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章

第 92 章

府衙門外,沈書又被他阿娘叫去訓話,楊沫往那處看了一眼,沈府的一大幫子人站在門外,正巧站在了沈書和她這邊的中間位置,隔開了沈書的視線。

雖然今日這事他們也算是被無罪釋放了,但是楊沫心中總覺得有哪裏被忽視了,難不成是真有這般巧合的事情?

楊沫的身側,突然響起的聲音叫她猛地退了一步。

“姑娘,你是青州人?我祖籍祁陽,你可以叫我衛鶴,也可以叫我衛知許,不過近日同我父親到這處點貨,他平日裏忙的見頭不見尾,我這裏也無事可做,不如姑娘帶我走走?”

衛鶴,也就是方才公堂上十分自來熟地那個青年,往楊沫這頭湊了過來。

楊沫若有所思:“北方有衛許成盧四大家,你說你叫衛鶴,又自祁陽來……”

衛鶴笑開了眼:“姑娘真是聰明,我确實是祁陽衛家人,不過你可別告訴別人,我父親不叫我張揚,此次帶我來青州不過是長長見識,我不樂意同他每天跑那些無趣的商鋪,看那些無聊的賬單,若是姑娘不願意帶我走走,我也可以帶姑娘走走,前幾日我去了那個青州有名的新音坊,我覺得不太行,不如祁陽的百花樓,不過東街上……”

衛鶴話還未說完,他們二人中間就插進了面色有些難看的沈書:“不勞公子憂心,方才的事情還要多謝公子,只是你從客棧出來,可有告知你家家仆?若是……”

衛鶴似乎絲毫感受不到沈書的冷淡:“無妨無妨,我整日裏外出游蕩,他們都習慣了。”

他從沈書那邊繞了過來,又繞到了楊沫這一側:“怎麽樣,姑娘,我可是帶着十分的誠意的,更何況,這位公子方才也說了,我可是幫你們說了話,于情于理咱們一道出去玩玩也不算什麽吧?”

眼看着沈書的臉色越發冷淡,楊沫瞥了他一眼,同衛鶴調侃道:“公子如今甚至不知道我是誰,就敢同我出去游玩,若我真是哪家富商家中跑出來的妾室,你也不怕擔一個拐帶妾室的名頭?”

衛鶴道:“不怕不怕,我可是祁陽衛家人,我衛家什麽時候怕過其他人。不過姑娘說得對,如今我尚且不知道姑娘的名字,不知姑娘芳名?年芳幾許?可有……”

沈書打斷了他:“衛公子這般同一個姑娘講話,反叫人有所誤會。”

衛鶴道:“誤會?誤會什麽?我心儀這位姑娘,自然要多同她接觸接觸才好。”

楊沫:……

沈書這會兒反倒說不出話來了,遇到一個油鹽不進還喜歡打直球的,說什麽話都不管用。

眼下他們這波人幾乎都是往東街東來客棧去的,沈府的人早在方才沈書過來之前就陪着沈夫人一道回去了,楊沫卻突然停了下來。

他們正前方那撥,同他們逆向而行的人也同樣停了下來。

為首的是一個看上去頗為壯實的漢子,皮膚略黑,個子高大,只是看上去年紀卻并不算大,頂多二十出頭的年紀。

楊沫看着那人沉默了下來,她原本還以為這輩子可能碰不見她三哥了。

楊鑫,一聽就是她三哥的名字,秉承楊家一脈相承的取名風格,他的樣子變了很多,五年前她最後一回見到三哥時,那人還是個不太壯實,皮膚白皙的少年,同人說話的時候有些腼腆,卻能夠在楊富楊貴二人面前護着她和阿娘,只是後來,他不知去了何處,做了些什麽,他從來也不同她們講,每回只是将東西放下就走。

眼下再次看見他,楊沫反倒不知要說些什麽。

楊鑫神情複雜,往前幾步走到了楊沫身前,楊沫擡頭看着這個五年不見,變化巨大的哥哥。

“小沫,你……你且等我……”楊鑫說話似乎還是原先那般腼腆,想說什麽,可還沒開口耳朵就先紅了一片,只是看見她身側那人的時候,他面色變了又變,神情複雜道:“你們剛才從官府出來?你們就是被楊富楊貴告的那兩個人?”

楊鑫身後跟着的那群人面色也是一變,只是同楊鑫不同的是,那些人的面色似是有些同情。

楊鑫防備地看了一眼沈書同衛鶴兩人,拉着楊沫往官衙處走了幾步:“小沫,你且随我來……”

楊沫停住了步子,将自己的手腕從楊鑫手裏掙脫開來:“楊鑫,你想說什麽?”

楊鑫聽見此話驟然紅了眼眶:“……對不起,小沫,我知道你不能原諒我,就連我都沒法原諒我自己,可今日之事,你一定要看着,親眼看着……”

其他幾人頗為詫異,只是同樣沒有多問,楊沫退了幾步,此時府衙裏面的那些差役已經出來了好些準備守在門口,看見府衙外頭的鬧劇似是也好奇地望了過來。

楊鑫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随後帶着他身後的那些人一道進了官府,而沒過多久,本應該被擡出府衙的楊家兩兄弟似是又擡了回去。

楊沫站在了府衙外頭的人群後頭,此時因着府衙內部的情況,外頭那些散去的人群又重新聚起了幾個。

沈書沉默地站在楊沫身側,而衛鶴站在另一側,矮身問道:“原來你叫小沫,還挺好聽的,我可以這麽叫你嗎?”

楊沫和沈書同時看了他一眼,楊沫道:“我姓楊,單字一沫,你可以叫我楊姑娘。”

衛鶴輕聲道:“楊……倒是挺巧,你同他們都是一個姓?”

楊沫輕瞥他一眼:“并非巧合。”

衛鶴眼神一亮,正想細問,裏頭林大人一聲驚堂木敲斷了他的思緒,此時,趴在地上的難兄難弟倆人面色極為難看,畢竟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就從原告變成了被告,還是被自己的親弟弟送進了官府,能有什麽好臉色。

裏頭的案情進行的極為迅速,畢竟楊鑫有備而來,他帶着的那些人裏,有好些是青州碼頭原本的長工,而楊家兄弟二人,如今便是在青州碼頭做事。

而本來只是短工的楊家兄弟,如今都已經混成了青州碼頭搬運工事那一處的老大老二,那原本好幾個在那裏做了十年之久的老大哥都被這兩兄弟排擠走了。

而今日,楊鑫同那些個長工,正是狀告楊家兩兄弟偷拿碼頭貨物,他們每箱僅拿一點,但是積年累月下來,也在碼頭上偷了不少物件了,如果不是楊鑫有意調查這兩人,恐怕這件事情還沒有這麽輕易被發現。

照他的說法,楊鑫回到青州已經有不短的一段時間了,且這段時間楊家兩兄弟甚至完全沒有發現有人在調查他們,該說這兩兄弟大概是賊做久了,心都寬了。

林知州聽聞此言,眉心一緊:“你說,他們二人偷運碼頭貨物?”

他驟然站了起來,沖着堂下躺着的那兩兄弟打量了片刻,随後對元朗道:“元大人,你去将碼頭的監司叫來,我倒要好好的問問,前幾個月運進青州的那些鐵器,到底是誰在裏面動的這個手腳!”

元朗聞言當即帶着好些差役往碼頭而去,經過楊沫他們身邊時,還拿陰沉的目光打量了他們好幾眼。

楊沫心道這事情恐怕要鬧大了,也不知楊鑫是有心還是無意,鐵器,火藥和鹽運這等事物一向是官家專運,尋常的商戶是無權接手這些的,若是涉及到一州鐵器,恐怕輕則坐牢,重則斬首,這兩兄弟是逃不脫了。

果然,下一刻,林知州的眼神就落到了府衙外頭的這些尋常百姓身上:“林侍衛,将府門合上,本府今日要閉門審理!”

楊沫的眼神落到了門裏那個漢子的背影上,她現在甚至懷疑,楊家兩兄弟在離開東來客棧後遭的那頓毒打,恐怕也是她三哥安排的。

一旁的沈書說道:“你若是想知道,也有他法。”

楊沫看了他一眼道:“不必了……”

一轉頭卻看見嚴氏帶着她最大的那個兒子站在了他們身後,那個八九歲的孩子拉着他阿娘的衣角,好奇地打量着他們幾人,明明只是個孩子,楊沫卻從他眼中看見了與楊家兄弟如出一轍的惡意。

嚴氏如今眼眶通紅,似乎是才哭過一場的模樣,沙啞着嗓子說道:“小……小沫,他怎麽說也是你大哥,你幫幫他……好不好,你看看小立,小立你以前看過的,看在小立的面子上……小立,快喊人!”

男孩撇了撇嘴,很是不屑:“小姑……”

楊沫掃了一眼孩子,帶着笑意看向了嚴氏:“這位嬸子,我們先前在客棧中便說的很清楚了,你也當場說了與我并無關系,怎麽如今又帶了一個孩子上門攀親?”

她頓了頓,又道:“更何況,這樣一個孩子,你覺得他哪來的面子?”

“官府就在我身後,不若我幫你們報個案?興許沖着裏頭那兩個人,官府能并案處理呢?”

她已經頗為厭煩和楊家人打交道了,這兄弟倆,從骨子裏就已經爛透了,救也救不回來的那種。

嚴氏将自己那副讨好的笑收了起來,握着孩子的手越發的緊,直到那個孩子一把甩開自家娘親的手她才反應過來。

“楊沫,你怎麽說也是姓楊,你即便不顧及兄妹之情,怎麽也要看一看父親他們從小把你拉扯長大……”

楊沫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她:“将我拉扯長大的從來只有母親,你和那兩個兄弟一樣,在那個男人那裏得盡了好處,如今還敢同我扯他的面子?而當年的事情,你若是忘了,我再提醒你一遍,在阿娘死的時候,你是怎麽連同那兩個人将我趕出你們家裏的。”

她從袖子裏抽出一張紙在嚴氏面前展開:“你要不要看看,當年我便已經同楊家脫離關系,怎麽,那五十兩用的不開心嗎?”

那張紙赫然便是當年楊沫的賣身契,上頭兄弟倆的指印尤為明顯。

楊沫嗤笑一聲:“你如今即便是拉着我進官府,我也早不是楊家人了,如何,這位……阿嬸?”

嚴氏面色一陣青一陣白,頓時說不出話來。

而她身邊的那個半大孩子見狀頓時想上來搶過那張契書,随後被衛鶴一把推在了地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楊沫收起了契書,冷漠地瞥了一眼面前兩人,丢下一句話:“你這兒子,同你那丈夫,倒是如出一轍。”

如出一轍的惡心。

第 91 章 章

第 91 章

楊沫同沈書對視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疑惑。

楊沫道:“哦,你有什麽證據證明是沈大人的人打的?”

元朗不忿道:“此事已經極為明朗,你沈書在辰時半于東來客棧內,與楊家兄弟起了紛争,要挾楊家兄弟滴血認親,還要取其心頭之血,此事可真?”

沈書:“真。”

楊沫道:“并非要挾。”

客棧掌櫃頂着一衆差役的壓力,戰戰兢兢道:“元大人,确實是……是楊家兄弟先來我客棧找事……”

元朗又道:“你以利誘賭場打手,使其私扣楊家兄弟,又以短刀脅迫其二人,此事可真?”

沈書道:“真。”

元朗:“既如此,楊家兄弟在離開東來客棧之後沒有多久,就遭人暗算,蒙頭打了一頓,我尋醫館大夫問過,這二人面頰淤青,手腳皆有骨折之傷,胸腹處也有大量淤青,他們指控你等□□,此事可真?”

沈書冷笑一聲道:“原來青州的司法參軍斷案,竟全聽一家之言,僅憑臆測便可斷案,也不知如今青州有多少冤假錯案,有多少無辜之人折在你手裏。”

“你!”

元朗氣急敗壞,當場就想抽出官刀再同沈書打上一架,好在跟在元朗身後的那幾個差役還算冷靜,當機立斷拉住了自家大人的兩只手,“大人,冷靜,如今這人還沒帶回去,若是傷了……”

好在元朗雖然氣急,但是沈書并沒有同他計較的打算,跟着青州這幾個差役,楊沫同沈書,還有客棧之中早晨在場的幾位客人,連同客棧掌櫃一道跟去了青州府衙。

青州府衙距離東街并不算遠,只是也不知是入了冬之後生意不好做了,還是青州的百姓真的閑,他們好似從哪裏聽到了些捕風捉影的消息,一路跟着官衙的人一道往府衙的方向去了,這地方還沒到,他們身後的人群就壯大了好幾撥。

青州府衙之內,林知州坐在上首,皺着眉頭看着底下兩個趴在地上,哭成一團的原告,這兩人曾經因為尋釁滋事被打過好幾板子,如今又一次進了官衙,這回卻是一個受害者的身份,林大人自己就覺得這個受害者的身份多少摻了些水分。

當沈書和楊沫跟着差役走進衙門的時候,林知州心頭猛然一跳,先前也沒人同他說過,沈公子便是京城的四品官,雖然青州知州的品級并沒有比少卿低多少,但是按照律法這也已經超過他所能審理的範圍了。

沒等林知州腦子轉過彎兒來,元朗這個司法參軍上前一步道:“林大人,嫌犯已押解到案,按照慣例,嫌犯要交代同原告起争執的始末,若是有半句不實……”

林知州這會兒反應過來了,及時打斷了元朗,“好了,元朗!沈大人,不知是你,在下倒是有失遠迎了。”

林知州從上頭幾步跨了下來,沈書的官比他大,如今這案子怎麽審,也得看看這沈書的意思。好在沈書也沒想為難他,“林大人,這樁案子到底怎麽回事,我想司法參軍帶回來的那些證人能說的很清楚了,我便不多加贅述了。”

言下之意,該怎麽審,就怎麽審,橫豎這件事情同他們幹系也不大。

林大人的腳步停在了原地,嚴肅地點了點頭,轉回了上首,開始例行詢問東來客棧的掌櫃和客人。

掌櫃的道:“大人,這事情我們都看的很清楚了,是這楊家兄弟先上門找事,還摔碎了我好幾個茶盞,如今都還沒有賠我。這二人一來便來尋我客人的麻煩,沈大人也是看不過去才提議的滴血驗親,這事沈家兄弟也是同意了的……”

趴在地上的楊貴立即撐起身子:“我們沒有!”

只是他們腿上還有傷,只一下又趴回了原地。

掌櫃的繼續說道:“至于這滴血驗親之法,我不是大夫,我也不懂,想來沈家的府醫能提出來自然有他的道理。”

又一人說道:“大人,這二人分明就是無賴,他們不知從哪兒聽說的什麽富商帶一妾室回了青州探親,非要湊上來訛錢,來了才知道哪來的什麽富商跟妾室,人家姑娘就是清清白白一個行商,被人家這般污蔑,還沒有找他們算賬呢,反倒被這兩個惡人先告一狀!”

這人說話很是憤世嫉俗,楊沫轉頭看去,就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這人分明就是早上站在三樓憑欄處,和他們一道看熱鬧的那個青年,那會兒這個青年說的那番以暴制暴的言論,楊沫還言猶在耳呢,這會兒又見此人在公堂上替她說話,叫她不由得一愣。

青年注意到了楊沫的眼神,還沖着她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随後楊沫就被一雙手拉住,拉到了沈書的另一側,擋住了青年的眼神,可楊沫向沈書看去時,在他臉上分明看不出任何神色的變化。

沈書唇角勾出一道極細微的弧度,若非楊沫此時正盯着他看,恐怕是看不出來他這會兒似乎心情還挺好。

沈書道:“林大人,如他們所言,滴血驗親之法自古便有,只是我曾聽聞,即便是兩個完全陌生的人,也會有血液相融的情況,這才提出的那般滴血驗親,我這般解釋,司法參軍可還有疑意?”

司法參軍元朗說不出話來,因為他也不懂。

元朗沉下臉說道:“大人,即便客棧之事是楊家二人有錯在先,可沈公子□□……”

林知州忙道:“買兇害人之事,幾位可曾見到沈大人或他的人派人去安排此事?”

掌櫃的立刻說道:“林大人有所不知,在楊家兄弟走後沒多久,沈夫人就來了,一直和沈大人在房中說話呢,就連那位姑娘都不曾踏出過我客棧半步,沈大人入住的時候并無随侍,我記得可清楚了,當時我們店裏還有一個夥計,把他二人……咳,當成了要飯的,還往出趕,若非我及時趕到……”

元朗打斷他道:“你也說了,他雖然不曾帶人,可他還有沈府的人,誰知道沈府的那些人會不會聽他的話去找人打人?”

先前那個幫她說話的青年說道:“這事情我可是從頭看到尾,沈府那些人可都待在客棧呢,就算是後來,也是跟着沈夫人一道走的,哪來的功夫去找人啊?”

元朗瞥了那人一眼道:“如沈公子所說,我又如何能只聽取一家之言?”

青年說道:“诶——你這人,怎麽這麽不識好歹啊,我若是一家之言,那你找我來幹嘛?是你把我們找來當證人,如今又不信我們的證言,那你擱這兒幹河灘撒網,瞎張羅啥呢?我說你這人是缺心眼兒啊,還是跟這姑娘有私仇啊,擱這兒公報呢?”

此人一張嘴,就把元朗先前說的話連帶着之後想說的話全都怼回去了,眼下他被人怼急眼了當場就要發作,林知州沉下了一張臉:“元朗!人既然已經到了,你便先下去吧。”

元朗還試圖掙紮:“大人,我是……”

林知州:“下去!”

幾個證人還在堂上拉扯,而元朗雖然滿臉的不情願,但也只能退去一旁。

林知州沖着沈書說道:“沈大人,案情需要,我已經着人去請沈夫人了,若是有什麽得罪之處……”

這人是真經不得說,林知州方說起沈夫人,沈夫人便帶着沈家方才去了客棧的那些家仆到了知州府衙。

“林大人,我這是犯了何事啊,叫您這般急切将我喊來?”

林知州:“沈夫人嚴重了,只是先前東來客棧之事,那惹事的二人遭了人一頓打,眼下告到了我這處,我這也是為了百姓,這才請夫人前來一問……”

沈夫人往那兩個趴在地上,很是狼狽的兩個人看了一眼:“林大人,我沈府的人都是良民,怎麽會做出那等事情,你不若問問,我沈家人可有吩咐過此事?”

沈童連帶着其他幾人一道搖了搖頭。

站在旁邊的元朗見勢不對,忙道:“大人,這些人都是……”

林知州:“我叫你閉嘴。”

沈夫人又道:“更何況,林大人,地上那二人能想到去客棧訛人,你怎知他們平日裏沒有得罪什麽其他人,若是正趕巧了,那些人今日來報複他們,難不成這罪名也得我沈府來背?要我說這二人也是活該,這得叫做多行不義必自斃。”

楊沫:……

沈書:……

合着這公堂上的人倒是一個比一個能說,眼下甚至都沒他們什麽事兒了。

原先楊沫還不把沈夫人先前說的話放在心上,畢竟,雖然沈夫人一副容貌明豔的樣子,可身形嬌小,就如同江南那些溫柔的女子一般,前幾日還拉着沈書一副要落淚的模樣,着實是想不到她是個可以在公堂上将人擠兌的說不出話來的女子。

而林知州大概也是被沈夫人這連珠炮一般的話語鎮住了,好半天才說道:“既如此,今日大概真是撞了一個烏龍,沈夫人的證詞同客棧裏的人也能合上,此事真是麻煩夫人了……”

元朗在旁邊很是着急:“大人……”

只可惜此事本就與二人無關,更何況如今所有的證人證詞都在楊沫他們這邊。

林知州一個眼神過去,叫他所有想說的話都噎在了嗓子眼兒,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家的知州大人将他好不容易才帶來的仇家放跑了。

第 90 章 章

第 90 章

楊沫跟着東方先生一道走出了房門。

雖然關于過去的事情,她很少同外人說,但昨日那個人,東方先生很清楚他是誰。

東方泾看了眼客棧底下的一片狼藉,道:“他們又來找你了?”

楊沫:“嗯。”

她一點都不意外先生會猜到這件事,或者說,是她太低估了那些人臉皮的厚度。

但是今日早上鬧成這樣,恐怕之後的時間裏,楊家兩個媳婦算是沒臉再來找她的麻煩了,至于那兩個沒臉沒皮的,恐怕也沒什麽膽子再找過來。

東方泾從袖中掏出一物遞到了楊沫面前,是一封信件,可上頭連署名都沒有,先生平日裏一向都是個有話直說的,總不至于還有什麽話要放在信件裏說?

東方泾卻說:“這裏的東西,你會有用的。”

“你若是想直接離開青州,也不必考慮我,我在此地還有些事情……不過,我想,你可以再留幾日。”

她總覺得幾日不見,先生越發神秘了。

青州此地,她了解的不能再了解了,那兩個人短時間內也不會找麻煩過來了,她自己在這裏的事情也早就處理的差不多了,昨日去那新音坊也就是沖着先生那張邀請函罷了,她再留在這裏也不能有什麽事情,還不如早日回塞北。

她這麽想,也這麽問了。

誰承想東方泾把東西塞進楊沫手裏,笑了一聲道:“你現在不必知道。”

正巧客棧掌櫃的托着一壺茶水鬼鬼祟祟地跑到了三樓,看見門外他們二人,小心翼翼地問道:“沈夫人可有什麽指示?”

“啪”的一聲,身後的房門在幾個人猝不及防之間被人打開。

沈夫人幾步跌出門外,楊沫上前扶住了快要跌倒的沈夫人,而沈書也同時拉住了他的阿娘。

東方泾笑看了沈書一眼,沒有拆穿:“東西送到了,我便先離開了,小沫若是有事找我,自可托人送信到新音坊去。”

東方泾是徑自離開了,其他人的視線都不約而同的落到了楊沫手裏的信件之上,楊沫只覺得此刻手裏的這封信燙的可怕。

沈夫人整了整衣裙,目光掃過她手裏那封信,咳了一聲道:“沈童,走了。”

帶着沈家那幾個家仆,以及從隔壁房間跌跌撞撞跑出來的沈童,沈夫人喊了不太有眼力見兒的客棧掌櫃一道下了樓。

楊沫并沒有避開沈書,一撕開信件,裏頭就掉出兩張寫滿了文字的契書,楊沫神色微凝,她倒是沒想到信封裏頭是這東西。

沈書先她一步撿起了其中一紙契書,上頭賣身契三字尤為顯眼,這張契書她曾有印象,在離開青州之前,她同東方先生簽下了這紙契書,這是她要求的,上頭楊沫兩字也是她親手寫下,只是不知什麽時候,楊富和楊貴二人的名字也添在了上頭。

楊沫撿起了地上的另一張契書,看見契書前頭三字的時候,楊沫眼睛一下睜大,她沒想到,東方先生當年做事便這般完善。

這張契是斷親書,上頭的自己楊沫很熟悉,是先生的字跡,他用隸書寫下了楊沫同楊家兄弟斷親的明細,上頭還有二人的名字與手印。

雖然如今大概已經用不上這兩份契書了,可楊沫依舊覺得似乎虧欠了東方先生許多。

“五十兩?”

青年的聲音頗有些冷淡,随後她手中的斷親書也被人一道抽走。

沈書從她身邊站起,兩張契書被他收回到了信封之中,然後非常自然地收到了自己的懷中。

楊沫:“……?”

在楊沫還沒反應過來的眼神裏,沈書走到了房間的隔牆邊,對着牆敲了七下。

下一刻房間外室的窗戶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窗子上的鎖被人從外邊當着楊沫沈書二人的面,一點點撬開,洛六從窗戶外頭翻了進來。

看見這一幕,楊沫突然一時之間就有些語塞,他們如今難道不是就住在隔壁嗎,為何還要爬窗戶這麽麻煩,且這還是白日……

若是叫人看見,還當是什麽江洋大盜膽子這麽大,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跑客棧裏撬窗戶?

不過沈書好似已經十分習慣了,洛六也沒有半點的磨蹭。

他一翻進窗子就同沈書行了一個下屬的禮:“大人。”

沈書将腰上那個錦袋拽了下來丢給了洛六:“這裏面大約有幾千兩的銀票,你替我去新音坊送予東方先生,便說是沈書多謝他先前替我照顧阿沫的情分。”

楊沫沒想到沈書是這個目的:“沈書!”

她扶額嘆了口氣,東方先生跟她之間從來不是金錢可以衡量的關系,更何況即便先生真的是将她買回去的,他也從來沒有将她當成奴仆看待,甚至還将她收作自己的學生。

只是她的動作沒有洛六快,她剛開口喚了一聲洛六,這人已經從窗戶再次翻了出去,沒有絲毫的猶豫。

楊沫:“我和東方先生不是那種關系。”

沈書:“我知道。”

楊沫恨不得掰開他的腦袋看看他在想什麽:“你将銀錢送去給先生,你叫我以後如何同先生相處?”

實在是談錢太傷感情了。

沈書道:“所以我并非是以你的名義送去的,那只是我沈書想單獨謝一謝他。”

沈書他要這麽說,楊沫确實無可辯駁,“你既然這麽多錢,便去找掌櫃的再去開一間房,別在我的房間住着了,要是叫人知道堂堂鴻胪寺少卿在外間給一介商人守夜,你也不怕別人笑話。”

眼見剛才那茬翻過去了,沈書又在外間的榻上坐了下來,“這件事你知我知洛六知,只要你不傳出去,誰又會知道?更何況方才你也看見了,我所有的錢全叫洛六拿去送予東方先生了,哪兒還有多餘的閑錢去開一間上房?”

楊沫:“沒有就叫沈童送來!更何況沈家是青州首富,在這裏賒個幾十兩銀子,想來掌櫃的也不會介意。”

楊沫這會兒簡直就想把沈書打包送回沈府,青州首富那麽大一個宅子不住,跑來住客棧?

只是不等楊沫動手把這家夥推搡出門,門外咚咚咚三聲打斷了兩個人的談話,正是方才才說起到的東來客棧掌櫃本人。

掌櫃十分卑微地對二人揖了一禮,眼神還不住地朝客棧樓下掃去,支支吾吾地開口說道:“沈……沈公子,那個,知府,知府的差役來請您二位去一趟……”

楊沫同沈書對視一眼,雖然他們方才在客棧之內為難了楊家兩兄弟,可方才是這兩人先找的事,且他們并未受傷,這又如何會驚動官府?

楊沫道:“掌櫃的,差役可有提及傳召我們所為何事?”

掌櫃的搖了搖頭,沈書道:“無妨,那二位也不曾出事,客棧諸位皆可替我們佐證,去一趟也不妨事。”

掌櫃的忙道:“是是是,沈公子所言極是,方才的事情,我們看的清清楚楚的,絕不會讓公子吃虧。”

也就這兩句話的功夫,官家的差役已經到了三樓,将他們兩個連同掌櫃的一道圍在了中間,最前方一身青袍的便是本州的司法參軍,楊沫總覺得他有些眼熟,可一時又想不起來,直到他氣勢洶洶地朝着他們喊了一句話,她才想起來此人是誰。

“沈書,你不是很牛嗎?怎麽如今還到了犯事的地步?”

此人沖着沈書冷嘲熱諷了一句,雖然他試圖拿鼻孔對着沈書,可奈何沈書比他高了快半個頭,這樣一對比,他的氣勢陡然就弱了許多。

說來還有些愧疚,原先這人同沈書打架的時候,楊沫還夥同小米姐一道騙過他,這人便是當日同沈書打架領頭的那個,他似乎同沈書極為不對付,當日僅僅只是一件小事就能叫兩人打成一團,

且看上去很是記仇,五年過去了還拿沈書當仇敵看。

沈書的聲音極淡,絲毫沒有将這人的挑釁放在眼裏,“元朗,你要帶我去府衙,總得需要一個理由。”

元朗把沈書當成死對頭這麽多年,對于他的脾性實在是摸得不能再清楚了,沈書這個态度顯然是沒把他這個司法參軍放在眼裏,元朗當即上前一步道:“你如今犯了事!落在我手裏,你若是知趣,就應該給爺跪下磕頭求饒!”

沈書道:“你什麽身份?”

元朗:“青州司法參軍!”

在場知道和不知道沈書身份的人都沉默了下來,楊沫光聽這人說話,還道是青州知府親自帶人來抓了呢,好在差役的隊伍裏似乎還是有人聽說過沈書的事情的,元朗身後一個差役猶豫地拉住了元朗,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大人,這位沈家公子聽說可是在京城做官……”

元朗斥道:“我管他在哪裏做官!今日你沈書在青州地界欺壓普通百姓,還派人将他們打成重傷,這還不夠我将你帶回府衙嗎?”

楊沫猛地睜大了眼睛,她倒是沒想到楊家兄弟竟被人打了,可如今沈書帶來青州的不過洛六一人,就連沈府的人都被沈夫人一道帶回去了,如果不是沈書的人打的,這青州城還有什麽人會對楊家兄弟動手?

第 89 章 章

第 89 章

“怎麽,昨夜的苦頭還沒吃夠?”

沈書眯了眯眼睛,幾步走出了人群:“你們這般喜歡認親,不若我找人來替你們驗一驗?古有滴血認親之說,你們既認自己是阿沫的親人,想來也是不懼怕滴血認親的吧?”

先前沈書在人群裏,楊家一行人,尤其是楊富,并未看見他,此刻沈書一站出來,楊富萬萬想不到昨日那個狠人,今日居然也在這裏,他手上的傷口還在作痛,看見這人,更是下意識地打了一個激靈,心裏頭頓時打起了退堂鼓。

可楊貴是什麽人,他一向都是在後邊推着老大沖鋒的,更何況他并未見過沈書,也不曾了解他的手段,在楊富開口之前,他就迫不及待的說道:“驗就驗,誰怕誰?”

楊沫不知道沈書打的什麽主意,退了幾步到他身旁:“你就不怕……”

沈書道:“三樓那人說的對,對待這等人,你同他們講道理,不如講拳頭來的快。”

随後沈書笑了笑,一揚手便将一個銀錠子從袖子裏甩到了掌櫃的懷裏:“掌櫃的,勞煩你着人去沈家跑一趟,叫沈童帶着府醫和幾個人及一侍女一道出來,再去隔壁街上的賭坊裏借幾個人手。”

掌櫃立即喜笑顏開,一揣手就将銀子收入了袖中,借幾個人罷了,能花多少錢,這一錠銀子他可能賺不少。

而楊富顯然也有些聽明白了沈書的意思,胸膛之中如打鼓一般瘋狂跳動,他此刻只想趕緊回家,半點不想沾這些個煞星,可楊貴得意洋洋地站在旁邊,顯然還不明白接下來要發生什麽樣的事情。

東來客棧裏原本要出門的一些客人如今也被這裏的熱鬧吸引了注意,不過幾炷香的時間,二樓三樓的憑欄處便站了不少看熱鬧的人。

眼見着人越來越多,楊沫問道:“你不會真要驗吧?”

沈書道:“自然。”

不等楊沫同他說她和這個湊上來的爛人真是兄妹,要是真的驗了恐怕要打他們自己的臉,沈童已經帶着府醫和沈府的幾個小厮女侍,和掌櫃的借來的那幾個人高馬大,滿臉橫疤的打手回到了客棧。

客棧裏頭的人越發興奮。

府醫一進來就看見了自家少爺,忙上前問道:“少爺,可是身體有什麽不适?”

就在他要挽起自家少爺的手,想給他把個脈時,沈書已經将府醫的藥箱掀開,在裏頭翻了翻,翻出一柄套着十分簡陋的木質刀鞘的短刀,這是醫者通常用來治外傷切腐肉的,當然也有自保的功用,比起一些花裏胡哨的刀,這柄刀看上去要鋒利的多。

沈書拔出了刀鞘,“既然要滴血驗親,我聽聞,心頭血最是靈驗,沈家二位決定要驗,我便親自給二位取血,如何?”

楊貴當即瞪大了眼睛,從來也沒有聽說過滴血驗親還要用心頭血的,反倒是一旁如同鹌鹑一般的楊富,這會兒反倒有種塵埃落定的安定感,他就知道事情不會像他們想的那般進行。

“為何要用什麽心頭血……?”

楊貴拉住了想要退開的自家大哥:“大哥,這什麽心頭血……”

楊富忙搖了搖頭,這一聽就不是什麽好事:“與我無關!”

沈書擦了擦鋒利的刀刃,看向不知何時回來的掌櫃同他身後的那些人:“各位好漢,我要從這二人身上取血,用來滴血驗親,幾位好漢便幫我扶一扶這二位公子。”

那些人收了錢,自然聽話上前控制住已經想要逃跑的兩家人。

眼見着沈書拿着刀越走越近,楊貴恨不得将自己的衣服從身上脫開,來個金蟬脫殼,可這幾個漢子平日裏都是抓逃單賭客的好手,自然知道抓在哪裏不容易讓人逃脫。

楊貴忙道:“既然要驗,她,她自然也要取。”

楊貴怨毒的目光落到楊沫身上,随後就聽沈書說道:“你不說我倒忘了,阿沫是個女子,怎可大庭廣衆之下取血,我叫沈童帶了幾個侍女,既如此,你們便回房去取血吧。”

沈書沒有絲毫停頓,眼看着他的刀子已經要劃開楊富胸口的衣服,楊富頓時軟下了身子,喊出口的聲音都尖利了幾分:“不驗了,我不驗了!”

而原本拉在打手身上的嚴氏,如今也是一副涕泗橫流的樣子:“對對對,我們不驗了,不驗了,這姑娘,這姑娘不是我們妹子,公子……放過,放過我們吧……”

楊貴也心慌啊,可眼下刀子沒到他身上,他就拉不下臉來求饒。

下一刻,沈書轉了向:“既然你們不驗了,那便這位公子吧,放心,我下手有分寸,應當不會叫你們就此殒命。”

他這個應當說的就很巧妙,可被他看着的楊貴就很不好了,誰願意為了這麽一件事賭這個應當啊。

眼看刀刃就要劃破衣服,可楊貴拼命掙紮也無法從幾個打手手裏掙脫開,他立即喊出了聲:“是這個,是這個家夥,是他說看見楊沫穿着富人衣服進了以前那個破落小院,說是能來訛一些銀錢花,我們也是聽了他的話,放過我!放過我!”

他指着那個後來進客棧,說是楊沫他們鄰居的胖子,那人見勢不妙,一溜煙就從人群中跑走了,先前無人關注他,這會兒自然就叫他順利溜走了。

楊沫先前注意力被沈書引走,這會兒重新看向那個胖子的背影,倒是記起了一兩分,這個胖子應當是住在二巷胡同最裏間的那家,從前就愛欺負同一個胡同裏的女孩子,尤其喜歡欺負她,他和楊家前兩個兒子的關系确實不錯。

現在想來,那日她回小院帶走阿娘靈位時,看見的那個影子,并非是她許久不見的三哥,而是這個胖子,也是這個胖子給楊家的老大老二通風報信,叫他們來自己這裏訛錢。

只是沈書才沒空關注那個胖子,他眯了眯眼睛,“你說你們是阿沫的兄長,如今為了阿沫的清白,這親我看還是當衆驗了好,省的你們多生事端。”

沈書鋒利的刀刃抵在了楊貴的胸膛,沁涼的刀刃十分輕松便劃開了一個口子,楊貴渾身打着擺子,手軟腳軟,但腦子卻靈光一閃,很快反應了過來:“不是,不是的,我們不是她的兄長,你,你放過我。”

這楊家兩兄弟如今這慫樣,完全沒有了方才在客棧裏大吵大鬧的嚣張氣勢,反倒叫客棧裏不少被他們鬧醒的客人也一并出了一口氣。

沈書嘁了一聲:“真無趣。”

那柄短刀被他一甩,就甩到了一旁的木桌上。

刀身晃了晃,卻入木三尺之深,足見這柄短刀有多鋒利。

而此刻已經走到了客棧二樓的楊沫也停了下來,轉身望向堂中那個穿着青色長袍的青年,她眼下的心情很是複雜,明明昨日她同這人之間還有了一些無法描述的接觸,可此刻,她卻已經沒有了想逃的心思。

今日沈書這出,對他自己完全沒有任何好處。

盡管五年前,沈書的纨绔之名傳遍青州,可自他考上京官起,這樣的流言早就散了,如今的青州多的是富家的千金幻想着嫁入沈家。

可今日,沈書卻這般脅迫兩個普通人家的人,即便這兩個人是實打實的爛人,但是流言這種東西,才不會管其中的弱者到底是個什麽身份,他們只會傳沈書如今做了官,回到青州,卻依舊是一副纨绔模樣,他甚至會因為此事被言官彈劾。

沈書的短刀一脫手,楊家兩個無賴就趁着幾個打手也跟着一道松懈,逃出了東來客棧,而嚴氏拉着打手衣袍的手也猛地撲了空,眼睜睜地看着兩個男人丢下自己的妻兒逃出了此地。

嚴氏一直抱在懷中的小孩因着她撲在了地上,猛地哭出了聲,而這位一直跟着楊富壓榨自己妹妹的嫂子這才回過神來,不得以硬着頭皮向重新走下樓的楊沫道了個歉。

“對不起……我……”她拉緊了自己大兒子的手,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楊沫道:“希望你覺得你自己的選擇一直是對的。”

聽到這話,嚴氏的心頭一緊,本就有些委屈的心情,這會兒一下子被點燃,楊富今日丢下她們逃跑的景象像刺一樣紮在心頭拔也拔不出去。

“以前的事……”

楊沫淡淡的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可以帶着你的人走了。”

嚴氏面色一下漲紅,她雖然愛貪小便宜,但也愛面子,楊沫這一句叫她頭快要埋進胸口,卻只能抓緊了自家兒女的手,一言不發地帶着幾個孩子和同樣不敢說話的連襟走出了客棧大門。

楊沫沒有準備原諒這些人的意思,她只是不想在這些人身上浪費時間,反正如今事情也解決的差不多了,青州此地爛事太多,她不打算在這裏多待。

“……娘?”

楊沫猛地擡頭,就看見沈書那個長相明豔的娘親沉着一張臉從客棧外頭走了進來。

沈書跪在楊沫房間的下首位,楊沫站在房間角落不敢說話,也不敢求情,想進來的沈童和不知什麽時候出現,看熱鬧的洛六都被趕出了房間。

沈夫人拍了一下桌子,還痛的蜷了蜷手指,“沈書,你是要把我氣死是不是!”

“誰叫你那般行事了,今日若不是沈童留了一手叫人給我報了個信兒,你是不是還得叫我們在事情傳遍全城之後再最後一個知道!”

沈夫人氣勢洶洶,頗具有戰鬥力,可接下來說出來的話一時間叫楊沫腦筋轉不過彎兒來:“這等事情,你出面幹什麽,你有喜歡的姑娘,要給她撐腰,你就不知道喊你娘出面,你怎麽說如今也是朝廷命官,光明正大的在客棧裏面欺負人!”

“這下好了,你信不信你爹還能拿這事兒抓着你一年不放!”

沈夫人一下子坐在了上首的凳子上,還拍了拍胸口:“诶喲,氣死我了,你個小兔崽子。”

楊沫這還是第一回聽見沈書被罵的這麽狠,還沒有一句還口的。

沈書輕笑了一聲道:“娘,她的事我自會處理。”

楊沫:“……”

不說如今她同沈書沒有半點關系,這二人是不是把這話說的太順了一些?

不等楊沫出口解釋一番,她的房門被人敲響。

站的最近的楊沫轉頭開門,她總覺得她站在這個房裏有些多餘了,還不如趁此溜出去……

只是門外站的人叫房間內衆人都靜了下來,楊沫愣了片刻疑惑道:“先生?”

沈夫人将自己兒子拽了起來,靠在房門前頭,可惜沒有聽見任何的聲音。

她拍了拍自家兒子的肩膀說道:“那個人是誰?”

沈書垂眸淡聲道:“她的先生。”

沈夫人有些詫異:“看上去不像啊,很年輕啊。”

“你當年還為那姑娘跟你爹鬧翻了,可別回頭被人家搶先了。”

沈書聞言視線落到了那道緊緊合上的木門上,不再說話。

第 88 章 章

第 88 章

清晨,當楊沫捂着腦袋從自己的床踏上坐起來時,昨晚的記憶就想潮水一般紛至沓來,連逃都逃不掉,她現在只想捂着腦袋從這個世界消失,或是找個縫隙鑽進去把自己藏起來。

丢人啊,太丢人了。

她甚至先咬了沈書的耳朵……

她先咬了……

之後的一切就像崩掉的情節一般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她現在離開青州應該也還來得及吧……

楊沫一個咕嚕翻起了身,索性她東西不算多,只要帶上阿娘的靈位,其他東西就算不帶也不打緊。

楊沫帶着她為數不多的東西打開了房門,就撞見了門外正端着一碗粥,還未來得及開門的沈書。

沈書望了一眼她身後的包裹,随後又将視線挪了回來,眼神帶着鈎子,似笑非笑:“看來我們家醉鬼還記得昨夜發生了什麽?”

楊沫也沒想到自己出逃青州的第一步就斷在了客棧裏,眼下她甚至不敢擡眼看沈書,唇上似乎還記得面前人的溫度,可她甚至沒有指責沈書的理由。

因為這一切都是她先撩撥的。

沈書往房間內邁了一步,楊沫猛地往後退了一大步,沈書腳步微頓,随後絲毫不介意地踏進房中,反手将身後的房門關的嚴實。

沈書的步子一步步逼近,面前青年的身形極為高大,此刻他步步逼近帶來的壓迫感叫楊沫的腦子裏亂成了一團。

昨夜……昨夜雖說是她先撩撥的他,但楊沫她身為女子,在這種事情上總歸是不占便宜的,她滿腦子給自己想着借口,再擡頭,便見到沈書的俊臉近在咫尺,楊沫吓得又退了一步,身子抵在了圓桌前,“沈言之!”

“還真記得。”

沈書輕笑一聲,手裏的粥被他放在了楊沫身後的桌上,随後在桌邊坐了下來,修長的手指點了點桌面,看向楊沫:“昨夜你喝了那麽多酒,如今腹中不難受嗎?”

“快坐下來把粥喝了。”

眼下楊沫對着沈書,心頭總是莫名其妙的升起一種心虛的感覺,尤其是如今落跑還被人抓了個現行。

她下意識地坐了下來,乖巧地喝起了放在自己面前的粥,等喝到一半她才反應過來,她也沒有對不起沈書啊?可剛擡起頭,她就對上了沈書的笑眼,而他左邊耳上的咬痕尤為明顯,甚至如今還紅腫着一片,昭示着她昨天晚上到底幹了多過分的事情。

她猛地将頭低了下去,攪起了面前的米粥,還不等她捋清楚到底該怎麽面對這件事時,樓下的喧嘩之聲分走了二人的注意力。

主要是那些人中兩個人的聲音尤為明顯,而對楊沫來說,也尤為耳熟。

那個昨日她才聽過的聲音哭嚎着說道:“我們一家子找了家妹許久,昨日好不容易找見了,可家妹不認我們,她嫂子以前最是疼她了,這不,我只能帶着她嫂子一道來找她。”

楊沫木着一張臉聽着下邊的聲音,經過昨日,她如今竟不覺得這些人還能讓她更丢人了,那人說的話,字字她都能聽懂,但連在一起她怎麽就聽不懂了呢?

原來這個世上竟然真的有這麽厚臉皮的人?

而且這些人還是她血脈相連的親人?

楊沫還未站起身,身邊的青年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腕。

“這件事你若是不方便出面,便由我去。”

畢竟時下人講究長兄如父的道理,她若是出面去同那些人翻臉,只怕會被人指指點點。

“不必了。”

楊沫反手掙脫了沈書,這件事情本就是她的家事,今天就是皇帝來了,說破了天這群爛人她也不會慣着他們。

楊沫一出門就透過三樓的憑欄,看見楊富楊貴帶着一大幫子人站在東來客棧一樓的大堂,掌櫃的一臉為難地看着他們,而幾個夥計還試圖将這些人從客棧中趕走,畢竟他們客棧怎麽說也是做富貴人家生意的,叫這幫人攪擾了他們貴客的安寧,倒黴的還是他們客棧。

但是這幫子人實在是太多了,大大小小的足有十來個人,而那兩個婦人手裏還都各自抱着一個還在吃奶的奶娃娃,這兩個婦人便是她的大嫂二嫂,從進門之後她就沒見過幾面,而警惕地圍着四個大人的孩子,最大的也就是個八九歲的模樣。

這群人倒是長本事了,如今竟然叫幾個孩子擋在他們大人身前,楊沫嘴角勾起了幾分嘲諷的笑意,生在這樣的家裏,也是倒了八輩子黴了。

東來客棧的掌櫃的眼下只恨自己為什麽沒有多養幾個打手,誰能想到他一個開客棧的,又不是開賭坊的,有一日也能遭遇這樣的無賴。

他垮着一張臉道:“這位客人,你這般鬧騰,就算将人鬧下來了,這臉面上也不好看,不如各位且在堂中等一等,由我們夥計上去叫人……”

楊貴在旁邊陰陽怪氣打斷了掌櫃的說話:“掌櫃的,這如今你攔着我們找妹妹,莫非也是嫌棄我們妹妹做了人家的妾室?可她畢竟是我們妹妹啊,別人家不疼她我們畢竟是疼她的。”

而楊富仍在一邊哀嚎自家妹妹如何命苦。

楊沫聽到這裏,簡直要連昨天晚上喝的酒都要一并吐出來了,這些人到底是有幾張臉皮才說得出這樣的話的?

三樓的憑欄旁邊同樣有大清早被吵醒出來看熱鬧的,這會兒看楊沫他們出來,還道他們也是無辜受累的人。

那人披了一件氈衣,津津有味地看着底下的鬧劇,還同楊沫點評道:“這群人一看便不是個好的,看他們那樣子,只怕是自家阿妹發達了,想湊上來吸血,至于他們嘴裏說的那些,什麽好不好的,眼下正主不出來,誰知道這幾張嘴叭叭的,說的真的假的。”

不得不說,這人雖然看上去一副不正經的樣子,說出來的話倒是已經無限接近真相了。

楊沫道:“先生說的有道理,只是如今這些人這般蠻橫無理,就算正主有理恐怕也會變成沒理。”

那人道:“嗨,你跟一群不講道理的人講什麽道理,你要跟他們講拳頭!”

楊沫:“……你說得對。”

她整了整袖子下了樓梯,站在了那一群爛人面前,而沈書默默地跟在她身後,眼見着她在一樓大堂站定,還替她從夥計手裏要了杯茶,以防待會兒他家阿沫因為嘴幹而說不過這群人。

楊沫雙手揣在袖子裏,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各位這大清早的,這是在作甚,掌櫃的,你便是這般做生意的,将這等攪擾人安眠的無賴放進了客棧?”

掌櫃的也很無奈,要不是這群人拿幾個小孩子作筏子,他哪能還叫這幾個人在他的客棧裏大吵大鬧。

楊富眼見着楊沫下來了,當即抹了把眼淚:“阿沫,妹子啊,兄長知道你過的苦,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便回家……”

楊沫哂笑一聲打斷他:“诶,別,你說我是你妹子,這可不興瞎說啊,你說你家妹子與人做妾去了,可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如今不過是行商經過此地,這掌櫃的也是知曉此事的啊。”

掌櫃的忙點了點頭,“是了是了,這位姑娘可不是跟什麽富商回來省親的。”

他作為客棧掌櫃,對于自家客人的關系自然是摸得清的,更何況同這位姑娘一道住進來的,可是青州沈家的少爺,那位少爺他們還不清楚嗎,別說妾室了,聽說如今連通房都沒有一個,前幾天早上,那夫妻倆不就是來催婚來的嗎?

楊富聽到這話,臉色都難看了幾分,他想了許多種可能,唯一沒想過的便是,楊沫會裝作一副不認識他們的樣子。

一旁的楊貴見勢不妙,立刻開口說道:“這,妹子你也知道,做哥哥的一直在找你,前幾日也是聽說有一個像你的姑娘回來省親,咱們才以為那是你啊……你若是沒成婚,那便更好了,如今就留在青州,回家來,哥哥嫂嫂們一定給你尋一個頂好的親家。”

楊沫臉上的表情一言難盡,楊貴這人一貫喜歡躲在楊富後面給他出主意,什麽髒活累活,還有得罪人的事兒,都是楊富去做的,沒想到今天竟然豁出臉來自己說話。

楊沫裝作吃驚的樣子,退了一步道:“你這平白将一個不認識你們的姑娘認作自己的妹子,莫非是想在這客棧裏,光天化日之下搶人去賣?”

在楊貴再次開口之前,楊沫說道:“你要非說我是你們妹子,那你可拿出證據來?”

這下子叫這兩家人一下說不出話來了,畢竟他們從未養過她,也不知她的特征。

見這倆人像是被戳中穴道一般說不出話來,東來客棧裏樓上樓下看熱鬧的都開始小聲議論,雖然是小聲議論,但是距離這般近,也同貼臉說話沒什麽分別了。

“這一家子不會真是那等全家出來做拐子的吧?”

“要我說還真有這可能……”

“這麽小的孩子也……?”

“我聽說有些人家裏世代就是那種……”

楊家大哥二哥兩家人,本想着用旁人的輿論脅迫楊沫回家,可如今反倒變成了他們兩家被這些旁人的言語裹挾,嚴氏心一橫,幹脆坐到了地上哭了起來。

“小沫啊,嫂子也知道你以前過的不好,可你如今有家不回,叫阿娘泉下有知如何安心啊……?”

楊沫的臉色沉了下來,她一向最重視阿娘,可這些人在阿娘走前不說來送一程,就連走後的後事也半點不願意沾手。

可就在她想開口時,從外頭走進來一個長得很胖的青年,一臉的肥肉,那一雙三白眼橫了過來,明明是一副憨厚的長相,卻被一雙眼睛硬生生變成了刻薄的樣子:“這女人,我們從前還做過鄰居,如今你連你自己的哥哥嫂嫂都不認了?”

第 87 章 章

第 87 章

楊沫的手肘被沈書拉着,可是醉酒的人一向都是無賴,像楊沫這般平日裏乖乖巧巧,做什麽都會思慮萬全的人更是無賴至極。

她反手一把拉住沈書拽着她的那只手,原地蹲了下去,小小的身子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扒住了酒舍的門框,不叫沈書将她拽走。

“不行,我不走,你一定是想把我帶走賣掉!”

沈書很是無奈,他以為自己等到亥時,她大概就冷靜下來了,沒想到自己等來一個醉鬼:“你醉了。”

楊沫思索了片刻道:“我沒有,我醉了一定是趴下睡覺的!”

你瞧,她現在可清醒着呢,甚至還能有理有據地反駁沈書。

酒舍的老板娘對于這個扒着門框的姑娘也頗為無奈,她見過的醉鬼多了,只是那些醉鬼大多都是男人,像那樣的人,即便将他們丢在這裏一個晚上,也不會出什麽事,好在這個姑娘是個有人疼的,這般的夜裏,依舊能有人來接她回家。

“可要我煮一碗醒酒湯給這位姑娘?”

醒酒湯也不算費事,只是沈書看了看這個露出平日裏沒有的嬌态的楊沫,無奈地笑了笑,卻拒絕了老板娘。

沈書拉着楊沫的一只手,在她面前蹲了下來,望着她的眼神裏滿是細碎的光芒,“你可還記得我是誰?”

楊沫聽見問話,湊了上來,怼着臉打量着沈書,直到沈書的耳根微微泛紅,才說道:“小沫記得,你是我先生,是你把我從雪裏挖了出來。”

沈書的臉色驟然淡了下去,微眯了眯眼睛,将楊沫連拉帶抱帶出了酒舍,他畢竟是個男子,論起力氣來,楊沫又怎麽比得過他。

只是,還未走出小胡同,他懷裏的楊沫又開始作妖。

她湊近看了看沈書泛紅的耳根,只是夜色太黑了,她的距離湊得極近,近的鼻尖幾乎快碰到沈書的耳垂,見着眼下的東西越發的滾燙,楊沫還上手捏了捏這個紅紅的,燙燙的小東西,在沁涼的夜風裏,他耳垂的溫度竟叫人覺得有些舒服。

沈書驟然停了下來,脖子上的喉結上下滾動,低頭看着懷裏被他裹進披風裏的姑娘,身體中的海嘯幾乎撲面而來,巨大的轟隆之聲将他的耳際淹沒,如今,無論是外間的寒風,還是更夫的梆子聲,都無法傳進他的耳裏。

只是,如今懷裏的這個姑娘似乎絲毫不知道她在做些什麽,兩只沁涼的手指依舊握着手中的耳垂,只覺軟軟燙燙的格外好捏。

不得已,沈書閉了閉眼,将她作妖的手從自己耳朵上扒拉了下來,塞進了披風之中,用溫熱的身體将她的手一點點焐熱,随後她的後腦勺被人按住,臉被埋在了一團毛茸茸裏面。

“阿沫,乖,夜裏涼,我們得快些回客棧。”

楊沫蹭了蹭那團毛茸茸,趁着後腦勺的手松開了,她擡起頭重新看向視線裏紅紅的那一團,随後一口咬了上去,确實是實打實的咬,牙齒結結實實的咬在了耳垂上,沈書還未走幾步,便覺得耳上一痛,腳下的步子徹底停了下來。

大概是覺出沒什麽味道,眼前的東西也不是什麽果子,楊沫松開了口,只是下一瞬,她就被人推到了胡同的牆上,冰涼的牆壁抵在她的背上,她卻絲毫覺不出任何的危險。

楊沫看着眼前人漆黑的眸子,腦袋裏糊成一片,他似乎是先生,但又不是先生,“我覺得你有些眼熟?你叫什麽?”

面前人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覺得我叫什麽?阿沫,你再想想?”

“我肯定見過你。”

楊沫使勁地翻着如今腦子裏那些為數不多還記得的事情,可喝醉的人哪能分辨的清呢?過了許久,楊沫才開口說道:“我好像是小時候見過你!可是青州的人都很讨厭!只有……只有……”

“沈書,你也可以叫我言之。”

“言之?”

楊沫眨了眨眼,滿腦子的思緒被他這一句話拉了回來。

一雙同樣滾燙的手從披風之中撫上了她的面龐,楊沫無意識地蹭了蹭,只覺得這只手格外溫暖,這個給她溫暖的人一定是個好人,再擡頭,她似乎陷入了一片深邃的海洋之中。

沈書将手輕輕撫上阿沫的面龐,她溫熱的呼吸同樣打在自己的臉上,呼吸之間帶着酒氣,沈書覺得這一刻,似乎就連自己都有些醉了,望着面前人清澈茫然的眼神,還有方才咬過自己耳垂的嘴唇,他有些挪不開眼,暧昧的溫度在二人之間一點點攀升,可如今只有他一個人能感受到這些,他甚至不知道明天酒醒之後楊沫還會不會記得今天晚上的事情。

只是腦子裏被阿沫呼吸之間的酒氣帶的有些混沌,沈書一時之間竟想不到別的任何事情,下一瞬,他張口咬在了阿沫的下唇上,又輕輕地磨了磨,微微的疼痛叫眼前人的眉頭一下子擰了起來,眼神裏頓時帶上了不滿。

楊沫的拳頭一下子打在了沈書的胸膛上,只是軟綿綿的沒有任何力氣,她很不高興的樣子說道:“你放開我!”

沈書的額頭抵着楊沫的額頭,輕輕喘了一聲,随後輕笑道:“可你剛剛也咬了我。”

可喝醉的人才不和他講道理:“反正你不能咬我。”

沈書的手按在楊沫的後腰之上,越發用力,只覺得自己可能也是醉了,否則怎麽腦子裏一片暈眩,視線怎麽都無法從楊沫的唇上挪開。

楊沫卻沒有絲毫的覺察,兀自說道:“先生說了,人不可以……”

“可是我想……”喘息的聲音如此劇烈。

下一瞬,沈書用唇堵住了楊沫的唇,胸口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有什麽東西越漲越滿,唇上越發用力,他不想從阿沫的嘴裏聽到那個名字,尤其是這個時候。

從方才一直憋在心裏的妒火此刻就像一下子湧了出來,要将他淹沒燒光,他眼神微微眯起,此刻的心口就像是有一個大洞,想将面前的人全部填進這個洞裏,不叫其他人看見。

可唇上的溫度越發深入,心中的渴望就越發濃烈,就像是有個小人站在他的心口,叫他,催促他将面前的人全部吞沒,這份渴求如此的劇烈,一下一下打的他手指和胸口越發的緊。

直到下唇傳來一陣麻意,他才放開了面前的阿沫,而此時的楊沫眼神裏充斥着不滿,本就紅豔的唇越發的紅,像是下一刻她就能哭出聲來。

沈書微微嘆了口氣,現在眼前的楊沫能懂什麽呢,她甚至不懂他現在在做什麽,更不會明白他眼裏的含義。

将楊沫抱在懷裏,用披風完全攏了起來,沈書往客棧的方向走去,過了許久,楊沫才從那個窒悶的披風裏鑽了出來,明亮的眼睛看着天上模糊的星星,似乎格外開心,已經忘了自己剛剛還在生氣。

“好看。”

她說的星星。

沈書低頭看了她一眼:“嗯,好看。”

思索了片刻,沈書又開口問道:“……阿沫,你明日會記得嗎?”

楊沫茫然:“啊?”

沈書道:“今晚的事情。”

楊沫混沌的腦子轉了半日:“記得,你是壞人。”

沈書:“……”

沈書道:“我不是壞人,言之只是喜歡你。”

楊沫道:“不,你是壞人。”

沈書:他跟一個醉鬼争論什麽呢?

可他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喜歡……你家先生嗎?”

楊沫沒有絲毫猶豫:“喜歡。”

這兩個字就像重重一錘砸在了他的胸口,叫他半天說不出話,澀意在胸口瘋長,堵住了喉嚨,好半天,他才問出下一句:“什麽樣的喜歡?”

這回楊沫似乎是被問住了,以她現在的腦子,恐怕根本分不清沈書問的是什麽樣的喜歡。

楊沫道:“先生把阿沫挖了出來,教阿沫讀書,教阿沫不吃虧,先生是好人!”

沈書聽到這話,方才那兩個字帶來的震蕩似乎逐漸平息了下來,眼角也帶上了微微的笑意,桃花眼裏蘊着星星和情意,一道給了懷裏的這個姑娘。

沈書問道:“那言之呢?你喜歡沈書嗎?”

楊沫立刻道:“他是壞人!”

沈書:這如今算是過不去了……

沈書有意逗她:“可你也咬了言之。”

還給他的只有一個重重的“哼”聲。

如今只希望,明日早上阿沫醒來,确實不會記得今晚的事情了。

夜間的寒風刮過面頰,可懷裏的這一小團,就像是将他的整顆心都塞滿了,沈書竟感覺不到任何涼意,而這一段路,短的就像是他剛從酒舍走了出來,就已經回到了客棧之中。

客棧明亮的光線将他重新從溫暖的幻象裏拉回現實之間,沈書微微嘆了口氣,同樓下守夜的夥計要了一盆熱水和一碗醒酒湯。

他将楊沫帶回了三樓房間的裏間,剛将她塞進被子裏,面前的姑娘就突然睜開了眼睛,随後開始掙紮了起來,沈書不得不按着她的肩膀,随後用被子将她卷了起來裹成了一團,這樣寒冷的冬日,若是着涼了也會很麻煩。

雙目相對之間,外頭的敲門聲響了起來。

沈書從夥計手裏接過了一碗一盆,将裹在被子裏的姑娘用熱水擦幹淨面頰之後,事情就變得麻煩了起來。

楊沫并不配合他喝那碗醒酒湯。

沈書眯着眼睛,開始威脅:“你若是不乖乖喝,我便要咬你了。”

楊沫那倔勁起來,脖子一橫,別過了頭,下一刻,沈書将那碗醒酒湯含在了嘴裏,毫不客氣地伏下了身,在楊沫越發不滿的眼睛裏,又含住了她的唇,醒酒湯也被喂進了她的嘴裏。

倏地一聲,室內的燭火滅了下來,房間裏便黑的看不見任何東西。

寂靜的夜裏,沈書聽見自己喘了一聲,随後他一聲輕笑,在楊沫開口罵出聲前,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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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6 章 章

第 86 章

堂中的鬧劇似是就要收場,楊沫坐在大堂的角落處,鼻尖微動,似乎是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味道似是從臺子後方的紗幔處一點點傳來,她的心頭似是也傳來一股躁意。

沈書突然放下了手中的茶盞,皺起眉頭将身側的窗戶打開,夜間的冷風透過窗戶的縫隙吹了進來,連同着那股莫名其妙的躁意也一道吹散了,只是楊沫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還不等她思考出什麽所以然來,面前突然多了一只湖藍色的香包,香包的味道突然闖進了鼻尖,她腦海裏突然清明了幾分。

堂中的這個香味絕對有古怪!

“看來,今日的鬧劇,有東方先生的手筆。”

窗戶打開之後,沈書的眉頭也舒展了開來,目光落到了東方泾手中的香包上頭。

楊沫眼下也想明白了,東方先生手裏拿着那香味的“解藥”,雖然她尚且沒有想明白先生這麽做的理由,但就在她準備伸手接過先生手裏的香包時,一雙大手猛地拉住她,将她往窗子邊上拉了幾分,兩人一道從桌旁瞬間站到了窗戶旁邊。

一道熟悉的聲音伴着一句謾罵在新音坊的這個角落響起,堂中衆人被這一幕吓了一跳,好些姑娘已經吓得手中的杯盞跌落在地,人也跌跌撞撞地想往外跑。

而先生手上的那只香包被一柄鋒利的袖刀刺破了包身,香包也被刀刃一下子劃落到了地面,拿着香包的東方先生,眼下已經握住了那只拿着袖刀的手,将那人一下子甩開。

楊沫擡眼看去,眉目之間頓時冷淡了幾分,她就知道這回回青州躲不開這幾個晦氣的人。

“楊富,你想做什麽?怎麽?如今你都已經淪落到要殺人的境地了?”

楊富被人一把甩開,整個人摔在了地上,袖刀跌落在他身邊不遠處,只是他面容猙獰,一抄手袖刀又被他握在手裏,刀刃對着窗口的楊沫沈書二人。

“他是誰?”

沈書一開口,楊沫才察覺自己的手還在沈書手裏,她想悄摸将手從沈書手裏抽回來,卻不想還是被對面緊緊盯着她的楊富看見了。

楊富顯然不準備替她遮掩:“你這賤人,如今傍了有錢人家,就把自己個兒的家人給忘了?”

“你同他說呀,我是誰?我可是你大哥啊!”

楊沫抿緊了唇,她從前就沒跟沈書說過她家裏的事情,除了她的母親,她家的人沈書一個都沒見過,如今她也不準備叫他知道。

“我前日裏聽小胖說的還不信,他說你如今回來了,還穿的一副有錢人的樣子,接走了那女人的靈位,怎麽?如今是誰家的妾室?他的?”楊富的目光掃向了沈書,嘴裏的那些話越發的混蛋。

聽到這些話,楊沫險些上去一腳就踹在他腦門上,五年不見,此人的腦子越發的廢物了。

“咚”的一聲,沒等她出腳,東方泾就冷着一張臉将楊富踹翻在地,随後她的手被人放開,下一刻,沈書也出現在了楊富旁邊,被那渾人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袖刀被沈書一腳踢起,随後那柄袖刀十分不客氣地紮進了楊富撐在地面上的手掌。

“啊——”

刀刃深深地插入地面,楊富沒忍住大吼出聲,而此刻他的眼中似乎清明了幾分,神志回到了腦子裏,面前兩個人高馬大,且看上去非富即貴的青年正冷淡地看着他,當即一個哆嗦。

“兩……兩位,我錯了我錯了,放過我!”

因着一只手被插在地上,楊富只能用一只手撐起自己跪在兩個人面前,用那只還完好的手給自己求饒。

楊沫一瞬間撇開了視線,有時候她真的懷疑,為什麽面前這個跪在地上欺軟怕硬,狼心狗肺的東西居然同自己是一個娘胎裏爬出來的?

大概是自己運氣不好。

楊沫冷笑了一聲道:“你若是不來招惹我,我就把你當個臭蟲放了,如今你偏要來招惹我,你當我還是從前那個小姑娘嗎?即便沒有這二人……”

楊沫說到此處,才發覺自己此回來青州,真就除了這二人誰也沒帶,只是狠話已經放到這裏,萬沒有半路噎回去的道理:“即便沒有這二人,如今你也招惹不起我。”

她沉下臉色道:“滾!”

面前跪着的男人半晌沒說話,撐在地面完好的右手一點點蜷起,他擡頭的瞬間,楊沫沒有錯過他眼中那些怨毒的神色,這人始終不曾愧疚過,無論是對她還是對阿娘。

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楊富一下又降頭低了下去,聲音窒悶:“我……我知道了。”

地上那人一狠心,将那柄沾了自己鮮血的刀從地上拔了出來,鮮紅的血液頓時從傷口中汨汨而出,他也顧不上傷口中停不下來的血液,“叮”的一聲,袖刀被丢在地上,他立刻揮開看熱鬧的人群,從新音坊中跑了出去。

楊沫緊盯着地上那把沾滿鮮血的刀,過了許久,她才走到袖刀面前,蹲下身将它撿了起來,她可能真的是走背運,從小到大都在走背運,即便是如今這般看上去有些好轉的人生,也一樣的這般倒黴,遇到這樣的人,卻還同自己有着血脈的聯系……

在身邊二人慌張的眼神裏,楊沫揚起袖刀,就割斷了自己腳邊的衣袍,棉質的衣裳瞬間染上了鮮血,她就用那塊衣角将袖刀一點一點擦拭幹淨。

她将袖刀遞還給了帶着憐意看着她的煙娘,随後從已經漸漸散去的人群裏穿過,走出了新音坊。

身後的腳步聲不算重,只是總是亦步亦趨地跟着她,她心頭反倒越加難受。

今日的一切就像是将她過往的不堪全都撕碎在所有人面前,偏那兩人是她最不想讓他們知道的。

她回過頭,面無表情地看着沈書,她其實只是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如果她現在笑出來,一定會很難看吧:“沈大人,別跟着我。”

大概是她的面色着實可怖,總是甩不脫的沈書今日竟真的停下了腳步,只是眉頭緊皺,不知道在想什麽,如今她也不想知道他在想什麽。

楊沫轉過頭,漫無目的地走在夜晚的東街。

難過嗎?

好像……是有一點……

可似乎也不是為了那個爛人,可到底是為了什麽,她自己也不明白。

想不出來,腦子漲的厲害,她曾經也想過無數次和那兩個爛人重逢的樣子,每一回都是她狠狠地将他們的臉甩在地上,可今日真的遇見了,心頭反倒堵的厲害。

楊沫如今只想好好找個地方,将自己藏起來,将過往的那些事情重新埋起來,不叫所有人看見。

她一直走到了那日她買那幾個青團的地方,只是如今已經是晚上,也沒有什麽小攤小販了,夜間的街道上只有冬日呼嘯的寒風,和不知是什麽地方傳來的香味,似乎就是那日早上的酒香。

哐當一聲,在夜裏的街上極為明顯。

她似乎是踢到了堆在巷口的什麽東西,只是今日,就讓她做一回壞人,讓她任性一回,她不想去扶那個不知是筐子還是筒子的物件。

跨過那些泥濘的路面,楊沫走進了小巷深處的那個酒家,裏面只有寥寥幾人,随着破舊木屋的一聲輕響,裏頭所有的人都看了過來,不過也就那一眼而已,下一刻,那些人就重新自顧自喝着手上的酒,或是做着手上未做完的事。

酒館的老板娘是個年歲不大的姑娘,看上去同她的年歲也差不了多少,看見楊沫,老板娘當即丢開手裏的算盤,笑着将她拉進了酒舍。

“姑娘想喝點什麽?”

“我們這裏不僅有酒,其實還有別的飲子,都是我自個兒釀的果飲,可好喝了。”

“姑娘家家的要不就別喝酒了,喝點別的?”

“滾……別打斷我,你別聽他們瞎說,酒是那些臭男人喝的。”

“我前幾個月剛釀了一種青梅飲,酸酸甜甜的,可好喝了……”

“……”

楊沫的思緒逐漸回攏,她沖着酒舍的老板娘笑了笑,道:“不必了,就給我來些酒吧,我在外頭聞到了,很香,也是老板娘自己釀的吧,老板娘的手藝真好。”

當老板娘将一壺白玉瓶裝的酒放在她面前時,酒舍中的人又少了兩個,在深夜裏還出來買醉的人,除了她之外,只剩一個看上去頗為失意的書生了。

但其實她也不算買醉,她只是暫時不想回客棧,不想和熟悉的人待着,尋個地方坐一坐,酒舍就不錯。

那個書生看上去已經喝了不少酒了,人已經趴在了桌上,還迷蒙着一雙醉眼往她這裏看過來:“兄臺,你也是遇到了什麽傷心的事情嗎?”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可這人生什麽時候能得意啊……”

楊沫沒理他,給自己倒了一小杯,抿了一口,酒水入口香醇,頗有一種果香味,倒不像塞北的酒那樣,只一杯下去就叫她的喉嚨冒煙,三杯下去,人已經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那個書生還在那邊不停地絮叨,就算楊沫一句不理他,他似乎也可以一個人滔滔不絕說到天亮。

老板娘也已經習慣了酒舍裏有這樣的客人,整個酒舍除了書生的念叨聲,便只有老板娘不停撥算盤的聲音。

可能真的是年紀越大煩惱越多,還在青州的那幾年,即便是被楊貴幾個銅子兒打發出門,她都沒有像今日這般傷感,最多就是把銅板重新扔回楊貴臉上。

也可能是讀書讀的多了,知道了寂寞賈長沙的傷痛,如今想來,她坐在這裏的理由,也可能是因為沈書看見了她最狼狽的一面。

楊沫轉着手裏的白玉酒杯,只覺得臉上開始熱得慌,這裏的酒壓根就不醉人,不然她怎麽會到現在都還這麽清醒?

可恍惚間,她似乎還能聽見飄在夜空裏的笛聲,悲怆之聲裹挾着夜間的寒涼沖進了這間狹小的酒館,也闖進了她的耳中,就如同當年的那場風雪,明明沒有鮮血,可那場銀白卻處處透着血色。

外頭的梆子聲叮叮當當的,像是在宣判誰的終結,更夫的聲音變得遙不可及,而杯中的酒液換了一盞又一盞,直到空了第三瓶白玉酒瓶,她才忽然意識到,酒舍裏那個書生的念叨聲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下來。

楊沫擡眼看去時,就見到那人大概是已經徹底醉死趴在桌上了,他今夜一定是回不去了,他的家裏人興許正挑着燭芯正望着窗口呢,不像她……

嗯……不像她什麽……?

屬于酒舍的那扇古舊木門似乎是被什麽人推開,發出一聲陳舊的聲響,楊沫回頭看去時,就看見一個人挑着一盞燈從外頭進來,如同跨過千山,邁過萬雪。

只是籠中的燈火晃得她眼花,那個不知是為誰而來的客人在光影中模糊不清,此時,似乎就連一直響在耳邊的算盤聲都停了下來。

第 85 章 章

第 85 章

站在鳶娘身側的煙娘笑了笑:“既然二位要比,那我們新音坊自然支持,我們本就是樂坊,不論是什麽形式的樂鬥煙娘都鼎力支持,幾位若是需要樂器,便同我們家夥計說。”

白衣人哂笑一聲:“不必。”他從座下抽出一個極長的袋子,裏頭放着的正是他的長琴,“你先還是我先?”

鳶娘淺笑道:“公子是客人,自然是由公子來選。”

白衣人絲毫沒有客氣的意思,幾步跨上了新音坊的臺子,在臺子中間就地坐下,那個布袋被他一點點拂開,露出了其中珍貴的長琴,琴身光澤極好,一看便知它的主人極為鐘愛這把長琴。

而原本站在臺子上的鳶娘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蹤影,整個臺子上只有白衣男子一人。

他的左手癡迷地撫過長琴,随後右手在琴弦上一挑,極有韻味的琴音在新音坊內響起,凡是懂樂音的人便知,此人在琴之一道上恐怕也是浸淫多年,而他手底下的這把琴,恐怕也是前朝幾具古琴其中之一。

衆人皆靜了下來,原本還有些不忿的心情逐漸在缥缈的樂聲中逐漸遠去,月色透過臺子邊上的窗棂和紗幔,灑出一地的銀輝。

衆人似在松前竹下,與友人飲月暢談,就在琴音逐漸高漲之時,不知從何處傳來“叮”的一聲,将衆人從琴音之中喚了回來。

只見臺子上頭不知何時多出一個身穿繁複的紅色舞裙的女子,以及一排透着古色的編鐘,編鐘的叮咚之聲将臺子上的琴曲完全蓋了過去,不知不覺間,琴音似乎就跟着編鐘的音色走了,衆人似是站在了恢弘的寺院之中,紅衣女子的長袖拂過編鐘,靡靡之音響徹寰宇。

臺下的白衣人見狀,立刻又有一人幾步跨了上去,從腰間取出長簫,一曲琴簫合奏似是将場上的樂聲扳了回來。

只是下一刻,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琴音伴着編鐘之聲,将整個新音坊徹底變成了編鐘與琴音的天下。

這個樂聲楊沫再熟悉不過了,塞北那五年裏,她幾乎每月都能聽見三四回,曲聲清越帶着豁達的悠揚,可其中似乎還藏着許多不可言說的心思。

在座衆人皆驚嘆于今日此等百年難得一見的樂鬥,兩方明明是互相鬥樂,各成一派,卻又隐隐變得相輔相成,逐漸便有些自得其樂的意味。

唯有後座一人,依舊頗有閑情的倒着茶水,品着點心,似乎絲毫不為所動。

一杯冰涼的陶瓷杯貼到了唇上,楊沫才回過神來,上首的女子手中捏着一個小木槌,随着“咚”的一聲,敲下了這場樂鬥的最後一下。

最先頭上去的那人手覆在琴面上,抿着唇,面色有些難看,琴弦還在手下輕輕震顫,可樂音已完全停了下來,像這般的比試,節奏被對方帶着走了,那他便是輸了。

他抱起自己的長琴,同吹簫者對視了一眼,便走了下去,眼下連一句話都不想多說。

下面領頭的那個白衣人起身沖女子點了點頭道:“姑娘曲風大氣,是我們輸了,只是不知臺上奏曲的是何人?”

鳶娘淺笑一聲:“那是我們樂坊的樂師,平日裏不常在此,方才奏完便離開了。”

鳶娘話音剛落,一道暗紅色的身影就坐到了楊沫身邊,兀自倒了杯茶,楊沫轉頭看去,就看到東方先生一副與他無關的樣子,與沈書對望了一眼,随後二人似是達成了什麽協定一般同時放下了茶盞看向堂中的那場熱鬧。

為首的白衣人似乎一點也不生氣,他同鳶娘行了一個半禮說道:“我等也是聽聞此處佳人美樂,不知這位娘子是否有興趣入京?”

鳶娘笑了笑,既沒說同意,但也未拒絕,反倒是原本在臺子下方的煙娘見狀不對,忙上前幾步打了個圓場:“各位,今夜可是屬于我們鳶娘的晚上,鳶娘的歸屬,自然要由各位來決定。”

煙娘笑的花枝招展,可言下之意不還是價高者得嗎?

聽到煙娘的話,鳶娘沖着臺子下方重新拜了一禮,而新音坊堂中也重新恢複了熱鬧,那些個商賈書生身側的紅粉佳人又為他們添了一杯酒,就連楊沫都以為眼下興許是鬧完了的時候,那位領頭的白衣人再次不卑不亢的開口,嘴角挂着一抹溫和的笑意,似是對于方才煙娘和鳶娘的婉拒不以為意。

“二位娘子,在下願出千兩白銀替這位姑娘贖身,不知二位娘子意下如何?”

白衣人的聲音溫和中帶着清透,但總覺得其中帶着微微的嘲意。

他這句話說完,堂中又靜了下來,這回就連那些替人倒酒的娘子面上都有些許難看,畢竟青州還算是富庶,可也不見誰這般拿錢砸人。

鳶娘抿了抿唇,還未說話,先前一直給鳶娘捧場的那個胡人突然開口,漢話竟意想不到的說的極好。

“你這個人,看着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說出來的話怎麽這般沒有禮數,虧你們還是什麽禮儀大邦呢?這娘子一個姑娘家,你拿銀子砸人家臉上,就要帶她走,你是不是覺得整個青州就你錢多啊?”

這人話糙理不糙,他話音一落,底下的一些人有一句說一句都開口嘲諷起那幾個白衣人。

“此人甚是無禮,鬥樂便鬥樂,輸了還不認賬,竟用那等黃白之物侮辱鳶娘,甚是粗鄙!粗鄙不堪!”

“你這人上來就拿銀子砸人,真當我青州沒人了?”

“才一千兩銀子就想帶走鳶娘,我出五千兩!”

“……你快省省吧,在青州贖花魁可不是這麽個流程。”

“啊?這……我也是前幾日才到此地,失禮失禮……”

煙娘面色也沉了下來,但還是給白衣人解釋道:“這位公子,你若是誠心想為我們鳶娘贖身,便去院中提銀記名,等明日來接也是一樣的。”

白衣人又同鳶娘行了半禮道:“倒是在下魯莽了,我不知青州規矩,只是我等近日在青州已停留許久,實在是不好多等,既然各位覺得在下出錢少了,那麽我出千金可值?”

白衣人似是聽懂了,又似是沒聽懂,依舊兀自在堂中報價。

那胡人猛地站了起來,腰間的袖刀被他一把丢在了桌上,刀鞘上鑲嵌着青色同黑色的玉石,一看便價值不菲:“你這人,是聽不懂話嗎?你要出價是吧?那我同你好好地出一出。”

“這把刀,上頭的黑玉是岐山玉,青玉是和氏璧,我這把刀不說價值萬金,兩千金總也是有的,你要是真想替姑娘贖身,就拿點誠意出來!”

白衣人也笑了:“兩千金……為了一個姑娘,倒是不知閣下是何身份,月前突厥使者可是才回突厥,倒不知你是哪國的來客?”

“砰”的一聲,一個黑臉的大胡子胡人一腳踹翻了白衣人面前的矮桌,瓜仁果幹撒了一地,青瓷的茶盞在地上滴溜溜地轉了兩圈,那個大胡子一副怒火滔天的樣子,粗壯的手臂伸出,上頭青筋暴起,對着白衣人比了一個拳頭,那群白衣人統統站了起來,很是憤怒地瞪着大胡子。

“%*……¥*……”

可大胡子說出口的話卻是北地的胡人語言,這個堂中除了沈書和東方泾,恐怕沒有第三個漢人能聽懂他在說什麽了。

領頭的白臉胡人将大胡子的手按了下來,“你管我是哪裏來的人,如今坐在這裏的,都是鳶娘的客人,只要我能出得起銀子,我為何不能坐在這裏?”

白衣人身後的幾個年紀看上去略小的聽到這話有些忍不了了,他們幾人對視了一番,其中一個皺起眉頭道:“此乃我大周的地盤,什麽時候輪到你一個胡人在這裏大放厥詞!”

煙娘見勢不妙,立即笑了笑,開口打斷劍拔弩張的兩方人馬:“各位若真有心,我這便叫管事将銀錢記下來,只是各位需要提所喊銀錢的一成用以抵押,若是最後沒得人,那銀錢自然會退回各位的。”

矮桌上的袖刀被胡人一腳踢了過去,似是絲毫不在意,“拿去!今日我看看還有誰能比我出價還高!”

白衣人面色微微發沉,話說到這裏,實際上他們本就不會那出千金來給一個樂工或舞女贖身,那個價錢早就超過他們這回下江南的預算了,眼前這幾個胡人整的這一出,将他們原本的希望徹底打碎。

白衣人拂了拂袖子道:“既然這位客人這般心切,我等便不好奪人所愛了。”

他低聲沖身後那些人道了一句“走”,那五六個白色錦衣的年輕人就從新音坊徹底退走。

白臉的胡人似乎頗為自得,還同臺子上頭的鳶娘笑了笑,随後叫自己的那幾個兄弟一道坐了下來。

雖然新音坊內看似回歸了平和,但是好些人都暗戳戳的往那胡人的方向多看了幾眼,要知道,那些尋常的胡商,怎麽可能随便拿出一柄袖刀便價值萬金?整個新音坊裏的氛圍變得怪異了許多,而煙娘與鳶娘雖然知道緣由,可眼下似乎也沒有其他任何的辦法。

正當樂坊的管事想将那柄刀從地上拾起,登記在冊子上時,從大堂中間偏後的位置突然沖出來一個穿着褐色罩衣的男子,一把将那柄刀搶了過來,刀柄被他一下子便拔了出來,對準了新音坊的一個角落。

“你這小娘皮,我找了你整整兩日,沒想到你竟然躲到這個地方來了?”

第 84 章 章

第 84 章

雖然楊沫總有種這裏像是要有什麽事要發生的感覺,但事實上,這兩日東街極為平靜。

那些胡人并未鬧事,甚至也不曾在青州采購任何物件。

楊沫将紙箋遞給了新音坊看門的小厮,說來她還從來沒有以客人的身份踏進新音坊過,這還真是第一回。

這會兒時辰尚早,新音坊門前便只有幾個看門的小厮,那些姑娘都在樓中描眉化妝。

他們身後洛六眼巴巴地跟着:“大人,姑娘,我可以進去嗎?”

那個小厮往這邊望了一眼:“這紙箋一人一份,尋常家仆是不能跟着進去的。”省的遇見不省心的有錢人找事。

言下之意便是,洛六只能在外頭等着,并不能跟着一道進去聽曲兒。

楊沫沉思片刻道:“你若是真想看,你可以翻到房頂上去看。”

小厮:謝。真沒見過有人當着主人家的人的面前商量翻屋頂的。

洛六也沒想到楊沫會給他這般提議,至于沈書,洛六完全沒想過求助他家大人這件事,因為沈書一定會拒絕的,所以當着所有人的面,洛六消失在了原地,誰也不知道他去翻哪處的牆了。

小厮目瞪口呆:“這,這……”

楊沫同沈書倆人在新音坊一樓最角落的地方尋了張桌子坐了下來,新音坊的夥計一向是極有眼力見兒的,他當即将點心和茶水端了兩份過去,随後就退了下去不再打擾。

楊沫掃了一圈大堂,在今夜來這裏的,恐怕沒幾個女子,大堂中心的位置還有好些空餘,而如今到這裏的,果然大多是些年輕的纨绔公子,或是一些上了年紀還想着紅袖添香的書生和商人,他們周邊都已經坐了好些窈窕的女子給他們倒茶喂水。

新音坊嘛,在外頭說的再好聽,也逃不開本質就是個青樓楚館,想來當年小米姐姐不想她接觸這些,就是不願她同裏頭的姑娘學壞,只可惜她還是學壞了,只不過如今成了逛青樓的那個。

一般周圍沒有女子坐着的,都是像他們這樣,進來直接找了個角落縮着,既不要姑娘也不要小倌兒。

楊沫思索了片刻,又打量了幾眼沈書道:“你可要我點個姑娘陪你?”

沈書悠哉地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不必。”

她又道:“可我想點個小倌兒陪我……?”

沈書的手一頓,那杯茶水明顯很是晃了一晃,有幾滴從杯沿滴到了桌面,他雙眼微眯,往楊沫臉上看了過來:“你想要人伺候?”

楊沫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當即坐直了身子:“沒有,不想。”

她其實也就開個玩笑,可忘了這人不是蔣先生了,像這樣的玩笑,似乎不是很開得起。

新音坊的夜裏一向是沒有停歇的,即便說今夜是那花魁的主場,眼下大堂的臺子上,也正有個姑娘,一襲鵝黃色的衣衫,半透明的紗衣罩在胳膊外頭,面上也攏了一層輕紗,懷裏抱着一只看上去似是經年的琵琶,彈奏着一曲悠揚的音樂。

随着夜色一點點暗沉,樓裏的各處都挂上了各式花樣的花燈,花燈在屋檐角下滴溜溜地轉着,迎進了一波又一波的客人。

“喲,蘇大公子啊,今日怎麽有時間往我們這處走啊?”

煙娘的聲音調笑着響起,她算是新音坊的掌櫃,也是這裏所有姑娘的領頭,她年紀不算大,姿容頗豔,嘴上說着埋怨可滿臉都是笑意。

楊沫聽到她的聲音,喝着茶水的動作頓了一頓,垂下了眼簾,據她所知,青州城內姓蘇的人家并不多,而姓蘇的有錢人家更是只有一家。

“這次回來,怎麽不見你去找你那個兄弟?”

蘇藺如同沈書的關系,可謂是從小一起長大,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可這回回青州,楊沫是一回都沒見過蘇藺如。

沈書喝着茶水,神色平淡:“他并不在青州。”

楊沫頗為驚訝地看着沈書:“不在青州,他去了何處?莫非也上京考功名去了?”

可上一屆科考是去年的事情,下一屆還遠在兩年之後,此時上京,為時過早了些吧。

沈書:“并非。”

水杯被他放在桌面,發出了咔噠一聲,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頗為嘲諷的笑意:“他去參軍了,蘇家容不下他。”

楊沫一怔,她還算是知道蘇藺如的脾性,這青州城裏誰也沒有他能玩。

但是興許,就算是有錢人家也有說不出的私隐,她也無意去打探,只是那人往日裏待她很好,她總也想着,能叫那般和善的人過的好一些。

随着叮的一聲,臺子上的姑娘不知何時換了一人。

一個身穿白色繁複衣裙的女子在臺子上頭悠然起舞,嗓中吟出的曼妙之聲,如同天然的雀鳥一般,悠揚悅耳,古琴聲在重重紗幔之後傳來,女子的水袖拂過一層紗幔,輕輕地晃起一層淺淡的蘊着香風的波浪,紗幔被這層波浪推到了臺子最前方的那些人面前,他們看上去尤為沉醉。

楊沫緊緊盯着正坐在臺子下方的那群人。

那些人,正是她昨日看見的那些胡商,只是她沒想到,就連這些胡人,居然都收到了新音坊的邀請。

最前方的那個胡商一身寶藍色的漢人衣裳,一頂深色的披風被随手放在身邊的長凳上,頭發也如同漢人一般紮起,只是微卷的發絲和深邃的面容暴露了他的身份,為首這人面容十分俊朗,楊沫只能看到他的側面,以及他耳後的那顆紅痣。

而他此刻輕輕接住了那層紗幔,卻又從手中脫開,臉上露出了些許癡迷的神色。

他身邊的那些人也是個個人高馬大,他們雖說穿着漢人的衣服,但裏面有好些人并不屑于紮漢人的發束,屬于胡人的發式在此地尤為顯眼,他們身邊的客人也大多離着他們有一段距離。

“那些人應當是北戎人。”

身側的沈書突然開口,楊沫問道:“你如何知道他是北戎人。”

沈書道:“胡人擅編發,着翻領胡服,北戎和突厥二國皆在塞外,不同的是,北戎比之突厥位于更北側,他們的膚色顯白,且有一點,突厥人習慣在右耳處穿一耳洞。”

楊沫往堂中看去:“那些胡人膚色并不算白……如果要說,他們的膚色反倒有些接近塞北那裏的人。”

楊沫仔細打量着那些人,确實如沈書所說,那些人的耳上并未有耳洞,但即便如此,也無法說明這些人就并非突厥人了。

畢竟時人都知,北戎人一向好戰,從不和大周講和,相比之下,前段時間方來過大周的突厥人出現在這裏不是更有可能嗎?

沈書輕聲道:“那些人都是北戎的将士,但你觀為首那人,膚色瑩白,眼瞳中褐中帶綠,那人是北戎王庭的人。”

楊沫不說話了,他沈書好歹是鴻胪寺的少卿,對于這些外族的特征自然要比她清楚的多。

只是,如今雖非戰時,但北戎和他們一向不交好,北戎人也向來看不起漢人的羸弱,怎麽如今反倒混進了青州城裏,還一臉癡迷地盯着漢家姑娘看?

大堂之中,樂聲疊起,那些個圍在底下的人個個都興奮了起來,此時那些人甚至已經顧不得身邊那人到底是胡人還是漢人了,個個都恨不得将自己和銀錢一起獻給臺子上那個蒙着紗巾,卻顯得更加神秘美麗的姑娘。

紗幔後的琴音漸漸收尾,一曲終了,煙娘正想上去說幾句,臺子下邊卻突然鬧了起來。

一道頗為眼熟的身影沖着臺子上頭的人嗤道:“說是花魁,也不過如此,說到底,用一張輕紗遮面,到底如何模樣卻不敢現于人前,幾支曲調更是可笑,又非是花魁本人彈奏,有何可吹捧的,此處不是樂坊嗎?如此做派,與青樓妓館何異?真是無端堕了樂坊的名頭。”

雖然楊沫不敢茍同此人話中的內容,但是不得不說,時下的樂坊,即便是宮中的樂坊司,也多的是将女子送予達官顯貴的先例。

若要說堕了名頭,時下的樂坊,早就沒有原先那般的名聲了。

只是此人此話一出,激的在場衆人頗為不忿,不知是誰一腳踢翻了身邊的矮桌,上頭的茶水點心撒了一地,“鳶娘聲如莺雀,貌比昭君,身段舞姿更是曼妙,你是何人,敢如此污鳶娘的名聲!”

方才說話那人霎時站了起來,他一襲白色的錦衣,腰間挂着那塊精致的玉佩,正是前日裏說是要去帶走花魁的那些京城來人。

他面容還算俊朗,但說話間的言辭猙獰,反倒顯得他人有些刻薄。

“一個妓女?也敢自比昭君?”

此話一出,滿座皆驚,整個新音坊的大堂都陷入了寂靜,這可是人家的地盤,這人怎麽敢的啊?

為首的那個白衣人當即站了起來向在座衆人賠罪,他們來此地雖然有打壓的念頭,但也不是這般得罪:“我朋友性格直了些,并非看不起姑娘,只是覺得……”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臺子上那個蒙着紗巾的白衣女子出聲打斷:“既然你們如此看不起小女子的樂與舞,不妨請衆位随意出人與小女子比試一番?不論幾人,小女子盡皆應戰。”

第一個說話的白衣人當即一撩衣袖:“比就比!”

第 83 章 章

第 83 章

自從在小院裏看見那個人影,楊沫心頭就隐隐泛起不安,她将阿娘的靈位用一塊尚且還算幹淨的白布包裹了起來,剛走出胡同口,就見到沈書揣着袖子靠在胡同外的牆面上。

楊沫猶豫了一瞬,還是問出了口:“方才,是你?”

沈書卻凝眉,從牆邊直起身子問道:“你遇到了誰?”

楊沫沉默着看了他半晌,按沈書的回答來看,方才在院子裏的那個黑影顯然不會是他了,可這處小院一看便已荒廢許久,即便靈位有人擦拭,也僅僅只有靈位那處而已,其他地方,該亂還是亂,她那黑心的兩個哥哥顯然不會是做這種事的人。

會是……三哥嗎?

可那幾年她很少見到三哥,若真的是他,他又何必躲着自己?

楊沫還是搖了搖頭,還是沒把方才的事情告訴沈書,将阿娘的靈牌往懷裏揣了揣,像東來客棧那種客棧一向很忌諱客人帶着靈牌住店,所以她是決不能叫客棧掌櫃的看見她揣了個什麽東西回去。

此時的東來客棧,早已不見晨起時的那般陣仗,首富夫婦兩個早就回自己府上了,客棧掌櫃的面上挂着笑意,手裏揣着兩個核桃,邊盤邊在店裏來回打轉。

這會兒幾個前幾日入住的客人一群人從上頭走了下來,這群人皆是一身錦衣,個個腰間都挂着一塊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玉,他們同人說話總是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喚作平日裏,掌櫃的才不願同他們搭話,平白受氣,但今日不一樣,他開心啊。

掌櫃的同為首那個一身白色錦衣的男子打了聲招呼:“客人這是要出門啊?”

掌櫃的本以為自己會像往常那樣,要麽就是被無視,要麽就是被怼個一兩句,奈何他今日心情好,被怼就被怼。

沒想到那個為首的男子只輕輕點了點頭,随後他身後一個頗為高傲的男子同掌櫃說道:“我們是要去将新音坊的花魁帶走的。”

這掌櫃的一愣,道:“這,花魁夜不是,不是後日嗎?”

那個男子“嘁”了一聲,便不再理會那掌櫃的。

楊沫抱着靈牌進來時,正好撞見這群人往外走去,天色漸暗,為首那個白衣男子在楊沫他們靠近時才看見楊沫身後的沈書,瞳孔皺縮,随後就想對着他行禮,卻被沈書制止。

楊沫回頭看了一眼那群人的背影,他們認識沈書不奇怪,畢竟沈書在前幾年也算是青州的名人,奇怪的是要對他行禮,能對他行禮的必定是在京中見過且知曉他官職的人。

楊沫開口向掌櫃的問道:“掌櫃的,你可知道那群人去做什麽的?”

掌櫃的也頗為奇怪:“說是去帶花魁的,可新音坊放出的消息,花魁夜明明是後日……”

楊沫越發疑惑,看那些人的玉牌,分明是宮中樂坊司的人,可宮裏的人,怎麽會平白出現在青州,難道只是為了新音坊的花魁?

正疑惑時,楊沫瞧見三樓的轉角處,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她立即同掌櫃點了點頭道別往上頭跑了過去,一上到三樓裏側,楊沫就看見洛六正攔在她房間門口,站在他對面,手裏拿着一支長簫,一身暗紅色錦衣靠在柱子上的,正是她的先生,東方泾。

“先生?”

楊沫頗有些意外,她還道自己得去新音坊找一找他呢,沒想到倒是先生先找到了自己。

東方泾同她笑了笑,從懷裏抽出兩張紅色的紙箋,紙箋上貼着金箔,看上去像是什麽貴重的物件,她身側的沈書先她一步接過了紙箋,他略一挑眉:“沒想到東方先生如今這般身份竟還同新音坊的東家有所聯系?”

東方泾也不在意:“閑暇時一點樂趣罷了。”

楊沫聞言:“先生的事情可是辦完了?”

東方泾聞言悶笑了幾聲,長簫被他抵在袖間:“你先生我這幾日會比較忙,只能眼下抽空将東西送來給你,你若是有閑情,過來看看也無不可。”

幾聲悠揚的笛音劃破夜空,隐隐竟傳到了東來客棧這處,楊沫和沈書同時踏入了房門,往外間那扇窗外看去,果然看見幾個身穿錦服的公子往新音坊那處走去。

再回頭時,東方泾已經踢着一雙木屐走到了她身側,目光同樣望向街角那處:“這幾日,會很熱鬧。”

楊沫一向是看不明白東方先生的,她還以為這一回先生會回到新音坊,誰知這人同沈書一道留在了她的屋裏,咚地一聲,長簫被擱置在圓桌上,東方先生打量着好整以暇坐在外間榻上的沈書,卻開口對着楊沫說話。

“小沫,我可不記得我是這麽教你的。未成婚便同男子同處一室,往日教你的那些禮節,你都一并丢到關外喂狼了?”

東方泾一身暗紅色衣衫,長發被一頂玉冠束起,同色的抹額被束在額前,看着便是一副窈窕公子的模樣,楊沫先前從未看到過先生作這般打扮,可先生嘴角的那抹嘲諷她是再熟悉不過了。

楊沫道:“先生教訓的是……”

還未說完,沈書打斷了她:“先生這般說,可你自己明明也站在阿沫的房中,東方先生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楊沫屬實沒想到,事情居然又發展到了這個地步,明明從京城出發之時,這兩人都是一派溫潤君子的模樣,可如今,一個比一個叫她看不明白,如今她阿娘的靈位已經在她手上,若不是考慮到先生的邀約,恐怕眼下她就能收拾行李從青州離開。

将阿娘的靈位好好安置到了內室的木櫃之內,楊沫走到外間就将這兩人一道拉起來,面無表情地将他們一起推出了門,這二人誰也不是缺錢的主,在東來客棧再訂一間房又有何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頭裝着事的原因,楊沫第二日起來的時候眼睛下邊明晃晃地挂着一個黑眼圈,昨夜裏,不知名的夢境擾了她一夜,可一到了早上,晚上做的什麽夢竟全不記得了,只記得夢中的自己極為疲累,身心俱疲的那種,似乎有極讨厭的人和事圍繞在自己身邊甩脫不掉。

一出內室,她就看見一個讨厭的人躺在外間的榻上,身上還蓋着客棧的毛被和那件厚實的銀狐披風,那本翻了一半的書冊就放在枕邊。

她昨日明明已經把這人和她先生一道趕出去了,連帶着把門栓一道合上了,倒是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又跑進來了。

楊沫拿起那人放在枕邊的書卷,卷成一卷的樣子,握着一端用另一端戳了戳那人熟睡的臉:“沈大人,我倒不知你什麽時候還有愛闖女子閨房的習慣了,若是雲家縣主知曉此事,怕是對你的印象要從雲端跌倒谷底。”

沈書一手握住那卷書冊,另一手卻将她的手腕拉住,骨節分明的手指扣開她的指縫,将自己的手連同她的一道蓋在了眼睛之上,長長的眼睫将合未合,掃在她的手心帶來的觸感叫她止不住地想蜷起手指。

楊沫咬牙切齒,本就沒睡好的腦袋眼下一突一突地疼:“沈書!你若是想睡便去你自個兒的房間睡,你想睡到什麽時候便睡到什麽時候!”

沈書将二人的手微微挪開,露出了半只桃花眼,眼中還帶着清晨初起的茫然,深邃的眼珠往楊沫面上看了過來,竟帶着幾分勾人的意味。

沈書道:“你若是願意陪我,我便去隔壁再多睡一段時間。”

楊沫道:“我不願!”

沈書又将手蓋了回去:“既如此,那便在此地吧。”

楊沫從沈書手裏抽了抽自個兒的手,咬牙妥協:“你想睡……那你先将我的手放開,我便不管你睡到什麽時候了。”

沈書道:“可阿沫你已經将我吵醒了,再陪我一會兒,我就放開你。”

楊沫忍無可忍,用書卷蓋住這人的臉,将自己的手從他手裏硬生生抽了出來:“滾!”

轉身離開的時候,她還聽到身後榻上,那人的悶笑聲,氣的她腳下的步子又快了幾分。

等将門在身後關上,隔開那人的笑聲,楊沫才發覺,自個兒竟被那人帶的幼稚了幾分,自五年前那件事情之後,她便很少同人這般嬉笑打鬧了。

微微嘆了一口氣,只希望她的腦子別一并被帶壞了,今日她還得去外頭置辦一身男子的行頭,她原本的衣裝在趕往青州的那幾日裏,丢的只剩一套了,明日若是要往新音坊去,自然是不能就穿着那般不算很得體的衣服去。

東街的集市比起剛來那日要顯得熱鬧許多,除了本就在東街做生意的那些商戶,以及青州的那些大戶人家采買的小厮,還多了些明顯操着外地口音的人。

楊沫還在其中看見了幾個穿着漢人衣裳,面孔卻像是關外那些人的游商在東街上行走,可因為大周和突厥北戎二地的關系,大周的皇帝早就禁了同這些地方的胡人通商,而他們漢人自然也是不被允許這兩國經商的。

可眼下……這些人卻不知道是如何混進大周的,如今甚至已經到了青州……

楊沫心頭不好的預感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