院子裏有一口井,每日打水挑柴的活都是他來,說是弟子其實也算是半個打雜的仆人,所以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過分,根本不會有這麽大的木桶。

“沒有。”秦奶奶想都沒想便回絕道。她轉身要走,又想到了什麽,轉過頭。她眼睛歪斜得有些厲害,很靠近眼尾,尤其是這個角度看上去,就像是大人口中恐吓孩子的妖怪。“小一些的,有兩個。”

夏波有些詫異,他沒想到秦奶奶竟然會幫他,不過是轉念,他又想明白道:“你想去湊熱鬧?”

她沒回答,渾濁的眼睛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緒,或者本身就是一種情緒。過了一會兒,她道:“他死了沒?”

“誰?”夏波故意道。又咧嘴笑了下,“秦老爺子?還沒呢。”

她重重哼了一聲,滿是厭惡的閉上了眼,凹陷滿是紋路的嘴皮子動了動:“晦氣!”

“桶給你,我要去看看。”她又道,指了下後院,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夏波舔了舔後槽牙,覺得秦奶奶走得太快,和他的計劃有些出入,但因為大致方向沒錯,到底沒出聲阻攔。他時間算得一向不準,這點也是像師傅學來的,他起先不知,後來專門對着西洋鐘比過,竟慢了一倍還有多,一時間他竟不知說什麽是好,只感覺師傅老了,是真的老了。

他心情頗好的吹了一聲口哨,他拖得時間不算短,真要計較起來,秦望舒應該已經和金城談完了。她一向會把握時機,權衡利弊這個詞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嘴裏的話沒一句是能信的,他若是聰明些應該早早做好背叛的準備,可他在昨日睡前翻來覆去地想一件事。

這件事很不起眼,卻十分關鍵——秦望舒為什麽要來秦家村?她和自己不一樣,她在教堂其實有着一定的自主權,這是她手下勢力賦予的,也是神父另外一批勢力贈予的,這樣的她沒有理由被逼得和自己一樣,來秦家村完成任務,除非另有圖謀。

他其實很難理解她對張雪的感情,直到昨日才恍然大悟。她是要保張雪的,無論做什麽,其實都是要摘出去,中途或許出了一些差錯,但她從始至終都是想讓張雪知難而退,而這個“退”又有一定的條件。她在來時曾提醒過張雪,莫名出現的相機又是張雪寶貝之物,可若沒有她的提醒,張雪又怎麽能來秦家村?

只是一個報社而已,教堂若是要給一個記者穿小鞋,張雪根本毫無反抗之力。所以她需要張雪來秦家村,這份需要吃準了張雪的逆反心理,連同相機也是需要的——他想到這裏,又覺得自己可能有些多慮,如果真需要相機,秦望舒完全可以自己帶,那為什麽需要張雪呢?除非,她需要掩人耳目。

他冥冥中感覺自己抓住了什麽,卻又擦肩而過,他尋思了一會兒,索性放棄。張雪和秦望舒之間的事,說穿了與他無關,他真要探尋也應該從秦望舒的目的下手。而目前的情況已經很明了,她是主動來秦家村的,而葉大帥也指明了秦家村,天底下能殺人的地方千千萬萬,為什麽就要在秦家村?

他想不明白,只知道秦望舒對秦家村的秘密很是上心,或許秦家村的特殊就在于這些秘密,那換而言之,這些秘密能讓他們得到什麽?錢?權?還是色?都沒有,這才是他最不理解的地方。

說起來,也是好玩,他反應過來此時不是依靠他的聰明才智,完全是秦望舒給的線索夠多。就好像是兒時母親追着喂飯,生怕他餓着了,可他也确實讓人失望,直到現在才想通,也因此發現之前自己的推測大錯全錯。她一點也不危險,危險的反而是其他人,就比如他們表面上共同的敵人“葉大帥”。

他輕笑了一聲,晃了晃腦袋,把那些亂麻徹底甩開。或許秦望舒這個人滿嘴謊話,但有一點,她真心要合作時的誠意還是格外足的。

秦望舒不着痕跡地掃了一圈人群,并沒有看到自己心中的那個身影,頓時覺得面前的金城順眼了不少。至少相比夏波,辦事還是利索的。

就在她考慮要不要反水時,人群中傳來一些騷動。她擡起眼,發現竟是秦奶奶。

秦奶奶雖與秦老爺子的那些陳年舊事早就被村子裏的人扒了個底朝天,但面上她仍是村長夫人,不看僧面也看佛面。衆人見她看到,紛紛讓出一條路,一時間也顧不得金城手下人帶着的槍,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嗡嗡地響了起來。

眼見她的注意力被吸引,金城又提醒道:“秦作家,以為如何?”

她又看了眼秦奶奶,借着機會再巡視了周圍一遍,确定沒有夏波的身影後,突然間就想開了。

第 61 章 章

第 61 章

之後幾日,楊沫和東方泾在明面上假裝來渠陽府尋親的人,由洛五在暗中尋一尋有哪些人是糟了許鳴潮和那些奸商毒手的。

那些人如今大多不是住在城中較為困頓的地方,便是住在城外的破草屋裏。

他們尋過去的時候,大部分人寧願三緘其口也不願禍從口出,再招致許鳴潮那些人的報複。

五日下來,他們幾乎毫無所獲。

楊沫坐在渠陽府唯一一個集市最角落的馄饨攤上,有一口沒一口地舀着馄饨吃。

這幾日渠陽府比較窮的地方他們幾乎跑遍了,富庶的地方便都是和許鳴潮一夥兒的,唯有這集市,如今他們還沒問過。

只是集市上的人大部分也都是那些商戶手底下的夥計和掌櫃,他們或許知道的多,但也絕不會告訴他們,且此處到處是他們的人,若是真問起來,也極容易引人注意。

楊沫望了一眼集市,除了眼下她所在的這處馄饨攤,集市裏頭的攤位并不多,大部分都是些商戶,往來的人也多是些看上去頗為殷實的人家。

即便是放在她以前走過的城鎮裏,渠陽府的集市也是相對冷清的。

她眯了眯眼睛,街角的胡同裏頭睡着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就連腳底下的鞋子都已經爛的露出了好幾個腳趾。

她招了招手,喊過了夥計,将自己身上的十個銅板給了小夥計,指了指那個乞丐:“我瞧他有些可憐,你叫你們老板再做一碗馄饨,送給那人。”

小夥計的臉上露出了嫌惡的神色。

“客人你管他做啥,那個乞丐就是個瘋子,就連知府大人都拿他沒辦法,咱們這兒的裏長趕過他好幾回了,沒幾日他就又回來了,我說客人,你有這錢,不如買些別的吃吃,何必浪費呢。”

小夥計攏着那十個銅板,一副不情願的樣子。

“那我去同老板說一聲。”

“我去我去。”

小夥計眼裏劃過一絲失望,跑去馄饨攤裏頭,沒過多久,他從裏頭捧出了一碗馄饨,往那個街角跑過去。

他将那只碗往距離乞丐有一段距離的地上一放,就捂着鼻子退了好幾步。

“喂,臭要飯的,”小夥計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戳了戳那個睡着的乞丐,“我們客人好心,分你一碗馄饨,你趕緊吃了,我還得把碗送回去呢。”

那個乞丐睜眼的時候,正好瞧見小夥計拿樹枝指了指她的方向,随後楊沫就見到那個乞丐一下子捧起了地上那只碗,咧着一口泛黃的牙齒,甚至還有口水從裏頭漏了下來,以極快的速度往她這處沖了過來,坐在了她的對面,随後捧着那碗馄饨就開始喝,一副瘋癫的樣子,叫送馄饨的小夥計呆愣在了原地。

一直到那個乞丐在她面前坐定,楊沫才明白為什麽小夥計要捂着鼻子了,這個乞丐身上傳來一股惡臭,仔細聞甚至能叫她把昨夜吃的一起吐出來,楊沫懷疑這個乞丐平日裏是不是将屎尿都一道沾在身上才會有這般令人惡心的味道。

她閉起呼吸,不動聲色地将圓凳往後頭挪了幾步。

至于楊沫為什麽沒有直接離開,她仔細打量了一番那個乞丐的行為,她懷疑這個乞丐八成是裝瘋的,在看到小夥計将樹枝指向她之後,能夠毫不猶豫地捧起碗沖到她這裏,即便是碗中的湯水在半道灑在了他的手上都沒有放開。

若真是個瘋子,湯水那般的溫度,即便是出于生理反應,也會叫人一下子将碗丢掉。

這會兒馄饨攤的老板反應過來了。

“你,你這個瘋子,你別坐我這兒,我客人都叫你熏走了!”

老板用一塊看上去不甚幹淨的布捂住了鼻子,用另一塊布揮到乞丐的面前,試圖将他趕走,反倒将乞丐身上的味道都扇了出來。

楊沫胸口一陣反胃,立刻站了起來,離開了馄饨攤,她往後瞥了一眼,果然看見那個乞丐放下了那只碗,往着她這處看了過來。

楊沫一路拐出了集市,往渠陽府的西邊走去,那裏有一處荒廢的土地廟,這個地方,她先前和東方先生一道來過,土地廟裏住着些同乞丐也差不了多少的佃農。

此地離城門口近,她先前問過,像一些原本住在山腳處的農民,自從失去了田地,被分到渠陽府附近的佃農幾乎都住在了這裏。

而住在土地廟周邊的人也幾乎都是窮苦困頓之人,尋常時候連填飽肚子都困難,更不會管別人說些什麽。

楊沫坐在土地廟前的土階上,不出片刻,果然看見那個乞丐在轉角的地方出現,他臉上挂着傻笑,在看見她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沖了過來,一雙髒污的手拽住了她的手,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撲面而來。

“好吃,好吃!”

楊沫朝轉角的地方看去,果然看見半片衣角。

楊沫沉吟片刻,立刻裝作惱羞成怒的樣子,“你這乞丐,我好心給你送吃的,你竟偷摸跟着我,別碰我!”

楊沫一把甩開乞丐的手,甩開之前,她按了按乞丐的手腕,但很難說這沒有她的本意,實在是這個乞丐身上的味道太過沖鼻。

“滾開。”

“我警告你,我還得在這裏找我表哥,你不要跟過來了!”

楊沫瞥了眼轉角的地方,衣角确實不見了,但不能保證那人走了。

她邁步走進了土地廟裏,當着乞丐和不知道是不是還跟着她的那人的面,将土地廟那兩扇殘破的木門合了起來。

土地廟偏後院的地方有一處側門,側門的位置極偏,但像乞丐和農戶這樣經常在這種地方出入的人是很清楚的。

楊沫此刻便等在了側門的門邊,大約過了一刻鐘的功夫,就在楊沫以為那個乞丐也許沒理解她的意思時,側門被人從外頭推開。

一個衣衫褴褛的乞丐從外頭走了出來。

他的眼神平和,一點也不像是方才那個一臉傻笑,還行為無狀的乞丐。

“你們不是渠陽府的人,你們是誰?”

乞丐的聲音很冷靜,他問的,自然是同楊沫一道入渠陽府的東方先生和洛五,這幾日,渠陽府來了生人的事情幾乎人盡皆知,畢竟楊沫假裝尋人的事情一點也沒瞞着那些人。

“還有那個住在元來客棧的,許鳴潮很重視他,他是官府的人?你們是一起的?”

“你為什麽裝瘋?”

楊沫退了幾步,坐到了旁邊一顆槐樹邊上的石頭上,對面的乞丐神色警惕,未發一語,她嘆了一口氣,“我們并非是你們的敵人,許鳴潮的事我們知道一些,從許鳴潮對我們的态度來看,你就能看出我們和他并非是一夥兒的。”

她說完這句,就瞧見面前人的臉上松動了片刻,只是似乎并未完全相信她。

“你們是來查許鳴潮的?”

乞丐笑了一聲,嘲諷的意味越發明顯,“你們這些官府的人可真是沒用,查了這麽多回,還不是拿許鳴潮一點辦法都沒有。”

“你們還是趁早回去吧,這個地方不是你們這種嬌生慣養的人能呆的。”

說完這句,乞丐就要往土地廟裏走。

“你也被搶走了土地吧。”

楊沫看着乞丐的背影,她倒也不是無的放矢,只是這個地方的人大部分都是被搶走土地的那些農戶。

“我們時間不多了,找人的借口,在許鳴潮那裏糊弄不了幾天,你如果知道什麽線索,告訴我們,是如今扳倒許鳴潮最快的辦法。”

楊沫上前一步,她和先生在渠陽府走了這幾日,只有眼前的這個乞丐,似乎是渠陽府這個地方唯一的突破口,若今日不能成功叫他說出什麽,之後再找線索,只會更麻煩。

乞丐回過頭來,只是還沒等他說出什麽,土地廟的側門就被輕輕地拉了拉,兩個人的視線同時落到了門上。

楊沫的心中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土地廟側門外的位置是偏,但不代表沒人知道,方才她和這乞丐在側門的裏面沒有絲毫顧忌地談話,只怕眼下都被人聽去了。

土地廟的側門一下子就被人推了開來,走進門裏的卻是洛五那個老實人。

“姑娘?”

他從側門探進了頭,卻發現楊沫無言地望着他。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姑娘,”老實人洛五笑了一下,“方才我在城門口看見了一些稻米的殼,應當,是你們先前去找的那家趙老伯來的消息,眼下東方先生已經尋過去了,且叫我過來知會你一聲。”

“如今大人那裏特意将動靜鬧大了些,如今許鳴潮的人幾乎都去了大人那處。”

“剩下那些人跟不上東方先生,我們回去等消息便成。”

楊沫忽然意識到,雖然沈書因為被許鳴潮的人盯着,無法同鴻胪寺的暗樁聯系,但不代表洛五不行。

“趙老伯?”

一旁的乞丐忽然出聲,就連呼吸都快了幾分,看着他們二人的視線頗為憤怒,“你們說的,是南城門外二十裏處的那個小村子?”

“你們為什麽還要将趙叔一家人牽扯進來!”

他上前一步,“你們這些喪盡天良的人,害了我們一家還不夠,為什麽還要去害趙叔家的人!”

楊沫目光微凝。

“你是……趙老伯說的,被許鳴潮抓走的那家人?”

第 65 章 最是人間留不住(四)

最是人間留不住(四)

問鼎真人瞥了眼相榆, 冷笑了一聲,“好,我倒要看看你還要耍什麽花招。”

幾位長老認識相榆遞來的水晶乃是蓬萊才有的留影石, 除了商竹藥坐在位子上沒圍上去看,其餘幾位長老圍成一個圈腦袋緊湊着開始看起留影石上的畫面。

看完後心裏皆是有了自己的幾分定數。

但相榆給得是放在梳妝臺上的留影石, 全程無法看清相榆的正臉。

猜到問鼎真人大概又要提出的刁難問題,相榆在衆人矚目之中,從懷裏又掏出了一個、一個、又一個, 整整五塊留影石, 可謂是把各個角度都涵蓋其中。

問鼎真人這下還真沒刺可以挑了,可是, 他摩挲着手中的留影石,反問, “這能夠證明你和黑衣人不是一人, 又怎麽證明你沒有參與其中, 和那黑衣人狼狽為奸?”

簡而言之,他還是懷疑相榆。

“那天你确定看見的是我?”相榆轉身看向那位做證的弟子, 只見那弟子神色坦蕩, 就差拍着胸脯表忠心一番了, “我看得清清楚楚。”

留影石的證據可以證明相榆不是那所謂的黑衣人,但無法洗清相榆和這一整件事情的瓜葛。

“好, 我問你我那天穿了什麽衣服,挽了什麽樣的發髻?”相榆眼眸緊盯着眼前的弟子, 不錯過他半分神情。

那弟子并沒有想多久, 很快便給出了答案, “小師妹穿得是淺黃色的衣服,上面繡了迎春花的樣式, 紮得是流雲髻。”

聽完那弟子的話,相榆笑了,問鼎真人不怒自威反問,“你這孽徒笑什麽?”

相榆慢條斯理道,“我竟然不知劍宗還有此等奇才,不僅能在黑夜之中看清我衣裳上的繡花,而且還能記得那麽清楚我當晚紮得什麽頭發。”

苗淼還沒反應過來,一旁的北冥韻迅速接過話茬,開口解釋,“昨晚是月圓之夜不錯,但是這弟子根本不可能可以觀察得那麽細,試問幾米開外的地方,就算是青天白夜之下,我們都不能準确說出阿榆袖口的印花,你如何能在黑夜看清?”

那弟子慌了,“我說了,昨天的月亮特別圓特別亮。”

“月亮之光可與烈陽相比?”宋溫這話落下,那弟子的面色愕然變得極白。

安靜了一瞬後,問鼎真人捏着眉心,做出了決斷,“弟子蘇榆押入戒律門,等待一切水落石出後放出,至于你。”問鼎真人指向做證的那位弟子,“罰你把整個劍宗的山頭都掃一遍。”

面對這個結果,苗淼差一點就要出聲高呼不公平了,憑什麽阿榆要被押入大牢裏鎖着,那說謊的弟子卻只是掃山頭。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苗淼側頭看向出聲的宋溫。

雖然不懂是溫溫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但是苗淼跟着點了點頭。

做出決斷後,很快就有弟子上來意圖架着相榆去往戒律門,相榆委婉拒絕了,“不用,我走便是。”

路過苗淼幾人時,相榆道了句抱歉,“不好意思,都沒帶你們好好兜過一遍劍宗。”

相榆的手攥緊了苗淼的左手,悄悄拂去了她手上的靈力,t“沒事,我沒做過的事,會還我一個清白的。”

而長老們經過讨論後,依舊是由現今輩分最高的問鼎真人開口,“明日起,全門派缟素一月,三日後玄清臺舉行掌門葬禮。”

底下烏泱泱的弟子齊刷刷跪了一地,谷淵被害一事,自己絕不會姑息,問鼎真人握緊了拳頭。

宣布完一切,問鼎真人給商竹藥遞了個眼神,“阿堯結束後,你跟我走一趟,我還有一些事要囑咐你。”

門一關上,問鼎真人毫不拖泥帶水對商竹藥吩咐道,

“七日後,我和其餘幾位長老決定由阿堯你去尋那黑衣人,倘若抓到真兇,證明和蘇榆那小丫頭無關的話,我自然會把她放出來。”

商竹藥并不意外,他目光擡起,看向問鼎真人,正色道,“不必,等師兄下葬後,我便立刻動身出發,只是——師兄的靈力到底為何會從化神倒退到金丹?”

對于商竹藥而言,就算問鼎真人不說,黑衣人他自然也會追到天涯海角,可他需要明白師兄到底是發生了什麽才會靈力倒退至金丹也不如。

話音落下,宛若一滴水落入汪洋大海,沒得到問鼎真人的任何回複,半晌,才聽對方無奈道了句,“阿堯,我答應你我會告訴你一切真相,在你抓到黑衣人之後。”

卸去平靜後,問鼎真人的聲音很是疲倦,像是一瞬間蒼老了許多,被抽去了所有的精力。

對于這樣以後敷衍的話,商竹藥聽到的次數不在少數。

“我自會尋找出殺害師兄的真兇,可是,我不懂。分明有更可疑的人,你為何視而不見,問鼎真人?”少年目光如炬,睨向座位上的問鼎真人。

問鼎真人藏在白袍下的手冒了層冷汗,眸光閃爍,“我不懂你在說什麽,阿堯?”

事發後到相榆被指證為真兇,整整一晚到如今,商竹藥都沒有阖上眼睛過,他排查過了一整個淩雲峰的人,小果被迷暈現在還沒醒,許瑾直接人間失蹤。

而問鼎真人像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強詞奪理道, “那身黑衣還不能說明什麽嗎?”

商竹藥也是冷着臉道,“今天弟子面前我未開口,不是默許一切,問鼎真人。師兄的死我會查明真相,但也不是放任你給弟子潑髒水。”

“蘇榆蘇榆!怎麽、都給你們下迷魂藥了!?都要護着她不成?阿堯,你是飛升之人,斷情絕欲那都是應該的!怎麽能被一個女子牽動心思。”

問鼎真人怒不可遏地開口,失望的眼神頓在面前驚才豔豔,被預言為飛升第一人的商竹藥。

“怎麽?要不是維護我的顏面,你還要反了不成!”

少年沒出聲算是,默認了。

這下,問鼎真人氣得肺都要炸了,“你可真是出息了!”只手一把拍碎了桌子。

“夜深了,你早些休息。”少年的馬尾在空中劃過弧度,他回頭,茶綠的眼眸別有深意地看了眼問鼎真人。

屋內傳來的砸東西踢凳子聲音都和商竹藥無關了。

夜色開始缭繞,望不見盡頭的真相,更或許真相近在眼前,而卻不願讓人去相信。

問鼎真人砸完東西後,坐在一堆廢墟裏,突然像個孩子一樣大哭了起來。

他把頭埋在膝蓋裏,掃視一圈周圍亂糟糟的一切,酸澀和委屈湧上心頭,說不盡的蒼涼悲哀。

在一個人驟然安靜下來的的時候,他觸摸着空氣才漸漸想起意識到,這個世上繼自己失去師父後,他又失去了一個珍貴的人。

“師兄。”

他無助地抱緊了自己,縮在一堆廢墟的角落裏,像只無家可歸的土撥鼠,“你怎麽不來罵我啊,我又亂發脾氣了。”

問鼎真人的聲音卑微進了塵埃之中,風揚起他的滿頭白發。

坐在冰涼地上的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

大陣,對,不能讓師兄的心血白流。

他從地上爬了起來,一直到三日後,方才重新出現在掌門的葬禮上。

聽聞劍宗的這個大消息,大小仙門都來了很多人參加。

而得知了這個消息的四國火速将在劍宗學習的弟子召回,縱使再想留下來幫忙,北冥韻還是被來參加葬禮的芙蓉長老在回程之時拉走了。

那天陽光明朗,烏雲撥開迷霧,流浪的人卻怎麽都找不到歸路。

林昭知道這個消息已經是苗淼和宋溫回南明後的事情了,還好沈臨平一時半會兒也醒不來,不然,林昭還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樣的偏激行為來。

而那三天裏,相榆被關入戒律門的大牢之中,隔壁就是陳英。

陳英格外驚訝于相榆會被抓進來,但相榆什麽都不肯說,進了牢籠後便安靜如死寂。

“阿榆妹妹你說點話吧,不然會讓我覺得你生了病的。”

依舊沒有聲音,這幾天無論陳英怎麽試着和相榆開口,相榆都沒有開口過,晚上的時候隐隐會聽到少女深夜裏很輕的抽泣聲。

第五日,終于有人來了。

見走入的少年衣袍雪白,宛若人間一捧蒼雪,不沾染半點人間風月,發帶也從青白色換成了白色。

“商仙長!”陳英喜出望外,對于商竹藥,陳英還是挺感激的,畢竟當時倘若沒有他,陣法遲早會把陳英榨成人幹,更別說,商竹藥還是陳英師爺留下信件之中的貴人。

“你再不過來,我可快擔心死阿榆妹妹了,五天,整整五天,她一句話也不說,一口飯也不肯吃,人病了還好,心病了可就真麻煩了嘞……”

陳英這邊喋喋不休和一旁的安靜形成鮮明的對比。

商竹藥一眼進來以為自己會看到眼眶通紅、淚流滿面的相榆,但情況卻比他想象中的還要糟糕。

在陳英期待和矚目之中,她聽見少年擰着眉“啧”了一聲,“哭是最沒用的,沒死就別躺着了。”

陳英:……不是,商仙長有你這麽安慰人的???

但是效果很奏效,陳英如願聽到一旁安靜了五日,嗓音低啞,沒有任何感情的一句。

“滾。”

第 61 章 琢璞大會(上)

在離雲派上下警戒中,琢璞大會終于開始了。不知為何之前一直惴惴不安的未兮竟冷靜下來了,心裏想着: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不管會不會發生什麽都要一樣堅定地站在離雲派這邊,也只能站在這一邊,因為這裏有她想守護的東西,有她想保護的人。

下面早已經是人山人海了,逸雨峰上卻仍舊那樣孤寂冷清,未兮站在崖邊看着下面似有若無的影像,心中無比想念上仙。曾經那樣朝夕相伴的時光仿佛一個夢境,如今悄然破碎,只有眼前才是最真實的。

未兮看了一眼後山的方向,心中想到“夜闌,既然你那樣信任我,我一定會替你守護好她,即使真的要與幻連為敵或者與更多的人為敵!”拿出袖中的追星未兮便禦劍而下。如今這追星已經被她修複煉制過了,恢複了以前的摸樣,可有些東西卻再也恢複不了,不論是煜黎還是幻連,都回不去了,現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為了朋友們的那些信任和純真而戰。

到了校場,夜闌他們已經在離雲派的方陣裏站好了。未兮擠過去小聲地對夜闌說了一句話,夜闌的臉色立刻變得難看起來。這一切都被劉瑩看在眼裏,恨得将自己的指甲掐進肉裏都絲毫沒有察覺。

未兮謹慎地打量着周圍那些其他門派的弟子,不乏有些面熟的。當看到穹蒼派的時,一名華衣男子仿佛早知道她會看過去一樣,沖她微微一笑,不過那雙陰戾的眼睛卻讓未兮無端地覺得毛骨悚然,連帶着那微笑也變得陰恻恻起來。

這男子很面熟啊,一定是在哪裏見過,未兮努力地搜索着這男子的面容,如果定格在了妖界遇到的那奇怪的男子。沒錯,不就是他麽。“好像記得他說過他是穹蒼派的。”未兮自言自語道。

劉天極看到未兮先是好奇地四處張望,然後又低頭思考着什麽,最後就開始自言自語起來,估計她是第一次參加這種大會有些緊張了。于是擺出師兄的姿态拍着未兮的肩膀說道“沒關系,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大會難免有些緊張,不過你放心我會将我以往的經驗傳授給你的。”

看着劉天極那認真的模樣,未兮是即想笑又有些感動,這個将她誤打誤撞帶進離雲派的男子,經常擺着師兄的姿态處處關照着她。

“未兮謝過劉師兄了。”未兮拱手向他行了個禮。

劉天極卻有點不好意思了,摸着頭說道“也沒什麽啦,這是做師兄的應該做的事嘛,況且上仙又走了,我就更應該多照顧你一點。”忽然又發現自己說錯話了,小心地看着未兮,發現她好像沒聽到,便放下心來。

這些都被未兮看在眼裏,無論是寶兒的失言也好,其他人刻意回避這話題也好,未兮心裏都一清二楚,并将這些情誼小心地收進心底。

不一會兒,各大門派的掌門一起走到正上方的看臺上。歐陽遲向前走出一步,向下面的弟子招了招手,四下一片安靜,都嚴陣以待地望着臺上的主事者。

“首先老夫代表我離雲派歡迎各位前來參加此次的琢璞大會,琢璞大會乃我各大仙派共同舉辦,為的是檢驗弟子們的修行成果并且互相交流學習,所以大會旨在切磋不得故意傷人。此次大會的秩序由我離雲派負責,因此老夫希望大家都能遵守大會規則。……”

接着歐陽遲便将大會規則再次說了一次,未兮根本不想聽這些枯燥地濫調陳詞,打着哈欠開始神游太虛。

前面那些冗長的開場白終于結束了,開始進ru抽簽環節。這個環節間接決定了能否在大會上取得好的排名,如果一開始就是遇到強者那就只能說氣運不佳。不過修仙者本就相信運氣也是一種實力,所以也沒有人對這樣的方式提出質疑。

衆弟子一一走上臺去在簽臺抽了號碼登記又回到原位,等待最後結果。

未兮此次的號碼是丁四十九,對戰的則是丙四十九,未兮看着空中顯出的號碼來,丙四十九是千秀派的弟子,看名字好像不太出名。不過就算出名未兮也多半是不認得的,既不認得也無需認得,想了想在外人眼裏那麽溫和的上仙有時候也是孤傲的,他總說“你是我的徒兒,自然是不用與他人相比的。”在這方面未兮倒是與煜黎挺像的。

抽完簽後,未兮看了看安排,丙丁號的對戰是明日才開始,也就是說她今日可以暫時離開了。剛離開校場走了沒幾步,寶兒就追上來了。這次參加的都是各大殿的年齡在一百以內的優秀弟子,很不幸寶兒雖然當初資質還算不錯,這幾年在阜今的**下,處理起派中事物倒是越來越能幹了,不過修為嘛,實在是不敢恭維,所以并未參加這次的琢璞大會。

“未兮,我找了你好久,就知道抽簽結束後你肯定不會好好待在校場的。”寶兒眼裏閃爍着,我了解你吧、我很聰明吧的光芒。

未兮突然覺得這丫頭變得越來越鬼了,果然**花孔雀是不能随便接觸的。

“你找我有事麽?”

“也沒什麽啦,不過是師父有話想對你說。”

聽見是阜今找她有事,未兮不禁覺得奇怪,這**又想幹什麽。

“我還有事,就不去給他老人家請安了,你就說沒找到我吧。”說完未兮就準備開溜,不過寶兒像早有準備似的,一把抱住她的胳膊。

“不行,師父說一定要将你帶去的,還說有重要的事要對你說。”

未兮看着寶兒那堅定的小眼神,看來想開溜沒那麽容易了,算了,就去看看那**又有什麽重要的事吧!

琢璞大會(中)

第 65 章 真假(下)

真假(下)

“死了。金小姐意外後,第二日早上銅牛奏樂,晚上她被山神抓走,第三日也是如此。”

“那她屍體呢?”金城像是接受了噩耗,不再掙紮,但白面似的臉上并無多少悲切,反而是一派老謀深算的沉思。

“不知道,項鏈是在銅牛附近撿到的,也可能裏面不是金小姐,是張雪。”

“那發夾怎麽回事?”

“發夾第二日是夏軍官找到的,他給我後,我聞到了上面的玫瑰花香水。出行那天,金小姐身上是這個味道,我事後在秦家村打聽過,村子裏确實有山神存在,山神抓人靠氣味。”她點了點鼻子,金城依舊瞌着眼,她暗罵了句老狐貍,真是沉得住氣。“金小姐第一個被抓,應該是味道所致,之後我嫌晦氣,便扔了。”

金城睜開眼,雙目如炬,重複道:“你扔了。”

“對,我扔了。”秦望舒絲毫不懼,金城這個人,她算是摸透了。愛女不錯,更愛的還是自己,就算現在她告訴他,金伊瑾是自己殺的,他也不會動手。他依仗的是金家,金家覆滅,那他便什麽都沒有了。“秦家村來來往往這麽多人,監視我們的亦不少,兇手要拿一個被扔了的發夾,輕而易舉,就算是混淆視線,我們也沒有辦法證明金小姐還活着。”

金城敏銳地抓住了其中一個漏洞,道:“我女兒也可能活着。”

“是,在沒有直接證據金小姐死亡前,這具屍體可能是任何一個人的,”

秦望舒知道自己一旦承認,她之前所有的推斷都會站不住腳,天平的籌碼也會一邊倒,她沒有優勢。但她也看過教堂裏關于金城的資料,當然不像是她對夏波所說那般,一個人生平幾十年就被寥寥數語概括,相反一個信封都塞不下。她來時仔仔細細推演過,發現金城此人最大特點不是謹慎,而是多疑。

他心思重,不與人交心,哪怕是自己女兒也一樣,不然不會有金家小姐被瞞着要給葉大帥做妾一事,當然她事先也懷疑過,或許是金城故意演的一出戲,就是為了和葉大帥與主教聯手,引自己上鈎。可金城極其重利,女兒一事如果沒有滔天的好處,且不是他真切地得到了一部分,又怎麽會撒兔子?除非他另有打算。

對的,另有打算。秦望舒賭的就是這一點,教堂與金家無冤無仇,葉大帥和金家本也是如此,甚至相比教堂更加親密,但金伊瑾死了,就完全不一樣了。金伊瑾可以不死,她知道,她也在看見張雪推金伊瑾時,猶豫過是否要伸出援手,很遺憾,權衡利弊後是不劃算。金伊瑾雖然是金家小姐不錯,但這個身份不但沒有給她增添什麽,反而是一層束縛,她救了不說打草驚蛇,光是張雪這個後腿就夠嗆了,更別說再多一個人。

所以她最終冷眼旁觀,但夏波的态度更是讓她覺得玩味。所以她瞬間就猜出了隊伍中所有人的立場,尤其是蔡明的,到秦老爺子家後,她稍加試探,果不其然,誰又能想到和金城幾十年交情的蔡明,竟然是葉大帥那邊的呢?

她覺得有趣,帶了些許憐憫,好心提醒道:“蔡明許久未見了。”

她故意說得言語不詳,便是知道坦白反而會引起金城的猜疑,倒不如點到為止,剩下的仍由他猜忌和證實。她又接着道:“秦家村這個地點是葉大帥選定的,秦家村有什麽,葉大帥應該很清楚,山神一事倒也不是無稽之談,我和夏軍官去探查了一番。不是什麽妖怪,不過是人養的一頭模樣吓人的畜生,秦家村信仰山神已久,被人鑽了簍子,但吃人倒是真的。”

她瞧了眼金城手裏的槍,那是自己的。随即又移開眼,徐徐圖之道:“山神昨日被夏軍官打死了,金會長待會可以問問。金小姐下場無非三種,一是被吃了,二是被燒死,三——就是活着。”

她拖長了語調,勾着金城。讓人絕望的不是絕望,而是一直未斷地希望,每次都一點點,靠着極近,仿佛觸手可及,待伸手去抓時,卻發現不過是水中撈月。這種事,旁人說出來倒是仁慈,只有自己親身經歷、驗證,效果才是最好的。

但她沒指望,金城的冷心冷情到現在已經懶得扯謊子遮掩了,一個金伊瑾而已,再疼愛對于他來說不過是個要潑出去的女兒,哪有傳宗接代的兒子來得寶貴。

她建議道:“秦家村就這麽大,金會長可以派人搜查,說不定會有什麽意外之喜。”

金城思考了兩秒,婉拒道:“我相信秦作家的聰明才智,這種耗時耗力的事就算了。只是這秦家村一事,秦作家又是怎麽知道的?我與葉大帥有合作,他都未曾提及,倒讓秦作者知曉了,也是可嘆和見笑。”

秦望舒眨了眨眼,道:“自然是葉大帥告訴我的。”

金城表情一頓,明明表情未變,眼神卻極為尖銳,像是兩把刀子,要紮穿她整個人。不過只是一秒,他又打趣責怪道:“秦作家,真是會說笑,我差點都被你騙過去了。”

“好說,我怎麽敢騙金會長。”秦望舒小小捧了他一下,他不上鈎,她也沒當回事。她清楚,金城這人一旦有了懷疑,便會開始百般試探,金伊瑾雖是他一早就打算抛出去的棋子,可到底是多年的女兒,哪怕是條狗,十多年都有了感情。更何況,虧——太虧了,金城絕不是吃虧之人。

她見金城還想問什麽,岔開話題道:“夏軍官這水可打了不少時間,不知道還以為找人密謀去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金城臉色微變,一瞬間又恢複正常道:“秦作家可知道山神背後之人是誰?”

秦望舒一皺眉,不解道:“秦家村是葉大帥指明的地方,除了葉大帥,還有誰?”

太淺白了,若是平時這樣的栽贓陷害就連秦望舒自己都會發笑,可在此時卻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閉環。有趣的是,她說完後自己順着這些話過了一遍腦袋,竟然發現毫無破綻。一時間她不知道該誇贊自己厲害,還是老天開眼。

金城聽她多次提及葉大帥,以他心思自是不會相信的,但現在,他理智之下又生出一種荒謬的可能——會不會她說的都是真的?她的理由給得過于充足,包括證據和細節也一一能對上,這只能說明教堂的手确實夠長,葉大帥府邸的秘密也能知曉。一個人若是要撒謊,要讓這個謊言足夠真實,讓人相信,她就要撒千百個謊言去彌補最初的謊。

如果說秦望舒撒謊——葉大帥是兇手,那其餘的話為了可信度皆是半真半假,但側面證實了她之前說的一句話——教堂是黃雀在後。如果教堂層層謀劃是假,她為了自保編下種種假話,卻有一點不相幹——金伊瑾。葉大帥的謀劃無論有沒有金伊瑾皆不影響結果,但金伊瑾仍是死了,所以這是故意,他想起了失蹤已久的蔡明,心裏有些微妙。

他不知道該說葉大帥是老謀深算,狠辣至極,不給人留後路。還是說蔡明站得一手好隊,不愧是和他當了多年的狐朋狗友,到底是一丘之貉。金伊瑾死了,金家沒有後人,縱使他想魚死網破,可對上葉大帥也無異于以卵擊石,這時候辦事不力的夏波如果被處置了,确實能澆滅他心中大半怒火,畢竟夏軍官可是葉大帥眼前得力助手,自斷臂膀的誠意,他得受,不受也得受。

而蔡明,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多年的“兄弟情”讓他不會多疑,就算是事後想通也壓根不敢動葉大帥的眼線。因為對葉大帥而言,一個蔡明死了就死了,但這卻是絕佳拿下金家的理由,所以對方料定了他會忍,也不得不忍。唯一能和葉大帥勢均力敵的教堂,也在他得罪秦望舒後,徹底斷了後路,哪怕未得罪,葉大帥也會讓他得罪,金家孤立無援,他金城也孤立無援。

他心思千百回轉,也不過是幾秒鐘的事情,他看着一臉好整以暇的秦望舒,一股子不悅又湧上了心頭。他知道自己此時該有的态度,但也吃定了對方需要盟友,便道:“秦作家可是也這樣蒙騙了夏軍官?”

秦望舒唔了一聲,一點也沒有被揭穿的慌亂,反道:“一半,我只交代了一半,不然夏軍官真要對我一個女人動手,我哪能留到現在呢?”

他好奇道:“美人計?”

秦望舒搖了搖手指道:“這世道,活命才是最重要的。”

金城這點倒是沒起疑,他又打探道:“夏軍官可是我們的盟友?”

秦望舒訝異,面色古怪道:“金會長何出此言?”

“目标一致,利益一致,不是盟友是什麽?”

“金會長真是心善,盟友一詞可不能亂說,這世道啊,半路出家的也是不少呢!”她意有所指道,又突然道:“張雪一事,我覺得與他清算清算。”

金城贊嘆道:“秦作家真是少年英才。”

兩人相視一笑,都在心裏暗罵了一聲老狐貍。

秦望舒的鬼話,金城自是不會全信,同樣,金城的話也亦然,不過都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了。可縱是如此,金城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秦望舒暫且不會動夏波,這于他很難定論到底是好還是壞,好是多一人幫忙,壞是不知是敵是友。秦望舒既然能說動自己,也必然是說了差不多的話與夏波聽,搞不好這兩人合夥反手陰他一把,那時候就不是得不償失可以概括的,更何況,夏波是葉大帥的人。

葉大帥此人,金城感官一直很是複雜,現在更是如此。倒不是怨對方害了自己女兒,只是覺得失策,到底是他棋差一手被人當了刀利用了一把,這怪不得誰,只能說是他自己不夠謹慎。可同樣,他在見識了秦望舒得厲害後,也逐漸可以肯定主教與葉大帥的計劃是真的,主教是真真切切的在提防這個年輕的女孩。

主教熬死了神父,本以為教堂會是他的天下,沒想到神父走之前還送了一份大禮。金城一直知道教堂的事,雖了解不深卻也曉得主教與神父不和,但那時,也只是不和,并沒有到了不除不快的地步,可秦望舒接手才不過幾年,主教就與葉大帥聯手,由此可見,她逼得有多緊。

黃雀在後一事,現在想來也怕是主教留的一個後手。若是秦望舒死在了秦家村,那葉大帥一石三鳥,抓住了主教的把柄,又讓他後繼無人,更是除掉了聲望日漸過盛的夏波。若秦望舒回來了,主教雙贏,葉大帥痛失得力幹将,又被教堂抓住把柄,他金家怎麽也摻和不進這神仙打架中,真要說起來,也只有是葉大帥了——

他靈光一閃,升起一個念頭——為什麽不能是秦望舒害死金伊瑾?就是因為教堂在此時行動中沒有任何理由,太幹淨了,反倒有可能栽贓。所以為什麽不能是秦望舒呢?

他想笑,也确實笑了出聲。秦望舒這麽聰明,怎麽可能猜不到主教的打算,他管不着教堂狗咬狗,甚至巴不得如此,但這其中涉及到了金家。金家啊,他立身之根本,一旦有問題,大廈将傾,他金城又算個屁!

他笑了一會兒,狀似不解道:“秦作家回去後,打算怎麽處理主教呢?”

秦望舒擡起眼,面前這張白面似的臉,沒有一點與狐貍相似之處,不能說一模一樣,只能說狐貍精附身。她虛心問道:“金會長可是有高見?”

金城呵呵一笑,慈祥的臉上突然多了長輩的寵溺。他道:“依瑾不幸去世,我這當爹的後繼無人,很是心痛,秦作家這般聰慧,不如當了我女兒如何?”

第 64 章 最是人間留不住(三)

最是人間留不住(三)

這件事雖然已經過去好幾天了, 但是時至七日後依舊可以讓相榆在掌門和二師兄面前擡不起頭,除了商竹藥沒忍住笑出了聲,其餘三人心中都各懷心思。

時間飛快, 這個月的十五在不知不覺中到了。

圓月高挂的前一天晚上,相榆熬到了深夜困到不行方才閉上眼睛睡去, 燭火熄滅後半晌,門被人輕輕撬開了。

那人全身裹在黑衣之中,只露出一雙眼睛, 上次的茶水之中被放了點藥, 會讓人晚上睡覺時睡得更死,不容易被外界的動靜給驚醒。

按照那人吩咐的, 他輕聲默念咒法,咒法結束那刻果真在熟睡的少女手腕上看到了類似于封印的巴掌小的紅色陣法。

一個時辰後, 那旋轉的陣法仿佛一簇火苗熄滅而去。

而那黑衣人在陣法被解開後并沒有急着離去, 而是蹲了幾刻, 目光頗為貪戀在少女的面容上停頓。

下次再見,你我便是敵人了。

“睡吧, 今晚別醒來。”

類似于呢喃的輕聲細語, 他轉身離去。

睡夢裏的少女翻了個身, 費力地想睜開眼,可努力分辨, 看清得只是一個模糊的人影,随後意識消沉, 再也抵抗不住地陷入沉睡之中。

“刺客!抓刺客!”

“掌門被他殺死了——”

長夜席卷, 霧色彌漫, 唯有枝頭的雙生花開得多姿,如同永遠都不會凋謝的花, 在夜色中破開一分鮮豔的色彩。

呼喊聲怎麽也傳不入熟睡的少女耳中了。

屋內香煙袅袅,夜長如水。

翌日,醒來之時已經接近晌午,暖陽傾灑進屋內,少女緩緩睜開眼眸,相榆試着回憶起昨晚半夜之人的話語,心頭不知為何一直平靜不下來,窗外天光大亮,唯獨沒有平日裏的熱鬧,一切安靜得過分。

她在床上坐了一會兒,一扭頭,便在床邊看到了一件沾血的夜行衣。

相榆眼皮一跳,有陣不好的預感,下一刻門猛得被人強行踢開,一堆人熙熙攘攘眨眼間湧入了房間內,領頭的弟子正是相榆在原著裏曾經搭問過的那位弟子,此刻的他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指着相榆首當其沖地怒罵道,

“弟子蘇榆,背恩負義,弑師篡位,大逆不道,天理難容!”

相榆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了,“你說什麽?”

耳畔嗡嗡的一片,眼前的弟子們泣不成聲的不在少數,在他們的眼中無一例外,相榆看到了悲傷和哀痛,他們看着自己充滿了怒氣沖沖和深惡痛疾,他們的斥責聲,怒罵聲明明在相榆耳畔放映。

但這一刻她好像真得宛若局外人,坐在人群的中央,相榆有得卻只是手足無措的茫然,以及對于事實的難以接受。

被帶到劍宗的專門處理要事的靈臺之上,上面坐着長老們,兩側是密密麻麻的弟子,

長老之中,她看到了商竹藥,他穿了一身白衣,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思考着什麽。

“逆徒!還不跪下!”

出聲的便是問鼎真人,素來直來直往,脾氣暴躁,更別說今日相榆站在這裏是作為殺害掌門的兇手。

見相榆沒跪,問鼎真人便用靈力想強行逼迫相榆跪下,然而,千鈞之力的靈力壓在身上,相榆就算嘴角流下一抹血也不肯跪下,眼神倔強地看向問鼎真人。

驟然,身上被壓的靈力被人化解,“師兄,還沒問過就先問罪,未免有些屈打成招了吧。”

少年的眉眼帶着些許疲倦,他擡眸看向問鼎真人。

“何來的屈打成招!人贓俱獲,阿堯你還要我怎麽多問!蘇榆,掌門他自小把你養大,待你不薄,你這人怎麽能如此狼心狗肺、喪盡天良!”問鼎真人的手指氣得發抖,他實在是恨不得把相榆心掏出來看看到底是不是黑的。

相榆冷靜地解釋道,“我沒有殺人,昨晚我一直在自己的房內。”

“何人可以證明?”

“我一個人,無人可以證明。”

一個人在自己房內睡覺在正常不過,可是眼下,沒有證據證明自己成了定罪相榆的有力證據。

一旁聽證的苗淼在回憶之後,毫不猶豫地站了出來,舉手高聲喊道,“我可以證明!”

聽此的宋溫和北冥韻對視了一眼,在互相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神情,和苗淼一樣,兩人也都不相信阿榆會幹出這種離經叛道的事情,可如今的形勢排山倒海,明顯是針對阿榆而來。

問鼎真人咄咄逼人地問,“如何證明?”

“我昨晚路過,看見了屋內的人影。”

苗淼這話聽得問鼎真人更加火冒三丈,這苗淼是問鼎新收的弟子,他自從年歲上去後就不怎麽收弟子了,好在這女弟子也争氣通過了自己的試煉,可現下,問t鼎真人沒法冷靜地對待這件事。

被殺害的不是尋常人,而是相伴自己多年的師兄摯友。

“何時?”

“戌時。”

問鼎真人面色鐵青,語氣中充滿了憤怒, “師兄被害是在醜時,你又如何保證她後來沒有離開屋子,再者你如何證明屋內的那人影便是她,不是他人?”

“阿榆不會那麽做!”苗淼執着道。

“一派胡言,所謂不過是你一片之詞。”

問鼎真人實在是被氣慘了,指着兩個人,他胸脯劇烈地起伏着,顯然是被氣到了極點。

“還有人可以證明嗎?”

聲音落下,一旁的北冥韻和宋溫,人群中的王廉都一齊站了出來。

宋溫行禮後,語氣誠懇道,“望問鼎真人可以明查。”

“而且一切發生得都太湊巧,問鼎真人不覺得奇怪嗎?”

事情前後發生不過一個晚上,人證物證俱全,就好像是提前給相榆埋好的一個坑。

問鼎真人火冒三丈,順便目光剜了一眼自己的“好弟子”王廉,“好!把人給帶上來,當堂對峙便是!”

而人證恰是相榆在原著裏一開門抓住的那位弟子。

相榆從看到些許眼熟的面容出現那刻起,眉頭就一直緊縮着。

那弟子上來後畢恭畢敬朝衆人行過禮後,跪着發言,“回真人,弟子乃淩雲峰的打掃弟子,那晚正在當值,看到小師妹神色慌張從掌門房中出來。”

“我心裏就感覺不對勁便走進房內一看,看到的便是、便是……”接下來的話不言而喻,衆人聽了都陷入沉默,那弟子便也沒有自讨沒趣地多言。

相榆沒見到掌門最後一面,只是聽那些弟子罵自己的時候說,屍首分離,身上被插了整整十三刀,那人應當恨死了師父他。

不怪那些人激昂慷慨地聲讨自己,相榆鼻間發酸,眼前的視線也逐漸模糊,她覺得自己确實是有錯的。

她好後悔,後悔自己沒能早點保護好師父,後悔自己為什麽有了能看到原著的能力卻沒看到結束,後悔為什麽自己一開始沒有好好看原著。

“我……沒有殺死師父。”說到最後一個字,一滴淚順着少女臉頰外側流下。

那弟子瞬間見縫插針道,“雖然夜色很黑,但是正巧有月光落在小師妹的臉上,所以我看得很清楚。”

很少能在相榆身上看見茫然無助的神情,對于掌門的事北冥韻也是在心裏重重嘆了口氣,随後轉身朝這個弟子問道,“好,倘若真如你所說,我想問不過金丹的小師妹是如何殺死身為化神期掌門?”

北冥韻的問題一針見血,除了商竹藥外的在座長老皆是神色凝重,仿佛被戳破了什麽,臉色都有些不太自然。

商竹藥心裏同樣有這個疑惑,對于師兄,商竹藥早就發現他的靈力在不斷倒退,而且身體比起幾年前也羸弱了不少。

可是無論他如何追問師兄他始終不肯告訴商竹藥原因。

商竹藥扭頭看向問鼎真人,聲音有些幹澀低啞,“為什麽……師兄他是不是修煉出問題了?”

問鼎真人瞬間閉緊了嘴,安靜了。

取而代之的是右側的一位長老蒼老的聲音幽幽傳來,“阿堯,你師兄的實力不如金丹了。”

這句話下去在弟子中都好像一塊巨大的石頭砸入水面,引起軒然大波。

這句話無疑就在定相榆的罪了,苗淼就站在相榆旁邊卻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她多想拉着阿榆的手讓她快些振作起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可是,倘若今日的主角是她,她得哭得比相榆再慘烈好幾倍。

淚水不要命的往下掉,相榆一開始還有些不明白這些數不盡的悲傷從哪裏來,突然那些死去的回憶開始慢放。

她看見了……

屬于蘇榆的記憶。

那年她五歲從家中走丢,淪落街頭多日,碰到了個好心人要請自己吃包子,結果那好心人其實是個人販子要把自己賣掉,這個時候是一個年輕人出面救下了蘇榆。

他說要帶蘇榆學習法術以後就不會被人欺負了。

餓了多日的蘇榆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被肚子饑腸辘辘的鳴叫搶走了話語。她摸了摸肚子,可憐兮兮地看向年輕人。

年輕人扶額頗為無奈,他摸了摸口袋,攤開手也就只有幾個銅板,窮得響叮當。

幾個銅板只能買到白饅頭。

但是,對于餓了好幾天來的蘇榆,那卻是吃過的最香的東西。

所以……後來蘇榆才會被白饅頭騙跑。

因為當年,師父你,也是拿白饅頭把我給牽走的。

那口熱乎的白饅頭,她記了好多年,對蘇榆而言,或許那已經不只是個白饅頭了,而是深處黑暗時落下來的一份光。

于是,在光降臨後,黑暗都被趕跑了。

“被個白饅頭就折服了,小丫頭以後可不要被男人騙了回來尋我,我可是會罵你沒用的。”

那個時候夕陽西下,晚霞開遍人間,他撐個腦袋看着大快朵頤的蘇榆,不經意笑間露出小虎牙。

可是,他沒有。

掌門當時提着劍就要去砍了那個所謂的子明,是被相榆攔下來了。

嘴硬心軟的人,到底是愛得最多的那個,也始終覺得稍有虧欠。

“我記起來了,可以證明我清白的證據。”

在衆目睽睽之中,少女抹去眼角的淚,哽咽的聲音清晰洪亮地傳遍各個角落。

第 68 章 ☆、068. 殺青

? 在城郊的一棟別墅中,吳斯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睜眼看見自己正躺在一個燈光華亮而裝潢奢華的房間裏。

這是哪裏?他掙紮着想要爬起來,但卻感覺自己渾身無力。

他依稀記得,自己是正參加完一個酒會,坐公司的車回來,然後,好像就在車上睡着了。他揉了揉自己的腦袋,大概是酒喝得多了,暈暈沉沉的,隐隐作疼。

“你醒了?”忽然,一個聲音從他身後響起。

他一驚,轉過身去看,眼睛微微睜大,“王總?”

一身藍色西裝的王仲田手裏端着一杯透出誘人光澤的紅酒,依靠在門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吳斯滿臉疑惑,問:“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他雙手撐着床,靠着床頭坐起來。

王仲田眼睛裏閃過一抹譏諷的笑意,“你說呢?”

與此同時,在雲南的一家醫院中,蘇靖康正遭受着記者的騷擾。盡管有保镖将病房的裏裏外外都守護得很嚴,但在巨大的新聞價值的誘惑下,竟然有記者從住院大樓樓頂吊繩索下來,在窗外進行偷拍,着實把去打開窗簾的蘇媽媽吓了一跳。

寧因的傷隔天就好得差不多,可以下床了,只是偶爾還會感到暈眩感。

她第一時間就去看望蘇靖康。這時已經三月底了,本來按照原定計劃,他們這時已經殺青。她腦袋被紗布包裹得像一個木乃伊,偏偏又戴上了一只□□眼睛。一路走過去,回頭率百分之百。

“恢複得怎麽樣了?”寧因問他。

蘇靖康說:“補拍完後,估計我一年都不能拍戲了。”

“沒事。”寧因說:“《上天紀》之後,你一定能夠上幾個臺階,到時候你的前景和現在肯定不一樣。”

蘇靖康笑起來,“好吧。”

四月二號,《上天紀》劇組重新聚在一起,在沒有任何消息的情況下開始補拍。孫曼和袁晶晶都按時趕回來,而甄京卻因為要拍攝一則廣告需要晚一天才來。

寧因開始按照王博遠的方法,布置劇組,進行拍攝。

這樣的拍攝手法很難拍,進度條一度進行得很慢,好在幾個主創人員都已經做好了準備,有耐心地面對一切。而拍攝蘇靖康的文戲時,為了幫助他更好地入戲,孫曼即使不用入鏡,也一直拿着劇本幫他對詞。

在儀器的幫助下,蘇靖康坐在輪椅上演戲,蘇母也在一旁守着,擔心他再出點別的事。

就在這磕磕絆絆的拍攝中,時間慢慢到了四月中旬,《上天紀》也終于殺青了。

寧因聽到導演那一句“殺青!”,整個人都如釋重負下來。她現在每天戴一條頭巾,把那層層包纏住腦袋的白色紗布給遮掩住,狀态也漸漸恢複。蘇靖康臉上也露出滿足的笑容。

“一切都太不容易了,我一度以為會因為種種原因終止拍攝,但我沒有想到,我們最終竟然完成了。我們老話說,好事多磨。七月份,《上天紀》,我們不見不散。”孫曼在微博上發了這樣一段話。很快,她的粉絲們都興奮地在微博下面表示:曼姐新作,一定支持!

是的,持續了大半年拍攝的《上天紀》終于殺青了。這一消息在蘇靖康受傷住院之後,再一次推動《上天紀》成為各大門戶的頭條。

第 65 章 缺心眼子

今天遭遇了人生的大日子,出櫃。剛出完櫃,又遭遇了情敵的伏擊。好還是不好?

不過,夫人在手,無懼所有。

“哎哎,我說幹嘛呢!想啥呢!合着我們仨來看你老僧入定呢!”

樓主回神,一時還沒大反應過來仍有點眼神飄忽的看着冷不丁出聲的鈣。鈣鈣嘴裏念着回魂回魂,擺着手在樓主眼前來回晃。于是,樓主咧嘴一樂森森白牙一露,無聲無息的笑。

在車上,王之夏問,“今天跟你爸爸講什麽了”?樓主認真盯着她眼睛,臉頰被她一只手溫柔的撫摸醉得厲害,即将出口的這句話讓心也在怦怦跳得厲害,“我說我——喜歡王之夏。”

“啧啧,你個倒黴催的幾天沒吃藥了!”鈣鈣一指頭蘭花戳在了腦門上,一臉的鄙夷相。

樓主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臉蛋子,親昵到完全沒計較。

回眼就看劉瑤那邊賊兮兮地伸手捅了捅王之夏胳膊,王之夏把眼中帶笑的目光轉向了一副欲要悄悄話的閨蜜。劉瑤手上動作又扯了扯,王之夏眨着眼配合地微微偏了下耳朵。

瞬間,樓主被夏寶這個可以說是可愛到萌萌的偏腦袋動作把心窩子給軟得一塌糊塗。

岳父岳母,我很快就上門提親!挖哈哈真噠!!

“你老實交代,這孩子是不是昨晚被你玩壞了怎麽看怎麽傻!”

不待夫人反應,樓主立馬斜眼瞅過去你才被玩壞了用手擋着也能看見你那一臉奸笑淫邪好不好。下意識把就要扶腰的動作生生扼殺在起步階段,全當手抖了。無恥到了極點,你借着悄悄話的姿态卻用大家都能聽到的聲音這麽做不覺得會在良心上受到煎熬和譴責嗎!

“哎呀!我是不是太大聲音了呀?”

“你覺得呢!”樓主冷哼,心說你就差把包廂門打開沖着外面狂嗥了。

不曉得怎麽就戳中她笑點,劉瑤噗嗤一聲就樂開了花,哈哈哈咯咯咯歡樂循環無極限。大侄子還在那邊坐着,姑姑被這突如其來停止不能極不檢點的笑惹得眉頭緊鎖,冷中帶寒,寒中帶冰。可劉瑤這缺心眼的還是笑得花枝亂顫自帶興奮劑技能。鈣鈣一開始是想笑的,但礙于小姑的面子他忍下了,後來劉瑤開始花枝亂顫他就又忍不住了,就在面部隐忍的越來越扭曲的臨界點,姑姑一個塞北寒風般的淩厲眼神飄出來他就在顫抖中把什麽都憋回去了,打了個嗝,繃着一張臉,滿滿的都是參加葬禮一樣的神情肅穆。

鈣沖樓主嚴肅的點點頭,挺胸含着下巴颏子的指指點點的批判——

“太不像話了!太魔性了!笑點這麽低成何體統!她可能是傳說中的下神兒了,小啓你去幫幫她給她治治揍清醒了,去吧!”

他不這麽說,樓主也早就要去了,我得照拂好夏寶惱羞的情緒。挪了挪,挪到王之夏的近前,覆上她的手背。包在手心裏用拇指輕輕摩挲着來安撫着冷得讓人牙齒咯吱打顫的高貴的夫人。

樓主打着顫播報,話說我也好冷啊。

王之夏的視線對上時,不自覺的就流露出了兩分委屈控訴的不滿。

樓主這時已在心裏默默的把她抱在懷裏糟蹋個遍了!!!近來姑姑偶爾這樣的情緒流露完全萌翻了樓主,激動的樓主都以為自己姓夏了。等等,不是姓王嗎?

湊上她的耳朵,“她日本名,缺心眼子。”

果不其然,剛講完這句……

她旁邊那花枝亂顫的已經東倒西歪上氣不接下氣了的含着淚花子敲桌子拍板凳了。

王之夏眉眼彎了彎。瞧着比月牙兒都耐看。

她瞧出劉瑤确實是不好受,甚至好心伸出手想撫她的脊背來緩解。

劉瑤顫顫巍巍打着手勢,求你別碰我!

于是以小姑為代表的一家三口安靜祥和的看着,劉瑤斷斷續續的抽抽噎噎的由鬧騰直到消停下來。

還是真怕她笑得腸穿肚爛的得個瘋笑病笑出個好歹來可腫麽辦?

“你們倆剛才趴耳朵嘀咕什麽呢?是不是說我壞話,別以為我沒看見!”劉瑤捏着過度運動導致酸掉的腮幫子,眼角隐約還泛着濕潤的水花。

“嗯,讨論你的日本名字。”王之夏慢悠悠掃她一眼,輕盈飄過,“缺心眼子。”

珠圓玉潤,字字清晰。

鈣鈣很給面子的噗嗤一聲,又很給面子的捂着嘴把腦袋低到餐桌水平面以下。

吭哧吭哧的雙肩抖動一小會,嚴肅擡起頭,沒事般點了根煙。

“來,親愛的,”他對樓主招着手,“我自己多沒意思。”

劉瑤吃癟,揉着腮幫子直哼哼。

“看看,還要吃什麽?”

王之夏微微一笑,眉眼間都是細致的貼心,把那張已經被鈣鈣和劉瑤劃了一個又一個對號的點菜單送到樓主眼前看着。看這架勢,她已然是要打算對劉瑤進行雪藏不再理會了。

其實姑姑這個小心眼的,挺記仇的。

劉瑤哼哼有聲的,一爪子就搭上了王之夏的頭頂,她不顧王之夏的清冷眼神的無聲威脅堅定的摸了摸,口中猶自念念直道:“我們家夏寶長大啦,知道心疼人也投入到戀愛模式了。”配合着她那個眼圈還真是讓她活生生烘托出一個閃爍着欣喜淚光的奶娘氣氛。

王之夏頗不自在的拍掉了劉瑤吃豆腐的賊手,拿出一本正經的冷淡。

“正經點!”

劉瑤繼續得意的哼哼。攤上這麽個活寶閨蜜也真是夠嗆了啊,沒事,我疼着你。

“王佳明。”

“有!”

樓主神秘一笑,“我跟你講件事……”

“什麽?”鈣突然激動。

劉瑤的魂兒被勾過來,她似乎嗅到這二人之間基情隐瞞,不可告人。

“先講給我聽!”鈣再次激動。

他被劉瑤打量的架勢帶得興奮起來,撒着嬌抓樓主胳膊搖啊搖。樓主不解,納了個悶,他猜到我要講什麽?莫非這就是多年親如姐妹養成的心靈默契度?整個餐桌被鈣鈣這種詭異興奮籠罩了一層神秘兮兮。

“等等,我先問個問題!”

樓主點頭,得到首肯後鈣鈣掃視一圈,“有沒有人要點豬腦?”

瞬間,樓主感覺腦門蹦筋的抽,瑤瑤姐的臉更似面癱後遺症一直在抽,姑姑雖然只是擰了個眉心,但毫無疑問已是嫌棄至極的無法再嫌惡。

你大姨夫?

大侄子羞赧的搖搖頭。

那……你那個也來了??樓主大膽猜測。

大侄子更為羞澀的左右晃了晃腦袋。

有啦???

讨厭!!!

劉瑤,“……”

小姑,“……”

一群烏鴉默默飄過,漫天的黑線。

“那你吃他嗎什麽豬腦子!”非逼我爆粗口,樓主代表人民群衆一巴掌呼過去給這朵嬌羞的花醒腦子。大侄子掩面而泣,“我就問問,我也不想吃……”

得!這一天淨遇見神經錯亂沒吃藥就光腳丫子往出跑的一個個全都霍比特了。

劉瑤問,你到底要講什麽別賣關子。

樓主說,等等讓我歇歇,讓服務員進來先把菜單拿了。

想我多文雅幽靜一個姑娘以前也曾是爹媽手心裏的小公主瓷娃娃笑不露齒細柳扶腰贏贏弱弱啊,瞅瞅現在,活生生被王佳明逼成了一個爆粗口的漢子,無情的生活啊它把我的節操全都切塊喂了狗喲。

四個人守着四口鍋,各吃各的口味。要少喝一點酒來慶祝的,第一輪推杯換盞之後,樓主正色清咳了兩聲,正要開口,瞅了瞅旁邊的微笑的一臉恬淡等待的王之夏反倒讓樓主有些……今天只顧着自個高興了,可這沒有預謀雖說算是趕鴨子上架的突然出櫃,也是出了也是事實了,會不會給她帶來壓力?王之夏的父母年紀也大了,即使心理承受能力再強也不會像樓主爸媽那樣經得起折騰了,你說這萬一氣到生病住院,樓主豈不成了千古罪人?我夏寶可怎麽辦?

對于這個出櫃,樓主覺得內疚了。

一直說不想傷害夏寶,可我讓她對這段感情又平添了一份後顧之憂。

一時間,樓主莫名的沉默讓歡喜雀躍的等待氣氛low了又low……

劉瑤和鈣鈣面面相觑,又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了王之夏。

王之夏拍了拍樓主的手,緩聲詢問,“怎麽不講了?”

樓主決定把氣氛hold回來,嘿嘿缺心眼子一笑,“我在想大舅子的武力值,我這一身肥膘剁成塊能串多少個串!”

王之夏幽幽一瞥,眼波流轉含笑輕嗔。

是呀是呀,莫名的好歡樂。離婚出軌鈣鈣爸把一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揍成豬頭,輪到樓主這道德有失水準更上一層樓的豆苗菜是不是得串五盆子羊肉串串簽子了!哈哈哈生活自帶喜感好黑暗人生就需要這樣的自我調節吧。

“你再不說,我讓你把我這鍋熱湯都喝了!”

“還有我這鍋!”鈣鈣見劉瑤這麽一講,自己也忙不疊補充。

還真是,貼心!調節歡樂果真是少不了這兩個貨啊。

樓主對鈣鈣一勾手指頭,附耳輕說一句。準備讓他來宣布。

鈣鈣愣了,“啥?!”再愣,“真噠!?你再說一遍!”他眼裏閃爍着熊熊燃燒的小宇宙,兩手化作雞爪子激動的摳着樓主的肩膀子。

“到底說啥了!”劉瑤憤怒了。

“我們家啓出櫃啦!!!”

鈣鈣哈哈哈的瘋癫的化作一只迅猛的獵犬狠狠的撲上來,對着他的閨蜜搖啊搖,抱啊抱勒啊勒的服務員端上來最後兩盤菜的時候樓主已經被他按在了椅子上口水橫流的叭叭狂熱的親吻……那邊餘光眼掃着驚恐的服務員說着你們的菜已上齊了,迅速退出包廂……

樓主拼盡了一生的力氣把欣喜若狂化的化為一只狂犬金毛的鈣死命推開,那邊劉瑤也已是滿臉驚恐的抓着王之夏的胳膊搖,牙齒都在打顫,“太惡心了,太丢人了,之夏你家這倆熊孩子太變态啦!”

“失态,失态!太激動了,看把我小姑父親的!”鈣鈣捏着蘭花小指頭嬌笑,兩只賊亮亮的眼瞅着小姑和瑤瑤姐。

她們兩個動作一致明顯的把身子往後躲了躲,生怕有不好的一幕再發生。夫人遞過來一張濕巾,抿着雙唇手臂伸得長長,眼神裏都是……

樓主默默擦着滿臉蛋子的口水……

她嫌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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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4 章 真假(上)

真假(上)

金城死死盯着秦望舒手中的蝴蝶發夾,金家的小姐手裏一向沒少過錢,而金伊瑾買過的東西太多,他根本記不住,更別說只是一個不值錢的發夾,更是毫無印象。

但他不認為秦望舒會在這種事情上說謊,見證的人太多,一戳就破,不過是單純的要激怒他而已。

他點了點頭,挺着肚子走上前,從她手裏拿過發夾,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只有一股說不出的焦味,帶點點些微的肉香。他記得金伊瑾有一段時間很是迷戀西洋的香水,尤其是玫瑰花味,味道濃烈、馥郁馨香,每當她噴身上時,走路總是帶着一股香風,在家裏走上一圈,整個屋子都是這個味道。

他記得其一是因為确實好聞,其二是那昂貴的價格,讓他感嘆女人的錢好賺,若不是金家沒這個渠道,他都想插一手,誰會嫌錢多呢?

“秦作家這張嘴真是說什麽,就是什麽了,要我說,這還可能是張小姐的呢?”他兩指夾着發夾,伸到秦望舒面前,手指一張,發夾就直挺挺地掉在地上。

他看着她,無所謂地擡了下眉宇,有點像是挑釁。

秦望舒沒反駁,只是半蹲下撿了起來,放在嘴邊吹了吹,見新染上的泥漬弄幹淨後,頗為愛惜的放進口袋。她無不贊同道:“是我記錯了,張雪自從看過了西洋的童話故事,就愛戴這些發夾,總以為自己是書裏的公主,是我慣壞了。”

“金會長,見笑了。”她又從口袋掏出銀制的鏈子,當着金城的面套在脖子上。鏈子下方綴着一個小巧的十字架,并不規整,有兩個微微內凹的印子。

她拿在手中轉了轉,白日裏,金屬的冷光更是無法忽視,晃過她下巴,也刺在金城眼睛裏。她道:“這根鏈子是我來時第一天給張雪的,神父把它贈予我時,賜福我會得到庇佑。我以為張雪也會如此,沒料到才不過三天,就在昨天,這根鏈子就在銅牛邊被撿到了。”

“說起來也是報應,金小姐第一天晚上跌落山坡,她本有機會獲救,是張雪害怕所以扯開了金小姐求救的手。不過是個不高的山坡,我們都以為不會有事,所以打算到秦家村後求助當地人,我和金小姐其實有過交集,她是個思想先進的人,在第一時間會做出最有利的選擇,所以她會在山坡下等我們,畢竟她穿得是高跟鞋,摔下去一定會扭到腳踝,她沒別的選擇。”

金城神色不定,他看了眼夏波,對方輕點頭後,他面色反倒輕笑了一聲。他問道:“秦作家不是說秦家村鬧鬼嗎?我女兒一會是被地底下伸出的手抓走的,一會又自己摔下山坡,還倒挺忙!”

他話裏嘲諷之意太濃,夏波忍不住清了下嗓子,秦望舒卻巋然不動。

單論臉皮子厚薄程度,她和金城都屬于頂尖那種,不是堪比城牆,是壓根不要臉。或許是之前的話讓她成功将了金城一軍,也可能是身上沒了束縛,總之她現在心情格外舒暢。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金會長修身養性的功夫還差了些,不如葉大帥。”她戲谑道。在金城把遮羞布紮成了篩子後,她索性撕了個幹淨。“打開天窗說亮話,金小姐是被地底下伸出的手抓下山坡的,但我們事先并不知情,看見的只有張雪一人。一個貌美如花的弱女子,為自保隐瞞不報,也沒什麽問題吧,金會長?”

金城點頭贊同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張小姐所作所為挑不出毛病,若我是張小姐,我只會下手更狠——”

他伸出手,在自己粗短的脖子上一劃道:“我會以絕後患。”

秦望舒拍手贊道:“所以金會長是個人物,而張雪只是報社的一個小記者。眼界不同,手段不同,怎麽會有公平可言?”

金城哼笑一聲,他低下頭,慈眉善目的臉突然沉道:“但她是我的女兒!”

“金家的小姐是什麽身份?張小姐又是個什麽東西?這世間本就沒有公平可言,她也配?”

他傾身壓向前。他雖與蔡明一樣身材圓潤,卻因為少見的高身量看着天差地別,如今靠近時,秦望舒才發現他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在國內這樣的個子并不常見。

她後仰拉開距離,又覺得不夠,退了一步,随後以手做扇,在鼻前扇了扇,才道:“金小姐是有金家,但張雪有我,我有教堂。金會長現在說說,她配還是不配?或者說,我配不配?”

金城看了她一會兒,從濃重又英氣的眉,到形狀尖銳的眼睛,又再是挺直的鼻梁和鼻頭,最後是向下的嘴角。他轉話道:“我年輕時所學甚雜,其中就有面相這一門,秦作家雖漂亮有名,可看這面向卻不太好,父母緣淺,一生清苦,實在不配。不過命數這一說,千變萬化,禍福難料,但人若是要仗着自己出生好就胡作非為,有一句古話很适合,秦作家這麽有學問,肯定知道我要說什麽。”

秦望舒沉思了幾秒,肯定道:“金會長身居高位也是沒少讀書,那也一定聽過一句話。”

金城眼神一銳,随即又緩和道:“我要說的古話是,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巧了!”秦望舒神色一亮,她以手遮掩道:“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金城一愣,對上秦望舒目光,立馬虛心接受道:“秦作家好學問,就是不知秦家村怎麽鬧鬼了?若是我沒記錯,秦作家可是西派女性,不應該是崇尚科學嗎?自相矛盾了!”

秦望舒突然抿嘴一笑,年輕的面容飽滿、鮮活,像是充盈蓬勃的生命力。“我若不這麽說,金會長會來看銅牛嗎?”

金城面上佩服,贊嘆道:“少年聰慧,秦作家好算計,未雨綢缪。不知可讀過《傷仲永》?”

他剛說完,就故作姿态地輕打嘴巴,歉然道:“秦作家是西派女性,怎會讀國學呢?”

“不知金小姐可是讀了國學?”秦望舒沒接他的話,反問道。她知道金城是只老狐貍,幾十年的鹽沒白吃,表面上看他們兩個是争鋒不讓,但時間一久,她不但不可能從對方嘴裏撬出什麽有用的消息,反倒是憑白耽誤了她的計劃。她不想如他的意,便道:“當夜到秦家村後,夏軍官前後去找金小姐兩次,第二日亦是如此。我雖與金小姐不是手帕之交,卻也一見如故,不料,還真被我找到了一些線索。”

金城沒說話,秦望舒要的就是他閉嘴。

她繼續道:“金小姐摔下的地方有一棵樹,發夾在樹上。人摔跤的時候重心不穩,尤其是這個頭容易砸到,可不就是巧了,金小姐砸到了腦袋,才導致發夾跌落,更巧的是,樹下沒有金小姐的腳印。張雪這個人我了解,她雖自私自利,卻也不是狼心狗肺,所以她事後坦白了金小姐跌落山坡的真相,我尋思着,這手怎麽會從地底下伸出來呢?”

“又不是死人?”她面上的笑意有些古怪,金城眼皮子一跳,下一秒就見到她轉向秦老爺子道:“老爺子是村長,應該知道的吧?那鑽出手的泥地比周圍的泥土都松軟些,從樹上看去,還凹陷了一塊。金會長博學廣識,您說吶,什麽樣的地會松軟還凹陷呢?”

她低低笑了出聲,好一會兒才吐了口氣,或許是站累了,幹脆一屁股坐地上。槐樹遮天蔽日,樹下淋不到雨,外加銅牛腹下已經不知燒了多少日的火,周邊泥地烤得幹硬,坐得屁股不舒服,卻不會弄髒衣服。

“夏軍官,”她轉頭對夏波道。這是金城出現後,他們第一次說話,她道:“能否打些水來?不需要多,一桶就好。”

夏波立馬反應過來,問道:“你要讓銅牛奏樂?”

“對,有些事總要親眼見證,這人才會死心。”她指着銅牛的腹部建議道:“金會長要不要把金小姐的屍骨帶走?雖說面目全非,總比屍骨無存好,日後還能留個想念不是?”

金城這次沒有反駁,他又是手一揮,早有準備的下屬立馬伸手去撈人。屍體被燒得焦黑,不知是不是金城威名深入人心,衆人對待這具焦屍都格外謹慎,可就如秦望舒所說那般,鐵鍋炒菜,長久不翻炒就會皮肉粘連,哪怕焦了也是一樣。

這不,他們态度越是小心,那點阻力就越發讓他們汗流直下。一時間,扯也不是,松也不是,急得團團轉,卻偏生又不敢看金城,只得把求助目光轉向秦望舒。

秦望舒沒想到自己坐得好好的,都有事找上門。她一拍褲子,站起身,沖天的焦味直往鼻子裏鑽,細聞下還有絲絲肉香,她覺得自己昏了頭,怕是這幾天在秦家村沒沾葷腥,導致出了幻覺。她聳了聳鼻子,面上沒有流露出任何異樣,寄開那些下屬,也嫌髒,直接雙手穿過焦屍的背後,手掌反抓,一個用力。

她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了皮肉撕扯的聲音,心裏道了句罪過,可手上動作沒一點停頓。銅牛設計的确實精巧,她手臂一點點移到焦屍的膝蓋,想折起來,卻發現已經碳化的屍體又硬又脆,她大力下只聽見“嘭”的一聲斷裂,屍體直接分成了幾段。

她愣在那裏,輕咳一聲掩飾尴尬,手腳十分利索地撈出了裏面的焦塊,慎重其事地挨個交給那些下屬,最後剩下的上半身和腦袋,她到底沒那麽缺德,也正好是因為銅牛的開口夠大,她拿得出來。

她到底是不要臉的,半個身子連着頭的焦屍格外珍重地托付在了下屬手上,自己拍了拍袖子上的痕跡,走到金會長面前道:“不客氣,不枉我與金小姐一番結識。”

金城氣得翻了一個白眼,直接怒極反笑,其他人不敢看得紛紛低了下頭,反而是秦老爺子一副目瞪口呆沒見識的模樣。她面皮子難得有點燒,但她大風大浪見慣了,又道:“金小姐應該是沒穿衣服,裸着塞進銅牛的,不然有衣物的話,不會皮肉粘連,肌肉和組織多少能保留一些。”

“胡鬧!”金城面色鐵青,突然叫道。

毫無防備之下,秦望舒被吓了一跳,随後她又反應過來。她笑了一下道:“人都死了,還計較那麽多虛名做什麽,金小姐又不能複活。”

眼見金城又要開口,她立馬道:“金會長不好奇嗎?金小姐是被誰拽下去的,又是什麽時候死的?死之前遭遇了什麽,為什麽會裸着進去,又為什麽會被關進銅牛?這些問題,金會長都不想知道嗎?”

金城一線眼皮子,道:“你知道?”

“我知道。”她勾起嘴角。

金城睜大了眼睛,他眼皮子的折痕很深,和秦望舒一樣像是刀狠狠劃過一般,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溝壑,幹淨到不近人情的利索。只不過他老了,歲月的無情終究是在這張養尊處優的臉上留下了痕跡,越是明亮的眼睛随着年歲就會越加渾濁,眼眶也一樣,越大越是缺少骨骼的支撐,肌肉的衰老和地心引力的牽扯,讓它們逐漸耷聳,像是老狗身上日益松癞的皮。

半晌,他也跟着笑道:“秦作家真是年少有為,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他口中的可惜,他知道,秦望舒哪怕開始不知道,也在他那番挑撥下知道得一清二楚。兩人各有自己的算計和小心思,她想起神父說過的一句話:惡魔在人間。

她靠近了一些金城,他個子高,她說話時,他需要微低着些。其實他本不用如此,但兩人都喜歡,這看上去更像是一丘之貉的圖謀,氣氛對了,計劃才能更好進行。

她沒有直接說出金城想知道的事,反而提了個不相關的事道:“好幾年前,神父還在世時,主教曾說過一句話。他說:‘這個世界沒有上帝,也沒有惡魔,只有我們,只有我們!’但佛家又有言,地獄空蕩蕩,惡鬼在人間。”

“金會長現在看我們兩個,像不像披上人皮的惡鬼?”她指着頭頂上的槐樹,又道:“這棵樹是槐樹,槐樹屬陰,不招惹人,只招鬼,尤其是我們這樣的。”

金城心領神會,他撚了撚嘴角邊的小胡子,半瞌着眼睛道:“秦作家有什麽打算?”

“葉大帥和夏軍官的打算我都知道,他們最大的失誤是看輕了我,也看小看了金會長。我一個女人家,所圖不廣,但金會長就不一樣了,交易在哪不是做?和誰不是做?只要利益夠大,換個人也是一樣的,若是有本事,一吃三也不是沒有可能。”

金城沒急着答應,秦望舒知道這老狐貍是不見兔子不撒鷹。

她又道:“金家和葉大帥的交易,教堂是知道的。葉大帥老了,可主教還年輕,金小姐也還年輕,這次銅牛之行,我們都心知肚明,您瞧,我活着,但金小姐死了。葉大帥真要保金小姐的話,她第一時間被手拽下去時,夏軍官就應該去救人,而不是先到秦家村,金家是葉大帥的錢袋子沒錯,可這錢袋子被別人保管着,又哪有在自己手上舒服?”

金城微微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秦望舒肚中早已打好腹稿,只待支開夏波,找個機會。盟友一事,她不是說笑也并未騙過夏波,可她也說過,世上沒有所謂的一諾千金,無非都是籌碼不夠罷了。她的籌碼充足,就看金城舍得拿出多少。

“葉大帥早年是金姥爺資助起家的,換做以前算是從龍之功了,金會長的女兒不管怎麽說都應該有幾分薄面,何須作踐人去當小妾呢?換個說法,就算是當了皇帝的妃子,再不濟也該是個皇貴妃好好伺候着,何至于此。實不相瞞,我這次來的目的有兩個,一個和夏軍官一樣,另外則是拉攏金家。我們信仰上帝,死後不想去地獄,所以做人總會留一線,讓日後好相見。葉大帥的打算無非是讓夏軍官先殺了我,再之後找個機會把金小姐做了,事後把夏軍官推出去當替罪羊,他一個人面子裏子都做了,幹幹淨淨地摘出去,可天下哪有這麽好的事?他葉大帥想要名利雙收,我教堂就是黃雀在後。”

金城順着她的話想了一圈,沒發現疑點。他和葉大帥的合作确實如秦望舒所說那般,但此事只有三人知曉,排除他和葉大帥外,就只剩下夏波。他不會貿然懷疑夏波,因為秦望舒這個女人有多狡猾,這幾次交鋒他算是徹底清楚了,可金伊瑾死了。這本不是計劃中的一環,可以歸結到意外,也可以算是蓄謀已久,他不是不在意真相,只是現在已經不重要,關鍵是他怎麽選。

他道:“張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