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章

第 112 章

北戎的雪山天寒地凍,腳步踩在山道的邊緣,有碎雪還在順着崖壁往下紛紛跌落,一道猩紅的血痕沾在山道的最邊緣,血痕斷斷續續順着山崖一路往下,似乎看不見盡頭。

沈書毫不猶豫地順着山崖往下跳了下去,踩着突起的岩壁沈書摸到了一根沾滿了幹涸血液的枯枝。

而枯枝的下方,雪崩帶來的碎雪掩蓋了所有的血痕,沈書冷靜的神色隐隐有了裂痕,他手中不住地摩挲着一串紅琉璃的手钏,那是他在草原上同一個突厥的巫醫換來的,他當時只覺得這條手钏阿沫帶上一定很好看,可如今他似乎連給她帶上的機會都沒有了。

似乎是承受不起他的重量,枯枝驟然斷裂,沈書本想在崖壁上借力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順着下落的力道撞在了崖壁上。

而沈書的目光不停地逡巡在周邊的雪面之上,不敢漏掉絲毫的痕跡。

一塊突起的鈍石撞在了他的肩膀之上,不知是不是還有其他碎石刮到了他,他手中的琉璃手钏突然斷開,鮮豔的紅珠順着山崖滾落了下去。

跌落到能站立的雪面之上時,他的肩上和腿上傳開劇烈的疼痛,而他的目光卻停在了一顆小琉璃珠緩緩停下的位置,小琉璃珠在雪面劃下了一道淺淺的痕跡,旁邊露出了一角紅色的氈帶。

沈書手中握着的最後一顆紅珠落到了地面,順着紅色的氈帶,他用力地刨開那些堆積起來的碎雪,表層的碎雪被一點點抹開,露出了底下穿着胡人服飾的女子,和女子慘白的面容。

他一點點将楊沫從雪堆裏挖了出來,看見了那支叫楊沫跌下山崖的利箭,利箭還插在楊沫的肩上,箭鋒已完全穿過了肩胛的厚度,而箭羽的位置上刻畫着北戎的文字。

沈書的手上不知何時沾上了血跡,他的耳邊恍似響起了兵戈鐵馬之聲,聲聲震人心肺,喉嚨口越發梗塞,似是有什麽濃重的情緒壓在了他的心頭。

此刻的寂靜震耳欲聾。

他冰涼的手撫上了女子的面容,可觸手卻同樣是一片冰涼,一時之間他竟分辨不清到底是誰的溫度更加冰冷。

而更加灼人的戰栗之感順着他撫着楊沫面頰的指尖一點一點傳到了手心,随後是心口,侵襲了他的全身,有溫熱的痕跡劃過他冰涼的臉頰,落到了女子的面頰之上,他的手一抖,立刻将楊沫從雪地之上托了起來,抱在了懷中。

也許,阿沫還有救。

起身的瞬間,他腳下一軟。

一雙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下一瞬,他對上了蘇藺如平靜的視線。

***

漆黑的世界似乎格外的寒涼些,她仿佛又看見了那雙踩着木屐的腳,白色的錦襪之上灰突突的腳印格外的明顯。

只是那人走的很是急促,甚至來不及擦淨那個腳印,她耳邊滿是那人急促的呼吸聲,她很想叫住那人,叫他停下來,起碼擦擦腳上的印子。

可是渾身的劇痛叫她使不上力氣,她仿佛整個人被凍在了冰塊之中,又冷又痛。

耳邊的人聲很是急促,她甚至聽見了幾道耳熟的聲音,不停地催促着她,叫她走快些,再走快些。

可是阿娘,小沫好痛啊。

能不能不走了。

先停下來等等我。

有溫熱在臉上一點點化開,可她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滾燙的淚水從眼角滑落,落進了耳鬓的發髻之中。

那些聲音更急促了,甚至産生了喧鬧之感,叫她越發的茫然,身上傳來撕裂的痛感,所有聲音都在催促着她。

可是身際傳來的溫熱感不停地拉扯着她,叫她不要走,不要再往前。

停下來,等一等。

冰雪一點點化開,身上似乎逐漸暖了起來,可是身上的痛感更加劇烈。

耳邊的喘息之聲更加明顯,她很想睜開眼睛看一看,可費了半天的力氣,才勉強掙開一條縫,而面前的,是一片蒼白的天空。

茫然了片刻,她才想起來,她似乎是中了箭落下了山崖,而正抱着她趕路的,卻是她怎麽都想不到會出現在這裏的人。

她想出聲喚他一聲,可嘴唇張張合合,卻發不出一絲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嗓子裏才被她撐出來一絲極細微極喑啞的聲音。

“沈書……你怎麽在這裏?”

抱着她的手微微一顫,驀然那人摟得更緊了幾分,她看見了沈書帶着血絲的眼睛緊緊盯着她,腳步卻沒有片刻的停頓,反而更快了幾分。

肩上的傷口傳來冰冷的麻木感,叫她微微失神。

沈書的聲音有些不穩,還帶着沙啞之感:“阿沫,……會沒事的,我們,隊伍裏有個巫醫,他手上功夫很好,肯定能将你的傷治好,連個疤痕都不會留的。”

只是她渾身無力,也提不起一絲力氣來反駁他,只是無神地盯着那蒼白的天空,過了許久才勉強扯起了唇角:“那天你說……你喜歡我,想叫我回應你……”

雖然她扯着唇角,可面上的笑意卻也很是難看。

沈書的手再次一點一點收緊,緊的幾乎要将她揉進臂膀和血肉之中,“你別說了,阿沫,我騙你的,我不會離開,你可以不回應我,那些話,都是我拿來激你的,我們還有一輩子那麽久,多久我都可以等的。”

“可是我想說,沈書,剛才,我好像看見我阿娘了,她還和以前一樣,能沖着我笑,笑的那麽好看,她還催着我快一點,她說,她等了我好久……”

她的聲音被沈書打斷:“不是的,阿沫,她不是你的娘親,阿沫的娘親才舍不得叫你跟着她走了,商隊的人還在等你,蔣先生,還有其他人,還有……我,都在等你,”沈書的聲音越發不穩,“阿沫,乖一點,別再說話了,你要是真想回應我,等你好了,再說,好不好?”

“可是沈書,我好累啊。”

楊沫唇角微合,又一道滾燙的眼淚從眼角劃入鬓角,可卻不是她的。

“乖,就累這麽一會兒,就算不是為了我,還有好多人,都在等你回去。”

她輕聲道:“你還記得連星嗎,你可能不記得了,就是渠陽府的,那個姑娘,将賬冊……”

聲音再次被打斷,沈書的聲音急促了許多:“我記得。”

“她死了,是自殺的,我沒有來得及救下她……”肩上的傷口逐漸麻木,楊沫的呼吸越發急促起來:“我當時便想着,若我年少時留在了青州,或許,或許同她是一樣的下場,被達官貴人帶去當成丫頭,或者是被那兩個人賣去青樓,如果是那時的我,興許也就自殺了……”

沈書的神色陡然一僵,随後勉強扯了扯唇角:“阿沫,都是我的錯,管他什麽見鬼的謠言,還有什麽見鬼的婚約,我當時,就該留在青州……”

楊沫想搖搖頭,告訴沈書,他沒有錯,要怪就怪命運叫他們有緣無分,可她如今連說話都用盡了力氣,更遑論搖頭了,眼前的天空一陣陣的泛黑,她想将自己想說的話在能說之時都告訴沈書。

那只沒有受傷的手被她努力擡了起來,她想摸摸沈書的臉,告訴他不必難過,可當看見手上沾染的許多血跡時,她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她笑了笑,“是我不好,其實從京城,遇見你之後,我一直都在遷怒你,怪你,那時候不在,怪你,讓我一個人呆了那麽久,你叫我回應你,我想,我還是喜歡你的,只是,我從來不願意承認,明明少年時,能說的那麽直白……”

沈書的眼睛越發的紅,就連眼角都紅了一片,滾燙的眼淚從那裏落了下來,落在了楊沫的臉上,似乎燙人的很。

他緊緊地咬着牙齒,聲音全哽在了喉嚨之間,眼中浮出了沉痛之色,腳下步子艱澀,可手上越發用力。

說完那番話的楊沫,沉默了許久,她有些累,現在是真的不再有什麽力氣了,就連呼吸都費盡了力氣,眼前的光景越發暗沉,就連沈書的臉都模糊一片,耳邊響起的不知是誰的心跳,如擂鼓般一下比一下快。

歇了許久,楊沫閉上了眼睛,聲音更加輕微:“其實阿娘離開之後,我便經常喜歡看星星,以前阿娘常說,去世的阿爹已經變成了星星,一樣守在我們身邊,如果……”她喘了一聲,“我是說如果,我真的不在了,你不要難過,我會變成離你最近的星星,一直跟在你旁邊,你想甩也甩不掉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把話說出口,耳邊的聲音如同攏上了一層厚紗。

她不想叫他一直那樣難過,沈書,他已經難過了那麽久了,他那樣好看的人,那樣有才華的人,實在不應該為一個将死之人挂心。

耳際似乎突然響起了叮鈴之聲,緩慢而悠揚,如同僧人在佛寺之中來回穿行,帶着令人心安的平靜之感。

就連周身都不再那麽冷了,不再感受的到肩上那層灼人的傷痛。

可在即将失去意識之前,她似乎聽見沈書咬着牙齒顫抖的聲音:“你若真走了,我便陪你一起,這回,換我跟着你,楊沫……你想甩掉我,門都沒有!”

第 111 章 章

第 111 章

楊沫帶着商隊進了十分靠北的一處山脈,這山頗高,但從這裏可以看見北戎王庭的景象,莫年和商隊的貨,被楊沫連着蘇藺如的兩個人手一道留在了先前林小将軍說的牧民那處,是以如今雖然這雪山不好走,但他們無貨一身輕,幾乎半日的功夫,就已經到了雪山的山腰處。

今日已經是北戎祭祖的最後兩日,他們緊趕慢趕,好在趕在祭祖結束前快到喀玉城了。

此處山頂白雪皚皚,前方的山道已經逐漸被雪覆蓋,上頭幹淨如許,大概是冬日裏,就算是喜歡射獵的游牧民族也不愛出門了。

覆雪的山路難走了許多,将馬兒的繩子拴在了山道旁邊的一顆枯樹上,楊沫跟着蘇藺如幾步爬上了一處突起的山石處,從這裏能隐約看見喀玉城的景象。

下頭的喀玉城學着漢人城池的樣子在外頭築了一層厚厚的城牆,規整的宮殿群坐落在城池最中心的位置,只是喀玉城的靠山這側,還隐隐能看見城中氈帳的影子,反倒顯得整座城池有些不倫不類。

蘇藺如道:“只要進了那處城門,你便帶着商隊的人先藏一藏。”

楊沫:“按照我們先前說的,蔣先生還是會去尋一尋那個下了定單的胡人。”

這會兒正在休整的商隊衆人中,有一人突然出聲笑嘻嘻道:“東家,既已來了胡人的地方,我們不若帶些東西回去,也好叫朔方城裏的兄弟們開開眼界。”

楊沫斥笑道:“你倒會占便宜,到時候是你帶着東西爬過這山嗎?”

“等等。”

楊沫話音未落,左手手肘被蘇藺如一把拉住,她站着的山石處本就有些不穩,蘇藺如這麽一拉,拉的整塊大石略略松動了些許,楊沫瞳孔皺縮,一支利箭從山頭的另一處帶着迅疾之勢往她這裏飛來。

即便有蘇藺如将她拉開,也只是将将避開心髒那個致命之處,在看見利箭襲來的下一瞬,箭尖已刺破了她的衣裳,劃開她的血肉,穿透了她的肩膀,鮮紅的血液驟然灑在潔白的雪面上,她被利箭之勢帶着跌下了山石,蘇藺如拉住了她的手心,可下一刻,楊沫的手就無力地脫出了蘇藺如的手。

她的眼前晃過那抹鮮紅,随後在山巅之上似是看見了一雙熟悉的眼睛,她隐約記得在哪裏看見過,卻一時又想不起來。

失重的感覺瞬間侵占了她的身體,中箭之處冰涼一片,此處狹窄的山道接不住她的身體,她似乎看見了商隊所有人,還有蘇藺如慌張的眼神,可此時,她前所未有的冷靜:“去做……”

去做該做的事。

可惜她僅說了兩個字,就已經跌下了山崖,再看不見人了。

她從沒想過生命可能會如此短暫,劇烈的疼痛刮過脊背,楊沫被下落之勢裹挾着磕碰在山崖的邊邊角角,肩上受傷的地方此時再次傳來劇烈的疼痛之感,因為猛然地跌落和碰撞,利箭又刺進肩膀幾分。

楊沫微微失神,過多的失血叫她一時有些聚不起神,眼前隐隐地泛黑。

她隐隐記起來那個除夕夜,還有那個說要離開的沈書,一種一直隐藏在心底深處,不曾被人察覺的遺憾在此時微微探出頭來。

興許她那個時候就該沖動一回,哪怕醒來後後悔。

眼前似是劃過一道明光,楊沫下意識的抓住,随後她手心一痛,勉力撐開眼睛,楊沫才發覺那是根枯枝。

眼前的雪刺的她快要睜不開眼睛,她隐隐看見一道鮮紅從山上一路綿延到了她的腳下,她無意識地捂住了傷口,只是身體的溫度從肩膀處一點點地流出,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如同枯葉,眼睜睜地看着自己一點點脫離枝頭。

原以為還有時間同沈書再說幾句話,她很想同他說,他面無表情的樣子一點也不好看,尤其是那天的雪夜。

只是如今,興許要等下輩子了吧……

***

而此時的山道處,不知從何而來的胡人已經站滿了山頭,那些人手裏持着漆黑色長弓,朝着他們那處放着冷箭。

為首那男人一副年輕的面孔,膚色即便是在胡人之中也算是白皙,面上勾着一抹張狂得意的笑,手上攬着一個穿着紅色錦衣,外頭還罩着一件深色鶴氅的女子,女子明明滿頭華翠,确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冷漠地看着底下同為漢人的商隊被冷箭偷襲。

男人一手輕輕揉搓了下女子嬌嫩的面頰,随後在她脖頸處深吸一口香,随後對着身旁的衆胡人士兵說道:“就是那些個鼠輩,壞了我兄長的事情,不需要留下活口,全殺了就是。”

女子冷淡地看着底下那些漢人被冷箭襲的猝不及防,已經有好些人死在了胡人的冷箭之下,還有二十來人在苦苦掙紮。

“鳶娘可是不忍,說來也是,他們都是你的同族,你不忍倒也正常。”

男人又偷了一口香,随後聽見女子冷冷的聲音說道:“公子既知我不忍,就不要在我面前做下這些事,我對這些殺戮之事無甚興趣。”

話音落下,女子便轉身離去,而她身旁侍奉的胡人雖有不滿,但礙着男人的緣故,又不敢說什麽,只随意多瞥了幾眼,而男子見女子離去,匆匆丢下一句:“這裏就交給你們了,不要叫我失望。”就一同離開了此地。

若是此刻沈書或楊沫在此處,便能認出,那個為首的年輕男子,便是當夜他們在新音坊中見到的那個年輕的北戎胡人,而那個甩袖離去的女子,便是新音坊當夜的主角,花魁鳶娘。

只是此刻,已無人關注這一男一女。

蘇藺如咬了咬牙,如今他們被打了一個猝不及防,且那些胡人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如今最好的辦法還是避戰。

只是看了看身側陡峭的崖壁,想着那個落下山崖的女子,蘇藺如一道劈開了向他襲來的利箭,跳過了地上的馬屍,到了蔣先生身側咬牙道:“你先帶着人離開這裏,往喀玉城去,至于阿沫,我去找便是。”

蔣先生沾血的面龐上透着濃濃的化不開的冷意,那還是方才沾上的小沫的鮮血,沒能将楊沫救下,叫她心頭如同壓着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可若是抛下商隊衆人,她就算找到楊沫,也無法同她交代。

滿腔的孤憤叫她恨不得握碎了手中的刀柄,可她不得不承認,蘇藺如說的是對的,他們如今最好的辦法便是離開這裏。

“走!”

“老魏,帶人撤退。”

商隊裏的人已經重傷了一個,而小沫不知所蹤,好在塞北軍的人已經将其他幾人保護了起來,原本帶上山的馬匹,如今也泰半都死在了這裏,若是沒有這些馬當擋箭牌,恐怕她們商隊的人,除了懂功夫的那幾個,是一個也活不下來的。

蔣先生帶着塞北軍的人給商隊的人殿後,那些胡人眼見着他們要逃跑了,當即有好些收起了手上的弓箭,持着胡刀就沖着商隊的人砍殺了上去。

這正如了蔣先生的意,先前小沫落山,她救不下來,她甚至無暇下去找人,只能先帶着人撤離,如今這些胡人本是高居山頭,放着好好的易守難攻之地不蹲,偏要送上門來,就別怪她下手無情,替小沫報那一箭之仇。

不知何人倏忽一箭擦過了蔣先生的臉,鮮紅的血液立時順着面頰流了下來,可這傷口絲毫不能叫蔣先生停下來,商隊還剩下的那五六人已經由魏叔浯帶着人走遠了,蔣先生手上發狠,一刀斬下了一個離着她最近的胡人頭顱。

鮮血當即濺了她一身,而她手中的刀卻越發的快,明明是雪白的山頭,如今卻沾了滿地的鮮血,蔣先生持着寬刀轉圜其中,下一瞬又劃開了一個胡人的脖子,那人應聲倒下,露出了蔣先生冷漠的一張臉,猶如雪中的女羅剎一般奪人性命。

塞北軍由蘇藺如帶出來的八十五隊的人個個是打架的好手,如今被鮮紅的血液刺激了視線,這些人身上的血性個個被激發了出來,先前楊沫被當着他們的面射下了山崖,他們本就無處宣洩的憤慨,如今一下子全灑在了這些胡人身上。

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地上便躺滿了胡人的屍體,而塞北軍的人不過一人重傷,那人還是因為山頭有人放冷箭一時避之不及,才受了這傷。

顧不得去追山上那些逃逸的胡人,蔣先生叫人扶着受傷的人,望了一眼山崖的位置,方才蘇藺如已經往着那處去了,她帶着人往魏叔浯那處追了過去。

他們的腳下隆隆作響,似是山谷之間有碎雪崩塌。

魏叔浯扶着一個受傷的商隊成員,擔憂地往回望了一眼,“如今這山上似乎有小型的雪崩,恐怕會将東家掉落山下的痕跡遮掩起來,恐怕更難找了。”

對于商隊的人來說,這個消息無疑是雪上加霜。

蔣先生沉下心思,還未來得及答話,就聽見身後一個喘着粗氣的熟悉的聲音。

“阿沫呢?”

蔣先生轉頭看去,還未及反應,肩上的粗裘就遭人狠狠拽住,來人一雙赤紅的眼睛,隐隐有血絲在裏頭蔓延。

沈書神色冷靜地打量着狼狽的衆人。

每個人身上幾乎都有血,濕濘的雪水沾濕了衣料,只是叫那些鮮血更往外滲開罷了。

可即便如此,裏面沒有阿沫。

他身上的血液如同凍僵一般,就連思緒都一道停滞了下來。

他絕不相信阿沫會出任何的事情,渾身透骨的冰涼叫他冷靜了下來,只是再開口時,他的聲音喑啞,“她在哪裏?”

商隊中人無人說話,魏叔浯無言地望向那處沉默的雪山,方才就在那裏,楊沫被一箭射下了山崖。

沈書順着魏叔浯的眼神望了過去。

“我去将她找回來。”

第 110 章 章

第 110 章

楊沫被那姑娘拉了一把,此時薩滿已經散去,駐地中央幾個揣着竹筐的阿嬸四處撒着草末,其他的姑娘則和他們的情人一道在中間跳舞。

楊沫被姑娘拉到了駐地中間,随後被一把抱住了腰,迫不得已楊沫只能擡起了雙手,随後她聽見那姑娘說了句什麽,擡起頭沖着她笑得彎了彎月牙般的眼睛,紅撲撲的臉蛋如同果實一般清透可愛。

周邊僅是皮鼓,骨埙的聲音,還有姑娘和青年笑鬧的聲音。

楊沫一時覺得恍若置身于一場盛大的慶典之中。

“她說,她真的很喜歡你。”

一道低沉帶着磁性的聲音穿過喧鬧的人群,傳到了她的耳邊,楊沫還沒來得及回頭,她方才擡起的雙手被人一把拉住,随後她被拽出了姑娘的懷中,看着姑娘略顯錯愕的眼神,一轉頭,她就看見了赤合淡色的帶着笑意的眼瞳。

和沈書的手心不同,赤合的雙手方一握上便是灼熱的燙意,他幾步便拉着楊沫跳入了人群之中,人群當中頓時驚嘩了一聲,随後此起彼伏叫楊沫有些頭大的胡語在她耳邊響起,偏偏赤合還拉着她的手不肯放開,她的腳步淩亂,只能被動地跟着赤合的腳步走。

赤合的聲音十分低沉,“他們說我要有自己的新娘了。”

楊沫的面色沉了下來,兩只手掙了掙,卻沒能從赤合手裏掙脫。

而此時那個原本還在不遠處撒着草末的阿嬸不知什麽時候滿臉笑意地站在了他們身側,從竹筐之中取出一把草末,灑在了赤合和楊沫的頭上,那位阿嬸邊撒還邊說了一句胡語。

楊沫沒聽明白,此時她也已經顧不上聽這些胡人說了些什麽了,那草末紛紛揚揚飄在空中,擾得她不得不微微閉上眼睛,以防這些東西飄進她眼睛裏。

而赤合面色很是自然,他雙手拉着楊沫的手,微微低頭說道:“你若是想留在草原,我一定不會委屈你。”

楊沫倏然睜開了眼睛,所有的情緒從面上褪去,她此刻前所未有的冷靜:“我若是留在此處,特勤的這些子民還要為生計而苦,恐怕連活着都要費上許多力氣。”

駐地中央的廣場依舊喧嚣而熱鬧,可此刻這些熱鬧似乎都逐漸遠離最中間的兩人,赤合眼中的笑意也逐漸收了起來,恢複成了初見只是楊沫看到的那般,高傲而冷漠的模樣,如同草原的孤狼,始終冷靜地帶領着族人前行。

赤合道:“姑娘說的對,你始終是要走的。”

此刻,楊沫手下再一掙,輕易便掙脫了赤合雙手的桎梏。

楊沫輕聲說道:“赤合特勤,我們商隊今日便要從此地離開,若是可以,還望特勤的人不要從中阻撓。至于我們的合作,我若是平安回到大周,必是不負特勤所望。”

楊沫後退了幾步,随後轉身離開了駐地中央的廣場,身後的喧鬧一步步遠去,遠處的氈帳和氈帳後頭草原透着它靜谧安然的模樣。

繞過木階旁邊高築的銅盆,楊沫在火焰的下方看見了一群穿着胡人服飾,縮在這裏看熱鬧的人,魏叔浯一臉難言的神色,蔣先生輕聲笑了一句,而蘇藺如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楊沫:……

楊沫說道:“你們有空在這裏看熱鬧,不如去收一收我們商隊的東西,今夜我們便要從沙赫部離開……”

蘇藺如扯了扯唇角:“怎麽,那位特勤沒留你嗎?”

楊沫:“你如果不是來幫忙的,就不要站在那裏說風涼話。”

她看都不看蘇藺如一眼,朝着他們商隊的那處氈帳而去,商隊裏的貨如今都放在那裏,今夜便要離開,他們總要提前點上一遍。

蘇藺如跟在了楊沫身後:“你若想要我幫忙,不若求一求我,說不準……”

楊沫倏然停了下來,轉頭看向了蘇藺如,卻不想看見了他們二人身後綴着的那群人,眼下他們一個個的都豎着耳朵,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這處。

她突然笑了一聲道:“蘇藺如,如今我才是你的東家,難道我作為老板,使喚你幾分,還要求你不成?”

随後她望向蘇藺如身後綴着的魏叔浯等人:“你們還不去收拾嗎?”

一行人驟然回神,一溜煙地往氈帳那處蹿去。

蘇藺如有些意外,卻沒有反駁楊沫,只輕聲一笑,經過了楊沫的身邊:“東家說的是。”随後跟着魏叔浯他們一道過去了。

楊沫慢步往氈帳而去,越往那處走,周遭就越發的安靜,楊沫站在一處木階之上,遠處的草原上,有不知名的咕咕聲彌漫到了這處,頭頂的月光十分明亮,如小山般的氈帳影子伫立在這夜間,身後傳來一聲嘆息聲。

蔣先生頓了片刻,走到了楊沫身邊:“你和那個赤合,做了什麽交易。”

楊沫想起來從赤合那裏回來之後,她雖然說了今夜從沙赫部離開,但還沒有和一個人說過為什麽赤合會這麽爽快放他們走,畢竟原先他那個兇神惡煞的模樣,看着就不是個能相與的好人。

她回頭望了一眼那處已經頗為遙遠的火光,斟酌片刻道:“看起來北戎內部也不是那麽和睦,雖然赤合帶着沙赫部鎮守在這裏,但是他們平日裏的吃食和用度應當是都被王庭的人扣下了,赤合想同我做交易,從我們這裏買日常的吃用,我暫且答應他了,如今大周杜絕了胡商入境,但并未明令禁止漢人的交易。”

楊沫狡黠地一笑:“至于送貨的人,我想林将軍會上趕着來的,若北戎真與我們起了戰事,這件事情說不準會是個很好的導火索。”

蔣先生失笑:“你倒是會拿捏林珏,不過他應該不會錯過這次機會。”

“至于北戎內部,我曾聽聞入主王庭的鐵勒部自從前幾年那位新的可汗上位之後,便一直有意打壓北戎的其他部落,只是倒沒想到連日常的用度都扣的這般厲害。”

遠處的風幡突然猛烈飄動了一下,一只不知從何處而來的似是獵隼模樣的鳥類震動雙翅飛了過來,尖利的鈎爪緊緊地抓着竹竿的上頭,溜圓的眼睛掃視了周邊一圈,随後落到了楊沫他們這處。

楊沫臉色一變,帶着蔣先生往氈帳那處疾步而去。

反倒是蔣先生,還打量了那只獵隼一眼,跟在楊沫後頭回到了商隊所在的氈帳處,此處沒有絲毫的火光,商隊衆人靜悄悄地裝好了他們帶來的所有馬車,在黢黑的夜裏,緊緊拉着手上的馬繩。

這裏幾乎已經是沙赫部最邊緣的地方了。

遠處的喧鬧聲過了許久才逐漸消停下來,火光雖然有些暗了下去,但最中心的地方依舊燈火通明。

楊沫不知道沙赫部有多少王庭的人,但是知道他們離開的人,最好是越少越好。

在頭上的月光被一片雲層罩住的時候,楊沫悄悄指了指蘇藺如和魏叔浯,随後她和蔣先生踮起腳朝另一個方向而去。

兩個人走了一段,楊沫拉住了蔣先生,回頭看去,商隊的黑影沿着氈帳最邊緣的木牆往出口的方向走去。

他們穿着胡人的衣裳,外加夜色黢黑,還有赤合的交代,雖然守門的胡人知道今日特勤帶了支胡人商隊回來,一時也想不到這個夜半離開的隊伍便是白日裏那支,畢竟最顯眼的楊沫和蔣先生此時已經繞到了胡人養牛羊的地方,這裏離正門不遠,到了夜間還沒什麽人,正适合她們翻牆離開。

楊沫自覺地将自己的手放進了蔣先生的手中,蔣先生恍然嘆道:“沒想到跟着你來了草原,還是要翻牆逃跑。”

楊沫道:“時運不濟,時運不濟,等我們空下來了,我一定去寒露寺拜拜。”

楊沫被蔣先生一把帶到了木牆之上,她們腳下的羊群略有些躁動不安,楊沫回頭看去的時候,恍惚看到了一雙明亮清冷的眼睛,只是來不及細看,楊沫已經被帶着跳出了沙赫部。

此時外頭的草原上一覽無餘,一支帶着胡車的商隊正星夜趕路,已經離開沙赫部有一段距離了。

楊沫喘着粗氣跟着蔣先生跟上了商隊,若非不能确定夜間外頭的情況,楊沫一定叫蘇藺如他們給自己留一匹馬。

從蘇藺如手裏牽過自己的那匹馬,楊沫看着蔣先生策馬趕上了最前方的隊伍,這才跨上了馬,跟在了蘇藺如身側。

蘇藺如拉着楊沫馬繩的手略略松開,似乎是察覺到楊沫心頭的松快,他随口問了一句:“你肯定沙赫部有古怪?”

楊沫道:“先前我還不确定,可赤合特勤反複提醒,我倒覺得有些怪,我們商隊從未來過草原,可赤合他們明顯是知道我們的。”

“不知叫我們來草原的是哪一方的人,可這人顯然不是赤合的人,如今我們已經到了草原上,換上了胡人的衣服,說不準我們可以趁那些人沒反應過來進入喀玉城。”

如果不是赤合的提醒,她也不會越想越覺得這事奇怪。

好不容易跑出了沙赫部,如今不用再擔心隔牆有耳,蘇藺如幹脆将話點明。

“将軍一直猜測那些大概是鐵勒部的手筆,也就是王庭那邊。”

楊沫道:“不像是一方人馬,他們最初做下刺殺案時,前後十分周全,可到了塞北,反倒留下許多馬腳。”

她暢快地笑了一聲,夾緊馬肚子,一揚手往前,身下的馬兒頓時快了幾分。

“無妨,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罷了。”

第 109 章 章

第 109 章

楊沫跟着帖木赤合往中心的氈帳走去。

帖木赤合,便是這沙赫部的特勤。

而魏叔浯,已經被赤合特勤打發回了商隊所在的氈帳之中,名義也及其的敷衍,道是他們商隊有一個人在外頭就夠了。

赤合特勤的賬中放着好些漢人的書冊,最裏頭還挂着一副輿圖,輿圖十分簡陋,甚至不及楊沫曾經在林珏那裏看到的輿圖的三分之一。

赤合順着楊沫的視線看向了那副輿圖,随後嗤笑一聲,将那輿圖毫不留情地扯了下來丢在了楊沫的面前:“怎麽,你有興趣?”

楊沫也不在意他的态度,盤坐在地上,展開了那副輿圖,略過了朔方城的方向,從祁連山一路指到了如今他們所在的沙赫部。

“特勤的輿圖,十分拙劣,我便是行商都不會用此圖。”

赤合道:“你膽子很大啊。”

楊沫收起了輿圖,重新丢回給了赤合:“特勤不是第一個這般說楊某的。”

那副輿圖被赤合随手放到了桌案上,在桌子旁邊随地盤坐了下來,手肘撐着桌案,随口說道:“我見過大膽的商人不少,也見過敢欺騙我的,只不過他們最終都死在了我的刀下,不過像你這般大膽的女商人,倒還是第一回見。”

楊沫道:“怎麽,如今北戎不僅殺漢人,連自己人也殺了?”

赤合:“你知道我說的不是北戎之人。”

楊沫心道這人真是難纏,明明心有所求卻又不願主動開口,還明裏暗裏威脅自己,若是她真有心騙赤合,早就開口了。

忽然,楊沫身前地面的光點動了一動,随後整個氈帳之中驟然亮了起來,一個年輕男子從帳子外頭走了進來,看見楊沫時,他頓住了腳步,面上露出了難言之色。

赤合打量了一眼楊沫,随後開口:“無妨,兀格,你說吧。”

名叫兀格的男子斟酌了片刻,開口之時雖有些磕巴,但說的竟是一口漢話:“阿默爾來說,我們部裏的牛羊又有些生病了,今年雪大,好些原本還能用的幹草如今都用不了了,帳裏所剩的吃食不多了,王庭那裏始終不肯松口。”

說着說着,兀格又換成了胡語說了兩句。

只是赤合僅沉思片刻便道:“你不必多思,叫底下的人安分些,不要去湊那個熱鬧,至于其他事,我會想辦法。”

兀格低着頭應了一聲,就退出了氈帳。

楊沫一直不曾開口,事實上她甚至覺得這位名叫兀格的青年特意用漢話說的那些話,很難說裏面有一半不是說給她聽的。

楊沫說道:“特勤有話不妨直說,作為一個草原的勇士,難道像那樣拐彎抹角的說話是你的風格?”

赤合笑了笑:“你們漢人不是最愛這般說話嗎,我以為你也喜歡同人拐彎抹角。”

楊沫:倒也不必。

赤合道:“你也看見了,我沙赫部就連吃食都所剩無幾,你們漢人坐擁那般大的地界,總不至于連這一點東西都不願勻出來吧?”

楊沫想了想,說道:“赤合特勤,我是商人,不是慈善家,我是來做生意的,你若是想要白來的資源,怎麽不同突厥一般,去塞北和大周的軍隊打一仗?”

“更何況,我若是空口許諾你那些東西,你又會信嗎?”

赤合突然笑了幾聲,男人如孤狼一般的眼神緊緊地盯住了她:“你方才若真的空口許諾,恐怕明日我就要拿你的人祭祖了。”

“我當然不會平白要你們的東西,我沙赫部還有牛羊獸皮,以此換你們漢人的糧食草藥或可?”

楊沫:“如今我手上沒有那些東西,你若是想要,快則一個月,慢則兩三個月,這筆生意,我便同你做了。”

楊沫的目光落到了西南方向,那是方才她來的地方,也是那個姑娘同她的阿塔所在的營帳:“只是,赤合,若是有一日,北戎同大周起了戰事,我們的這筆生意,就到那時候為止。”

赤合垂眸,默然不語,即便是他這個沙赫部的特勤,也無法保證北戎日後一定不會向大周起事。

楊沫定下心神,重新看向赤合,笑道:“不過,說來也怪,你們北戎的商人在我們朔方城留下一塊玉牌,外加千兩的黃金,定下的卻是一些奢華的身外之物,而你們這些題北戎出生入死的将士,卻在這草原之上為那一米半粟發愁……”

赤合目光冷了下來,打斷了楊沫:“我北戎內事,不需要姑娘多加評議。”

楊沫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不存在的塵灰,笑道:“自然。如今我們已達成合作,不知特勤可否借我們幾身草原人的衣裳,好叫我們能順利将這筆生意做完。”

赤合同樣站起了身,幹淨的手指捋了捋他袖口處的氈毛,“我還是那句話,你們最好別去那個地方。”

楊沫垂眸,如今他們其實已到了北戎境內,将蘇藺如他們送到此處,其實已是足夠,若是再往喀玉城去,難免會有危險,且赤合的話叫她不得不考慮。

“如今正值祭祖,我們部落內部比起往日熱鬧許多,姑娘不若多留幾日,好好考慮一番。”

說完這句話,赤合就走到了氈帳前方,掀起了那塊厚重的布簾,随後轉頭看向楊沫。

如今日頭已逐漸往西而去,透着冷意的日光穿過氈帳前的缺口,落在了楊沫雙腳的正前方,“既然特勤都邀請了,我自然卻之不恭。”

如今收起了打量的神色,再看沙赫部的駐地內部,好些地方已挂起了彩色的褐帶,各式各樣的彩鼓放在各處營帳之前,部族許多的空地之上放着高擺的銅盆,銅盆裏頭正燒着橘色的火焰,将這部落之中的寒意驅散了些許。

楊沫回到了他們商隊所在的營帳之中,而赤合安排了人将胡人的衣服給他們送了過來。

一回到營帳,楊沫就被蔣先生和蘇藺如一道拉了過去。

“如今他們到底是什麽打算?”

楊沫說道:“我已經和沙赫部的特勤談好了,想離開我們随時能走,只是,”楊沫看向了蘇藺如,聲音低了幾分,“林将軍到底要你們去到何處?如今這草原上處處危機,這喀玉城中,恐怕是正有陷阱等着我們。”

蘇藺如:“我只能告訴你,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正是喀玉城,只是即便有那塊玉牌,對那些胡人來說,似乎也只認人,他們應當是被人囑咐過了。”

楊沫不得不承認,蘇藺如說的是對的,就像是當日老于想拿着那塊玉牌進北戎,卻依舊不得其門。

蘇藺如又道:“如今是正值北戎祭祖,所以這一段時間,北戎的兵事都不會有什麽變動,但将軍猜測,北戎的察合可汗,在祭祖結束之後,恐怕會領軍親征,我們需要在那位察合可汗動身之前到達喀玉城。”

楊沫摩挲着方才赤合派人送來的胡人衣裳,沉默良久,才嘆了一口氣道:“既然如此,便還是按照原計劃,等入夜之後,我們便換上赤合給的那些衣服。”

“近日北戎祭祖,等今夜祭祖結束,我們立刻出發。”

大概是老天也聽到了楊沫的話,她話音剛落,營帳的帳簾就微微一動,賬內的所有人都警覺地望向了那處帳簾,尤其是蘇藺如他們這些塞北軍的将士。

方才蘇藺如說的每一句都不是能叫北戎人聽到的,若是叫胡人知道他們的打算,只怕別說走出營地了,他們整個商隊都會成為北戎祭祖的祭品。

只是下一刻,從那簾子後頭探進來了一張年輕俏麗的臉龐,正是楊沫在午食之時遇見的那位姑娘。

姑娘被這麽多人一齊盯着,不由得縮了縮脖子,只是下一刻,她就彎身從外頭蹿了進來,一把拉住了茫然的楊沫,朝營帳外頭溜了出去。

如今已是日頭西沉,赤色的夕陽遙遙挂在雪原的另一頭,這個俏皮的姑娘拉着楊沫跑出了營帳,還在她面前晃了晃一條紅線織就的足環,上頭還有一枚細小的鈴铛,随着她一晃,鈴铛叮鈴鈴的響。

楊沫被姑娘拉着進了一處營帳,帳子的桌案上擺放着一整套胡人姑娘的服飾,姑娘将衣服拿了起來隊長楊沫的身子比劃了一下,還說了一句話,随後似乎是意識到楊沫聽不明白她說的話,便只抿唇腼腆的笑了笑,将衣服塞進了她手中,将她推進了屏風後頭。

楊沫手上的衣服不知是姑娘從何處尋來的,花紋大概是胡人特有的風格,亮紅色的毛氈條紋裝飾從腰間一直垂到腳踝,腳上也是一雙繡着花的毛氈靴,楊沫才将衣服穿戴整齊,屏風外頭的那個姑娘已從另一頭探了過來,單純明亮的眼睛沖着她眨了眨,随後拉着她坐到了後頭唯一的一處銅鏡前。

楊沫随手紮起的男子發式被姑娘一點點解開,随後又一點點編上了胡人女子特有的編發,賬中的燭火越發明亮,而外頭的聲音也逐漸喧鬧起來。

姑娘笑着将那枚足環挂到了楊沫的腳上,随後将她拉出了營帳。

此時的沙赫部駐地,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最中心的空地中的銅盆上,已經燃起了熾烈的火焰,部族中的人幾乎都在那處空地上,穿着怪異的薩滿帶着羊角的面具在正中間祈福跳舞,楊沫似乎聞到了一種奇異的香味,令人有些迷醉。

穿透那些薩滿的身影,楊沫對上了遠遠站在人群之外的赤合那雙帶着笑意的眼睛。

第 108 章 章

第 108 章

出了密林之後,外頭的山路比先前的要好走許多,不過兩日,商隊已經脫離了祁連山脈,緩步走在了覆蓋着碎雪的草原之上。

此處已經是突厥大軍西北方向的後方,雖然有一小片從祁連山脈延伸出來的山坡擋着,他們依然要盡快離開此處,若是此時叫突厥人發現後方有漢人的隊伍,只怕他們就沒有那麽輕易脫身了。

突厥牙賬的方向在西北方向,而若要往北戎王庭而去,則要往正北方向而行。

突厥和北戎因為離得近,兩方又互搶地方,總是年頭剛打完年尾又打起來了,這幾年似乎消停了不少,但今年突厥反倒沖着大周來了。

好在鎮塞北軍同突厥和北戎交手這麽多年,蘇藺如他們對突厥的行軍路線很是清楚,這幾日白日裏他們盡量避着突厥巡邏的部隊走,晚上則抓緊時間趕路,所有人都沒什麽精力休息,兩日之後楊沫他們的商隊經過了駐紮在草原上第一處北戎的部落。

再往前走,北戎巡邏的部隊就會密集許多,再加上草原上一覽無餘,果然,來到附近不過小半日的功夫,他們就被北戎的士兵攔了下來,那些人不會漢話,一整支隊伍的士兵将他們圍了起來,卻不知道說了些什麽。

他們這一行人中只有魏叔浯一人對于胡人的語言頗為精通。

魏叔浯從腰間取出了那塊玉牌,那是楊沫在出發之前就交給他的。

他們整個商隊只有魏叔浯一人懂胡人語言,交涉的事情自然只能交給他。

對方為首的胡人士兵皺着眉頭,接過那塊牌子翻來覆去的打量了好幾遍,又不知道叽裏呱啦地說了些什麽,楊沫只看到片刻之後,胡人士兵之中有人朝着遠處氈賬的方向跑了過去,而其他人則始終圍在他們商隊外頭。

只過了片刻,楊沫就瞧見一個面容頗為俊朗的男人騎着一匹馬從氈賬那處跑了出來,而他身後則跟着方才去報信的那個胡人士兵。

随着那人到了包圍圈附近,胡人士兵默契地推開了足以通過一人的通道,叫那人走了進來。

而那人進來的第一句話卻是一句漢話:“你們是來自中原的商隊?”

魏叔浯面不改色地回道:“是的,特勤。”

“有胡商從我們那處定了貨單,此回前來我們是來送貨去喀玉城的。”

男人皺了皺眉:“你是這支商隊的頭領?”

魏叔浯笑了笑:“算是,特勤若是想知道什麽?問我便是。”

男人突然笑了,聲音低沉好聽:“不對,你不是,叫你們頭領出來跟我說話。”說到最後一句時,他的聲音冷漠了許多。

魏叔浯皺了皺眉頭,還想說話,楊沫卻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擡起頭沖着依舊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望着他們的男人說道:“他的确不是,我才是這支商隊的東家。”

男人懶洋洋地望了過來:“我的确收到有一支商隊要進入北戎的消息,但是若我不想放你們進去,你們便是有牌子,也休想從這片草原上過去。”

楊沫說道:“不知特勤想要什麽?”

男人盯了她片刻,随後驟然笑道:“你挺有意思,如果我說我要你做我的女人,你要留下嗎?”

聽聞此言,楊沫眉眼之間冷淡了許多:“特勤想要的,恐怕不是這個吧?”

“你果然很有意思。”

男人收起了笑容,“不過我奉勸你,你們最好還是不要去。”

“若我非要去呢?”

男人冷然道:“如今突厥人正在同大周打仗,你們是如何從城中出來的?”

他也沒要楊沫回答,接着他自己的話又道:“你們是從祁連山那邊過來的吧,我聽聞祁連山那處的密林裏有毒霧,而你們這些漢人手裏,恐怕有那毒霧的解藥吧?”

楊沫身側那人身影微微一動,趕在那人開口之前,楊沫說道:“我若說了,特勤便信嗎?更何況,我們再如何也是漢人,自然不可能背叛大周,特勤不如将目的說出來,我們還能有個商量。”

男人眼簾微微低垂,淡色的瞳眸冷冷地盯着楊沫,也不知他思考了什麽,片刻之後,他冷笑了一聲,沖着身後的胡人說了句什麽,便掉轉馬頭往氈賬而去。

而他說完那句話的那刻,那些胡人士兵便拿起了手中的胡刀對準了他們,而魏叔浯的神色也驟然緊繃了許多。

魏叔浯來到楊沫身後,低聲同她說道:“我們恐怕要在此處拖上一段時間了。”

“那位特勤要将我們帶回氈帳,只是如今,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何目的。”

楊沫同樣低聲回道:“見機行事。”

眼見着那些胡人士兵就要圍過來,魏叔浯立刻同那些人開口說了句什麽,随後他轉頭沉聲同商隊的人和楊沫說道:“東家,草原上幾乎都是胡人的人,我們最好便是能在此處營帳拿到通行的許可,否則即使到得元宵,我們恐怕也很難趕到喀玉城。”

*

胡人此處營帳駐紮的範圍極大,商隊裏的人連帶着楊沫他們幾人一道被帶去了最邊緣處的一個氈帳,商隊的車馬俱停歇在氈賬外側,楊沫和蘇藺如的人進入氈賬時面色都不太好。

氈帳外站滿了手持刀兵的胡兵。

蔣先生放下了掀開帳簾的手,回到了商隊衆人旁邊。

蘇藺如低聲道:“那個胡人不說目的,我們也沒有這麽多時間同他在這裏耗。”

蔣先生道:“外頭胡人衆多,想強行離開是必然做不到的,我們商隊如今帶來的人雖大部分都懂些武藝,但卻架不住對方人太多了。”

楊沫搖了搖頭:“那人必然是有所求,但他又等着我們開口。”

“外頭那些胡人可有攔着我們的人出去?”

蔣先生道:“這倒沒有,那些人只是守着,若是離開此地他們最多盯得緊些。”

楊沫沉思片刻立即起身說道:“我出去看看。老魏,你同我一起。”

楊沫帶着魏叔浯離開了氈帳,同商隊其他人不同的是,楊沫一離開營帳,便有胡人綴在他們身後,遠遠地跟着,楊沫回頭看去一眼,那人的視線緊緊跟着他們,看上去十分警惕。

此處營帳駐紮的範圍有朔方城半城之大,除了最中心範圍內時不時就有穿着甲胄的胡兵巡邏,其他地方同普通的鄉鎮也并無太大區別。

如今已到了午時,好些身着各色氈衣的女子端着午食走進了各處的帳子,楊沫站在木階上仔細看過,那些吃食大多都是些牛羊肉的熟貨,且各處的量都不算多,加上那些女子的人數,和那幾個帳子裏進進出出的男人,大概是只能吃個半飽而已。

大概是因為冬日,如今百草幹枯,就連蓄養的牛羊都只能吃個半飽,更何況是人呢?

正當楊沫出神地看着那處,一個端着木盤,身上帶着紅黃色布氈裝飾,還用紅色織線編着頭發,大概十五六的年輕女子睜着一雙好奇的眼睛仔細打量着他們。

女子突然開口說道:“%@&……”

魏叔浯道:“這位姑娘問我們要不要同她一道去帳子裏用午食。”

楊沫思索道:“你同她說,我們能不能去賬中看看?”

魏叔浯開口用胡語同那姑娘說了一句,就見那姑娘突然笑了起來,一只手托着木盤,另一只手拉過了楊沫的手,往不遠處的一頂氈賬中走去,邊走還邊回頭說着什麽。

走到那處氈賬前,姑娘将木盤放到了一旁的木架子旁,一手将簾賬掀起,挂在了氈賬外頭的繩子上。

楊沫猛地停了下來,她幾步靠近簾賬,就站在帳子門口望了進去,方才那姑娘一掀開簾子,裏頭就傳出一股頗有些刺鼻的草藥味兒,如今站在這處看去,楊沫便看見帳子最裏頭躺着一個中年男子,男子面無血色,呼吸粗重,一副纏綿病榻的模樣。

姑娘見楊沫停了下來,轉頭笑着同她說了一句,随後沖她招了招手。

楊沫同魏叔浯說道:“你問一問,賬中那男子是誰,是什麽情況?”

魏叔浯神情冷淡,對于這樣的境況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礙于楊沫的面子,他才出口問了一句,随後同楊沫說道:“那男子是那姑娘的阿爹,生病已有五個多月,如今入了冬,原本還管些用的草藥更是沒什麽作用了。”

瞥了眼那個因為說起阿爹,而略有些失落的姑娘,魏叔浯又道:“那姑娘說這病不傳染,她叫我們來只是因為她平日裏總是沒人跟她聊天,一個人悶得慌。”

随着魏叔浯話音落下,那姑娘又笑了笑,小心翼翼上前,拉了拉楊沫的手,卻在此時突然退了一步,嘴角抿起,低下了頭。

楊沫似是忽然反應過來,只是她還未轉頭,就聽見身後一道熟悉的聲音說道:“如今你也看見了,對我們的駐地內有何看法?”

楊沫一回轉頭就看見那位特勤挂着一抹嘲諷的笑容,站在他們身後。

“特勤扣着我們留在此處,難道就是為了問我們的看法?”

若說楊沫先前還有一分的懷疑,覺得這位特勤興許是真的想要瘴林的解藥,如今逛了這一半的駐地,她連這唯一的一分都散了。

楊沫笑了笑:“特勤不如直說,若是楊沫能做到的事,也許真的能……和特勤達成合作。”

外頭的日光正盛,男子逆光站在帳前,面上的神色晦暗不明,居高臨下地望着楊沫,倏然,他笑了笑,冷意散去許多。

“姑娘真的很有意思。”

第 107 章 章

第 107 章

如今已近傍晚,林中昏暗不可見,楊沫本以為自己已經退的足夠遠了,此地只能遠遠聽見林子邊上的交戰之聲,卻沒有想到胡人大概是早就看見有人在林中了,有一人不知何時摸到了他們這處。

那個身材高大的胡人出手之時楊沫其實有所察覺,只是她甚至來不及躲開,腳下才挪動一步,就被人用胡刀抵住了脖頸。

“起來!”

胡人一手持着胡刀,刀刃抵在她細白的脖子上,已經隐隐出現了血痕,另一只手推着她往林子邊緣的方向而去。

楊沫一只手緊緊捏住了袖角,暗自穩定心神,她身後的商隊衆人比她更加慌張,好在魏叔浯足夠冷靜,按住了有些焦躁的商隊衆人。

楊沫被那個胡人帶着走到了蘇藺如他們不遠處,“你們放了我兄弟,讓我們離開這裏,我就放了這個女子!”

蔣先生握着官刀的手緊了幾分,蘇藺如按住了她:“自然,我對你幾個兄弟的命并不感興趣。”

他叫人将那三人按住,繳了他們手中的胡刀,“我們同時放,如何?”

胡人遲疑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按在楊沫肩膀上的手微微松開,抵着她脖頸的胡刀也随之一點點挪開,而她對面那三個胡人互相看了一眼,兩方同時将手上的人質松開。

楊沫眼簾低垂,腳步往前走去,就在經過那三個胡人身側時,她猛地往側邊踏出一步,而那三個胡人同時向她動手,若不是她提前退開,恐怕又會落入那幾個胡人手裏。

楊沫雖提前退開一步,但那幾個胡人襲來時又逼近了幾分,她腳下不穩,一下子便摔在了泥濘的地面之上,迫不得已她滾了幾圈躲開了那幾個胡人,而蘇藺如心知胡人沒幾分信用,就在他們動手的同手,他猛地一下将手中的官刀甩了出去,走在最後面,也是離着楊沫最近的那個胡人一下子被刀貫穿了胸腔。

方才挾持楊沫的那個胡人陰狠地掃了她們幾眼,已顧不上被蘇藺如殺死的那個同伴,當即對着另兩個人說道:“走!”

當楊沫扶着膝蓋從地上爬起來時,那幾人已經朝着祁連山山下的位置快速地跑走了。

她龇了龇牙,看着前方那三個狼狽的身影:“如今我們在那幾個北戎的士兵面前露了臉,恐怕回頭進北戎之時不會太好過。”

蘇藺如道:“他們本就防備着我們,即使沒有今天這一出,北戎人也不會叫我們太好過。”

蔣先生扶住了楊沫,同樣皺着眉看着那幾人:“他們似乎同讓我們前去喀玉城的北戎人并非一夥。”

楊沫點頭道:“先生說的是,他們并不認識我們,恐怕也并不知道有北戎人留下了玉牌叫我們往王庭而去。”

蘇藺如收起了刀:“我會叫人回朔方城一趟,此間的事情得告知将軍,讓他們留意此處密林,如今塞北軍同突厥起戰,若是叫北戎漁翁得利,那豈不是得不償失?”

密林之中,厚重的看不清前路的迷霧漸濃,蘇藺如驟然轉頭看向林中深處,眉頭緊緊皺起,倏然,他擡步抓起楊沫的手腕:“快走,林中猛獸恐怕是聞到此處的血腥味了!”

楊沫心頭一驚,被拉的腳下踉跄幾步。

剛擡起頭看向蘇藺如,就聽見山林之中猛然傳來一聲吼叫,蔣先生立刻收刀說道:“你們先離開,我去帶商隊出來。”

話音未落,楊沫已被蘇藺如扯着往祁連山山下的方向而去,方才急着避開那幾個胡人,她的腳上有輕微的扭傷,若此刻她回頭,恐怕也是給商隊拖後腿,只是商隊裏每個人都是和她一起将這支商隊撐起來的,楊沫踉跄幾步勉強跟上蘇藺如,心頭卻始終綴着一塊重石。

蘇藺如回頭看了她一眼:“你不必擔憂,商隊和蔣先生一起帶路那人對這裏的路很熟,更何況我的人都去接他們了,不會出事的。”

楊沫瞥了他一眼,默然不語。

不知跑了多久,此處的山頭林樹少了許多,兩人之間只剩下楊沫粗重的喘息之聲,她的步子也逐漸的慢了下來。

雖然她這兩年年年在外頭走商,但體力也不至于好到同軍人相比。

一直到山間路旁的一間孤亭旁邊,兩人才終于停了下來。

孤亭的亭蓋之上覆着厚厚的積雪,大概是此處走的人少了,明明是寬闊的山道,可楊沫往回望去時,綿延的山道雪路上,卻只有他們二人孤單的腳印。

蘇藺如從腰間取出一支吹箭,放于口下朝着天空之中倏然吹出,半空之中劃出一道黑影,帶着刺耳的破空之聲,是塞北軍特制的鳴镝。

楊沫臉上的面巾早在放在逃跑時就已經不知落到哪裏去了,這會兒她扶着孤亭裏的柱子,轉頭對蘇藺如問道:“你似乎對這裏也很熟悉?”

蘇藺如笑道:“怎麽說我也是那群渾小子的隊長,要是比不過他們,怎麽壓得住那幾個刺頭?”

楊沫嘆道:“方才是我拖了你們的後腿,那人應該是比我想的要早發現我們,否則也不會跟着我到了林中。”

兩人之間沉默了片刻,就連呼吸聲似乎都逐漸靜了下來,許久蘇藺如才道:“你不必說這話,若是叫沈書那小子知道,我沒将你保護好,恐怕要找我算賬了。”

蘇藺如的視線意味不明地望了過來,楊沫卻察覺到他似乎看的是自己的脖子方向,她擡手一摸,才發覺方才被胡刀壓出來的血痕已經在寒風之中凍得結了痂。

“沈書知道你在塞北軍中?”

身旁的青年輕輕哼笑了一聲:“他知不知道的,很重要嗎?”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蘇藺如走到了孤亭的側邊,折下亭邊那顆老槐的枯枝,抖幹淨上頭的碎雪,堆在亭子中間,用随身帶着的火折子一根根的點燃,攏到一起,倒也算是一堆不小的火光。

只是枯枝易燃,他又随手掰下旁邊枯幹的灌木,漫不經心地坐到了楊沫身側的不遠處,往火堆裏一點點的添着枝條。

“你放心,這裏也算是我們常集合的一處地點,往常若是在關外有什麽任務,又不方便從城門進,我們都是在此處集合的,我帶出來的這幾個人都算是隊裏的好手,不會有什麽事,最多再半個時辰,他們就該到了。”

楊沫就着火光打量着蘇藺如,火光橘色的光芒在他的側臉上閃爍,直到此時,楊沫才開口說道:“同蘇公子許久不見,你似乎變了許多?”

蘇藺如轉頭看了過來:“從虎狼之地逃開,自然是要變的,你不也是如此嗎?”

在楊沫的印象裏,五年前的蘇藺如說話做事似乎總是隔着一層,在外頭的時候,他一直是一副纨绔耍橫的模樣,除了同沈書在一處時,還會稍稍認真些。

可如今的蘇藺如,雖然總是看上去一副不上心的樣子,但是似乎很是認真。

楊沫自嘲的笑了笑,大概是她不了解吧,畢竟即便是五年前,她的注意力也始終放在沈書身上,更何況蘇藺如說得對,就連她自己都變了。

“你說的沒錯。”

楊沫起身蹲到了火堆旁邊,用亭子旁邊的碎雪一點點清洗着自己身上先前滾在地上時沾上的污漬,又靠近火堆烤幹,随後她聽到身後那個沉默了片刻的聲音問道:“所以,你現在還喜歡沈書?”

楊沫一愣,轉身問道:“你怎麽知道我當年……”

就連她自己都是在見沈書最後一面時才知道的。

蘇藺如嗤笑一聲:“我是個纨绔,不是個傻子。”

“所以,你還喜歡嗎?”

楊沫轉了回去,“……我本來以為我已經忘了的,五年前的一切。”

“所以,你還喜歡。”

楊沫想否認,卻察覺自己內心深處其實是承認了的,她其實,從來沒有忘記過沈書,她只是想迷惑別人而已,最後卻只是迷惑了自己,就如同她當年沒有看出來,實際上,就連小米和蘇藺如,都對她的情意看的一清二楚。

“說起來,我好像還欠你幾兩銀子?”

蘇藺如沉默片刻,随後又笑了一聲,往孤亭外的山道上望去,那裏白雪皚皚,即便是晚上,也能看清楚那裏正往此處挪動的黑影,他再次開口的聲音淡了許多:“是嗎?”

“我好像想起來了,你失蹤之前,我是借過你幾兩銀子,你準備什麽時候還我,如今我不過是一介普通的兵丁,可不是以前花錢大手大腳的纨绔公子了。”

“楊老板如今可是商隊東家,身家要比我貴多了,你要實在不想還,回頭請我吃幾頓飯也成。”

楊沫看了他一眼,卻看見他只是出神地望着山道。

楊沫說道:“知道了,我們蘇公子的錢,自然是要還的。”

此時,不遠處逐漸傳來馬蹄踏碎山雪的聲音,沉悶而有力,楊沫起身看去時,只見蔣先生騎着一匹馬,手上還牽着一匹,往此處疾馳而來。

而她的身後,商隊的人和貨車的黑影也往這處跑來。

第 106 章 章

第 106 章

這一處随着莫年這一聲安靜了許多,只剩下那個胡人無端的嘶吼之聲,聽到那人的聲音,莫年面上似乎更加緊張,十分害怕自己将來也會變成這個樣子。

過了許久,蘇藺如才出聲說道:“短時間之內,他還不會失去理智,頂多便是呼吸急促幾分,不會有性命之礙,你将面巾系緊,其他的事情,等離開這裏再說。”

楊沫聞言:“那這些人?”

她指的是地上這個被五花大綁的胡人。

蘇藺如道:“這幾個人恐怕在這林子裏迷了路,不知轉了多少日,吸了多少瘴毒進去,所以症狀才會發展的如此之快。”

楊沫若有所思,随後看向莫年的方向:“莫年,你心裏明白,你若是要拔毒,便不能同我們一道去北戎了。”

“你有兩個選擇,天亮之後,原路返回,我會叫蘇藺如着人帶你離開,或者……”

楊沫頓了頓,看向了莫年略有些委屈的神色:“或者,你跟着我們繼續往草原走,等到了那處牧民的家中,我會将值錢的商貨留在那裏,你便一道留在那裏,看管我們的貨物,當然,我會叫蘇公子留一個人。”

莫年頓時沉默了下來,他并非不明事理之人,當然也明白這一回是自己扯了商隊的後腿,莫年面色的神色逐漸堅定起來:“東家,我同你們一道走,我會在牧民家中等你們回來。”

楊沫聞言,原本緊繃的神色總算有了些許的放松。

經過這麽一鬧,所有人原本還有些放松的神經都緊繃了起來,神色警惕地望着霧中的方向,生怕其中還有些沒找出來的胡人藏在霧中,而楊沫反倒是放松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楊沫再次醒來之時,身上多了一件男子的外衣,天光已經呈現一種霧蒙蒙的亮色,霧中水汽濃重,就連他們裹在臉上的面巾似乎都已經有些濕透了。

而原本被捆在地上的那個胡人以及坐在她身側的蘇藺如也已經不見了蹤影,楊沫起身将那件男子外衣收了起來,叫醒了身邊不遠處睡着沒多久的莫年和羅中義。

恰好此時蘇藺如一人從林中走了回來,身上帶着細微的血氣。

楊沫沒有多問,沒過多久,霧氣還未完全褪去,商隊就從此地出發繼續往前前行。

蘇藺如走到了楊沫身側:“你不問嗎?”

楊沫看了他一眼:“我不是以前那個小孩兒了。”

蘇藺如面不改色:“那真是太可惜了……”

“聽說沈書跟你一起來塞北了?”

楊沫:“你回來的不是時候,你回來前幾日,他便離開了,只是我不知道他去了何處。”

蘇藺如懶懶地打了個哈欠:“聽說京城那樁刺殺案的受害者,就是他接待的?”他笑了笑,“……反正你總會知道的。”

楊沫側過頭細細打量着他的神色,可沒有從其中分辨出任何其他情緒:“你似乎也知道什麽?”

蘇藺如:“……也?”

楊沫沒想到他忘得這麽快:“昨天那兩個……”

蘇藺如似乎是想起來了,開口打斷了她:“哦。我記得了。”

“不過我什麽都不知道。”

蘇藺如轉頭沖着楊沫露出一個不羁的笑容,随後快步跟上了前頭的商隊。

……倒頗有些像從前那個蘇公子了。

雖然猜到這些人大概确實是有什麽時候瞞着她,但她也不是什麽刨根問底的性子,就如同蘇藺如所說,反正她總會知道的。

楊沫跟上了商隊衆人。

商隊在密林之中歪歪扭扭的穿行了半日,早在清晨陽光能穿透霧氣之時,那片籠罩了他們一整個夜晚的迷霧也終于完全散開。

楊沫一行人在林間還遇到了兩具胡人的屍身,那兩人面色青白,身體已經完全冰冷,臉上的面罩也完全扯了下來,看上去已經死了一段時間了。

看來北戎确實是将此處密林當做一個突破口看了,否則也不會派這般多的人前來尋路。

蘇藺如面帶冷意回答了她:“沒用的。”

楊沫道:“你如此肯定?”

蘇藺如說道:“像我們這般熟路的商隊,要穿越祁連山山脈到草原去,要花費五六日的時間,其中三四日便都是在密林之中。”

“若是不熟路的,在林中待個十天半個月出不去都是可能的,若是尋常林子,還好說些,祁連山這裏的密林幾乎在夜間都會起瘴氣,有些地勢深一些的,白日也遍布瘴氣,沒有應對的措施,或是這些毒瘴的解藥,沒有人能在這片林子裏活下去。”

難怪這麽久了,胡人始終都沒有突破這片林子。

商隊又在林中走了兩日有餘,因為這幾日的融雪,林中的溫度一直極低,加上林子裏頭濕氣極重,盡管每個人都裹了厚厚的一層,商隊裏的衆人也已經有好些人有了風寒之象,反倒是楊沫和蔣先生兩個女子似乎沒什麽事。

如今靜谧的林間,輕微的咳嗽擤鼻之聲此起彼伏。

眼見着前方的樹木開始稀疏起來,商隊卻突然停了下來,随後不久,楊沫就看見本來應當在最前方的蔣先生往他們這處走來,而她每經過一處商車,似乎都跟商隊中人交代了些什麽,那些人的聲音逐漸小了下去。

一直走到楊沫身前,她才察覺蔣先生憂色深重。

蔣先生拉住了楊沫的手腕,卻轉頭同蘇藺如道:“蘇隊長,我方才看外頭有不少人走過的痕跡,恐怕林子外頭會有人等着。”

至于是等誰,恐怕就是他們前兩日在林子中抓到的那幾個胡人。

蘇藺如跟着楊沫和蔣先生一道往前頭走去,前邊那個商車的一名将士被他安排到了最後保護那兩個商隊中的人,随後他沉聲問道:“可能看出來有多少人。”

蔣先生道:“我觀那足跡,外頭之人恐怕有十人之衆,說不準還要更多些。”

蘇藺如當即停了下來,從隊伍裏點出了十個人跟在他們身邊,一路往前方的林子邊緣而去,而外頭本該覆蓋着厚雪的地面,如今已經是滿地的泥濘。

看着那些腳印,楊沫當即停下了腳步,也叫商隊之中跟着的那些人一道停了下來,再往前就不該是他們商隊管的事情了。

楊沫叫來魏叔浯,他是商隊之中除了她和蔣先生以外,最說得上話的人:“魏哥,你帶着人将我們的車和貨往林子裏牽一牽,否則太過顯眼。”

魏叔浯點了點頭,同楊沫叮囑道:“雖然你是我東家,但你也是一個女子,前方的事情就交給蘇先生他們,萬萬不要過去。”

楊沫應聲道:“我曉得。”

随後魏叔浯帶着一部分蘇藺如的人和商隊的其他人退到了林子裏,他們人數雖不算多,可那幾輛商車實在是過于顯眼,若是跟着他們在林子邊緣,只怕外頭一有人過來就能看見那些車輛。

眼看着魏叔浯他們離開,蘇藺如叫人在林子邊緣處藏匿了起來,此處雖然樹木不多,但側柏和雲杉棵棵繁盛,藏匿幾個人還是藏得住的。而他自己則往外一點點探了過去。

楊沫不準備淌這渾水,她清楚自己的底細,若是普通人還好,可那些人很可能是胡人的士兵,對上那些人,她是完全沒有什麽招架之力的,她幾步往林中退了回去,同樣藏在了離魏叔浯他們不遠的地方。

林子裏似乎一時之間又恢複了往日的靜谧。

此時已近傍晚,林中的迷霧眼看着又要逐漸升騰起來,如今已有薄薄一層覆在腳面之上。

冬日的晚上來的更早一些,在愈漸暗沉的暮色之中,有腳步和說話聲在林間響起,只是很可惜,他們說的并非漢話,楊沫他們并聽不明白。

不知他們說到了什麽,聲音突然停了下來,随着一抹清透的刀光,那些胡人的士兵轉瞬間同蘇藺如的人亂戰在了一處,蘇藺如仗着偷襲的便利,率先将對方兩個胡人斬于雲杉之下,幾乎是一個照面的功夫,對方十來個人瞬時被蘇藺如他們打散。

兩方人馬打在了一處,眼看着一個胡人的刀刃就要往唯一的女子蔣先生身上而去,蘇藺如顧不得面前的那個胡人,一腳踹到了那個就要砍到蔣先生的胡人胸前,卻見此時蔣先生一個側身,随後手中借來的官刀“叮”的一聲同那柄胡刀撞在了一處。

那人本就被蘇藺如踹了一腳,身形不穩,手中的胡刀又被蔣先生狠狠一撞,猛地便脫出了手心,刀刃順着蔣先生的力道一下将蘇藺如身後砍過來的那個胡人釘在了樹上。

蔣先生看了蘇藺如一眼:“蘇隊長不必管我。”

蘇藺如笑了一聲道:“看來是我小看蔣先生了。”

說話間,那幾個被惹惱的胡人嘴裏罵罵咧咧了幾句,猛地沖了過來。

蘇藺如他們此刻顧不得多想,只能提起官刀迎了上去。

只是這群胡人本就是被蘇藺如他們帶隊偷襲,人數上已經不及蘇藺如他們,又在山林外頭等了數十日之久,眼下已逐漸落入了下風,幾乎是一瞬間的事情,原本還有十一人之多的胡人如今只剩下了三人。

那三人背靠背圍在了一處,手中提着胡刀,警惕地看着蘇藺如,其中一人突然開口說道:“尼,讓過,我們,我們,特勤,就走。”

那人說漢話斷斷續續,蘇藺如一時沒聽明白他說的什麽。

蔣先生說道:“應當是叫我們放過他們,他們會通知他們特勤立刻撤退。”

蘇藺如依舊沒有任何放松,只瞥了蔣先生一眼:“也虧你聽得明白。”

誰知此時蔣先生突然腳下一動,手中官刀直指方才說話那人:“不對,你們少了一人,我方才便看了,你們共有十一個人,如今,就算是加上地上的那些屍體,也才不過十個人!還有一個呢!”

“你在找我?”

蘇藺如他們身後,一個胡子拉碴的胡人,一口漢話還算流利,手中的胡刀抵着一人的脖子看着他們:“你們放了我兄弟,讓我們離開這裏,我就放了這個女子!”

第 105 章 章

第 105 章

一行人推着商隊之中最後一輛貨車行在山道之上,祁連山上山道崎岖,若是尋常時候,楊沫斷不會選擇走這條路,好在商隊裏三十來個人有二十二人是行伍出身,且她帶上的商隊十來人有七八個都是學過武之人,這等事對他們來說算不上太苦的差事。

從這裏可以遠遠望見朔方城的城外,突厥的兵馬已軍臨城下,而他們此行正是為了避開突厥的軍隊。

因為時間緊張,楊沫帶上的貨物只有原定的一半之多,加上北戎心懷叵測,車裏大多都是些沒那麽值錢的布匹。

盡管如此,蔣先生依舊頗為擔憂地望着前方的山路,蘇藺如從前頭緩了下來說道:“咱們車重,只怕下山沒那麽好辦,祁連山外坡可是出了名的陡峭。”

楊沫神色平靜,從身後的包袱之中取出幾十個香袋,這是她離開朔方城時叫城中的醫館照着雲大夫的方子配的:“尋個緩坡,咱們從林子裏走,這些香袋就麻煩蘇兄分給兄弟們了。”

“車輛的夾縫之中我灑了不少藥粉,入林之前你們尋一些稻草用煙熏上一熏,如今想從塞北往草原走,只能繞這一片山脈了。”

朔方城外地勢開闊,北門外有突厥大軍虎視眈眈,東門之外的山坡多為緩坡,即便是往那裏繞行也極易被發現,他們一路從西門而出,繞到了西北方向的這一處祁連山,只要走出了這一片山脈,外頭便都是大片的平原之地。

車隊一路行到了山腰處,蔣先生他們對塞北這片土地極為熟悉,她騎着馬在隊伍最前頭,此時已經從馬上跳了下來:“再往上走便不好往下了,從此處咱們便要走林路了,各位兄弟勞累些,且打起精神,林間比起山道恐怕要更難走些。”

蔣先生無論是在商隊還是在軍中皆說得上話些,楊沫便叫她在最前面帶着人走,而她和蘇藺如在隊伍最後方斷路。

楊沫跟在商隊後邊,跟着一道下了馬,蘇藺如跟在她身側,從随身的布袋裏掏出了一個面巾,上頭似乎還有藥水的氣味,楊沫頗為疑惑。

蘇藺如說道:“祁連山多瘴林,這裏的林子每到夜裏就會起瘴氣。”

楊沫思索道:“先前從未聽過……”

蘇藺如道:“這件事情城中的老獵人,還有我們軍中巡邏的哨兵,以及将軍他們都是知曉的,只是為防範胡人,沒有告訴大部分人。”

楊沫心道也是,若是人人都知道了,那胡人帶兵從林中穿行而過,這還如何防範?

她一手接過面巾,面巾上頭藥水的氣味并不刺鼻,反倒還有一股子清香,将面巾收入布袋之中,楊沫他們一行人正式踏入了山林之中。

此處的林子極密,高大的雲杉和側柏将此處的天光遮的密不透風,所有人的視線似乎一下子便暗了許多,前幾日落下的積雪,此地林間既濘又松,所有人不得不小心的注意腳下的路。

蘇藺如的隊伍裏有一人原是巡邏兵出身,對于此地的地況很是熟悉,他跟在蔣先生身側,帶着商隊裏所有人往密林深處而去。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漸漸起霧,楊沫所在的隊伍尾端已經看不見蔣先生他們的人影了,在蘇藺如的示意下,楊沫從袋中那處了那方面巾裹在了臉上,而商隊裏其他人也都被蘇藺如的人分了那種沾了藥水的面巾。

林中的迷霧逐漸濃重了起來,霧中似乎還散着什麽奇異的香味,楊沫幾乎快要看不見前方那輛馬車的影子了。

前方隐隐傳來騷動,楊沫皺了皺眉,就聽到身側蘇藺如冷靜的聲音:“林中已開始起霧,我們的隊伍不算短,若是再往前走,恐怕會有分散的可能,大概是要原地紮營了。”

随着蘇藺如話落,隊伍果真停了下來。

軍中那二十人熟練的從商車的車輿中掏出了一塊布罩将商車都裹了起來,随後從身上掏出一個藥瓶,在所有人休息之處的周圍撒上一些,所有人都三五個聚到一起,一個接一個輪番值夜,警惕着周圍的動靜。

夜間的山林比之白日要安靜許多,稍有一些動靜就能被人聽得一清二楚。

楊沫他們此處是四個人坐在一起,身前的篝火不算大,但勉強也算能取一取暖,除了楊沫和蘇藺如,另外二人都是商隊中的人。

其中一個是一個叫羅中義的青年男子,他是羅老在塞北的家人,也在他們商隊之中做管賬的活計,為人老實,也不愛說話。

另一個是一個叫莫年的青年,年歲不算大,二十來歲,他比起羅中義則要啰嗦許多,平日裏在商隊之中便是做的同客人交涉的活計。

眼下大概是因為裹了一張藥水浸過的面巾,莫年耷拉着眉眼,很是沒精神的看了楊沫好幾眼,最後實在憋不住了說道:“東家,這面巾非得戴着嗎?難不成得戴一夜嗎?這也太憋屈了,我都快喘不過來氣兒了。”

楊沫說道:“此處瘴氣危險,若是不帶着,若是出了什麽事,恐怕沒人能來替你收尾。”

聽見這話,莫年憋屈地抱緊了自己,閉上了眼睛。

若是尋常時候便也算了,哪怕他因為吸入瘴氣倒下了,商隊也不過是多帶一個人,大不了就放在車上,但是他們這一回是往北戎而去,一路上多危險,出發之前楊沫同商隊的每一個人都耳提面命過了。

蘇藺如輕聲說道:“林将軍對塞北的情況了若指掌,月前塞北之中混進了胡人的人,将軍便叫我們這支往北戎而去,另一支隊則往此處而來。”

楊沫不解地睜眼,看向了正看着她說話的蘇藺如,實在不明白蘇藺如為何要在此時說這番話。

楊沫問道:“此話何解?”

蘇藺如道:“八十六隊的人原先在此地發現了一些腳印,只是林中本就有山狼和大蟲出沒,那些腳印壓在亂草紙上,他們只道是林中的獸類,眼下看來卻并非如此了。”

聽到蘇藺如這話,楊沫打起了精神,她自然知道蘇藺如不會平白無故的就說這話。

前幾日連綿的大雪,叫林間的大部分地面都覆上了一層厚雪,而林間的樹上更是或多或少的積着碎雪,夜風一動,便有窸窣的碎雪落到地面之上。

迷霧之中的火光朦朦胧胧,風中傳來的只有商隊衆人或輕或重的呼吸之聲。

楊沫輕聲問道:“可是有什麽異常?”

蘇藺如道:“腳步聲。”

楊沫噤聲聽去,可并未聽到什麽異常的動靜。

身側的蘇藺如已經站了起來,他的步子極輕,若不是他就在楊沫身側,楊沫還當他沒有任何動作。

只見下一刻,蘇藺如如同鷹隼一般襲入林間,腰間的刀光如同寒芒一般,晃過了楊沫的眼睛,他瞬間就消失在了迷霧之中,而前方商隊之中,也陸陸續續有拔刀的聲音響起。

趁着林間稀疏的月光,楊沫只能隐約瞧見刀刃的反光偶爾在林間響起,随後不遠處的密林之中響起了短兵相接的聲音,幾乎此處所有的人都睜開了眼睛,緊張地望着林中聲音傳來的方向。

随着一聲爆響,林中的動靜逐漸的消停了下來,過了一段時間,蘇藺如便拖着一個被五花大綁的人往他們這處走了過來,而其他的方向也隐隐傳來拖行之聲。

楊沫當即起身,皺着眉頭問道:“這些是何人?”

而不必蘇藺如解答,随着他的靠近,楊沫便知曉了他拖過來的到底是什麽人,那人穿着一身漢人的甲胄,卻編着胡人的發式,那人臉上裹着一張十分粗糙的面巾,雙目赤紅,還喘着粗氣,顯然不太正常。

而此時蘇藺如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北戎之人。”

楊沫一驚,靠近仔細打量了一番,卻遭到那胡人沖着她嘶吼地一聲,而她也看清了那人耳上确實沒有耳洞,而他甲胄裏側的衣領為青藍色,顯然是北戎軍制的服飾。

蘇藺如道:“我和隊裏的人在林中抓到了六個北戎的活口,他們個個目色赤紅,呼吸極重,顯然他們帶的面巾效果并不出衆,已中了此處的瘴氣之毒,還不知道他們派進林子裏的共有幾人。”

楊沫問道:“可還問的出來?”

蘇藺如:“恐怕很難了,我們此行帶的瘴毒的解藥并不算多,且此毒清起來要不少時間,我們沒功夫等他們好起來問出消息。”

蘇藺如沒說的是,這些人恐怕清醒過來也不會告訴他們什麽實話,他如今沒有就地處理這幾個胡人,也是擔憂這樣的夜裏,若是鮮血的味道引來了林中的野獸,如今這林中滿布迷霧,恐怕于他們來說并不是什麽好事。

而一旁的不知什麽時候睜開眼睛的莫年聽到蘇藺如的話,突然間呼吸急促了幾分,雙手緊緊拉着面上那條浸了藥水的面巾,滿目皆是緊張之色,他看向楊沫:“東家,救我!”

楊沫這才發覺,莫年臉上的面巾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他扯松了許多,如今許是緊張,他并沒有重新系緊,叫楊沫發現了端倪。

第 104 章 章

第 104 章

蘇藺如。

她早該想到是他。

先前沈書說起蘇藺如的時候,她并未問過蘇藺如投軍投去了何處,但如今想來,還能在軍中混出頭的,也就只有這朔方城的鎮塞北軍了。

再次相見時楊沫正蹲在她們商隊在塞北的庫房裏,将那些以前壓了許久的貨物從底下扒拉出來,那些前來下套的北戎人并未點貨,付了定金,留下玉牌就走了。

只是這幾個庫房裏繁雜的貨物太多,又太久沒有歸整,那會兒她正搞得灰頭土臉的,還沒有将想找的東西全部找出來,卻突然聽見庫房的門被人一腳踹開,大門一下打開,揚起一地的灰塵。

楊沫乍一回頭,就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庫房門前,手裏還提着一個個子不大的小孩兒,正在他手裏拼命掙紮,聲音還有些耳熟:“你放開我!我才不是賊呢!我是來找我家大人的!”

随後是另一道熟悉的聲音:“你不是賊難道我是賊嗎?”

随後楊沫就看見小八方被蘇藺如抓在手裏,正對着他拳打腳踢的樣子,只可惜小八方手太短了,蘇藺如将他的領子一把拉開,就足以叫八方夠不着他了。如果楊沫不加以阻止的話,恐怕他們還不知道要鬧到什麽時候。

楊沫疑惑開口道:“蘇……藺如?蘇公子?你怎麽會在這裏?”

蘇藺如嘆了一口氣,放開了小八方,還遭他踩了一腳,好在他也不準備跟一個小屁孩兒計較:“你如今該叫我蘇隊長,任鎮塞北軍八十五隊隊長。”

鎮塞北軍的隊制同其他幾個邊防的軍隊不同,鎮塞北軍有一支軍隊,百人一隊,共有百隊,這些小隊的隊長便是尋常軍隊的百戶,只是與他們不同的是,這個總計萬人的軍隊通常被林小将軍用在戰場上各種意想不到的地方,他們的編制也不在尋常軍隊的編制中,但訓練時通常都是大家一道的。

“我奉林将軍之命,前來同楊老板報道,從今日起,我便是楊老板這只商隊一個普通的護衛了,跟着我們一道出關的便是我八十五隊的隊員,我從其中挑了二十人。”

楊沫确實沒想到這個人竟然是蘇藺如,楊沫沉思了片刻道:“二十人,可替我商隊中原本雇下的镖師和運貨的夥計。”

“出關?”

小八方的聲音響起時,楊沫才察覺到小八方還在這裏沒有離開,小八方眨了眨他那雙好奇的眼睛問道:“姑娘你們要出關?那大人呢,大人也同你一道嗎?”

提起沈書,楊沫驟然想起他那個不明不白的道別:“沈書沒有回去京城嗎?”

八方搖了搖頭:“洛大哥将我送來這裏的,說讓我在這裏等大人回來。”

聞言楊沫皺起了眉頭,她想起了先前兩回看見的沈書手裏的那幾封信,原先她還以為那是鴻胪寺送來催他回京的,只是眼下看來,事實并非如此。

且看小八方的狀态,他甚至不知道他家大人如今去了何處。

小八方看着楊沫,可憐兮兮的問道:“姑娘,我能同你們一道出關嗎?”

楊沫毫不留情的拒絕了他:“你可以留在将軍府或是校場等他,衛鶴會同你一道等,哦,衛鶴是你家先生還沒有收進門的徒弟。”

眼見着八方還想求情,楊沫索性不歸整此處庫房了,帶着他們兩個回了校場——如今衛鶴和蔣先生閑下來時都會在那裏。

小八方被楊沫強行留在了衛鶴和秦将軍那裏,秦将軍顯然很高興有一個比衛鶴年紀小的,還沒有經過調教的小孩兒過去,只是很可惜的是,這小孩兒同樣經過了沈書的荼毒,如今也不願拜別人為師。

而蔣先生和蘇藺如則跟着楊沫站到了校場的最邊上。

此處雖然同樣位于校場之中,但距離秦肖他們所在的校演臺有着一段不短的距離,訓練場上将士們嘈雜的聲音将他們此處的讨論聲完全蓋了過去。

蔣先生仔細打量了一眼蘇藺如道:“這就是林珏說的那位能文能武的隊長?”

“聽聞你們小隊先前被林珏派出去了?”

蘇藺如看着楊沫笑了笑道:“也不是什麽不能說的事,如果楊姑娘願意同我講一講你和沈書之間的事。”

楊沫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蘇藺如道:“罷了罷了,将軍喚我們去打聽北戎那處的消息了,若不是前幾日大雪,我們年前便能回來了。”

楊沫手指按着衣袖,輕輕揉搓:“北戎,什麽消息?”

蘇藺如道:“聽說北戎的紮倫可汗并不在王庭,但也不在草原的那幾支部隊裏,他和北戎那位頗有野心的年輕可汗是一母所生。”

紮倫可汗,便是北戎察合大可汗的親弟弟。

楊沫想起了先前在新音坊看見的那個北戎青年。

“那人可是膚白,喜帶銀飾,編發,長至腰際,耳後還有一處疤痕?”

蘇藺如一愣:“你怎知……?”

楊沫輕聲道:“恐怕這次在老于那處指定要我們商隊送貨的人,就是這位紮倫可汗的人,說不準就是這位紮倫可汗本人。”

蔣先生道:“他們指定要我們商隊,恐怕對我們商隊的人多少會有些了解,要換人,并不是那麽容易的,我本就想着等蘇隊長一到便與你們一道說,昨日老于托人傳信了。”

楊沫驚道:“發生了何事?”

蔣先生從腰間掏出一塊玉牌,玉牌的做工不算精細,甚至比起塞北玉雕師傅手裏的那些玉牌,可以稱得上是有些粗鄙,只是玉牌用料極好,上頭刻着“北,鐵勒部”四字。

而鐵勒部,即為北戎的王族部落。

蔣先生說道:“老于帶着人那天第二日就裝作商隊的樣子拿着那塊牌子出關去了草原,被北戎的人馬攔在了草原之上。”

很顯然,就如同方才蔣先生所說,北戎人指明要楊沫的商隊前去喀玉城,自然是對他們商隊有哪些人是有所了解的。

楊沫看向蔣先生:“看來即便将軍不攔着我們,這回北戎也是有備而來,将軍可有說,何時能出關?”

“你們果真要出關?”

還沒等蔣先生說話,楊沫的身後突然有人出聲,她轉頭看去,就瞧見衛鶴同小八方一道過來了,他皺着眉頭,滿臉都是不贊同之意。

衛鶴緊緊盯着楊沫,頗有些為難,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沈大人離開之前交代的那種要緊的事情,應該算吧,畢竟這都要出關了,一個姑娘家,跑去那等滿是蠻橫草原人的地界,該有多危險?

衛鶴道:“外頭那般危險,為何要出關?”

蘇藺如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幾眼衛鶴,随後聽見楊沫自然的說道:“我是商人,出關自是為了做生意。”

衛鶴立刻道:“可沈大人還未回來!”

随後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麽,當即捂住了自己的嘴。楊沫見狀眯了眯眼,她總覺得衛鶴這小子跟着沈書不知道瞞了她什麽事情。

“沈書同你說了什麽?”

衛鶴道:“什麽也沒有說!”

大概是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若是被拆穿了,他恐怕這輩子都別想拜沈書當他武藝的教習師傅,衛鶴立刻轉身往自己往日裏避之不及的秦肖那處跑去,還順帶拉走了八方,似乎這短短一小段時間裏,這倆人已經混的很熟了。

楊沫看着那二人狼狽逃竄的背影,總覺得自己像是忽略了些什麽。

蘇藺如突然開口道:“再等兩日,是最好的出關時間,每年的元月初五,北戎王庭的人會離開喀玉城,回到草原的牙帳祭其先祖,于十五回到王庭,在那日入草原,無論你是不是外來客,草原人都會有所寬待。”

楊沫将那倆人的事情暫時放到一邊,轉頭問道:“那豈非有十二日的時間可作準備?”

蔣先生接過了蘇藺如的話頭:“并非,我明白蘇隊長的意思了,我們要盡量在初五或初六過關,那十日是我們的機會,全身而退的機會。”

楊沫當即明白了蔣先生的意思,可若是如此,他們的時間就十分緊張了。

就在此時,專屬于鎮塞北軍的戰鼓響起,外頭的城牆之上傳來,戰場的號角聲在他們耳邊響起,城北的烽火臺上已經燃起了焰火,校場裏所有訓練的士兵一致地往那處看了過去,早已混進士兵當中的林珏,以及校演臺上的秦将軍一道沉着面容往外頭趕去。

蘇藺如毫不猶豫地跟着林小将軍一道往外跑去,楊沫同蔣先生對視了一眼,随即也放下他們方才還在讨論的事情,一道往外跑去。

而留在此處的周将軍将那些略顯慌亂的士兵安撫下來。

此刻的城牆之上,林珏已穿上了他将軍專屬的甲胄,同秦肖一道站在城牆之上,往外頭看去,楊沫和蔣先生,以及蘇藺如站在城牆的角落。

朔方城外遙遠的地方,屬于胡兵的馬蹄聲在草原之上紛至沓來,蹄下塵煙四起,而他們此處只能遙遙望見一點隐秘的煙塵。

傳訊的訊兵正跪在林珏和周将軍面前,滿臉沉痛地彙報着前方的軍情:“将軍,來的是突厥的軍隊,預估大約有十萬人衆,我們的人被那突厥的蠻子斬殺殆盡,只有我一個人從巡地逃出前來彙報。”

林珏不複先前嘻嘻哈哈的樣子,沉着一張臉同那訊兵說道:“我知道了,等此戰結束,我會叫人去前方将我們同胞的屍骨帶回來。”

随後他回頭望了一眼蔣先生的方向,眼神深的如同黢黑的海底,卻只轉頭同秦将軍說道:“突厥此襲,恐怕是因為京中那樁刺殺的案子,那位使者恐怕将此事完全扣在了我們大周的頭上。”

“如今我們城中還有八萬的将士,等周将軍點兵前來,先叫他們火油準備。”

而楊沫,不再聽林珏同秦将軍安排戰事,她拉着蘇藺如和蔣先生走下了城牆,他們有他們自己的戰場,此事始于北戎,自然也要在北戎終結。

無論她們手上的商貨齊與不齊,她們今日,就要從塞北出發。

城下的普通百姓,所有聽到號角之聲的人都從屋中走了出來,或老或少,每個人都沉着一張臉望着城牆的方向,他們眼中有着信任,也有着難過。

所有人都知道,戰事起了。

第 103 章 章

第 103 章

楊沫被人拉着走進了校場的合院,前面人的步子才一點點緩了下來,冷風迎面吹在她的臉上,吹的她本就不算清醒的腦子更漲了。

她立刻原地蹲了下來,拉的她前面那個青年也跟着停了下來,沈書轉過身,看着身前這個不願再走的小無賴,原本頗有些淡然的眉眼之間似乎也一點一點染上了醉意。

沈書一把将她拉了起來,楊沫手中的枝條不知什麽時候丢去了哪裏,她空着的那只手被人完全握在手心,沈書将人拉着坐到了廊亭的邊上,那壇酒被沈書接了過去,一手将酒壇的木塞拔開,仰頭就倒了一口酒,轉頭時便看見楊沫睜着一雙茫然的眼睛正看着他。

沈書苦笑道:“阿沫,別這樣看我,就算是我,有時候也需要一點勇氣。”

楊沫撇開了眼神,不再看他,視線落到了院中那顆巨大的歪脖子雪松上,不知什麽時候,天空飄起了雪花,在那顆還帶着綠意的雪松上落下了星星點點的白。

楊沫突然開口說道:“沈書,你知道嗎,你的父親當年其實是願意出錢替我将我阿娘下葬的。”

沈書一怔,盯着楊沫看着庭中出神的側臉,手中緊握着的拳不自覺的松開,原本藏在其中的木塞落到了地上,沒有發出一絲的聲響。

楊沫笑了一聲道:“但是我拒絕了。”

“你的父親是個很有遠見的人。”

似乎是因為說起了父親,沈書面上的神色顯得冷淡了許多。只是此刻的楊沫并未看他,她原來其實并不想說起這件事,但也許是因為一起經歷了許多,也可能只是因為今夜的這場雪,叫她突然想起了當年第一次看見沈書父親的時候。

“他雖然是青州的首富,但是奇異的,他似乎能理解像我們這樣的人到底經歷的是什麽樣的生活,他叫我去好好地将阿娘安葬,可他也問我,你要這樣一輩子拜托別人而活嗎?”

楊沫突然轉頭看向沈書,他眉眼之間的霜雪之意越發濃重,整個人近乎漠然的聽着她口中描述的那個,關于沈書的父親。

楊沫道:“他說,你是鷹,你終究是要翺翔于天際的,你沒有辦法被一只麻雀捆住翅膀,困在青州那個小小的天地之間,他說,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沈書,你看,他說的終究是對的。”

“他叫我不要再去找你了。”

“哐當”一聲,放在一旁的酒壇被沈書一把揮倒,沈書拉着楊沫的手腕,似是霜雪終于在這片天地之間爆發,他眼中隐隐透着赤紅色的血絲。

天旋地轉之間,她整個人被帶入了一個溫熱的懷抱之中,她的手腕依舊被人扣着,後腰處被另一只手緊緊地按着,沈書的腦袋埋在她的脖頸之間,夜風吹動他的發絲,叫她脖頸處無端的癢了幾分。

沈書道:“你想走?”

楊沫頓了頓,微微掙紮了一番,卻察覺到沈書的手越發緊了:“沈書,你先放開。”

沈書将自己的臉埋的更深了幾分:“我不要。”

感受到脖頸之間越發灼熱的氣息,楊沫只好說道:“沈書,我拒絕了他。”

感覺到身前的人放在自己後腰處的手似乎微微松了幾分,楊沫剛想擡手将他推開,卻聽到耳邊沈書突然的笑聲,最初只是悶悶的幾聲,後來卻越發張揚。

她的手才推在沈書的腰間,楊沫就感受到了身後不輕不重的壓迫感,連帶着沈書身上越發滾燙的熱意都逐漸透過衣衫,纏繞在了她的手心之上,她有些分不清那是身體之中後知後覺襲來的酒勁還是沈書身上的熱意,叫她微微的蜷起手指。

沈書道:“阿沫,先聽我說完。”

楊沫擡起了臉,望着外頭越來越大的雪,不再說話。

“最初的時候,我只是後悔,後悔當時即便沒有想明白也不應該……後來你不見了,我去找了藺如,可就連他都不知道你去了哪裏,我問了你身邊的所有人,他們都說,似乎那個冬日,那一場大雪之後,你就從人間憑空蒸發了。”

“我去了你家,那個小院子,我看見了伯母的靈位,可我當時,甚至什麽都沒來得及做。”

耳邊的聲音越發的沉痛,也越發的缥缈:“我還去了你的小屋子,我在裏面找到了幾只東倒西歪的小稻草貓,和你最初送我的那只很像,比那只紮的還要好些,我從那時才明白,我為什麽要找你,為什麽尋到了那間院子,為什麽僅僅只是看着你扔下不再需要的東西,都會難過的站不起身。”

滾燙的液滴不知從何處落下,落在了楊沫的脖頸處,順着曲線滑進了鎖骨深處,燙的楊沫微微一愣,回過神來,而她卻一時反應不過來沈書方才說了什麽。

沈書接着說道:“阿沫,對你的感情,我從未淡去,即便是你拒絕了我那麽多次,可我還是想試試,想在你旁邊,即便是你沒有拒絕我父親,我也不想放你離開。”

此處的廊亭之中突然寂靜了下來,院中突起的寒風将積在雪松之上的碎雪吹落,過了許久,沈書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如果你願意,能不能,回應我,哪怕,只有一點點。”

沈書微微放松了按着她後腰的手,擡起了臉,勾人的視線在楊沫臉上流連,他松開了扣着楊沫手腕的左手,輕輕按住了她的唇角,如同信徒一般将自己的吻虔誠地按在了楊沫的唇角。

廊亭中的風似乎驟然響了起來,在楊沫的耳邊不停地喧嚣,似乎在叫嚷着什麽模糊不清的事情,她茫然地看着沈書微微合上的雙眼,他的眼尾微微泛紅,兩人此時的距離如此之近,她甚至能感受到那對眼睫輕輕地顫抖,掃在她的臉上。

可她依舊不明白,不明白此時的自己真的是清醒着嗎,還是如在夢中,亦或只是她酒後的臆想,而她此刻做下的決定,亦是真實的嗎,或是只是她酒後被沖昏了腦袋?亦或是此刻在廊亭之中逐漸彌散開來的醇香酒味叫她分不清真實和虛幻?

有一滴苦澀的液體從那人的臉上劃過,在二人相貼的縫隙處一點點暈開,帶着冰涼的苦意,如同塞北最烈的酒那般,似乎帶着濃烈的餘韻。

一直放在她後腰上的手突然松開,而按在她唇上的另一只手也像突然失去了力氣一般,站在她身前的青年似是十分頹喪地退了半步,眼睫垂下,不知看着何處。

楊沫總覺得此時的自己應該說些什麽,可她的思緒就像是被這漫天的雪花堵住一般,只能茫然地注視着沈書:“我……”

沈書開口打斷了她:“楊沫,我該走了。”

楊沫微微愣神,她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從沈書口中聽到自己的全名了,所以,沈書,是要離開了嗎?

她只覺得自己的腦中越發暈眩,就連說話,似乎都有些說不利索了:“你,你說什麽?”

沈書擡起雙眼,冷風從二人之間的那處空隙之中一溜而過,他眼尾的紅痕似是淡了許多,就連看着她的眼神裏都透着些許的清冷之色。

靜默了片刻,沈書冷靜的聲音響起:“我今日,本該是同你告別的。”

沈書又退了一步,聲音波瀾不驚:“楊沫,我本就是鴻胪寺少卿,我還有屬于我的職責,所以,我該走了。”

頭暈越發的明顯,楊沫只下意識的往前走了半步:“沈書,你……”

那天夜裏,楊沫最後的記憶便是庭中的風雪越發的大,隐約之中,她似乎還聽到了松枝被積雪壓垮的聲音,還有沈書越發模糊不清的背影。

以及,不知道是不是存在于她幻想之中的那句:“等我回來。”

塞北的酒如此濃烈,濃烈到她關于昨晚的所有記憶都停在了那兩句話上,她甚至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回的将軍府的小院,她起來的時候甚至還是昨天的那身衣服,鞋子被整齊的放在了床邊,而往常總會在早上等在她門外的沈書已不見了蹤影。

那晚的記憶,似乎并不是幻覺,可她還特意去校場看過,卻并未看見印象裏那根斷掉的松枝,也不曾在那顆歪脖子雪松上看到任何斷裂的痕跡。

而酒後清醒過來的她,似乎隐約意識到,她昨晚上差一點就要做下的決定,并不是什麽被酒沖昏頭腦以後想做的。

那天之後,衛鶴還抱怨過,說沈先生怎麽一個人就離開了,似乎就連洛六都沒帶着一道離開,好歹也把他帶上啊。

楊沫沒有回應他關于沈書的事情,只是同他說,如果他是認真的想學武藝,塞北的軍營裏就有不少好手,他們平日裏可沒少調教那些新入營的毛頭小子。

只是衛鶴好像在那晚受了秦肖不少摧殘,聽見她這話,打了一個激靈就立刻十分果斷地拒絕了她。

那天晚上的雪一直連下了三四日,因着這場連着幾日的大雪,大部分的道路都積了厚厚的一層雪,楊沫本想着年後出關的心思也被這場大雪斷了個幹淨。

直到正月初三的早上,雪才終于停了下來,而原本家在塞北的許多将士也都在這一日回到了校場。

而一直到初五,朔方城中的雪已融了大半,她也終于看見了林小将軍口中那個很有本事,她也許認識的那個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