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章

第 72 章

楊沫對身後管事的呼喚充耳不聞,自顧自的往前走着,直到走到方才同那些擔夫分開的岔路口,她才低聲同陳登問道:“他們應當是沒人跟上來吧?”

陳登回頭望了一眼:“沒有。”

楊沫心道是還好沒人跟上來,若是真跟着過來,她還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她先前用那樣的借口也是打着混進窯場去看看的主意,只是窯場的那些管事防備的緊,想用正當借口混進窯場顯然是不可能了。

“喂,你們——”

他們又往原先那片山頭的方向走了一段,就在楊沫尋思自個兒從前面那個小木門裏混進去是否可行時,突然聽到了一個少年的聲音。

正是先前在路上楊沫攔下的那個少年。

這一片的土路邊上,長着許多很是繁盛的長芒棒頭草和蘆葦,許是因為沒有人管,這裏的這些野草長勢尤為高大,一只因為勞作而有些裂痕的手從野草之間伸了出來,沖着他們招了招手,随後少年用另一只手撥開了他面前的棒頭草,露出了那張不算成熟的面頰。

眼看着後頭又要有擔夫過來了,少年又沖着他們着急地低聲喊了一句:“快過來呀!”

楊沫前後看了幾眼,确定這附近只有他們一行人,這才往那處靠過去。

楊沫卷了卷身前那株高大的棒頭草,像這般的雜草,通常喜愛生活在潮濕或流水地帶,按照先前陳登的說法,窯場的旁邊有一處濕湖,想來就是此地不遠處了。

她沖着後面兩人囑咐了一句:“注意腳下。”

就貓着身子鑽進了野草叢裏,而陳登也一副不介意的樣子跟着鑽進了草裏,而從來沒有鑽過草叢的沈書,眼下看着前面兩個已經粘上了小穗的身影,只能無奈地跟了上去。

少年一路帶着他們撥開蘆葦和棒頭草,他們腳下的土地已經越發濕濘,而這些野草的長勢也看起來越發高大,直到撥開面前最後一叢蘆葦,前面是一個不大的空間。

這一片空地的蘆葦和棒頭草紛紛被壓了下來鋪到了濕濘的土地上,且已經被壓得分外嚴實,周邊一圈都是格外高大的蘆葦叢,看上去倒像是個秘密基地。

少年在秘密基地坐了下來,還拍了拍身邊的草鋪,楊沫毫不介意地坐在了少年的對面。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少年看了看楊沫和陳登,又打量了幾番坐在楊沫身側,慢條斯理地處理着自己身上沾上的小穗子的沈書。

“你們不像是什麽來買東西的商人,尤其是這個人。”

少年指了指沈書。

沈書正清理着頭發的手一頓,随後望向了那個少年,神色之間的冷淡叫少年倏然将自個兒指着沈書的手縮了回去,還不忘沖着沈書挑釁。

“你,你,我又沒有說錯!”

少年的尾音剛落,沈書帶着磁性的聲音低聲響起:“你是寧家莊人吧?”

“你,你怎麽知道的!?”

少年陡然炸毛,從原地跳了起來,弓着背看着沈書,還不忘壓低聲音。

他的樣子頗像一只受了驚的貓,看起來似乎是真的被沈書說中了。

沈書一笑道:“随口一詐。”

眼看着事情的發展越來越往奇怪的方向走,楊沫開口打斷了這倆人:“你果真是寧家莊人?你為何沒有跟着寧老他們離開?”

少年憤憤坐下,還不時地瞪一眼沈書。

“你們叫我寧青就好。”

“跟着寧老離開最多也就是保全了我們自己,可我爺爺被他們梁家人害死了,我要叫梁家人付出代價!”

楊沫沉思片刻:“你說的付出代價就是給梁家人打工?”

寧青又炸毛了:“你懂什麽!我……”

寧青身後的蘆葦叢裏傳出一些動靜,叫寧青突然改口:“你在套我話!你們還沒說你們來這裏是來幹什麽的?”

沈書将沾在袖子上的最後一顆穗子拿了下來,往寧青身後望了一眼,淡淡開口:“你想知道?不如叫你同伴一道出來聽聽?”

說着還不等寧青反應過來,他手裏的穗子往方才不停晃動的蘆葦叢裏打了過去。

“哎呦!哪個打老子?”

楊沫捂住了眼睛不忍直視,他們躲藏的技術也太差了,就連她都發現了,更何況是能把大理寺少卿打趴下的沈書?

寧青轉頭向那叢蘆葦,開口道:“你們別躲了,人家都發現了。”

說完他撇開了腦袋,顯然也是覺得有點丢人。

從寧青的身後,那叢蘆葦被人撥了開來,從裏頭貓着身子走出來一個滿臉胡髯的中年大漢和一個略有些羞澀的青年男子,倆人坐到了寧青身側,中年大漢一手還捂着頭,顯然方才被穗子打到的就是這位了。

青年緊張地拉了拉自個兒的袖子,随後輕聲開口:“你們知道寧老?”

這話叫寧青和大漢一道反應了過來,寧老他們如今住的地方極為隐蔽,沒有人帶路別說找到那處山坳了,不在那處山林之中被蛇咬死都算是幸運的了。

楊沫道:“我們如今便是從寧老那處過來的。”

寧青道:“你有憑證嗎?”

楊沫:“沒有。”

寧青呼吸都快了幾分,氣憤地望着他們:“那你憑什麽讓我們相信你們。”

沈書開口:“就憑眼下你們只能依靠我們了。”

這段你來我往的對話很是急促,如今沈書一句話卻突然戛然而止,這一片空間的氣氛陡然怪異了起來,對面三個人的情緒似乎很是沉悶。

“你們恐怕是想進窯場找一找梁家人的犯罪證據吧?可窯場的人根本不會相信寧家莊的人,到現在為止,你們尋到任何有用的線索了嗎?”

沈書這句話說完,對面三人更是焉頭耷耳,看上去就像三只被水澆濕的貓貓,很是狼狽的樣子。

過了許久,寧青才說道:“你說的沒錯,梁家派來的人根本就不會相信我們,直到現在,我們都還在外頭幹着搬土的活兒。”

“那些土最開始放在後門的耳房裏之後,他們就會叫我們離開,接着去搬,如今倒是偶爾會叫我們搬去裏頭,只是次數很少,我們也沒有發現任何奇怪的地方……”

楊沫一聽便覺得更奇怪了,窯場裏頭能有什麽事,還不許人進去。

楊沫問道:“你們是從何時做到何時?前後兩處門房平日裏可都有人看守?”

寧青怪異地看了她一眼道:“我們每日都是從辰時開始,到申時結束,前門我不知道,但後門是有人看守的。”

申時結束……

尋常窯場哪會叫人這般快就下工,這樣只會叫人覺得奇怪。

“若是叫你們帶個人進去,可會被人發現?”

對面的寧青三人面面相觑,最後寧青指了指楊沫和沈書二人:“你們兩個不行,你們兩個實在是太引人注目了。”

寧青又指向陳登:“他可以。”

陳登瞪大了眼睛寧青指向他的手指,恨不得一口給他咬下來:我真是一點面子都沒有的嗎?

寧青接着說:“他和寧三耳的身形很像,可以叫寧三耳在外頭等我們,我和寧伯全帶着他進去,只是……”

他口中的寧三耳,便是坐在最旁邊那個略有些羞澀的青年。

寧青打量着陳登看了又看,總覺得少了些什麽。

楊沫順着寧青的視線往陳登看去,沉吟片刻,撥開了地上那個蘆葦和棒頭草組成的草鋪,露出了底下濕濘的泥面。

楊沫随手從那一塊被撥開的地上挖了些泥出來就要往陳登面上抹,手指還未碰到陳登,便被沈書一把截胡拉住了手腕。

陳登被吓得一下子便往後倒了幾分,“為啥還要抹泥?”

楊沫道:“等入了窯場若是有人問起,你便說是從山頭上跌了一跤,不必抹很多,稍作遮掩便是。”

寧青立即拍了拍手道:“是了是了,他還是太幹淨了,我們做這活兒成日裏的沾土,身上就該有一些土才是正常的。”

“寧三耳平日裏就跟我們二人來往,其他人對他都不算熟,到時候跟着我們進去,其他一起幹活的擔夫也不會多問的,若是運氣好,說不準能進窯場看看。”

此時楊沫的手被沈書抓在手上,他從楊沫的手上将那些濕泥刨到自個兒手上,很是嫌棄地往陳登臉上抹了幾把,順帶着将手上的泥甩到了陳登的身上。

還用他的一角下端仔細地擦了擦手,順帶着将楊沫的手一道拉過來擦了擦。

陳登:……

楊沫一把将手抽了回來:“陳登,那這幾日便要辛苦你了,去看看梁家人到底在窯場裏做什麽鬼,若是實在尋不到什麽奇怪之處,也不必強求,最要緊的便是不要暴露自己。”

陳登:我不辛苦我命苦。

一直到寧青帶着陳登離開,楊沫才突然想起,若是陳登走了,那,去跟着那只大黑狗的豈不是只有自己和沈書了……?

想到那只頗為兇悍的黑犬,楊沫心頭升起了一種涼徹骨髓的寒意,她撥開蘆葦叢的手也突然僵硬了起來,直接重新坐回了方才那個秘密基地的草鋪上,開始思考人生。

……其實他們尋村長的屍身也沒有那麽緊要,若是等禦史臺到了叫他們的差役去尋,應當也是可以的吧?

第 71 章 章

第 71 章

來人穿着一身深藍色的短打,腳上的布鞋上滿是泥土,臉上和手上都是常年被日光曬傷的痕跡,聽到楊沫的話他頗為狐疑地打量着他們三人。

楊沫笑着說道:“是這樣的,我們這位兄弟祖上是寧家莊人,聽說這裏的寧家莊阖村都搬走了,他們家這祖墳自然得要遷走,聽他說這祖墳原來是在這山頭……不知這位先生……”

聽到楊沫這麽說,那人的臉色變了又變,好一會兒才說道:“什麽墳,我們不知道。”

楊沫:“既然如此,可否讓我們自己上去尋一尋,他還是記得自家祖墳的位置的。”

說着,楊沫就拉過了陳登的袖子作勢要往山頭上去。

那人沉默了片刻,“诶……等,等等。”

“哎,實話同你們說吧……什麽墳,什麽墓,這裏都沒有了,你沒看這片山頭的樣子嗎,光禿禿的哪兒還有墳能留下來?”

他指了指上面那處光禿禿的山頭,走得近了才發覺,上頭的泥土下邊已經露出了石塊,就連原本紮根極深的樹樁眼下都露了根出來。

“入秋之後下了幾場極大的秋雨,将上頭所有的東西都沖了下來,泥水裹着石頭兜頭就砸下來,我們好幾個兄弟都折在了裏頭,不然這裏怎麽會只有我們幾個人?”

那人說着說着眼眶都紅了起來。

“因為那場雨,如今管事的都不敢來這裏,你們也是運氣好……”

他咬了咬牙,“你們要真膽子大,就去尋吧,我們如今往那山上走也是心驚膽戰,生怕腳底下的土又塌了。”

聽到這話,楊沫神色凝重,若是秋雨真的将山頭所有的東西都沖了下來,老村長的屍體就不見得還在那裏了。

那個攔他們的擔夫已經重新往山頭那處過去了,他方才将自個兒的兩個筐子放在了一處樹樁的旁邊,裏頭并沒有多少土。

看起來這座山頭已經沒什麽剩餘價值給梁家人挖了。

“如今可不好辦了。”楊沫擔憂地小聲同身後兩人說道,“要是老村長的屍體已成了白骨被山洪沖走,我們該去哪裏尋?”

陳登聞言,皺起眉頭:“要是叫寧老知道此事,恐怕又得大病一場。”

這也是楊沫所擔心的,寧老對老村長的愧疚極深,若是知道如今他們全家可能死無全屍,說不準這回就算是雲大夫在也很難救得回來。

再看過去時,山脈上頭那些顏色深淺不一的山石上頭突然出現了一只低着頭探路的黑犬,似是有所感應,那個黑犬沖着他們這個方向突然擡起了頭,然後沖着他們幾人猛吠,龇牙咧嘴的樣子甚至有着要往他們這處沖過來的趨勢。

随後就有一個擔夫跑了過去拎過了黑犬的耳朵,沖着它的耳邊不知罵了些什麽,那只黑犬肉眼可見的推搡了下來,只是眼神還時不時地望向他們這處。

頗有一種,若是他們膽敢侵犯它的地盤,就叫他們試試它那副牙齒有多利的意思。

看到那只看上去頗為兇猛的大黑犬,楊沫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

“興許還能有個辦法!”

陳登追問:“什麽辦法?”

楊沫摸了摸鼻子:“聽聞犬類有有一種習慣,它們極愛啃骨,尋常若是遇到喜歡的骨頭,就會找個地方将它埋起來,等來日有時間了便挖出來啃。”

聽她說話的兩個人同時想到了一種可能,連帶着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楊沫接着說道:“你和陳登二人不如跟着那黑犬,說不準能将村長一家人的骨頭全都找齊,只要找齊了,剩下的便是仵作的事了。”

二人同時開口:“那你呢?”

“我自然是去打探窯場的消息。”

楊沫沖二人笑了笑,往後退了一步。

如今都這麽近了,即便是跟着擔夫的腳步,她也能找到窯場。

沈書的眸色越深,盯着她的目光透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意味,仿佛裏頭有什麽可怖的漩渦要将她連人帶骨一道吸納進去。

沈書勾唇道:“既如此,就辛苦陳登兄弟了,此處的事情不算急,即便是多費些時日也無妨。”

陳登瞪大了雙眼,不敢置信地盯着面前這對頗不要臉的一男一女,上頭那只黑狗一看就是那種極為兇猛的,遇見生人連道理都不會跟你講。

叫他一個人去跟着那黑狗找骨頭,是不是有點太殘忍了。

陳登沒忍住開口:“你叫我一個人去,那你去幹嘛。”

沈書道:“阿沫一個姑娘家,跑去那般都是生人的地方,叫人如何放心,我自然是要跟着她一道去的。”

說完,他也跟着退了一步,站到了楊沫的身側。

初冬的寒風刺在裸露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寒涼,就連人心都涼了幾分。

陳登頗為悲苦地望着他們二人,楊沫嘆了口氣道:“也罷,咱們先去窯場探探情況,若是問不出什麽事情,咱們再回頭尋那黑犬便是。”

*

他們一路往窯場而去,一路上能看見許多面色滄桑,卻毫無表情的擔夫,如同偶人一般只知挑着肩上的兩筐碎土往前而去。

偶爾也有些人上下打量了他們幾人一番,最終還是将視線收了回去。

楊沫拉住一個剛收回視線,看上去頗為年輕的人,或者說,以他的年紀,叫他少年也不為過。

“前方可是梁家的窯場?”

少年很是迷惑地多打量了她兩眼,如今這個地方,不知道前面就是梁家窯場的人幾乎都化成了白骨,興許是因為在這裏很少看見生人,少年還是停了下來,“你們是誰?來這裏做什麽?”

楊沫不假思索道:“我們聽聞此處有官窯,實在是家中主母前日裏定下的一批陶器在路上被那殺千刀的夥夫給搞碎了,如今主母叫我們想辦法,我們這才不遠千裏到此處打聽打聽。”

少年收起了表情,“你們是來買東西的,那自尋窯場管事便是。”

“前面的!說什麽呢!還不趕緊搬貨,今日若是達不到主家要的量,看我不打死你個小兔崽子!”

前方一個身穿棉布長襖,面容頗有些兇煞的男子往這處狠狠瞪了過來,他手中還握着一柄皮鞭,皮鞭的顏色頗有些陳舊,上頭還染着一些髒污,興許上面也曾染上過不少擔夫的血。

眼看着那個男子将皮鞭甩在了地上,就要往這裏走來,原本還同他們說話的少年這會兒也不再開口,趕忙往窯場的方向加快了腳步。

那個男子一鞭子打在了少年的腿上,叫他險些跪在地上。

只是他咬了咬牙,扶着肩上挑子的那雙瘦弱的手青筋暴起,楊沫見狀立刻幾步上前,握住了那人還要打下去的鞭柄。

“你做什麽打人?我們只是尋他問一問窯場的路。”

眼看着那人又要舉起鞭子,沈書幾步上前拉過了楊沫退了回來,冷淡的眼神落在那人身上,反叫他退了半步。

而這會兒那個緩過勁來的少年垂頭暗地裏打量了他們幾眼,又往着窯場方向去了。

男子反應過來惱怒道:“為什麽打人?這些外來的奴仆骨頭賤慣了,不打一打消磨脾性,怎麽給主家做事?”

“至于你們,你們是何人?為何在我梁家的地盤上亂走?”

楊沫将方才同少年說的話又同管事說了一遍,這才叫他将警惕的神色略微收了起來。

“真是怪了,頭一回見買東西不去主家問生意,反倒跑來窯場的……罷了,你們跟我來吧。”

男子略微嘟哝了幾聲,随後神色之間反倒染上了幾分喜色,楊沫看了眼那人,心知不外乎是如他們這種能與主家談生意的人被他拉去,興許還能讓他得幾分主家的賞識。

男人帶着楊沫他們往窯場而去,很快便路過了先前那個少年的身邊,楊沫轉頭的時候同少年略有些憤恨的眼神對上,叫她心頭一動。

楊沫同他笑了一笑,随後就感到手邊一緊,轉頭看去的時候,就見沈書隔着衣袖拉着她的手腕,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楊沫立即将視線收了回來,加快了幾分腳步跟在男人身後,方才那一瞬間她心底似乎升起了幾分心虛的感覺,可明明她什麽都沒做!

惱怒的将這人抛在身後,他們很快就走到了窯場所在的地方。

這處比陶家的窯場要大得多,也正規的多,一圈極高的圍牆圍在了窯場外頭,就連最外頭的木門也頗為壯闊,只是顯然那些挑土的擔夫同他們走的并非一條道。

“你們且等等,我去叫我們管事的出來。”

進去之前,男人還轉頭看了他們一眼,楊沫假笑着同他點了點頭,随後面前這兩扇木門旁邊的一扇小門被他一下推開蹿了進去。

楊沫心猛地一跳,上前一步推了推那扇合上的小門,卻發現裏頭已經被人反鎖。

她沉下眼眸,從方才那人的動作來看,方才那扇小門分明是沒有鎖上的,而是那個男子進去之後将門栓插上。

若是平日裏,有人從此門進入,稍稍擋一擋臉,似乎也不會被人察覺,畢竟窯場裏頭這麽多人,誰會知道哪個人是突然冒出來的。

男人口中的管事很快就被他拉了出來,出來的時候還在嘀嘀咕咕:“你瞎說什麽呢,正經來買貨的都是同主家去商議的,哪有人到這裏來?烏煙瘴氣的,哪家有錢的貴人願意跑到這裏……”

随後那位管事對上了楊沫的眼神,楊沫親眼見着他眼中的神色從疑惑到怔愣最後變作了欣喜。

管事變臉的程度堪比川渝的戲法,滿臉堆笑,道:“哎呀,這位姑娘和公子一看便是有錢人家的貴人,不知貴人今日來可是有什麽需求?”

楊沫扯了扯嘴角:“我們今日是來替主家探探的,若是你家品質尚可,便要從你家買一大批貨去京城,當然,在商議之前我們也是需要看看你們手上的貨的。”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不知貴人可否稍待,容在下将我們剛開的貨同您拿一些出來驗看驗看?”

楊沫皺眉:“你們這處可頗有些無禮,方才叫我們在外面等便罷了,如今管事的都出來了,還叫我們在外頭等?”

楊沫自覺自個兒還是頗有幾分京城那些大戶人家管事娘子的風範,就見對面那人聞言皺起了眉頭,顯然有什麽難言之隐。

“既如此,可否由在下替各位貴人引見我們主家?”

“還有我還有我。”方才給他們帶路的男子争着說道。

聞言,楊沫便知道今日是進不去這窯場了,竟不知這窯場裏頭藏着什麽秘密,這般的見不得人,思及此,楊沫越發覺得這梁家人恐怕沒在裏頭攢什麽好活兒。

“哼,那今日便罷了。”楊沫一甩袖子,板起了臉,一副高不可攀的樣子,目光落到沈書身上,本想喊小書子,但看他通身的氣度,這句話又被她咽了回去。

“公子,走罷,看來這些人也不如何待見我們!”

“等等……這位娘子,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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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0 章 章

第 70 章

“已經……很久沒有人同我問過那樁事了。”

許久的寂靜之後,寧老凝滞的嗓音在這處山坳之中響了起來,似是在回憶那些往昔的日子,寧老眉眼之間頗多懷念。

“也好……也好……”

“既然小丫頭問了起來,這樁事情,總歸是要你們知曉的。”

所有原本的寧家莊人都低下了頭,就連幾個兩個年紀尚小的也被身邊的大人拍了拍手背,放下了筷子。

“當年的事情我瞞過了所有人,只有我同我的兒子女兒知曉,我也是怕,我怕若是村子裏知道這件事情的太多,會叫梁家人下更狠的心,将我們整個村子都屠殺個幹淨。”

“如今,就連我的兒子女兒都同村人一道去了地府,我總不能還将這樁事情瞞下去,若是帶進了棺材裏,底下的老夥計,會埋怨我的啊,埋怨我沒替他報官,讓他們一家十一口人,都死的不明不白……”

寧老的眼睛逐漸渾濁,滾燙的熱淚從那雙看過了世事的眼中流了下來,劃過了那面上的道道褶皺,落在了那雙同樣蒼老,如今因着無力替老夥計報仇,只能緊緊握起的拳頭上。

“那幾天,梁家人沒有來,傍晚的時候,老勇喊我晚食過後過去他家一趟,說是想同我商量一些事情,我因着家裏兒子兒媳的事情晚過去了一些時候,等我過去的時候,看見的已經是滿地的鮮血,老勇和他媳婦橫屍在院子裏,就連他們藏在柴房的幾個孫子孫女也沒能活下來……只有一個……只有一個被藏在枯井裏的三歲小兒,若不是我們搬屍體的時候聽見了他的哭聲,恐怕那孩子也會死在那口井中……”

寧老沒有明說,但是他的視線隐隐望向他身邊那個孩童,那個孩童的年紀五六歲的樣子,同寧老口中的那個孩子正好對上。

“老勇的大兒子是死在榻上的,榻上原本墊着的棉布被掀了開,底下的白木板上,露出了他用血寫下的梁字,我生怕梁家人再回過頭來找麻煩,就叫我兒子将那木板鋸下來藏了起來……”

“我們忙活了一個晚上,将他們一家人都葬在了我們以前種果樹的那片山頭上,只是如今,就連那片山頭都叫梁家占去了,也不知道老勇在地下會不會怪我……”

五六歲的孩童不知世事的望着自家爺爺,似乎并不知曉如今他爺爺口中的故事,正是他真正家人的故事。

寧老滿是皺紋的手輕輕撫了撫孩子的腦袋,換來了一個純真的笑容。

“問心,那塊木板如今就放在我床下最裏頭的那個箱子裏,你去拿出來,如今,也是時候叫它重見天日了,若有機會……若有機會……老勇啊,在我去見你之前,一定給你再尋個好去處……”

被喚作問心的那個青年,便是坐在寧悅身旁的那個,他從寧老開口開始,便不發一言,直到現在,依舊沉默地起身,走進了先前将寧老扶出來的那個木屋。

“我後來還回去過一遭,裏屋,老勇和他媳婦的那屋裏頭,還放着咱們這渠陽府的輿圖,上頭畫着好幾個圈,我明白……我明白老勇的意思……他已經想叫我們遷村了。”

“若是早一點就好了,若是早一點,他們一家也不會出事了……”

許是在心頭堆放多年的事情驟然說了出來,寧老的情緒一下子便崩潰了,一個滿頭花白的耄耋老人坐在桌邊,毫無形象地大哭了出來。

既是哭他那位老夥計不明不白的死,也是哭他們整個寧家莊遭的這場難。

他身旁的孩童用自己幼小的手拍了拍老人布滿褶皺的手背,又一點點地擦去了他面上的淚水,老人卻反倒哭的更兇。

“爺爺,別哭,問均陪您。”

小孩子的聲音格外稚嫩,将自己整個身子塞進了老人的懷中,卻始終不明白為何他的爺爺哭的這般傷心。

雲大夫瞪了楊沫一眼,楊沫摸了摸鼻子,看着眼前這個哭的很是痛快的老人,頗有些心虛。

雖然這樁事情算是寧家莊自個兒的往事,但終歸是由她捅出來的。

雲大夫起身站到寧老的身側,楊沫自覺地跟在雲翳身後,扶住了如今哭的已經開始搖晃身子的寧老,而雲翳的右手則搭到了寧老的脈上。

桌上的衆人沒想到當年的事情竟是這般慘痛,當年村長家出事之後,寧家莊多了許多猜測,有人說是他們被梁家人狠下心來殺了,也有人說是村長頂不住梁家的壓力自個兒跑了,總歸是衆說紛纭。

只是如今證實了村長一家确實是被梁家人殺害了,反倒叫人的心頭更加沉重了幾分。

眼下寧老突然爆發的哭聲,反倒喚回了他們沉浸在往事中的那些心神,一個個焦急地聚了過來,如今的寧老,便是他們這個寧家莊的主心骨,他們還等着有一日,寧老能帶着他們一道重回寧家莊呢。

過了好一會兒,雲大夫的手才從寧老的手腕上收了回來,又橫了楊沫一眼。

“算你這丫頭走運,老寧頭以前心裏總積壓着這些苦事情,反倒對他身子不好,如今一朝吐出來,哭過這一回,也許會發個兩天燒,不過這一回之後,他身子會比以往健壯許多,興許也不用整日躺在屋裏了。”

聽到雲大夫的話,楊沫暗中松了一口氣,若真是因為她的原因叫寧老出了事,她心頭不知該有多愧疚。

而這會兒寧問心也已經将那塊木板從屋裏拿了出來,他将木板塞到了楊沫手中,便冷着臉将寧老從桌邊扶了起來。

“該說的我爺爺都說了,你們也不要再來打攪他了。”

楊沫自然也知曉,對于寧家莊的人來說,這件事情不過是陳年往事裏多了一樁血色而已,但對于寧老來說,這便是實打實地摧心撓肝的回憶。

楊沫掃了一眼手中的木板,上頭一個歪歪扭扭的梁字格外的觸目驚心,将木板塞進了沈書手裏,“這東西就給你處置吧。”

放在她那處不會有更多的用處。

如同雲大夫所說,接下來的頭一天寧老發了整日的高燒,楊沫跟着寧問心一道守在了寧老的窗邊,好在第一日的傍晚,寧老的燒就逐漸的退了下來。

後頭兩日寧老的身子燒有些虛,但已能坐在床上喝一些米粥了。

這幾日沈書沒有出現,劉遠也跟着他一道離開了寧家莊,直到第三日,這兩人才一道回來了,原本在沈書手中的那塊木板也不知所蹤。

再過一日,眼看着寧老的身子大好,楊沫才能放下心頭的重擔,走出這處山坳之中的寧家莊,去探一探梁家窯場的虛實。

恰好這一日,劉遠在寨子裏晚些出發的兄弟們,再清晨的時候也到了此處,只是劉遠同他的兄弟們身上還有先前同沈書他們商量好的任務,眼下不好在窯場那些人的面前同他們一道出現。

所以今日,依舊是陳登領着她同沈書二人往梁家的窯場方向去。

幾個人磕磕絆絆地一路走出了樹林子,梁家的那處大觀園位于山腳之下,按照劉遠的說法,那裏便是原先寧家莊的舊址。

而葬着寧家莊村長一家的山頭便位于村頭,也就是現在大觀園的西北方向,楊沫往那處看去的時候遙遙地就望見了一處山坡,上頭的樹都被人砍得差不多了,如今看上去就是光禿禿的一片,十分難看。

楊沫尋思他們若是先去打探窯場,難免被人發現,眼下還不如往那處山頭先去找找看有沒有村長他們屍體的下落。

“陳登,你知道那處山頭,咱們從哪裏上去大概不會被人發覺嗎?”

楊沫指了指那處光禿禿的山頭。

陳登露出了一言難盡的表情,“我覺得從哪裏上去咱們都會被發現。”

沈書道:“索性就說咱們是替陳兄去尋先祖的墓碑的,想來在山上上工的應當不會有梁家本家人,即便有親信在,像這樣的事情應該也不值當叫他們報給梁家人聽。”

楊沫:“有道理。”

陳登:我真是一點面子都沒有的嗎?

楊沫他們繞過了梁家的大觀園,許是因着這一處給了富貴人家的關系,圍牆的外頭的外頭格外冷清,看上去頗有些沒有人氣的樣子。

也不知曉為什麽梁家人那般有錢,卻放着那些熱鬧的大城市不住,反倒要跑來這樣的荒山野嶺同一個貧窮的村莊搶地住,可能這就是有錢人的樂趣吧,楊沫自認為自己還沒有有錢到能浪費成這樣。

再往北走了一段,前方那個原本看起來像是個小山坡的地方,如今站在其不遠處的腳下,倒是頗有些壯觀,畢竟上頭連半棵樹都無,如今滿山剩下的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樹樁,和遍布整山的坑洞。

這裏逐漸開始有了生人的氣息,遠處的山路上,偶爾有背着兩筐土的擔夫往更北邊的方向走去。

他們腳下這片土路上也遍布着擔夫的腳印,腳印極深,旁邊還不時地落着些山土。

陳登邊領着他們二人靠近邊說:“我聽說梁家那些土也并非是全能用的,可憐了寧家莊人,竟為了這樣的事情丢了許多性命。”

還沒有靠近這處山脈,就有個人從另一邊跑了過來喊住了他們幾人:“你們是幹啥的?跑這裏來做什麽?”

楊沫同沈書對視了一眼,身旁的沈書一把拉住了欲要說話的陳登。

楊沫開口:“我們是來尋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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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9 章 章

第 69 章

聽完雲大夫的話,楊沫立刻想到了關竅:“您說寧家莊的村長一家全無蹤影,不知村中對這件事可知一二?”

雲翳沉思片刻說道:“這樁事情我并不了解,我猜村裏人應當也不知曉,不過我可以帶你們去找一找老寧頭,他這幾年身子不好,眼下應是還在睡覺,等晚間他醒了你們倒是可以問一問他。”

劉遠立刻對着楊沫三人說道:“老寧頭是如今這小村莊裏年紀最大的人了,聽說當初寧村長還在的時候也經常願意去請教他,如今還願意守着着寧家莊的人不多了,寧老也算是其中一家了。”

楊沫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聽雲大夫和劉遠的意思,如今若是連那位寧老都不知道此事,恐怕也不會有其他人知道了。

原本提前來這裏也是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有別的消息,也好在禦史臺來的時候同梁家人談判,只是沒想到這運氣也是太好了,一碰就碰了個大的。

若是梁家人身上有人命官司,恐怕這積年的牢獄之災他們是別想跑掉了。

“寧家莊的人原本身子就不大好,還要住在這滿是潮氣的林間,若是我也走了,只怕這村子人真是要斷了根了。”

雲翳搖了搖頭,頗為遺憾,重新拿起了架子上的木篩子撿拾起了那些蚱蟬。

楊沫跟在雲大夫身後,拿過另一層架子上頭的黃草紙将雲大夫撿出的蚱蟬分別包了起來,這些藥材金貴,都是需要好好保存的,如今林間潮濕,即便是憑空擺着都會染上濕氣。

當年在塞北軍裏的時光,她經常跟在軍醫身後做着這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藥包将将包好,就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拿了過去,楊沫轉頭看去,就看見沈書拿着那包藥走進了屋裏,在雲翳随手一指後,将藥包放在了其中一個藥櫃之中。

他這些動作做的太過順手,楊沫還道當年跟在軍醫後頭做雜活的不是她而是這位大少爺呢。

片刻的功夫,陳登和劉遠那兩個閑不住的漢子就不知跑去了哪裏,雲翳去了後院分揀藥材,囑咐她将最外頭那些曬了一日的藥材重新收起來。

此處雖然位于山坳,但是難得的白日裏能照見不少的陽光,否則雲翳也不會帶着寧家莊的人定居此處。

要知道當年雲大夫常挂在嘴裏的一句話便是,“滿身的晦氣,曬曬太陽就好了!”

他們入林的時候日已西沉,眼下雖還沒有完全到晚上,但這處的林子裏幾乎已經看不見什麽日光了。

楊沫蹲在屋前,将外頭地上的柴胡一點點往草紙裏包,随後一道帶着輕微艾草香氣的身影蹲在了她的旁邊。

……明明大家都是被雄黃同艾葉一道熏過的,怎麽就他身上留下的是艾葉的味道?

楊沫擡起手聞了聞自個兒身上的味道,清晰地聞到了雄黃淡淡的臭味。

旁邊的人輕笑了一聲,随後說道:“雲大夫屋子的後頭種着不少艾蒿,阿沫若是嫌雄黃的氣息太過難聞,可以去那處摘一些艾蒿帶在身上。”

言下之意,這人已經去過屋後了?

楊沫瞥了他一眼,沒作理會,如今天都暗了,若是這些草藥不及時收起來,等沾上了夜間的露水,這一整日便白曬了。

沈書道:“沒辦法,為了得到心儀女子的芳心,在下只能在形象上多費一些功夫了。”

……別的沒看出來,他這張嘴确實是越來越長進了。

楊沫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埋頭整着地上那些柴胡和黃岑,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掌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幾張草紙,大手揀過她手邊的那一把柴胡。

溫熱的手背擦過她的手指,那些溫度似乎殘留在了她的手上,楊沫很想用手去撓一撓,将那種刺癢的感覺從手指上抹掉,但最終,她只是手指微動,繼續撿拾着地上那些藥材。

當天光徹底暗沉下來的時候,雲大夫在屋裏點了盞油燈,昏黃的燈光透過簡陋的草簾照亮了室外的一小片地面,楊沫起身的時候扶了扶腰,随後将地上的那一些已經包好的藥包送進了裏屋。

徒留外頭那人失笑一聲,伸出去的手落在了半空,無法,沈書将自己包好的那一堆藥包一道送了進去。

“老寧頭這會兒當是醒了,”雲翳将那些分好的藥材十分粗暴地攏成一個包裹塞進了藥櫃,“待會兒晚食之後,你可以問一問。”

他嘆了一口氣,當年罵遍軍中無敵手的雲大夫如今也有了顧忌,“你問的……別太過,老寧頭如今也不知還承不承受得起當年那些事了。”

楊沫放藥包的手微頓,渠陽府的事是個毒瘤,寧家莊的事同樣是個毒瘤,若是不徹底将上頭的腐肉割開,又如何清創呢?

雲大夫是個清醒的人,這樣的事情,他又如何想不明白。

外頭的人聲逐漸熱鬧了起來,裏頭摻雜着陳登劉遠二人的聲音,不消多想,就知道這兩人大概是去外頭尋寧家莊的人了。

雲大夫屋子外頭的草簾被人掀了起來,一張頗為清秀的臉從屋外探了進來,視線掃過她同她身邊的沈書,突然笑了開來。

“你們就是遠哥說的那幾個遠道而來的客人吧”

“我叫寧悅!”

寧悅從草簾那頭鑽了進來,替楊沫将剩下那些藥包一股腦放進了藥櫃,随後挽着她的手走出了屋子。

屋外,寧家莊這一處不算大的村子中心,不知何時被人架起了火堆,火堆之中清晰傳來艾蒿的香草氣,火堆上還架了一個鍋子,火堆的不遠處,幾張看起來頗為粗糙的木桌被拼到了一起,旁邊還放着大大小小好些不同形狀的凳子,一看便是從各家拼湊出來的。

“自從搬到這裏,這已經是我們這裏的傳統啦,每日晚食大家都會聚到一起吃,白日裏打來的山雞野兔就讓村裏廚藝最好的寧阿娘做。”

寧悅在楊沫耳邊叽叽喳喳,不停地誇贊着寧阿娘的廚藝有多好,最外頭的栅欄小門被一點點合上,最後一個背着藥簍的青年從外頭走了回來。

沈書從屋裏走了出來,站到了楊沫身側,寧悅悄悄地探頭到她耳邊,“小姐姐,這個好看的哥哥是你的相公嗎?”

楊沫怔了一怔,剛想回答不是,卻聽見旁邊的沈書率先轉過頭回答:“如今還不是,不過想來……很快了。”

“你別……”

“原來是這樣,那你可要加油啦。”

楊沫的話被寧悅打斷,随後她被寧悅拉着坐到了桌前。

寧阿娘熱心的将在屋裏炒好的菜端到了村子中間的桌子上,又從旁邊火上的鍋裏倒出一碗頗有些實在的炖菜,裏頭的山雞肉看起來很是鮮嫩,倒是坐實了寧悅所說的那幾句廚藝很好的話。

雲大夫旁邊的那個屋子裏,一個須發皆白,佝偻着背身的老人被先前那個背着藥簍的青年扶了出來,他的面上帶着笑容,招呼着其他正在忙碌的寧家莊為數不多的村人趕緊一道坐下來。

寧悅坐在楊沫身側,招呼着那個青年坐到了她身側。

等到整個村子的人都在這張桌子上坐下來,楊沫才發現整張桌子上,加上他們外來的四人,滿打滿算不過十五人。

楊沫看了一眼坐在中間的寧老,想起了先前雲大夫交代的那些話,嘆了口氣,随後掃過身邊這人,竹筷拌了拌碗中的湯水,低聲轉過頭同他說道:“你以後別在外頭說我們二人……是那種關系了。”

沈書手一頓,随後停下了動作,同樣低聲回她:“所以我說的是,我還在努力啊。”

這跟直接說是那種關系有什麽區別??

楊沫用力地握着手裏的竹筷:“我的意思是,即便是這樣的話,你也別再說了?”

沈書無辜道:“你的意思是,願意做我的未婚妻了?”

她什麽時候表達過這種意思了?

“現在的年輕人,感情真好。”

坐在所有人中間的寧老已經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眼下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們二人。

楊沫這才發覺因為低聲說話,她同沈書的腦袋都快湊到一起去了,看上去倒是真的頗有些像是新婚燕爾的小兩口。

她驟然拉開了同沈書之間的距離,感覺臉上似是有火一般燒的慌,而身邊的人甚至沒有絲毫顧忌地低聲笑了出來。

聲音低低沉沉的,就響在她的耳邊,似乎連她的耳朵也一同燒了起來。

楊沫恨不得将碗裏的那塊山雞肉塞進他的嘴裏,如今就連這些好吃的都堵不住他的嘴。

楊沫掃了一圈桌子邊的寧家莊人,除了幾個年輕人,大部分的人都已經放下了筷子,樂呵呵地看着他們這處。

也好,過去的事情畢竟不如意,若是在這些人晚食的時候問出來,難免擾人食欲。

她看向了木桌的對面,對上了寧老頗為慈祥的雙眼,他的眼中有對年輕一輩的疼愛,有對眼下生活的滿意,唯獨沒有對過往冤屈的憤恨。

“寧老,聽說,您是當年寧家莊村長的事情唯一的知情人,如今,您可知道,寧家莊的村長,到底去了何處?”

楊沫此話一出,整個飯桌上驟然寂靜了下來。

似乎所有人都想起了當年那些艱難痛苦的歲月。

就連對面的寧老,都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神色之間露出了點點哀戚。

第 68 章 章

第 68 章

楊沫拽着馬繩從馬上跳了下來,避開了沈書遞過來的那只手,落在了這個山林中的小村莊的栅欄口。

這是一個非常簡陋的小村莊,四座小院分別坐落在圍成一大圈的栅欄裏,木屋的上頭還用稻草鋪了厚厚的一層,栅欄的四周包括出口都放了幾個十分粗糙的拒馬,拒馬做的十分高大,大概需要三個成年的男子才能擡動,大概是住在這處的人用來驅趕野獸的。

栅欄的裏側和外側種了成片的薄荷和艾蒿用以驅蟲,楊沫還在四周聞到了一種淡淡的臭味,卻沒發現來源。

從最裏側的那間,前頭曬着不少柴胡和黃岑的木屋裏走出來一個蓄着半長不短胡須的中年男人,手上還拿着一個木篩子,上頭擺着為數不多的一些蚱蟬。

楊沫頗為驚悚地看着那人,“雲大夫!?”

要說這人也算是個傳奇的人物,在塞北軍中很是有名,他出名的地方在兩處,一是醫術,二是脾氣,多說醫術精妙的大夫大多脾性古怪,楊沫在此人身上算是将這句話看透徹了。

他的醫術不必說,在塞北軍中是頭一名的,許多在軍中行醫多年的大夫都不及他手上的功夫好,至于他的脾氣,楊沫就沒在塞北軍裏看到比雲大夫脾氣更暴躁的,要是哪個病人在病間未聽醫囑,他才不管你是不是傷病嚴重的病人,兜頭就能把那人罵的劈頭蓋臉。

楊沫曾經還從林珏那裏聽說,有一回,一個受傷傷風的病人,因為病中貪嘴喝了幾口酒,不僅被被雲大夫罵的擡不起頭,還被他在藥裏下了軟筋散,那一整個月那個士兵都沒能從床上起來,更何談喝酒了。

只是楊沫去塞北軍中去的晚,她第三回去軍營的時候,雲大夫已經從林珏那裏請辭離開了,因而楊沫也算是塞北軍裏那幾年唯一一個沒有受到雲大夫荼毒的人了。

“你是哪個?”

雲大夫看見幾個陌生的人從外頭跨進了栅欄,當即皺起了眉頭,眼看着他下一句話就要開口罵人,楊沫及時開口。

“我是小沫啊,當年在塞北還給您打過下手。”

“小沫……?”

雲翳的眉頭依舊沒有松開,反倒将手中的篩子随手放到了屋子旁邊的木篩子上,揮着手驅趕他們幾個,“管你是誰,先給我滾出去!把你們那身臭氣熏幹淨了再給我進來!”

“滾滾滾!”

雲翳走過來推了一把已經站在栅欄裏頭的陳登,楊沫頗為及時地退了一步,好在方才她沒急着跟着一道跨進去。

而帶着他們過來的劉遠正站在栅欄外頭指着陳登狂笑,“哈哈哈哈哈哈,羊子,雲大夫是這個脾性,咱們得在外頭用雄黃同艾葉的蒸汽将身上熏過一遍才能進……啊!”

話還沒說完,不知從哪飛來的短木塊擊中了劉遠的腦袋,叫他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聽了劉遠的話,楊沫反應過來,村莊四周一直存在的淡淡的臭味,這分明就是雄黃粉的味道,大概也是為了驅趕林子裏的各色毒蛇。

“哈哈哈哈哈哈,阿遠,你以為你比我好到哪裏去?”

被推到了外頭的陳登指着摔了個屁股墩的劉遠同樣嘲笑了起來,随後被賦予了雲大夫特色的待遇,另一塊短木塊擊中了陳登的後腦勺,叫他面朝下摔在了快要起身的劉遠身上。

楊沫頗為憐憫地看着摔作一團的倆人,這會兒絲毫不敢說話。

“你認識他?”

一直跟在楊沫身後靜觀其變的沈書突然開口問道,“此處的措施做的不錯,屋頂上的稻草也被熏了不少的雄黃同艾葉。”

“雲大夫可是塞北軍中最有威望的軍醫,只可惜我去的晚了,否則說不準如今就不是行商了。”

這會兒重新從屋裏走了出來的雲翳手裏拿着一把冒着煙的稻草,雄黃的臭氣與艾葉的清香混在一處,加上稻草熏焦的氣息,反倒聞起來更加地腥臭難聞。

四人四馬登時被這股氣息包圍了起來,楊沫只感覺眼前暈乎乎一片,似乎有什麽鳥叫在耳邊響起,身旁的駿馬也變得頗為焦躁不安,好一會兒,這項酷刑總算是結束,而施展酷刑的雲大夫若有所思的瞅了她一眼。

“你放才說塞北軍,我倒是想起來了。”

随手将那捆稻草丢在一旁的石塊上,雲翳一腳踩上去,将手頭的熏煙徹底踩熄,他轉過頭來盯着楊沫的臉,“你是軍裏那個小毛丫頭吧?我走之前還見過你兩回。”

四個人牽着馬跟着雲翳走進了打開的栅欄,馬匹被劉遠帶進了雲大夫屋子後邊的一個小棚子裏,整個小村落,唯有這處的草葉是沒被熏過雄黃的。

其他人跟着雲翳走到了木屋前頭,停了下來。

“雲大夫您想起來啦,小将軍格外想您呢,還說軍中那些混小子,沒了您,如今倒顯得格外皮實。”

雲翳失笑,“合着在那小子眼裏我就這個作用?”

說話間,雲翳的面色沉肅了起來,“你這小毛丫頭來這裏作甚,這可不是什麽好地方。”

楊沫反問道:“雲大夫又為什麽在這裏?”

雲翳吹胡子瞪眼道:“你這毛丫頭還管起我來了?”

“噗……”

楊沫沒忍住笑出了聲,原先她就聽林小将軍說過,雲大夫吹胡子瞪眼的樣子格外可愛,沒想到今日倒讓她看見真的了。

笑到一半看見雲大夫越來越黑的臉色,楊沫将這口氣收了回來,佯作嘆氣的樣子正色道:“如今我們來這裏也算是為了正事。”

“為了渠陽府的那些事,也是為了梁家人做下的那些事。”

雲翳沉默了片刻,道:“小毛丫頭,這些事,不是你能管的事。”

“雲大夫,”楊沫當然清楚自己的本事,但是她在作為商人的第一年,就深刻的知曉了一件事,像他們這樣社會底層的人,是沒有什麽選擇的權利的,身邊所有能利用的事情,都要利用起來,這也是為什麽如今所有人都道商人重利。

“我确實沒什麽本事管這樁閑事,可我身邊的這位,是朝廷的四品官員,總該有這權利了吧?”

楊沫的目色掃過沈書,就見到沈書靠在木架子上,雙手揣在袖子裏,沖着她露出了一個惑人的笑容。

楊沫立時撇開了頭,自從霜露宴之後,這人越發沒臉沒皮了。

一旁的劉遠立時開口替楊沫他們将渠陽府最近發生的事情詳細地講了講,陳登在旁邊偶爾插兩句嘴。

聽到渠陽府的大火,雲翳大怒,當即就想從自己的屋裏找出他這兩年調制的毒藥,讓許鳴潮用一種最痛苦的方式去死,被楊沫一把拉住了他一甩袖子就要離開的那只手。

“雲大夫,即便你将他毒死又如何,渠陽府的百姓依舊生活在大火之中,不會有絲毫的好轉。”

渠陽府真正的問題并不在許鳴潮身上,而是在那些沆瀣一氣的底層官員和城中奸商的身上,即便是換個清正的官員來此,沒有一些手段依舊會被這些人拿捏。

聞言雲大夫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們可能不知道我為什麽會留在這裏,就連遠子以前偶爾過來幫忙也從未問起,其實,最初的時候,我也只是途徑此地。”

從雲翳的口中,楊沫他們知道了一件寧家莊的往事,便是原本山腳下那個大觀園所在的地方。

那裏原本叫做寧家莊,住在那裏的都是靠山吃山的田戶,山頭的土地頗為肥沃,從那裏産出的果子在渠陽府各地都好歹有一份銷路。

寧家莊的人平日裏除了維護那些果樹,便是替不遠處的那個官窯跑跑腿,送送貨,生活的擔子不算繁重,甚至頗有些桃花源的意思。

梁家原本取土的地方并非此處,而是位于更北邊的另一處,那裏有一片不小的濕湖,湖邊的土質相當特殊,正是用來作為陶瓷頂好的原料。

只是不知出于什麽原因,五年前的時候,梁家突然派人來他們寧家莊買地,而且一買便要買他們全莊子的地,包括山頭的那幾片果園,這叫靠山吃山的寧家莊人如何同意,原本的村長一口便拒絕了梁家家主的這個提議。

哪想到,梁家人做事竟然決絕到那般地步,他們派人尋了個夜間無人的時候,在山上的土裏下了藥,能叫樹木不出一月便徹底枯萎,即便如此,寧家莊的村長也不願意将地皮連同山頭一道賣給梁家人,他寧可重新整頓一番山頭的土地,也不願意叫這門寧家莊世代的産業就斷送在他這一代。

只是村長那家人沒幾天便全家都失蹤,從老到小整整十一口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梁家更是大張旗鼓的派人将山頭的土運回了窯場。

從那之後,寧家莊人陸續有人生病,村人原本只當是他們因為原本賴以生存的果園沒了,因為此事郁結于心才叫他們生病,只是沒想到不過一年,整個寧家莊的人人人出現了氣虛多喘,嚴重者甚至開始咯血。

雲大夫雲游到此的時候已經有五六人死于此症,他對此處的病症頗為好奇,才在寧家莊住了下來,兩個月的時間,寧家莊的人好了大半,就連原本咯血的人,如今也只是偶爾咳嗽幾聲。

而梁家人那會兒又起了動靜,他們的人将寧家莊的人強行趕走,只留下了幾個谄媚的人,願意在梁家做工,而其他人則搬進了這處遍布毒蛇的山坳之中。

雲大夫也因此一住便是三年多。

第 67 章 章

第 67 章

翌日,劉遠跟着他們一道往梁家的方向去了,他寨子裏多餘的幾匹馬也借給了楊沫三人,有代步的工具,比起原先他們只能走着去的情況要好多了。

而劉遠的那些個兄弟則會在他們到達梁家的窯場附近後兩日出發,否則這般多的人一下子到了那邊,極容易引起梁家人的注意。

禦史臺眼下還不知道渠陽府的情況呢,他們過早的打草驚蛇反倒會叫梁家有了準備。

楊沫騎着馬跟在劉遠和陳登的後面,而沈書的馬則一直不緊不慢地跑在她的身側,無論她是加速還是減速,這人都緊緊跟在旁邊。

楊沫懶得同他計較。

幾個人在下午停了下來,劉遠帶着他們幾個隐在山間的小路上,指着前頭那片頗為繁華的莊子說道,“那裏就是梁家人住的地方了,這一片都是他們的地,他們養了許多佃戶在莊子上。”

“至于梁家的窯場,我們得繞過這裏,往前再走不到二十裏地的距離大約就到了。”

楊沫緊盯着山下那片繁華的莊子,莊子的範圍極大,許多地方還堆放着石塊,看上去倒像是一處新建的莊子。

最裏頭是一處修築的頗有些富麗堂皇,曲折綿延的大觀園,進了最外頭的垂花門樓,裏頭山石點綴,抱廈高懸,若是除開此地外頭的荒涼,倒是頗有些皇家園林的意趣了。

只頓了頓,楊沫就同劉遠他們往另一個方向去了,一手牽着馬,一手揣在袖子裏。

前頭的路頗為曲折,或者可以說,這裏根本就沒有路,腳下幾乎都是嶙峋的怪石,偶爾有一些說不出名字的樹彎曲着枝幹從那些怪石的下頭長了出來,她卷了卷手裏的馬繩,頗有點無處下腳。

前邊的劉遠讪笑了幾聲,一手揮開前頭叉出來的樹枝,又指了指山坳處的一個方向,那裏恰好同梁家的莊子在山的兩面,“此處是略難走了些,但是這裏是最安全的地方,梁家人絕不會發現。”

楊沫順着劉遠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看到了更加嶙峋的怪石擋在前邊,劉遠扒着石頭旁邊的樹枝就爬上了那塊石頭,順帶将跟在他身後的陳登一道拉了上去。

他倆身後那兩匹馬撂了撂蹶子,将腳下的碎石踹下去幾分,馬繩就被他倆系在了剛剛扒着的那棵樹上。

楊沫上前幾步,看了看這頗有些荒涼的場景。

“我們好歹得在此處留上許多日子,這馬留在這裏,你也不怕它餓死。”

“……啊!”

像是才反應過來,劉遠撓了撓頭說道:“我給忘了,先前咱們兄弟過來都是片刻就走了,幾乎沒有過夜的。”

“這樣的話,我們就得走林子裏了,最好在晚上之前走出林子,這林子裏頭毒蛇蚊蟲不少,咱們啥也沒帶,要是宿在林子裏頭,恐怕也沒比被梁家人發現安全多少。”

說着劉遠就從那怪石頭上跳了下來,連帶着将他的馬一道轉了個向。

幾個人往林子裏一道走了一陣,沈書突然停了下來,還順道拉住了她的手。

楊沫疑惑地轉頭,就看見沈書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塊石頭,他指尖一動,那塊石頭就擊向了前方不遠處的一顆林樹上,樹上的枝杈被他打的簌簌作響,随後一條帶着斑紋的蛇落在了地面上,正巧落在劉遠和陳登面前,把這倆人吓得三魂去了兩魄,往後邊跳了好幾步。

只是那條花蛇落在地面上,卻一動不動,仔細看它的七寸之處似乎還有一道極深的傷口,一點都不像是方才那塊石頭打出來的。

“出來吧。”

沈書不知道是在同誰說話。

頭上那顆樹上的動靜大了些,沈書蹲下身,從地上又撿了一顆石子,還放在手上掂了掂,然後丢到了一邊,從地上撿了一顆更大的。

“別,別,大人,您別再丢了,我這小身板兒可禁不起您丢那第二下啊。”

一個看上去頗為清秀的青年從那顆樹上跳了下來,還同楊沫打了聲招呼,“姑娘好呀,我叫洛六,您叫我小六就成了。”

“……你到底帶了幾個暗樁出來?”

這個青年的性子一點不像暗樁,楊沫覺着,讓他去京城的知音樓接生意,他應該也能做的很好。

哦,知音樓便是那些達官顯貴追求男風的館子。

“就這幾個,你應當都見過了。”沈書将那顆石子丢到了洛六的腳下,“你來這裏,是渠陽府有消息了?”

“是呀,大人,洛二已經出發回京城了,叫我來通知你一聲,洛五那小子跟那個東方,好像去了城外。”

“大人,眼下渠陽府已經沒人了,不如就叫我跟着你吧?”

洛六試圖牽過楊沫的馬繩,卻被沈書一記眼刀吓得收回了手。

“等禦史臺的人到了,你還得過來告知我們。”

沈書毫不留情地将洛六趕走。

洛六滿臉不舍,卻在沈書一只手攀上了旁邊的樹幹時一溜煙蹿上了樹,消失在了這個地方。

“快走。”

楊沫拉了拉邊上因為被吓了一跳,已經開始往回使力的棕馬,如同前面的劉遠所說,他們還得在天黑之前走出這片林子,可沒有多餘的時間浪費了。

這片林子一望過去就沒有盡頭,劉遠和陳登兩個向來是在渠陽府周邊跑慣了的,像這般崎岖的山路,走來完全沒有壓力,苦了楊沫,這些年,即便是去走商,也很少往這樣的地方走,要是換成她小時候,指不定誰帶着誰呢。

兩個莽夫在前面越走越遠,眼見着同他們倆之間已經有五棵樹的距離了,楊沫跟着加快了腳步,前幾日的腳傷處隐隐傳來脹痛感,不過倒也還好,先前在塞北的時候,看慣了那些士兵身上的傷,她已經沒有喊痛的習慣了。

楊沫驟然加快腳步,卻聽到後頭那個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沈書将馬繩換到了右手,湊到了楊沫身邊,低聲說道:“可要我背你?”

楊沫猛地打了個激靈,回頭瞪了他一眼,随後将腳步更加快了幾分,誰知道後面那人又緊跟着湊了上來,溫和帶着磁性的聲音就在她耳邊,叫她的後背都緊了幾分,“我們得在天黑之前出這林子,眼下你腳上的傷還未好全,我倒無所謂,你去哪我便去哪,但若是因着這事連累兩位兄弟,恐怕會叫劉遠那些寨子裏的弟兄覺得我們心不誠。”

楊沫沉默了片刻道:“不用。”

沈書八風不動,聲音卻大了幾分:“二位兄弟,請……”

“等等!”

楊沫橫了他一眼道:“我還沒有脆弱到那般地步,眼下……喂!”

陳登劉遠二人聽見聲音轉過頭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沈書将馬繩繞在了手腕上,攬過前面那個女子的肩膀,另一手側身繞過膝彎,一下子便将楊沫懸空抱了起來。

看見這場景,兩個人立刻轉身,噔噔噔地往前走了幾步,腳下的速度更快了幾分。

楊沫本來身形便小巧,整個人如同陷在沈書的懷中一般,落在沈書那雙看起來沒幾兩肉但卻異常結實的雙臂裏,她不得不抓緊了幾分面前人的衣襟。

“沈書!”

楊沫推着沈書的肩膀道:“你放我下來!”

沈書低下頭瞥了一眼,“為何?”

為何?他還有臉說為何?

楊沫沉聲:“男女授受不親。”

沈書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懷疑東方泾到底教了她一些什麽:“我可以負責。”

楊沫徹底穩不住了,咬了咬牙,氣的恨不得把這人的嘴用東西塞起來,“我不需要你負責!”又沉默了片刻,“如今就連你也欺我只是一介商人,在你們這些當官的面前确實沒有一點尊嚴!”

就在楊沫準備繼續說幾句的時候,就聽見這人嘆息了一聲,胸膛起伏了片刻,随後她就被放在了沈書身後的那匹黑色的駿馬上,好歹不是被人那般羞恥的抱着。

“你若是下來,我就繼續抱你。”

楊沫的腳還沒動,身前的人将馬繩重新拽回手裏,順帶着将楊沫的馬繩一道牽在了另一只手裏。

她勉強将自己面上穩了下來,沈書的腳步快了幾分,楊沫不得不将身前駿馬的馬繩拽在了手上,穩住了自己的身子,目光落到了馬繩另一端的沈書身上,他的長發被一頂玉白的冠子豎起,垂在身後的黑發略微顯得有些淩亂,在這到處都是樹杈子的地方走,哪還有什麽形象可言?

先前她便覺得自從霜露宴之後再重逢,沈書整個人總有哪裏怪怪的,可當時她又說不出什麽所以然來,方才她倒是突然想到了,若說原先青州的那個沈書尚還算半個君子,如今連這半個都沒有了,此人如今的臉皮堪比塞北的城牆,厚了不止幾分。

“看什麽呢?”

沈書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沉思,她立刻下意識地回道:“沒看你!”

沈書道:“沒說你看我啊。”

現在只恨自己多長了一張嘴。

楊沫看不見的是,前方沈書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惑人的笑容,久久放不下來,眼中漾起一片深色的漣漪,如同哪路勾心奪魄的魅妖。

就在楊沫暗自懊惱時,前邊前邊的劉遠突然轉過頭來,站在原地看着他們二人,手指着前方連成一片的山坳處,那裏隐隐約約能看見藏在山林中的一片木屋。

“大人,姑娘,前方就是我們此次要去的地方了。”

第 66 章 章

第 66 章

只第二日,汪宅裏頭的消息便傳了出來,楊沫和沈書是同陳登一起在土地廟收到的消息,兩人都不是什麽矯情的人,昨個兒夜裏在土地廟的裏側随便對付了一夜,今天午時之前,一個穿着家仆衣服,懷裏還抱着大包小包的青年悄悄蹭進了土地廟裏。

收到消息之後,沈書立即将信號刻在了土地廟外頭的磚牆上,直到未時,洛二才從外頭跑了進來。

洛二進來的時候還若有所思地看了自家大人一眼,随後才同楊沫說道:“姑娘,東方先生叫我傳句話,叫您…別在外頭玩太野,不要同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到處跑。”

說完這句話,洛二立刻低下了頭,只是即便如此,他依舊感受到了來自自家大人的拿道冰冷的視線。

洛二只覺得自己身邊的空氣都稀薄了幾分,他也不想傳話呀,可東方先生拿洛一的消息威脅他啊,要知道他們已經同洛一失去聯系有一段時間了。

身為鴻胪寺的暗樁,他們首要的任務依舊是京城那樁刺殺案的幕後主使。

楊沫:……

“你同先生說,我同沈書一道去尋窯場了,等禦史臺的人到了這裏就傳信給……你家大人。”

楊沫也頗有些尴尬,尋常時候,先生從來不管這些事情,往常在塞北,因為将軍府的關系,願意帶她出去的除了蔣先生,多是鎮塞北軍的那些年紀略小的少年,也沒見東方先生這般囑咐過。

洛二同她行了一禮之後,立即拿着陳登的消息溜出了土地廟,再待下去,他總覺得會叫大人将他從眼下的職位上頭撤下去。

洛二一走,整個土地廟裏頓時安靜了下來,只有深秋的寒風無情地肆虐着楊沫同陳登倆人。

“你家先生如今是準備做你父親了嗎?”

楊沫立刻正色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沒想到這句話叫沈書的神色緩了下來,“最好是這樣。”

*

陳登又磨蹭了一陣,好在在天将擦黑的時候,三個人一道從渠陽府的北門混出了城。

“眼下是城口守衛相對較松的時候,我昨日晚食前出去打聽了一陣,如今似乎許鳴潮的那些狗腿子都在南城搜查,北城這裏幾乎都是跟他一夥兒的人。”

“只不過今夜我們得在外頭找一處地方休息了,我記得城外五裏處有一個木屋,是那些從山上打柴平時來不及進城的樵夫修的,雖然糙了些,但好歹有個棚子遮頂。”

“那個窯場的位置正是在渠陽府北的位置,距離有些遠,若是我們走過去,大概要花個三日的功夫,倒是要辛苦姑娘和大人同我這樣的粗人一道了。”

陳登自顧自在前頭邊帶路邊說話,而他身後的楊沫則頗有些擔憂,如今已經快過去十日,也不知道禦史臺的人到這裏要多久,青州的那位花魁的熱鬧她恐怕是趕不上了。

……其實要緊的并不是花魁的事,只是她心裏頗有些沒來由的焦慮,興許是在渠陽府這些時日的這些事,叫她有些難過,也可能是這些百姓的遭遇叫她想起了往日自己的無能為力。

楊沫跟着陳登,一路沉默,不知道如何回答陳登的話,更不想同沈書說話。

夜色逐漸的深了起來,前方的山路旁邊隐隐能看見一座木屋的影子,楊沫似乎還隐隐聽見了馬蹄踏在山路上的聲音。

楊沫起初以為大概是自己這幾日整天擔心渠陽府的事情,産生了錯覺,沒想到片刻之後,一隊人高馬大的漢子騎着馬在他們身前停了下來。

因着夜色的原因,楊沫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容,但聽到了為首那人頗為兇神惡煞的聲音:“你們是從渠陽府過來的?”

“想要從這裏過去,把你們身上的錢都交出來!”

來人居高臨下地望着他們,話中的含義不言而喻,楊沫他們也算是夜路走多了總算是碰着了一回搶劫的。

陳登擋在楊沫他們身前,面露沉色,低聲同楊沫他們說道,“我從來沒有聽說渠陽府周邊出了匪窩……”

“官欺百姓,民不聊生,出了劫匪又有什麽奇怪?”

楊沫冷嘲了一聲,卻被身後那個青年輕輕握住了垂在身側的右手,叫她将剩下那些嘲諷的話收了回去,順帶收回了沈書手裏自己的手。

“羊子!?”

他們還沒從兜裏掏出不多的銀兩,就聽見對面那個劫匪突然詫異地喊了一聲,“我以為……你已經死了?”

楊沫掏袖子的動作停了下來,一言難盡的目光落到了他們三個中間唯一的那個渠陽府本地人,這位……難道不是叫陳登嗎?

“你是……阿遠?”

陳登同樣詫異,吃驚地往前跨了幾步,仔細的打量着那個剛剛從馬上跳了下來的劫匪頭子,“真的是你?”

“你怎麽……就去落了草?”

言語之間,陳登對于這件事情似乎頗為心痛。

打劫打到了往日熟人的頭上,還是往日以為已經死了的熟人,這樁未完的打劫也就突然不了了之了。

為首那個劫匪帶着他們坐到了山路旁邊那個小木屋前頭,劫匪之中有人熟練的從四周的山林裏撿了些柴火回來,在木屋前升起了一處不大的火堆。

火光逐漸亮起,雙方才看清楚對方的人,那群劫匪個個身上都有傷痕,外加上身材高大,看上去确實頗有點威懾力。

“大人,姑娘,你們坐。”

陳登招呼二人往火堆旁邊坐了下來,楊沫的膝蓋還未彎下來,就看見火堆對面那個劫匪頭子噌的一下站了起來,而他身邊的那些個劫匪也個個帶上了警惕之色。

“大人?”

“羊子,不是我不給你面子,你若是同官府的人混在一起,就別怪兄弟我心狠手辣了。”

那個劫匪頭子的目光逐漸狠辣起來,手裏的那把大斧很明顯已經開過了刃,上頭還殘留着不知哪一隊被打劫的人留下來的血。

“阿遠,”陳登嘆了一口氣,“你先坐下來,聽我同你說。”

眼見着劫匪頭子并未被陳登安撫下來,反倒更加陰沉,陳登只好無奈說道,“大人他們不是渠陽府的那些狗官,這些時候,還幫了我不少。”

聽到這話,這位被叫做阿遠的劫匪頭子倒是掃了一眼陳登,重新坐了下來,只是他同他那夥兒兄弟的眼神還流連在沈書和楊沫身上,似乎只要他們二人一有異動,他就能将手裏的斧子朝着他們揮砍過來。

星夜之下的火光旁邊,楊沫垂下了眸子,手裏是一根從旁邊拔的小草,長長的一根,另一頭垂到了火堆之上,尖尖的草頭上逐漸沾上了火星。

陳登語氣平和,一點不似前幾日那副尖銳的樣子,将這些時日的事情一點點講給了劉遠聽,而他們對面的劉遠神色之間少了些陰沉,多了些悵然。

“沈大人的人如今說不準已經從汪家手裏拿到了他們僞造的地契,說不準,阿遠,說不準我有生之年真的能看見許鳴潮那狗官倒竈,我……我還能替我爹娘報仇,九泉之下,他們一定會痛快的!”

“阿遠,你同我一起,不要再做這匪寇了,如果京城裏的大人真的來了,知道這裏還有山匪賊寇,說不定就要帶着人來抓你們的!”

劉遠沉默了很久,随後才冷笑一聲說道,“羊子,你相信他們,這是你的選擇,我幹涉不了什麽,但是官府的人,我不相信,也不會幫着他們做事,我今天給你這個兄弟面子,我就放過這兩個人,但是其他多餘的事情,你別指望我會幫你們。”

劉遠的态度,其實楊沫已經想到了,像這般,因為官府和渠陽府那些奸商的所作所為就落草為寇的人,怎麽會輕易相信別人的一家之言呢?

不過這人本性不壞,若是能拉一把,楊沫思忖着也算是一樁功德了。

“你當年,是怎麽落草為寇的。”

兩個兄弟的聊天之中,楊沫突然插了一句,随後收到了對面那個漢子佯裝兇狠的一記瞪眼。

“是啊,阿遠,我記得,你們一家子不是在渠陽府上開镖局的嗎?”陳登也疑惑道,當年他們家出事之後,他在渠陽府的外頭躲了很是久遠的一陣子,直到許鳴潮和汪家人把這件事情抛到了腦後,他才敢重新回渠陽府去打探消息。

“許鳴潮那些個狗官一般都是沖着家裏有地的田戶下手,镖局這樣的地方,他們拿來也吃力不讨好啊。”

雖然陳登這人對朝廷律法沒什麽常識,但是他對許鳴潮那些人倒是還算看的挺準,楊沫先前在渠陽府打聽消息的那幾日,知道出事的幾乎都是農戶,像是家裏只有一點小本生意的,許鳴潮似是根本看不上。

再擡頭時,楊沫就瞧見劉遠的面上多了幾分悲憤之色。

“你道我其他地方哪兒都不去,為啥要在北面這塊山頭當這個賊寇!”

劉遠咬牙切齒道,“還不是窯場裏頭那幫子天殺的玩意兒,我要是遇見姓梁的那群人的商隊,我就得帶着我的兄弟們,把他那些個玩意兒砸個稀巴爛,他叫我不好過!我也得叫他不好過!”

“可惜咱們兄弟在這兒蹲了兩年,愣是只蹲到一回那狗賊的商隊,也不知道他從哪兒走了,我的兄弟也沒打聽到什麽消息!”

楊沫愣了愣,這叫什麽,這得叫麥芒掉進針眼裏,不是湊了巧了嗎?

他們這回,不就是去找那窯場的麻煩的嗎?

陳登自然也想到了,神色之間興奮了起來,“阿遠,我們……”

“窯場那些人做了什麽,能叫你們這些跑镖的如今竟然幹起了原本是敵人的行當?”楊沫開口打斷了陳登的話,眼下還不到完全說開的時候。

劉遠的神色頹喪下來,他身邊的那些兄弟裏,有一個開口說了話,“是五年前梁家人想出錢将我們镖局,連同我們這些人一道買下來,專門替他們梁家人跑镖,但是大當家的是從他爺爺手裏繼承的這镖局,哪能同意啊,那梁家人就設了個套子給我們鑽,叫我們镖局徹底開不下去了。”

“什麽套子?”陳登皺起眉頭,他回到渠陽府的時候,是四年前,那會兒他本想偷着去劉家镖局找人,可那會兒,劉家镖局的人早都人走樓空了,原本镖局的位置也變成了一間陶器鋪。

他還道他們镖局興許是搬家了,沒想到是被人搬了。

那個開口的兄弟接着說道,“他們見用銀錢買不成,就找大當家的下了一單運镖的活兒,原本走之前還好好地,那些個陶器也是大當家同二當家仔細檢查過的,誰知道到了地方,那些個玩意兒全碎了,梁家人非找我們賠,說那些是他們窯場這一年來開的最好的貨了。”

“羊子你也知道,”那個兄弟說着說着,神色之間也頹喪了起來,“咱們幹镖局的,也就賺那一點辛苦錢,哪有什麽錢賠那些個做生意的人啊……”

“別說了!”劉遠神色冷然,将手裏的木棍一下子丢進火堆裏,揚起了一堆火星子,“我會叫姓梁的那狗賊付出代價,替我爹和二叔報仇!”

山間的木屋前一下子便靜了下來,興許是說起了傷心事,原本那些劫匪之中還在小聲說話的聲音,眼下都突然消失了,只剩下火堆裏頭傳來的些許噼啪聲。

楊沫嘆了一口氣,“那你們可真是趕了巧了……”

話還未說完,坐在她旁邊沉默了很久的沈書突然開口,“你們想報仇,眼下有個機會,就看你們抓不抓得住了。”

“等禦史臺的人到了渠陽府,除了許鳴潮夥同渠陽府商人做下的那些占地的案子,還有許多收受賄賂的案子,梁家的窯場恐怕沒少給他送錢,我們眼下,手裏有一張契書,是梁家欺壓另個窯場立下的,如今我們正是要前去梁家解除這契書。”

沈書的音色泠泠然如同琴筝,在這樣的夜色下,加上他頗有些冷調的語氣,聽起來倒是叫人有些沉浸其中,楊沫放緩了思緒,眼下只覺得像是有山間的流水之聲直入耳中。

“我給你出個主意如何?”

沈書突然笑了出來,楊沫詫異地轉頭看去,就看到火光映的青年面色微紅,唇角勾起的那抹笑格外惑人。

第 65 章 章

第 65 章

陳登狐疑地看着她,楊沫當即嘆了一口氣:“汪家人若想占地,每年登記戶籍的時候,必須要以地契為憑,才能證明那些田地的歸屬,否則官衙随時能将田地回收回去。”

“汪家的人想必不會給自己留一個這樣的漏洞,所以他們必是叫許鳴潮替他們重新做了一紙地契,那些地契上得有官印,若是交易過的地契,上頭也會注目,而你們陳家的地契,上頭的官印想必是前朝的時間吧。”

陳登目色凝滞,随後立即說道:“正是正是。”

“從時間上來看,你們陳家的那則地契才是真的地契,若是用新舊地契作為證據,許鳴潮夥同商戶強占土地的罪名定逃不脫。”

然而,陳登只高興了片刻,就突然想到:“既然要新舊地契,豈不是還得要汪家手裏那些?”

楊沫嘆了口氣,這位兄弟總算是想到了關鍵的地方,如今舊地契倒是不成問題,只有這新地契,他們要如何才能從汪家人手裏拿來。

想必汪家人對于自己幹的那些缺德事也是清楚的很,定然不會将那般重要的東西随意放在明面上。

“關于這個,我尚還未想到有什麽好辦法。”

這個時候,沉默了許久的沈書突然說道:“去偷便是了。”

“?”

楊沫詫異地轉頭看着沈書,沈書這可是朝廷的四品官員,怎麽能随随便便說出要去偷人家的東西這種話?

不過如今,這似乎是最好的辦法。

“可我們并不知道汪家将東西放在何處啊?”

“關于這個……”陳登沉思了片刻說道,“我裝瘋這些年,暗中也找了不少人,其中有一個正是在汪家做灑掃的家仆,他們家也是被人強占了田地,如今地契在許鳴潮那狗賊手上,只是……”

陳登有些猶豫,他們都是些手中沒什麽權柄的普通人,叫那人打聽消息或許成,但是叫他去汪家偷東西,恐怕比将地契從許鳴潮手裏拿回來還難。

“只是?”

“他是顧慮那人恐怕在汪家并無什麽地位,一個灑掃的家仆,如何拿得到汪家最重要的地契?”

沈書打眼一瞧陳登猶豫的樣子,就知道他在擔心什麽了。

“既然如此,我有個辦法。”

楊沫掃了一眼陳登,雖然這個辦法對那人來說同樣有些冒險,“你叫那人在汪家傳一句話,便說許鳴潮手裏那些占來的地契叫人偷走了,我雖然不了解汪家家主的性格,但是這樣的事情,他們恐怕很難再明面上開口。”

“想來汪家人不會去找許鳴潮求證,只會在外頭自個兒打聽這件事的真假,到時候便叫沈大人的人随便去傳幾句謠言,那位家主想來會去看一看自家的地契是否還在,到時候……”

“到時候便叫他仔細注意着汪家人的行蹤,尤其是那位家主的!”

陳登尚還不算愚笨,很快便反應了過來。

楊沫愉悅地點了點頭,如今這渠陽府的事情總算是有了一點進展,不枉她被那大火燒了一遭。

陳登立時打開了茅草屋的小門,裏頭的陳設極為簡單,只有一張稻草鋪就的席,以及一只陳舊的不知是從何處撿來的箱子。

他将那個看上去很是沉重的箱子挪開,撬開了箱子底下的一塊木板,裏頭放着的除了那幾張皺皺巴巴陳舊的地契,還有一柄帶血的刀刃,一直沾着腳印的鞋子等若幹七零八碎的物件。

陳登蹲在木箱子旁邊,看着窟窿裏自己裝瘋賣傻幾年那收集到的那些證物很是難過,他明明手中握有最好的證據卻不自知,自以為是的浪費了那幾年時間收集到那些證據,到頭來卻是沒有絲毫作用。

楊沫同沈書二人在一旁靜立片刻,兩人都是同樣的無奈,就在陳登将地契拿了上來交給楊沫時,旁邊的沈書同他說道:“你也不必傷心,許鳴潮在渠陽府作惡多端,你的那些物件也不是全然無用。”

“等禦史臺派人過來核實之時,你的這些物件會成為許鳴潮量刑的重要證據。”

陳登怔愣地看着二人,眼眶逐漸泛紅,一個大男人,轉眼間眼淚卻從眼角不停地落了下來,他轉過身拼命的用手抹去那些淚水,卻徒勞無功,只是換來眼淚更加洶湧地落下罷了。

楊沫有些不忍,手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尋常人遇上這些事,只怕早就活不下去了,陳兄弟你已經做的足夠好了。”

這句話說完,陳登這個八尺男兒頓時蹲到了地上,以手掩面,泣不成聲。

轉眼間,整個破敗的茅草屋裏,就只剩他的哭聲還在回蕩。

*

之後的事情便不是楊沫輕易能插手的了,她被安置在小花家的裏屋之內養傷,平日裏就連洗漱都要被沈書插手。

她同沈書據理力争,她傷的是腳,并不是癱了,卻被沈書一塊巾子直接塞進了手裏,随後将那盆用過的水倒去了外邊,完全杜絕了她下地的可能。

中間小花也來過幾回,原本眼裏的酸澀也變成了憐憫,好似她已經變成了什麽下半輩子只能癱在床上的廢人。

小花有一回過來的時候被楊沫猛地抓住了手腕。

“現在外頭是個什麽情況?”

小花和她爺爺平日裏是做木匠的活計,常年都是呆在這個院子裏頭鼓搗那些笨重的各色木頭,楊沫昨日聽院子外頭讨論起出去收木頭的事情,今日一整個上午,她都沒在院裏聽見小花的聲音。

小花抽了抽手,沒能抽動,又看了看她的腳,随後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咱平日裏收木頭都是可着熟人的生意,外頭那些事情,我知道的不多,好像……官府還在招人。”

楊沫想問的當然不是官府的事情,而是汪宅的事情。

只是看來,汪宅的事情,想知道只能到主街上去打聽。

“沈書今日不在?”

小花搖了搖頭。

楊沫眯了眯眼睛,随後同小花笑道:“小花,你替我打個掩護,我出去看一眼如今外頭的情況,我會盡快回來的,沈書那邊你別告訴他就成。”

若是叫沈書知道了,他雖然不會同她生氣,但只會把她腳上的傷口裹得更腫一些。

小花聞言,像是聽見什麽可怕的事情,猛地将手從楊沫的手裏拔出來,沖着她大喊了一聲:“我是不會背叛沈大哥的!”

随後小姑娘一溜煙蹿出了這個裏屋。

楊沫:“……”

從那天之後,小花就盡量避免往這個屋子裏頭跑,就算偶爾要來送一回東西,也隔着老遠一段距離将東西推過來,生怕再被楊沫抓一個正着。

好在楊沫出去的執念也沒有那麽深,畢竟小姑娘先前也說了,官府的人還在尋,就算她真的出去了,還得想辦法避着那些人。

*

一直到他們回小院的第四日,沈書帶着一把剪子進了裏屋。

她腳上的傷本就沒有多重,如果不是她實在拆不開沈書綁的那個莫名其妙的結,手頭也沒有什麽趁手的工具,早在前日裏她就自個兒拆了那麻布帶子了。

沈書拿着剪子一把剪開那已經裹得老厚的布條,将拆下來的布條丢在了一旁,“消息已經傳進汪家了,如今只要知道汪家人藏地契的大致位置,我便叫洛二往汪家走一趟。”

楊沫沉吟片刻,橫豎如今他們等在這裏也是閑着,回頭直接叫洛二拿到東西,直接帶着回京城找人便是了,她把自己的想法同沈書說了一遭。

就聽見對面的青年突然笑了一聲,勾人的桃花眼流光溢轉,“你是想去尋一尋那個窯場?”

楊沫擡眸掃了他一眼,并不意外沈書能猜到她的意圖,畢竟她最初來到渠陽府的目的,便是那個窯場,可如今,他們連窯場在哪裏都還不知道。

“除了那處窯場,還有窯場主人的住址……想來,那些人夥同渠陽府官衙一直做到今日,規模應當已經不小了,窯場真正的主人,恐怕并不那麽好見到。”

而楊沫要的,便是他手上那張同陶家人的契書。

*

第二日,楊沫便同沈書離開了這處小院,離開前沈書似乎還塞給了老爺子一塊什麽東西,沒等老爺子反應過來,他們二人已經離開了小院。

如今許鳴潮并沒有放棄找他們,楊沫跟着沈書一道輕車熟路地繞了大半個渠陽府,一路到了城西的土地廟。

楊沫走進土地廟的時候,陳登正坐在主廟的門檻上,同兩三個人不知道說着些什麽。

他如今倒不再是那副乞丐的打扮了,雖然看上去依舊穿的破爛,但是整個人精神了不少,身上的衣服洗的發白,一些破口的地方被人用粗糙的針腳縫了起來。

看見他們過來,整個人笑起來的樣子,倒是頗有幾分清秀。

只是想起他先前的樣子,就知道這個家夥是個狠人了。

“我朋友還未把消息傳來,不過依照如今的情況,最遲不過後日了。”

陳登看上去頗為高興,他似乎是已經從幾日前那些令人難過的情緒之中走出來了,“你們今日來找我,可是為了那事?”

“并非,”楊沫拉過陳登,拍了拍主廟門檻上頭的灰,拽着他重新坐到了土地廟的門檻上,“我聽說渠陽府附近有一處窯場,可是真的?”

陳登面露疑惑,“真自然是真的,只是……你問那地方做什麽,那裏的東家同渠陽府的奸商也是一樣的。”

“自然是找他的麻煩,你們可知道那窯場的位置,以及他們東家住在何處?”

陳登登時興奮了起來,“你們要尋他麻煩,我知道他那窯場的位置,還有他東家的住處,等我那兄弟把汪宅的消息傳回來,我帶你們去!”

第 64 章 章

第 64 章

叮哐一聲,外頭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楊沫同沈書對視了一眼,立即将自己從榻上撐了起來,沈書立即将旁邊木凳上那些換下來的布條塞進了袖子裏,藥瓶也被他藏進了懷裏,随即拉着她往靠窗的地方站了站。

被關的嚴實的木窗被悄悄掀開一條小縫,出現在他們眼前的碎了一地的陶片,以及手中握着官刀,站在小院院門之外的那些差役。

差役的眼睛橫過那個驚慌失措的姑娘,落到了給他們開門的那個老者身上,老人怒斥了一聲小花:“姑娘家家的,都這般年歲,是個能嫁出去的大姑娘了,怎麽還這般沒輕沒重,還不趕緊進屋裏去給幾個官爺倒幾杯茶?”

“不必了。”

為首的那個是先前跟着那個叫齊安的參軍的其中一個手下,楊沫曾在初到元來客棧時那日見到過,那會兒這人看着倒還不是這般的嚣張跋扈。

那個差役一手将攔在身前的老者撥開,細長的眼睛眯了眯,這會兒看上去倒是形容更加尖利了,他用手中的官刀指了指院中那個小姑娘,“你,你在怕什麽?”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莫非,”差役的眼風橫了一記旁邊的老人,“莫非你們真的窩藏了罪犯?”

“沒……沒有……”小姑娘瑟縮地往後退了一步。

這些平日裏在渠陽府橫慣了的差役才不管小姑娘說了些什麽,推開了她就往屋裏走去,“給我搜!搜到了大人重重有賞!”

而這會兒的楊沫早已經被沈書攬着,從主屋更裏面的那間裏屋的窗口處翻了出去,楊沫掃了一眼身後的小院,院中的動靜逐漸變大,她指着巷子前邊的方向:“往前頭幾個院子裏躲一躲,那裏他們找過了,暫且不會找過來了。”

沈書低頭看了看懷裏的姑娘,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麽。

這裏的人白日裏大多都要去上工,院子裏留着的不是一些婦人,便是一些老人,先前這些差役的搜查叫他們心驚膽戰,隔壁的動靜鬧得更是翻了天去,如今就算是有一些動靜也不敢出來查看。

沈書帶着楊沫躲到了隔壁院子裏的一棵樹上,這裏勉強能越過圍牆看到一些隔壁的情況。

楊沫扯了扯沈書的衣角,“許鳴潮派出來找我們的人總共有幾支。”

她望了眼隔壁院中的狼狽景象,這些差役一個個兇悍的很,仗着手裏的官刀和那幾分權勢,将院中的那幾個木架子個個掀翻在地,更不用說裏屋的場景了。

“總共三支,老爺子的這處院子是這裏最裏頭的一處,搜完這裏他們大約已經将整個渠陽府搜的差不離了。”

“另外兩支呢?”

“其中一支往府衙那處回報去了,另外一支往城外去了。”

楊沫心頭一緊,眼下不就是最好的時機嗎?

她勾唇笑了笑,眼裏劃過一道明亮的光:“要再辛苦沈大人一遭了,我們得往土地廟走一趟了。”

最後望了一眼小花同老爺子的院子,楊沫在心中同他們說了聲抱歉,這院中的損失只能等來日再補給他們了。

如今這渠陽府中風聲鶴唳,幾乎是人人自危。

就連原本還擺在街上的那零星幾個攤子,今日出去也幾乎是一個不剩,這些渠陽府的普通百姓個個都躲回了自個兒家中,誰也不願出來多生事端。

生意嘛,什麽時候做不能做,命只有一條,渠陽府的人如今人人都知道許鳴潮是個什麽樣的人,這種小人可輕易得罪不起。

兩個人一路淨繞着小路走,幾乎是繞了一整個渠陽府,快到酉時,兩個人才走到了城西土地廟的位置。

如同往常一樣,土地廟的周邊還是一片荒涼的景象,甚至比之之前楊沫過來的時候更為荒涼,原本還種在廟前土階旁的棗樹,這會兒是滿地的枝丫無人理會,深秋帶着寒意的涼風一吹,更是把那幾片狗啃過的葉子吹的到處都是。

楊沫拍了拍沈書的肩膀,叫他将自己放了下來,自個兒提着一只腫脹無力的右腳,一瘸一拐的往土地廟中走去。

土地廟的廟門這會兒子正緊緊關上,楊沫開門的一剎那,一根有人三指粗細的樹枝照着她的頭一棒子打了下來,還是緊跟着她的沈書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的腰,将那根樹枝緊緊握住,即便如此,樹枝上那些粗糙的枝節還是将沈書的虎口給剌開了一道口子。

鮮血從樹枝上滴到了楊沫的臉上,楊沫神色發怔,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将沈書的手拉了過來,順便橫了他一眼:“你是個傻的嗎?你就不知道将我拉開?”

沈書也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被楊沫捧在手裏,好一會兒才笑了笑,說道:“哪兒能那麽快反應過來,看見有人往你頭上砸,我的心都快從喉嚨口出來了。”

聽見他的話,楊沫愣了愣,垂下了頭,任由額前的碎發遮住了她有些發紅的眼睛。

好在她身上還剩着一塊幹淨的帕子,勉強将他的手包紮的止了血,楊沫就瞅見那個原本還想着偷襲他們的兇徒這會兒看着他們這一男一女也愣在了原地。

“你們……不是官府的人?”

合着這人原來還是想偷襲官府的人,這人倒是一點都不擔心被抓進牢裏。

“他們是來找我的。”

從主廟旁邊的一間小茅草屋的後邊兒出來了一個渾身破爛的乞丐,俨然就是那天楊沫在集市上看見的那個,只不過比起那日,今天這個乞丐的身上看起來更加髒亂了,甚至還沒靠近,楊沫就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

大概是集合了屎和尿,以及人類的嘔吐物之類所有能引起人生理不适的味道加在一起,一種難以言喻的酸臭味。

原來那天這人身上的味道還算是溫和的?

楊沫下意識地嘔了一聲,随後立即捏住了鼻子,反倒是沈書,看着也就面色沉了點,倒不像她這般反應。

“你們跟我來。”

乞丐将他們兩人往主廟的後側引,路上還嘲諷地看了楊沫一眼:“小娘子這般嬌貴,都敢管這渠陽府的閑事,膽子倒是不小。”

楊沫皺了皺眉,“你是為了躲避官府的人?”

“不然呢?”

“難不成如你們一般?引得官府的人滿街追?”

楊沫一點都不意外這個乞丐知道如今官府的人追的是他們二人,畢竟元來客棧那天晚上的大火,幾乎燒的整個渠陽府的人都瞧見了。

他們二人跟着沈書一道繞過土地廟後側的那處已塌的差不了多少的卷棚,經過一處自建的茅房,走到了一條布滿了雜草和枯枝的小路上,小路的盡頭便是那顆巨大的槐樹,走出了土地廟的偏門,外頭是一條極為逼仄的小巷。

沈書不得不松開拉着楊沫的手,同她一道側身進入小巷之中,跟在了乞丐的身後,來到了一處極小的茅草屋。

“此處不會有人知道,小娘子想問什麽便問吧。”

“你便是趙老伯口中的那家人吧?前些年被許鳴潮那些人……”

沒等乞丐帶着他們走進草屋,楊沫問出了自己心底盤桓了許久的那個問題,先前她問過,只是那個乞丐當時并沒有回答她,只是将楊沫和洛五一道趕出了土地廟。

前面那個乞丐的背影頓了頓,随後停在了茅草屋的外頭。

乞丐自嘲了一聲,“你猜的沒錯,我全家都被許鳴潮抓走暗中殺掉了,唯有我,當年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我并不在家,這才逃過一劫。”

“我姓陳,你現在叫我陳登也行,叫我臭要飯的也行,橫豎我也已經習慣了。”

陳登随手從懷裏,袖子裏,甚至是□□裏,掏出了一只只臭氣熏天的布包,丢在了門外的一處碎石堆上,想來他身上的氣味就是來自這些聞起來就令人作嘔的臭布包了。

楊沫扒開沈書蓋在自己臉上的手,繼續問道:“你這些年,總不至于什麽都沒做吧?”

“自然不會,你們想要那些證據,我可以給你,但你必須要用東西來交換。”

陳登轉過身來,滿臉的陰沉之色,似乎是想起他全家的慘死,“我并不相信你們,你必須用你的性命擔保。”

“那些地契在你手裏吧?”沈書突然開口,叫陳登的視線轉到了他的臉上,目光中似是有些詫異,就連周身的氣息都浮躁了幾分。

楊沫有些不明所以,什麽地契,她先前從未聽說過地契的事情,沈書看了她一眼,替她解惑:“是前幾日東方泾在趙家得到的消息,趙老伯後來想起來的,說是當年渠陽府的富商占地之時,并沒有找到陳家的地契,只是當時即便是趙老伯也不知道陳家人是不是還有人活着,更何況是那早已不知所蹤的地契了。”

“所以對當時的我們來說,這則線索聊勝于無罷了。”

聽到這些話,楊沫突然想到了當年陳家人滿門的慘案。

也許,陳家當年為外來人提供線索并不是他們全家死亡的真正原因,真正的理由恐怕是因為那紙消失不見的地契。

陳登頗有些詫異,就算有那紙地契又如何,如今田地已經叫汪家人占去了,許鳴潮更是同那些奸商沆瀣一氣,又怎麽可能将天地搶回來。

“地契是在我手上,但那又如何?”

楊沫一聽就知道陳登恐怕對于當朝的律法沒有絲毫的了解。

“你手上的那紙地契,才是最關鍵的證據。”

第 63 章 章

第 63 章

沈書駕馬一直跑到了元來客棧的跟前,起火的根源正是此處,元來客棧的掌櫃這會兒正撲在客棧門前痛哭哀嚎。

而客棧的夥計這會兒正跟着渠陽府的其他人端着水盆一道救火,遠處的梆子聲不停地響起,還伴随着更夫不停喊着走水的聲音。

沈書丢開缰繩,從馬上跌了下來,踉跄了幾步就要往火裏跑,卻被一個面容清秀的青年拉住了胳膊,他沉着一張臉,面上還有些愧疚。

“大人,洛五已經進去救姑娘了,大人再等等,洛五的身手極好,一定能将姑娘救出來的。”

沈書面無表情地将自己的胳膊從洛二手中拉扯出來,目光緊緊盯着不見絲毫人影的火場,卻是同洛二囑咐道,聲音聽起來似乎還頗為冷靜:“你不必管我,這件事定是那姓許的做的,若是待會兒我救下了她,會叫洛五出來同你一起,若是我沒救下她……”

“許鳴潮做這件事情除了試探我,也是為了暗中震懾那些仍在反對他的百姓,順道将東方泾和阿沫這兩個在渠陽府生事的陌生人除去,今日這場大火之後,不論我們能不能活着出來,我和阿沫都不會繼續出現在渠陽府的明面上,剩下的事情你配合東方先生去完成。”

交代完這些話,沈書毫不猶豫的扯過身旁一人的水桶,将水整個倒在了自己身上沖進了火場。

客棧裏邊幾乎燒的不成樣子,沈書用浸濕的袖子捂着自己的口鼻,往二樓樓梯口看去,可那裏火光沖天,根本什麽都看不清楚,一樓到二樓的樓梯已經燒的斷裂,斷絕了他到二樓去找人的可能。

看着漫天的火光,沈書此刻腦中一片空白,方才他雖然交代的冷靜,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抖得有多厲害。

“阿沫!咳……”

沈書茫然地喊出了聲,還試圖找另外一條能往二樓爬上去的通道。

好在院中的洛五似乎是聽見了自家大人的聲音,喊了一聲,“大人!後院!”

沈書忙用袖子捂住口鼻,火中翻騰的煙塵不住的往他面上沖,二樓的憑欄突然斷裂,落在他的身前,這一刻沈書似乎聽到了阿沫微弱的呼喊聲。

是在喊他的名字。

“沈……沈書……咳咳……”

聽到阿沫聲音的那刻,沈書毫不猶豫地跨過了面前的憑欄,通往後院的布帷早就被火燒的一點不剩了,沈書跨出客棧的小門,就看見洛五扶着一個瘦弱的女子站在後院的牆邊,此處是磚牆,是以院子中的火光尚且不盛,只是院中種着許多樹木和菜蔬,火苗遲早蹿到此處。

沈書沖上前扶住了那個女子,就看見楊沫一張素白的小臉此時沾的到處是灰,發尾處也被燒的枯焦了幾分,衣服上濕的東一塊西一塊。

“大人,姑娘的腳崴了,她是從二樓窗口跳下來的。”

楊沫拉住了洛五的袖子,用手捂着自己的鼻子,濃烈的煙塵嗆的她的口鼻處極為難受:“先,先走……”

楊沫一出聲,沈書才發覺她的聲音啞的像是漏了個口子,他将楊沫打橫抱起,就跳出了客棧後院的圍牆,下一刻洛五也跟着一道跳了出來。

“你去同洛二會和,這段時間配合東方先生行動,今夜大火,許鳴潮一定會叫人緊緊盯着這裏,我同阿沫不便再現身在渠陽府的明面上。”

楊沫拉着沈書衣襟的手微緊,她有點惱怒,可偏偏這家夥方才确實沖進了火場想要救她,楊沫一時不知道該用什麽方式面對他,想同沈書說她可以自己走,可是她的手剛剛推在沈書的肩膀上,橫在她腰膝的雙手就又緊了幾分。

若不是顧及着眼下她腳上有傷,若是走不快遇上許鳴潮的人,兼着如今天色漆黑,她才不會叫人用這種姿勢抱着。

“咳咳,洛,洛五,先生那裏,若是……咳,若是沒有收獲,你便去尋今日那……乞丐,他一定知道……”

“行了。”

沈書攬着楊沫的手又緊了幾分,面無表情地打斷了楊沫的叮囑,“洛五心裏有分寸,再不濟你總歸要相信你家先生。”

“洛五,我先帶阿沫走,你等許鳴潮的人走了再同洛二會和。”

說完,他也不管身後那個欲言又止的洛五,抱着楊沫隐入了巷道的黑暗之中。

沈書一路七拐八拐,似是在避着許鳴潮的人,不知是擦過了什麽,楊沫的腳踝處傳來一陣鑽心的痛感,叫她痛的悶哼了一聲。

沈書頓時慌張了起來,将楊沫的身子又往自己這處攏了一攏。

楊沫只覺得原先被火炙烤的那種燥熱感又在身子裏頭蹿了起來,叫她推了推沈書的肩膀,甕聲甕氣地道:“太緊了。”

沈書的氣息打在她的手上,“……你再忍忍,很快就到了。”

可楊沫甚至不知道他要把她帶到哪裏去。

夜色太深,屬于元來客棧的火光逐漸遠去,渠陽府西的深巷中格外安靜,不論今夜發生了什麽,這裏的人第二日依舊要早起給地主家幹活。

沈書停在了胡同深處的一處小院的門口。

“咄,咄,咄。”

這般安靜的夜裏,即便是再輕微的敲門聲也格外明顯。

“誰呀?”

屬于少女的聲音從院裏傳出,雜亂的腳步聲匆忙從內院靠了過來。

楊沫示意沈書先把她放下來,先前也是擔憂自個兒的腿影響到他們,讓許鳴潮的人發現反倒壞事,但如今他們都跑這麽遠了,許鳴潮的人總不至于在元來客棧的事情還未平息之前就查到這裏來。

沒想到她反倒被這人抱得更緊了,楊沫有意想跳下地去,卻聽到頭上的沈書說:“你若是不想被我綁在身上,便先安分些。”

直到院子的大門被人打開,裏頭那個少女在看見沈書的那一刻,眼睛裏像是突然出現了如同星星一般明亮的光芒。

“沈大哥。”

“小花,許鳴潮的人在找我們,你爺爺可在家?”

沈書沒有猶豫,直接說明了來意。

恰好此時,小院裏那處主屋的木門被人從裏頭打開,微末的燭光從縫隙之中漏出一小片,随後在地上灑滿了一整片的清亮。

開門的老人兩鬓斑白,但雙眼有神,很是精神矍铄的樣子。

“恩公!”

看見門外站着的沈書,老人雙眼放光,幾步就跨了過來,随後看見了這會兒正在沈書懷裏覺得自個兒大概沒臉見人了的楊沫。

而此時,那個被喚作小花的姑娘已經用她那雙大眼睛瞪了她許久。

“恩公請進。”

老人開口将沈書請進了屋,而趁着這會兒有別人在,楊沫将自己從沈書懷裏挖了出來,跳到了地上,落地的時候,腳踝處傳來一陣疼痛,不過好在還能忍忍。

她的手腕被人拉住,同沈書一道進了院子的主屋,屋子不大,但勝在頗為整潔,衣櫃的上頭還放着一個土色的瓦罐,上頭插着兩朵頗為嬌俏的野花。

看起來倒像是那個小姑娘的傑作。

在楊沫悄麽打量這處屋子的同時,伴随着小姑娘的視線,她聽見了老人的問話,“不知這位姑娘是……?”

随後,在楊沫沒來得及開口阻止的情況下,沈書笑着拉過她的手說道:“這是我未婚妻。”

楊沫:“……?!”

她讪笑了一聲,将自個兒的手從沈書手裏抽回來,“老伯,他說笑的,我同他只是同行的關系罷了。”

*

楊沫摸了摸腳踝上的傷,這樣的傷,如果蔣先生在的話,那雙手一上一下她就能下地走路了,而不是在這裏躺着兩天無所事事的養傷。

如果不是擔心把那個許鳴潮逼急了,跟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動手,就如同那天晚上的大火一般,她一定會想辦法出去打聽清楚如今的渠陽府上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而不是坐在這裏跟一個小姑娘面面相觑。

“你真的不是沈大哥的未婚妻嗎?”

小姑娘的眼睛大大的,裏頭似乎還含着委屈和不可訴說的暧昧心意。

“……我不是。”

這是楊沫這兩日第三回同這個小姑娘說這件事了,“如今渠陽府裏是個什麽情況,許鳴潮應當已經知道沈書同我們的關系,東方先生那裏的事情可曾暴露。”

小姑娘撅了撅嘴:“沈大哥不叫我告訴你。”

這也是這個小姑娘第三回拒絕她了。

“小花,你先出去吧,我來同她說。”

沈書推開了木門,手裏還端着一個木托盤,上頭放着一個瓷白的藥瓶,以及一條幹淨的布帶,還有一小罐的涼水,青年眉目疏闊,一雙上揚的桃花眼往這處看過來,逆着光站在門口,即便是面無表情的樣子也将坐在楊沫跟前的姑娘迷得有些發愣。

“小花?”

“沈……沈大哥!”

小花回過神來,一張臉頓時紅透,看了看坐在榻上的楊沫,又看了看堅定地看着她的沈大哥,頓時站了起來,從她沈大哥身邊跑了出去。

楊沫仔細打量着這人,起初她并不願意沈書跟在她旁邊,因着她不願去回想過去的那些情誼,如今對她最重要的是眼下她能做些什麽。

可如今,就連她自己都分辨不清為什麽沒有拒絕沈書這般死皮賴臉的跟在自己身邊。

直到沈書低下頭托起她那只受傷的腳踝,她才按住了沈書的手,開口道:“我的傷并沒有那麽嚴重,已經過去兩日,許鳴潮就算是再遲鈍也該反應過來我和你并未在那場大火中出事。”

沈書握住她腳踝的手一頓,随後輕巧地拿開楊沫的手,又掀開覆在白布之上的那層棉襪,被裹得嚴實的布條被他一層層卷開,露出底下高高腫起,紅成一塊的骨頭,上頭草藥的痕跡已經幹涸,沾在腳踝上看着倒有些可怖。

沈書用自己的帕子沾了一些涼水,一點點仔細地将那些沾在腳踝上的草藥擦拭幹淨,随後用他那只骨節分明的大手握住腳踝,拇指按壓在腫脹的地方,隔着帕子輕輕地揉捏。

沈書的手法并不算重,按在腳踝處隐隐有一股鈍感傳來。

随手從旁邊的木托盤上将那只白瓷瓶拿了過來,沾了涼水的手将瓷瓶中的藥膏搽到她的腳上,反叫她涼的隐隐打了個哆嗦,有一種麻意從腳踝處鑽到了心口,叫她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垂下了眼眸,不敢再看這個人給自己細心上藥的樣子。

直到打完最後一個結,沈書才開口說道:“這幾日外頭都是許鳴潮的人,他并未找到我二人的屍身,自然不會放心,一個四品的京官無故死在他的地盤,這件事不管他怎麽推脫都是推脫不掉的。”

“你先生那裏……”沈書擡眸,對上楊沫的眼睛,眉心微微攏起,似乎是在猶豫什麽的樣子,“東方泾那邊并不算順利,趙老伯那處幾乎沒有什麽線索,你說的那個乞丐并不配合,幾日前的那場火雖然打消了他的疑慮,但是……除了你,其他的人他并不相信。”

楊沫也明白了沈書的意思,那個乞丐,恐怕要她親自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