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章

第 122 章

沈書和林小将軍二人幾乎連理都不理會伍任,連同着他那句虎狼之詞一道丢在了将軍府門邊,楊沫憐惜地看着這位伍大人,他能平安的在官場上混這般的年數也是不容易,她剛想給看起來一副摸不着頭腦的伍任解釋一番,就被轉頭回來的沈書拉進了外院。

楊沫看了看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感嘆了一番道:“伍大人也是不容易。”

沈書回頭看了她一眼,聲音溫和帶着調笑之意,“你倒也不必替他感慨,他這樣的性子在這鴻胪寺能平穩待這麽些年,身後自然是有人的。”

楊沫想起伍任那副同她一道背地裏談論八卦的樣子,心道這個性子确實不像是能在官場上穩步高升的樣子。

只是說起那商場她還能說道說道,要說到官場,那她确實不知道京城還有個伍家,能将兒子養的跟個豪門的閨秀一般。

眼看着已走到了垂花門邊,楊沫趁着沈書不注意一下将自個兒的手抽了回來,溜進了垂花門的另一邊,留下了一句,“在下一介商人就不攪擾沈大人同林小将軍談論公務了。”以及一個在垂花門外看着自個兒手心失笑的沈書。

楊沫倒也不是不想知道後續,只是這些時日她确實有好些事情要忙,且不說她答應帖木赤合的那樁子事情她得安置起來,便說那莫年,如今恐怕還帶着他們帶出關外的貨物等在那個牧民家裏,這樁樁件件的事情每一件都得趕緊安排起來。

且身在将軍府中,有些事情即便是她不想知道也有的是人能将那些事傳入她耳朵裏。

眼下她剛将魏叔浯安排出去,如今朔方城內的餘糧不好輕易買賣,她便叫魏叔浯去遠一些的州府那處囤點米糧回來。

只是沙赫部那處确實有些麻煩,如今突厥和北戎打了起來,大周跑去橫插了一腳,等得空了她恐怕還得去尋林小将軍問一問喀玉城那處的境況。

楊沫将手邊的賬本重新攏好,身下的座椅還未坐熱,南街這處的商會大門就被人推開,蔣先生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一口飲盡了楊沫方才倒好的酒水,這一口還不夠,楊沫放在酒盞旁邊那一小盅酒壺也被她拿了起來對着嘴喝。

楊沫看着她直到她停下來才開口問道:“怎麽,如今還能叫我們蔣先生這般風風火火着急的事情,莫非是婚事将近了?”

蔣先生翻了她一個白眼,“老将軍那處傳回來消息了,他們一到喀玉城幾乎沒有遭到什麽抵抗,一個女子帶着蘇隊長他們從裏頭打開了喀玉王城的城門,城裏頭留下的北戎軍隊幾乎潰不成軍,老将軍帶着人收繳了他們的軍械,還燒了他們的王宮,北戎的王庭部隊同突厥人打了一半收到了自個兒後方被攻陷的消息,聽說仗也不打了,正往回趕呢。”

楊沫遲疑了片刻,索性丢開了自己手裏的賬本,一雙眼睛灼灼地盯着蔣先生,她可正愁這事呢,她先前同帖木赤合做了筆交易,可如今老将軍卻帶着人去攻了北戎王城,若是沙赫部的人也被召回王城,那她這筆交易做是不做?

“老将軍可有傳回關于沙赫部那邊的消息?”

蔣先生搖頭,“我知曉你的顧慮,可這件事情你恐怕得去問一問林珏。”

楊沫嘆了口氣。

她最終還是得去尋一尋林小将軍。

楊沫索性也不急了,重新拿回了跟前那本賬冊,“你這般着急跑來找我,總不至于就是為了同我聊一聊北戎那邊的戰事吧?”她眼神略略擡起,笑着掃了蔣先生一眼,“和北戎的戰事雖然要緊,但總歸和我的關系不大。”

蔣先生笑着看了她一眼,也不着急了,拿着那盅酒壺便靠在了楊沫這件小室裏頭的榻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我原本還道你挺着急莫年那頭的事情呢?”

楊沫翻着賬冊的手停住,重新看回蔣先生,“這關莫年什麽事?”如今沙赫部那邊沒有消息,她自然不好輕易有所動作,可莫年畢竟還等着他們,這件事情她自然是着急的。

“你求我啊~”

蔣先生晃了晃手中的酒壺,一張臉笑的很是開懷。

楊沫一下便将手裏那本薄薄的賬冊摔到了蔣先生懷裏,随後笑着沖過去搶過了她手裏的酒壺,“你快說!”

“哈哈哈哈……”蔣先生接住賬冊,輕易就将酒壺從楊沫手裏奪了回來,“我還當你真那麽沉得住氣呢!”

“那位蘇隊長叫老将軍先行遣回的斥候帶了幾句話,莫年那處他會帶着人一道回來的,叫你不必多跑一趟了。”

楊沫倒也不介意手裏的酒盅再次被搶走,順勢坐到了蔣先生身側,奇道:“蘇藺如怎麽會知道我們這回回來沒能将莫年他們帶回來?”

蔣先生笑道:“你還真道鎮塞北軍的斥候都是吃幹飯的嗎?我們回來的時候走得急,從北戎出來之時便遭遇到了那些個胡人的士兵,且回塞北之時還時刻有可能撞到北戎的軍隊,這些事情不需要特意問,想來以那位蘇隊長的腦子,應當也是猜得到的吧?”

楊沫呆了呆,道也是,他們的行蹤連胡人的普通隊伍都不怎麽瞞得住,更何況一軍的斥候了,心頭記挂着的事情有人幫忙去做了,楊沫這會兒松快了下來,思考了一番方才蔣先生說的那些話,倒叫她抓住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你方才說喀玉城裏是一個女子領着蘇藺如開的城門?”

說到這裏,蔣先生喝着酒的動作也停了下來,面上露出了半分疑惑之色,“此時那斥候并未細說,我倒也覺得有些奇怪,蘇藺如他們隊伍之中并無女子,莫非是北戎人先前帶去王帳的俘虜逃脫了出來?”

蔣先生并不知道青州的事情,可楊沫想起那個騙他們入北戎的小可汗,以及先前在雪山上遭遇的那次埋伏,心裏對這件事情也猜到了個七八分。

她垂着眼睫,心思浮動,“先前在青州的那晚,我曾在新音坊裏聞到一種奇怪的異香,當時覺得沒什麽,可前些日子,小将軍告訴我們,新音坊早已是東方先生的物件了,加之那異香叫人聞之心思浮躁,只怕只要一有人激就能做出什麽沖動之事,那晚除了那些胡人以外,還有幾個京城來的樂坊司的人……”

“恐怕那些安排都是東方先生一手布下的……那些人,以及那異香,只怕都只是為了确保一件事,便是叫那小可汗将那花魁娘子帶走,即便他當日沒有帶走,只怕之後東方先生也會有其他辦法叫他帶走。”

蔣先生聞言一驚,眉頭微微皺起,“你是說,那個替老将軍開城門的,便是那個小可汗帶回去的那個姑娘?”

楊沫沒有說話,這件事情她雖無法保證,但也大概猜的八九不離十了。

兩個人閑聊了幾句,等蔣先生放下酒盅離開時,楊沫才反應過來,掂了掂自己方才倒滿一整壺的酒盅,發現果真一滴也無了,她追出門去時,蔣先生早已經不知道蹿到哪處去了。

等楊沫處理完商會的事情,日子都不知過去幾日了,就連她自己都沒數着,等她反應過來時,商會外頭的淩霄花的藤葉都已經偷偷爬到了窗臺下一角。

窗棂外頭的木架子被風吹的響了幾聲,那冒出一截兒小尖的綠藤在外頭輕晃了幾晃,午後金色的陽光透過紙窗,在她的腳邊勾出一小塊方形的光斑,外頭不時跑過的馬蹄之聲叫她從堆成山的賬冊之中擡起了頭。

楊沫忽而想起自個兒先前想起的事,她還得去尋林小将軍将事情詢問清楚,這幾日商會将軍府來回跑,別說小将軍了,就連原本還常來找她的沈書都不見了蹤影。

她索性将筆丢進筆洗裏,活動了一番筋骨,準備往校場那處走一趟,那些人不在将軍府中,大概就是在校場這些地方了。

只是這一整個下午,楊沫走遍了整個校場,就連校場裏看見的那些個将士都被她拉住問了個遍,都沒能找到林小将軍,她索性回了将軍府,準備去找沈書問一問,這兩人沒一起失蹤的前些日子,楊沫就發現這二人一直混在一起,不知道在幹些什麽。

楊沫跑馬回到了将軍府,将手中的馬繩交給了将軍府裏頭的侍衛,擡頭時正好撞見匆匆跑出來的衛鶴。

她想也不想地一把拉住了衛鶴,卻不想這人看見她反倒慌張了起來,楊沫疑惑地看着他:“你怎麽了?看見我同看見盜匪一般?”

衛鶴扯着唇角笑了笑,擺了擺手:“我沒有!”

楊沫也不想同他計較,只問道:“林小将軍呢?”

“我不知道。”

楊沫眉頭微微皺起,“那沈書呢?”

不想衛鶴竟更慌張了,甚至撇開了視線,“我不知道。”衛鶴掙了掙楊沫拽着她的手,“我這兒還有事兒呢,楊姑娘……”

楊沫眯了眯眼,想起先前衛鶴夥同沈書瞞着自個兒的那些事,就抓他抓的更緊了,“你們還有事兒瞞着我呢?我問你沈書呢?”

衛鶴垮着張臉,“我真不知道,這幾日小将軍和沈師傅都不叫我跟着,我這也是想去找找他們呢……”

楊沫半信半疑,實在是這人先前看見她的時候,表現的太過古怪了,“那我跟你一道去。”

衛鶴視線游移了片刻,竟點了點頭,就連楊沫都沒想到他真能答應,畢竟方才這人一副做賊心虛的面孔。

接下來的幾個時辰,楊沫便一直跟着衛鶴在朔方城的大街上游蕩,就連校場也重新走了一趟,也不見小将軍和沈書的身影。

之後幾日,楊沫也有意在校場和将軍府兩邊注意着這兩人,卻不想她愣是沒有看見過這兩個人,就像他們有意躲着她似得。

三日後的傍晚,楊沫在将軍府的外院撞到了洛六,若非他面上帶着幾分急躁之意疏忽了幾分,就憑楊沫的身手,是決不能抓到身為暗樁的洛六的。

“你家大人和小将軍在何處?”尋了他們好幾日,楊沫這會兒也沒什麽好氣,一撞到洛六便緊緊抓着他,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

洛六讪讪笑了一聲道:“大人,大人正忙。”

楊沫直勾勾地盯了他半晌,簡直快氣笑了,“行,你家大人忙,我也不找他,你便告訴我林小将軍在何處便行了。”

洛六支支吾吾,看屋檐看窗棂,但就是不看楊沫,被楊沫盯了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話,“小将軍,小将軍跟着大人一道去忙了。”

說完這句話,洛六便掙開了楊沫的手想要逃竄,得虧着楊沫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洛六的後衣領,叫他翻牆的腳還沒邁上去便被一領子拉了下來,楊沫咬緊了後槽牙,在洛六的耳邊陰恻恻道,“我也不找你家大人了,你且告訴我林小将軍在忙什麽,或是告知我他的行蹤,否則你今日就別想從我面前離開,更別說去找你家大人了。”

洛六被楊沫拉着衣領子,愣是打了個哆嗦,随後一矮身子,竟是外衣也不要了,趁着楊沫沒反應過來一下竄上了牆頭,留下一句,“楊姑娘,真不是我不告訴你,只是眼下大人不方便見你。”

楊沫盯着洛六竄過去的那個牆頭,手裏洛六那件暗色的外套在逐漸沉下的暮色之中被撰緊幾分,她冷笑了一聲,那件外套被她挂上了一旁的樹枝上,在冷色的夜風中晃了又晃。

她的步子在将軍府的府門前停留了片刻,随後往着商會走去。

這些人不想見她,她還不想見這些人呢,索性商會如今事情多,若不是擔憂着沙赫部的那樁子事情,她才沒那閑工夫同這幾個人玩這游戲。

楊沫本以為這些人躲她大概還要躲個幾日的功夫,不成想第二日,商會的夥計就說樓外有一個自稱是沈書沈大人的侍從來請,楊沫望着窗外那枝不知何時爬上窗棂的淩霄花藤,神色更冷了幾分,低下了頭劃着手裏的冊子,看也不看那個夥計,“沒空!”

眼下這會兒倒記得來見她了,可惜得很,她這會兒也不忙着找人了,等老将軍回來,她索性去找蘇藺如去問個明白。

不想夥計去回絕了那個“侍從”,那人果真是不來找了,可真是,好得很。

楊沫手中握着筆,卻滿腦子都想着沈書那人帶着林小将軍去做了什麽,什麽事情需要将她瞞的這麽死才能做,就連洛六那個藏不住話的小子,都躲她躲得如同洪水猛獸一般,如今來找她了,索性問個一次果真退走了。

她越想越來氣,就連看行商記錄的心思都沒了,索性合上了賬簿,打開了窗子,看着淩霄花藤的末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随後回頭将先前看完的商冊歸攏起來,抱在了懷裏,準備先将這幾本帶去給商會裏的人,等大軍和魏叔浯回來,他們便該休整休整往關外走一趟了,手上這一些便是她整理出來需要先行歸置的物件。

楊沫從管事那處出來時,日光已西沉,殘陽如赤色朱砂,落在商會裏灰白色的牆頭之上,攏出了一片暗紅色的光影,她站在抄手長廊之上,望着那一處殘陽,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才覺得方才胸口那莫名的郁氣散去了幾分。

她靠在游廊的廊柱之上,雙手揣在袖子裏,閉上了眼睛,等着照在臉上的夕陽餘溫褪去,外頭街上的人聲逐漸平和下來,耳際幾乎都是來自庭院之下那些躲着的小蟲的蟲鳴之聲。

不知靠了多久,楊沫再睜眼時,灰白色的牆頭只剩下小半點殘陽,天際多了幾分暗沉,她緩步往着方才自己來時的樓閣走去,這幾日商會忙,她夜間都是宿在此處的。

就在楊沫半步踏進自己那方樓閣之時,她右手的手肘一緊,眼前完全的黑了下來,一只溫暖的手覆在了她的眼前,熟悉的氣息登時如和風一般裹在了她的周身。

“你……”楊沫只發出了一聲便被人帶着,不容拒絕的一路不知帶到了何處,直到她的背抵在了一處堅實的地方,她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只摸到滿手粗糙的痕跡,倒像是什麽樹的樹幹。

還有什麽古怪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可楊沫一時聽不出那是什麽聲音。

那人牽着她的手緩緩松開,就在楊沫想要伸手将那人的手拿下來時,那人先前緊握着她手心的手抵在了她的後腰之上,雙眼的手捂的更實,溫熱的氣息從手心傳來,似乎一路傳到了她的臉上,楊沫深吸了一口氣,推在那人肩上,冷靜地開口:“沈書,我知道是你,你想做什麽?”

沈書輕笑一聲,随後那人的聲音響起,極近,極熱,似乎就在耳畔,“不想見我?”

在沈書開口之前,楊沫本以為不論他說什麽,自己都能同他好好理論一番,好叫他知曉,像先前那般躲着她做事實在是沒有必要,她平日裏也不是那麽有空,只是,在聽見那人聲音的那一刻,她所有的心思都軟了下來,如春風一般掃過心頭,明明沒有痕跡,卻處處都是痕跡。

楊沫抿緊了唇,沒有說話,眼前黑暗一片,可她卻能感受到身前那人的注視,他的目光似是帶着溫度,始終在她身上停留。

沈書的聲音溫和中帶着幾分笑意,“先前洛六同我說你在尋我,我還不相信,我們重逢以來,你何時主動尋過我,可今日,為何又不願見我?”

楊沫只覺得喉嚨處似乎燒的緊,如同缺水一般幹涸,只能抿了抿唇道:“我沒有在找你。”

沈書嘆了一聲,“我猜到,你大概也不是找我的,我想,我大概是蹭了林小将軍的光,”他頓了片刻,“可今日,我确實是來找你的。”

這一刻,楊沫心頭似是被這人一句話燙到,叫她不自覺的往後退了半步,腳跟抵到了樹根的位置,楊沫才察覺自己退無可退,她想轉開頭去,可臉上也被那人一直按着,“你,你先放開我。”

那人近的楊沫似是能感受到他懷抱的溫度,眼睛看不見,對周身的溫度反倒更加敏感了。

沈書并沒有放開,“你先聽我說。”

楊沫怔愣了片刻,擡起了頭,明明知道半張臉被他捂着,什麽都看不見,她仍将眼睛的位置看向了沈書眼睛的方向,似是能想象到那雙桃花眼中此時蘊藏着的情意。

“我先前聽林珏說,你來到塞北之後,從來沒有去過朔方城的上元燈會,中秋,年節的幾乎都是不去,每年都一個人窩在房間,直到前幾年,你不再将自己一個人藏在房裏,将軍府的人才将年節都辦在了校場之中,可城中的燈會,你依舊是從來不去。”

沈書的聲音低沉,溫和,很是好聽,可楊沫卻聽得眼角微微泛着濕意,她不是不去,只是不敢,她怕想起阿娘,也怕那些人的團圓提醒着她,她如今,在這世上,只剩下她自己一個人。

就像是猜到了楊沫此刻的心思,沈書的聲音越發的溫熱,“阿沫,可如今,你已經不是一個人了,你身邊,有你的兄長,有朋友,有商隊,”他此刻的聲音格外的低沉,“還有我。”

眼角的淚珠始終沒有挂住,從眼睫上劃了下來,一瞬就到了下巴的位置,那雙覆在她眼睛上的手顫了顫,卻沒有挪開,“年少時候的沈書不知事,只當你是個如藺如一般的知己,可是阿沫,直到你不在了他才知道,一個人的冬日到底有多刺骨。”

覆在面上的手一點點挪了下來,楊沫的眼睛微微眯起,耳邊的聲音愈發靠近,“如今,你我都在這裏,阿沫。”

她的面上還殘留着沈書手上的溫度,原本那些固執的想法此刻突然覺得就像孩童一般,似乎是在跟原先的自己較勁,“沈書……”

透過沈書的肩膀,楊沫瞧見了沈書的背後,幾盞孔明燈正用繩子牽在了地面的石塊上,橘色的蓮花燈順着商會經過的那條極細的溪流飄在上頭,一點一點地往着外頭飄去,她頭上那片繁盛百合的樹枝之上,挂着各色的絲帶,上頭有幾條已寫了些什麽,大多都是空白的,在已經幾乎完全沉下的暮色中随風飄蕩。

而兩只綁在一起的大雁,正在孔明燈的另一側不停地撲騰。

扣着她腰肢的手越發的緊,沈書的另一只手不知什麽時候按着她的後頸,楊沫拽着那人的衣襟,眼睛失神地望着空中。

只有上元燈會才有的煙火在遠處的空中升起,透過百合新發嫩葉的樹枝,在她的眼前炸開。

離開青州那麽多年,這似乎是她第一回知曉,上元節的意義。

沈書的聲音似是在幻夢之中響起,“阿沫,嫁給我,可好?”

第 121 章 章

第 121 章

突厥王帳的夜間,寂靜無聲,楊沫跟着沈書和伍任一道離開的氈帳。

魏叔浯早在他們之前便離開了此處。

走到最外圍之時,楊沫本以為一切順利,但此刻不算明亮的月色下,一個身影從一處氈帳的後頭走了出來。

是兀格。

“沈大人這是準備不告而別?”

沈書攔住了想要開口的伍任和楊沫:“看來還是沒瞞住兀格大人。”

“只是事出緊急,陛下急召,我已在帳中留下手書一封予以說明,想來兀格大人不會不給這個面子吧。”

兀格笑道:“沈大人自然可以走。”

沈書沉下了神色:“先前離開的商隊衆人,不知兀格大人将他們帶去了何處?”

兀格道:“沈大人果然是個聰明人,若我說,我僅僅只是想留下那麽一些人以策萬全呢?”

沈書:“兀格大人不會以為區區一支商隊,便能驅策我大周的軍隊吧?”

兀格:“兀格自不敢這麽想,只是沈大人身邊的女子,只怕就不一定會這麽想了吧?”

如今事态已然發展到了這個地步,楊沫清楚,兀格必然已經拿捏住了她的商隊,她咬了咬牙:“看來白日裏的那塊白壁,不過是個幌子?”

兀格笑了笑:“楊姑娘不會認為,如今的突厥,還能有什麽談合作的餘地吧?沈大人看上的姑娘,緣何會如此天真?”

沈書同樣笑了一聲:“做生意,自然是以誠為本,只是兀格大人緣何以為我也會如此天真?”

沈書此言一出,黑夜下的草原上有一瞬間重新恢複了寂靜,面前那位似乎很是和善的兀格,如今竟冷下了容色,恰似一頭草原上獨行的孤狼。

“你和阿史那合作了?”

“兀格,你膽大包天!劫持了我友邦的朋友!”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而後一道,赫然是阿史那大可汗那道年輕的聲音,比起先前在宴請上的模樣,他如今的談吐竟流利了許多,看起來他原先不過是在裝相騙過兀格罷了。

兀格眉頭微挑:“你們竟說服了惁折?”

阿史那說道:“即便是惁折,如今北戎軍隊當頭,他也不願同你玩那些耍心眼的鬥争。”

兀格道:“你們莫不是以為就憑你們幾個就能将我扣下?”

本應寂靜無聲的草原上,忽的便多了好些腳步聲,兀格的身邊多了許多身形壯實的突厥人,只是比之更多的,卻是不知何時出現的穿着胡人戰甲的士兵,那些人個個手中拿的不是胡刀便是長槍,可如今指向的卻是原來在突厥一人之下的兀格。

“惁折。”

兀格的聲音很是冷靜,一點不似個被圍在萬軍之中的困獸,“你是何時臣服在這小狼崽腳下的?”

黑夜之中,衆人并看不清那位惁折的容色,傳來的是他的聲音,不算年輕,卻也精神奕奕。

“兀格,大可汗走後,我本以為你會遵從大可汗的遺願,即便力努如今還不夠成事,可只要守好我突厥,大可汗遲早會帶着我們踏平北戎,可惜了……”

“到如今這個地步,你卻是學着漢人的那一套,同人爾虞我詐,你今日在此處得罪了大周來使,可有想過,若是有人萬幸逃脫,我們要面對的,便是兩國的軍隊。”

兀格輕輕地笑了起來,似乎真的很是愉悅:“你以為這些漢人打的便不是坐收漁翁之利的主意嗎?”

惁折似乎并不為其所動:“只要我一日站在這裏,便不會叫這些人的走狗踏進突厥的土地。”

兀格似乎也已經想明白了,今日不論他如何說,惁折和阿史那都堅決不會讓他活着離開這裏,他只輕聲問道:“沈書,沈大人?你是何時同阿史那勾結上的?”

此事本就是突厥自身的國事,沈書原不好開口插話,如今既兀格問道了,他便勾唇一笑,恰好此時有些許月色從濃重的雲層之中透了出來,如今的他,似乎真的是一個已經完全成熟,能夠一言以退萬軍的鴻胪寺少卿了。

“兀格大人自是嚴防死守,對于任何人或物接近阿史那大可汗的舉動,都要一一排查,可白日裏你分明能繼續守着你的阿史那大可汗,卻為了将我們留下來,私下裏找了伽月公主談話不是嗎?”

兀格聞言有些愣怔:“絕無可能,那個時候,你分明……”

沈書道:“自然不是我,大人可還記得,在觀阿沫他們決鬥之時,伍大人曾同你們一位突厥的士兵讨了碗水喝。”

“那個人……?”

沈書笑道:“那個人,是我鴻胪寺的暗樁,在前年他便入了你們突厥,名為洛四,當然,惁折大人,以示誠意,今日我會将他一并帶走。”

兀格神色一頓,突然大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惁折,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且看看,惁折,這樣一個漢人的賊子,你寧可信他。”

兀格倏地抽出了長刀,砍向身邊一個圍着他們的胡人士兵,鮮血在不甚明亮的月色下濺到了兀格的臉上,讓他形如從地獄爬出的惡鬼。

兀格的人和惁折帶來的人瞬時便打了起來,明明昨日還是一道喝酒的兄弟,今日竟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敵。

兩方的人馬叮叮當當,刀鋒和長槍交纏在一起,刀刃上沾着無數血跡,早已分不清那是誰的。

兀格面上的容色越發猙獰,而随着兀格身邊倒下的人越來越多,越發慘淡的月色照在大地上,如同一片殘忍的鬥獸場。

沈書似乎并不為之所動,只是冷眼看着兀格困獸猶鬥。

戰場的血腥味太過濃重,沈書一把拉過了楊沫的馬繩,将她擋在了自己和伍任身後,只是透過兩人之間的縫隙,兀格眼中的血腥之色依舊怵人。

戰到最後,遍地的鮮血染紅了所有人的眼瞳,兀格身上不知已中了多少刀,鮮血像流之不盡一般從他的傷口裏一點點滲出。

惁折神色有些不忍:“兀格,你是我突厥的勇士,只要……”

兀格以刀撐地:“你不必,可憐我,惁折,成王敗寇罷了……”

話未說完,不知是從哪處站起來的小兵從兀格的背後,一刀砍了下去,一瞬間,鮮血就如同盛開的彼岸之花,匆匆盛開,又匆匆謝幕。

這位曾經的突厥勇士,如今甚至拿不起刀,即便戰到最後,也不願給自己的敵人下跪。

衆人沉默了良久,直到月色重新被朦胧的雲層遮上,阿史那可汗才望向了楊沫他們那處道:“楊姑娘,那塊玉璧依舊作數,我突厥歡迎你将我突厥的寶物帶去大周,也希望你能帶來許多漢人的珍寶……”

阿史那的話音剛落,惁折冷淡的聲音便在他們前方幽幽響起:“沈大人,雖然我認同你同我和可汗說的那番話,可我卻不歡迎你這個人,你們要走,就快走吧。”

沈書并未反駁惁折的話,他心裏自然也清楚,對于惁折來說,他們始終是敵人,只是在策馬經過惁折身邊時,沈書輕聲說了一句:“對于他來說,這是最好的結局。”

直到此時,楊沫他們才算是徹底離開了突厥的王帳。

許是見着沈書許久沒有說話,楊沫猶豫了半晌,還是開口問道:“你是在為兀格感傷?”

沈書原本望着草原漫漫前路,忽然聽見了楊沫的聲音,一下子轉過了頭,就連馬都一道拉停了下來。誰知沈書忽然笑了起來,看上去是很開懷的那種,原本還有些落寞的氛圍一掃而空。

沈書道:“我曾聽洛四說起過,說突厥部族裏一直有個傳言,關于兀格的。”

楊沫道:“總不至于是什麽情史吧?”她想到了剛才沈書看着她笑出來的那番樣子,總覺得怪怪的。

伍任突然說起:“這話我也曾人聽起過,倒确實是一段情史。”

楊沫略微一驚,驚的倒不是伍任知道這事兒,而是沈書竟然對別人的情史有興趣。

沈書看着她的眸色忽然溫和了下來,夜色極深,如同沈書那雙深的看不見底的眼瞳,似是藏着許多缱绻還來不及說明的情意。

只可惜伍任不曾有絲毫察覺,兀自回憶着自己以往聽說過的那段轶事:“聽說前可汗曾經有一個很喜愛的妹妹,長得也很好看,那會兒兀格已經是突厥一等一的少年勇士,少年與姑娘,自然是要有一段感情故事的,只可惜……”

楊沫被他勾起了興趣:“可惜什麽?”

伍任道:“可惜那北戎前可汗不知打哪聽說的公主美名,将她求娶了去,聽聞嫁過去五年便香消玉殒了。”

楊沫點評道:“那倒确實有些可惜了,若公主還在,今日若北戎戰敗,說不準還能将她搶回來。”

伍任瞥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心情甚好的沈書道:“那會兒我不過是鴻胪寺小小一典客,沈大人也說了,這不過是一個傳言,轶事罷了,那公主和親是真,死去也是真,至于這情史,如今兩人都已經死了,早無從求證了。”

還不等楊沫繼續感嘆兩句,前方遠遠地傳來了魏叔浯他們的聲音,在那行人裏,楊沫看見了一個陌生的,頗有些年輕還穿着胡人戰甲的青年。

看見沈書,青年當即下馬行了禮:“大人,不負所托。”

楊沫他們這幾日連夜趕路,花了五六日的功夫,也算是從突厥趕回了塞北朔方城外。

去的時候千難萬險,回來的時候,他們倒是撞見了突厥回拔的軍隊,只是楊沫手上有阿史那給的白壁,倒也不至于被那些個兵蠻子為難。

他們回到城中之時,已經是二月過了半,連朔方城上半年裏最熱鬧的一回上元燈會也沒能趕上,卻正好趕上林小将軍帶着幾支隊伍往城外的校場加訓。

撞上楊沫他們的隊伍,林珏索性将帶隊的任務丢給了老童,自個兒跟着楊沫他們又回了城裏。

林珏若有所思地看着沈書,直到楊沫忍不住問出:“林小将軍,你這是換人喜歡了?”林珏才猛然收回了目光,随後給了楊沫後腦勺一記重擊。

林珏問道:“沈大人不知道如今北戎之事?”

沈書一怔:“将軍說的莫非是察合可汗出征突厥一事?”

林珏道:“并非如此,那都是老黃歷了。”

林珏反應極快,當即反應過來沈書和楊沫他們恐怕完全不知此事,這事也和沈書沒有半點關系。

楊沫道:“可是喀玉城又出了什麽事?”

林珏:“是,也不是。”

伍任忍不住插嘴:“林将軍,你還是直說吧,你這樣講話我們這裏恐怕誰也猜不出來。”雖然伍任更想說的是,他這樣講話難道不會挨老将軍打嗎?據他所知,老将軍可是出了名的直爽脾氣,可伍任也更怕自己在這林小将軍的地盤上挨打。

林珏嘆了一口氣:“喀玉城那處是出了事,阿蓉和藺如他們曾傳信出來,北戎的小可汗突發惡病暴斃而亡,可怪的是,這事并不是我叫阿蓉他們做的,據我所知,那位小可汗素日裏身體強健,從未聽過有什麽病史。”随後林珏猶豫了片刻,還是說道:“聽聞察合臨出征前硬是将還在替小可汗守孝的一個女子搶入了自己帳中。”

楊沫一怔,随即想起離開喀玉城前蔣先生曾同她提起過的一件事,蔣先生說她被射下山崖那日,曾在雪山的山巅隐隐看見一男一女,當時楊沫便很是奇怪,伏擊他們商隊,何以還有個女子?

楊沫問道:“你說的那個小可汗,而後可是有一顆紅痣?”

林珏的目光立刻轉向了她,神色古怪:“此事少有人知,不過确實如此,阿沫……你如何知道?”

楊沫倒吸了一口涼氣:“我恐怕知道是誰幹的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身上。

“我曾同你說過,曾在青州看見過一批胡人,那些胡人的領頭之人,耳後正是有一顆紅痣。”

林珏似是也想到了什麽,随後突然說道:“我父親回了塞北,回來第一件事,帶着一支萬人的輕騎,直取北戎而去了。”

二人同時說道:

“東方先生!”

“東方泾。”

林珏苦笑一聲,“真是想不到,東方泾這人,不出門,卻将這算計打到了千裏之外。”

伍任看了看神色諱莫如深的沈書,又看向了同時反應過來的楊沫林珏二人,有些摸不着頭腦:“你們在說……誰?東方先生,又是何人?”

楊沫道:“東方先生,是我的先生,也是鎮塞北軍的鎮軍參事。”

伍任驚道:“小小一個參事,竟有這般大的本事?”

楊沫想起了在新音坊的那些事,開口嘆道:“新音坊那日,我曾在那裏看見過那些胡人,那日東方先生也在那處。”

林珏神色古怪:“你可知,如今的新音坊,早就是東方泾那家夥的了?”

楊沫心頭雖有幾分猜測,但這會兒當着伍任地面,她倒也沒有問出來。

林珏将衆人引進了将軍府,魏叔浯帶着商隊之人在将軍府外同他們分別,直到此刻,楊沫才問道:“林将軍帶着輕騎前往喀玉城,可是有拿下北戎之意?”

林珏道:“不過是為保大周幾十年安寧罷了,雖然察合有所防備,但藺如他們在城中策應,只怕很快就能拿下喀玉城。”

伍任感嘆道:“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竟能看見我朝将北戎收入囊中……”

在場三人均将目光看向了伍任,看的他心頭發慌,頭皮發麻,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第 120 章 章

第 120 章

當楊沫從外頭繞了一大圈回來之時,看見的卻是兀格的人已經将伽月公主帶來的那些人綁了起來。

楊沫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這并不在他們的計劃之中啊。

她第一時間看向了魏叔浯,卻見他頭上的玉環還好好地帶着,只是還沒等她松一口氣,就有一個人從被綁的那處角落裏沖了出來,手中還拿着一柄胡刀直沖楊沫而來。

楊沫的後領被人猛地一拉,随後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拿着一柄并不太符合氣質的寬刃胡刀一下打開了那人手中的胡刀,那柄細刃的胡刀被此番動作一下彈開,在地上發出當啷兩聲,而楊沫面前那個龇牙咧嘴的突厥人,正是先前罵人那人。

這會兒明明是個嚴肅的景象,可他突然狠狠地打了個噴嚏,随後有一抹血紅色從他的鼻子下邊流了出來,不等他伸手去擦,兀格揮了揮手,将那人重新綁了回去。

仿佛方才真的只是鬧劇一般。

沈書拽着楊沫的衣領一拉,她被拉進了沈書的懷裏,随後被人扣住了手心,那人手心微微汗濕,似乎竟是有些緊張:“兀格大人真是好手段。”

兀格道:“那些人不過都是公主的入幕之賓罷了,沒想到氣性竟這般重,倒是差點誤傷了這位楊姑娘。”

是不是誤傷雙方心知肚明,這不過是個借口罷了。

楊沫無意與突厥人計較,本想告訴兀格和阿史那,那位伽月公主似乎是跟丢了,卻不想兀格卻突然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道:“倒是這位姑娘,手法甚是精巧,竟叫我這般多的突厥勇士折于小小一顆珠子上頭。”

不管是何時何地,突厥亦或是大周,同這些深喑于帝王之道的人講話,總是十分費勁。

楊沫将魏叔浯頭上那枚玉環摘了下來丢給了兀格:“這是我位于朔方城商會的信物,兀格大人若是有事要辦,盡可拿這玉環來換,不過只此一次,至于如何從邊關進來,想來大人自有手段。”

兀格接過了玉環,一手輕輕摩挲着玉環光潔的那面,沒有回應。

沈書的聲音溫和了下來,卻也帶着一股子淡淡的疏離:“既然我朝的意思已傳達給大可汗,那麽明日,我們便該出發回京複命了。”

兀格将玉環收了起來,道:“自然。”

回氈帳的路上,楊沫才知道方才是怎麽回事。

那幾個人幾乎個個身上帶着利器,看起來,他們并非将這事當成一場純粹的決鬥,至于幕後之人到底想做什麽,楊沫也已經不想計較了,如今他們最緊要的事情,就是離開突厥。

魏叔浯道:“東家,這一回我可是差點将命丢在這兒了。”

楊沫:“老魏你不要當我不知道,你先前分明能和秦校尉勉強打個平手。”

魏叔浯嘴角一抽,半晌才道:“你也道是勉強了,秦校尉先前是有意放水。”

楊沫:“若是秦肖知道你是這麽想的,恐怕能拉着你在校場上再打個幾百回合。”

似乎是回憶起了那段不堪其擾的日子,魏叔浯沉默了許久,眼見着已到了氈帳所在,他索性破罐子破摔:“東家,那枚玉環可是你自個兒給出去的,如今我們兄弟替你在決鬥場上出生入死……”

“噗,”楊沫沒忍住笑出了聲,“你真當我不知道,等回塞北之後,我會好好犒勞你們的。”

眼見着隊伍中的氣氛放松了下來,一直跟在楊沫身側的沈書突然開口:“你們趕緊去收拾東西,我們最好是盡快離開這裏。”

楊沫一怔,此事她多少是知道的,但沒想到這般急切,沈書的聲音極輕,幾乎只有他們幾個人能聽見:“蘇藺如他們那處并未攔住察合可汗,恐怕察合很快就會帶着軍隊前來突厥,我們要盡快離開,才能不撞上他們。”

商隊的人聞言頓時靜了下來,魏叔浯正色道:“突厥恐怕不會輕易放我們離開。”

沈書道:“是以,我同他說的是明日,我們今夜便要離開。”

此事由沈書和伍任定下,自然不會再有所更改。

楊沫雖然可惜她這兩日算是白費了功夫,事到如今她依舊沒有能夠成功說服兀格,只不過如今自然是商隊性命為重,魏叔浯叫羅中義帶着其他人去收拾行李,此時得輕輕地來,萬不可驚動突厥的人。

另一邊,魏叔浯拉過了楊沫道:“我們原計劃是在突厥打通商路之後,再去将莫年連帶着兩位塞北軍的兄弟和商貨一道帶來突厥,只是如今事态發展太快,我們恐怕來不及去接上莫年了。”

楊沫沉思了片刻,她倒也不是将莫年忘了,只是先前将莫年送走時,那戶牧民所在的地方着實偏僻,“我們若是眼下去接莫年,只怕會和北戎的大軍撞上。”

魏叔浯嘆了一口氣,雖然他也是這麽想的:“看來只能委屈莫年在草原上多住幾日了。”

魏叔浯話未說完,楊沫的肩膀被沈書一拉,沈書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氈帳之中寂靜了許多,楊沫一瞬間便往氈帳外望去,這才察覺到外頭荒草之間傳來的細微腳步聲。

魏叔浯沖着帳內衆人做了個散開的手勢,手還未收,氈帳的簾子就被人掀起,外頭站着一個用亞麻色發帶編着鞭子,眼睛溜圓的小姑娘,看見氈帳中這般多的人,還一齊看向她,小姑娘怯生生地退了半步,随後似是又想起什麽,腳步一點點地挪到了氈帳中,随後小碎步幾步跑到了氈帳中唯一一個女子,也就是楊沫的跟前,将一直小心揣在懷裏的信件塞進了楊沫懷裏。

小姑娘擡頭朝着楊沫露出了一抹笑容,指了指那封信件,又指了指王帳的方向,才沖着她揮了揮手,一溜煙蹿出了氈帳。

楊沫茫然地看着她離開的方向,手裏還揣着那封未曾拆封的信件。

魏叔浯眼睛微亮:“你且拆開看看。”

楊沫掃了他一眼,倒也沒有反駁,将手中這封信件拆了出來,裏頭卻不曾有任何文字,反倒是一塊玉白色甚為精巧的白壁,白壁上頭雕着一頭成年的體型碩大的狼王,若是楊沫先前不曾見過此類玉石,只怕真會将此物當成什麽動物的白骨。

魏叔浯道:“這是……突厥王族的信物。”

沈書輕笑一聲:“看來兀格也并非不曾動心,他應是同意了你先前的提議。”

楊沫心道總算是也沒有白送那玉環。

只是如今雖收到了這白壁,她和沈書依舊沒有插手突厥和北戎之事的打算,即便他們真的要插手,林珏先前叫蘇藺如帶兵侵入喀玉城,他想做的事恐怕也不是那麽光明正大的。

如今最緊要的還是離開這突厥。

楊沫跟着沈書和伍任回到了他們自己的氈帳,在離開之前,他們決不能讓人察覺到。

只是楊沫坐在自己的氈帳裏,沈書在一旁随手翻着她昨夜丢在一旁的游記,他們下邊那塊毛氈都還沒有坐熱,就聽見了外頭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

是那位先前追她将她追丢了的那位伽月公主。

“姓楊的,你快出來,我們的決鬥還沒有結束!你不能離開!”

楊沫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沈書。

沈書似是并未将外頭那人放在眼裏。

只是伽月一向任性慣了,僅僅是她不曾有所回應的這片刻的功夫,氈帳那片厚重的帳簾就被一道帶着倒刺的鞭子打中,發出了極為刺耳的一聲,随後那人似是又補了一刀,幾乎是聲音落下的那一刻,那片帳簾就被一刀劈成了兩半,上面一半還懸挂在氈帳之上,下面一半岌岌可危地吊在另一半的一角,眼看着就要撕裂,但又不曾完全掉落。

好在帳中的兩人離着帳簾都有段距離,不至于被其誤傷,楊沫對于這位公主的任性程度也算是有了一個深刻的了解。

如今北戎眼看着就要打過來了,伽月公主卻還在這裏替她的阿弟樹敵。

楊沫坐在氈帳中的桌案旁,手裏是那個小姑娘送來,她還沒來得起收起的信件。

一身紅衣且頗為張揚的伽月公主漫不經心地将她那把胡刀收了起來,另一手還執着她那根抽人見血的長鞭,站在帳前分外嚣張。

“我聽阿弟說你們要走了?”

楊沫一愣,這位公主怕不是被人當成了筏子?“确實如此。”

伽月舉起了手中的長鞭對着楊沫:“我不準你走!你得留下來同我比完!”

楊沫無奈道:“公主,用以決鬥的那枚玉環,我已送予了兀格大人。”

伽月聞言揚起了頭顱:“那你是承認你輸了?”

沈書從坐着的榻上站了起來,手裏還拿着那本游記,神色極為不耐,看着便是冷漠至極:“是輸是贏,公主且去找兀格問問不就知曉了?”

伽月見到沈書出現在楊沫身側,瞪大了一雙眼睛,退了半步,想将長鞭藏至身後,只是很可惜,沈書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不曾給她了。

他拉過了楊沫,走出了氈帳,經過伽月的身邊,連半步都不曾停留,徑直回到了他昨夜不曾回去的那一處氈帳。

第 119 章 章

第 119 章

等伽月走後,楊沫毫不猶豫地将玉環抛給了不知何時來到旁邊,前來看熱鬧的魏叔浯手裏。

魏叔浯瞠目結舌地接過了玉環,随後聽見楊沫頗有些輕巧的語氣道:“魏兄,此物就交給你了,至于明日的其他三位兄弟的人選,想來也能一并交給你。”

魏叔浯:“等等……”

沒等魏叔浯說完,楊沫低聲向伍任問道:“你先前用的那起子鞭炮,還有嗎?”

伍任愣了愣,反應過來楊沫說的是他先前用來對付北戎那些胡兵用的鞭炮:“還剩兩個,你不會是要拿此物去對付伽月公主吧,這東西雖然沒什麽實質傷害,但你們本就是馬上取勝負,若是稍有閃失墜馬下來,只怕如今就算是突厥人有意不想與我們起沖突,也不會輕易放過我們的。”

楊沫神秘一笑,沖着伍任伸出了手:“你放心吧,山人自有妙用。”

*

第二日,辰時過了大半。

伽月公主帶着五個人高馬大,頗有些傲氣的青年,騎在六匹黑色的大馬上,草原人擅騎射也擅養馬,在王帳之中,這幾匹便是他們手中最好的馬。

而此時商隊的帳中,楊沫正将最後一點白色的粉末用竹簽一點一點塞進一顆小球之中,那個小球是昨日魏叔浯他們在突厥的集市上看見的,原來是幾枚女子的耳墜子,如今都被楊沫他們拆分的不成樣子。

粉末填塞完畢,沒法上場那幾人将幾條皮革挂在了商隊幾人的腰間,而楊沫又将魏叔浯頭上的玉環紅線繞了幾圈。沒錯,昨日說的她會将玉環放在最顯眼的地方,便是魏叔浯的頭上,玉環上頭的璎珞被解了下來,換成了幾條紅線牢牢地捆在了魏叔浯的額頭上。

伽月他們若想拿到玉環,勢必要完全制服魏叔浯才行。

魏叔浯苦着一張臉,着實沒想到他有朝一日會以這幅打扮,出現在突厥人的決鬥場上,還變成了雙方的靶子。

楊沫安慰了他一句:“魏兄,你是我們之中唯一聽得到突厥話的人,也唯有你,能坐到随機應變了,所以……”她将那幾根紅線牢牢地打了個死結,随後替他戴上了冠帽,拍了拍他的肩膀,“能者多勞嘛~”

魏叔浯:“早知如此,我昨日便不去看那個熱鬧了。”

楊沫:“你即便是不去,也是跑不脫的。”

魏叔浯也不再掙紮,掃了一圈氈帳:“沈大人和伍大人呢?”

楊沫:“他們二人自然是去檢查我們的馬了。”

昨日自定下那個決鬥起,她便叫沈書和伍任幫着去同胡人借了六匹馬,自然是沒有瞞着任何人的,可今日他們要用的,卻是同他們的商車在一處的那些馬匹,那些都是他們從北戎喀玉城便一直騎到突厥的,早就已經熟識脾性了。

楊沫招呼過衆人,走出了氈帳,氈帳之外,沈書和伍任一人牽了三匹馬在手上,楊沫騎了許久的那匹馬主動上前蹭了蹭她,楊沫輕輕地安撫了幾下,帶着商隊裏的人往昨日那個場地而去。

将将快到巳時,幾人趕到了石地,此時伽月公主和那幾個青年早就等的不耐煩了,這會兒看見楊沫他們出來,其中一個青年忍不住吐出了一句突厥話,聽他的語氣便就不是什麽好話,聽見那話,魏叔浯神色古怪,而伍任則是面色扭曲地頓了頓,随後沖着楊沫比了個拳頭低聲道:“這些個突厥蠻子,你得好好給他們一個教訓!”

興許是覺得這般還不夠,伍任從懷裏拿出了一柄十分樸素地小刀遞給了楊沫:“若是他們來搶,你就拿這個,劃他們衣服!”

楊沫:……

沈書冷漠地将伍任拉了回來,說了一句:“你忘将水帶出來了。”

伍任怨念地看了沈書一眼,最後叮囑了楊沫一番,被沈書一下拉出了場子的範圍。

伽月帶來的那些個人年歲都不大,甚至稱得上年輕氣盛,這會兒一個身穿青金色裘衣的青年從馬側抽出一柄胡刀就對着楊沫喊出了一句突厥話,只可惜楊沫他們支隊伍裏除了魏叔浯就沒一個聽得懂的。

不知是什麽人沖着他們這處射來一顆石子,直到辛辣的痛感劃過楊沫的側臉,雙方的馬戰便一觸即發。

本就不是什麽正規的決鬥,那個穿着青金色裘衣的青年倏然便朝着魏叔浯而去,魏叔浯早就有所防備,在青年的刀尖堪堪要戳到魏叔浯的肩側之時,橫裏殺出一柄長劍,猛地打歪了青年手裏的胡刀,持着長劍的青年便是楊沫商隊裏那個寡言少語的算賬先生羅中義。

事實上在老魏挑上他之前,楊沫甚至都不知道羅老的這個侄子竟然是會武的,這一次便會由羅中義跟着老魏走,而其他人見縫插針,至于楊沫……

看着前方不遠處那個一甩長鞭直直的便朝着她沖過來的胡人女子,楊沫毫不猶豫地拉起馬繩,抽出伍任給的那把短刀,毫不猶豫地調轉馬頭朝另一個方向跑去。

兩方都是五男一女的陣容,魏叔浯和楊沫早猜到了伽月會沖着她這個“情敵”而來。

而楊沫肩上的傷還沒完全的愈合。她在這場馬戰裏的作用,也就只能吸引伽月的注意力了。

身後伽月的聲音遠遠傳來,“你這女人,你就不敢正面同我應戰嗎!”

楊沫不遺餘力地策着身下的馬匹,她可不敢輕視這些馬背上長大的女孩子,楊沫笑了一聲,将話喊了回去:“公主,你這便有些強人所難了,先前我便說過我并不會武,你卻要我同你正面應戰,莫非你們這些突厥人的女子一貫的便只會威脅他人嗎?”

聽到楊沫的話,伽月越發的生氣,身後破空之聲傳來,楊沫倏然壓低了身子,側身往後,用餘光微微瞥了一眼,他們此時距離那幾個男子已經十分之遠了,再跑一段大約就會跑到草原上去了。

伽月見一擊不中,再次揮動鞭子,沖着楊沫身下那匹紅棕色的馬匹而去。楊沫猛地拉緊馬繩,來了一個十分驚險的掉頭,手裏卻摸上了早上才戴上的那條革帶,一顆小球在上頭狠狠地擦了一道,如此近的距離,小球當即便被她丢到了伽月的面前,青綠色十分淡薄的煙霧在伽月身前轟然散開。

伽月一擊揮空,下意識地勒住了馬繩,卻還是吸進了一口那道青煙,随後……大大地打了一個噴嚏。

伽月倏然睜大雙眼:“這是什麽……?阿嚏……”

楊沫輕輕撫了撫馬兒的脖子以作安慰,答道:“公主猜猜?”

伽月冷笑一聲:“哼,你們這些沒什麽本事的,阿嚏……漢人,淨只會做這些……阿嚏,歪門邪道!”

楊沫轉頭便往前方而去,丢下一句:“公主此言差矣,我們漢人管這叫,兵不厭詐!”

而在沈書他們眼皮子底下的石地上,因着羅中義的插手,魏叔浯調轉馬頭就開始在場子上頭繞着那幾個突厥青年兜圈子。

他也并非不想同那幾個突厥人正面打一架,但是東家說,若是玉環遭人搶了,他接下來兩年的分成都沒了,比起那些虛無缥缈的同人打一架所謂的暢快感,他更看重看得見摸得着的銀錢。

這會兒突厥人不知是想通了,不再想着替伽月公主搶到玉環拔得頭籌,他們分出兩人纏住了商隊裏不時便往魏叔浯身邊去,替他擋開他們偷襲胡刀的兩名青年,而先前開口罵人的那個胡人則帶着另一個青年擋住了羅中義和商隊剩下那人的去路。

眼下便叫魏叔浯一個人落了單,那青金色裘衣的青年突然一刀挑飛了魏叔浯的冠帽,那枚玉環和原本藏在冠帽之下的紅線完整地露了出來。

青年冷笑一聲,用突厥話說了一句:“漢人果真狡詐!”

卻不想魏叔浯回了他一句突厥話:“我們通常管這叫智計。”

青年一驚:“你竟會說突厥話?”

魏叔浯笑道:“公子不曾問過。”

“哼,你當我這便拿不到了嗎?”

青年忽而腳下一踹馬镫,從那匹大黑馬上飛躍而起,他一手還拿着那柄挑飛魏叔浯冠帽的胡刀,另一手竟拿出了一根用極細的絨線纏繞着的小鈎子,小鈎子及其鋒利,若真叫鈎子劃到臉上,只怕魏叔浯當場便能破相。

眼見着那人的鈎子就要襲到他的臉上,魏叔浯微微嘆了一口氣,再次在心底暗罵了一句專給他找這種難以應付的苦活的東家,随後不知從何處拔出來一柄不長不短,大約有成年男子小臂長短的胡刀,一把擋開了那段鈎子,随後另一手極為快速的從腰間取出一顆小球在革帶上猛地一劃,丢向了那個青年的面門。

兩個人的動作都極為迅速,幾乎是片刻之間,青色的煙霧就在青年臉上散開,而他在半空之中甚至無處可避,下一刻他便不得不用胡刀支着身子落到了地面,随後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

“這是,阿嚏……什麽?”

魏叔浯拉着馬退了幾步道:“此物我管它叫鬼攔路,不過我們東家叫它,啼紅。”

青年又打了一個噴嚏,在重新摸回馬上的那一段路,他幾乎是一步一個噴嚏。

趁着這段時間,魏叔浯策馬又退遠了幾步,遠遠地避開了幾個突厥的青年在外頭兜着圈子,而那幾個突厥人眼見着自家的人吃了虧,想繞開羅中義他們支援中了招的那個青年,卻不想反倒被商隊幾人纏住,一時無法脫身。

而着青金色裘衣的突厥青年重新打馬提刀,往魏叔浯那處追了過去,只是他幾步一個噴嚏,引得身下的馬兒也跟着跑得歪歪扭扭,看上去像是表演戲法,一副甚是滑稽的模樣。

魏叔浯嘆氣,遠遠規勸道:“你也不必如此上心,回頭若真是出了什麽毛病,反倒不好。”

誰承想他這一番規勸的話語,反倒勸的青年越發上頭,提着胡刀追的越發的快。

而在開始之前,口出狂言的那個突厥男子見着青金色裘衣的青年已經完全處在了下風,面色陰沉了下來,胡刀反手一推擋開了羅中義,随後竟從袖中露出了他先前一直綁在腕上的弩箭,他毫不猶豫地拉動弩箭,一支小巧精致的箭矢直沖青年和魏叔浯而去。

魏叔浯拉緊馬繩,雙腿夾緊馬腹,快速地策起了身下這匹棕色的馬匹,身子往側邊一錯開,那道疾馳的箭矢倏的一聲從馬兒的後方蹿了過去。

眼見着男子又要拉動弩箭,羅中義也從腰帶之中取出了鬼攔路,在皮革上擦了一番丢向了拉弩的男子,只是稍晚了些,弩箭已經從他的手中射了出去,而青煙也同時在男子面前散開。

那道箭矢是沖着魏叔浯的前路去的,魏叔浯本就還要防備着另一個青年,眼下竟只來得及緊急拉緊馬繩,馬兒的前蹄高高揚了起來,若是他此番落馬,只怕真會叫他丢掉兩年的商隊分成。

卻不想本就追着他跑的裘衣青年這會兒狠狠地打了個噴嚏,他手中拉着的馬繩狠狠一歪,馬頭順着他馬繩的方向歪了過去,箭矢順着他身下的馬鬃就擦了過去,鮮血順着擦過的地方流了下來,青年身下的黑馬這會兒便徹底地失了控。

而箭矢擦着魏叔浯的馬蹄紮在了不遠處的草地上。

魏叔浯趁此機會安撫住馬匹,又跑遠了幾步。

而裘衣青年身下的黑馬,本就是王帳之中最好的幾匹之一,性子自然也是格外桀骜,眼下一朝受了傷,當場便在場子裏發起了瘋。

黑馬又跳又鬧,脖子上的血還在流淌,試圖将背上那人狠狠地摔下來,裘衣青年不得不拉過馬繩往着更遠的地方去。

只是此時黑馬并不受控,反倒朝着還在交纏的場子邊緣的兩個商隊人和兩個突厥人的方向疾馳了過去。

整個場子裏頭頓時亂做了一團,外頭的沈書和伍任沉下了臉:“兀格大人,我記得楊姑娘應下決鬥之時曾說過,不能傷及性命,可如今卻有人帶弩箭進場,不知意欲何為?”

第 118 章 章

第 118 章

楊沫第二日是被帳外的女子聲音鬧醒的。

朦胧之間她的脖頸處有些發癢,溫熱的氣息打在脖子的側邊,順着衣領一點點漏進了下方,腰間被人緊緊地摟着,渾身如同抱着碳火一般滾燙。

楊沫倏然睜開了眼睛,随後就發現自己不知怎麽竟然躺在了榻上,身側的沈書正緊閉着雙眼,将頭埋在她的脖子邊上,雙手摟着她的腰,整個人緊緊貼在她的邊上,原本只裹在沈書身上的絨被如今覆在兩人身上,看上去就像一對新婚燕爾,正蜜裏調油的小夫妻。

可她昨夜明明是坐在塌邊的!

她有動作的瞬間,沈書便睜眼了,楊沫想将自己從絨被之中扒拉出來,可惜沈書摟的緊,一時半會兒她竟沒法掙脫。

見她掙紮,沈書甚至摟地更緊了些,溫熱的氣息灑在耳畔,大約因為酒後,又是晨起,他的聲音有些喑啞:“阿沫将我拐到此處,可要負責啊。”

聽到他這句話,楊沫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一下子就坐了起來,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我不信你不記得昨夜的事。”

沈書同樣坐了起來,慢條斯理地攏了攏因為沉睡而散開的衣襟,線條分明的鎖骨在衣襟之間若隐若現,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從深山之中逃出來的狐妖,明明昨日還是個清冷的仙人。

“阿沫這話的意思便是,不想負責了?”

只可惜楊沫不受他蠱惑,她還沒有這麽早成親的打算。

只是沈書說的話叫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

外頭的聲音吵吵嚷嚷,楊沫聽見了伍任無奈的聲音,自然也聽見了那位伽月公主尖利的嗓音,似乎是真的出了什麽事。

楊沫索性丢下一句,“你趕緊整理整理,我先出去看看。”就下了塌,雙腳拖沓着毛氈的靴子,顧不得身後沈書無奈的聲音,随手将桌案旁的鬥篷披在身上,掀開簾子就走了出去。

而外頭正焦頭爛額的伍任看見楊沫出來,就仿佛看見了救命稻草一般,急急忙忙就跑到了她的身邊,伽月見狀,越發不滿,“我警告你,等兀格和大可汗來了,我一定叫他們要了你這賊人的性命!”

楊沫有些吃驚,伍任一向是個老好人的性格,秉承着能不得罪便不得罪的原則處事,頂多就是偶爾同她一起聊聊八卦,怎麽無故就得罪了這位一看便不好惹的伽月公主。

她沖伽月點了點頭,随後低聲同伍任問道:“發生了何事?你怎麽就得罪了她?”

伍任支支吾吾:“倒……倒也不是什麽大事,反正,你先告訴我,沈大人去了何處?”

楊沫聽見這話猛然想到昨夜月色之下,沈書帳中的那片美色,神色開始一言難盡起來:“你不會是……大早上的去沈書的氈帳裏尋他了吧?”

伍任一驚,轉頭看向楊沫:“你怎麽知道,你,你,你不會知道……她……沈,沈大人不會在你帳中吧?”

看來果真是了。

如今都不知道該說伍大人是慘是喜,明明免費看了一場春色,只是可惜這個被看的人,偏是個不好招惹的,只怕氣急起來真能叫伍任把性命一道留在這裏。

“當然是慘了!”察覺到自己聲音有些大,似是引起了對面那位公主的注意,伍任往後退了小半步,眼看着那位伽月公主瞪圓了一雙眼睛又要沖過來,她身邊的奴隸女子着急地拉住了她的胳膊,低聲說了句什麽,才叫伽月氣急敗壞地瞪了伍任一眼,轉過了頭。

伍任重新開口,聲音壓低了幾分:“這哪裏能叫喜事,你沒看見那位公主殿下都快将我吃了嗎?”

楊沫意識到自己方才将那番吐槽的話說出了口,她又說道:“誰說一定是慘事呢?說不準你還能就勢娶了這位公主回家,既解了沈大人之難,那地位還能水漲船高……”

伍任頓時退了半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道:“你這話是認真的嗎?你對得起我們的同胞情誼嗎?”

“你就算真想娶,人家那副架勢難不成是想嫁你的嗎?”

楊沫還沒來得及回答,沈書不知何時出現在二人身後,手拍了拍伍任的肩膀,頗為同情地安慰了一番。

伍任一臉難言之色,“沈大人……”

“沈書!”伍任的話來不及說完,就被伽月打斷,那位原本盛氣淩人的伽月公主一看見沈書,就變了一副模樣,委屈地沖了過來,想拉住沈書的手,卻被沈書拉着楊沫接連避開幾步,伽月公主停下了腳步,瞪了她一眼,随後跺了跺腳,還試圖往前,直到沈書一句“公主,止步。”她才咬着下唇,一雙美眸含淚,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徹底停下了步子。

楊沫和伍任十分同步地打了個寒噤,随後聽到那位伽月公主說道:“沈大人,你可要負責啊!”

沈書一臉漠然:“公主此言何意?”

伽月又狠狠瞪了伍任一眼,瞪得伍任噔噔噔就跑到了楊沫旁邊,這會兒就連眼神都不敢同伽月對上了。

伽月說道:“昨夜裏,我分明,分明是在等沈大人的,可怎知……大人,我是在你帳中出的此事,自然,自然要大人負責才好。”

聽聞此話,別說伍任了,就連楊沫都不能理解。

沈書面不改色道:“公主說笑了,我昨夜甚至未曾回過氈帳,又何談負責呢?”

“昨兒一整夜,我都是在我夫人帳中度過的。”

聽到沈書的話,伍任一點點地瞪大了眼睛,眼神來回在沈書和楊沫臉上漂移,最後落在了楊沫的臉上,一副充滿了求知欲的模樣,而此刻的楊沫,已經是一副什麽都不想管的模樣了。

伽月公主同樣不敢置信,一雙美麗的眼睛死死盯着楊沫,咬了咬下唇,正想說話,身後卻突然響起她那個阿弟,阿史那可汗的聲音。

“伽月?”大可汗年紀輕輕,卻面色沉肅,“這裏發生了何事?”

伽月沒有回頭,反倒挺直了脊背說道:“既然可汗來了,不如幫阿姐見證一番,我要同你決鬥!”

說完伽月又從腰間抽出了她那柄鞭子,昨夜天黑,她沒有細看,那柄鞭子上用金線從鞭柄處纏到了鞭尾,鞭身上還有極細小的,不知用何處紮成的倒刺,若是被這鞭抽中一下,只怕連着肉都要一道刮下來。

沈書眉心微蹙,神情冷淡了下來,正想上前,卻被楊沫一手按住,昨夜她同兀格說的那些話卻不一定管用,如今眼前不正是一個機會?

楊沫道:“公主說想與我決鬥,焉知我是否想和公主決鬥,我不過一介弱女子,若是拒絕,公主難不成還非要拉着我打一架,莫非這便是突厥的待客之道?”

阿史那雖然年輕,但對于政事卻還算敏感,北戎一事,大周之人不知在裏頭出了多少力,如今絕不是得罪大周的好機會。

他拉住了伽月握着鞭柄的手道:“客人既已拒絕,伽月……”

但伽月卻不理:“那你要怎樣!”

楊沫笑道:“公主若執意想比較武藝,我可以叫我手底下的人來同你比,當然公主也能找個你的屬下,但若公主想同我比,自然不能比較武藝了。”

這位伽月公主任性慣了,楊沫賭她一定會選擇自己同她比較。

果不其然,聽到楊沫的話,伽月想都沒想便道:“好,我要同你比,你說比什麽吧?”

楊沫的目光越過伽月,落到了她身後那位姍姍來遲的兀格大人的身上,唇角一勾:“既是在你們胡人的地界,我也不欺負你,公主,我這裏有一枚玉環。”

楊沫從腰帶中拿出一枚玉環,玉環上頭刻着幾不可見以隸書寫就得“楊,商”二字,玉環之下打着繁複的璎珞,看上去倒頗有些精巧。

楊沫接着道:“公主自可去尋幾個同伴,或是屬下,我會帶上我從塞北帶來的五名夥伴,明日巳時,我給公主一個時辰的時間,雙方可以用馬和其他用具,在不傷及性命的情況下,只要公主能從我們手裏搶到這枚玉環,自然便是公主勝。”

伽月神色一動,他們草原上有的是馬球的好手,且個個擅騎射,如今這規矩,不就和馬球差不多嗎?只是……她問道:“我怎知你們會不會将這東西藏起來,或是藏在別處,或是藏在某個人身上。”

楊沫将玉環重新收了起來,似乎是猜到了伽月會有此一問,她想也不想道:“公主放心,這玉環,我自然會叫它挂在最顯眼的地方。”

“行!明日巳時,我會在昨夜那個場子上等你!”

伽月剛想轉身離開,突然又望向那個許久不曾說話的沈書:“若是,若是我贏了,沈大人,便是我的了!”

楊沫突然古怪地笑了笑:“公主,你只說要同我決鬥,卻不曾說還得有個賭注,沈大人是個有自己想法的活人,他要如何做,我無法替他決定,自然也不會将他當成賭注。”

阿史那可汗的神色已經逐漸不耐起來,“沈大人是大周使臣,你若是想将他當成你以往那些入幕之賓,你叫我突厥該如何自處?”

“明日既是公主與客人的決鬥,我會叫上我各部的勇士,來替各位見證。”

說完,他便拉着略有些不滿的伽月離開了此地,那位見證了決鬥之約全程的兀格大人,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留下一句突厥話,便離開了此處。

第 117 章 章

第 117 章

月上中天,酒已半酣。

楊沫小酌了一口胡人的馬奶酒,酒性濃烈,入喉幹澀,只一口她便放了下來。

比起先前那盞還要烈性。

她今日若真喝了,恐怕要在胡人營帳裏失儀了。

對面的阿忽思力辛不知何時醉倒在了地上,如今那裏的酒盞後坐着伽月公主,正癡癡地看着這處,眼神之中有了醉意,不錯眼地盯着沈書。

只可惜流水無情,沈書自她坐下起便半分眼神都沒有分給她,反倒時不時地給楊沫倒着先前的清酒,只一點點,楊沫沾唇即放。

那位年輕的阿史那可汗此時早已人事不省,靠在了後頭的石柱上,而兀格卻還偶爾飲一口杯中酒,目光看似落在場中的舞樂之中,但又恍似飄然天外。

又一曲奏畢,兀格看向了他們這處:“沈大人,夜已深,我叫我賬中奴隸送你們回去吧?”

話音剛落,兀格身後那個面容姣好的奴隸便和順地往他們這處走來。

楊沫眼尾微微泛紅,但眼神依舊清明,她打眼掃過那個胡人姑娘,那姑娘身上一襲幹淨但略有些陳舊的氈衣,頭上一根粗絨的發帶,鞋子上頭的皮革也已經有些卷邊。

她勾唇笑了笑:“兀格大人可要同我做筆生意?”

兀格擡眼看向這個他從未正眼看過的漢人姑娘,開口問的卻是沈書:“沈大人,你身邊的姑娘,竟也要同我談生意?”兀格手指輕輕點了點杯盞,神色頗淡:“這位姑娘家中規矩頗多,若是惹到了姑娘的忌諱,反倒徒增雙方的麻煩。”

兀格語氣輕飄飄的,但話中卻分明是在為方才那位伽月公主說話,楊沫掃了一眼那位公主,她仍舊癡癡地看着沈書,不時便往嘴裏倒一杯酒,似乎絲毫不知道有人在為她打抱不平。

說起來方才倒也是她把話說的太過,這裏畢竟還是突厥的地界,她提起酒杯,倒了滿滿一盞酒,在沈書還沒反應過來之時便沖着兀格舉了舉盞,随後一飲而盡,“兀格大人,做個生意罷了,我觀此處雖頗為莊重,但還是少了些顏色。”

“突厥與大周斷商許久,兀格大人不妨好好考慮一番,不論是前線那處,還是突厥本身,想來都困擾許久了吧?”

兀格微微眯眼:“你是商人?”他掃了一眼一旁的沈書,卻有些看不明白他的意思,“是大周想與我突厥通商,還是你想與我突厥通商?”

楊沫突然笑了一聲,“這重要嗎?”

這确實不重要。兀格當然知道。

因着前段時間的內亂,突厥如今虛耗嚴重,若非因此,僅僅一個使者的性命,還不足以讓他們出兵大周,那不過是個借口罷了,他們更想要的是大周那廣闊土地上用之不盡的糧食,以及那些漢人手中出來的精美衣裳和華貴的器物。

只不過人性本貪。

兀格冷笑一聲:“你就不怕?”

楊沫勾了勾嘴角:“大人的這個怕字,很有意思,你是擔心我們到不了突厥……還是擔憂我們保不下貨物?”沒等兀格出聲,楊沫又道,“兀格大人高瞻遠矚,想來也是不會做些什麽短視之事吧?”

在來到突厥王帳之前,她不了解突厥如今的當政之人,但是今夜的一切,起碼這位兀格大人是個聰明人,若是能以逸待勞,誰又願意千辛萬苦跑去搶別人的東西,還不一定能搶得到。

兀格道:“沈大人果然好眼光。”

沈書:“兀格大人客氣,不過此事我不會插手,到底如何決定,端看兀格……和大可汗。”

一旁的伍任瞠目結舌,他雖知道這位楊姑娘大膽,卻沒想到楊姑娘能大膽到一個人同兀格去談生意,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表面上這突厥是大可汗做主,可實際上卻是那位兀格大人在背地裏操縱。

突厥人一向以姓氏為尊,普通的突厥人別說姓氏了,可能連名字都沒有,若非如此,恐怕那位兀格就會自己接手大可汗的位置了。

回營帳的路上,伍任沒忍住問出了聲:“如今突厥只怕是內憂外患,旁邊的北戎虎視眈眈,你若要跟他們來往通商,只怕北戎人不會輕易放過你,更何況突厥那些人大部分也都是些沒什麽文化的蠻子罷了。”

楊沫看了沈書一眼,見他一臉疲憊的樣子,低聲道:“那位兀格是個聰明人,如果此事能成,他就不會叫他手底下的人動手,而突厥其他人,恐怕在他看來,如果我們商隊連在突厥普通人手底下那關都過不去,只怕也沒法跟他談這筆生意。”

“至于北戎那裏,”楊沫拍了拍伍任的肩膀,意味深長地開口,“自然是會有人幫我們擋的。”

伍任一臉莫名其妙,只可惜他已經到了他借住的營帳,只能目送沈書和楊沫離開。

那位兀格并未把話說死,如果真的談成,她便得從草原上走,商貨過山路不易,她也不能回回往祁連山上跑……

還沒等她想明白呢,袖子底下的手指被人一拉,手心的位置被人用無名指輕輕地蹭了蹭,她擡頭的瞬間就撞上了沈書帶着酒意的眸子,臉上挂着一抹笑,但笑意未入眼底。

她不自覺地将視線移到了他的頸側,那裏有些泛紅,白皙的脖子旁邊就是深色的衣領,衣領上頭有幾道更深的痕跡依次滲開。

是方才同人敬酒時不慎沾上去的酒液。

那人的喉結滾動了一番,楊沫聽見他帶着啞意的聲音在自己頭上響起。

“你想去找赤合?”

這一句話如同冬日裏沁涼的井水照着臉兜頭潑了下來,楊沫一下子便清醒了過來,她剛想問你怎麽知道,但“你”字已經到了舌尖上,又被她吞了回去。

她反應過來沈書這人好似又掉進了醋缸子裏,還是同酒壇子一起掉進去的,撈都撈不上來的那種。

楊沫忖度幾番,拉過了沈書的手指,問道:“你不想我去?”

那人的手老實地呆在她的手心,任由楊沫輕輕地捏,“嗯,我不想。”

楊沫:“可不同赤合聯手,商隊很難從北戎那地界過去。”

沈書反客為主,一雙大手将她的攏在了手心,“你別管他們。”

楊沫:?

“沈書,你喝醉了?”

楊沫擡頭認真打量着沈書的神色,可那人除了眼尾泛紅,帶着酒意,沒有任何其他異樣,分明清醒的很。

沈書道:“北戎不會再有時間管那閑事。”

楊沫皺眉,想起了先前那半個月裏,還算平和的喀玉城,可又總覺得有什麽地方漏了,可如今一時之間,她也想不出到底是漏了何處,索性也不想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将手從沈書手中抽了回來,楊沫朝他們那兩處氈帳走去:“罷了,等那兀格開口同意了,再去考慮那等子事情。”

走了兩步,她卻沒聽到身後的腳步聲,轉頭回望時,便見沈書依舊站在原地,神色淡淡地看着她,草原上的月色灑在他的臉上,倒是平白多了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清輝之色。

只是下一刻,那個人間的仙人就沖着她伸出了手。

楊沫有些哭笑不得,眼下她确定了,沈書大概是真喝醉了。

鎮北軍裏那般多的男子,她見過各式各樣的醉态,甚至還有酒後抱着林小将軍亂親的,雖然第二日就被林珏罰了半年的加訓,但是像沈書這樣,醉酒後依然這麽鎮定的,委實少見。

她走過去拉住了那人的手,現在想想,和一個醉鬼有什麽好講的,還是抓緊将他送回氈帳之中,再有什麽,也等他清醒了再說。

她剛拉住沈書的手,就被那人緊緊地撰住,沈書神色認真:“你不能去找他。”

“眼下北戎要亂了,你不能去找他。”

楊沫一怔,有點懷疑是不是自己判斷失誤,能說出這番話,沈書可一點不像是真的醉了,怕不是在借酒裝瘋?

楊沫問道:“北戎如何要亂?”

面前的人沉默了片刻,随後拉着她的手一緊,她整個人被拉着落入了一個帶着酒味的懷抱裏,随後那人頭一低,清冷的酒意混雜着滾燙的溫度……

那人的牙齒就磕在了楊沫的下巴上,痛的她額角一抽。

她猛地推開了沈書,一手捂在方才被沈書磕到的下巴上,另一手拉過了沈書的袖子,眼下她才不要管這人醉沒醉,把他送回氈帳裏就算是她仁至義盡。

沈書任由楊沫拉着,開口問話的語氣也頗為認真:“去哪裏?”

楊沫:“送你回賬中,胡人的地方,沒有醒酒湯,你暫且忍一忍。”

沈書:“同你一起的嗎?”

楊沫嘴角一抽,方才被磕到的地方越發痛了,“不同我一起。”

身後那人猛地停了下來:“那我不去。”

楊沫索性拉過了他的手,狠狠拽着往前:“由不得你不去!”

沈書不說話了,正好楊沫也已經将他帶到了沈書借住的氈帳處,他們二人的氈帳大約隔了兩個帳子,不算遠,只是她一掀帳簾,沉默了片刻,随後猛然将簾子放了下來。

那裏頭,伽月公主正已脫了一半的衣服,醉眼迷蒙地等在榻上。

楊沫轉頭将沈書往自己借住氈帳中拉去,無法,大不了她今夜鋪個毛氈在地上将就一晚。

沈書說話了:“還要去哪裏?”

楊沫:“回我的帳子。”

沈書:“現在我們能一起睡了嗎?”

楊沫額角抽痛,“不能。”

楊沫掀開自個兒的氈帳簾子,裏頭幽靜如許,将桌角處的小蠟燭點燃,裏頭便亮起了有些許昏暗的燭光,她将沈書推到了榻上。

“你今夜便在此處将就一夜,有什麽事都等明日再說。”

沈書:“那你呢?”

楊沫道:“我自有辦法。”

将榻上的厚絨裹到沈書身上,楊沫起身就想離開,她記得先前在角落裏看見過一個毛氈的毯子,誰知她還沒完全起來,那條厚絨就被裹到了她的身上,身後那人将她連帶着絨被抱在懷裏,一下便倒在了榻上。

楊沫被帶着倒在榻上,只覺得額角和下巴一抽一抽地疼,心口跳的越發的快,面上的溫度滾燙,并非是羞的,而是氣的。

她使了半天勁兒才将手從絨被裏抽了出來,随後将沈書的手扒拉開,反手将人推到倒在了榻上,那張頗有些大的毛絨被子邊角讓她墊在沈書的後背上。

眼見着那人老實了,她将角落那張毛氈的毯子鋪在了桌案邊,拿出了那本許久未碰的游記。

只是她坐下沒有多久,一只手就從身後探了過來,抱住了她的腰肢,那顆毛茸茸的腦袋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楊沫險些将手裏那本游記甩飛出去。

她在原地擺爛了片刻,就拉過那人的手,轉過頭去時,沈書雙頰不知什麽時候泛上了紅色,眼神清澈透着些許委屈。

她索性将那人重新推回榻上之後靠在了塌邊,任由那人一只手摟着她的腰肢,臉貼在她的側腰處。

總覺得,為什麽不管是她還是沈書喝醉了,遭罪的都只有她自己?

第 116 章 章

第 116 章

女子此話一出滿座皆驚。

“伽月!”

年輕的可汗從座上猛地站起,不悅的目光緊緊盯着女子。

女子有些不高興,不滿地望着阿史那力努:“我是你阿姐,如今尋到了我心儀的阿郎,你不應該替我高興嗎?”

女子的話叫楊沫反應過來她的身份,據傳前可汗育有一子一女,聽說這位伽月公主如今快二十了,尋過的阿郎卻不下七八個,不過這也就是傳聞,事實真相如何楊沫就不知曉了。

伽月絲毫不理會可汗的不滿,再次将視線轉移到身上沈書,她在沈書面前跪坐了下來,将那朵月白色的花朵再次往沈書面前捧了捧。

“這是我們胡人代表忠貞的花朵,你若是願意接下來,往後我便只有你一個阿郎。”

那朵花便是先前魏叔浯同楊沫提到的,胡人之中互相傳遞輕易的塔蓮,楊沫頗有興味地坐在一旁看着熱鬧,眼下若是伍大人在旁邊,說不準他們二人還能讨論一番這位公主到底是什麽時候看上的沈書。

明明今日是他們第一次到突厥,可伽月公主顯然是有備而來。

只是可惜,伍任坐在了沈書的另一邊。

沈書一手撐地,一手捏着酒杯,掃了一眼看熱鬧的楊沫,又不為所動地望了一眼那朵已經快遞到他眼下的塔蓮。

“公主擡愛,在下已然有了未婚妻,恐怕要叫公主失望了。”

可伽月沒有輕易被沈書一句話逼退:“無妨,本公主可以叫她做小。”

聽見沈書的話,楊沫的耳朵突然燒紅了起來,眼神也默默地移了開去,可沈書的下一句話叫她瞬間惱怒地瞪了過去。

沈書道:“可在下是入贅,在下的未婚妻才是言之的家主。”

沈書勾唇笑了笑,眼中流光溢轉,一直拿在手中的酒杯被他提了起來,向着伽月的方向微擡,随後仰頭一飲而盡,喉結微微滾動,而面前的伽月公主則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瞪大了雙眼,滿座能聽得懂漢話的人都沉默了下來,唯有那些聽不懂的還在茫然地詢問身邊的人發生了何事。

沈書身旁的伍任捏着酒杯生生愣住,下意識地轉頭朝楊沫這處看了過來,他的眼中有着難以掩飾的敬佩之色。

楊沫現下只想離開這處宴請。

這都是什麽事兒啊!

伽月有些不敢相信,那朵塔蓮捧在手心,進退不得,她看向了楊沫:“是你?”

她幾乎可以斷定,這個坐在沈書身邊的女子便是沈書口中的那個未婚妻!

而一旁的沈書甚至也笑吟吟地看了過來。

藍顏禍水!

他定是因為方才自己那副看熱鬧的興态在報複自己!

楊沫咬牙,可眼下也只能硬着頭皮應對這位伽月公主,掃了一眼那朵盛放的塔蓮,張口就開始胡說八道:“沈大人說的不錯,我家的規矩便是,既已入贅,自然不可得二婦,只是……”楊沫笑了笑,話鋒一轉:“公主若想入府自然也是可以開此先例的。”

楊沫話音落下,伽月的神情就突然開始明朗起來,而一旁的沈書收起了笑意,眼底的郁郁之色如暗沉的烏雲,緊緊地盯着楊沫看。

伽月正色道:“你且說來聽聽。”

楊沫道:“家祖有訓,若入贅男子欲娶二婦,需向全族老小行三扣之禮,且女子需在宗族祠堂外跪滿一年,且入門後新婦不得入宗祠……”

楊沫話說到這裏,就聽見旁邊忽然傳來極為明顯的一聲“嘶”的吸氣聲,她轉頭看過去時就看見伍任正捂住了自己的嘴驚恐地看着她。

而與此同時那位伽月公主倏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就連那朵被她捧若珠寶的塔蓮都落到了地上,無人問津,伽月憤恨地指向楊沫:“你想辱我!”

在座能聽懂漢話的人都聽出來楊沫口中的那些言論不過是想叫公主知難而退,不僅公主本人明白,就連上首的阿史那可汗也明白,他神色複雜,卻一時不知該不該替他阿姐解圍,伽月再如何刁蠻也是突厥的公主……

坐在楊沫對面的一個胡人卻突然面色一沉,掀翻了面前的碗碟,“你們這些漢人,欺人太甚,在你們的地方殺了阿赫勒不說,如今到了我突厥的地界,還要欺辱我突厥公主,若是不叫你們知道我們的厲害,豈不是叫人以為突厥人人可欺!”

說完那人不知從何處拔出了一柄胡刀,胡刀的刀刃在月色下的鋒芒,猶如利箭一般劃過衆人的眼睛。

楊沫認出了那人,那人不就是先前出使大周的那個使者,阿忽思力辛嗎?

先前夜色太沉,加之胡人大多都是壯碩的體格,她一時倒沒有分辨出來。

楊沫垂下眼簾,思道以這人的脾性,竟然沒有在他們到達王帳的第一時間就沖出來要了他們的命,倒是有些古怪,看起來似乎是被人叮囑過一番。

此時那位伽月公主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一般,從腰間抽出一根鞭子,指着楊沫道:“我要同你決鬥!”

楊沫一愣,身邊的沈書卻突然拉住了她,看着她的眉眼之間俱是笑意,似乎并不很在意如今場面上的這場鬧劇。

“伽月公主!”

先前那位同沈書交鋒的兀格卻突然站了起來,神色肅然,明明沒有多餘的話語,卻叫伽月瑟縮了一下,垂下了腦袋,重新站了起來,可從楊沫的角度來看,她神情之間分明還有不甘之色。

等伽月帶着她的塔蓮回到了可汗下面的位置,阿忽思力辛看着他們這處的神情猙獰,似乎還想掙紮,卻聽到了可汗開口:“阿忽思力辛!”

而沈書此時已放開了楊沫的手,朝着上頭的阿史那可汗看去,“既然使者大人都說起了這件事,我們不妨在此處将此事說個幹淨,以免我們二國因此生了嫌隙。”

兀格道:“既然沈大人這麽說了,我也想知道為何你們的人要為難我們突厥的使者?”

說到此事,沈書正色道:“如今局勢已經明朗,難道兀格大人還覺得此事是我大周做的嗎?”

兀格笑了一聲:“沈大人空口說這話,就要我相信,那我如何同族人交代?”

沈書從袖中掏出一物,放在了手心,質色溫潤的玉牌在黑夜之中不甚清楚,可對面的阿忽思力辛卻忽然站了起來。

“不知此物,兀格大人可知曉?”

阿史那和兀格的神色皆沉了下來,此物若說別人不知道,常年和北戎打交道的突厥還能不知道嗎?

兀格沖着身旁的奴隸使了個眼色,那個姑娘便匆匆地從那處跑來取走了沈書手中的牌子,而那塊牌子卻是率先交到了兀格手中,随後才被他随手放在了阿史那可汗的面前。

“這東西,不知沈大人從何而來?”

那上頭的暗語是北戎王庭才有的,非鐵勒部是決不能拿到手的,也輕易不會交到別人手中。

沈書轉頭看向了阿忽思力辛,“不知使者可還記得覃煙閣那夜?”

阿忽思力辛的眼神陡然從那塊玉牌上收了回來,面色難看:“你想,說什麽?”

沈書道:“這東西便是鎮塞北軍的林小将軍抓到那人之後從那人身上拿到的,只是可惜,竟叫那賊人跑了。”

如今雖然知道了刺殺案同大周無甚關系,但是阿忽思力辛還是忍不住嘲諷一句:“怎麽?你們的,軍隊,不是一向,戰不不勝嗎?竟然連個賊,都留不住?”

他說完這句,上頭的兀格垂眸掃了他一眼。

沈書懶得理他:“兀格大人,如今北戎計已得逞,恐怕打的是坐收漁翁之利的主意。”

兀格正想說話,外頭匆匆忙忙跑進來一個穿着突厥兵服的人,這人喘着粗氣,神色之間卻透着興奮,一進場子中間便半跪在地,低下了頭,右手放在胸前,吐出了一串突厥的話語。

聽完那人的話,阿忽思力辛猛地大笑一聲,同樣說了一句突厥話。反倒是兀格,那人還未說完,他便朝沈書他們這處看了過來:“北戎的紮倫死了,是你們的人幹的?”

随即又道:“既然大周如此有誠意,我們自然也不會叫你們白幹,”兀格的語氣陰沉了許多:“察合想做漁翁,也要看看他是不是有這個本事。”

阿史那突然開口:“本汗會命,別立古盡快,趕回來!”

沈書随手拿起酒盞晃了一晃,笑道:“可汗難道不想出一口氣?”

沈書一個人同兀格和阿史那說着那反抗北戎之事,而原本坐在沈書另一側的伍任,不知什麽時候挪到了楊沫的身邊,神色頗有些古怪的低聲問道,甚至還壓低了自己的身子:“楊姑娘家裏果真有那個規矩?沈大人果真入贅了你家?”

楊沫同樣古怪地看了伍任一眼,也同樣低聲回答:“我家,不過我一人罷了。哦,頂多還有個哥哥。”

伍任:?

所以你果真是在诓那伽月公主?

伍任表情扭曲,卻一時之間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卻突然聽見楊沫又湊近了一點問道:“那位公主怎的看上去似乎是認識沈大人?”

說到這事,伍任沉默了片刻,随後往楊沫身旁那個侃侃而談,看似沒有注意到他們的男人看了一眼,說道:“沈大人雖是第一回來突厥,但……”

伍任又望了一眼:“那位伽月公主我卻不是第一回見了?”

楊沫:麻煩直說。

她一臉莫名。

伍任語速快了許多,聲音又低了幾分:“那公主原先扮成了阿忽思力辛他們的從屬曾來過京城。”

所以伽月公主原先在大周便看上了沈書?

若此回局勢并非如此緊張,伽月公主恐怕真是能得償所願,只是察合可汗要執意往突厥而來,突厥絕不會在此時再得罪大周任何一人。

伍任又加了一句,聲音極低:“那位公主先前在鴻胪寺便癡纏沈大人,只是沈大人行蹤不定,她找不到罷了。”

第 115 章 章

第 115 章

楊沫他們很快趕到了突厥王帳所在的地方,突厥人也并非傻子,如今北戎的異動不是沒有察覺,所以楊沫他們還算順利。

前來接待的是一個有些高大的青年,面容深邃,一口漢話雖然不算流利,但好歹能叫人聽懂。

商隊的人由魏叔浯帶着,一到王帳所在的駐地就住進了別格所安排的營帳之中,魏叔浯自己則在第一日就混進了胡人的集市之中。

而楊沫卻被沈書拉着帶走了。

別格別有深意的目光落到了楊沫和沈書的身上,開口的時候明顯帶着不屑的意味:“沈大人,倒很有情趣,還帶着自己的情人,來出使我突厥。”

今日夜裏,阿史那力努設宴,從沒有人,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帶着一個姑娘出席宴請,對胡人來說,他們總認為,他們自己的姑娘才是最好的。而一國之宴,又什麽時候少過姑娘了?

且如今有關那樁刺殺案的事情,這些突厥人早都知道了,甚至已經同他們出了兵,想來也是不會有什麽太好的态度。

沈書聞言,也并未生氣,只是神情之中多了一絲冷淡之意:“劄答闌大人多心了,我帶人出席可汗的宴請,自有我的用意。”

伍任拉了拉沈書的衣角,示意他別在這裏把人真給得罪了。

這位別格顯然是認為女子不堪大用,也不會将沈書方才的言論放在心上,楊沫幾年經商下來,像這樣的話不知聽過多少,她當然不會往心裏去,不過若要談到正事,她當然也不會輕易叫這幫子突厥的人看輕了去。

她轉念一想,低聲笑了一聲:“伍大人,無妨,想來如今突厥腹背受敵,應當不會想要再多樹敵。”

她的聲音不算很大,但正好是能叫別格聽見聲音,這些突厥人天生都是在馬背上長大的,耳力比起尋常人自然是要好一些。

別格的面色難看了許多,只扯起唇角笑了笑,不再和他們多言。

她的衣帶被人輕輕一勾,楊沫順着那只作怪的手看去,就看見沈書側頭輕瞥向她,沖她做了個口型:多話。可眼角眉梢分明帶着笑意。

伍大人無奈地瞪了二人一眼,輕聲道:“你們別在這裏找事,這好歹是人家的地界。”

這音量顯然是不想讓別格聽見的。

楊沫同樣壓低了聲音:“我不信你們鴻胪寺沒把那些暗樁帶出來。”

伍任:“帶是帶了,可真要得罪了人家,難不成真讓他們帶我們跑啊,你看看丢人不?”

楊沫:“不是說塞北那處咱們占上風嗎,想來這些胡人如今也就言語上占占便宜了。”

伍任:“咱們代表的可是大周的顏面啊!!”

楊沫驚道:“可叫這些人口頭上占了便宜,不也丢人嗎?”

前頭的沈書轉頭橫了這兩個說小話的人一眼。

在前頭帶路的別格聽不見,可不代表他聽不見,沈書這會兒沖着二人做了個口形:閉嘴。

突厥的人雖然不算友好,但突厥的宴請倒比大周的自在許多。楊沫沒參加過大周皇室的宴請,但從先前的霜露宴來看,便可知,貴族的宴飲通常都是重重規矩,叫人很是不自在,反觀胡人的,就連那位可汗也都随意地盤坐在地上,兩邊的大約是胡人的貴族,地上不過墊了一塊織色精致的毛氈,而最中間是一堆巨大的篝火,上頭架着一頭碩大的整羊,火苗舔在羊背上,冒出滋滋的油光。

楊沫望着篝火的方向,餘光卻不動聲色地掃過了在場所有人。

雖然先前便聽說阿史那可汗很是年輕,但楊沫也沒想到這麽年輕,坐在上首那人看上去也至多不過十五六的樣子,她總覺得有些奇怪,聽說胡人一向是大可汗死了,若底下的孩子還不足以支撐部族,就會叫兄弟繼位,可突厥難道是連那位前可汗的兄弟都一并沒了嗎?

似乎是注意到了此處,那位可汗往他們這處望了過來,還帶着些少年氣的嗓音響起,略有些磕磕巴巴:“這個,大人,你們要說的,本汗大致知道,不過今天晚上,我們先歡迎,客人。”

楊沫注意到,在他說完之後,坐在這位可汗不遠處的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

随後那個男人端起了酒杯,沖着楊沫他們笑了笑:“可汗的意思,我們今夜不談那些糟心之事,只歡迎幾位遠道而來的客人。”

他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沈書扯了扯唇角道:“多謝兀格大人,不過如今北戎之兵近在眼前,兀格大人似乎不怎麽着急。”說着也将杯中的酒喝了個幹淨,只是姿态看上去要更閑适許多。

兀格笑道:“是危機,也是機會,你們漢人不是最講究以不動應萬變的嗎?如今突厥雖不穩,但北戎同樣內憂外患,你們這些大周人,不也在找這樣的機會嗎,否則又怎麽在我突厥出兵之後還着人出使呢?”

兩個人話裏話外打着機鋒,楊沫坐在沈書身邊,而伍大人坐在了另一邊,她百無聊賴地提起酒杯,目光落到了中間那只羊身上,卻突然察覺到有人似乎在看自己,擡眼時,她一下便看見了上首那位阿史那可汗沖她露出了一個笑意,随後一撩衣袍便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随意取過一只大盤子,又拿出一柄裹着革帶的小刀,走到了篝火旁邊随手割下一塊大腿上的肉,且走到楊沫身前将那盤子放了下來。

楊沫很是不解。

可汗道:“烹肉以待客,是我們突厥,禮儀,第一塊,自然要給,美麗的外邦姑娘。”

楊沫不好拂突厥可汗的面子,只好收下這盤,沖着他微微一笑,卻不想身旁那人突然喝盡了一杯酒,身邊的氣壓驟然低了許多。

一時之間,楊沫不知道他這喝的是酒還是醋。

随着這位可汗的動作,一直跪守在一旁的胡人奴隸上前端着盤子一個個的上前将那只整羊的羊肉分割下來,端到了場中衆人的面前。

那位兀格拍了拍手,馬頭琴的聲音從石階之下傳來,悠揚的樂音穿透在場每一個人的耳畔,許多穿着胡人舞衣,面容姣好的女子一個個赤着腳從石階下走來,場中頓時衣香鬓影,但又透着草原獨有的遼闊之意。

好看的容顏誰不喜歡,雖然楊沫是女子,但這也不妨礙她欣賞這些姑娘的曼妙舞姿,卻在此時突然聽到了沈書特意壓下的聲音。

“你很喜歡?”

楊沫沒有回頭:“喜歡。”

身側傳來一聲輕哼,楊沫奇怪地側頭望去,正巧看見沈書冷笑一聲,目光卻落到了最中間那個幾乎只剩下骨架的整羊身上:“你若喜歡,回大周之後我便叫人買幾只過來,天天烤着給你吃可好?”

楊沫:這是又打翻了哪壇子醋?

更何況她說的是這些正在起舞的姑娘們啊……

無奈,楊沫只好将目光從姑娘們身上挪開,靠近了沈書低聲道:“雖然這位可汗看上去不太經事,但不論如何,他始終是突厥的可汗,我們在此的事情還未做完,總不好将可汗得罪了。”

沈書依舊沉着臉看着篝火上的那堆羊骨架子。

楊沫生怕回頭沈書真的弄幾只羊來,成日裏吃那也該吃膩了,只好借着衣袖和夜色的掩飾,手指輕輕勾了勾沈書的手心,随後縮回了手,哪想到身側那人突然勾起了唇角,手腕一動,她按在地上的手便被另一只溫熱的大手蓋住。

楊沫心頭一跳,沒好氣地咬牙低聲開口:“如今是在胡人的宴請上……”

沈書搶白道:“不會有人發覺。”

場中的群舞不知何時合入了鼓聲,那些姑娘們眸色明豔如天上的星子,楊沫心頭也如同擂鼓一般響了起來。

“若是真叫人察覺,只會叫人覺得你這鴻胪寺的少卿成日裏不幹正事。”

沈書又端起了酒杯,眸色八風不動,可嘴裏說的話卻沒個正經:“我的正事,不就是你嗎?”

“咳咳。”沈書另一側一聲低咳傳來。楊沫同沈書一道望去,就看見伍任端着酒杯又咳了一聲,随後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想也知道這是在提醒他們了。

楊沫面上一點點泛起紅暈,猛地将自個兒的手抽了回來,随後目光慌亂地轉開,手裏抓着酒杯就往自己嘴裏灌了一口,卻被這酒嗆地咳了好幾聲。

卻見此時,那群胡人舞女突然分開,中間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穿着正紅色舞裙,但又比其他舞女隆重許多的女子,那形制反倒有些像在沙赫部時祭奠上見到的那些,女子頭上還挂着許多銀飾,額前一串綴着銀底翠玉的眉心墜在皙白的面容上輕輕跳動,她的腳步輕快,笑容明豔,手中持着一朵月白色盛開的正好的鮮花。

随着馬頭琴的琴聲漸歇,場中姑娘們的舞步也逐漸緩了下來,而那原本激烈的鼓聲也随着琴聲逐漸緩和,一聲一聲響在姑娘們的腳底,直到鼓聲徹底停歇,場中便只剩下了那後來出現的姑娘一人。

她笑的燦爛,額上微微出了些細汗,右手覆在胸前,同坐在上首的可汗行了一禮,随後目光卻落到了楊沫他們這處。

她将手中的鮮花捧在手心,腳步輕快,幾步就跳到了沈書的跟前,如捧至寶一般将花兒捧到了沈書跟前。

“漢人的少卿?我很喜歡你,你可要做我的阿郎?”

第 114 章 章

第 114 章

楊沫在喀玉城外城的氈帳中歇了大約半個月,肩上的傷口逐漸起疤不再滲血,關于那天的事情也在蔣先生和魏叔浯的說明下也大概摸清了。

蔣先生在到得喀玉城那日便去尋過那個胡商,只是就如同他們所料的那般,查無此人。

而蘇藺如他們早在楊沫醒來的第三日就帶着鎮塞北軍的人往喀玉城內部去了,按蘇藺如的話說,趁着察合可汗還在王庭,他們得抓緊時間鬧出點活兒。

至于那個伏擊他們的人,若是不出意外,恐怕便是這一回将他們找來的人,而楊沫私下裏懷疑做下京城那樁刺殺案的人恐怕是那位察合可汗,且察合可汗恐怕自己都不知道大周的人已經混進了喀玉城。

那位年輕的胡人貴族這一次恐怕是多此一舉了。

小半月後,楊沫實在是耐不住在床榻上養病的日子了。

那胡人的真實意圖果然不是他們手裏的那些貨,至于接下來的目的地……

楊沫将魏叔浯先前交還回來的玉牌交到了蔣先生手上,蔣先生是鎮塞北軍出身,由她在這裏接應蘇藺如他們再适合不過了,而她則帶着魏叔浯和商隊其他人溜出了喀玉城。

離開時,他們依舊穿着赤合特勤送給他們的那身胡人衣服,唯獨楊沫的那件,因着肩上開了個大洞,雖然她稍稍補過,但看着總有些奇怪。

眼下沈書盯着她身上的這件衣服看了許久,随後突然冷下了面容,輕笑一聲:“你這衣服,是從何處來的?”

楊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後說道:“沙赫部一人送的。”

自從楊沫醒來以後,沈書就比以往更粘人了許多,今日還是她這些時日以來第一回看見沈書笑的這麽冷淡。

魏叔浯突然開口,且面不改色道:“這是沙赫部特勤送的。”

沈書氣的又笑了一聲:“看來我們阿沫還挺受沙赫部特勤的喜歡。”

楊沫如今被這二人說的有些摸不着頭腦:“此話何解?”

魏叔浯又道:“且在胡人的祭典上還同那位特勤跳了一支舞,那特勤看着還很是開心,說起來,那位特勤長得頗為俊朗,就算是配我們東家也是不差的。”

楊沫死死地盯着魏叔浯,這家夥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只是沒等楊沫将魏叔浯盯出個所以然來,身上就打了個冷顫,下意識地回頭看去,就看見身邊另一側的沈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嗎?看來我還落後了?”

“楊老板如今看來是要有新人了,而我這個舊人,不過是昨日黃花罷了。”

這話裏濃濃的酸意叫楊沫的後槽牙都快酸倒了,可她依舊不知道沈書這沒來由的脾氣到底是打哪兒鬧的。

眼見着沈書說完那句話,神色徹底冷了下來,渾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打馬就朝着隊伍前頭去了。

楊沫牽着馬繩無措地望了眼他的背影,随後拉着馬往魏叔浯靠了靠:“沈大人這是怎麽了,怎麽無端的就生氣了?”

魏叔浯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随後又往着她袖際和腰間打量了一眼道:“東家知道塔蓮嗎?”

楊沫搖了搖頭:“不知。”她甚至連聽都不曾聽說過。

魏叔浯道:“塔蓮,是生長在塞外的一種花,經常在夜間的時候開放,且開放時永遠不會只有一朵,通常都是兩朵兩朵一齊開放,是以胡人又稱其為情人花。”

楊沫聽着越發不解:“那又如何?”

這塔蓮同她又有什麽關系?

“胡人将這花看作定情之花,通常有情人或是未婚夫妻之間互送的衣物或配飾上,都會紋有此花。”

楊沫一愣:“那……”

她突然回過神來,擡起袖子仔細看了看,上頭果然繡着一朵盛開如同月霞一般的花朵,只是她先前并不認識,也就不曾放在心上,如今驟然回想起那日之事,不由得咬了咬後槽牙,那赤合,人都不在此處還要害她一番!

先前她還道這衣服是那姑娘給她準備的,如今想來,恐怕是那赤合特意準備下的,怪道那日那些個胡人也甚是奇怪。

楊沫看了看前頭那個冷淡的背影,就連他自個兒帶來的一個譯官和幾個護衛都不敢靠近他。

眼下,他們正是往突厥去,而沈書,也正是奉命前往突厥出使。

楊沫本想着,如今北戎這處這處他們是讨不着什麽好了,可突厥那裏興許還可一試,他們的貨帶都帶過來了,自然是要物盡其用的,只是即便她這麽想,這樁事情沒有沈書從中轉圜亦是及其艱難。

胡人不喜漢人,正如漢人不喜胡人那般,他們一行沒有什麽地位的普通商人,在胡人的地界,拿着金貴的貨品,只怕沒有一日就能被那些人一搶而空。

若不然,她還是去哄一哄這位沈大人?

只是不等楊沫拉緊馬繩,前頭的沈書就不知因何原因,逐漸慢了下來,只是依舊冷着一張臉,生人勿近的樣子。

正逢他們如今要過北戎與突厥交界的地方,這裏也算是祁連山的範圍,先前他們一身胡人衣裳,也不曾在兩國邊界游走,自然少人問詢,如今不過才靠近這裏,就被人攔了下來,魏叔浯自認還算是有眼力見兒,在沈書緩步跟在了楊沫身側時,就一打馬往前頭去了。

楊沫思索片刻,道:“沈言之,我并不知曉這衣服的事,你要實在介意,等過了突厥地界,我再換一件?”

沈書聞言也只看了她一眼道:“你口中的那個特勤?”

楊沫也想到了赤合,先前她以為赤合不過是為了同她談那筆合作,才開的那個玩笑,誰想到他竟是來真的?

“赤合是沙赫部的特勤,想來北戎各部似乎并不怎麽好過,起碼從沙赫部看來,他們的人過的确實不太好,赤合不過是想同我們談個合作,為部族裏的人謀活路罷了。”

沈書:“帖木赤合?”

沈書若有所思:“你仔細着點,北戎人雖常和大周打仗,但勝戰并不多,為數不多的幾場勝戰都是這位赤合特勤帶來的,若是叫鐵勒部知道你跟赤合合作,只怕他們更不會放過你了。”

這件事楊沫自然也知道,所以和赤合的合作,她打從一開始就不準備自己前去。

現在想想,赤合未必不知道這件事情,只怕鐵勒部的可汗也是怕他功高震主,才這樣打壓沙赫部。

他們一行的隊伍停了下來,沈書帶來的那個譯官伍任和魏叔浯正在同攔下他們的北戎胡兵交涉,除了沈書帶着的七八個人,商隊的其他人都不曾習過武,如今最好不要同那些人起幹戈,雖然身在隊伍後方,但楊沫的注意力卻放到了魏叔浯他們身上。

而後她突然聽見沈書說道:“不過我說的是那位赤合同你,若是合作,只怕也不需要跳舞吧?”

楊沫心裏暗嘆一聲,還是沒逃過。

她索性心一橫:“你若是非要計較此事,等回頭……”

“等回頭我尋幾個人再來給你跳一個!”

身旁的人沉默了一陣,直到前頭出現騷動,他才道,聲音溫和:“不需要旁人,你一個就夠了。”

楊沫張了張嘴,卻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只覺得心頭跳的更快了。

她鎮定地握着手中的馬繩,打馬朝前頭走去,可雙手的指甲卻掐的自個兒手心滿是印子。

譯官伍任鎮定地掃了楊沫和沈書一眼,也不知他同為首的那個胡人說了一句什麽,那胡人點了點頭,随後伍任拉着馬繩就要回頭,卻突然從袖中掏出一物,不等人反應過來,那東西上頭的線頭已經被引燃,随後一下便被他丢進了胡人的隊伍裏。

伍任當即說了一聲:“閉氣,快跑!”

楊沫之來得及掃了一眼那東西,是一個鞭炮,只是着炮沒有炸響,是個啞炮,反倒放出了一陣古怪的煙氣。

如今是個人都知道這煙氣不對勁了,隊裏所有人都繃緊身上打馬跟上了伍任。

随後此起彼伏的嗆咳聲在胡人隊伍裏響起,他們不敢停留,一路順着山道往突厥而去,眼下肯定是已經把這些胡人得罪死了,如果不盡快趕去突厥,只怕那些人很快就能帶着其他胡人隊伍追上來了。

接下來整一日的時間,隊伍裏的人幾乎都不怎麽歇息,一直到看見第一支突厥人的隊伍,楊沫他們這才略微放松下來。

接下來便是沈書他們的事了,他們出使突厥,自然是有信物的,想要進入突厥,反倒沒有去北戎那麽麻煩了。

等到送走那支突厥人的隊伍,楊沫這才慢吞吞來到了魏叔浯的身側,眼下衆人都有所放松,聽見楊沫的問話都不約而同地悄悄聽了起來。

楊沫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就算突厥和北戎關系不好,但也沒有完全斷絕往來。”

魏叔浯餘光掃了一眼伍任,輕笑道:“伍大人說話,倒很有胡人風格,那些人還道我們真的北戎的胡商,往突厥去的,”他頓了頓,接着道,“那些北戎人透露了一個消息,說是北戎,大約要與突厥打起來了。”

楊沫看着沈書和伍任不是很意外的樣子,了然道:“所以北戎這是想趁虛而入?”

沈書道:“從一開始,察合打的就是這個主意,突厥來使同大周求和,若是真叫我們談和,恐怕北戎就成了那個夾在二虎之中的兔子,他只能破壞和談。”

楊沫有些意外,這還是她離京之後第一回了解到刺殺案背後真正的內幕。

“所以那兩個使者便是察合可汗派來的?順道将林将軍府拉下水,若是真叫他們成功了,大周塞北一時便沒了威脅……”

沈書點頭:“一旦和談破壞,若是真叫突厥人以為是大周動的手,同大周起兵,那北戎反倒有了趁虛而入的機會,所以我并不意外北戎在這個時候攻打突厥,突厥如今那個可汗年歲不大,若是真打起來了,北戎必勝。”

楊沫突然想到蘇藺如他們前往喀玉城的目的,莫非就是為了暫時阻止鐵勒部動手,恐怕這其中的事情,林小将軍也猜到了。

沈書的目光突然落到楊沫身上:“雪山的事情,我聽蘇藺如說起過,那個将你們引入北戎,攔截伏擊你們的人,恐怕是察合那個沒什麽腦子的弟弟。”

第 113 章 章

第 113 章

暗沉的暮色壓在了所有人的心頭,天上不知什麽時候又飄起了細碎的雪花,雪不算大,只是被風吹的紛紛揚揚,總是落到臉上或是脖頸處,叫人凍得不停地踩着腳,眼神還很是焦躁的往氈帳裏看去。

這裏是喀玉城內一處胡人的氈帳,蔣先生他們是跟着沈書一道進來的。

氈帳之內,一個滿臉大胡子,穿着胡人衣服的巫醫正小心翼翼地剪去楊沫肩上插着的那支利箭的尾部,随後給楊沫做了止血的處理。

巫醫嘆了一口氣,用麻布随意地擦了擦汗,開口卻是一番流利的漢話:“這箭插得太深了些,若要處理,得做好大出血的準備,雖然這姑娘掉下了山崖,但她運氣好,先前下的那幾日的大雪,墊在了山崖上,事發之後的雪崩又蓋住了她的傷口,反倒叫她血沒有流失太多,如今還有能救的可能。”

只是話雖如此,可這箭插得如此之深,也是一件很難辦的事情,巫醫看了看一旁沈書難看的臉色,以及站在他身邊的那些人,似乎個個都不是好惹的。

“我會盡力。”

**

楊沫很是頭疼地站在長街的邊上,此處街角很是眼熟,可是眼下她頭疼的很,一時想不起這裏到底是何處。

來往的人面容模糊,街角處還有些叫賣聲,只是她聽不清那些人到底在賣些什麽。

一個眼熟的面容突然從她面前跑過,那人沉着臉,一副急匆匆的樣子,只是他好像比她印象裏要年輕許多,可楊沫又想不起為什麽她會這麽覺得。

那個年輕的沈書轉進了街角,她下意識地跟了上去,轉過街角之後,她跟着轉進了一條胡同,站在胡同口,楊沫愣在了原地。

這裏,不是二巷胡同嗎?

她在青州的家。

前面的沈書停在了那個小院的門口,門口歪歪扭扭的倒着好些竹筐,沈書伸手推開了小院的門,楊沫也一道跟了進去,眼前刺目的白色叫她愣在了院中。

她想起來了,這是阿娘的靈堂,靈位被她放在主屋之中。

沈書推開了另一間小屋子的門,他在屋門處站了許久,站到楊沫以為他大概不會進去時,他突然走了進去,只是他一走進去,面前的床板突然塌了,沈書似是也愣在原地片刻,随後走到了窗邊,從灰塵裏摸出了一只做工很是粗糙的稻草貓,而後又是一只,一共摸出了四只,每一只都神态各異,雖然看着粗糙,但似乎很是靈動。

沈書蹲在那裏愣了半晌,手中一只慢慢摩挲着那幾只小稻草貓。

明明楊沫站在院中,卻清楚聽見了沈書微啞的聲音。

“阿沫,你可真是過分……”

“你同我說喜歡卻要抛下我……”

“你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裏。”

楊沫有些聽不明白,想開口喚住沈書,告訴他,她在這裏,還沒有走,可是等到開口時,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地面如同變成了泥淖一般,似乎有無數的手想拉着她一同沉入黑暗之中。

身體格外的沉重,眼前的世界逐漸變得模糊一片,可耳邊的聲音卻逐漸清晰起來。

“高熱是正常的,人姑娘在雪地裏躺了那麽久,還失了那些血,更何況如今這不都退下來了嗎?”

“這都睡了三日了,還不醒?”蘇藺如皺了皺眉,聲音裏透着些疲累。

巫醫嘆了口氣道:“只要這熱退下去了,就不會有什麽大事,至于醒來,也就是這幾日的事了。”

沈書重新用帶着酒液的帕子濕了濕楊沫的手心,神色倦怠,“你們若是有事,盡可去辦,阿沫這裏,有我便夠了。”

“……沈書?”

楊沫微微睜開眼睛,神色有些恍然,因着多日不開口,聲音喑啞,只是她還道先前的那些都是她的夢境。

她只道她在夢中看見了沈書将她從雪地之中帶了出來,還将她想說的那些話一并都說給了沈書,那些深埋了多年,早已遍生荒蕪的心意,都一并說給了他。

賬中的燭火極為幽暗,偶爾發出哔啵的聲音,古銅色的炭盆被安置在帳子中間,繡着羊角花紋的深藍色毛氈地毯在賬中鋪開,面前的人看上去極為憔悴。

明明穿着胡人寬大的衣服,身姿卻不如往日挺拔,面容蒼白看不出絲毫血色,聽見她的聲音所有在氈帳中的人都愣在了原地,而沈書原本還有些倦怠的目色卻忽然望了過來,緊緊地盯着她的雙眼,眸中似是有光在一點一點亮起。

楊沫驟然想起,原先那些原來并不是做夢,她的身子一點點僵硬起來。

她真的将所有藏在心底的話都說給了沈書。

她一下轉過了頭,緊緊地抿了抿唇,有些不想面對這個現實。說實話,雖然她曾經想過,在将北戎的事情結束之後,便去尋一回沈書,沈書這人從來都是從容自如,那夜的他似乎頗為狼狽,可她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把所有的心頭話都一并吐了出來。

眼下她只想回到那個時候緊緊捂住自己的嘴。

若非她當自己就快死了,大約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沈書了,她也不會講那些話。

可誰知道,她還能把這條命撿回來呢?

楊沫的手心被人輕輕一拉,下一瞬,一個略有些毛躁的腦袋就埋進了她的脖頸之間,那人還輕聲地笑了笑,嗓音沙啞,熱氣還一點點捂進了被褥之中,叫她身上一點點滾燙起來。

一滴溫熱的液體落到了她的脖子上,轉瞬之間就變得冰涼,順着脖子滑進了她的散發之中。

拉着她的手越來越緊,見楊沫沒有反抗,那人還十分得寸進尺将自己的五指與她的交扣,另一只手無措地撫在了楊沫微熱的面容上,似乎是在确認她真的醒了,從鬼門關中又踏了回來。

沙啞的聲音切實地在耳邊響起:“我還記得,你別想逃,阿沫。”

楊沫擡起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一點都不想面對這些。

可是捂着臉的手被人輕輕拉住,重新放進了被褥之中。

沈書擡起了頭,看着她的神色很是溫柔,“別任性,阿沫,你還得休息,先将藥喝了,喝完了再休息片刻,你睡了太久,不好吃太多,等會兒我會給你煮些粥來。”

楊沫這才轉頭正色看他,沈書的眼下青黑,一看便是很久沒休息了,停滞了許久的大腦回路開始運轉,她總算是好好回憶了一遍她受傷那日聽到的事情。

氈帳之中不知何時只剩下了他們二人,外頭的夜色從合攏的帳簾縫隙處悄悄透了進來,矮桌上的燭火輕輕晃動了下。

楊沫若有所思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她的手心被人捏了捏,随後一碗藥遞到了嘴邊,那人總算是将手從她手裏抽了回來,拿起湯勺給她喂藥。

楊沫偏開了腦袋,執着地問道:“你說你騙我?”

沈書神色一僵,随後從容地笑了笑:“我不曾騙你。”

楊沫聞言反而打起了精神:“你那日就是那麽說的,我雖然受傷了,可我耳朵沒聾,你說了你騙了我。”

“……我沒有。”

楊沫仔細地回憶了一番:“你說那些話都是你拿來激我的,你不會離開,也不需要我回應……”

楊沫的聲音被人打斷,沈書受傷的藥碗輕輕放在了塌邊的小幾上,發出了咔噠的一聲,聲音很是無奈:“好吧,我說了。”

楊沫又問了一遍先前的話,顯然很是執着:“你怎麽會在這裏?你怎麽知道我們來了這裏?”

“……聽林将軍說的。”

楊沫連背都挺直了幾分,眼神無聲地指控着沈書:“你那時候已經不在朔方城了!”

沈書沉默了許久,眼見着楊沫的臉色又白了幾分,他只好無聲地嘆了口氣道:“是我騙了你,我那會兒的确是要離開,只是并非是要離開你。”

“離開之前,我叫衛鶴留意你們的動靜,若是有什麽大事,便去朔方城南的紙鋪尋一個叫南方先生的人,他會将消息傳到我這裏。他從你們那處聽說了你們要在年後來北戎的消息,左思右想覺得不對,這才将消息傳給了我。”

沈書的神色很是無辜,加上他連日來有些蒼白的面容,反倒襯得他更加無辜了。

楊沫指尖微動了動,聽沈書那麽一說,她頓時想起那日衛鶴聽到他們談話時那個奇怪的反應,怪道他當時聽見她的問話那麽忙不疊地就跑了。楊沫咬了咬牙,衛鶴那個叛徒。

要知道當時同意他跟着的還是她說下的話,這不過一個月的功夫,就轉頭靠向了沈書!

等楊沫回過神來,沈書手中已經拿着那碗剛剛放下的藥,唇角帶笑,柔聲說道:“剛醒便說這麽多話,把藥喝了休息一會兒,乖。”

原先的疑惑被解開,如今心頭一松,楊沫才察覺到不過說了這一會兒話的時間,她已經十分困乏,整幅身子都疲累的很,肩膀受傷處被紮的十分緊實,似乎眨個眼的時間,就能叫她睡過去。

她撐起精神問道:“北戎那些人……”

話未說完,下唇就被一個冰涼的勺子抵住。

沈書的神色有些不滿:“你若是想說話,不如同我說一說先前跟我說的那些話,你說你一直喜歡我,但卻不肯承……”

“好了好了我該喝藥了,我是個病人,喝完藥我就該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