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章

第 82 章

第二日清晨,當楊沫出門之時,沈書已經不在外間了,只是那件銀狐披風還大咧咧地躺在榻上,上頭還有一本未翻閱完的書冊。

這一切都提醒着楊沫昨晚的事情真的不是她做的一場夢。

因着楊沫還得走一趟青城山的緣故,她今日起的格外早,只是沒想到沈書比她起的更早。

還沒走下樓梯,楊沫就望見東來客棧底下大堂的那一幕。

大堂的上首位置坐着一個披着煙灰色長領猩猩氈披風的中年男人,看上去頗有氣度威嚴。

而他的身側坐着一個長相頗為明麗的女子,一身的衣着亦是華貴,此刻正緊緊拉着對面沈書的手,眼含關心,眸色清透,上首位的中年男子一手正搭在那女子身上,充分說明了坐在堂中這二人耳朵身份。

這二人便是青州城的首富夫妻,沈冀和他的夫人。

嗯,蓬荜生輝。

而對面的沈書似是頗為無奈,卻只是任由他的母親拉着他的雙手,不停地同他噓寒問暖,問問在京城舅舅可有照看,平日裏的工作和生活可順遂,最重要的是可有看上的女子。

楊沫裝作事不關己的樣子走下三樓,他們一家相聚,關她什麽事,她自也有自個兒的事情要去辦。

“這位姑娘,便是五年前那位吧?”

楊沫腳步微頓,這位沈氏家主的聲音還同往日一般,威儀溫和,楊沫轉頭看去的時候,對上了一雙同沈書頗為相似的桃花眼,只是這雙眼中多了些陳年的閱歷,如同釀造多年的陳酒,溫和醇厚之中藏着掩不去的鋒利。

她有些意外,這位青州首富竟然還記得她,畢竟比起青州的繁華,當年的那個楊沫甚至不如青州的第一片雪花來的更值得記住。

“你又想做什麽?”

還不等楊沫開口,沈書便将手從他母親手裏抽了回來,眼神不曾看她一眼,徑直落到了上首的沈冀身上,聲音頗為冷淡,倒叫楊沫有些意外,沒想到沈書同他父親也是這般說話,這會兒倒覺得公孫墨又沒那麽委屈了。

一旁的婦人道:“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同你父親好好說話。”

沈書抿了一口茶水:“他若是不插手我的事,我自然是可以與他好好說話。”

眼看着事情便要被扯開去了,而她這個被首富搭話的平民女子就要被晾在這裏,楊沫忙同沈家主點了點頭道:“當年多謝沈家主賜言,只是眼下小女尚有要事去辦,還望沈家主恕小女失禮了。”

沈冀望了眼自己頗為叛逆的兒子,點了點頭道:“無妨。”

楊沫轉身出門,腳步還頗有些急切,卻還是聽到了身後隐隐傳來的沈書的聲音。

“你當年到底同她說了什麽?”

“小書,你好好……”

“沈言之,即便我真的說了什麽……”

東來客棧裏的聲音逐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東市早間熱鬧的人聲。

此地雖大部分是屬于商戶的地盤,但也依舊有一些小攤販在此處擺一些早茶早點的生意,不遠處的豆子香味混雜着不知從哪條巷子裏飄來打的酒香,似乎叫楊沫回憶裏的青州更鮮活了一些。

“姑娘,可要點什麽?”

小攤上的年輕男子笑着同她招呼了一聲,楊沫的視線掃過他攤子上繁多的早點,落到了那為數不多的幾個青團上面。

阿娘年輕的時候,似乎猶愛吃青團。

男子笑了一聲道:“姑娘要這個?”

楊沫點了點頭,就看見男子用油紙将那幾個還溫熱糯乎的青團包在了裏頭。

“這些早點都是我娘子做的,她的手藝可好了,往常時候都是她同我一起來的,不過近日她懷孕了,我便不叫她出門了,若非她非要做這些,我寧肯她多休息會兒,我白日裏多賣些字畫也一樣養得起家裏。”

男子将青團遞給了楊沫,随後愣了愣笑道:“對不住,對不住,我看姑娘你眼生,才同你多說了幾句。”

“恭喜。”

楊沫看了看他,他身形微胖,但是笑容憨厚,臉上挂着的都是初為人父的開心,想來他的娘子應當也是很幸福的。

“方書生,又在吹噓你家娘子了?”

“什麽吹噓,我說的都是事實,難不成你就沒吃過我家娘子做的早點?”

“是是是,你說的是。”

“……”

她又從街角的酒鋪處買了瓶果酒,出城前在城西的紙紮鋪裏買了些紙錢。

青城山本是荒山,若非因為青州書院選址在此處,恐怕到如今這也就是一座無人問津的荒山罷了。

而青州書院所在的是青城山最大的一處山峰,而楊沫将她的阿娘便葬在了能望見這處山峰的旁邊那座山頭。

比起青城山的雲霧缭繞,雲中還隐隐傳來讀書人讨論政史的聲音,此地從原來的荒山,突然就變得神聖文雅了許多,而隔壁的山頭卻還如往年那般雜亂。

如今冬日,這處荒山原本還算有些綠意的山頭,如今都成了枯枝殘葉,楊沫再次撥開撩到面前的樹枝,卻見山頭的那處空地竟意外的幹淨,盡管也是有枯敗的雜草落在墳前,可那些本該長到墳邊的小樹和綠藤不知被什麽人清理了幹淨。

楊沫将阿娘墳前的那些雜草一點一點清理幹淨,又從一旁還稍帶着綠意的樹枝上折下一支放在墳前。

楊沫将酒和青團一道放在了阿娘的墳前,随後用火折子一張一張的将紙錢燒在旁邊。

她的嗓音略顯綿軟,似乎還是小時候那般在同阿娘撒嬌。

“阿娘,對不起,我還是回來了。”

“我好想你啊……”

“女兒不孝,只能每年十一月遙祭阿娘,今年你同我一道走吧,我在塞北也有家了,大家都對我很好。”

“我從先生那裏學了很多以前不曾聽過也不曾見過的事物,還學會了經商,我已經有錢了,如今再也不會看不起病了。”

“塞北的風光和這裏一點不一樣,冬日裏要幹得多,他們那裏的人很愛喝酒,我也學了點,可阿娘別笑我,我還是不太能喝……”

楊沫在山頭一點一點燒着紙錢,還同她阿娘絮叨着,山風愈漸寒涼,她先前在城中買的紙錢逐漸見底,塞北這幾年裏,她幾乎從不對任何人說她過去的事情,包括她阿娘的忌日。東方先生也極有默契的從不提起此事,每年她都是在十一月裏穿着白色粗布麻衣,替她阿娘守一整月的孝。

可今日,在阿娘身邊,她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關于五年前的,也關于這幾年的,既想一股腦全說給阿娘聽,又想在日後的日子裏一點一點同阿娘訴說。

隔壁的山頭不知何時奏起了袅袅的琴音,琴音豁達暢快,悠揚之曲驚起了林間在此地過這冬日的飛鳥,似乎就連此刻這番本是有些凄涼的冬日景象,都多了些枯藤老樹昏鴉的意趣。

她似乎就連心底都放開了許多,不再去想往日那些苦難,不需要去思考如何應對那些難搞的達官顯貴,更不需要去關注自己在外人眼裏到底是什麽身份什麽樣子。

她閉上了眼睛,靠在那塊簡陋的石碑前頭,明明已入了冬,心頭卻一點點升起暖意。

楊沫靠坐在山頭聽了一曲又一曲,直到午後,陽光轉過石碑照在了她的臉上,她才睜開眼睛,同自家阿娘說了再見。

她要回她和阿娘的那個小家,将阿娘的靈位從那裏帶走。

楊沫在青州城裏漫無目的地晃蕩了幾圈,直到申時過半,她才轉到了二巷胡同這裏,比起五年前的光景,這裏似乎變得凄清了許多。

走到那處熟悉的小院前,楊沫才發覺,原本住在她們家旁邊的文嬸一家人,似乎也已經不在了,門前的銅環,地上的竹筐,上頭都積着一層經年的灰塵。

她打開院門走了進去,院子裏大致依舊是她離開時候的樣子,只是白帆已經落到了地面,變得破舊不堪,地上原本端正放着的竹筐也被掀翻在了地上,竹條從筐子裏抽條出來,旁邊的稻草堆也散發出腐舊的氣息。

原本應該是她住着的小屋子,上頭的稻草早就在經年的雨雪中不知所蹤,上面只剩下幾塊連屋頂都遮不全的木板,小屋的木門大概也是被蟲駐壞倒在了地上,裏面的床榻被青州的風霜雨雪摧殘的就像是被人攔腰斬斷。

阿娘的靈位被她設在了主屋之中。

令她頗為詫異的是,主屋上頭的稻草雖然也被雨雪吹了個幹淨,但屋檐上頭被人鋪了整齊的瓦片,就連小屋牆上原本的輕微破漏都被人用木板補全。

主屋之中雖也積着塵灰,但比起院子的其他角落卻顯得幹淨許多,阿娘靈牌的位置尤為幹淨,那一處的木櫃下方還鋪着一個不曾見過的草墊,草墊中間微微下凹,就像是有人時時來祭奠擦拭一般。

可這裏,還會有誰記得回來呢?

楊沫用一塊從自己床榻下方找出來的碎布擦拭着這一方木櫃,和上頭的靈位,當第三回擦過靈位,她才放下了手中的碎步,跪在地上給阿娘叩了三個頭,她要帶阿娘回塞北,如今這青州,早已沒有她和阿娘的家人了。

正當此時,院外的木門處似是傳來什麽響動,楊沫忙轉頭看去,卻只看見一個黑影從院子裏蹿了出去,看樣子卻是一個成年人的體型。

那人動作極快,當楊沫追出去時,二巷胡同裏早已空無一人。

第 81 章 章

第 81 章

楊沫還以為沈書會跟那個等在城門口的家仆回到沈家,可她愣是沒想到沈書一直拽着她到了青州東市的一家客棧裏,而那個眼淚旺旺的青年也一路抹着眼淚跟到了東市。

若非楊沫如今一副難民營裏跑出來的樣子,她真的會以為自己同沈書欺負了這小子。

“沈書,你不是有事要做?方才你不是也同意了我們先分開?既然已到了青州,沒把事情處理完,我自然是不會離開的……”

“我沒同意。”

楊沫叨叨了一半被沈書打斷,她一愣神,還道自己聽錯了:“什麽?”

可惜沈書只看了她一眼,沒有再把方才的話重複一遍。

青州的東市一貫是有錢人聚集的地方,他們二人如今這樣,已經很是惹眼了,還往東市出了名的高價客棧裏頭走。

沒加着旁邊那些個商戶,好奇的眼神已經快從他們自個兒的店鋪裏伸出來了,而東來客棧的夥計,也絲毫不負衆望的将二人攔了下來。

“抱歉,我們這處價格略貴了些,二位若是想住店,可以往城西走,城西城南兩處的客棧都不算貴,我們這裏,你們恐怕是付不上那價錢的。”

楊沫絲毫不意外他們倆人如今這般模樣會被人攔下來,甚至這位東來客棧的夥計說的還算客氣,若是碰上那些脾氣差一點的,兜頭就是一盆水能給你趕出來。

只是還沒等他們倆開口說話,從東來客棧裏頭匆匆忙忙走出來一個身穿錦服,看着像是客棧掌櫃的人,上來就給那夥計後腦勺狠狠來了一下,随後對着沈書一副卑躬屈膝,噓寒問暖的模樣:“沈少爺,我們這夥計,新來的,沒見過世面,不認得您,您要住店,我們小店自然是蓬荜生輝。”

楊沫被掌櫃的那一串順溜的話說的直看了眼自個兒身上的衣服,嗯,蓬荜生輝……

要不是楊沫自己便是青州出身,還在東市打過工,對于東市這些商戶的性子知道的一清二楚,她可能就信了。

眼下……

眼下沈書拉着她跨進了東來客棧的大門,沖着身後那個還在抹眼睛的青年說道:“沈童,付錢。”

沈童,那個一直跟着他們來到東來客棧的青年,這會兒依舊沒有放棄勸說自家少爺:“少爺,老爺和夫人早就知道你要回青州了,已經叫我在城門口守了好幾日了,要是他們知道你今日回來,我卻沒有把你帶回去,他們一定……”

沈書言簡意赅:“付還是不付?”

沈童愣了愣,随後對上了沈書的眼神,竟一下子說不上話來,沈書在京中做了幾年官,渾身的氣度竟叫他有些不敢直視,冷淡的樣子看上去比老爺都要可怕。

“付,付……”

沈童被沈書忽悠的付了東來客棧裏兩間上方半個月的房錢,這會兒也顧不上自家少爺的氣場了,捂着自己的錢袋哭哭啼啼,“少爺,我可是小半年的月錢都搭在這兒了……你可不能真叫我出這錢啊……”

沈書的眼神更涼了,“別說府中一向有記賬,即便是需要臨時付錢,管事也每月都會統計一番,你不必這般激我,我不會回去的,父親若是真想見我,你就叫他到此處來。”

沈童心痛地退了一步,得,白搭了幾月月錢,還是沒将少爺勸回去,只怕這回還得倒扣月錢。

他還妄圖掙紮:“少爺,看在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青梅竹馬的份上,如今少爺你……”

沈書忍了又忍,面色愈冷,丢下一個字就跟上了楊沫:“滾。”

東來客棧位于崇明坊,和新音坊所在的明樂坊也就一街之隔,只不過明樂坊那處差不多都是如新音坊那樣的樂坊和花樓,好一點的也就是勾欄瓦舍,或是戲院酒樓,一般纨绔子弟愛玩什麽,明樂坊裏就有什麽。

如今已經走到了此處,可她卻依舊不知道該不該去見那些往日的故人。

楊沫幹脆暫時不去想這些事,管那個被掌櫃的拍了一掌的夥計要了一桶水,随後跟着往樓上的上房走去。

如今錢都付了,她人都在青州了,索性先将自己要做的事情做完,再去思索那些令人頭大的事情。

最近和沈書趕路,一路上不是在官道上吃那些馬車的灰,就是在山林裏裹着葉子睡覺,從哥譚鎮出來,六日的功夫,他們都沒能好好的在正經客棧裏住上一宿,如今她甚至覺得自己身上已經裹了一層泥灰做的皮。

只是此處畢竟是客棧,楊沫只能簡單收拾了一番自己,畢竟即便她想叫人換水,如今這個連唯一的同伴都是男子的情況下,就不要多做奢求了。

用客棧的布巾一點點絞着自己的頭發,這會兒她倒是忽然想起來了,雖然先生離開時并沒有說他要去做些什麽,可他們先前曾讨論過新音坊新晉花魁的拍賣夜,如今算算時間,似乎她還沒有錯過這場盛事。

若是這幾日去新音坊尋一尋,說不準能問到東方先生的下落。

只是想起這回來青州的目的,楊沫放下布巾,打開了房間的窗子,往青州城外的青城山望去,青城山被青州的高樓層層擋住,只能隐隐瞧見一個山頭。

可如今,她阿娘在那裏。

阿娘沒能進楊家的祖墳,被她葬在了青城山的山林一角。

阿娘,她還是回來了,沒能如同往日答應您的那般,只是這回,阿沫雖不能将您的棺椁帶走,卻可以帶着您的靈位同阿沫一道,咱們回家。

街角的商戶已經逐漸将自家的鋪面一點點收了起來,只有一些還能做一點夜間生意的,例如酒鋪之類的,如今還亮着燈,東市上的本來大多也都是尋常人,但是像這樣光明正大地翻窗的,她上一回見,還是在哥譚鎮。

楊沫披着半幹的頭發,同隔壁窗子外頭一臉無辜的洛六對上了視線。

“啪”的一聲,楊沫把自己這間房的窗戶關上,還用搭扣将窗戶扣上,這深更半夜的,沈書他們想聊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她都不想知道。

只是沒過多久,她房間的門就被人敲響,沉穩的敲門聲不慌不亂地響起,似有她不開門他就可以在外頭一直敲下去的架勢。

一打開門,楊沫身上就被來人蓋上了一件厚厚的銀狐披風,披風是男性的樣式,本就高大的沈書的披風裹在楊沫的身上,楊沫将手放在領口想将披風解下來,卻被沈書握住了手往楊沫身後她的房間走去。

她身上這件披風她先前并未看沈書穿過,應該是那個叫沈童的小厮又給沈書送了一趟這些衣物。

“你和洛六的事情……說完了?”

沈書并未多言,反倒從袖中翻出一封信來,信上的字體龍飛鳳舞,但是楊沫還是能從那一筆一劃的勾連中勉強看出“公孫墨”三字,想來是這位公孫大人在解完了毒之後,清楚地知道了自己被沈書丢在了那麽一個鳥不拉屎的山林裏,甚至就連他帶去的徐斯年也被派出去抓人了。

他悲痛萬分的心情楊沫不消看就能從信上感受到了,畢竟足足兩頁龍飛鳳舞的罵句,是個人都能感受到公孫大人的跳腳了。

最後一頁的文字稍微規矩了些,想來是罵夠兩頁之後稍微冷靜了下來,紙上寫着的是渠陽府那些後續的事情。

梁言德并未能夠逃脫律法的制裁,似乎就連他的兒子都涉事頗深,因為此事涉及到官家的窯場,梁家拿了官窯卻做着那等喪心病狂的事情,這兩人直接在渠陽府就被就地斬了。

只是可憐了那些梁家的從屬和女眷,因為此事幹系不小,那些但凡參與了此事的,都入了奴籍,整個梁家似乎就此敗落了下去,而梁家人在渠陽府只手遮天的日子竟還在前不久。

至于牢中的許鳴潮等人,公孫墨只簡單提了幾句,畢竟許知州是朝廷五品官員,關于他的處置恐怕還要等回京之後定奪,聽說這幾日許鳴潮在牢裏罵的很難聽,至于多難聽,公孫墨提了筆“不堪入耳,不聽也罷”就此收尾。

楊沫将信紙重新疊好塞回了沈書手裏:“看起來公孫大人對你有頗多怨言。”

沈書将信紙塞回袖中道:“他應當已經習慣了。”

楊沫再次為公孫墨上趕着交這麽一個朋友默哀。

楊沫瞪着眼睛看了沈書半晌,卻發現這人絲毫沒有要離開的跡象,“沈大人,夜深了,你該走了。”

誰曾想這人自顧自地從袖子裏掏出一卷書卷,在楊沫外間的小榻上坐了下來,甚至翻開了書卷,吐出了幾個字:“你去睡吧。”

楊沫:“?”

他在此處叫自己怎麽睡覺?

就算是小時候她和阿娘還在祖屋的時候,她都沒有這般和一個男子睡在同一個屋過。

“沈大人,這不好吧?”

楊沫自認她雖然在塞北軍中待過一段時日,且時常在外走商,但一個女子該有的自覺她有時候還是有的。

沈書道:“洛六無處可去,我那屋子讓給他了,這幾日我就在此睡覺。”

楊沫心頭頗為無語:“洛六與你同為男子,又是你的下屬,你就算是讓他給你在外間守門,他恐怕都不會有什麽怨言。”

哪想對面的青年突然合上了書卷,從榻上站了起來,楊沫這才發覺,這人雖然衣着整齊,但襟口并未完全合上,此時大概是從榻上起來之後,那一處衣襟落了下來,露出了沈書頗為白皙健壯的一小片胸膛。

楊沫猛地轉開了視線。

非禮勿視。

沈書幾步上前靠近了楊沫,楊沫沒退幾步,後腰就抵在了外間的那張圓桌上,距離在眨眼之間就被沈書拉的極近,沈書的臉靠得越來越近,楊沫不得不用手抵住圓桌,另一手推着沈書的胸膛,卻沒有任何作用,二人的臉依舊變得越來越近。

楊沫感受到自己抵在沈書胸膛耳朵右手微微顫動,随後沈書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你若是想在外間同我獨處一夜,我也并不介意。”

說話間,她身上銀狐披風的搭扣被人覆上,她能感受到沈書的手指甚至輕輕擦過了她鎖骨的位置,帶來一片溫熱的麻意,溫度甚至有往臉上走的趨勢,她的呼吸猛然加快了幾分,可依舊覺得呼吸困難。此處有一種難言的窒息感。

“沈書,你!”

她猛地一把推開了沈書,而她身上的銀狐披風也被人一下解開,那人将銀狐披風收在了手上,随後将她推進了內室,內室的小門被他一把合上。

楊沫此時雖已經一個人在屋裏有些惱羞成怒,可身上臉上的溫度卻依舊久下不去,她索性也不去管外頭還有個沈書了,将自己塞進了裏屋的床榻之中埋了起來。

第 80 章 章

第 80 章

再次回到寧家莊時,陳登正蹲在劉遠身邊,而劉遠此時正捧着那只她和沈書從林中山坳處帶出來的那個金戒指痛哭流涕,而劉遠身邊的那些弟兄看着劉遠的樣子,卻并無要勸慰的意思,反倒一個比一個沉默。

楊沫轉頭疑惑地望向沈書,她明明記得,這枚戒指被她丢給了沈書,怎麽如今反倒到了劉遠手裏?

沈書道:“那枚戒指是他父親的物件,劉遠便覺得那個咬着戒指的頭骨便是他的父親。”

楊沫聞言,走上前去打斷了劉遠的痛哭:“你冷靜些,你要說這枚戒指是你父親的物件,我且相信着,可要說那頭骨便是你父親,那絕無可能。你兄弟先前同我們說過,你們镖局的大當家人高馬大,可我觀察挖出的那個頭骨較小,且骨面光滑,絕無可能是你父親的頭骨。”

那個一直未曾說話的撿骨人此時也忽然開口,他嗓音嘶啞,帶着無奈:“姑娘似乎很了解撿骨一事,确實,先前你們帶回來的那些頭骨大多都屬于男性,但唯有那個帶着戒指的頭骨,屬于女性,只是這位劉兄弟似乎并不相信我。”

劉遠的哭聲逐漸停了下來,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方才丢了一個什麽樣的人,那枚戒指被他拽在手裏,沉默了很久,直到劉遠身邊的那些個弟兄一個個開始或撇開視線,或低聲咳嗽時,他才一把抹了抹臉。

陳登開口給自家兄弟解圍:“我以前似乎很少見伯父戴這類物件,你說這是伯父的東西……”

劉遠道:“我不會認錯,這枚戒指外圈有一處很長的劃痕,你們且看……”

他将戒指舉了起來,寧家莊昏黃的燈光下,衆人果然能看見戒指外頭有一道劃痕,從戒指的上端一直劃了半圈劃到了下端。

劉遠:“這是我小時候調皮在戒指上劃下的痕跡,為了此事,我可沒少挨那老頭子的揍,除了這道劃痕,這枚戒指還有一個暗格,也是我父親走一些較為特殊的镖時,會将一些暗器和藥品藏在裏頭。”

劉遠說着不知怎麽轉動了一番那枚指環,指環的細端便從厚的那處轉了出來。

可裏頭沒有什麽暗器和藥品,反倒藏着一卷紙條。

劉遠看見紙條猛地瞪大了雙眼,一下子便将紙條從戒指中抽了出來。

“我父親從镖局離開之後,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若是……若是……說不準他還活着……”

劉遠帶着希冀展開了紙條,可随着他一點一點讀完紙條上的內容,眼中的光亮也一點點黯淡了下去。

而他一旁的陳登驚道:“原來……原來寧家莊竟是因為這個……”

寧青猛地将紙條從劉遠手裏抽了過來,看完之後,他沉默着将紙條遞給了沈書和楊沫。

楊沫掃了一眼就大致清楚了,事實上她從最初就不怎麽相信,梁家人會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陶土,而做下這種搶地殺人的事情。

殺人越貨必是為了重寶,而梁言德也毫不例外。

紙條上言語不多,卻十分明确地解釋了為什麽寧家莊會被人盯上的這件事。

那座荒山在成為果山之前也不過是一座普通的山,曾經渠陽府這一帶的賊匪不少,原本寧家莊舊址不遠處的那一片山脈,就常有賊匪的山寨。

而梁家主不知從哪裏聽來的傳聞,說是賊匪在那果山上藏了一筆碩大的寶藏,是前朝時候,賊寇打劫了一處皇商運貨的隊伍,那支商隊運的都是給皇宮提供的貨品,自然件件珍品,而梁言德似乎對聽到的這個傳聞深信不疑。

這幾年裏,他借着運土的名頭,恐怕已經把那處荒山挖了個底朝天,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從裏面挖出他想要的東西來。

只是寧家莊人失去了賴以為生的果山,丢掉了祖居的村莊,甚至連村長一家人都失去了性命,這才是真真的事實。

一聲沉重的嘆息聲自人後響起,楊沫回頭時,便看見本該在屋內的寧老不知什麽時候從屋中走了出來,他的面上帶着無奈,也帶着釋然,或許,就連寧老也不願相信,他們山上的那些土,能引得梁家這般作為。

*

楊沫是在第二日淩晨離開寧家莊的,她沒有跟任何人說,但是沈書在她剛将馬牽出來之後,就跟在了她身旁。

日出之前的山林格外的暗沉,臨走之前她順了雲大夫家裏唯一的燈籠,想來他們都這麽熟了,雲大夫應當不會跟她計較一盞燈籠的事情吧。

楊沫照了眼前方的路,“你就不同公孫大人告別了嗎?”

她問的沈書,畢竟公孫墨與沈書同為京官,還是兄弟,這一回又把他丢下了,還不跟他告別,留他這個中了蟲毒,只能一個人整日躺在屋子裏啥也做不了的病號,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恐怕回京之後,還得找沈書麻煩。

沈書目不斜視,毫無所動:“他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更何況徐斯年只是去抓人了,不是把他扔在這兒了。”

言下之意,若是徐斯年出去抓個幾日的人,公孫墨就只能在那個沒有一個熟人的陌生地方躺個幾日。

楊沫有時候也會替公孫墨感嘆兩句,交什麽朋友不好,交這個黑了良心的朋友,而且還是他自個兒死纏爛打湊上來的。

離開寧家莊之後,楊沫往哥譚鎮走了一遭,雖說如今梁家的那份契書已經不在她手上了,但是等官家的處理一下來,那些被坑了多年的商戶大概都會收到那份遲到多年的公告。

而她手裏那份本屬于陶家人的契書也被她一并還給了那對夫妻,他們如今也算是買賣自由了,即便她暫時無法帶着商隊過去,他們自個兒在渠陽府的地界賣些自家的陶瓷,也算是解決了如今入不敷出的窘境。

*

六日後,楊沫和沈書兩個人頗為狼狽的從距離青州最近的一處山林裏鑽了出來,而原本還騎着的馬這會兒也已經不知所蹤了。

楊沫:“呸呸呸!”

方才光顧着逃跑了,這會兒身上滿是山林裏的塵灰,衣服被林子裏尖利的樹枝藤條勾成一條一條的樣子,頭發也已經散開,原本在上頭的發飾早不知道落到何處去了,而身旁的沈書也沒好到哪裏去,兩個人俨然像是一副難民的樣子。

這樣子去青州,恐怕青州的守将會真的以為他們倆人是從哪裏逃難過來的。

楊沫:“你不是說你是鴻胪寺少卿,幾乎已經走遍全國了嗎?”

沈書無奈:“就算如此,青州也算是我的故鄉,誰會在故鄉周邊四處走動?”

青州城裏,他們熟的不能再熟了,如這般情況下,誰會在當官之後還特意調查青州周邊的地形,畢竟他的本職也不是負責大周的堪輿。

楊沫:“那你的那些暗樁呢,昨夜裏那般危險,居然沒有一個跳出來保護你這個鴻胪寺少卿?”

總不至于那些暗樁只負責完成鴻胪寺的任務,不負責保護鴻胪寺的大人吧?她先前甚至還以為沈書身邊除了那四個還有其他她尚未見過的暗樁。

沈書更無奈了,揉了揉楊沫如同雞窩一般的頭:“洛一追人去了,洛二回京了,洛五仍在渠陽府,八方如今跟着洛五,至于洛六,興許在路上了吧?”

楊沫不敢置信:“真的沒有其他人了嗎,你好歹也是朝廷的四品官員,身邊沒有那些侍衛也算了,怎麽連跟着的人都只有五個?”

還有一個小八方甚至算不進戰力裏。

沈書道:“我如今可是告了假,更何況,有我保護你,還不夠嗎?”

謝謝,昨日裏他們兩個可就記得虎口逃命了。

好在雖然他們的馬喪生在了虎口之中,但那處林子距離青州也不過十數裏的距離,只是她的包裹也一并在林中丢失,如今只希望先生的事情已經辦完,否則她連在青州都沒地方可住。

沈書這人可不算,他家裏就在青州,還是青州首富,又怎麽會沒地方去呢?

楊沫頗為發愁,如今她尚不知道去哪裏尋她家先生呢。

她還沒往前走幾步,就被沈書一把拽住了領口,而身後那人動也不動,任她如何,也沒法從他手裏掙脫,更別說往前走幾步了,甚至還被他拽了回來,一把拉住了手心。

楊沫回頭看去,就看到沈書皺着眉頭看向了青州城門的位置,可城門口并無任何異常,青州也算是此地的大城,城牆極為厚實,城外站着兩列六人的守軍,此時的城門處人也并不算少,此時已經有好些人從哪裏皺着眉頭看過來,似乎是懷疑他們二人究竟是哪裏來的難民。

沈書道:“你可要同我回家?”

楊沫這幾日趕路,外加昨日逃命,逃得十分躁郁,這會兒聽見沈書的話,反倒冷靜了下來,回家?回哪個家?不會是青州首富家吧?

她皺了皺眉,就連語氣都恢複成了先前的模樣:“既已到了青州,想來沈大人自有家事要辦,我便不同沈大人一道了,我們便就此分道揚镳。”

說完,她将自己的手從沈書手裏拽了回來。

沈書:“嗯。”

楊沫愕然,嗯?他同意了?沒想到今日沈書這般好說話,竟然同意和她分道揚镳?

既然他同意了,楊沫自然也不會阻攔,她順着官道就往青州城門走去,還沒等守城的将領把她攔住,她就看見一個站在城門口,穿着深色冬衣,一副家仆打扮的青年看着她這處,眼睛越睜越大,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随後她的手又被那人拉了起來,沈書繞過那個家仆徑直往城內走去,而守城将領也猶豫了幾分,手中長槍将落未落。

須臾,他們的身後,那個家仆猛地撲了上來,拽住了沈書的衣角,眼淚汪汪:“少爺,你怎麽在外頭變成了這個樣子,是吃不飽還是穿不暖,夫人看見了,一定會哭的!”

第 79 章 章

第 79 章

當楊沫同沈書二人帶着大理寺差役重新敲開梁家那處大觀園的門時,她心頭就有一個不好的猜測。

她頗為凝重地看向了沈書,發現他的眸中似乎也帶着一股沉色。

開門的依舊是昨日那個尖臉的小厮,梁榮看見眼熟的二人,他們身後還帶着一大群穿着朝廷官府的差役,看上去來勢洶洶的樣子,将他吓得愣在了原地。

楊沫皺眉推開了只被開了一道小縫的梁家大門,此時,沈書的聲音和她同時響起:“梁家家主何在?”

她同沈書對視了一眼,驟然明白他們二人可能是想到了同一個猜測。

那個小厮驟然回神,猛地退了一大步,瑟縮着開口:“家,家主……帶着家裏……家裏的管賬的大少爺,昨,昨日,說是要去……要去告官。”

言下之意,梁言德昨晚回到此處的大觀園之後,便發現了賬冊的事情,是以帶着他兒子又出門了。

他們的猜測可能坐實了……

梁言德八成是抛下了府裏這些家眷,帶着一個兒子和銀錢跑路了。

知道此人做事狠絕,沒想到此人做事這般狠絕。

楊沫想到昨日進入內院之時聽到的琴音,也不知他那些尚有良知的兒女知道他們的父親為了些銀錢,将他們丢下獨自跑路,會有什麽樣的想法。

沈書讓了一條道出來,看着徐斯年道:“徐參軍,梁家人就交給你了,将他們一并押去渠陽府,另外,梁家的罪魁禍首梁言德跑了,你回頭便叫方大人拟一則告示,想來梁家得罪人無數,這種于百姓有益的事情,想來他們應當願意提供消息。”

“記得叫方大人關注梁家舊宅。”

說完這幾句話,沈書又掃了一圈徐斯年身後的那些大理寺差役,從其中點了兩個人高馬大的出來:“這二人借我一用,其他的事情,便交給徐參軍了。還有一人……”

徐斯年望了一眼身後的差役,又點出了排在隊伍最後的,一個身形瘦小的人:“他,便是沈大人要的人,”徐斯年警告地盯着那個被點出來的人,“幫沈大人做事,你莫要生出什麽別的心思!”

那人期期艾艾地點了點頭,當即躲到了被點出來的兩個差役身後。

徐斯年身為大理寺參軍,自然是有一些斷案抓人的本事的,此處的事情,已經同他們關系不大了,楊沫掃了一眼被沈書點出來的,尚有些不明所以的二人,也知道沈書如今是準備帶着這二人去做她在這裏尚未做完的事,只是叫官家差役幫她做事,她心頭還是有那麽一兩分虛的。

她一邊往荒山背後的山坳處趕去,一邊問那幾位差役:“三位兄弟叫什麽名字?”

“秦朝。”

“小的全衛。”

而一直跟在後頭的那個瘦小的差役卻始終不發一言。

楊沫道:“待會兒有些事情要麻煩幾位,如今實在是人手不夠……”

秦朝硬着頭皮問道:“不知……是什麽事情?”

楊沫:“挖墳,搬屍。”

“什麽?!”

全衛沒忍住喊出了聲,随後在沈書的目光裏默默捂上了自己的嘴。

秦朝卻突然停了下來,面容嚴肅:“不知這挖的是什麽墳,搬的是何人屍?”

他們作為朝廷官差,決不能為虎作伥,随意挖掘普通百姓的墳地。

沈書涼涼地瞥了他一眼,道:“跟上。”

秦朝方才停下的氣勢一下子便洩光了,跟在了全衛的身後,好在楊沫也沒準備瞞着他們,挖墳于時人來說也算是一樁相當忌諱的事情,若是不說清楚,即便這人不情不願幫他們挖了,恐怕心頭也會生出埋怨。

楊沫道:“你們不必慌張。”

“我們要去挖的是寧家莊村長一家的墳,搬的是他們一家人死于非命的屍,他們全家都是被梁家人害死,如今事情即将大白,也該叫他們有個正正經經能受人祭拜的墳頭。”

“既然如此……那鏟子呢?”

總不至于叫他們空手幹活吧?

楊沫腳步微頓,沒幹過這種活,倒是給忘了……

楊沫目光掃想沈書,他無奈開口:“荒山是什麽地方,那裏的山腳我先前查看過,有幾處擔夫歇腳的棚子,裏頭放着那些工具。”

而此處荒山,因着梁家昨日那些事情,恐怕也已經人走茶涼了。

當他們拿到鏟子站在沈書領着他們到得先前那處山坳之地時,看着面前的景象,楊沫有些沉默。

面前與荒山相連的山地上,有好些被刨的亂七八糟的土坑,有的上頭用土全部蓋住了,有好些上頭的土沒有全部蓋住,露出了底下被風吹日曬,早已不成人形的白骨。

像這樣的土坑,放眼望去,竟有十數個之多。

這般凄涼的景象,即便是像秦朝全衛這般在大理寺混跡多年,看過不知多少屍身白骨的情況下,依舊覺得有些不忍直視。

楊沫默默地看着這一切,寧家莊的村長是無辜之人,他們只是想守好自己的一方土地,如今卻被貪婪的梁言德慘遭殺害,甚至死無全屍,曝屍荒野的地步。

她将方才一道收來的麻布蓋在地上,蹲下身一點一點替寧村長一家人将那些屍身收起來。

如今這裏的境況,早已分不清哪一段是哪個人的了,而正當楊沫頗為苦惱之時,那個一直沉默地跟着他們的差役走上前來,“我來吧。”

此人聲音喑啞,将那些帶來的麻布一道全部在稍平緩的地面上展開,從那些已露頭的坑中将那些骨節一根根看過去,從趾節而上,到足,腿,骨……

從那人蹲下開始,楊沫就知道那人的身份了,撿骨人。

她曾在塞北見過,戰争之中總有些突然找不見的人,也總會出現突然從地裏被風吹出來的骨節,邊境之地,總不會少了像這般職業的人。

他們游走在山野林間,沙漠荒地,将那些無疾而終的屍骨撿拾完整,叫那些無名之人走完他們那段本不完整的人生。

可今日他們在此地足足撿了八個包裹,卻沒有一個是完整的,每個包裹總缺幾根還不曾找到的骨節,甚至到如今為止,這些人的頭骨一個都未曾找見。

撿骨人開口說道:“沒有頭骨,就不算完整,我爹跟我說過,撿骨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頭骨,可如今這裏的骨……”

“我們去找!”

秦朝全衛二人同時開口,他們明明是被沈書喚來此處幫忙,可如今,甚至沒有這個沒加入他們幾日的瘦小子做的事情多。

他們二人還未離開,楊沫忽然起身,退了一步道:“等等。荒山前幾日大雨,此處的屍骨都是叫那黑犬拾來埋在此處,荒山之上必然還有不曾完全被大雨沖下來的屍骨,你二人去山頭上找一找。”

而楊沫,卻往着山坳更深處走去,頭骨比人體的其他骨頭都要重的多,若大雨真的将那些屍骨沖了下來,興許,如今也被埋在了更深處的山林之中。

越往裏走,林樹愈深,身後的腳步聲不急不緩,楊沫知道那是沈書。

楊沫停在了崖前的一顆樹旁,底下是一處不算深的斷坡,只是坡雖不深,卻極陡峭。

大概是先前的大雨将荒山上的山石與泥土一道沖刷了下來,此處本該覆蓋落葉與草根的坡地,如今布滿了碎石和泥沙,就連斷坡的石壁上,也因着這些泥沙的沖刷,露出了底下的碎石。

楊沫毫不猶豫地拉起了自個兒裙擺的下方,将裙擺邊緣撕成好幾條布條,幾根布條連在一處打了個結便足夠将她放下去了。

身後的人似乎頓默了片刻,在楊沫要下去之前拉住了她。

“你不能下去。”

楊沫頓了頓:“下邊被泥沙覆蓋了地面,誰也不知道下面到底多深,你在上頭還能将我拉上去,要是我留在此處,是絕無法将你拉上來的。”

沈書手裏被塞進了楊沫方才打好的布條,眼神裏寫滿了不同意。

沈書道:“即便再深,我也能将你帶上來。”

楊沫嘆了一口氣,擡頭看着沈書,雙眸明亮:“沈書,我……需要你,幫我。”

沈書驟然沉默了下來,看着楊沫的眼睛,心裏明明想拒絕,卻無法說出口,知道阿沫又要去冒險,卻只能越發緊地握住了手上的布條。

楊沫拽住布條的另一端,在坡壁上尋找着落腳之處,這個布條并不算牢固,她沒有辦法将自己的重量全然交托在布條之上,若是斷了,便真的要困在此處等人來救了。

好在下去的路還算順利,楊沫成功落到了坡底,只是腳落到實處時,地面陡然塌陷,她整個人被帶的往下滑了一大段。

好在她還未松手,布條雖然不算很牢靠,此番也算是立了一個小功,而另一雙手卻陷入了坡壁的泥石之中,拉出來時,手指上已經布滿了劃傷。

上頭沈書的聲音異常沉悶:“你先上來,我不需要別人拉,我可以自己上來。”

楊沫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我都已經下來了,你再等等。”

楊沫低頭撥開了那處泥沙,在翻到第三處較深厚的沙石時,楊沫抹到了一塊較為堅硬的石頭,石頭上似乎還有紋路,她将面上的沙石一點點抹開,卻發現底下并不是人的頭骨,而是一座斷裂的神像,神像不算大,約莫是山上或是道旁的那種小土地廟裏的神像,神像從腳部處斷裂,上頭卻還是完好的模樣。

她将神像放在了一邊,不知道是真的有山神在保佑他們,還是寧村長的殘魂不願離去,她果真在此處沙石的下方摸到了頭骨,且足有四五個之多,而除了那幾個頭骨,旁邊還露出了手骨模樣的骨頭,楊沫一并将這些殘骨綁在了布條之上,拖沈書拉了上去。

又尋了尋其他地方,大概真的是神明保佑,此處便只有神像所在的那片沙石裏翻出了碎骨。

楊沫思索了片刻,将那個神像兜在了腰帶之上一并帶了上去。

從斷坡下面再翻上去倒比下來的時候輕松許多,她的腳方落到坡上,便被一道帶着山石泥沙味道的懷抱給攏了滿懷,沈書的聲音異常沉悶,就連攏着她的雙手都越發的緊張。

“下回,不管發生什麽,讓我去就好。”

楊沫怔了怔,方才那是最好的辦法,她體重輕,而底下若真有發現,兩個人都下去了,又要如何把那些東西帶上來,而此處土坡松軟,就算是習武之人想要上來也未必能有落腳之處,沈書明明自己也知道這個道理,可此刻,楊沫竟不知該如何反駁他。

她輕輕掙紮了一番:“沈書,你方才看了嗎?”

“什麽?”

沈書的懷抱略略松動,楊沫趁勢從他懷裏鑽了出來,坐在了地上,将那個神像從身上解了下來,随後從那堆頭骨之中找出了一個,這個頭骨的牙齒之中緊緊地咬着一個指環,大約是在塵土中呆了太久,上頭布滿了泥沙赭石色的灰塵,楊沫廢了好一番功夫才從牙齒中間将那枚指環取了下來。

沙石被擦拭幹淨,露出了指環金色的外觀,在地裏埋了這麽些年,還未被腐蝕,似乎是純金的指環,指環頗為厚重,中間一圈比起旁邊的要厚了一倍,上頭還有一道劃痕,可先前聽寧老的描述,寧村長一家人,似乎并不是有錢到能夠買得起金戒指的家庭。

楊沫眉頭緊皺,摸不清楚這枚戒指的來歷,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之後再想。

回到山坳之時,兩位大理寺的差役也已經回到了那裏,狼狽的樣子和楊沫不相上下,他們同樣也算是有些收獲。

如今日頭逐漸西沉,可他們翻遍了荒山和這整個山坳,也只找到了九具屍骨,天色再暗些,山林中的蟲蛇便該出來活動了。

楊沫帶着幾個同樣狼狽的人回到了寧家莊,她将東西都交給了沈書,趁着公孫墨吵嚷的時機,拿着一柄鏟子,在沈書進屋之時,離開了寧家莊,往山頭走去。

她還有最後一件事。

山上的山石旁邊,她将連星的屍身葬在了此處,這個如今只剩名字的姑娘不知來處,也不知歸去。

當她再擡頭時,天色已經完全暗沉了下來,天際的星光比起往日都要來的明亮,似乎是屬于那些人的靈魂開始閃爍,當願望實現之際,他們的靈魂就會格外明亮。

楊沫看着那些星星,輕聲道:“連星姑娘,你若能聽到,願你來世長安。”

“星星聽不到,但我可以。”

楊沫被這聲音驟然吓了一跳,回過頭去,便看見沈書揣着雙手靠在山上一顆杉樹的枝幹上,望着她的面容微帶笑意:“阿沫,我也很關心你,我的話,你難道不該放在心上嗎?”

此處的氛圍被沈書陡然破壞,楊沫整個人都開始沉默,所以,這人竟還在惦記早上山頭的那件事情?

第 78 章 章

第 78 章

楊沫和沈書倆個帶着大理寺的差役從寧家莊出發時,公孫墨還窩在雲大夫的屋子裏躺屍,無奈他中的那毒沒別的作用,正巧偏是叫他渾身無力,什麽都沒法做了。

他們二人走出山林之時,一個很是眼熟的背影站在山林之外,身旁還站着一匹駿馬,馬兒十分乖巧地蹭在那人身邊,時不時地低頭吃一口地上半枯未枯的野草。

“先生!”

楊沫頗為驚喜,自那日大火之後,她就沒有再見到過東方先生了,出于無奈,也是為了躲那個喪心病狂的許鳴潮,楊沫只能跟着沈書躲在渠陽府內,好不容易城內的搜索沒那麽嚴了,他們卻還得去尋梁家的麻煩。

東方泾轉過身來,看着楊沫的面扯了扯唇角:“小沫,我是否有叫人帶話給你,莫要跟着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到處亂跑?”

楊沫一瞬間看向身旁的沈書,那人身上的情緒也陡然沉了下來,三人之間的氛圍一下子便僵硬了起來,跟在他們身後的參軍上前兩步,卻欲言又止,看了看前面幾人修羅場一般的氛圍,最後還是退了回去,順帶着叫自己手底下的兵一道往回退了幾步,撤到了最佳吃瓜位。

楊沫重新看向東方泾,無奈道:“先生,當時情況緊急,元來客棧被那許鳴潮一把大火點了……”

她話還未說完,旁邊的沈書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還是十指交扣的那種,任她如何掙紮,都沒能将自個兒的手從沈書手裏抽回來。

在東方先生面前被沈書牽着手十指交扣,這個場景着實讓她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先。

沈書突然開口:“東方先生,阿沫敬你為先生,那麽自然在下也是這般尊敬你的,雖說古有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說法,但阿沫始終并非你的女兒,先生未免過于擔憂了。”

沈書這一句話下來,倒直接将東方泾的身份定成了楊沫的長輩,且還兼有說他手伸的長管得太多的嫌疑。

東方泾聽來沉默了許久,随後輕笑一聲,“沈大人如今倒是閑了許多,京城的刺殺案尚未結束,倒不知如今借鴻胪寺暗樁插手渠陽府舊事,倒不知元大人那裏同陛下可交代的過去?”

沈書道:“不曾想東方先生對鴻胪寺內的政務倒是了解的這般清楚,只是上回在哥譚鎮,東方先生那般阻止洛一,林小将軍可知?”

兩個人你來我往,反倒叫楊沫聽得扯了扯唇角,卻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麽打斷這二人。

他們最初……不是在說渠陽府的事嗎?怎麽說着說着,便又扯到元大人和林小将軍那處去了?

先生和沈書兩個人之間越發劍拔弩張,就楊沫這一會兒出神的功夫,這倆人已經扯到了她剛入京時候被押至鴻胪寺時候的事情了,她只能默默地一點點将手從沈書手裏抽出來。

“小沫?”

“啊?”

東方泾突然的呼喚叫楊沫回過神來,這會兒她已經往參軍他們那邊挪了兩步了。

“渠陽府事了,如今之事便都是朝廷的事情了,你可要随我快馬趕去青州,眼下要入冬了,再過幾日,去青州的路便不好走了。”

東方先生一句話說完,楊沫陡然沉默了下來,而她的沉默叫身邊那人的身子似乎也緊繃了幾分。

如東方先生所言,渠陽府的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他們一介商人和一個參謀什麽事了,再呆在此處也不過是等着看看結果,即便她走了,禦史臺的人也不會放任寧家莊和梁家人不管。

可楊沫眼前似乎又浮現了連星倒在她面前的樣子。

還有那截被楊沫一直放在沈書身上,斷的只剩一節的指骨。

以及寧青和寧老他們那張痛哭流涕的面龐。

一切的一切,都拖着她,叫她無法輕易這般安心的就丢下這些事情離開渠陽府。

“抱歉,先生,梁家事還未了,寧家莊的冤屈還未明,無辜之人的屍骨還未寒,我無法……現在離開渠陽府……”

楊沫這句話叫劍拔弩張的兩人之間的氛圍陡然松了下來,雖然她确實不明白這兩個人是什麽時候走到如今這樣,似乎像是水火不容的地步,她只能在心頭悄悄松下一口氣。

而往日那個一向寬和于她的先生,如今也如同往日一般,用他最溫和的笑容寬解了她:“無妨,你想去做的那些事,便去做,我從來不會阻止你。”

“只是,小沫,我無法陪你一道走完渠陽府這條路了。”

“我有些瑣事,還需趕往青州,你若是路上遇到了麻煩,随時托人傳書給我,先生始終是站在你這處的。”

“禦史臺的方大人并不是個好糊弄的人,你若是被尋去問話,自可将遇見的那些事實話實說,莫要再随意糊弄那些大人了。”

東方泾輕輕嘆出一口氣,随後聽到了沈書冷淡的聲音。

“先生多慮,禦史臺方大人是個公正嚴明之人,更何況還有我在,怎麽也不會叫阿沫獨自面對此事。”

“沈大人!”楊沫突然出聲喝止了沈書,喊完這一句她才意識到沈書這段時日實在是幫助她良多,不論如何她也不該是這個态度。

她的語氣稍稍緩和了下來:“東方先生始終是我先生,他這般同我交代自然是站在先生的角度關心于我,先生之言,學生自當遵從,先生放心,待渠陽府事了,我會盡快趕往青州,不會耽擱太多時間。”

楊沫這幾句話下來,原本還劍拔弩張的二人皆沉默了下來。

東方泾神色之間有着難掩的疲憊,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還是開口說道:“既如此,我便現行離開,小沫……保重自身為好。”

楊沫看着他轉身離開,不再出口挽留,于她而言,東方先生始終是那個站在塞北朔方城的城牆上,面對着突厥和北戎的大軍,侃侃而談的智識之士,他的天地在塞北,在朝堂,而非這一隅之地。

東方泾獨自一人走在山道上的景象似乎頗有些蕭瑟,楊沫作為先生的學生,一不能挽留,二無法相送,如今便只能站在此處目送先生離開。

直到沈書冷淡的聲音在她耳邊嘲道:“看夠了嗎?”

楊沫無奈的看了他一眼,轉步子往荒山那處走去,“沈書,我知道你于我有恩,方才只是……”

沈書開口打斷她:“你想說什麽?”

沒等楊沫開口,沈書道:“我從來不要你的知恩圖報……算了,徐參軍,熱鬧看夠了嗎?可以走了吧?”

徐斯年摸了摸鼻子,随後連連點頭,開什麽玩笑,在大理寺待得久了,大家夥兒都知道,惹自家的少卿都不要惹鴻胪寺那位少卿。

“能走能走,大家夥兒,快跟上!”

楊沫目瞪口呆地看着沈書三兩句話就叫大理寺的那幫漢子屁颠屁颠地跟上了沈書,往荒山而去,不得已,楊沫只能快步跟上隊伍。

如今的沈書整個人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場,就連楊沫這會兒也不敢湊上去,只敢蹭到徐斯年身邊悄悄問道:“你們大理寺的人往日裏也是這麽聽鴻胪寺人的話的嗎?”

徐斯年心裏苦,可徐斯年不敢說,只好苦着一張臉,嘴上還得歡欣雀躍:“楊姑娘什麽話,如今實在處理公事,無論是大理寺還是鴻胪寺,都是為朝廷辦事。”

楊沫信嗎?楊沫當然不信。

當初還在塞北的時候,就算是同一支鎮塞北軍的軍隊,兩只不同的小隊都互相不給面子,更何況如今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機構。

楊沫道:“這麽說來,你們平日裏也能喚得動鴻胪寺的人?”

徐斯年心裏越發苦澀,心道:姑娘快別問了,越問越揪心,有個不争氣的上司難道還是我們的錯嗎?

前方的沈書突然停了下來,回頭冷着一張臉看向楊沫:“問夠了嗎?”

楊沫腳步一頓,随後餘光看見身側的徐斯年露出了一個自求多福的神情,在徐斯年目送的目光裏,楊沫走到了沈書身側。

“……咳,昨日梁家和窯場鬧成那樣,那位梁家家主如今八成是已經知曉賬冊和連星的事情了,可到如今他都沒有任何動作,恐怕他會帶着人逃跑。”

楊沫試圖将話題轉到正事上去,她本來并不是很怕沈書,但是徐斯年把這氛圍渲染成如今這個樣子,反倒叫人覺得這裏的氛圍越發沉冷,倒不如談一談正事,說不準聊着聊着,大家就能把方才那些事情抛到腦後。

原本公孫墨帶着人來,便是來抓捕此地漏網的其他同黨之人,昨日她越想越不對,他們拿走了梁家的賬冊,可梁言德卻沒有任何動靜,怕不是帶着全家人跑了吧。

只是像這樣的大家族,想要舉家逃跑,是一件很費勁的事情。

身側兩步之外的沈書看了她一眼,一把将她的手重新拉到了自個兒的手裏,依舊是十指交扣的那種。

楊沫深吸了一口氣,感受到了來自身後灼熱的目光,随後仗着袖子擋着二人的手,開始瘋狂地掙紮,可惜沒有絲毫用處,她那些掙紮就像一顆小石子抛入了湖水之中,除了泛起些微波瀾,就沒有其他任何作用了。

楊沫冷漠着一張臉,也随他去了,如今動不動就被他抓着手,她都快習慣了。

而身側之人的氣場似乎陡然緩和了下來,開口的時候聲音還帶着些微笑意:“既然阿沫說了梁家,那便先去梁家。”

第 77 章 章

第 77 章

洛六如今只能同樣老老實實地蹲在地上等着雲大夫的煙熏,此處山林蟲蛇衆多,他方才還在地裏滾了一圈,若是不經過煙熏,雲大夫絕無可能将他放入寧家莊。

而楊沫他們,這會兒已經坐在了寧家莊中間的大桌子旁,看着寧青三人跪坐在寧老的腳邊,哭的泣不成聲。

他們三人本就是寧家莊的人,也算是為了報仇才脫離了先前寧老他們搬村的隊伍,如今加上他們三人,還在這裏的寧家莊人也不過十數而已。

寧青:“寧老……我,我給爹娘他們報仇了!”

他一手握拳,另一手拽着寧老那雙粗糙老邁的手。

而寧三耳本就不善言辭,如今更是只能跪坐在旁邊默默地垂淚,而那個大漢礙于面子,幹不出這樣的事情,只是站在寧老身邊一個人沉默。

寧老:“你們都是好孩子,如今回來了,便在村裏住下……”

他沉默了一會兒:“若是梁家倒了,咱們就還搬回去,咱們得将咱們的果山重新撿回來。”

而這會兒洛六總算是經過了雲大夫的荼毒,從拒馬外頭挪了進來。

“大人……”他可憐巴巴地望着沈書,卻沒得到沈書一絲一毫的反應。

楊沫将手上那些正在一張張查看的契書收了回去,正如她所料,這裏的商戶在渠陽府本地的較少,大多是渠陽府周邊的商戶,他們大部分都是同梁家人以官府作保,簽了契書,用比市場價要高的價錢從那些商戶手裏進貨,唯一的要求便是不能再供其他商人,随着時間過去,将價格再一點點壓下來,仗着許鳴潮的威風,那些商戶是敢怒不敢言。

而像陶家這樣直接被斷了路子的,還真就只有他們一家,畢竟陶家同梁家也算是競争關系。

直到将木盒子重新蓋上,沈書才開口:“窯場那裏,發現了什麽?”

洛六将表情收了回來:“大人,窯場那裏,我發現了一個靈位。”

靈位設在活人住的地方,本就是一件不太吉利的事情,更何況那幾間屋子的生活氣息很濃,如果不是他們突然闖入,那些人應當還是住在那裏的。

楊沫撫了撫木盒上的紋路,想起了連星交給自己的那封信,和她說的那些話,“窯場那處,是不是有屍體?”

洛六搖了搖頭道:“我們并未發現屍體,除了梁家那處正在燒窯的窯室,其他地方我都大致找過了。”

而那處窯室要動工,恐怕需要不少人手,更何況,那是官窯,即便裏頭真的有屍體,禦史臺的人也不會同意為了那幾具普通百姓的屍體大動幹戈,将那些窯室全部拆除一一找過。

梁家打的就是這樣的主意。

而如今能作為證據的,便只有她手裏那封連星的信了。

只是楊沫并不打算将信拆開,以免有人以此作筏子。

洛六接着說道:“不過我們回來之時同那個少年聊過,他說在這裏做工的工匠,大多都是渠陽安縣人,他們從此地離開,說不準會回安縣,若是想要問……”

話還沒說完,寧家莊的拒馬之外,山坳處的林間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隐約有人聲從那裏傳來:“……應當……這裏……”

所有人的目光都警惕地落到了那處,那個聲音楊沫從未聽過,絕不可能是住在這裏的寧家莊人。

楊沫急忙跑進雲翳屋中,那個木箱被她暫時藏在了雲大夫的床底。

等她再出門,寧老雲翳和寧青他們已經不在村子中間,如今只有陳登和劉遠的那些兄弟,她,沈書以及洛六還在這裏。

洛六熟稔地招呼着劉遠他們躲到了各處屋子的角落,而楊沫被沈書拉了一把,可此時聲音已經逐漸靠近。

“大人,那些個村民道是此處山坳,可我看裏頭似乎沒有什麽人。”

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沒人?我看不見得。”

公孫墨!

誰也沒想到是公孫墨帶着人趕到了這裏,楊沫無形地松了一口氣,方才他們還道梁言德如此神通廣大,短短的這段時間裏,就能摸清楚寧家莊的位置,還能成功走進來。

公孫墨道:“那個鴻胪寺少卿可不是什麽好貨,說不準眼下正藏在什麽地方埋伏我們呢。”

你猜的沒錯,楊沫心道,這人倒确實挺了解沈書。

随後公孫墨的腦袋就被一塊短木塊狠狠擊中,是沈書方才從雲大夫的木架子上順帶順過來的,沒想到沒砸到梁家人頭上,反倒砸到了大理寺少卿的頭上。

公孫墨被這一下直接打的倒在了地上,只感覺頭暈眼花,身子底下墊着的是那些柔軟幹燥的落葉,而頭上起了一個紅腫的大包。

公孫墨帶來的人當即舉起了手中的刀劍,而藏在楊沫對面的陳登劉遠二人也紛紛拿起了手裏的斧子和砍刀,警惕地觀察着外頭那些看上去有備而來的人,眼下只有兩方随便有一個人稍有異動,恐怕真的能在此地當場不管不顧地打起來。

公孫墨伸手輕輕捂着頭上的包,不敢用勁,敢這麽對他的除了沈書,他不作二想,他甚至想就這麽躺在地上狠狠地訛沈書一筆。

直到公孫墨感受到後脖頸上似乎傳來了輕微的刺痛敢,他這才趕忙從地上跳了起來,拍了拍後脖頸那處傳來刺痛的地方,卻并未發覺任何異樣。

公孫墨氣急敗壞地站在栅欄外頭:“沈書,我知道是你小子,我聽洛二報告,當即就帶着你叫我帶的人來支援你,你就這樣待我?!”

公孫墨幾步就往圍着寧家莊的栅欄裏頭走去。

随後又是一塊短木塊砸中了他的臉,落下的時候,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見有兩道鮮紅的血液從公孫墨的鼻子裏流了出來。

這回倒不是沈書砸的,雲翳從寧老那處屋子裏走了出來,沒好氣地白了公孫墨一眼:“什麽人在這裏吵吵鬧鬧的,還帶着滿身的臭蟲氣就往裏頭走,滾滾滾!”

楊沫倒是好幾日沒聽見雲大夫發火了,這會兒倒是真的頗有些懷念,只是慘了公孫墨那小子,被沈書打了一下不說還被一個沒什麽武力的大夫砸了一下,他在手下人面前的面子,在今日算是丢光了。

沈書揣着雙手慢步走了出去,靠在雲大夫屋子的院牆外:“你放才說什麽?”

大概是見沈書和雲大夫都站了出去,陳登和劉遠二人面面相觑,随後一致疑惑地望着楊沫,楊沫沖着二人做了個自己人的口型,便一道走了出去。

而這會兒的公孫墨,見着正冷淡地望着他的沈書,就知道自個兒方才诋毀沈書的那句話叫本人聽去了。

他随手抹掉了面上的血,道:“我說我,我說的大理寺少卿,诶……”

公孫墨猛地捂住了後頸,就在方才,他的後頸處猛地傳來一股刺痛,甚至讓他一瞬間忘記了自己方才在說什麽。

雲大夫幾步上前拉住了公孫墨,将他轉了過來,看向了他的後頸,就看到他後頸正中心的位置多了一個紅點,紅點周圍發黑,甚至還有往外擴散的趨勢。

雲翳也顧不上許多了,從院中随手扯了一把稻草,用火折子點燃之後迅速在公孫墨身上熏了一遍,随後将這把稻草随手塞到了方走出來的劉遠手裏。

“遠小子,其他人就交給你了,這家夥中毒了。”

“什麽?”

公孫墨和方才同他一道走進來的那個參軍同時說道。

雲翳生翻了一個白眼:“此地蟲蛇居多,你放才那般躺在地上,身上什麽驅蟲的香粉都沒帶,毒蟲可不就盯着你咬嗎?”

楊沫這倒也是第一回看見有人真的被此地的毒蟲咬傷,“雲大夫,這是何蟲?”

她先前從未見過這般的傷口。

沈書道:“你何必管他?”

但卻一把拉開了那個十分急切地拉扯着公孫墨的參軍,“你如果不想他死,就去将你那幫兄弟處理妥當。”

而公孫墨則被雲大夫拉扯進了他那間木屋,推倒在了外頭那張小榻上。

雲大夫一邊找着藥櫃中的藥材,一邊同楊沫說道:“咬傷他的被這裏的人叫做棘蟲,身軟,渾身荊刺,口器鋒利,帶毒,那毒不算兇猛,尋常人被咬一口也就是渾身無力,傷處刺痛,只是若不及時救治,餘下的人生偶爾會疲軟無力。”

說到這裏,雲翳看了公孫墨一眼:“但這對習武之人來說,便算是劇毒了,畢竟誰也不想打着打着身上就沒了氣力。”

公孫墨聞言果然睜大了雙眼,只是他此時已經開始手腳發麻,沒辦法将自己從榻上撐起來了,“這……這什麽蟲子,如此歹毒?”

“你是大夫?你可得救救我啊,我還沒打過沈書那小子,可不能得這種怪病啊!”

雲翳:“閉嘴!”

他随手揉了一團包過藥材的草紙丢了過去,随後對跟過來的楊沫說:“沫丫頭,幫着我将這些藥材先合着煮了,我得替他施針。”

公孫墨苦着一張臉,盡管渾身已經沒有力氣,但還要作妖:“楊姑娘,我的下半輩子可全靠你了啊,你可得用心……”

沈書一把推開半合的木門,似笑非笑,語氣冰涼:“下半輩子?不若我幫你尋一處好地方,讓你好好過你的下半輩子。”

公孫墨:“別,別,我錯了,我不說話了,讓楊姑娘煮吧……”

他一點都不懷疑沈書口裏的好地方可能是墳地之類的……

“你要的人……找徐斯年。”

而此時雲大夫一針下去,他是徹底沒法動了,順帶着連開口說話都費勁。

室外,屬于草藥特殊的藥味一點點鋪滿了整座院子,楊沫坐在篝火旁邊,沈書将楊沫手中的蒲扇輕輕拿了過來,随後轉頭看着女子的面容輕聲說道:“無論是寧家莊村長的遺骸,還是那些工匠的屍骨,你想去做什麽,便去做吧,公孫墨帶來的,是他大理寺的兵。”

楊沫看着沈書塞進手裏的玉牌,上頭寫着大理寺三字,旁邊還有少卿令三個小字,顯然是沈書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公孫墨身上順來的。

沈書輕聲道:“我會一直陪着你。”

第 76 章 章

第 76 章

楊沫同沈書跟着連星一道走進了梁言德位于內院的書房。

此時,一陣悠揚的琴音從後院之中泠泠而起,琴者許是一位心境開闊的女子,只是如今梁府遭此變故,恐怕很難保住這處讓他們發家的官窯了。

而這些後院中無辜的女子,也不知會淪落到一個怎樣的境地。

楊沫長嘆了一口氣,心神回到此處的書房之中。

此處書房極大,分為內外二室,外室之中除了書案上放着一些常見的書籍,以及挂着好些前朝大家的名畫,便是各類極盡奢華的擺件。

靠着內室的那面牆擺着一處極大的雕空玲珑紅木架,每一槅中放着或琴或劍,或是懸瓶,或是設鼎。

似是附庸風雅,但又并未全然如此。

楊沫跟着連星一道走進了內室,內室之中傳來幽幽的龍腦香,聞來略是有些發膩。

連星徑直走到那處燃着龍腦香的陶罐前,輕輕轉動了這個陶罐,室內某處傳來機擴的一聲咔噠聲,随後她掀起了室內那張太師椅身後的美人賞菊圖,後頭的機擴之中俨然正放着一個密封好的木箱。

連星取出了這個木箱,在美人賞菊圖下方的木條之中抽出了一個藏槅,裏頭擺放着一把小小的銅鑰匙。

恐怕誰也不會想到,即便找到了這處機擴,而這個鑰匙,卻正是藏在掩藏機擴的這幅美人圖中。

木箱被咔噠一聲打開,裏頭堆放着一疊厚厚的契書,契書上皆蓋着梁家和各家協定之後的印章,以及渠陽府的官印。

這些契書流出去,只會叫許鳴潮罪加一等。

連星将打開的木箱連契書帶箱一并遞給了楊沫:“這是你們要的物件,所有的,梁家同其他窯場和商戶定下的契書,都在此處了。”

“希望你們能将這些東西發揮它最好的價值。”

“……不要叫渠陽府的百姓失望。”

連星的聲音越發的輕,可楊沫卻聽得很清楚,她腳下腳步一頓,回頭望着這個明豔的女子,卻只是換來她燦然的一笑。

楊沫同樣輕聲回應:“你放心。”

楊沫腳步微擡,就要往外室走去,卻聽見身後那位姑娘再次響起的聲音。

“等等。”

連星的眸子微亮,重新走進了室內,站到了那處收藏着更多名手雕镂,銷金唐彩之類的博古架旁,她将一處寶槅內的三卷文人字畫堆放到了一旁的槅間,用手在博古架後不知做了什麽,随後走到另一處放着百鳥來朝紋樣的八寶彩瓶的槅間旁,從此處開始,連星依次在這槅隔板的下方輕輕一壓,随後抽出了一個小屜,從裏面拿出了許多本冊子,上頭均寫着賬冊二字。

“這是梁家同官府來往多年的所有賬冊,我……也一并交予你們了,梁家謀財害命,勾結官府,那些從各地窯場和商戶低價入的那些貨品都進了渠陽官府的私庫。”

楊沫一驚,她往外頭望去,眼下沈書正在外室等她,可即便不問,楊沫自個兒也知道,地方官府是不允許私設庫房的。

還沒等楊沫消化完,連星又道:“六年前,窯場曾發生一起爆炸,那一次爆炸被梁家人私自瞞下,十餘名工匠皆死在那場大火之中。”

她從袖中抽出了一封信,連着那幾本賬冊一道交到了楊沫的手上:“這些便是我知道的全部了,剩下的事,便都交給你們吧。”

楊沫回望着連星,卻看見連星的眼中有着晶亮的光芒,似乎同梁言德那群人有着本質的區別。

她同沈書一道走出書房的時候,卻聽見後面的書房裏傳來哐當一聲,似乎是什麽東西打碎的聲音。

楊沫同沈書對視了一眼,同時疾步趕回了書房的內室,卻看見連星已經倒在了地上,她身旁的那個百鳥來朝八寶彩瓶落在地上碎成了無數片,上頭沾染着鮮紅的血液。

而那位眼神晶亮的姑娘,脖子上那道深刻的劃痕,叫楊沫明白,這是即便華佗再世都無法拉回來的生命。

楊沫此刻只覺得心頭無比沉重,有什麽東西哽在了喉嚨之間,叫她說不出話來。

這個姑娘,用生命來挖出了那些本該埋入地底的所有腌臜角落。

那些濺落在地面的血液,似乎訴說着她曾經經歷過的那些無言的苦。

可即便到死,她都沒有将那些苦難付諸于口。

楊沫執起了姑娘的手,用力将她背在了背上。

她想,連星一定不願意連死都落在梁家這個地方。

她無法為她做些別的了,只能幫着她,将她帶出梁家。

葬于一個能夠獲得自由的地方。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我心非席,不可卷也。

威儀棣棣,不可選也。①

*

楊沫背着連星出了梁家,甚至不要沈書幫忙,一路上根本沒有人敢攔楊沫二人,先前待客堂中的那一幕大部分人還歷歷在目,就這麽一小段時間裏,整個梁家的下人圈子裏已經傳遍了此事。

他們一路帶着連星回到了如今的寧家莊所在的那處山林。

楊沫将連星放在馬背上,牽着馬走到了此處的山頂,山頂上有一片杉樹林,大約是清晨的時分此處落了些霜花,如今綠色的杉樹葉上還能看見點點星白。

地上落着好些杉樹的枝葉,楊沫走到那顆最大的杉樹旁邊,此處可以清楚地看到山腳的遠處,那個龐大的,仿佛吃人的怪獸的,寂靜的莊園。

沈書一直靜靜地跟在楊沫身後,直到此刻,他才開口說話:“也許,這是對她來說,最好的歸宿。”

那般長相的女子,作為一個丫鬟随侍在梁言德身邊,會發生什麽,他們都很清楚。

楊沫道:“梁家人為虎作伥太久了。”

敲開那扇門前她其實并未想着拿梁家人怎麽樣,如今,她覺得還是得叫梁言德付出他應有的代價。

将連星放在那顆杉樹的腳下,連着雲大夫送給自己驅蛇蟲的香包一并放在了連星身上,她想,連星姑娘應該會想要看到梁家的終局。

那些原本她打算還給各家的契書也被她收了起來,這些契書上頭的受害者大部分還是渠陽府周邊的人,把這些東西一并交給禦史臺,和許鳴潮那樁案子一起處理,可能會對渠陽府百姓更有利些。

楊沫将東西交到了沈書手上:“你先帶着證物去尋禦史臺的人,等寧家莊的事情處理完,我自然會回渠陽府去。”

沈書看了一眼被硬塞進手中的木盒,笑了一聲:“你不會将我打發去渠陽府,自個兒跑了吧?”

楊沫:倒也不必這麽精準解讀。

木盒子又被塞回到了楊沫手上。

沈書接着道:“許鳴潮那裏并不需要我出面,而梁家這裏……興許很快就會有人來接手。”

楊沫瞥了他一眼,收好了木盒,重新将站在旁邊悠哉啃葉子的馬牽了回來。

“若是梁家人知道寧家莊如今所在的位置,梁家那位家主魚死網破起來,很難說他不會帶着他那些家仆打上山來。”

沈書同樣牽過馬走到她身邊,且很快越過了她:“既然如此,我就更不可能丢下你一個人回渠陽府了。”

楊沫驟然停了下來,瞪着前面那人的背影,原來他打的這個主意,如今梁家內院那個書房內一片狼藉,如果梁家家主回到大觀園,一定是會發現梁家的賬冊已經落到了他們二人手裏。

他們兩人原先的行動并不算隐秘,恐怕梁言德不難猜到,他們若是拿到了賬冊會直接回到渠陽府,把東西交到禦史臺手裏,如今藏在寧家莊,反倒安全得多,渠陽府那裏有沈書的人,一定會告訴公孫墨此間發生的事情。

眼看着沈書越走越遠,他突然停住,回過身來,沖着身後陷入了沉思的楊沫勾唇笑了笑:“你不必過多思量,這件事情到這裏為止,剩下的便都是朝廷的事情了,如今洛六他們應當快回來了,你就不想知道窯場那裏的事情?”

楊沫接着往前走:“雖然我猜不到梁家人不叫普通人進窯場的原因,但是讓他們如此緊張的原因之中,一定有連星所說的那件事。”

此處的山頂距離寧家莊所在的山坳還有一段距離,楊沫牽着馬,索性也跟着以逸待勞,即便梁家人真的知道寧家莊的位置,他們想要越過山林也是有一定的難度的,更何況……

楊沫看了眼天色,天色近暮,夜晚的山林可不是那般好相與的。

沈書重新跟在楊沫身邊:“怎麽?你不急着趕我走了?”

楊沫頭也不回:“你不是已經安排好了嗎?”

沈書道:“我們阿沫果然聰明。”

楊沫腳步更快了幾分:“誰跟你我們了?”

沈書:“自然是我。”

楊沫:……

楊沫趕回寧家莊的時候,就看見劉遠帶着頗為狼狽的一大群人正蹲在寧家莊的拒馬外邊,那些一個個身高馬大的漢子,如今都老老實實地蹲在地上,等着雲大夫和如今已經能下地的寧老給他們用稻草一個個熏過去。

如今寧家莊的村口彌漫着一股難以言說的味道,楊沫猛地後退了一大步,就連她身後拉着的那匹馬都甩了甩頭,想從此地逃開。

洛六不知從哪裏猛地落到了她身邊,帶過來紛紛揚揚一大片的落葉,随後她被沈書拉到了身邊,而那個不知從哪裏落下來的洛六不知什麽原因摔了個狗吃屎。

落葉晃晃悠悠蓋到了洛六的身上,過了許久,洛六才從那處落葉堆裏伸出了一只手:“大人……”

第 75 章 章

第 75 章

那個連滾帶爬跑進來的小厮滿頭是汗,身後還跟着一個同樣氣喘籲籲,身着連錦雲紋的棉袍,一副管事打扮的男子。

這人楊沫曾見過,在渠陽府的集市上。

是一家瓷器鋪的掌櫃,平日裏待人傲慢的很,楊沫打聽消息的時候,此人的惡聞倒是一并聽了不少。

“東家!出事了——”

這個掌櫃一進待客堂就一下子撲在了梁言德的腳下,大概是跑了很久的原因,這會兒他的臉上倒是分不清哪些是汗,哪些是淚。

他拽着梁言德的褲腳,聲音顫抖:“渠陽府……渠陽府完了,禦史臺的人來查了,許大人他們,都被下獄了啊……”

“如今整個渠陽府的官場和商市都在盤查……恐怕,恐怕很快就會查到我們這裏了啊……”

梁言德聽到掌櫃的話,精明的眯縫眼一下子便失去了光彩,整個人失力一般落到了他身後那個雕刻着盤山大蟲的太師椅上。

楊沫這會兒也不緊張了,拉住沈書走到他跟前:“如何?梁家主可信了,你若是不想罪加一等,便将你手上那份從其他窯場和商戶,以欺騙得來的契書交予我,說不準沈大人不會将你方才的言行告知給禦史臺,你大可以用你先前的說辭去跟禦史臺的人解釋。”

梁言德本以為他們大勢将去,聽到楊沫的話,他又回過神來,小眼睛裏閃着陰毒的光芒。

“你說他是朝廷的人,那他是……”

沈書突然冷笑了一聲開口:“你想知道?”

“我是鴻胪寺少卿,即便你不認得我,這枚玉牌你總該認得。”

沈書從錦袋裏拿出一枚雕刻精美的玉牌,上頭用隸書刻下精巧的“鴻胪寺”三字,是鴻胪寺出使常用的玉牌。

本是心存一絲希望,以為楊沫是同他撒謊的梁言德這會兒是徹底失去了希望,他在一個四品官員的面前口出狂言,即便是到公堂之上,也沒有人會站在他這一處,更何況那是比許鳴潮更高一階的在京官員。

梁言德雙拳緊握,頭上的青筋暴起,看着撲在地上仍舊哭個不停地掌櫃,以及滿室拿着連枷棍的小厮,下了一道很是狠毒的命令。

“你們,給我一起上,把他們兩個打死在這裏,只要他們死了,我梁家便還有一線生機!”

那些小厮面帶猶疑,他們只是賣身給梁家,梁家倒臺了他們不一定有事,可若是仗殺朝廷官員,這可是實打實的死罪。

“快呀!你們若是不動手,我便叫人将你們一道打死,今天,誰也別想走出這座廳堂!”

梁言德面色猙獰,說着這話的同時喘着粗氣,做下這樣的決定,有朝一日若是被捅破,對梁家來說那就是滅頂之災。

正在沈書他們身後有小厮提着連枷棍想躍躍欲試時,沈書的聲音連着外頭一個小厮喑啞的聲音一并響起。

“梁家主,你以為我們孤身二人闖你這梁宅,沒做任何準備嗎?”

“家主……家主……出事了!”

又一個小厮從外頭跌跌撞撞地跑進來,推開面前擋着他的那些家仆,神色慌張地跪在梁言德面前:“家主,窯場出事了——”

他同樣氣喘籲籲地跪在那個掌櫃身邊,還沒來得及說話,就遭了今日聽了太多負面消息的梁言德的一腳。

“天殺的,你說話啊!”

這個小厮被一腳踹翻在地,根本不敢反駁,只能慘白着一張臉重新爬起來跪好,慌張地開口,語氣頗有些急促:“家主,窯場那裏有人帶人來鬧,那些人個個都是好手,管事叫我趕緊回梁家找人。”

梁言德聞言突然看向沈書:“是你們……”

沈書慢條斯理道:“是我們的人,所以梁家主明白了嗎,你即便殺了我們也無法掩埋任何事實,只會平添一個刺殺朝廷命官的罪名罷了。”

“端看如今,梁家主是想保全梁家這處的秘密,還是窯場那處的秘密。”

梁言德面色青白,整個人似乎平白老了十歲,他揮了揮手:“你們,都下去吧。”

他說的便是圍着沈書他們二人的那些小厮。

那些人提着連枷棍面面相觑,下一瞬着急忙慌的便從這處廳堂退了出去。

“你們到底想做什麽……?”

梁言德攤在太師椅上,卻依舊掙紮着想從上頭站起身來。

楊沫開口:“我們的目的不是從最初便同梁家主說了嗎?我們只想拿回那些窯場和商戶在你手裏的另一份契書。”

梁言德頗為頹喪,他吩咐着站在他身邊的大丫鬟:“連星,去……去把那些……我內院書房裏的契書都拿過來。”

連星應了一聲:“是。”

這位長相明豔的大丫鬟說完就往外走。

楊沫:“等等,我們如何知道你的人不會暗地裏在那些契書上動手腳,我們要同這位連星小姐一道過去。”

而此時的梁言德已經将自己從太師椅上掙紮了起來,整個人卻依舊透着頹色,他正沉着臉喊過了方才進來通報窯場出事的那個小厮一道往外走。

聽到楊沫的質疑,他回過身來:“你們若是拿到契書,自然随你們處置,還能做……”

他又似是想起什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算了,随你們,連星,帶他們去。”

連星:“是。”

*

而此時的窯場門前,劉遠正帶着他的一大幫子兄弟們,拿砍刀的拿着砍刀,那斧子的拿着斧子,而他們面前窯場這扇木門已經千瘡百孔。

下一瞬,一半的木門就在一斧子下應聲倒地。

而門中,那些本是抵在木門之後的長工看着這些手拿刀兵的莽漢一哄而散,誰也不願做那個出頭鳥去劉遠他們面前送死。

那個曾接待過楊沫三人的管事,這會兒被窯場中的其他人推了出來,面色慘白:“你,你,你們想要做什麽?這裏可是大周的官窯……你們,你們若是在這裏鬧事,是會被官府抓起來的!”

劉遠嘲了一聲:“嘿,官府,你說的不會是許鳴潮那些人吧。”

“許鳴潮和他的人早就被朝廷的人抓起來下獄了,說不定明天你們就能看見他砍頭,你們不會還指望着那個貪官來庇護你們吧?!”

聽到劉遠的話,管事的面色更是煞白。

“不可能,你別胡說,絕不可能,許大人,許大人還有許多支持者……”

管事說不下去了。

劉遠沖着他身後的兄弟揮了揮手,“兄弟們,給我進去砸,順道給大人們找一找,這些黑心的商人到底在裏面幹着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

劉遠咧嘴笑了笑,他想這麽做很久了,當初梁家的人誣陷他們镖局将他們的貨砸在了手裏,今天他就叫梁家人看看,什麽叫真真正正的砸在手裏!

管事哆嗦着嘴唇,說道:“大家別怕,他們,他們就算來,來人,也找不了幾個人,主家的人,在路上了,大家夥兒齊心,一定能,能把他們趕走。”

他說完回頭看去,就看到他身後早已空無一人,如今這個窯場的前院早已只剩他一個人了。

劉遠從身旁兄弟的手裏拿過了那根龍虎棍,沖着管事的後腦勺就是一棍狠狠砸了下去,本就文弱的管事被這一棍徹底砸暈在了前院。

劉遠随手将棍子丢回了自個兒兄弟的手裏,将那個礙事的管事拖着丢到了院牆旁邊,若不是沈大人臨行前有交代,決不能殺人,今日他一定會在這個窯場裏大開殺戒,以慰他的父親和當年因此事而亡的各位镖局弟兄。

此處的窯場呈蛇形,窯裏眼下應是正在燒陶,溫度極高,一行人直接提着手上各式各樣的武器就沖進了窯場的後方,這裏有好幾間屋子是用來擺放陶瓷器的。

“阿遠……”

劉遠正想進入,就聽見旁邊一道熟悉的聲音,轉頭看去,就看到一身土泥灰的陳登帶着一個少年和一個漢子躲在屋子的側邊。

他叫兄弟們沖進屋內尋一尋線索,自個兒走到陳登身邊問道:“你這幾日可有發現什麽?”

“別躲了,這兒的人早跑了。”

見着陳登依舊是一副偷偷摸摸的樣子,劉遠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進來的時候,那些在此處幹活的長工早都跑幹淨了,如今還能留在這裏的,八成都是梁家的人,我們也不必怕他。”

陳登聞言,松了一口氣,自前日起,就有人懷疑他的身份,他只能跟着倆人盡量少出現在人多的地方。

陳登拍開劉遠搭在自個兒肩膀上的爪子,說道:“大前天,這裏的人将我們放進來了,我混進去那裏一回,可惜我不懂他們燒窯,很快被趕出來了。”

陳登指了指那處蛇形的窯室。

“這裏死過人。”

一道略微陌生的聲音突然在幾人耳邊響起,把這裏的四人愣是都吓了一跳。

還是劉遠最先回神:“死人?”

洛六回道:“我在最裏側一處工匠的房間裏發現了這個。”

洛六從身後拿出了一塊炭黑色的靈位,上頭歪歪扭扭地寫着一行:五友洪三之令位。

七個字裏錯了兩個。

有人問道:“死人?可我們從未聽說過?”

“興許這就是不叫你們進窯場的原因了。”

陳登問道:“找到屍體了嗎?”

“沒看見奇怪的地方,我今日唯一不曾進過的,便是那處窯室。”

洛六指的是那處奇怪的蛇形建築。

“不會是燒了吧……”

寧家莊二人面面相觑,若是如此,他們再怎麽找,也不可能從這裏找出什麽問題來。

洛六沉思了片刻道:“不像,那個窯場的管事,在你們闖進來的時候極為慌張,若真是将屍體燒了,應該不至于會慌張成那個樣子。”

“窯室……”

寧青低下了頭,看着他們腳下的地面:“如今唯一有可能的,就是窯室的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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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4 章 章

第 74 章

寧家莊山下的大觀園門前,那座繁華的,已許久不見來客的大觀園大門被敲響,開門的是長得略有些尖嘴猴腮的小厮梁榮,他算是府上的家生子,從小便在梁府做事,也算是跟着見過許多上門辦事的達官貴人。

梁榮上下打量了一番來人,女子穿着一身普通的棉袍,頭發高高豎起作男子狀,而男子也是一身青衣棉袍,可通身的氣度卻看着不像是一個普通人,這二人叫梁榮略有些捉摸不透,他視線再次掃過女子,最終落在了沈書身上。

“你們是何人?來我梁府有何貴幹?”

他雖是問的你們,但很顯然,他并未把楊沫放在眼裏。

楊沫行商也有兩年之久,像這樣趨炎附勢的小人也算見過不少,她略過梁榮,落到了梁家大觀園門後那座極為奢華的影壁。

即便是在京城,除了皇宮之中,她再沒見過比這裏更為繁複的影壁了。

盡管這處并非琉璃影壁,但壁身上雕刻了一副連成一片的九蛇戲珠游水圖,底下的磚雕鬥拱,造型為卷草的須彌壁座,樁樁件件展示了主家心底暗藏的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

許是此處山高水遠,反倒叫梁家人覺得能在這裏做一個無人管束的土皇帝了。

楊沫冷笑了一聲:“我們自京城而來,來此地自然是同梁家人談生意的,你若是心思活泛些,說不準這回還能跟着去京城看看呢。”

楊沫随手丢了一顆碎銀子過去,她眼下絲毫沒有同梁家客氣的意思,畢竟若是渠陽府事了,梁家從上到下的全部人口,都要被押解回京,當然也有可能在此地處置。

她這也不算是騙這個小厮了。

梁榮伸手接過了銀子,這會兒沖着楊沫露出了他那一嘴的黃牙:“诶诶,小的這就去告訴我們家老爺,二位貴客在耳房稍待。”

梁家門內的耳房裏也暗藏着些許心思,那些門欄窗槅,上頭的花樣皆是細雕新紋,蓮華的圖案藏在精巧的槅欄之中,而這小小的一間耳房都分作了內外二室,一塊繡着青藤紋樣的帷幔擋住了內室之中的景象。

正在楊沫将視線往裏頭看去之時,外頭匆匆忙忙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思路,楊沫回頭時便發現梁榮踏着他那小碎步邁進了耳房,同二人彎腰屈膝。

“二位貴人,此處離正院稍遠,我已告知了管事,管事叫我帶你們先去待客堂。”

“你們這裏倒是奇也怪也,”楊沫掃了一眼沈書,跟上了梁榮的腳步,“明明是主家的生意,怎麽反倒去尋個管事?”

“貴客不知,如今這尋常的生意,我們老爺早就不管啦,也就是如您這般京裏的貴客和一些官爺,其他的,都交我們管事啦。”

楊沫點了點頭,不再說話,橫豎她也不是真的來同梁家做生意的。

繞過入門之後的那處曲折游廊,石階底下的甬道鋪着一顆顆頗為精巧的圓石,旁邊幾處桑槿之類的矮樹後頭露出白壁的石頭矮牆,從圓形拱門中看去,能看到兩三件房舍并着一處,裏頭排着好些這般的瓦舍。

又繞過了一處白石崚嶒,略有些泛黃的蔓藤從下往上纏繞,山石後頭幾株大株的梨樹旁,刻着西番草花樣的白色石階之上,一處更長的游廊并着白壁石牆通向正院之處。

他們大約走了有小半個時辰,才從梁府大門走至梁榮口中的待客堂。

堂中一名身穿深青色錦衣,外罩褂袍的中年男子正領着幾個丫鬟等在堂中,那些個丫鬟領着二人坐到了客座。

“兩位貴客,頗有些怠慢,在下未曾親迎,實在是府中各處雜事繁多。”

中年男子走到二人身側,親自替兩個人倒上了一杯熱騰騰的茶水:“不知二位客人今日來此,是有何貴幹?”

男子并未坐到上首的主座,而是坐到了他們二人對側。

楊沫道:“看來主家并沒有什麽誠意,叫一位管事來招待我們二人,不知道我們所談的生意,你做不做得了這個梁家的主?”

對面的男人陷入了沉思,他也算是看遍了幾乎算是整個大周來往的客商,這位女子且可放到一邊,但她身旁一直未曾開口的男子反倒叫他頗為忌憚。

“我手頭有一紙契……”

“二位稍待……”這位管事噌的一聲從椅上站了起來,“我這便去叫我家老爺出來。”

說着他留下了幾個丫鬟,自個兒腳步匆匆朝堂外走去。

楊沫也不着急,喝了一口梁家的茶水,果然是好茶,應當是今年春南方那處新運的茶葉,這梁家常年在此地獨攬商市,也不知道從裏頭撈了多少黑心的髒錢。

也就是一盞茶的功夫,從外頭走進來一個大腹便便,穿着一身綢緞并一件上好的狐裘披風的中年男人走進了這處待客堂。

男人上來卻并未打招呼,反倒是坐到了上頭的主座,身旁帶着的一個長相頗為明豔的丫頭替他倒了一杯茶水。

“二位客人,我這可是上好的乾州茶葉。”

男人淺淺喝了一口茶,眯着那雙本就不大但頗為精明的眯縫眼,打量着下首二人。

楊沫也笑着抿了一口茶水,而一旁的沈書卻一無所動。

“茶是好茶,可人無好人。”

楊沫這一句話下來叫滿室的丫鬟都攏緊了衣袖不敢發出一絲一毫的動靜,梁家家主,也就是梁言德,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了一旁的茶桌上,那杯他口中的好茶在桌上幾乎濺出了一半。

“哼!兩位今日若是來找事的,怕是有些小看我們梁家了!”

楊沫道:“自然不敢小看,只是在下手中有一紙契書,上頭不僅有梁家家主的印章,還有渠陽府官印,不知梁家主可還記得哥譚陶家?”

男人冷笑道:“區區陶家?如今也敢上門找事,我那是官府親批的契書,你們陶家若是有什麽不滿,自可以找官府去說,兩個小小的平民百姓,也敢來我府裏鬧事?”

他啪的一掌擊在茶桌上,對來找事的兩個人很是不屑。

楊沫今日能來梁家替陶家的窯場出頭,自然是已經做好了打算。

她笑了笑:“說起官府,在下近日倒是聽聞一樁消息,說是渠陽府的許大人已經被抓下獄,渠陽官場無一人幸免,倒是不知梁家主天高路遠,可否收到了許大人倒臺的消息?”

梁言德一下子站了起來,驚疑不定地看着這兩個人,方才管事便來說這倆人興許是來者不善,但也沒說許鳴潮已經倒臺了啊。

他穩住自個兒的心神,叫自己不要被一個小丫頭的兩句話給輕易吓住:“你說許大人倒臺,你當我會信?”

“我在渠陽府自是有自己的人脈,許大人若真是倒臺,他們又如何不會來告知于我,你想威吓于我,不要太天真了,小丫頭。”

楊沫接着道:“我是不是天真,梁家主很快就知道了,想來給你報信的人已經在路上了吧?也不知道梁家主還來不來得及銷毀證據,我若是你,就不會在此時坐以待斃了。”

“不過……證據嘛,恐怕除了陶家,還有不少家受你迫害的吧,他們手中應當也握着那樣的契書吧?”

楊沫從袖子裏掏出了一紙契書,在梁言德面前晃了晃。

“來人!”

還不等梁言德吩咐,楊沫身後的丫鬟一把将楊沫手中的契書搶了過去,随後退了幾步,又小步走到梁言德身後,将那紙契書交給了梁言德。

“如今你手裏已經沒了契書,你以為還能威脅于我?那些人不過是些不懂做生意的人,被人欺騙更是活該。”

“更何況,我同那些人定下契書,都是你情我願,即便是換個知州,我一樣這般說。”

“梁家主說笑了,我怎麽會把那麽重要的契書帶進梁家呢,畢竟我們也就孤身二人,這雙拳難敵四手的道理,在下還是略懂的,那不過是我一份手抄件罷了。”

梁言德聞言,立刻展開了那紙搶來的契書,上頭果然是一字一句抄的一點不差,只是少了兩家人和官府的印章。

他氣的一下子便将契書撕成了碎片,面色陰沉。

“我方才就說了,簽這份契書,我們兩家人你情我願,即便是換個知州,也不能拿我怎麽樣!”

“啪啪啪——”

楊沫為梁言德的勇氣鼓起了掌,“梁家主說這話,當真是商界的一代枭雄啊,竟然敢當着朝廷要員的面說這話,我為梁家主的勇氣鼓掌。”

梁言德聞言面色驟然慘白了下來,他懷疑的眼神往楊沫身旁,一直沒有出聲的那個男子身上轉去,那人确實是通身的貴氣,方才管事來傳話時也曾說到這一點。

只是從他進來之後,同他說話的一直都是這個看上去并不像是官場之人的女子,他自然認為旁邊不說話的青年大概是哪家的商戶公子前來見見世面的,哪裏能想到會有官員把自個兒的話語權都交給一介商人,還是個女子?

“你說他是朝廷官員?”

梁言德顫抖的手指指向了沈書,方才自個兒說過的話又在腦海裏重新轉了一圈,面色逐漸陰狠下來。

“來人!将這二人給我抓起來,就地打死!”

一直守在待客堂外的梁家小厮這會兒都沖了進來,手中還拿着長短一致的連枷棍,往楊沫二人這處圍了過來。

沈書一把拽過了楊沫的手,就在這時,外頭一個面色焦灼的小厮從堂外匆匆跑了進來。

“家主——”

第 73 章 章

第 73 章

楊沫和沈書一同蹲在山頭後面山坳的一顆頗為壯碩的楊樹上,看着底下那只沖着他們不停狂吠的黑犬,再一次後悔,她寧可自個兒跟着寧青他們混進窯場,也好過在這兒守着這只黑犬,等它什麽時候吠累了自個兒離開。

眼看着黑犬這會兒吠累了,就要趴在地上睡一會兒等着樹上的兩塊肉自個兒下來,楊沫看着它悠閑自得的樣子,心頭火起,從旁邊的樹枝上摘下一根較細的,心一橫就朝着黑犬腦袋上丢去。

被擾了安眠,那只黑犬再度站起,兩只前腳扒在楊樹的樹幹上,沖着他們叫地更歡了。

蹲在另一條枝幹上的沈書再度嘆了口氣道:“若不然我先下去,将它引走,你在此地四處看看有沒有它刨過的痕跡?”

“不成!”

楊沫再一次拒絕了他。

昨日裏便是如此,沈書下去将那只黑犬引走,随後由她下去挖開那些看上去有些松動的土面,找一找老村長的白骨。

誰知道,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她剛開始刨開面上那一層土,就聽見狺狺的犬吠聲從身後由遠及近,奔襲而來。

若不是她動作快,一溜煙爬上了這顆樹,昨日裏她就能被這只黑犬咬掉腕上一層肉,興許連那只腳都不能要了。

也不知道這黑犬是記仇還是怎麽回事,不論沈書在遠處如何引誘它,甚至他不知從何處尋來了一塊肉,都不能叫這只狗從樹下離開。

只要楊沫一有下樹的動作,就能叫它狂奔着往這處跑來,然後沖着她龇牙咧嘴。

本以為到了天黑,它興許就會回去尋它自個兒的主人了,誰成想它愣是在此地蹲了她一日一夜。

楊沫看着底下那只依舊狂叫着不知疲累的黑犬,将身子靠在了枝幹上,“不如這樣,沈書,你下去試試,找一找周邊有沒有埋着老村長和他家人屍骨的坑,若是找到了,自然是萬事如意,若是它跑去咬你,你再回來?”

橫豎她是下不去了,不如就在這裏吸引這只黑犬的注意。

這已經是如今她能想到的最好的主意了。

沈書沉默片刻,道:“你千萬不能下樹,等我回來。”

楊沫狠狠地點了點頭,還抱緊了身旁的樹幹,示意他自個兒絕不會一個人下去的。

眼看着沈書下了樹,往周邊邊踏邊尋,而那只黑犬卻依舊蹲在楊樹下,楊沫的心裏越發郁卒,她是上輩子同這只惡狗結了什麽仇怨,叫它不顧自己的玩具,也要蹲在這裏等她下去。

眼下她懷裏只有沈書不知從何處帶回來的果子聊以填饑,若非如此,這一日一夜,她要如何才能在這什麽都沒有的楊樹枝上堅持下去。

沈書似乎是發現了什麽怪異之處,往山坳北面走了過去,而底下的那只黑犬僅僅只是轉頭看了一眼沈書的方向,便重新在楊樹底下趴了下來。

楊沫憤恨地咬下果子上最後一口果肉,将果核狠狠地朝狗子的頭上丢了過去,果核在黑犬的腦袋上彈了一回落到了地面上。

黑犬再一次從地上爬了起來,聞了聞地上那個沾了塵土的果核,随後再次擡頭朝楊沫看來,尖利泛黃的牙齒從它嘴裏一點點露出,喉嚨之中發出了呼呼的聲響。

随後這一片山坳之處再次響起了黑犬的狂吠之聲。

直到許久之後,沈書才從山坳之中再次走來,他身上的衣服沾上了林中的露水和落葉,可他眉頭緊皺,似乎沒有絲毫察覺。

沒有理會樹下黑犬的狂吠,沈書從樹下幾步跳到了楊樹的枝節上,沖楊沫展開了手心,手心之中靜靜地躺着一截白骨,似是一段成人的指節,尖端處似乎有一處極深的刀傷,指節只有半指,似乎昭示着這段白骨的主人如今是個什麽樣的境地。

雖然已經猜到了,楊沫卻依舊覺得寧家莊人的人生似乎過的太過慘烈。

沈書見楊沫沒有将東西接過去的意思,道:“等禦史臺的人到了,我會叫他們去其他州府尋一個撿骨師來。”

楊樹之上安靜了許久,唯有樹下的黑犬還在锲而不舍地沖二人狂吠。

遠遠地似乎有人隔着山頭喊了一句什麽,楊沫沒有分辨的清,樹下的黑犬聽到人聲耳朵動了動,随後又沖着二人嗚咽了幾聲,往山頭另一邊跑去,頭也沒回。

楊沫沒有理會沈書伸過來的手,徑自跳下了楊樹,往山坳外走去。

*

這幾日楊沫一直幫着雲大夫将村中人撿拾回來的草藥洗淨曬出,那截指骨一直收藏在沈書那處,她不敢叫寧老知道。

這幾日的村裏也格外寧靜,陳登似乎是扮演寧三耳扮演出了意趣,從那天之後就一直沒有回到寧家莊。

一直到六日之後,洛六從林子裏頗為狼狽地跑了出來,一直跑到了村口的拒馬邊上才停了下來。

他那頭原本還算直順的頭發不知從哪裏染來了一頭的蒺藜,沾在頭發上看上去非常的毛躁,就連身上的衣衫也勾連出了好幾道口子,臉上更是站了不知哪處惹來的土。

一看到走出來的沈書和楊沫他就哭喪着臉道:“大人,您這标記标的委實有些曲折,如果不是我運氣好,可能已經落到毒蛇嘴裏加餐了。”

沈書涼涼地瞥了他一眼:“禦史臺到了?”

洛六一邊扯着頭發上的的蒺藜,一邊回道:“是,大人,禦史臺方大人已到了,公孫大人是跟着他一起到的。”

“哦對了,公孫大人還說叫您趕緊去見他一面。”

楊沫将空置的木篩子遞了過去,“橫豎你都沾過來了,你這一頭的蒺藜別浪費了。”

“……楊姑娘……”

洛六淚眼汪汪地剛上前一步,就被一個短木塊砸中了腦門。

“出去出去,熏了雄黃再進來!”

雲翳手中拎着一根長長的竹竿,朝洛六的腳底下掃過去,洛六愣是被他一根竹竿掃出了寧家莊的門。

想他洛六堂堂一介鴻胪寺暗樁,有一天被一個普通人一塊木板打中不說,還被他掃地出門?

楊沫忙從院子裏取了一捧稻草,雲大夫院中的稻草都是摻過雄黃同艾葉的,這幾日出門都帶着雲大夫出品的艾葉包,她倒是忘記如今的寧家莊還有這項規矩了。

楊沫還未将火折子點燃,沈書就從一旁阻止了她。

“他無須呆在寧家莊中。”

楊沫一怔,方才一忙起來倒是忘記了,洛六是鴻胪寺暗樁出身,若是身染異香,恐怕很難在暗中隐藏。

回望了一眼自洛六退出栅欄之後的雲大夫,楊沫同沈書一道往外頭走去。

确定此處再無其他人後,楊沫才問:“京中對于渠陽府這處作何打算?”

洛六道:“渠陽府此處的占地案已是證據确鑿,又有趙老伯一家作證,我聽洛二的意思,陛下此回頗有些動怒,恐怕會直接叫禦史臺就地抓捕回京,無須審問。”

沈書道:“恐怕不止許鳴潮一人吧?”

洛六低頭說道:“是,大人明鑒,渠陽府的官場幾乎全軍覆沒,無一人清白,”又似是想起了火災的事情,洛六笑了一聲,“那位很是傾心于大人的許小姐似乎是有所不滿,我來之前,聽聞他們一家被暫時收押在渠陽府大獄,那位許小姐很是鬧了一場,将整個大獄都鬧得雞飛狗跳。”

“說是……大人同那位許小姐有七夕之許,威脅着公孫大人放了他們一家。”

聽到這話,沈書雙眸微眯,望了楊沫好幾眼,看着她似乎毫無所動的樣子,沒忍住将她的手勾在了手裏,小指在她的掌心輕輕一撩。

楊沫聽見洛六的話,本就略有些不自在,眼神不自覺地往旁邊看去,避開了沈書的眼神,這會兒一只手被沈書抓了過去,掌心之中更是傳來極輕極癢的一記暗撩,只覺得心頭都被這人勾的輕輕動了動。

這個人,真是越發惡劣了!

楊沫在袖中用盡了整只手的力氣,都沒能将手從他手裏掙脫,反倒被他帶的十指交纏,兩手交握在了一起,一股灼熱的溫度從掌心升起,一點點漫上了她的臉頰。

而洛六似是還未察覺面前的兩個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到底幹着什麽樣的勾當,繼續将渠陽府的事情報給沈書:“公孫大人似是……相信了那女子的一口之言,好在方大人并非不明是非之人,并未對許家有所寬待。”

沈書冷笑了一聲:“罪犯胡話,在牢中胡亂攀咬,公孫墨的腦子是幹什麽吃的,這話都能信,你告訴他,我會仔細找他算賬……”

“不過……你眼下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這也是方才沈書阻止楊沫讓洛六染香,不叫洛六留在此地的原因了。

“如今既然禦史臺已到此,我們在這處也該有所行動了。”

楊沫此時漲熱的腦袋裏總算尋回了一絲清明,見沈書的态度有所松動,她将自個兒的手偷偷抽了回來,手心驟然重歸冬日的寒涼,反倒叫沈書方才留在手上的溫度越發明顯。

她下意識地用另一只手在背後拉住了方才那只被人撩閑的手心,将自個兒的意識集中在面前的正事上,倒是叫她想起了前幾日沈書同劉遠叮囑的那一番話。

“你不會是叫洛六同劉遠他們一道吧?”

沈書笑了笑,握了握手心,将楊沫手心的溫度悄悄藏在自己的袖中:“阿沫真是聰明,不過劉遠在明,而洛六在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