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章

第 102 章

幾乎是轉眼,便到了除夕的日子,今日就連還留在校場的将士,都不再訓練了,好些人跟在元嬸旁邊,笨手笨腳地包着餃子。

校場人多,光靠元嬸一個人,這麽多的将士恐怕吃不盡興。

楊沫同蔣先生帶着寧氏酒鋪的夥計,将前幾日早已定下的酒送進了校場。

酉時末,幾個壯碩的漢子就熟練的将他們平日飯堂的桌子擡到了空曠的校場上,幾個年輕的小子不知從哪裏尋來了許多幹柴,堆到了旁邊的空地上,沒一會兒,在冬日早已昏沉下來的暮色之中,幾堆篝火便在校場之中燃了起來。

沒一會兒,元嬸和林叔,以及跟着的楊沫和蔣先生,就擡着幾鍋子的餃子放到了那張被将士們拼起來的巨大的桌子上,還有一只只的整雞和烤全羊,以及烤的酥脆的整豬,都被端上了桌,或是架到了篝火之上。

而沈書跟着林珏和周将軍從合院之中走出來時,校場上的将士早已經接過元嬸的餃子,就着寧氏的好酒吃了好些了,就連楊沫和蔣先生都給對方的碗裏倒着酒。

蔣先生笑着說道:“今日大多都是烈酒,你且少喝些。”

楊沫趁機又給蔣先生倒滿一晚,原本白皙的臉上已經泛起了紅暈:“我雖不能喝,可先生可以多喝些,往後就別惦記我的那幾壇子酒了。”

蔣先生啧了一聲:“你還惦記着你那一壇?”

楊沫歪着腦袋看了蔣先生好幾眼,她雖然今日喝了酒,可不代表她已經忘記了前幾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正當此時,楊沫身邊坐下了一個穿着深色衣裳的青年,楊沫轉頭看去,就看到沈書正勾着唇,一把拿過了桌邊不遠處的酒壇,替自己倒了一碗。

沈書将碗中酒一口飲盡,随後轉頭看向楊沫道:“我說過,你想喝酒,我陪你喝。”

楊沫将腦袋轉了回去,端起了自己的碗,輕輕地哼了一聲,卻沒有說什麽反駁的話語。

而他們身前,一個滿臉通紅的青年,這會兒身上的短打被扒下來一半,指着楊沫身側的蔣先生道:“老蔣,我以前打不過你我認了,如今你都離開塞北軍這麽久了,我不信如今我還打不過你,起來!咱們打一架,誰輸了誰幹一個!”

大概是酒勁沖頭,平日裏還稍顯穩重的蔣先生一把放下自己的酒碗,笑了笑:“來就來,你要是輸了可別像以前那樣躲回房裏哭鼻子。”

青年道:“今個兒咱就不比劃那些刀劍了,就來,怎麽樣!”

回應他的是蔣先生毫不留情的迎面一拳,青年當即退了一步,拿着拳頭硬接了蔣先生這一拳,誰承想蔣先生手上只是虛晃一槍,她趁着青年往後退的那步一腳就橫掃在了他前頭支撐着身體,但還沒完全站穩的腿上,青年一下子便摔在了地上,伴随着校場裏滿堂的笑聲,把青年氣的立馬從地上爬了起來,通紅着一張臉道:“剛剛不算,再來再來!”

兩個人在漫天的星光和除夕的寒風之中,一拳一腳打的熱火朝天,而這群莽漢的領頭上司林珏卻絲毫沒有要阻止的意思,甚至還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看的興起。

楊沫緊緊盯着那二人的身影,她雖然看不懂,但不妨礙她跟着圍觀的将士一道起哄。

就在蔣先生又一次将那個青年一腳絆翻時,楊沫聽到身邊沈書近在咫尺的聲音:“阿沫,似乎很喜歡這樣的日子?”

楊沫捧着酒碗仔細地看了看沈書的眼睛,随後說道:“我自然喜歡,這裏沒有階級,沒有權勢,也沒有勾心鬥角,所有人只是單純的相處……”

她仔細想了想,肯定道:“我很喜歡。”

身旁的人沉默了許久,随後說道:“京城裏遍地是權貴,所有人看重的都是階級,即便是最角落的地方都充斥着勾心鬥角,可是阿沫,即便是這樣的泥淖裏,我也忍不住想拉着你,同我一起……”

沉淪……

楊沫立刻轉過頭去瞪着沈書,随後看見沈書原本深邃的眼瞳裏盛滿了溫柔,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她,似乎整個世界都是她的倒影,她忍不住說道:“沈書,我覺得你變了……”

沈書失笑道:“我如何變了?”

楊沫立刻回道:“我覺得你變得厚臉皮了。”

聞言,沈書沒有回答,只是将手心朝上攤開,沖着她伸了出來,此時的楊沫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盯着沈書攤在她面前的手掌半晌,随後将一碗盛滿的酒放到了沈書的手上。

酒液從瓷碗的邊緣溢出,滴在沈書溫熱的手心之上,在楊沫還沒來得及反應之前,她方才拿起酒碗的那之後被人拉住,随後十指交扣,沁涼的酒液從兩人手之間的夾縫中漏了出來,而那碗她放在沈書手上的酒碗已經被人重新放在了桌面上。

楊沫對着二人交握的手看了半晌,掙了掙,随後聽見身側人說道:“既然你都說了我臉皮變厚了,我自然要厚給你看看。”

楊沫将自己原本拿在手上的酒碗仔細放在桌上,用另一只手捏住了沈書骨節分明的手指,試圖一根根地拉開他的手,還認真的同他說道:“可是你影響我了。”

她擡頭的瞬間,看見沈書那張如刀刻般的俊臉近在咫尺,那雙勾人的眼睛裏的她一下子放大了好多倍,楊沫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們二人交握的手就被人打開,楊沫的手腕被人拉起,她猝不及防之下,一下子跌跌撞撞了好幾步,随後她被安放在了蔣先生原來的位置,而他們二人的中間,橫插了一個林小将軍。

林珏眯了眯眼睛,打量了一番沈書道:“沈大人,這可還是在校場,你即便再忍不住,也不能當着我的面欺負我家妹子。”

沈書的手被人一下子打開,愣了片刻,随後偏頭笑着說道:“林将軍的意思是,不當着你的面,便可以了。”

“那也不成!”

“哐”的一聲,方才被沈書放在桌案上的那碗酒被林珏擺到了沈書的面前,而林珏手中正拎着一壇子酒說道:“喝!你今日若是能将我喝倒,說不準我就認下你這個妹夫了!”

沈書笑了一聲,聲音裏似乎也帶着鈎子:“這個……不夠意思,”他将面前酒碗裏的酒一飲而盡,随後從旁邊又拎了一壇子還未開封的酒過來,“你要同我喝,不如用這個。”

林珏大笑了一聲道:“夠意思,那我今天就跟你喝個夠!”

楊沫不過又小小的抿了一口酒,一眼不看,身旁兩個青年就拿着兩個不小的酒壇子對拼了起來,一點也不像沈書,她心道。

不過也無妨,看着逐漸往林小将軍和沈大人身旁聚起來的塞北軍将士,楊沫心道,橫豎今日是除夕,就讓這些許久不碰酒的人一次喝個痛快。

楊沫轉過頭又替自己倒了一碗,轉頭就看見衛鶴蹲在自己身邊,捧着一只空碗,滿臉通紅,可憐兮兮地看着自己。

看見楊沫終于關注到了他,衛鶴又湊近了一點道:“小沫~沒有餃子了……”

楊沫:“……”

還不等楊沫回他,秦肖已經一把拉着衛鶴的後領拽到了旁邊正在劃酒拳的一堆漢子裏:“衛小少爺,你一個男人,怎的跟個娘們兒似的,別躲!”

秦肖猛地将一壇酒放在了衛鶴跟前,酒壇子還未放穩,他們面前的桌子就震了一震,随後整個從中間裂開,一只腳橫在桌子中間,俨然就是将桌子踹成兩半的罪魁禍首。

罪魁禍首蔣先生哈哈大笑了一聲道:“你們要兩個人同我打也成,不過我尋個幫手不過分吧?”

新加進戰局的另一個青年雖然也站着,但看他的眼神顯然也不是很清醒的樣子了,原來那個青年道:“自然可以。”

就在他以為蔣先生會叫秦校尉或是林将軍之時,蔣先生一把抓住了桌子碎開之後蹲在一邊捧着酒碗的楊沫,楊沫手裏的酒碗“哐當”一聲摔在地上不知變成了幾瓣,而她的手裏被塞進一根不粗的樹枝。

原來那個青年方承衛愣了愣,随後氣急敗壞道:“你使詐,你怎麽能叫小沫來呢,小沫連武都不會,你分明就是要叫我們縮手縮腳不敢打!”

蔣先生道:“你怕什麽,有我在,你以為你傷的到小沫?”

方承衛道:“我怕什麽?!打就打。”

蔣先生拉着楊沫的手腕同她叮囑:“你不要怕,放開手腳随便打,看見什麽地方就打什麽地方,我會護着你的,那兩人老方還好說,另個小夥,一個新兵蛋子罷了,我們兩個打他們綽綽有餘了。”

楊沫愣愣地點了點頭,随後就看見方承衛腳下幾步往楊沫抓來,試圖将她拖出戰局,楊沫下意識地揮起手中的樹枝,“啪”的一聲打在了老方的手背上,老方龇牙咧嘴地收起了手,随後一臉委屈地看着楊沫道:“小沫,怎麽連你也……?”

不等他說完,不知什麽時候不見的蔣先生突然出現在方承衛身後,毫不留情的一腳踹在了他的嬌臀上,叫他踉跄幾步之後一下摔在地上,摔了個狗啃泥,楊沫還下意識的往旁邊退了幾步。

在蔣先生下一記過來之前,方承衛雙手撐地一個打挺就要站起來之時,那個同方承衛一道的小夥莽莽撞撞的向着蔣先生沖了過來,正好同剛站起來的方承衛撞上,好在蔣先生還拉了老方一把,否則他又要同那個小夥一樣,再一次摔個狗啃泥。

老方一彎身拽過蔣先生拉着他衣領的手就要給他得逞來個過肩摔時,楊沫往前一步,手中的樹枝又“啪”的一聲打在了老方的胳膊上,叫他下意識的手上一縮,露出了個破綻,而蔣先生趁此機會拉住老方的手腕反手給了他一個過肩摔。

老方愣愣的躺在地上許久沒有回過神來,不知過了多久,校場上才響起他幾位郁憤的一聲:“老蔣!你給我等着!”

随後脖子一歪,躺在原地睡了過去。

而此時的楊沫,一只手裏拎着一壇酒,另一只手裏還拿着那根蔣先生遞給她的樹枝,手腕還被人牽着走在合院的廊道上。

他們的身後,一地狼藉。

就連林珏如今都趴在桌上一副不省人事的樣子。

更夫的梆子聲從不遠處的街道口傳來,風中傳來更夫帶着口音的聲音,如今似乎已過了亥時。

第 101 章 章

第 101 章

當楊沫二人跟着林小将軍從書房出來再次回到校演場旁邊時,沈書和秦肖二人的打鬥已經停了下來,反倒是衛鶴,不知什麽原因被人扯上了臺子,手忙腳亂地抵擋着對面一個兵丁的拳打腳踢。

臺子下邊,沈書和秦肖二人都換了一身衣服,秦肖的顴骨處還有輕微的淤傷,只不過他似乎絲毫不在意,扯着冷着一張臉的沈書正說着話,面上也完全沒有方才初見沈書時一副看不慣他的樣子了。

秦肖比起沈書稍矮,他這會兒正搭着沈書的肩膀道:“你小子,本事不錯啊,能把我逼成這樣的,除了我們兩位将軍,這軍中就沒別人了。”

沈書掃了一眼秦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微微側開一步道:“秦将軍可還有事?”

秦肖道:“你可願到我軍中來,把你那勞什子文官的那個職位給辭了,我管叫你在軍中也有個不低的職位,就算比不上二位将軍,我這等校尉的職務總還是能讨一個的,你這一身本事,在朝裏和那些人鬥嘴皮子實在是浪費了。”

沈書道:“多謝秦将軍擡愛,在下尚還沒有要辭官的打算……不知林将軍帶着阿沫……”

秦肖打斷了沈書道:“你別着急拒絕啊,你看你還喜歡我們家小沫,你若是來了軍中,豈不是近水樓臺先得月?”

楊沫:原先她還是衆人疼愛的小妹妹,怎麽一個轉身的功夫她就成了吊人入伍的誘餌了?

林珏打斷了秦肖:“誰是你家妹妹,你可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秦肖回頭一看,就看見林珏帶着楊沫他們過來了,當即扯開一張笑臉說道:“老林你也沒跟我說沈大人的身手這般俊俏啊,你先前沒把他拉進軍中可真是浪費了。”

林珏嗤道:“你在這軍中尋一個除了将軍之外比鴻胪寺少卿職位要高的位置來?你可得了吧,老秦。”

沒成想秦肖果真認真思考了一番道:“我覺得陛下封沈大人一個忠武将軍也是做得的。”

林珏:“……”

另一邊沈書看見楊沫跟着林珏從合院中出來,面上的神色都柔和了幾分,楊沫看着他道:“沒想到沈大人的身手竟能同秦将軍打個來回,那原先在山上……”

沈書打斷了她:“阿沫你也知道,山中餓狼沒有人性,如何同将軍相比,秦将軍方才也是讓我一番,否則以秦将軍的身手,又怎麽會與我打個平手?”

楊沫神色平靜地看着他,也不知道信是沒信。

這會兒被衆人晾在臺子上,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兵打的還不了手的衛鶴已經扒拉在了校演臺的木欄上,有氣無力地呼喚:“沈……先生,我不打了……放我下去……楊姑娘,救我……”

衛鶴身後的那個小兵有些為難地停下了手,從入伍之後,他大概就很少見到像這般柔弱的富家公子了吧。

楊沫看着衛鶴道:“衛公子不是要學武藝?這般訓練都招架不住還怎麽學?”

衛鶴可憐兮兮道:“咱們不能慢慢來嗎?先生……”

楊沫他們在軍中的校場待了一整日。

實在是秦将軍看着沈書這樣一個他眼中的好苗子,結果卻同那幫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一道做了文官,心痛不已,愣是拉着他帶着軍中那些個毛小子一道訓練,林将軍在處理完合院書房之內的文書之後也一道混進了訓練場中,就連蔣先生在看了半日之後,也忍不住手癢挑了幾個熟人開始打架,仍站在校演臺旁的便只有楊沫衛鶴,和一直沒怎麽說話的周将軍了。

楊沫同周将軍不算熟,周将軍雖然在塞北待了不少年,但他一直是屬于少言寡語的那個類型,往日同楊沫碰見時也僅僅是點頭之交,好在衛鶴這人算是個自來熟,還話多,不至于叫這個角落陷入尴尬之地。

衛鶴道:“楊姑娘,你看沈大人這般看重你,你要不替我同他說一說,他能和那個什麽秦将軍打成平手,身手這麽好,不收徒弟實在是浪費了,且他是文官,一定是有什麽循序漸進的好法子的。”

楊沫轉頭對上了衛鶴殷切的目光:“你什麽時候和秦将軍學的一個風格了?”

衛鶴:“我覺得秦将軍說的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

許是因為除夕漸近的原因,這幾日林珏往将軍府跑的次數多了些,不過也可能是因為蔣先生不再往外頭跑了的原因。

林管家和元嬸這幾日忙着打點将軍府上下,還要将除夕夜和年節的物件一并送去校場,幾乎是忙的腳不沾地,楊沫和蔣先生也跟着跑了好幾趟。

這已經是将軍府的習慣了,只要今年元日是在塞北過的,每一回幾乎都是同校場裏的兄弟們一道過的年,軍隊裏的兄弟大部分都沒法回家過年,也不能叫人家同往日一樣,所以每年這個時候,除夕和元日的夜宴都是全軍一道過的。

今年楊沫回來的晚了些,好些東西元嬸已經托人采買回府上了,她們如今只需要将那些東西挂在校場的各個地方,包括但不限于各式的燈籠,年節用的紅燭,以及年後祈福典儀要用上的祭禮。

楊沫手裏捧着一疊空白的紅色對聯,穿過校場的合院,來到了校演臺上,将正拉着沈書對練的秦肖喊住:“秦将軍,可否将沈大人且借我一借?”

這幾日她都習慣了,若是有事要找沈書,必是在校場裏,即便他們回到将軍府上過夜,第二日秦肖定然準時出現拉着沈書回到校場。

秦肖收起長刀,笑看了她一眼:“小沫呀,今年先生還未回來嗎?”

楊沫搖了搖頭:“先生先前給将軍寫過信了,年前大概是回不來了,興許年後吧。”

“成,我等下午再來找老沈。”

沈書沒有理會秦肖,反倒是看着捧着對聯的楊沫,眼中漸漸蘊起了笑意。

楊沫被他看的只覺有一陣麻意從後背蹿到了脖頸,她愣是忍住想退一步的想法道:“今年是先生不曾回來,才叫你占了這個便宜,快來。”

說完,楊沫帶着沈書往合院中将軍的書房而去,将軍該處理的文書早在前幾日都處理完了,這幾日他幾乎沒有進過書房。

兩人順着廊道往裏頭走去,大概是因着年節的緣故,這幾日校場裏平白熱鬧了幾分,明明也沒有比往日多出幾個人來,即便是此刻走在無人的長廊處,他們都能聽見校場裏将士的笑鬧聲。

楊沫聽着後頭那人不輕不重的幾聲腳步聲,莫名覺着安心了許多,兩人即便是這般一言不發的走在廊道上,似乎也有一種歲月靜好的意味。

楊沫的心漸漸地靜了下來,卻突然聽見身後那人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阿沫如今,似乎已放下了過去的心結……那你,可有重新将我放回心上?”

楊沫驟然停了下來,明亮的眸光狠狠地掃了一眼身側那人,卻管不住臉上的紅暈逐漸往後耳根處爬去,她轉身加快了腳步,往将軍的書房裏走去,可胸中的心跳聲卻又亂了。

剛走到書房的房門外,身後的腳步聲卻突然停了下來,随後楊沫聽見頭上的屋檐處傳來若有若無的瓦片翻動聲,沈書順手從一旁的寒松旁邊薅了幾根松針下來,毫不猶豫地往發出動靜的那一處甩了過去。

一個人影從合院的屋檐上面翻了下來,随後楊沫就見到許久不曾看見的洛六落在了地上,同沈書行了一禮:“大人。”

沈書冷淡地掃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嫌棄他擾人興致:“你這幾個月在外頭,連藏都藏不好了?”

洛六一怔,随後愧疚地垂下了腦袋,從袖中掏出幾封畫着特殊印記的信件道:“大人,是洛六疏忽,這是……京城來的信件。”

洛六說之前,還不着痕跡地掃了楊沫一眼,楊沫雖然不曾注意到,但是沈書顯然是注意到了,他皺了皺眉,沒有多說什麽,将信件收進袖中,便跟着楊沫進了書房。

楊沫沒有多問,但是她方才洛六拿信之時并未避開她,那幾封信件上頭的印記,同先前楊沫在青州東來客棧看見的那幾封是一樣的。

只怕是京城來人催了。

她将對聯展開放在已經收拾幹淨的書案之上:“沈大人,要麻煩你了。”

沈書取下一支挂在一旁的狼毫,看着楊沫道:“阿沫,可否替我研磨?”

楊沫看他一眼,垂首輕輕應了一聲:“嗯。”

随後她聽見沈書輕笑一聲,狼毫沾了沾她手下的濃墨,在展開的對聯上寫下了濃重的一筆。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楊沫看着沈書一手行雲流水般的草書,卻寫下了一句情書,她的耳根微微泛紅,卻還鎮定地同沈書說道:“我要的是迎元日的對聯。”

看着身側不解風情的姑娘,沈書微微嘆出一口氣道:“曉看天色暮看雲……”

“也罷。”

他提筆将楊沫帶來的那幾幅對聯一并寫完,放在一旁等墨跡幹透,在楊沫的目光中拿出了那幾封方才洛六帶來的信件。

楊沫微微發愣:“你……”

沈書道:“阿沫若是想知道,我便告訴你。”

楊沫撇開頭:“我不想知道。”

第 100 章 章

第 100 章

最終她當然是沒能夠成功阻止校演臺上正打的興起的二位,只是蔣先生叫着她一道跟着林珏回到了合院的書房之中,至于臺子下邊原本看熱鬧也看的興起的衛鶴,被跟着林珏一道過來的周将軍一道拉到了校演場中……

書房之中滿是雜亂堆放的兵書和地理志,肉眼看去,竟無一處可坐之地。

……倒是很有林小将軍的風格了。

蔣先生莫測地看了林珏一眼,看得他将原本還有些吊兒郎當揣着手的狀态收了起來,立刻将自個兒榻上和書案上的書摞到了一堆。

蔣先生率先開口,将昨日已經同楊沫說過的那些,關于老于那處多了單往喀玉城去的商單說給了林珏聽,一說到正事,原本林珏還有些漫不經心的神情便收了起來。

聽完蔣先生的話,林珏沉思了片刻道:“先前從未聽說北戎有重開商路的意思,北戎人行事如此古怪,莫非京城的刺殺案果真不是他們做的?”

楊沫思忖道:“從動機上看,突厥可汗先前暴死,如今突厥王庭一片亂象,他們如今連同我們打仗的心思都沒有了,更何況是找人混進大周京城,難道僅僅是為了殺自己人将帽子扣給大周?可先前在京城,若不是詐了一番那人,将軍府險些被他們拖下了水,要說是大周自己人幹的,也着實有些過河拆橋,如今的陛下不像是個這樣的人。”

“可北戎派人刺殺突厥使者便罷了,最無法叫人理解的便是他們留了一塊通關的玉牌在此,那等物件可不是尋常胡商能有的。”

昨夜裏被酒一時沖昏了頭腦,她沒有想起來這回事,今日再一盤算,就覺得越發古怪了。

“啪,啪,啪。”

書案後的林珏勾着一抹笑,突然鼓起了掌。

“我們小沫越發有東方泾那家夥的風采了,不愧是他的學生,若是日後不嫁人,到我軍中做個參謀興許也是可以的。”

蔣先生順手将手邊的一摞書丢到了林珏的腦門上:“你可別打岔了。”

“阿蓉,怎麽說我也……”林珏正想示弱,剛把書接下來,就看見楊沫一副看好戲的神色正看着他,叫他原本想說的話統統都咽了回去,怎麽說他也算是小沫的長輩,怎麽能在她面前丢臉?

林珏正色道:“你不必多想了,在京城行刺殺的那二人确實是北戎的人。”

“不知你可否聽說過前朝時候的一位郡主曾遠嫁北戎?”

“我知道。”

關于北戎和突厥的事,東方先生曾沒少教導她,那會兒還是先帝正年輕的時候,據聞先帝的姐姐有一個女兒,代替了先帝的公主嫁去了北戎,聽聞因着這事兒,那位長公主沒少給先帝甩臉色看。

林珏笑了笑道:“先郡主嫁去北戎,那位長公主将自己手底下的一支暗衛隊伍送予了郡主,而那兩個人,應當便是那支暗衛隊伍出身。”

換句話說,那二人便是實打實的漢人,怪道那兩人混進了塞北卻沒有人發覺異常。

楊沫問道:“即便如此,北戎又何必多此一舉将通關玉牌留在塞北,若是叫塞北軍的人知道了,他們就不怕我們的軍隊混進商隊之中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林珏道:“你道人家留了玉牌,不會對這塊玉牌帶進來的人有所防備嗎?”

楊沫嘆了口氣道:“也罷,橫豎我已經不準備接老于這單了,恐怕老于要麽就只能将定金退還了。”

已經入賬的一千兩黃金再退回去,想想楊沫就替老于心痛,更何況老于那個摳搜的性子。

林珏又笑了笑道:“你倒也不一定要拒絕。”

楊沫一怔:“此話何解?”

林珏道:“北戎人最近行事如此古怪,我猜北戎王庭一定是有所動作,我會叫塞北軍中面生的一些人混進你的商隊裏,将軍府中亦有功夫好的侍女,叫她扮作你的樣子,等入了北戎的地界,你商隊的人也不必着急送貨,先尋個地方躲一躲,我對于北戎如今這般行事的目的,如今也只有一個猜測而已,說不準能叫我大周得一番利。”

楊沫奇道:“你要叫他們調查北戎?可你軍中有些本事的人如今北戎的那些将士哪個不眼熟?”

林珏突然神秘一笑:“這你就不清楚了,我如今新得一個功夫和頭腦都不錯的年輕人,原本是塞北軍二十二隊中一個普通的兵丁,若不是前一回城外演練時,他挑翻了老童,恐怕我還注意不到他。”

“童校尉?”

據楊沫所知,雖然童校尉如今年紀不小了,可他的功夫并不算差,怎麽也算是在塞北這個戰場上活了幾十年的老兵了,竟然一個普通兵丁挑了下來?

林珏又道:“說起來那人你說不準認識。”

楊沫問道:“誰?”

林珏故做深沉地拿起了茶杯,想要喝一口茶,卻忘記了他的茶水早在方才他離開書房之時就已經喝完了:“咳……回頭你便知道了。”

而楊沫此時突然想起一件事,也怪她方才被刺殺案的事情分去了心神,一時沒想起來:“我和沈書曾在青州的新音坊看見好些北戎的人。”

“林小将軍,你這塞北邊防不嚴啊,那等數量的胡人,竟叫他們混進了關內,還是青州那等深入的地方”

林珏的面容嚴肅了幾分:“你在青州見過胡人?此事可是真的?”

楊沫說道:“此事是我同沈大人一道看見的,我騙你作甚?……說起來,東方先生也清楚此事。”

那晚東方先生雖然是後來出現的,但是新音坊發生了什麽他恐怕再清楚不過。

原本還有些嚴肅的林珏聽到此話突然又緩了下來,“同北戎接洽之處除了塞北邊防,其實還有一處,便是祁連山往西北方向一帶的山脈,只是那一處山勢向來險峻,即便是從那處翻了進來,也沒有地方補給,且進山之後便是一片連綿的山脈,山中密林……”

林珏皺了皺眉,頓了片刻卻沒有說下去:“那些人大概是從我們這裏進來的,至于他們為什麽能進來,恐怕得問問你的好先生了。”

整個書房之內一下便靜了下來,楊沫還算了解東方先生,她雖然看不透他,但是也知道,先生是不會有賣國之心的。

只是這一回,她同樣看不明白為什麽先生要這麽做。

“咚,咚,咚。”

書房之外三聲輕微的敲門聲打斷了這一室的寂靜,沒等林珏說話,外頭那人便端着一壺茶水走了進來,那人低眉順眼的将林珏桌岸上那壺空了的茶水替換之後,便走出了門,還仔細地将書房門重新合上。

林珏看着被重新閉合上的門三息,手立刻摸向了那壺被替換過來的茶水,果然在底下看見了一紙書信。

林珏将其展開一看,當即氣的一笑,只覺得牙根都癢了:“東方泾這人,還真是先斬後奏慣了啊……”

這塞北的邊防但凡是換個将軍執守,都不會支持他幹這麽大膽的事情。

林珏咬牙說道:“東方泾說他那邊有個人,可以替換小沫将商隊帶去喀玉城,還叫我開城門放人……那些個北戎的胡人,大約會在年後離開塞北……”

“……他可以啊,連這等事都算到了!”

就林珏眼下這幅生氣的樣子,楊沫絲毫不懷疑若是先生回到了塞北,會被小将軍拉去校演臺上好好操練一番。

楊沫垂下眼睫,先生叫人替換她,恐怕也是因為擔心北戎一行恐怕生變,若是途中真出了什麽事,她一個沒什麽武藝的人,只怕連自救都困難,只是雖然小将軍說能叫軍中的人混進商隊之中,可商隊的人若是全換成了軍人,只怕那些胡人很難看不出來。

……這恐怕也是小将軍只說了能叫人混進商隊,卻沒有說叫軍中的人全部替換掉的原因,可她是商隊的東家,若是抛下了那些進北戎的同伴,無異于叫他們替自己去送死。

若她真這麽做了,只怕商隊的人沒有從北戎回來,她也不必經營這支商隊了。

楊沫咬了咬牙,此時,蔣先生帶着涼意的一只手覆上了她的手背:“小沫,你不必擔憂,你若是想同商隊一道去,我便同你一道去。”

書房的桌案處,林珏正倒着茶的雙手突然一顫,他手忙腳亂地穩住了就要脫手的茶壺和茶盞,驚慌地往此處看來:“不成!北戎一行……”

蔣先生站起了身,面容冷肅,頗有些楊沫初見蔣先生那幾回時那幾分肅殺的氣場:“你若擔憂我,便該知我擔憂小沫。”

楊沫堅定地擡起頭道:“若是我商隊的人有一個要去,我便一同去。”

林珏頭痛地捂住腦袋:“你們兩個……”

楊沫說道:“小将軍也不必過于擔憂,你先前還說你得了一個功夫和頭腦都不錯的青年,更何況東方先生恐怕不會叫我們毫無準備就前去北戎。”

林珏果斷的拒絕:“不成,若是要你二人去,還不如此行就此作罷,尤其是你,小沫,你一個什麽功夫都不會的姑娘家……”

楊沫反駁道:“你方才一說,我反倒覺得,此行恐怕還得要我自己去,且不說商隊的人每個都是我的同伴,就說那人指名要我們商隊前去,恐怕就不是簡單的叫人替換就混的進去的。而且,此行未必有你說的那般兇險,他指名要我們去,還花了千兩黃金,總不至于就是為了伏殺我們吧?”

尤其是北戎王庭,喀玉城。

唯一不太好的便是那部分商貨目标着實太大了,恐怕真進了北戎,他們很難逃脫胡人的眼線。

林珏嘆息,他一向拿這兩個姑娘沒有什麽辦法,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想自個兒跟着這兩人一道去喀玉城,可理智告訴他,若他真這麽幹了,胡人便能拿着他威脅邊城。

林小将軍捂着腦袋沉思了片刻道:“你們若真要去,離北戎草原部落不遠的一處有幾個牧民,你們可去尋他們……”

第 99 章 章

第 99 章

第二日辰時,楊沫頭痛的給蔣先生開門,雖然昨日喝的并不算多,但架不住她本身酒量就不太好。

一開門,她就瞧見了蔣先生的笑顏,随後她就看見了沈書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她院中的廊亭之下,一點點拾掇着她院中雖有人照看,但又照看的不那麽精細的幾盆花。

楊沫看向蔣先生:你帶來的?

蔣先生:可與我無關。

楊沫:他是什麽時候來的?

蔣先生:我到的時候他便已經在了。

不等楊沫猜出蔣先生的口型是什麽意思,她的餘光便瞥見沈書已經站了起來往此處而來。

蔣先生往後退了一步道:“我在院中等你。”

楊沫還沒來得及阻止,沈書已經開了口,低沉的聲音甚是好聽:“你喝酒了?”

她擡頭看去,就看見沈書皺着眉頭,看向她的神情頗有些嚴肅,楊沫猛地意識到,昨夜蔣先生是在她洗漱完之後來尋的她,她喝完沒意識到這一處,漲着腦袋便睡下,眼下身上應當還有昨夜的酒味。

楊沫一把推開了沈書,想要關上門回到房間重新沐浴一番,卻被沈書一把拉住了手腕,他将自己往他那處拉近了幾分,随後楊沫聽見沈書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日後你若是想喝酒,可以找我……”

沈書的聲音越發低沉:“……我陪你喝個夠。”

她一下子便想到了青州的那個夜裏,她被沈書一路抱回了客棧,一路上還很是不安分的樣子,此刻塞北清晨的寒氣都擋不住她蒸騰而上的熱氣。

楊沫瞪圓了一雙眼睛,有些口不擇言:“你想同我喝酒,先排着隊吧!”

關上門之後,她才捂住了臉,反應過來她方才說了什麽話,明明是說的軍中那些頗為關照的叔伯和兄長們,但是如今聽着怎麽有些奇怪?

等楊沫再次出現,她已經将自己收拾幹淨,一打開門就看見沈書正揣着袖子等在她的門外,一雙漫不經心的桃花眼在楊沫出來的那刻便收回了神思。

沈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問道:“不知我的前面還排着幾個人?”

楊沫全當沒聽見沈書的問話,正巧衛鶴這會兒正匆匆忙忙地從隔壁趕了過來,她往衛鶴身後掃了一眼,略有些奇怪,從渠陽府洛六出現之後,他便很少再藏在暗中了,大部分時候都跟在沈書的身後,今日卻不見他出現。

只是那時鴻胪寺的事,楊沫不好多問。

衛鶴道:“我們今日可是去城中逛逛?我聽聞朔方城中除了酒,最聞名的便是此處的皮子了,即便是我們那處的野生皮子,也趕不上此處的。”

楊沫道:“今日我同先生要去一回校場,你若是想去逛,便叫林管家替你尋個人帶着一道……”

衛鶴打斷了她,神色之間顯出興奮之色:“校場?可是塞北軍校場?我同你們一道去!”

楊沫看向了衛鶴身後,蔣先生不知何時已走到了那處:“你想去?你若是不怕,就同我們一道去。”

蔣先生這話雖是同衛鶴說的,但她的眼神卻很是興致盎然地看着沈書,蔣先生本就是塞北軍出身,帶一兩個人進校場,還算是說得上話的。

小半個時辰之後,幾個人出現在了軍營的駐臺之外,此處是朔方城最北邊的位置,整個城北除了将軍府,便是這處校場的範圍了。

其實塞北軍在城外還有一處演武駐軍的校場,只是戰時和冬日裏大多用到的是城內的這處。

沿着合院的廊道朝裏走去,漸漸露出了裏側平整的沙地,裏頭将士的聲音也逐漸明朗了起來,楊沫有許久不曾來到校場,不知道裏頭是哪一營正在操練。

轉過最後一處轉角,廊道的外側石柱逐漸露出了它經年受刀砍□□的模樣,上頭的斑斑痕跡疊了一層又一層,甚至還有少許血痕沾在上頭。

裏側的校演臺上,兩個兵士正在赤手空拳對練,一旁的秦肖正拿着那根熟悉的校棍将兩人的破綻一一指出,明明是寒冬臘月的日子,上頭兩人卻出了一身的汗,袖子也往上卷了好幾分,露在外頭結實的胳膊上還能看見些許紅痕。

看見他們過來,秦肖卻沒有率先同楊沫和蔣先生打招呼,反倒是看向了沈書和衛鶴。

秦肖眯着眼睛:“沈大人別來無恙?”

沈書很是自如:“秦将軍多年不見,倒是沒想到我們還會有在此地再見的日子。”

秦肖冷笑一聲道,他一貫不愛同人繞圈子:“聽聞沈大人當年想找的人已經找到了?”

沈書的目光落在了楊沫身上,眼神溫和了許多:“承秦将軍當年的吉言,确實是找到了,眼下只等那姑娘什麽時候願意原諒我了。”

沈書此言一出很顯然是在挑釁秦肖了,秦肖的目光在楊沫身上掃過,随後楊沫就瞧見那個往日裏待她很是嚴厲的兄長般的人物一把将那根校棍丢在了地上,而那兩個因着秦肖同人說話,略有些好奇而放松下來的兵士一人挨了秦肖一腳:“你們兩個給我滾下去。”

此時校場上正在操練的兵士都已經注意到了此處,看見楊沫和蔣先生,有好些年級不算大的有些蠢蠢欲動想往此處而來,被他們身邊的同伴一拳打回了神,就看見了自家上官如今不太好的神色。

秦肖站在臺子上看着沈書道:“沈大人此言差矣,你若是尋的旁人,我便不多說什麽,可你尋上了我們自家的妹子……沈大人便還是早些回京城去尋那些願意同你逢場作戲的官家小姐去。”

秦肖此話很是直白,直白到楊沫眼下只想從此地離開,明明是來辦正事的,怎的如今反倒變成了衆人的焦點?

沈書面色也冷了下來:“秦将軍這話未免有些先入為主了,我若是逢場作戲,今日便不會站在此處了。”

秦肖嗤道:“你們這些京城的文官貫會做一些面上功夫,我可是聽說了,你似乎同長公主家的女兒有些關系,老童那家夥會被你騙,我可不會。”

此時的沈書渾身透着冷意:“你若是想找麻煩,我自然接的下你的戰書,可你若是同京城那夥子言官一般,只會嚼人舌根,那倒是我高看秦将軍了。”

秦肖這人最厭煩的便是京城那些言官,他們這些拿命守護大周邊城的武将,不僅低那些文官一頭,還要時刻提防着那些言官對着塞北的軍事指指點點,一個不好還會被那些言官參上一本,嚴重的能丢掉官職,沈書這話很明顯戳到了秦肖的痛點,秦肖驟然從校演臺的木欄上跳了下來,從臺子下方的武器架子上一把抽出長槍指着沈書道:“你有本事,嚼舌根子我比不過你,你既想接我戰書,不如上去比試一番?”

沈書沒有多言,冷着一張臉從兵器架子上頭同樣抽出一柄長槍,跟着秦肖跳上了臺。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經是楊沫同蔣先生兩個人很難阻止的了,楊沫甚至沒明白事情為什麽會發展到如今這般。

衛鶴如今已經躲到了楊沫身後,看着臺子上邊劍拔弩張的兩人,他也頗為疑惑:“塞北的将軍都是這樣的嗎?”

楊沫神色微僵:“也并非如此……”

秦将軍她也算是了解的,他不愛回京,可每兩年他便要同林小将軍輪換一番回京述職,每次回來,那天校演場上的兵士便是最慘的,聽聞是因為每回他都會被朝廷的那些言官輪番問候一遍軍中的一些缺陷,導致秦肖這人對文官很是厭惡,可她又不知該如何同衛鶴解釋。

校演臺上,秦肖率先一槍往沈書腳下掃去。

他此招一出,楊沫便知秦将軍是真的被沈書惹惱了,往常即便是從京中回來,他拉着兵士操練,他也會叫兵士現行出招。

沈書左腳猛退一步,右腳踏起踩上了秦肖的長槍,而他手中的長槍往秦肖胸前猛然一掃,秦肖怒喝一聲,左手抓住了沈書掃到身側的長槍,兩個人你來我往的,似乎是打的完全停不下手了。

秦肖還未來得及甩開長槍,就被沈書一槍緊緊擦着他的肩膀掃了過去,他只來得及順勢放開手中沈書的長槍,側身一腳往沈書的胸腹處踹了過去。

兩個人就此分開,只是沈書腹部的衣服上留下了秦肖的腳印,而秦肖肩上的衣服也被長槍的槍刃劃開,肩膀處露出一道輕微的血痕。

但只是一瞬間的功夫,兩個人又纏鬥到了一起,長槍交鋒的聲音不住的在校演臺上響起,兩個人的動作都越來越快,楊沫的目光逐漸有些跟不上二人的動作。

“沒想到沈大人的功夫委實不錯,想來哪一日就算是他棄筆從武,想來也不需要多少時間便能到得校尉的位置了吧。”

一軍之中,像是校尉這般的位置已然是不低了。

楊沫轉頭看去,就看見林小将軍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他們身側,還頗有些興味地點評着校演臺上的二人。

楊沫無奈道:“林将軍,這可是你的軍營,難道你就不阻止一下嗎?”

林珏看了她一眼,就把目光重新放在了臺子上的二人身上:“為何要阻止,這一番正好敲打敲打這校演場上的這些毛頭小子了,冬日裏越發憊懶了。”

“更何況,”林珏又掃了她一眼,這一眼裏,楊沫看出了些許看熱鬧的意思,“我們小沫難得當了一回紅顏禍水,當然要叫那幫毛小子也知道知道,我們将軍府的姑娘,哪有這般好追的?”

楊沫:“……”

第 98 章 章

第 98 章

蔣先生是在夜裏回來的,她回來的時候楊沫已經将自己的東西收整的差不多了。

當房門被敲響時,她正在屋裏寫信,先前哥譚鎮一事,因着當時趕着去青州的緣故,處理的太過匆忙,她總得尋個人去和陶氏夫妻将這件事情落實下來。

聽見門響,她将筆放下,桌上的燭火微微晃動,随後蔣先生從外頭推門進來,手裏還拎着一壇小酒壇子,大約只有人一手大大小,随着門被推開,飄進門中的除了屋外寒松的氣息,便是一股醇香幽遠的酒味。

楊沫笑出了聲:“是寧家的酒。”

蔣先生将那壇子酒給她放在桌前,楊沫沒忍住替自己倒了一小杯,寧家的果酒是難得在塞北能尋得到的她能喝得多的酒,酒味不重,喝下去還有濃重的果香。

蔣先生道:“知道你回來,特意跑了一趟寧氏。”

楊沫的雙眼微微彎起,面上的笑容透着難得的嬌憨:“還是先生了解我。”

“今天白日裏聽聞先生去了老于那裏,這般久才回來,可是出了什麽事?”

蔣先生面上神色嚴肅了下來,卻是有些猶豫,蔣先生很少如此,她一向喜歡有話直說,不愛藏着掖着,楊沫見此将酒壇子上的木塞重新塞了回去,道:“蔣先生,你知道我,即便你不說,我也會去問老于,你不若說出來,我們二人商量一番,到底出了什麽事情。”

蔣先生回頭将房門關上,冬日的寒氣被隔絕在門外,蔣先生輕輕呼出一口氣,白霜在她們二人之間悄然散開。

“其實也并非是出了什麽事。”

蔣先生重新将那壇子酒打開,替自己倒了一小杯道:“也不是什麽壞事,甚至對我們商隊來說,說得上是好事,只是時機和地點都不對。”

能叫蔣先生說是好事的,想來這件事情大概是沒什麽壞處的。

楊沫道:“既然如此,先生直說便是。”

蔣先生抿了一口酒:“老于那處有人下了個大單子,要了十車的棉織布匹和錦羅的綢緞,還有五車的玉器和香料,那人光是定金便下了千兩的黃金,他要的那些東西,若是那些布匹還好說,玉器同香料光是準備便要好幾日的功夫,且那人指名便要我們商隊将貨物送去。”

楊沫了然道:“既是如此,确實不是什麽壞事,為何先生說……?”

蔣先生道:“若僅是如此,自然不是什麽壞事,可問題就出在,收貨的地點在北戎喀玉城,那人還給了老于一塊通關的玉牌,說是憑着那玉牌能過胡兵的那一道關卡。”

楊沫倒酒的動作停了下來,驟然看向蔣先生,北戎和他們大周一向關系緊張,百年前互通的商市如今早就停了,北戎想在漢人手裏買東西,幾乎都是買的散件,若是整個商隊進北戎,是一件及其危險的事情。

且那人還點名要他們商隊,裏頭藏着什麽壞心思恐怕誰也不知道。

她總算是知道了為什麽蔣先生對于此事如此猶豫,即便是她,如今也一時拿不定主意。

蔣先生了解她,知道她有重開塞外和大周貿易的心思,恐怕也是這個原因,才叫蔣先生沒有第一時間拒絕老于。

喀玉城,北戎的王庭就在那裏,可她即便是想重開兩族貿易,也絕不會選擇北戎。

更何況,那人将能夠通關的玉牌随便就給了老于,誰知道裏頭有什麽陷阱在等着他們,若是突厥,楊沫還考慮一番,但是北戎王庭,還是算了吧。

思及此,楊沫開口道:“這件事還是算了吧,不過此事将軍他們可知?”

蔣先生搖了搖頭道:“我還沒來得及跟林珏說。”

“林珏?”

楊沫突然抓偏了重點,可這事兒實在不怪她聽偏,往常蔣先生都是喚他将軍的,怎麽才幾個月不見,這稱呼突然就變了?

蔣先生咳了一聲,喝了一口酒。

行了,不必說楊沫大概也猜到了,左不過是林小将軍那家夥總算是得償所願了呗。

她也沒有逼蔣先生的意思,不過雖然楊沫方才已經拒絕了此事,該問的還是得問清楚:“方才先生說,還有一時機不對?”

蔣先生點了點頭道:“是,他們要在二月之前收貨。”

楊沫倏然驚道:“二月?”

蔣先生又抿了一口酒,也不再去思索此事,橫豎楊沫已經準備拒絕了。

可對楊沫來說,這事突然就顯得奇怪了起來,只要在塞北住過一段時間的都知道,這裏的商隊從不在冬日裏出商,連着關內都不去了,更何況是關外呢?

她總覺得這件事情裏外裏透着點奇怪,可是誠如蔣先生想的那般,既然要拒絕這件事,後續就算再奇怪也同他們商隊無關了,她左不過是好奇罷了。

楊沫也替自己倒了一杯酒說道:“回頭再問問林小将軍,他一向聰慧,對于北戎和突厥的動向也甚是敏感,說不定他有不一樣的看法。”

她眯着雙眼,捧着酒杯又眯了一口果酒,不得不說,寧氏的酒也是她懷念塞北的一個重要原因,往常因着東方先生的原因,她不敢在将軍府上喝酒,只要一喝酒,就東方先生那鼻子,第二日她是要被先生罰抄的。

如今先生不在塞北,她還不得趁此機會多飲幾杯?

一旁的蔣先生一杯酒喝盡,猶豫着開口,“其實還有一樁事。”

楊沫一頓,疑惑道:“什麽事?”

蔣先生道:“林珏同我說,先前京城刺殺案發生的前兩個月前,朔方城中曾發生了一些古怪的事情,他懷疑是有塞外的人混進了城中,只是那段時間裏他們并沒察覺城中有陌生的胡人。”

酒液被緩緩倒入杯中,楊沫下意識地想到了先前來尋蔣先生的那兩個想加入他們商隊的打手,和蔣先生視線對上時,楊沫瞬間明白她也想到了那兩個人。

原本他們還有些懷疑,京城那件事情到底是誰做的,幕後之人出于什麽原因做的那樁事情,把所有能拉下水的人都一道拉下了水,如今倒突然明朗起來。

能在大周的京城做下刺殺突厥使臣的事情,若是此事真是混進塞北的那群人做的,這樁事就得是北戎背下了。

蔣先生又道:“原本林珏還不敢确定混進朔方城的到底是北戎還是突厥的人,為此他和東方先生還想了不少辦法确定那些人到底哪一方的人,直到他回京之後得知了刺殺案的事情。”

“不過他也說了,在事情沒有萬全的證據之前,他也不能保證此事一定是北戎那方做下的。”

楊沫思索了片刻:“既然如此,那老于那單北戎的商貨就顯得更奇怪了,難不成真是有胡商想在朔方城進貨但又不知北戎軍方的動作?”

楊沫覺得這個可能實在是概率太小,北戎和大周不和他們這些邊關的人一向是最清楚的,在此地進貨是有極大可能被拒絕的。

“又或是刺殺案并非是北戎人所做?”

蔣先生道:“他們未必不清楚,你若是覺得奇怪,明日便同我一道去尋林珏問一問。”

楊沫應道:“也可。”

楊沫只覺這些胡人的腦回路着實有些奇怪,若真是他們在大周地界做下了刺殺突厥使臣之事,但又把通關的玉牌留在老于那處,難不成是真不怕引狼入室?

抿了一口酒,如今她們倒也不能完全确定刺殺就是北戎做的,想起先前在青州看見的北戎人,只覺越發迷惑,那些人是從何處,又是何時混進關內的。

她大概真的得去校場走一遭了。

楊沫還在思索着蔣先生話中的各種可能,蔣先生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你将沈大人帶來此處,是已經放下了?”

雖然蔣先生不知道楊沫過去的事情,但是先前在京城的一切,楊沫和沈書過去相識這件事情,還是很明顯的。

楊沫聽見蔣先生突然岔開的話題,呆了一瞬,随後摳了摳手中那盞無辜的杯盞:“……并非我将他帶來此處,是他非要跟來。”

蔣先生沒說信,也沒說不信,只是笑着看了她一眼,吐出了兩個字:“是嗎?”

楊沫突然想起白日裏沈書說的那番話,若是明日去校場,把他帶上也并非不可……

一雙素白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随後楊沫就瞧見蔣先生沖她勾唇笑了笑,喝掉了杯中酒:“我便先走了,你若是想早些去,明日辰時,可別賴床。”

楊沫笑了一聲道:“你若是想早些去,我自然配合。”

先前喝下的酒逐漸返了上來,楊沫覺着面上微微有些發燙,但還未到遠遠失去理智的地步,她瞧見蔣先生回頭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裏半是嬌嗔半是惱怒,她從來不曾見過蔣先生露出那樣的情緒。

楊沫當即哈哈大笑了起來,房門被打開,門外的寒風從外頭裹挾着松木的清香,吹的燭火晃了半晃,她臉上的熱度也微微散去。

她拎起酒盞給自己倒酒,将這壇子酒喝完她就去睡,什麽勞什子的信件,等明日再說。

只是楊沫将酒壇翻了個倒轉,裏頭依舊半滴酒沒有漏出來,她猛地起身沖到了門口:“你将我的酒喝完了?!!”

回應她的只有風裏吹回來的蔣先生的輕笑聲。

第 97 章 章

第 97 章

她回來的消息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剛走近城門,就見那幾個守城的将士眼睛都亮了,将他們攔了下來,最前頭的那個使勁給後面一個小兵打着眼色。

楊沫哪能不知道他們在使什麽壞,她試圖越過拉着自己的童哥,将那個小兵喊回來,可那個小兵退了一步,腿腳極快地往城中跑去。

童哥樂呵呵道:“小沫回來了啊,怎麽也不提前說一聲,咱營裏的兄弟……”

随後他便看見了跟在楊沫身後一道回來的沈書和衛鶴,衛鶴還好說,這傻小子一看就和營裏那些個不開竅的家夥一樣,可沈書這人周身氣度與他們不同,倒有些像那些上京來的大官。

童哥将楊沫拉到了身後,警惕地看着沈書:“你同小沫……?”

沈書微微一笑,看了一眼被童哥拉到身後,欲言又止的楊沫道:“阿沫,是我喜歡的人。”

童哥想也不想的說:“不成不成,小沫還小,還不到嫁人的年紀呢!”

旁邊不知是誰小聲說道:“校尉,小沫都十九了……”

童哥轉頭瞪了一眼,只那人說完便閉上了嘴,童哥只能查看過路引後,将那三人放進了城,只是在楊沫他們臨離開前,童哥還是同楊沫交代:“小沫,有空便去校場走一趟,除了林小将軍,老秦還有周将軍他們都念着你呢。”

楊沫來到塞北的時候雖然有十四了,但是大概是那會兒在青州過的十分艱難,她來到塞北時還是小小的一只,鎮塞北軍中的大部分人都将她當成了小妹妹,更甚者還将她當成了總是沒時間回家去看看的女兒……

楊沫心頭微熱,塞北軍裏的每一個将士都待她極好,她也是真的将此地當成了自己的家,并非将軍府,而是整個塞北。

童校尉揮了揮手,将楊沫往城中趕了趕:“快走快走,老蔣她擔心你很久了,你再不回去,林小将軍就該壓不住她了。”

楊沫輕輕笑了笑,道:“謝謝童哥,童哥記得來将軍府,我偷偷請你吃酒。”

軍中一向禁酒,若是平日裏,楊沫也不敢說出這樣的話,只是臨近年節,軍中便會看得松一些,像是除夕元日那樣的日子,将軍也是允許這些個将士喝那麽一兩杯的。

朔方城中的結構比之京城和上京要簡單的多,沒有所謂的東西二市,城中的街道修的極寬,沒有兵事的日子裏,兩邊的街道旁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攤子,這裏的交易也比其他地方要簡單的多,你若是手中沒有銀錢,若是老板願意,拿東西來換也是可的。

駕馬跑過熟悉的青石街道,城中最北邊便是将軍的府邸,府邸的外頭除了本就在那裏值崗的兩名将士,便是林管家和元嬸帶着幾名家仆等在外頭。

楊沫嘆了一口氣,這也是她不想叫人知道她今日回來的原因,每回都麻煩管家叔叔他們等她,反倒叫她有些過意不去。

楊沫才一停下馬,就有等着的小厮将馬牽了過去,将軍府的管家帶着好些家仆上前,将她身上穿着的那件披風取了下來,換上了一件新的。

大門的外側放了一個火盆,林管家拉着楊沫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番才道:“這不過出去幾個月,怎麽瘦了這麽多?”他又嘆了一口氣道:“京城的事情我聽阿蓉說了,你趕緊跨個火盆,去去晦氣。”

楊沫一愣道:“蔣先生呢?”

林管家将楊沫帶着跨過了火盆,才開口說道:“阿蓉拿孩子去老于的鋪子裏了,聽說是有什麽生意,我知道的不算清楚,等她回來你再問問。”

“這位先生就是沈大人吧,老朽見過沈大人,”林管家沖着沈書作了揖道,“少爺先前有交代過,若是您同姑娘一道來了,便招待您一道住進府裏。”

沈書道:“麻煩這位先生了。”

而此時的楊沫,被府中管內務的元嬸拉過去心疼地看了好幾回:“這姑娘家的怎麽淨愛往外邊跑,你也是這樣,阿蓉也是這樣,要我說朔方城裏那麽多好青年,不若嬸子替你們掌掌眼……”

楊沫立即問道:“元嬸,将軍不在府中嗎?”

元嬸回道:“你管他做什麽,橫豎他整日裏都不在府裏。”

楊沫回頭看了一眼沈書,就對上了沈書帶着笑意的目光正在看她,而他身後的衛鶴和洛六二人,眼觀鼻鼻觀心,全當自己就是沈大人的下屬。

下一瞬,楊沫就被元嬸拉進了府裏,元嬸還在前邊不停地唠叨:“方才要不是小成來通知我們,我這還不知道姑娘今日回來了呢,姑娘的院子我一直收拾着,只是這幾日快到除夕了,府裏人手不多,到時候還得叫軍裏那些個人一道吃,這事情太多……”

楊沫笑了笑,不曾打斷元嬸的唠叨,元嬸一向是這樣的,喜歡說話,同誰都能說上幾句話,她平日裏很是嫌棄林管事,因為他話少,還不愛聽她說,她說出去的話沒幾句有回應的,所以楊沫很少打斷她,總是認真地聽着。

不多時,楊沫身邊就跟上了一道身影,随後她聽見沈書的聲音低聲帶着笑意道:“你想在塞北成家?也不是不行,你若是願意,我們就在這裏拜堂?”

楊沫狠狠地回頭瞪了他一眼,又不敢叫元嬸知道,只好低聲回道:“沈大人,我們還不到那個關系吧?”

沈書:“那你什麽時候給我名分?”

楊沫轉回頭,暗自告誡自己不能着了沈書的道:“沈大人,我從來不曾承諾過……”

沈書輕嘆一口氣:“那夜你我孤男寡女,獨處山洞,按照俗世的規矩,你我自然是要……”

楊沫當即快步跟上了元嬸,她都快忘了,如今的沈書哪有什麽面皮。

元嬸帶着幾人回到了楊沫在将軍府上的小院子,院子不大,因着幾個月沒有人住,如今少了些人氣,但看上去還是頗為整潔。

而沈書和衛鶴洛六被林管家的人一道安排在了楊沫隔壁的院子,據說,這也是林小将軍的意思。

等到元嬸帶着人離開了小院,衛鶴才終于松了口氣。

別看将軍府人不多,可大概是因為此處進進出出的都是軍營裏的人,即便是府上的普通家仆,身上都帶着或多或少的屬于戰場的硝煙氣息,叫衛鶴這個沒見識過戰争的富家子弟,難免有些緊張。

而事實上,衛鶴也确實沒感覺錯,将軍府上的家仆,原本大部分都是軍中退下來的軍人,經歷過戰場的厮殺,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故事。

大部分從戰場上退下來的人身上都帶着暗傷,還有家的自然都回家了,如今呆在将軍府的都是些無家可歸之人,就算是林管家,也曾是鎮塞北軍中骁勇善戰的一員。

楊沫将許久無人居住的房間門打開通了通氣,又替沈書幾人倒了幾杯茶,這才沒好氣道:“如今都在将軍府住下了,你不去自己的院子,呆在我這處做什麽?”

還沒等沈書說話,這會兒子終于放松下來,又有些管不住自個兒那張嘴的衛鶴搶過話頭:“楊姑娘這就不懂了,先生他雖然有自己的院子了,但是姑娘在這裏怎麽說也是住了那般久了,總得給咱們介紹介紹。”

自從那日雪中遇險之後,衛鶴就不再纏着楊沫了,反倒一門心思地求着沈書,沈書還有種樂見其成的意味,偏偏也不曾答應衛鶴教他武藝。

沈書将楊沫給他倒的茶水捧在手心,聞言笑了一聲:“我雖曾來過塞北,但卻不曾仔細地看一看這塞北的景象。”

“先前聽那校尉說你常去軍營?不若阿沫什麽時候帶我去走一走,嗯?”

楊沫心道就連童校尉都不待見沈書,真去了軍營,只怕沈書要被軍營裏的那些個漢子聯起手來揍一頓。

只是這件事情還真不是她說了算的。

“塞北軍的軍營是邊關重地,并非是那般好進的,我無權帶人進去,沈大人若是想去,還是自個兒同林小将軍說一說。”

似是又想起了什麽,楊沫又道:“不過沈大人先前說想在此地成親,我離開塞北之前聽聞秦校尉的妹妹正在招親,說不準你娶了她,那軍營還不是想去就去。”

說完這句,楊沫就瞧見沈書看着她的眼神銳利了幾分,她心頭一慌,下意識地避開了沈書的視線,随後她就聽見沈書說道:“既然如此,娶林小将軍的妹妹豈不是更好?”

楊沫剛想說林小将軍哪來的妹妹,就聽見沈書接着方才的話又道:“阿沫在将軍府這般待遇,如今即便是沒有這個妹妹的名頭,也占了這個妹妹的實處了吧?”

楊沫剛想轉頭否認,就看見沈書那張俊朗的面龐就近在咫尺,勾人的桃花眼微微垂下,緊緊的看着她的眼睛,看的她腦子一片空白,竟一時想不起方才自己想說什麽了。

直到看見沈書身後那兩個悄悄往外走的人她才回過神來,她轉過頭避開了沈書的眼神,一手推在沈書胸膛上堅定地将他推開。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第 96 章 章

第 96 章

山間的風雪越發的大,她最後還是和洛六以及衛鶴走失了,當時沈書的溫度燙的可怕,楊沫只能在山間看見一個山洞的時候立刻停了下來,将沈書和馬匹一道拉進了洞中。

這處洞穴不算大,裏頭似乎還有生過火的痕跡。

楊沫将自己的披風從身上解了下來,裹在了沈書身上,随後用外頭的雪擦幹淨了自己身上那柄短刀上的狼血,用這柄短刀将沈書胳膊上嵌入的碎布和一些混入的碎土,以及已經被染髒了的污血一并挑出。

她摸了摸沈書的額頭,大概是因為極端的天氣,再加上失血過多,他身上已經滾燙,意識也有些不太清醒,此刻楊沫咬着牙替他清理傷口,他除了下意識喊了幾聲之外,卻沒有任何其他反應了。

楊沫幹脆在中衣的袖子上撕下幾塊布,一條用來包裹沈書的傷口,另外一塊包住她方才從馬車上取下來的幹糧,随後将自己的披風和沈書的鶴氅将沈書一并裹了起來。

眼下他們這處雖然沒有水源,但外頭下過雪之後化開的水也算是能喝,但衛鶴他們那處确實切切實實的沒有幹糧,只希望洛六夠機靈,能快一些找到他們這處。

此處隐約能聽見外頭呼嘯的風聲,楊沫坐在洞口不遠處,看着雪花越來越大,原本狂跳的心髒,這會兒也逐漸平靜下來,她本以為這一回能順利回塞北,卻沒想到比起去青州那會兒,這次更倒黴了。

不過一小段時間,楊沫他們所在的洞口就堆上了一層積雪,她回頭望了望身後那個人事不省的沈書,嘆了一口氣,最後還是嚯嚯了自己中衣的另一個袖子。

撕下一截備用,另一截被她用雪水浸濕,沾了沾沈書開始幹涸的嘴唇,随後将冰冷的布條擰幹貼在了沈書滾燙的腦門上。

她剛想離開,随便撕一點幹糧給自己填填肚子,左手就被人握住,她回頭看去時,看到沈書似乎微微睜開了眼睛,可眼中沒有絲毫聚焦。

她剛想叫人,就看見那人才睜開一點點的眼睛又重新合上,嘴中似乎是輕輕念叨了一句什麽,楊沫俯身去聽時,腰身被人輕輕攬住,随後她聽見那人一聲輕笑:“阿沫……”

楊沫倏然睜大了雙眼,再擡頭看去時,就看見那人果然已經睜開了眼睛,方才那些不過是他戲耍她罷了。

她一把推在沈書的胸膛上,如今沈書沒什麽氣力,放在她背後的右手被這一推摔在了地上,楊沫氣的瞪了他半晌,随後聽見他用沙啞的聲音說道:“阿沫,如今我也算你的恩人,你就這般對我嗎?”

楊沫自顧自氣了半天,最後還是沒忍住将他摔在地上的右手重新裹回了鶴氅之中:“病死你算了,都這樣了,還有力氣開玩笑?”

她剛想将自己挪的遠一些,左手就被人勾住。

地上那人輕聲說道:“是啊,我都這樣了,阿沫還絲毫不憐惜我。”

“阿沫,我冷的緊,這些個衣服沒什麽作用,不如你抱抱我?”

楊沫瞪着他,說不出話來,可勾着自己的手指明明沒怎麽用力,卻叫她抽不出來。

沈書又笑了一聲道:“你看這天色愈發暗了,山裏晚上多冷啊,阿沫你若是沒有這些衣服,晚上該冷了,你不若還是過來抱着我,你若是不願意,我抱着你也成。”

楊沫擡頭看去,山間的天色果然已成暗色,先前的白雪蒙蔽了人的眼睛,叫人以為如今還是白日。

整個山洞裏只有沈書一個人的聲音,很是輕微,可每一個字都扣在她的心上。

過了許久,沈書又道:“阿沫,不要皺着眉頭,皺着眉頭,就該不好看了。”

楊沫轉頭看了他許久,突然別過了頭道:“你都這樣了,就別關心我皺不皺眉頭了。”

随後山洞裏響起了一聲悶笑,且那人絲毫沒有收斂的意思,直到楊沫忍不住将手捂在那人的唇上,山洞裏的聲音才逐漸停了下來。

楊沫再醒過來時,原本裹在沈書身上的鶴氅不知什麽時候到了她身上,而沈書也已經不在洞中,就連那匹在山洞深處的馬匹也不知所蹤。

她往外看去時,外頭的天光已經從深藍被橙紅一點一點侵襲,外頭的大雪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下來,屬于清晨的淡金色光芒灑在洞外枯枝上頭的碎雪上,山中的靜谧美好在此刻鋪展開來。

楊沫将鶴氅收了起來,走出了山洞,就見到沈書一個人從外頭回來,臉色略有些蒼白,但已經精神了許多。

沈書道:“雪停之後洛六找回了我們的車,我們得離開此處了。”

楊沫點了點頭,跟着沈書一道回到了昨日将那兩條狼殺死的事故現場,本以為這裏應該會被狼群找到,但大概是大雪覆蓋了痕跡和鮮血的味道,此處除了他們幾人的腳印之外,卻并沒有別的痕跡了。

衛鶴一看見他們二人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撲了過來,嘴裏還念念有詞:“我有罪,我不是人,我居然真的跟着姓洛那小子把你們丢下了,我明明不是這樣的人,我平日裏很講義氣的,就算兄弟把我賣了我都不會把他賣了的,可昨天那種情況,我居然把你們丢下了……”

成功從小兄弟變成了那小子的洛六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兀自将兩匹馬的馬繩重新拉回了車上,如果不是他,這個什麽都不會只會胡咧咧的傻小子早就被那兩匹餓狼分吃了。

衛鶴又道:“昨日真的是太危險了,沈兄竟然還是個深藏不露的大俠!我聽人說,像那等餓了許久的狼是最兇猛的,沒想到沈兄居然一個人能對上兩只這樣的惡獸,不知沈兄在哪裏高就,能不能也教教我,等來日我學出山,也要做一個行俠仗義的大俠,一定不會給沈兄丢人。”

楊沫:……

沒想到僅僅一夜的光景,衛鶴已經從看不上沈書變成了沈書的小迷弟。

沈書将衛鶴扒拉上來的雙手拂開,随後對上了衛鶴看向他的亮晶晶的眼神,他當即沉默了片刻,随後對着已經将馬繩拉好的洛六說道:“走吧,昨日雪下的不算久,趁着積雪還不厚,我們抓緊離開這片山脈。”

洛六點了點頭,拉着兩匹馬将馬車從不算深厚的積雪之中一點點拉出來。

衛鶴又道:“沈兄,算命先生說我根骨奇佳,是個練武的奇才,只要你教我武藝,我可以萬金相聘,如何?”

好不容易将馬帶車拉出積雪的洛六在一旁幽幽地道:“你與其問我們大人,倒不如問一問我,說不準還容易一些。”

衛鶴神色莫測,最後憋出一句:“問你……問你學怎麽跑得更快嗎?”

洛六氣道:“我同你說了許多次了,昨日若不是你,我怎麽會丢下大人!我一個人就能把那兩匹狼幹翻!”

衛鶴轉過頭去,小聲嘟囔了一句:“大話誰不會說?”

可偏偏洛六耳朵靈敏,将衛鶴的低語一字不落地全聽進了耳中,他咬牙看了衛鶴一眼,他洛六遲早要把這個面子在衛鶴這裏找回來!

楊沫微微一笑,當做沒聽見那兩個傻子的對話,将手中的水和幹糧重新塞進了車中的箱籠裏,随後也不知那兩個傻子又說了什麽,只見衛鶴氣沖沖地坐上了車輿,連奉承沈書的話都不說了。

他們再次出發之後,興許是先前的黴運走到了頭,接下來的一路順利了許多,除了衛鶴偶爾還會眼巴巴地指望沈書能傳授他武藝,便沒有什麽其他意外了。

他們直到五日之後才走出了那處山脈,這還是他們星夜兼程的速度了,那一日的雪将許多的山道掩了起來,好在他們之中還有沈書這個下知地理的人在。

越往北走,便會發現周邊的建築乃至山頭的景色都顯得幹脆利落了許多,屬于南方的多情被他們逐漸抛在了身後。

楊沫他們的馬車穿過肅山府,她隐約能聽見外頭孩童的聲音從一旁經過。

“祁山祁,朔方朔,

突厥不能下,北戎骨成丘

……”

祁山即為祁連山,此地距離朔方城也不過百十裏路,即便是此處,也依稀能見到鎮塞北軍的身影,傳頌塞北軍同林大将軍的童謠塞北一帶一向不少,只是方才聽見的那首她似乎是從來沒聽過。

楊沫打開窗子往後看了一眼,卻之看見了那些孩童遙遙的背影,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些孩子,興許是她多心了,也興許這是最近哪家私塾的先生或是哪個茶室的說書先生新編的說辭呢……

在肅山府簡單修整了一番,楊沫将馬車上的東西都卸了下來,換成了四匹馬,北方出生的孩子很少有不會馬的,尤其是衛家那樣的大族,她絲毫不擔心衛鶴。

從青州到塞北,足足花了他們快一個月的時間,不過好在,她還是在立春之前趕回了塞北,看着前方磚石鑄成的厚重的城牆,和城牆上方伫立的将士,這眼熟的一切,叫她微微有些眼眶濕潤,只是一點罷了。

明明只不過離開幾個月的時光,這一回就像是離開幾年一般漫長。

不過好在,她還是在年節前回來了。

第 95 章 章

第 95 章

楊沫縮在馬車裏面,沈書在旁邊拿着那本他沒看完的游記,暖爐被她放在了車輿靠門的位置,方便外頭那兩個人一道取暖。

這幾日的山路越發難走,天氣也一天比一天嚴寒,像他們這樣冬日裏依舊選擇出行的人,還是往塞北去的,是真的不多了。

楊沫打開車窗瞥了一眼,冷風立刻從窗縫兒裏灌了進來,她立刻将窗門關上,重新将自己裹成一團。

他們已經連續走了兩日的山路,只是看着外頭這情形,沒有四五日大約是走不出這片連成道兒的山脈的。

車輿的門被輕輕地扣了扣,随後同她一樣裹成一團的衛鶴将車輿的門打開一條小縫兒,極快速地從外頭鑽了進來,湊到了暖爐旁邊,他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外頭開始下雪了,還得是洛小兄弟,這樣式兒的天氣都受得了在外頭趕車。”

楊沫看了沈書一眼,果然見他也皺起了眉頭,将那本傳記放在了一邊。

她輕聲道:“這可不是什麽好事兒啊……”

楊沫敲了敲車輿的門,同外頭的洛六說道:“趁着雪還未大,若是不能及時跨過這條山脈,我們就趕緊回頭下山。”

外頭的洛六聲音鎮定:“姑娘放心,我已在往山下走了。”

尚且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的衛鶴單純的發問:“為什麽要下山,咱們不去塞北了嗎?”

楊沫沉默地看了他一陣道:“若是大雪封山,別說去塞北了,出山都困難。”

衛鶴愣了一瞬道:“不……不至于吧?”

“在塞北,我們很少在冬日出門行商,既是為了叫商隊裏的人同家裏人一起安穩過個年,也是為了防止在外頭因為被雪封住了路而導致回不來,若僅是斷了路倒還好說些,可若是因此丢了命,反倒不值。”

北邊多山,本來路便不好走,今回若不是青州繁雜之事太多,她又想回塞北同先生他們一道過年,她大概也不會選擇在這樣的時節上路,如今看來倒還不如求穩走那官道,雖然時間長了些,但說不準也能在年後趕回塞北。

沈書不知從何處拿出一張輿圖,點了點輿圖上的一處地方,他指下那一片是連成一片的山脈,而他們如今所處的位置便是其中一片的山上。

沈書說道:“往年青州附近都是正月之後才會落雪,即便是再往塞北去,這一片也是近乎正月才會落雪,如今這個時節下雪,大概是我們運道不好。”

那張輿圖被他放在了車輿中間,沈書沖着外頭的洛六說道:“洛六,往山上走。”

外頭的洛六輕輕應了一聲,随後楊沫明顯感受到了馬車似乎開始往上走。

随後沈書便看見了兩雙同款疑惑的眼睛,楊沫問道:“若是真下了雪,我們下不去山,恐怕……”

沈書:“下了山,若此處有雪崩,我們所有人都會被掩在雪下,此時最好的辦法便是上山,我猜這雪大概不會持續很久,後面幾日恐怕要連着趕路了。”

楊沫并未懷疑沈書的說法,只是還不等她将自己裹回原來的位置,馬車突然加快了速度,原本還算平穩前行的車輪不知撞到了什麽,猛地颠了一下,楊沫的手還沒扶穩,便被一只溫熱的大手拉住,随後她整個人被扯進了沈書的懷中。

洛六的聲音在外頭響起,還略有些急促:“大人,姑娘,坐好了,興許是突然下了雪,那些個山狼餓壞了,如今有兩只正追着我們跑,我們得趕緊離開此處,若是叫這些畜生喊來了更多的山狼,咱們就麻煩了。”

楊沫被困在沈書懷中,感受到身前的胸膛微微震動,随後是沈書鎮定的聲音:“你不必管我們,先往前走。”

仿佛在應和洛六方才所說的話,楊沫清楚地聽見外頭傳來山狼“嗷”的一聲,她的面色瞬間便白了幾分,下意識地握緊了手裏的東西,直到那幾聲狼嚎停了下來,楊沫才反應過來自己手中緊緊拉着的是沈書的手。

而一旁無人問津的衛鶴這會兒正可憐兮兮地拉着車輿上頭突出來的一截窗棂,面色也有些慘淡,似是沒有見過這等危險的景象。

沈書将身上的鶴氅解了下來裹在楊沫身上,将她裹得又腫了一圈。

沈書沉聲道:“你們就在車上不要出來。”

安頓好楊沫,沈書猛地從車座底下抽出了一把厚實的長劍,不知他是什麽時候放進去的,下一刻,被風拍的呼呼作響的車輿門被打開了一瞬,沈書跳出了車輿,車門被猛地一下關上。

楊沫這會兒也顧不得外頭倒灌的冷風了,她将車窗打開一條小縫往馬車後方望去,果然看見兩只雜色的餓狼跟在馬車兩邊,泛着綠光的眼瞳似是注意到了此處的異樣,同餓狼對上視線的那一瞬,她感覺那綠光都亮了幾分。

而此時的車門外頭,沈書站在洛六身側,相比起一臉緊張的洛六,沈書看上去似乎自如的多。

洛六緊緊地拉着手中的馬繩,不敢有絲毫松懈,這嚴寒的天氣裏,他的手心反倒緊張的出了一手的汗。

“大人,你不如回車裏吧,我能将這幾只畜生甩開,若是你出了什麽事,我一定會被大哥打死的。”

洛六平日裏雖然态度嘻嘻哈哈的,可此刻也嚴肅了許多。

位于山道一側,方才楊沫開窗的那個方向的山狼此刻猛地朝着馬車前方撲來,沈書手中長劍出鞘,從下往上用力一揮,只可惜這一劍僅僅劃傷了山狼的一只前腿,那只山狼落地之後的速度也慢了許多。

大概是多了些忌憚,那兩只狼的速度緩了下來,卻一直不緊不慢地跟在馬車後頭。

洛六再次将馬繩揮到馬上,“糟了,大人,這兩只狼應該是叫同伴了。”

沈書随手從窗縫裏撕下一些先前楊沫塞在裏面擋風的棉布,将長劍上的狼血全部擦拭幹淨,丢到了山道旁,這些畜生的嗅覺極為靈敏,若是一直帶着狼血,他們恐怕能追這一整片山脈。

将劍收入鞘中,沈書淡淡地說道:“你別管其他的,先上山。”

洛六咬了咬牙,掃了一眼自家大人,繼續往山上跑去。

這裏的山道都是前人或騎馬或走路開辟出來的,越往前山路越窄,再往前走一段,恐怕馬車就很難走了,他們前兩日都是循着山腰上的路走的,很少有跑的像今日這麽高。

洛六嚴肅道:“不行了,大人,咱們恐怕得把車子暫時放在此處了。”

在洛六将馬車停下來的一瞬間,沈書就跳下了馬車,那兩只餓狼依舊緊緊地跟在馬車後頭,此刻見到馬車停了下來,也跟着緩了下來。

楊沫将車輿打開,見到外頭的情況便知道如今是怎麽回事了。

山路太窄,馬車走不上去了。

她當機立斷地同衛鶴說道:“你将車上所有的水都帶着。”

說完她從箱籠裏挖出了足夠四五日的幹糧,用沈書的鶴氅包着,做了一個簡單的包裹,帶着衛鶴跳下了馬車,而此時,洛六已經将馬繩從兩匹馬上面下了下來。

洛六将一匹馬牽給了楊沫,拉着衛鶴的衣領就跳上了另一匹馬。

衛鶴的視線不住的往後瞥:“等等,你家大人……沈書……”

洛六咬牙:“閉嘴,若不是你,我需要丢下大人逃跑嗎?!”

眼見着到嘴的獵物快要跑了,那兩只餓狼也不管不顧地往前沖了幾步,沈書長劍橫挑,挑着那只先前被他劃傷的狼劃去。

另一只餓狼見勢不對,尖利的牙齒往沈書的手上咬去,可此時已經有些來不及了,那只前腳受傷的狼被沈書一劍劃中兩只前腿中間的位置,他用左手格開了另一只狼撲過來的架勢,右手狠狠超前刺去。

興許是見到同伴死了,另一只狼眼中的兇光愈甚,它的尖牙順勢狠狠地刺入沈書的左手小臂,口涎順着狼牙流到了沈書的胳膊上,混入了他将衣袖染成一片紅的鮮血之中。

比沈書的長劍更快的是楊沫撲過來的短刀,她手中的短刀一刀刺進了挂在沈書胳膊上的那只狼的脖子裏,腥臭的鮮血從豁口洶湧地噴了出來,楊沫的身上臉上濺滿了狼血,可她此時什麽都顧不上,一雙手顫抖的将沈書的左手從狼牙口中撥了出來。

看着沈書鮮血淋漓的傷口和那不成樣子的左手,楊沫只覺滿腦子空白,直到沈書收起長劍,用右手将她拉了起來,她才一點點反應了過來方才發生了什麽。

沈書将楊沫牽到馬匹旁邊,此時他就連說話的聲音都只剩氣聲,“抱歉,阿沫,這回恐怕要你帶着我走了。”

楊沫這才察覺,雖然沈書的聲音依舊鎮定,可聲音裏依舊透出了一絲虛弱,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騎上馬,将沈書拉到了自己的身後,沈書的右手環着她的腰身,她的左手還拉着沈書的左手,此時的沈書右手滾燙,左手冰涼,整個人似乎分成了溫差極大的兩端。

她下意識地跟上了已經騎出一段距離的洛六,可腦海裏依舊是沈書左手的那片血肉模糊,理智告訴她他們要趕緊離開那個地方,可感情讓她想要停下替沈書做一個緊急處理。

身後沈書的胸膛愈漸滾燙,環着自己的力道也越發的緊,可身前飄零的雪花愈發綿密,她快要看不清楚前方洛六的身影了,耳邊除了沈書氣喘籲籲的聲音,便只有天地之間寒風從耳邊劃過的呼嘯之聲。

她咬了咬牙,将手中的馬繩握緊,雙腿夾緊了馬身,低下身子,将沈書的左手和右手一并攏在自己的腰身之前,加快了速度。

第 94 章 章

第 94 章

“這可不成。”

沈書突然開口,那本傳記被他随手丢到了榻上,書封上頭“明月居士傳”五個大字尤為顯眼,楊沫又甩了一個眼神過去,可惜這回似乎不怎麽管用了。

“阿沫如今手上還有商隊,她并不是一個等在家中需要兄長安慰的弱女子。”

楊沫聽見這話,怔愣地看着沈書,她沒想到沈書會說這樣的話,畢竟沈書先前可沒少對人說她是他的未婚妻這種話。

看到楊沫的眼神,沈書勾唇笑了笑,勾人的桃花眼眼尾泛出一絲絲紅,似乎蘊藏着理不清的情意,她從前曾聽人說過,說天生桃花眼的男人一向濫情,即便是萬花叢中過,也能片葉不沾身的那種。

下一瞬,沈書嘴裏說出來的話叫她瞬間挪開了視線:“阿沫,你別再這般看我了,我怕我……”會忍不住。

這話他沒說出來,但楊沫莫名的就聯想到了。

而此時,被兩人忽略的楊鑫睜大了雙眼,似是有些訝然:“商隊……?”

“小沫你……”

“嗯。”楊沫沒否認,“兄長,我如今住在塞北朔方城,前幾個月才從京城回來,我的商隊已經回塞北去了,我此次回青州也只是為了将阿娘的靈位移去塞北。”

若不是此次回青州,她恐怕一輩子也不會遇上她三哥楊鑫了。

她做的是行商的生意,而兄長做的镖師的活兒,他們二人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路上,大周這般遼闊的地界,輕易又怎麽遇得上呢?

在初初離開青州的那段時間裏,她也曾依稀想過,要不要去尋一尋三哥,三哥雖然不怎麽着家,可在家大部分時間裏都對她極好,阿娘說三哥只是不怎麽會說話罷了。

只是那段時光,她将自己溺在了那個寒冬,明明是姑娘家最好的一段時光,卻被雪淹了個徹底,就連三哥也被她刻意藏在了雪中不敢觸碰。

楊鑫擡頭看了她好幾眼,楊沫看不下去了,開口說道:“我只是住在塞北罷了,你若是想找我,随時都能來,我們商隊平日裏也同镖局合作,你也可以同你師傅商量一下。”

楊沫也是突然想到此事,說起來,他們商隊并沒有一個穩定合作的镖局,若是能将兄長的镖局拉到塞北,日後若是出關就不必顧忌那麽多了。

楊鑫突然沉默了下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我已經很久沒有回镖局了……”

楊沫訝然,他側過了頭:“因為楊家兄弟的事情……”

楊沫突然明白了,楊家兄弟那兩人做的那些事情雖然不地道,但勝在隐秘,且他們二人還算有分寸,每回拿的東西都不算價值特別高的,這才叫他們藏了這麽久。

這樣的事情要打聽起來,且拿到證據,自然是要花費時間的,只是她不知道三哥在這上頭到底等了多久。

“無妨,”楊沫将方才沈書随手放在外間榻邊的紙筆拿了起來,在上頭極快地寫下了幾行字,将紙折疊起來,順手疊進了一張屬于塞北銀號的百兩票子,镖局的人若是有意,自然是會派人來尋她的,将紙疊好交給楊鑫,“你将這封信交給你們镖局的镖頭,他自然會讓你回去的。”

将筆重新扔進還是清水的筆洗裏,楊沫似是又想起什麽,轉頭交代,“你可不準看。”

她當然是相信她三哥的,只是以防萬一罷了。

楊鑫離開之前,轉頭看向楊沫:“小沫,你可要去看看那二人?”

楊沫沉默了許久,印象裏,似乎那二人曾經也将她舉起來放在肩頭,帶着她和三哥,同二巷胡同裏那一群不成器的小孩玩一些過家家的游戲,後來人散了好些,似乎是路人給了幾個小孩幾根糖葫蘆,那兩人将年方四歲和六歲的她和三哥丢在了大街上,直到阿娘擔憂地從家裏找出來,才将這兩個乖乖等在原地的小孩兒帶回了家。

只是如今,像這樣的記憶早已模糊不清,不知什麽時候,他們逐漸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

一直到母親死後,青州的雪涼透了她的心,她才徹底對那兩個人死心,直到此時,她才想起,是應該去告個別。

青州的鐵牢也不算鐵牢,起碼人情這種關系還是很有用的,沈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一直提在手中的酒壇遞給了楊沫:“我會在外面等你們,阿沫,不要叫我等太久。”

楊沫擡頭望了他一眼,即便是站在這樣一個人世間最為罪惡深重的地方,他似乎依舊是往日那般出塵脫俗的樣子,楊沫沒有多說什麽,只是接過了酒壇,沉默地踏進了鐵門之中。

再次見到這兩人的時候,楊沫和楊鑫站在了鐵牢的外頭,而那兩人蓬頭垢面,一身囚服,蹲在鐵牢的裏頭。

她将帶來的酒丢進了牢裏,那兩個人大概是受過刑,躺在稻草上一動不動,看見那壇酒,楊貴嗤笑了一聲:“看來我們的妹子還算有心,知道給哥哥帶什麽了。”

他從地上坐了起來,打開了塞子聞了聞:“還是東街的酒,這得不少錢啊,可惜了,我們的妹妹有錢了,不是帶着哥哥們一道發財,反而是把哥哥們送進牢裏。”

酒壇上的塞子又被那人塞了回去。

楊沫聽見他的話也完全不為所動,事實上,無論這兩兄弟今天說什麽,大概都已經影響不了她什麽了,她真的,只是來告個別。

楊沫問道:“你們後悔過嗎?”

楊貴一愣:“後悔?後悔什麽?後悔當年應該再将你賣的貴一些?還是後悔沒有趁早把你淹死在水裏?”

楊鑫被激的上前一步就要打人,還是楊沫冷靜地拉住了他。

看着那人逐漸露出猙獰的神情,楊沫漠然道:“阿娘的事情。”

本來不曾說話的楊富神色恍惚:“阿娘……?”

楊貴突然吼道:“她早就該死了,她什麽都做不了,她只能在家裏浪費糧食!”

楊沫沉下了臉,走進了牢中,楊貴沖上來就想給她一巴掌,卻被緊跟在楊沫身後的楊鑫一把推在了地上。

她撿起了那壇被楊貴放在一邊的酒壇,打開了塞子仔細聞了一下,雖然她不算懂酒,但也聞得出來,這應當是一壇味道不錯的酒:“可惜了。”

“啪”的一聲,酒壇被她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摔了個粉碎,醇香的酒液味道瞬間便在牢籠之中彌散開來,那二人被她這一摔摔得愣在了原地,過了許久,楊富才反應過來:“你做什麽!這般好的酒……”

楊沫嘲了一聲,笑了出來:“是可惜了,只是你倆不配。”

她本以為即便這二人對她沒有絲毫悔愧之意,但阿娘也是他們的阿娘,可事實最終還是叫她失望了。

也許有人天生便是這麽一副惡人性子,她今日來,就當是給阿娘最後一個交代,她不是不能救,她只是覺得,救不了。

*

楊沫确實該走了,離開青州。

這個冬日似乎尤其的漫長,只是再有一個月就要過年了,她得回去,同蔣先生和小将軍他們一道過年。

從青州往塞北走,即便走的再快,也要小半個月的光景,若是遇上雪日,恐怕連着幾日都沒法走,越往北邊走,下雪的可能就越大。

楊沫将自己的東西收整完畢,其實也沒有多少東西,最重要的阿娘的靈位,已經被她好好的安置在了馬車裏邊。

離開之前,她去問過一回先生,先生還是往日那般溫和,靠在新音坊的門框上,手中支着那根長簫,穿着往年在塞北很少見他穿的深紅色衣袍,臉上挂着笑,卻未入眼底,那雙清冷的眸子似乎也納入了青州冬日的寒涼。

他說:“小沫,今年塞北,我便不回去了,你若是想先生了便托人送信。”

他的視線越過了楊沫,似是落到了青州城牆上那道若隐若現,在風中獵獵飄揚的旗幟:“我們小沫如今也是長大了,确實到了該嫁人的年紀。”

楊沫怔愣:“先生?”

她有些不明白,卻只是換來東方泾溫然地一笑:“你該走了,小沫。”

*

将最後的暖爐放進了馬車,楊沫聽到身後一道頗有些熟悉的聲音。

“楊姑娘,這幾日我已經把我所有的事情處理好了,包括我父親那裏,洛小兄弟說你們今日要出發?我同你們一道走,塞北那般好的風光,我也要去看一看!”

楊沫一回頭,果然看見了那個被自家父親抓去看賬本的衛知許。

似乎什麽事情都不能讓此人放進心中,今日見他,他依舊是一副沒心沒肺的笑容。

楊沫拒絕道:“衛公子,此去塞北,山高路遠……”

楊沫還未說完就遭到衛鶴打斷:“楊姑娘,你放心,我不是那等需要人随時伺候的富家公子,你別看我這樣,其實在祁陽,很多時候我也是能自己幹活兒的!”

說着衛鶴就要往馬車上爬,手才剛碰到車轅,他的後衣領就被人拉住,随後整個人都被拉着往後退了好幾步。

沈書冷着一張臉将東西丢到了洛六懷裏,眼神往他臉上掃了一圈,果然見到洛六似是心虛地避開了沈書的眼神,還暗暗地往後退了好幾步。

衛鶴被人猛地一拉,怔愣了一瞬,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你這人咋回事兒啊,我上的也不是你家的馬車啊!”

沈書正轉過身子想将楊沫拉上車,聽見這話,看向衛鶴,神色波瀾不驚:“你上的确實是我家的馬車。”

衛鶴一噎,原本想說的話全憋回了肚子裏,在看見沈書沖楊沫伸出的手時,毫不猶豫地咧着一張嘴将自個兒的手放進了沈書的手心,二人雙手相觸,叫馬車前的三個人全愣在了原地。

楊沫同情地拍了拍衛鶴的肩膀,也不知這小子腦回路是怎麽長的,“你若是想跟便跟來吧。”

說完這句,她不顧兩人還交握的手,一溜煙蹿上了馬車,坐在了前室的位置,而旁邊衛鶴的手被沈書一把甩開,站在車上的青年居高臨下地看着衛鶴,面上的神色比這冬日的寒風更冷了幾分。

衛鶴垂下了頭,方才握過沈書的那只手被他在衣袍上蹭了又蹭,直到把方才那感覺蹭沒了,他才趁着沈書不注意溜上了車,車裏頭,洛六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縮在了角落裏,衛鶴一點點蹭了過去,自以為小聲地說道:“這車真是那人的?”

洛六望了一眼正彎腰拿着什麽的沈書,小心地點了點頭。

衛鶴不知嘟囔了一句什麽,就見沈書将壓在箱籠中的一件鶴氅拿了出來,往他那處看了一眼,看的他渾身打了個哆嗦,随後沈書便拿着鶴氅走出了車輿。

楊沫坐在馬車的前室,随意地拉着馬繩,如今坐在這裏,倒真的有一番游方先生的豁達之感了。

還未走出東街,她的膝蓋上被人蓋上一件鶴氅,沈書在她旁邊的位置坐了下來,同她一道看着這青州的冬景。

青州的冬日一向涼薄,走出了青州冬日裏大約是最熱鬧的東街,外頭的景象便顯得蕭瑟了不少,因着是白日,各戶門前的燈籠早熄了燭火,原本會在街上玩鬧的孩童這會兒也都被捂在了家中。

直到走出青州的北門外,原本的行攤逐漸被山林替代,挂着幾片枯葉的枝條被馬蹄踏過,山間的景象愈漸荒涼,楊沫才輕輕緩出一口氣,這一次,她似乎是真的離她的那段過去越來越遠了。

第 93 章 章

第 93 章

楊沫一路憋着一股氣回到了東來客棧。

衛鶴這人倒是一直在她耳邊不停的說話,引得沈書掃了他好幾眼,可都被他當做沒看見了。

衛鶴道:“楊姑娘,我先前說的話你可以再仔細斟酌斟酌,不如你帶我逛逛青州,我這幾日淨在東街了,好些地方沒去呢。”

“我聽說這裏還有個西街,可是真的,聽說那裏的東西比東市可便宜多了,我這幾日在這東市裏逛,他們可比我們祁陽貴多了,我們祁陽的東西好歹還量大,哪像這裏……”

楊沫神色微動。

衛鶴又道:“聽聞青州還有個書院在山上,原來書院還能建到山上,真的不會冷嗎?楊姑娘你去過嗎?有機會真想去看看啊……他們書院讓進嗎……?”

不知想到什麽,楊沫輕笑一聲:“你想去?”

沈書突然開口:“阿沫。”

楊沫看過去時,看見沈書那雙桃花眼裏似乎帶着星星,楊沫似是從其中看見了星星點點的委屈。

楊沫只覺得方才憋在心口的那股氣無端地散去,她看了一眼兩人說道:“你若是想去,可以尋這位沈大人帶你去,他可是青州書院的優秀學子,有他帶着,書院的院監一定會讓你進的。”

沈書:……

衛鶴道:“那你呢?”

楊沫:“我?我要回塞北了,所以恐怕不能陪衛公子游玩青州了。”

衛鶴聞言面色一變:“你要走了?不成不成,我想想,這青州我也逛夠了,不如我同你一道走吧?”

楊沫頓時停住了腳步,上下打量了一番衛鶴。

“衛公子,如今你出游花用的可都是你父親的錢,你若是離開了,只怕你衛家的家仆便要遭到你父親的問責了。”

楊沫指了指東來客棧,客棧三樓的憑欄處,早間楊沫他們撞見衛鶴的那個地方,如今站着一個少年,少年的眼裏還包着一眶淚,正眼淚汪汪地看着此處。

衛鶴看了眼那處,毫不猶豫地抛棄了自家書童:“他在正好,也省的我親自去父親那裏跑一趟了,你什麽時候走,我要跟你一起走!”

衛鶴說的很是豪情萬丈,可下一刻楊沫就被沈書一把拉開,十分迅速地避去了角落,他們的身後,一個衣着華貴的中年男子,狠狠一巴掌拍到了衛鶴的後腦勺上,愣是将他拍的往前踉跄了好幾步,半蹲在地上回不過神來。

中年男子一巴掌拍完還不過瘾,他揉了揉手腕,恨鐵不成鋼地看着衛鶴:“你這小子,你老子我成天在外面跑,你在這裏給我想落跑?從明天起,你就跟着我一起去,衛元,你看着他,他要是又賴着不去,押也得給我押去。”

衛鶴捂着後腦勺好半天才從地上站了起來,沖着那中年男子就對着喊了過去:“你那些個賬本既無趣又無聊,我才不要去。”

男子淡淡道:“你不去?還想有錢花?哪來的這種好事?衛元,給我押上去。”

跟在男子身後的一名壯漢輕應了一聲,在那之後,楊沫就沒在東來客棧見到衛鶴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被他爹押着一間間鋪子看過去了。

楊沫雖然這兩日一直說着要回塞北,但她依舊等了一日,在第二日午時,她在客棧裏等到了楊鑫。

楊鑫過來時,沈書正賴在她的房中,洛六不知從哪得來幾封信件交給了沈書,當房門被敲響時,沈書将那幾封信收了起來。

楊沫掃了他一眼,丢下手裏剛買的一本游記,打開房門時,楊鑫雙目赤紅,眼下還帶着青黑之色,看見一臉淡然的楊沫,楊鑫反倒先紅了眼。

他猛地跪在了地上,楊沫心頭一驚,她猜到這幾年在小院裏給阿娘祭拜的,恐怕就是三哥楊鑫了,但她委實沒有想到三哥會同她下跪。

楊鑫道:“小沫,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他雙拳緊緊握起,拳頭上的青筋暴起,整個人弓着身子,甚至不敢擡頭看她,知道阿娘去世的時候,他并不敢相信,明明他離開的時候,阿娘還是好好的,雖然他們三人的小家條件不好,但只要他肯幹,總會好起來的。

可當他再次回到那個小院,滿院的白帆刺紅了他的雙眼,主屋之中供着阿娘的靈位,上頭已經積滿了塵灰,而他原本當成寶一樣的妹妹,也不知去向,愧疚如海嘯一般瞬間淹沒了他,如果……如果他沒有離開,他還同家人在一處,興許阿娘就不會死,妹妹也不會不知所蹤,可一切都來不及了,當他回到那個地方的時候,剩下的只有滿地破碎的白帆,和一室杳無痕跡的灰塵。

再次回想那個畫面,經年的沉痛依舊撕扯着他的心髒,這幾年裏,他幾乎沒有一日是好過的,他每一日都在想着複仇,想着同那兩個沒有良心的王八羔子複仇,也每一日都在期待着和妹妹的重逢。

可他又害怕,害怕小沫會怪他,怪他當時不在,任由小家無人可依,仍由那兩個女子在那樣寒冷的青州飄零。

楊沫試着将楊鑫從地上拉起來,可這家夥這幾年也不知道是吃什麽長大的,明明五年前的個子也沒比她高多少,怎麽才過了五年,她已經完全拉不動他了。

嘆了一口氣,楊沫不再掙紮,她低頭看着這個三哥的腦袋說道:“我從來沒有怪過你,我想阿娘也是,我們都知道,你和那兩個爛人始終是不一樣的。”

眼看着似乎有看熱鬧的人往這邊看過來了,楊沫拍了拍楊鑫的肩膀道:“先進來說吧。”

楊鑫沉默地站了起來,往裏剛走一步就瞧見真好整以暇坐在榻上翻着傳記的男人,這人昨日他便看見了,跟在他妹妹身邊,只是昨日他尚且有正事要做,便沒有問,眼下,“你是何人?”

楊鑫看着沈書的目光略帶着敵意,楊沫警告的視線掃了正想開口的沈書一眼,随口說道:“你不必管他,一個閑人罷了。”

将門重新合上,楊沫才問道:“昨日的案情,青州碼頭的鐵器案,與你無關吧?”

楊鑫沉默片刻道:“與我無關,那事也是湊巧,我是上個月聽一個在碼頭監司手底下幹活的朋友說的,說是碼頭丢了幾件很重要的東西,這才決定提前将那倆人送進牢裏。”

楊沫:“……你其實不必如此。”

楊鑫嗤了一聲:“那二人作惡多端,我只是推了一把罷了。”

楊沫問道:“現在如何了?”

楊鑫:“其實他們二人拿的東西價值并不高,每一回也只是拿一兩件東西,有時候錦緞短了一截,那些有錢的人家也并不會很在意,只是這一回扯到了鐵器丢失的情況,盯着那兩人的兄弟說他們大概是停手了一兩個月,便沒耐住性子又開始拿了,這些都是證據确鑿的事情,他們二人的家中還有好些碼頭順來的東西還不曾賣出去的。”

“如今唯一有争議的便是幾個月前的那樁鐵器的案子了,那二人自然是不認的,只是他們是如今唯一有嫌疑的,如今已經被林知州下了獄,恐怕沒抓到真正的嫌犯,他們兩人是出不來了。”

楊沫沉思了片刻,還是說道:“昨日嚴氏求到我這處了。”

楊鑫撇過視線,眉眼之間閃過一絲厭惡之色:“我知道,小沫你不必理會那兩家人。”

楊沫心道恐怕她們寧願去求林知州大概也不願再來她這裏碰壁了,她昨日的話說的相當不留情面,以嚴氏那個要臉的性子,定是不願再來了。

楊鑫道:“我如今……在寧州的成元镖局,當一個镖師,我師傅說,本來再過幾年,我就能升镖頭了,小沫……你……”

他有心想将小沫帶走,楊鑫的餘光略略掃過一旁的沈書,只是如今他不知道小沫在做什麽,同這個青年看上去似乎是有些親密的關系。

楊沫一怔:“你當年……?”

提到當年的事情,楊鑫頓時又委頓了下來,原先想說的要不你同我一道離開的話又噎回了嗓子眼兒裏。

他高大的個子坐在外間的小圓凳上,看上去一副有些委屈的樣子,掃了一眼楊沫,又垂下了視線:“……我當年确實是不在青州。”

寧州雖然青州也算是僅有一州之隔,但兩州之間山高路遠,有一段很是窮山惡水的路程,中間有一道是不曾鋪設官道的,若想從青州到寧州,要求快便要走許多的山路,要求穩便要繞道從洛山府走,往那一處又是平白繞一個大圈子。

楊鑫小眼神又是一瞥:“當年一開始,我是在西街上替人跑腿搬貨,能幹什麽,我都幹,後來是遇到我師傅,他說我是個當镖師的料子,又肯吃苦,這才問我願不願意同他走。”

楊沫道:“你從來不曾同我們說過。”

楊鑫說道:“我不敢,那兩個人将我們當累贅一般随手丢開,我害怕,我怕你們以為我也是同那兩人一般,将你和阿娘當做累贅,我只能在每回镖車路過青州之時,往家裏跑一趟,送些銀錢和物資,這件事情,我連師傅都沒有說,他還當我家裏人是知道的,直到後來你同阿娘……”

說着說着,楊鑫一個大男人的眼眶又紅了起來。

“小沫,你還願意同我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