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章

第 62 章

楊沫同洛五一道往元來客棧走去。

洛五跟在她的身後,直到快出胡同口的時候才開口道:“那人知道線索的話,我可以叫老二他們去問。”

楊沫抿了抿唇,“我們先等先生的消息。”

拐過轉角便是元來客棧,而本應該守在客棧裏的那些官衙的人,如今卻都不見了蹤影,就連沈書都不知去向。

她走進大堂,目光在大堂掃了一圈,神色微沉,總有一種不安感從心頭湧上來。

就連一旁的洛五都皺起了眉頭,輕聲說道:“他們的人走了。”

就連洛五都這麽說,恐怕眼下客棧裏一個官衙的人都沒有,能叫許鳴潮将所有的人都調走,楊沫懷疑這位許大人恐怕還是忍不住要對沈書動手了。

在推門進屋之前,楊沫掃了一眼二樓最深處的那間房,垂眸向身後那個人問道:“你家大人身邊還有鴻胪寺的人跟着嗎?”

“姑娘放心吧,老二他們都跟在大人身邊,”洛五的聲音從身側傳來,“姑娘且在房中等着,我會在外頭守着,若是渠陽府官衙的人來了,我會連敲五聲通知姑娘。”

回到房中,楊沫總覺得有些難以安心。

楊沫将房中位于街口方向的窗子打開,眼下天光已經逐漸暗沉下來,刺骨的寒風吹的窗棂啪啪作響,從這裏能夠看到院子後頭的那處深暗的街口,那裏已經很久無人路過了。

她緊緊地抓着窗子的木框,早知道她就叫洛五同她一起去城外找趙老伯了,如今等在這裏反倒心頭不安,叫人越等越急。

再思及元來客棧中的異樣,只怕沈書那處也不見得好到哪裏去。

“啪”的一聲,樓下傳來什麽東西打破的聲音。

楊沫回過神來往客棧的院中望去,就看見客棧的那個掌櫃正拎着一個小夥計的耳朵教訓他:“教了你多少回了,你還打碎我的盤兒,你要是再打碎一個,別怪掌櫃的我心狠趕你走。”

小夥計的後腦勺被狠狠拍了一下,随後被唠唠叨叨的掌櫃趕去了後院的柴房裏拿掃帚。

而那個掌櫃則蹲在了地上,遺憾地看着自己這個月不知道第幾個犧牲了的瓷盤。

底下那個瓷盤上似乎隐隐有些紋路,只是院中那顆粗壯的銀杏樹遮擋了她的視線,以及越發暗沉的天光,叫楊沫有些分辨不清。

只能聽見掌櫃的輕輕嘟囔的聲音,似乎是在怨怪自己怎麽就爛好心收了那樣一個笨手笨腳的夥計。

心頭的不安快要溢出喉嚨,啪的一聲,楊沫将眼前的窗棂關上,将那個掌櫃的唠叨同院中的寒風一道關在了窗外。

楊沫本想再去問問洛五,東方先生是什麽時候從渠陽府出發的,若是步行前往,從這裏到趙老伯處起碼要半個時辰的時間。

只是她才起這個心思,就聽見門外傳來極輕的五聲,随後她聽見洛五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姑娘,外頭似是來了官衙的人,行事頗為古怪,我先去瞧瞧,你且先在房內等着,莫要出門。”

等了一段時間,就在楊沫以為洛五已經離開的時候,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大人記挂着你,叫我給你帶一句,莫要擔心,如今大人在渠陽府,許鳴潮他們不敢明目張膽地做那些事。”

随後,洛五似乎是真的離開了。

楊沫低下頭,沒想到沈書會叫洛五給她帶話,只是,即便他這麽說,也不能叫她完全安心。

楊沫坐到了窗邊的塌前,閉起了眼睛,背起前些年先生教她的那一些好叫自己冷靜下來。

“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

“言寡尤,行寡悔……”①

*

沈書特意叫小八方跑了一趟城鎮的南邊,動靜鬧得大一些,好叫許鳴潮的那些人将注意力放在他這處。

城南其中有一戶人家,深受許鳴潮和渠陽府那些奸商的迫害,對于官府的人厭惡已久,沈書特意往那家人的方向過去,卻在巷口的地方碰上了許鳴潮的人。

這人是初來渠陽府時,許鳴潮留在元來客棧的,似乎是叫……齊安,自從前日起,這人就回官衙了,只叫他底下的人繼續跟着。

只是如今不知為何又出現在他面前。

“沈大人,前面都是些腌臜地方,實在不值當叫沈大人落腳,我家大人在府中擺了一桌好菜,如今就等着沈大人前去呢。”

沈書看着面前這個狀似低眉順眼的官吏,又望了一眼面前的深巷,“我在此處尋人,不知齊大人因何原因阻攔我。”

面前的官吏不發一言,可始終堅定地站在沈書面前。

沈書冷笑了一聲,“告訴你家大人,叫他不必白費功夫,我沒那閑心管他的閑賬。”

沈書說完,就一把拉開齊安走進了巷子的深處,不過片刻的功夫,他還未從巷口走到巷尾,齊安不知道什麽時候叫來的差役具已圍到了沈書的前後,大有他不跟着走他們就要強行請人的架勢。

沈書打眼一掃,來的還挺全,那日在元來客棧的那些個差役幾乎都在這兒了,要不是他原本就是打的這個主意,沈書非得給許鳴潮打個脅迫朝廷命官的名頭。

“沈大人莫要為難我們這些下官了,如今許大人正在府上等着您呢。”

齊安從差役的後邊走了出來。

“既然齊大人這般相邀,看來我今日非得同齊大人走這一遭了?”

被這些個差役簇擁着,沈書的面上滿是冷意,跟着齊安一道往渠陽府最繁華的那個地方走去。

“沈大人的那位侍從,已然由我的下屬去請了,沈大人不必擔憂。”

齊安跟在沈書身側,那般恭順的樣子絲毫看不出這樣一個人竟然是許鳴潮的幫兇。

當沈書來到永延街的許宅時,還能聽到裏頭傳來的靡靡之音,許鳴潮他們也不知裘馬聲色過了幾時,沈書打量着這座堪稱奢華的府邸,比之京城那些富商的宅邸也不遑多讓。

而就是這樣的人,如今已做了渠陽府知州近二十載。

“沈大人,沈大人來了。”

門房慌張的同沈書行了一禮,身後守在門口的小厮腳還未完全邁進門裏,就往院內喊了出來。

裏頭的歌舞之聲驟然停歇,許鳴潮帶着渠陽府的那一幫子官員走到了門口。

“沈大人,”許鳴潮帶着那些人同沈書行了一個禮,“沈大人今日能莅臨我許宅,簡直叫我這破地方蓬荜生輝啊……”

“許大人管這樣的地方叫破地方,”沈書面上帶着嘲諷之意,“看來我在京中那三兩地也就是個茅草屋了。”

許鳴潮沒想到沈書是一點面子也沒給他,讪笑了一聲,往他身後打量了幾眼,看見齊安帶着那幫子差役跟在沈書身後,大概也猜到了是個什麽情況。

“沈大人說笑了,這邊請。”

許鳴潮引着沈書走進了許宅,裏頭是一個八字照壁,上頭雕刻着精美細致的圖案,在府內的燈光輝映之下,沈書隐約能看出大約是個猴子摘桃的圖。

繞過外儀門,走進抄手游廊,那些原本正在正廳前院載歌載舞的女子,這會兒正茫然地跪在院中,整個前院燈火通明,照的那些幾乎衣不蔽體的女子看上去更是靡麗。

沈書的臉色一下子便沉了下來,直到許鳴潮沒安好心,但也沒想到他這般害他,今日他要是真的坐在這裏看這群女子豔舞,來日被阿沫知道了,他連半分的機會都沒有了。

“許大人,你這是什麽意思?”

目光避開了院中那些女子,從進來之後就沒什麽好臉色的沈書,這會兒看起來更是疾言厲色。

“沈大人,這些都是……”

“阿爹,這就是你口中那個少年英姿的少卿大人?”

許鳴潮的話還未說完,一個看上去頗為明麗的女子撲到了許鳴潮身邊,一雙玉白的小手緊緊拉着許鳴潮的胳膊,身子卻探出來看着另一邊的沈書,雙眼亮晶晶的,裏頭藏滿歡喜之意。

“是,是,沈大人,這是小女,名為許沁,平日裏被我同她阿娘慣壞了,才叫她在外人面前都這般無禮。”

“阿爹!”

許沁跺了跺腳,面上卻露出了更多的歡喜,她幾步跑到了沈書身側,仰頭看着這個高大的青年,“你叫沈書?你長得真好看,比我們城裏最好看的男子都要愛好看。”

她伸出她的小手就要去拉沈書的,“沈書,你看我們府上,還有庫裏,有許多绫羅綢緞還有很多值錢的東西,我阿娘說了,以後我若是嫁出去了,我們府上的東西都是要陪嫁過去的,我嫁給你好不好。”

“若若,你胡吣些什麽,沈大人,小女說笑呢,我們這不過五品的官階,吃天子俸祿,哪來的那些銀錢。”

許鳴潮這話說完,卻遭了自家女兒一記白眼。

“沈書,我好喜歡你,你娶我吧。”

許沁的手還沒碰上沈書,就見沈書猛地後退了一步,就連快要碰上許沁的衣袖也被他拉了回來,仿佛在躲避什麽洪水猛獸。

“許姑娘擡愛,在下已有未婚妻。”

“什麽未婚妻。”許沁小聲嘟哝了一聲,“沒關系,我可以叫她做小,自古男子哪個沒有三妻四妾的,只要我是你的正妻就好了。”

沈書冷笑一聲,嘲諷的視線瞥了一樣身旁尴尬的許鳴潮,“沈姑娘,別說在下已有未婚妻,即便是沒有,在下也不會娶一個……如你這般的婦人。”

沈書這話說的極重,別說是話中的女子本人,就連許鳴潮的面色也是青白相接。

許沁被沈書說的一愣,眼中迅速聚起了淚水,沒一會兒,淚水就如同斷線的珠子一般從她臉上劃了下來。

“阿爹……”

她委屈地看向她的阿爹,殊不知她的阿爹這會兒也是異常惱怒,卻又不好當場發出這怒火,只好沉下一張臉同沈書說道:“沈大人,我雖低你一級,可也是這渠陽府的知州,你今日如此待我女兒,叫我這女兒往後如何在這渠陽府內生活下去。”

“許大人,你不願我這般說你女兒,那便管好你的愛女,莫要叫她在我跟前出現。”

院中的衆人沒想到這位陌生的高官,一來到許宅就掀翻了許宅最大的那個炸彈,如今整個院中噤若寒蟬,唯有許沁一刻不停的哭聲以及她的身旁,這位老父親惱羞成怒的呼吸聲。

“沈大人,我敬你少年英傑,這才好酒好茶,傾城以待,可沒想到你這般不給我這個渠陽知州面子,你今日一定要給我同我的女兒一個交代!”

許鳴潮此言一出,他身後的那些差役頓時圍到了沈書的周圍,只是礙于沈書京官的品級,尚不敢對他拔刀。

沈書冷着一張臉,還未說話,就聽見堂中的一些客人突然驚呼出聲,一手遙遙指着許宅以南的位置,那裏火光沖天,将那處的天空映的通紅一片,滾滾的濃煙從渠陽府中心的地方升起。

沈書的面色一下便蒼白了起來,他推開身側的許鳴潮,一腳踹開攔在他身後的那個差役,他這一下一點沒留手,被踹翻的差役一下子撞到了游廊旁的柱子上,面色慘白似是站不起來的樣子。

“滾開。”

沈書從未像今日這樣害怕過,他一路從許宅的正廳打了出去,從許宅的門口拽過一匹馬就往元來客棧的方向跑去。

那裏,不出意外,今日只有阿沫和洛五等在那裏,沒有旁人,阿沫若是葬身火海,将他丢下,他要如何才能熬過往後那些沒有盼頭的日子。

越靠近那片沖天的火光,沈書的面色越發驚懼,拽着馬繩的雙手越發顫抖,可如今,他甚至不知道如何才能控制住自己。

第 61 章 章

第 61 章

之後幾日,楊沫和東方泾在明面上假裝來渠陽府尋親的人,由洛五在暗中尋一尋有哪些人是糟了許鳴潮和那些奸商毒手的。

那些人如今大多不是住在城中較為困頓的地方,便是住在城外的破草屋裏。

他們尋過去的時候,大部分人寧願三緘其口也不願禍從口出,再招致許鳴潮那些人的報複。

五日下來,他們幾乎毫無所獲。

楊沫坐在渠陽府唯一一個集市最角落的馄饨攤上,有一口沒一口地舀着馄饨吃。

這幾日渠陽府比較窮的地方他們幾乎跑遍了,富庶的地方便都是和許鳴潮一夥兒的,唯有這集市,如今他們還沒問過。

只是集市上的人大部分也都是那些商戶手底下的夥計和掌櫃,他們或許知道的多,但也絕不會告訴他們,且此處到處是他們的人,若是真問起來,也極容易引人注意。

楊沫望了一眼集市,除了眼下她所在的這處馄饨攤,集市裏頭的攤位并不多,大部分都是些商戶,往來的人也多是些看上去頗為殷實的人家。

即便是放在她以前走過的城鎮裏,渠陽府的集市也是相對冷清的。

她眯了眯眼睛,街角的胡同裏頭睡着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就連腳底下的鞋子都已經爛的露出了好幾個腳趾。

她招了招手,喊過了夥計,将自己身上的十個銅板給了小夥計,指了指那個乞丐:“我瞧他有些可憐,你叫你們老板再做一碗馄饨,送給那人。”

小夥計的臉上露出了嫌惡的神色。

“客人你管他做啥,那個乞丐就是個瘋子,就連知府大人都拿他沒辦法,咱們這兒的裏長趕過他好幾回了,沒幾日他就又回來了,我說客人,你有這錢,不如買些別的吃吃,何必浪費呢。”

小夥計攏着那十個銅板,一副不情願的樣子。

“那我去同老板說一聲。”

“我去我去。”

小夥計眼裏劃過一絲失望,跑去馄饨攤裏頭,沒過多久,他從裏頭捧出了一碗馄饨,往那個街角跑過去。

他将那只碗往距離乞丐有一段距離的地上一放,就捂着鼻子退了好幾步。

“喂,臭要飯的,”小夥計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戳了戳那個睡着的乞丐,“我們客人好心,分你一碗馄饨,你趕緊吃了,我還得把碗送回去呢。”

那個乞丐睜眼的時候,正好瞧見小夥計拿樹枝指了指她的方向,随後楊沫就見到那個乞丐一下子捧起了地上那只碗,咧着一口泛黃的牙齒,甚至還有口水從裏頭漏了下來,以極快的速度往她這處沖了過來,坐在了她的對面,随後捧着那碗馄饨就開始喝,一副瘋癫的樣子,叫送馄饨的小夥計呆愣在了原地。

一直到那個乞丐在她面前坐定,楊沫才明白為什麽小夥計要捂着鼻子了,這個乞丐身上傳來一股惡臭,仔細聞甚至能叫她把昨夜吃的一起吐出來,楊沫懷疑這個乞丐平日裏是不是将屎尿都一道沾在身上才會有這般令人惡心的味道。

她閉起呼吸,不動聲色地将圓凳往後頭挪了幾步。

至于楊沫為什麽沒有直接離開,她仔細打量了一番那個乞丐的行為,她懷疑這個乞丐八成是裝瘋的,在看到小夥計将樹枝指向她之後,能夠毫不猶豫地捧起碗沖到她這裏,即便是碗中的湯水在半道灑在了他的手上都沒有放開。

若真是個瘋子,湯水那般的溫度,即便是出于生理反應,也會叫人一下子将碗丢掉。

這會兒馄饨攤的老板反應過來了。

“你,你這個瘋子,你別坐我這兒,我客人都叫你熏走了!”

老板用一塊看上去不甚幹淨的布捂住了鼻子,用另一塊布揮到乞丐的面前,試圖将他趕走,反倒将乞丐身上的味道都扇了出來。

楊沫胸口一陣反胃,立刻站了起來,離開了馄饨攤,她往後瞥了一眼,果然看見那個乞丐放下了那只碗,往着她這處看了過來。

楊沫一路拐出了集市,往渠陽府的西邊走去,那裏有一處荒廢的土地廟,這個地方,她先前和東方先生一道來過,土地廟裏住着些同乞丐也差不了多少的佃農。

此地離城門口近,她先前問過,像一些原本住在山腳處的農民,自從失去了田地,被分到渠陽府附近的佃農幾乎都住在了這裏。

而住在土地廟周邊的人也幾乎都是窮苦困頓之人,尋常時候連填飽肚子都困難,更不會管別人說些什麽。

楊沫坐在土地廟前的土階上,不出片刻,果然看見那個乞丐在轉角的地方出現,他臉上挂着傻笑,在看見她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沖了過來,一雙髒污的手拽住了她的手,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撲面而來。

“好吃,好吃!”

楊沫朝轉角的地方看去,果然看見半片衣角。

楊沫沉吟片刻,立刻裝作惱羞成怒的樣子,“你這乞丐,我好心給你送吃的,你竟偷摸跟着我,別碰我!”

楊沫一把甩開乞丐的手,甩開之前,她按了按乞丐的手腕,但很難說這沒有她的本意,實在是這個乞丐身上的味道太過沖鼻。

“滾開。”

“我警告你,我還得在這裏找我表哥,你不要跟過來了!”

楊沫瞥了眼轉角的地方,衣角确實不見了,但不能保證那人走了。

她邁步走進了土地廟裏,當着乞丐和不知道是不是還跟着她的那人的面,将土地廟那兩扇殘破的木門合了起來。

土地廟偏後院的地方有一處側門,側門的位置極偏,但像乞丐和農戶這樣經常在這種地方出入的人是很清楚的。

楊沫此刻便等在了側門的門邊,大約過了一刻鐘的功夫,就在楊沫以為那個乞丐也許沒理解她的意思時,側門被人從外頭推開。

一個衣衫褴褛的乞丐從外頭走了出來。

他的眼神平和,一點也不像是方才那個一臉傻笑,還行為無狀的乞丐。

“你們不是渠陽府的人,你們是誰?”

乞丐的聲音很冷靜,他問的,自然是同楊沫一道入渠陽府的東方先生和洛五,這幾日,渠陽府來了生人的事情幾乎人盡皆知,畢竟楊沫假裝尋人的事情一點也沒瞞着那些人。

“還有那個住在元來客棧的,許鳴潮很重視他,他是官府的人?你們是一起的?”

“你為什麽裝瘋?”

楊沫退了幾步,坐到了旁邊一顆槐樹邊上的石頭上,對面的乞丐神色警惕,未發一語,她嘆了一口氣,“我們并非是你們的敵人,許鳴潮的事我們知道一些,從許鳴潮對我們的态度來看,你就能看出我們和他并非是一夥兒的。”

她說完這句,就瞧見面前人的臉上松動了片刻,只是似乎并未完全相信她。

“你們是來查許鳴潮的?”

乞丐笑了一聲,嘲諷的意味越發明顯,“你們這些官府的人可真是沒用,查了這麽多回,還不是拿許鳴潮一點辦法都沒有。”

“你們還是趁早回去吧,這個地方不是你們這種嬌生慣養的人能呆的。”

說完這句,乞丐就要往土地廟裏走。

“你也被搶走了土地吧。”

楊沫看着乞丐的背影,她倒也不是無的放矢,只是這個地方的人大部分都是被搶走土地的那些農戶。

“我們時間不多了,找人的借口,在許鳴潮那裏糊弄不了幾天,你如果知道什麽線索,告訴我們,是如今扳倒許鳴潮最快的辦法。”

楊沫上前一步,她和先生在渠陽府走了這幾日,只有眼前的這個乞丐,似乎是渠陽府這個地方唯一的突破口,若今日不能成功叫他說出什麽,之後再找線索,只會更麻煩。

乞丐回過頭來,只是還沒等他說出什麽,土地廟的側門就被輕輕地拉了拉,兩個人的視線同時落到了門上。

楊沫的心中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土地廟側門外的位置是偏,但不代表沒人知道,方才她和這乞丐在側門的裏面沒有絲毫顧忌地談話,只怕眼下都被人聽去了。

土地廟的側門一下子就被人推了開來,走進門裏的卻是洛五那個老實人。

“姑娘?”

他從側門探進了頭,卻發現楊沫無言地望着他。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姑娘,”老實人洛五笑了一下,“方才我在城門口看見了一些稻米的殼,應當,是你們先前去找的那家趙老伯來的消息,眼下東方先生已經尋過去了,且叫我過來知會你一聲。”

“如今大人那裏特意将動靜鬧大了些,如今許鳴潮的人幾乎都去了大人那處。”

“剩下那些人跟不上東方先生,我們回去等消息便成。”

楊沫忽然意識到,雖然沈書因為被許鳴潮的人盯着,無法同鴻胪寺的暗樁聯系,但不代表洛五不行。

“趙老伯?”

一旁的乞丐忽然出聲,就連呼吸都快了幾分,看着他們二人的視線頗為憤怒,“你們說的,是南城門外二十裏處的那個小村子?”

“你們為什麽還要将趙叔一家人牽扯進來!”

他上前一步,“你們這些喪盡天良的人,害了我們一家還不夠,為什麽還要去害趙叔家的人!”

楊沫目光微凝。

“你是……趙老伯說的,被許鳴潮抓走的那家人?”

第 59 章 章

第 59 章

接下來,楊沫同東方泾從老翁的口中得知了一段塵封多年的往事,那件事情過去有八年之久,如今說起,依舊讓老翁泣不成聲。

十九年前,是現任渠陽府知州上任的那一年,本應該三年一換的知州,因為渠陽府的貧瘠和偏遠,叫這位知州在這個位置上,做了足足快有二十年。

從那之後,原本屬于渠陽府各家農戶手上一部分的地,因為各種原因,到了渠陽府本地的商戶手上,而那些原本還能自給自足的農民,如今也大部分都成了這些人和官府的佃戶。

據趙家老翁所說,到了如今,渠陽府可能已經有一半的地都歸了他們去了。

八年前的秋天,趙家人的田地收了很多好糧,那年,正好他們家兒媳有了身子,趙家的兩口子一尋思,準備把今年收的糧拿出去賣了,他們吃往年的餘糧也綽綽有餘。

趙家兩口子将地裏都收完之後,就用自家的牛車,運了整整六大筐子糧進了渠陽府,他們家一向同城裏的一家米行有點子小買賣,那天就由趙家的老翁送他家婆娘到了渠陽府的集市上,留下兩筐子米糧用來散賣,另外四筐便賣給和他們相熟的那家米糧。

那個米行的老板還同趙老漢打趣,說得虧他來得早啊,今年許多家的糧都豐收了,若是遲來一陣,他們米行收糧的價格恐怕要跌上不少。

他那四筐子糧賣出了三兩六錢的價格,加上今日他家老婆子在集市上散賣的那些,若是運道好,今日就能進賬六兩銀子,足夠他們今年過冬了。

就在他樂津津地揣着那幾兩銀子,趕着牛車往集市裏去,剛到集市,就發現集市裏頭鬧成一團,被圍在中間的,似乎就是他家老婆子的位置。

他擠進去的時候,就看見一個穿着華貴的青年,帶着幾個壯漢,圍着他家老婆子不知道在說些什麽,那兩筐子米糧有一筐也被人踹翻在了地上,飽滿的稻米被灑的滿地都是,甚至有人正在滿地撿稻米,卻無一人對被圍在中間孤苦伶仃的那個老婆子施以援手。

趙老漢連忙跑過去将自家老婆子扶起來,頗為惱怒地看着那幾個前來找茬的青年:“你們幹啥子欺負我們家老婆子,你就算是有錢人家的小哥也不能這麽過孽哦……”

“喂,老頭兒,”被圍在中間的青年眉毛一挑,頗為輕佻的樣子,“可不是我們找她麻煩,明明就是她找我們的麻煩。”

“哪個可能?”趙老漢将自家婆娘護到了身後,卻聽見自家婆娘在身後小聲地同他說:“別管我,快走。”

還沒等趙老漢反應過來,青年伸出了一只腳,錦緞面上繡着金鯉浪紋的淺色鞋面上,一塊髒污的腳印極為明顯。

“這可是老子叫人從京城帶來的好皮面,光這做工費就花了不少錢,今天叫你家婆娘一腳給我毀了,你們得給我照價賠償,我也不多問你們要,五百兩銀子,拿出來我就放你們走。”

趙老漢聽到這個天價的數字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個青年,手指顫顫巍巍地指着他,“就是金子做的鞋子都不要那個錢,俺不相信俺家婆娘會做這種事情,就算是,她肯定也不是故意的。”

“你要是不信咱們就去見官,今天這大夥兒都看着呢,小爺才是這個受害人,你這個賠償要是拿不出,就等着一家子去吃牢飯吧!哦呦,我聽說你家媳婦兒還懷孕了,不知道牢裏生出來的小子是不是也是個一輩子吃牢飯的。”

“哈哈哈哈哈。”

他身邊那些漢子聞言都毫不留情地笑出聲來。

趙老漢身後的婆子小心地拉住趙老漢的袖子,顫抖着聲音小聲說道:“咱們不能去見官,咱媳婦兒……”

“見官就見官!”

只是趙老漢不甘心,誰家好人的鞋子要那麽貴啊,就是用金子打個實心的鞋子,都不要五百兩。

後面的事情自然也很明顯了,雖然見了官,但官府并不站在趙家人這邊,反倒順着那個青年要趙老漢賠錢。

趙老漢賠不出錢,被汪家人帶着官府的差兵搶走了家裏那些良田的地契,就連他們一家人,都被汪家人帶走做了他家的佃農。

後來,因為自己的原因而叫家裏頭倒了這般大黴,趙家老媪沒多久就郁郁而終,惹不起汪家人,手上的良田也沒了,膝下還有個剛出生的孫女要養,趙老漢只能咬咬牙,硬撐着給汪家人當佃農。

若非如此,他就是拼着這條命不要,也得上京城去告個狀去。

*

楊沫聽完,同東方先生一道陷入了沉默。

那個汪家的人明顯就是沖着趙家人的田來的,他們知道趙家今日進城,還知道他們家中還有個待産的婦人。

恐怕就連那個所謂的腳印,都不知道有多少的水分。

而渠陽府官衙的人,自然是和汪家一夥兒的,而那所謂的收糧稅,恐怕也是那些奸商将賦稅重新壓到了佃農的頭上。

“阿伯,那些地契,一張都沒了嗎?”

“哎,沒了,都叫人搶走了……”

楊沫垂眸,有些焦慮,趙家的事情早已過去許久,說不定府衙那邊連卷宗都不會存,根本就找不到什麽切實的證據。

而那些所謂的侵占田地的名頭,都叫渠陽府的商戶擔下了,即便他們去信回京讓人下來查,渠陽府的官差照樣能夠以這個說辭避過災禍。

“老漢能說的就這些了,你們趕緊走哦,至于那個窯場,也別去咧,你們口中的那個苦命的娃,哎,麽法子,認命吧……”

老翁将鑿好口子的凳子腿重新塞回了硬榻的裏側,缺了一腳的凳子也被塞進了桌子底下,老翁拂去桌上的木屑,就往後院的方向走去。

“阿伯,”楊沫看着老翁的背影,“您若是有什麽線索,可以在渠陽府的城門腳下丢幾個稻米殼,我看見了自然會去尋您。”

老翁連步子都沒有停,掀開了簾子就走進了後院,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清楊沫的話。

楊沫同先生兩個人走出趙家院子的時候,頭頂的天空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院門外枯黃的柳枝上頭,站着兩只漆黑的寒鴉,黑洞洞的小眼睛緊盯着二人,寒風傾襲,将柳枝擾地浮動些許,傳來振翅之聲,片刻之後,此地就安靜的再無一絲聲音。

寒煙暮色,不過蒼涼而已。

楊沫這才明白時人對渠陽府周邊鎮縣那些荒涼的解釋。

“走吧。”

楊沫聽見身旁先生的低嘆聲,也知道這裏的事情要進展下去,恐怕真的有些難,她準備在哥譚鎮談合作的事情,也許真的要涼。

楊沫萎靡地跟着東方先生往渠陽府的方向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她才看見渠陽府那處星星點點的火光,只是在這麽冷的天氣裏,那點零星的火光也有點寡淡。

兩人走到渠陽府時,城外的兵丁只有孤零零一個人,穿着那一套制式的布甲,靠在冰冷的矮牆外頭不停地跺着腳。

走進矮牆裏頭,一個聲音叫住了楊沫。

“是楊姑娘和東方先生?”

楊沫回頭的時候,看見一個看上去頗為壯碩的漢子,臉上還挂着一看就很老實的笑容,看見她看過去的時候還沖她嘿了兩聲。

可楊沫确定,這人自己并不認識。

“姑娘好,我叫洛五,你叫我小五就成。”

洛五堅定地站在了楊沫和東方泾的中間,“我帶你們先去元來客棧住下再說。”

楊沫疑惑地望了一眼先生,卻看見東方先生瞥了這人一眼,但并沒有阻止他。

楊沫只能滿頭疑惑地跟着洛五和東方先生往城中的方向走去,好在渠陽府的客棧坐落在渠陽府偏中心的位置,旁邊還有一家名叫來福園的酒樓。

在酒樓的門口,她看見了一堆穿着衙役衣服的人。

走進元來客棧,楊沫就看見兩個眼熟的人,沈書正坐在客棧中間的那張桌子邊,而小八方則一臉扭曲地站在旁邊,看見他們幾個進來當即低下了頭。

而桌子邊上還站着幾個穿着官府的人,其中一個一襲綠色官袍,滿臉堆着笑意的人,這會兒也站在沈書身邊沖着他卑躬屈膝。

“沈大人,您怎麽,來了都不告訴我們,這……您來了,我們總得做個表率,我已叫人去隔壁定了一桌好菜,沈大人不如移步,咱們且聚上一聚?

且叫您住這客棧真是委屈您了,我的知州府邸如今還空着不少房間呢,大人不如去我府上住,我那兒的廚娘可也比這客棧裏頭的好多了。”

這位知州顯然很會說話,沈書尚還一句未說,他已經跟個啄木鳥似得,把所有的話頭都說滿了。

楊沫往那頭看了一眼就撇開了視線,看向櫃臺邊上努力縮着身子試圖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掌櫃。

“掌櫃的,給我們三間房……不用太好的。”

那掌櫃的瞥了一眼大堂,哆哆嗦嗦地提起筆,在冊子上勾了幾筆,“二,二樓最外頭,連着三間。”

楊沫丢下銀子就準備往二樓走,卻聽見那位唠叨的知州又開了口。

“真是稀罕,我們渠陽府今日也算熱鬧,沈大人,這幾位是同您一道兒的嗎?”

楊沫感覺背上似是有一道刺目的視線,随着他們往二樓而去,随後她聽見沈書熟悉的聲音,帶着極為冷漠的音色,“你說誰?”

“……那三個?不認識。”

第 58 章 章

第 58 章

回到了邸舍之中,楊沫将櫻桃煎丢到了不知什麽時候又跟在他們身後的八方懷裏,她早就發現了,從沈書拉着她開始,這個小子就不知道跑去了哪裏。

眼下又不知道是從哪裏跑回來的,還一臉渴望地看着她手中的紙包,被沈書掃了一眼之後又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說了一句:“我沒饞嘴。”

好在楊沫也已經過了跟小孩兒争零嘴的年紀了。

“八方,今夜好好休息,我們明日啓程去渠陽府。”

“啊?”

八方往嘴裏丢櫻桃煎的動作停了下來。

正巧,這會兒東方先生也從外頭回來了,聽見了楊沫的話,視線微擡,掃過了沈書,“怎麽突然想起要去渠陽府,那可不算是一個好地方。”

楊沫苦着臉拉過了東方先生,将方才在窯場聽到的那些事情告訴了先生,雖說她心中約莫算是有了想法,但她總覺得東方先生說不準能有更好的辦法。

“先生,我雖心中有所成算,但是難免還是要費些時間。先生可有更好的辦法?”

“你且按照你的想法去做便是,即便是出了什麽岔子,”東方泾擡眸,雖然不明顯,但楊沫似乎聽出了一絲嘲諷的意味,“也有我們這位沈大人兜着。”

“先生說的是。”

沈書一手捧起手中的茶盞,視線都沒有分給東方泾,“阿沫出了什麽事,自然有在下保着,先生雖貴為将軍參謀,但畢竟職級與能力有限。”

楊沫:……

似乎從宣明鎮離開之後,這兩個人就隐隐有一種不對付的氣場,今日出了那個殺手的事情,這種不對付甚至連藏也不藏了,一度讓她想把這兩個人一起丢下。

*

他們到達渠陽府的時候,已經是兩天後的傍晚了。

雖然哥譚鎮也算是渠陽府的下轄地,但像渠陽府這般一府多鎮,每個鎮還隔着老遠的情況也算是少見。

從進入渠陽府的地界開始,楊沫同東方先生就下了車,因着沈書先前來過渠陽府,這會兒就被他們留在了車上,由小八方一道跟着他往渠陽府的客棧裏去。

渠陽府外的田舍不少,如今正是冬日,田舍之中幾乎沒什麽人,偶然見到一個穿着粗衣的人從他們旁邊路過,楊沫立刻将他攔住。

可那人一見他們的打扮,立刻避如蛇蠍,警惕地退了幾步,随後繞了二人一大圈往遠處跑去了。

之後遇見的好幾人無一不如是,眼見着天色逐漸暗下來了,可他們今日卻一無所獲。

直到楊沫目光掃到不遠處一位往他們這處過來的老翁,他肩上挂着挑擔,挑着兩大筐子的物件。

楊沫上前走到老翁的身側。

“這位……阿伯,此處可是渠陽府地?”

楊沫仔細地打量着這個老翁,他滿臉褶子,雙目無神,即便是被人攔下也沒有太大的情緒,僅僅只是點了點頭。

“阿伯,你們……”

“阿伯,不如我來幫你吧?”

楊沫的話頭被東方先生攔了下來,楊沫略有些疑惑,卻見原本還對她愛答不理的老翁擡起頭上下打量了一番先生,見到是個書生模樣的人,便搖了搖頭。

楊沫也頗有些無奈,遇到這樣一個油鹽不進的老翁,他們這也算是出師不利了。

就在這位老翁準備離開的時候,楊沫腦中忽然靈光一現,“阿伯,聽聞此府有一處官窯,我們是來替主家問問的,不知那官窯在什麽地方?”

聽到這句話,那老翁總算是停了下來,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們的裝扮,這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你們還是走吧,叫你們主人也走,這不是個好地方。”

“這……”楊沫皺了皺眉,為難道,“這從何說起?”

她給一旁的先生打了個眼色,東方泾無奈地呼出一口氣:“阿伯,還是我來幫你吧,別看我穿成這樣,這點子活,我還是能幹的。”

東方泾從老翁的肩上帶過了那條扁帶和兩個大筐子,确實是有些重,只不過東方泾雖然只是将軍府的參謀,在成為參謀之前,也曾是塞北軍的一員,這點重量對他來說倒還不算承擔不起。

兩人跟着老翁走了很久,一直到據渠陽府有很遠一段距離的一處村莊,他們才停了下來。

說是村莊,其實也不過是三戶人家,其中有兩戶人家正在修繕房屋,院子中淩亂地堆砌着一些稻草,樹幹,和石塊。

“這裏便是我同我兒子兒媳的居所了,這兩筐子物什放此處便可。”

老翁指了指那堆石塊的旁邊,東方泾順勢将東西放了下來。

這會兒大概是聽見院子裏有動靜,一個有些微胖,發髻略有些淩亂地中年女子從屋子裏走了出來,手上還拎着一塊長條的木板。

“娘親!是阿翁回來了嗎?”

土房子的木門裏頭傳來一個女音,聽上去是個年齡不大的孩子,只是那孩子的頭還沒探出來,就被她的娘親按了回去,“阿元,回去。”

女子拎着木板,看着他們雙眼警惕,“爹,這兩位是……”

“阿琴,無事,這倆個娃兒是外鄉人。”

聽見這句話,被叫做阿琴的女子逐漸放下了警惕,卻還不願叫自家女郎從屋中出來。

“他們來問那個窯場的。”

老翁走到筐子邊上,掀開筐子面色的那層麻布,裏頭是一些規整的石塊和木條,最下面竟然還有一些綠植。

将石頭和木條往院子裏一堆,老翁将竹筐子遞給了自家兒媳。

“我同你們講,那個窯場,裏頭的貨都差得很,價格又高的很咧,”老翁搖了搖頭,“你們情願哦,跑遠一點去定,到時候哦,沒得虧了錢。”

“既然是官窯,官府不管嗎?”

“啊喲,娃兒莫問咯……”

老翁聽見楊沫這句話,原本還同他們說道幾句,這會兒立刻抱起了地上的木條往後院裏去。

“那些官府的都是壞人!”

屋子裏頭那個女音甕聲甕氣地喊出了一句話,屋外的老翁和婦人手中的木柴都吓得掉到了地上。

“阿元,你胡說什麽!”

“幺兒回去!”

“阿娘,阿翁都教的我們莫要說謊的!”

從屋子裏頭探出一個腦袋,是個很可愛的女娃,女娃的頭上還細心地紮了兩個小髻,有一邊的小髻被插了一朵米黃色的野花。

“你們快走!快走,我們跟你們沒什麽好說的。”

趁着老翁将自家女郎重新帶回屋裏,那婦人将她掉在地上的木條重新撿了起來,将楊沫和東方泾一道往出趕。

東方泾想拉過楊沫,将她往身後推一推,可還沒來得及,就看見楊沫被婦人的木條一下子打在了小臂上。

“嬸子!嘶……”楊沫本是想制止婦人的,卻被她的木條一下子打中,一旁的東方泾面色沉了下來,奪過那根木條就丢到了院子裏。

“嬸子,我們實話同你講,其實,是有另一鎮的苦主叫我們來看看此處情況的。”

楊沫也顧不上自己是不是被打傷了,眼下還是先穩住這一家人要緊,“他們也是開窯場,如今被害的開不下去了,這才叫我們來看看。”

本就因為打傷了楊沫,頗有些愧疚的婦人,這會兒沉默了良久,這才打開了身後的木門,“你們先進來吧。”

“爹,屋裏頭還有你上回那些馬錢子不咯?”

婦人沖着裏頭喊了一聲,那個老翁的聲音從後院傳來,“你等下哦。”

嘆了一口氣,婦人将兩人拉到了屋裏唯一的硬榻上,“你們想問什麽,問咯,我能說的,我就告訴你們知道,有些事情,你們還是不知道的好。”

楊沫靜了片刻,輕聲問道:“方才女郎說,官府的人是壞人,這……是為什麽?”

憑心而論,如果能繞開這些農戶的傷口,她當然也不想把這種事情問出口,本來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但是如今這渠陽府的安寧不過是粉飾太平,如果叫他們繼續這麽忍下去,總有一天會爆發的。

至于到時候會造成多少傷亡,就得看那些當兵的人還剩多少良心了。

當然,她也并不覺的這渠陽府的官場有什麽良心可言。

果然,聽見楊沫問的這麽直白,那婦人的氣頭又起來了,從榻上站起來就想到處找家夥事兒,語氣氣急敗壞:“官府的事情,我們什麽都不知道,你們還是趕緊走!”

好在那個進了後院的老翁及時趕了過來,手中還捧着一個破口的陶罐,裏頭是幾片曬幹的馬錢子,“阿琴哇,怎麽回事哦?”

“爹!趕緊喊他們走,他們來問官府的事情的!”

阿琴指着楊沫,臉色很是難看,只是沒想到老翁沉默了下來,原本拿在手上的陶罐也被他放在了桌上,似乎是做了很久的思想鬥争,老翁走到門邊,往外頭望了望,随後将土屋的木門給牢牢地關上,還不忘将木栓拉上。

“你們想知道什麽,老漢同你們講,阿琴,你去後院裏頭,給福貴兒幫忙。”

被支開的阿琴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掃了楊沫和東方泾好幾眼,才拖沓着腳步往後院去了。

“你們莫見怪,老漢年紀大了,就算出了什麽事也已經活夠咯。”

從桌子底下拖出來一只掉了一只腳的凳子,老翁坐在榻上就從身後摸出一根鋸好的木條和一個有些破舊的鑿子,木條的一個側面有一個缺口,老翁對比了一番,才在另一個側面開始鑿口子。

“這是俺家小娃兒的凳子,好久之前就說要給她修咯,一直沒得太多空閑,你們不介意的咯?”

楊沫搖頭道:“阿伯……你放才說出事……?即便渠陽府的官府不管窯場的事,也不至于同一個平頭百姓計較。”

“女娃兒你不知道哦,”老翁搖了搖頭,神情之間帶着痛色,“我們這頭以前就有人來查過,後來同他們說的那戶人家遭了罪,現在也不曉得他們怎麽樣咯……”

楊沫沒想到渠陽府的知州能兇殘成這個樣子,即便是百姓之間同人說道幾句,也會遭到官府人的迫害。

她同東方先生對視了一眼,如果是這樣,也就是說渠陽府官場的人始終有人關注外頭來的人,若是這一次他們沒能徹底解決這件事,這家人也會因此遭罪。

楊沫正色道:“阿伯,您放心,來之前,我們并未入城。”

“只是為何,此地官府如此行事?”

“我們這裏原來啊,也是很好的……”老翁的手停頓了片刻,就繼續鑿起手中的木條,“上一個知府老爺啊,是個好的,那會兒我們前頭的,哦,你就是過來時候看見的,那邊的二十三畝田都是我們老趙家的,上一個知府老爺經常來我們這外頭看,有時候還會幫我們插地咧,就是讀書人,身子骨差得很,沒一會兒就不行了。”

“後來換了個人,現在這個知府老爺來了之後啊,俺們這裏頭就三天兩頭出事,就連老漢家裏的地啊,也遭人賠光了哦……”

老翁嘆了一口氣,“我們這裏的兩家人,現在都是城裏頭王家的佃農,每年啊,除了要給汪家交糧,還要我們交什麽……收糧稅,一年到頭也攢不到什麽錢嗎。”

楊沫略有些奇怪,“兩家人?這裏不是有三戶人家嗎阿伯?”

老翁手裏的活徹底停了下來,沉默良久,才說道:“那家人,就是我剛剛跟你說的,被官差抓去咧。”

“依照我朝律法,佃農是無須交稅的。”

許久不曾說話的東方先生突然開口,他神色沉肅,“而且府級的官員是無權收地的,所有的官府用地全有案卷登記在冊,若是平白多了田地,只會引來上頭人的嚴查。”

“你們不懂,哎……你們不懂……”

老翁低着頭,看着手中的鑿子,手上的木工鑿鏽跡斑斑,透過尚未沾到鏽跡的鐵面,楊沫隐隐能看到老翁斑駁的面上泛起愁苦之意,黑黃色布滿老繭的手撫上了木工鑿的手柄處。

有眼淚從老者的面上潸然落下,渾濁的眼中泛起沉重的思念之意。

“其實俺不懂木工,原來啊,會木工的是俺們家那個婆娘。”

第 57 章 章

第 57 章

同沈書和八方一道走在哥譚鎮的長街上,房掌櫃早就悄悄溜回他自己的雜貨店了,楊沫這會兒正撫着那一紙契書滿腦子的包。

雖然她同陶氏夫婦說的很好聽,但實際上,即便到如今,她也沒有想出什麽能實際解決問題的辦法來,設下這套的人一看便是老手了,兩方都是自覺自願簽的契書,還有過好幾年的交易,他們不過是欺負陶家老爹沒有同行商做過生意。

——契書上既沒有填若是商隊不繼續來了該有什麽樣的賠償,也沒有寫商隊那方若是現行毀約陶家的窯場是否能同別人做生意。

這張契書漏洞百出,可偏偏陶家老爹沒有看出來。

楊沫如同握了一個燙手的山芋,偏偏還是她自己接過來的。

還沒等楊沫翻到最後一張,身邊的人就一把将契書抽了過去,随意地翻了兩番,就更随意的把那契書塞進了袖子裏。

“這不是你能管的事,這件事同當地官員有關,你若是想知道,我們便去渠陽府看看,你若是不想管,等過段時日,這件事情有個結果了,我就告訴你。”

沈書說這話的容色自然,就好像是決定明天早上吃什麽一般輕松。

楊沫沉吟了片刻,“你似乎知道什麽?”

她先前在塞北的時候,也曾遇見過有商人霸市的事情,那會兒她尚且懵懂,最初接觸這些事情,甚至沒想到這事情還牽扯到官府。

還是東方先生一語點破,好在那會兒朝廷抓得緊,塞北的那些官員并不敢太過大張旗鼓,才叫她能在塞北展開手腳。

但是如今聽沈書說的這般篤定,還是叫她有些疑惑。

沈書望了她一眼,随後拐進了身旁一家果子店,從裏頭打包了一袋果子出來遞給了楊沫,那是她先前在青州市特別愛吃的,但其實也就是用蜜糖晾制的銀杏果罷了,裏頭有些苦,只是當時她只買得起這些,每回從茶水鋪下工有些閑錢,就愛去街口的果子店買些這樣的銀杏果吃。

楊沫抿了抿唇,并沒有接過。

直到沈書不緊不慢說了一句,“我曾去過渠陽府”,她才不情不願地接過了那袋果子。

“我如今,早就不愛吃銀杏果了。”

那人的腳步微頓,随後才勾了勾唇角,“那你告訴我,你愛吃什麽?”

“誰要告訴你——”

楊沫有些氣結,總覺得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只是說出口之後她才發覺,她其實沒有什麽立場同沈書發火。

“那會兒子窮,沒吃過什麽東西,平日裏能拿來打牙祭的也就這種随處可見的銀杏果了,但是即便是用蜜糖澆過,那果子依舊有一股子又酸又苦的味道。”

楊沫還能想起來自己第一回吃那個果子時龇牙咧嘴的樣子,可後頭實在沒什麽吃食,就總是偶爾去買一些藏在随身的布袋裏,白日裏餓的時候還能丢一顆進嘴裏。

“可有的選擇的話,誰不想吃那些好看的甜果子呢。”楊沫微微感嘆了一句,但其實也只是想告訴沈書,別在這上頭白費功夫了。

可誰知那人聽到這話,拉過她的手就轉過了頭。

“等等,沈書,”楊沫微掙,“我們如今說的是渠陽府的事情。”

店鋪的老板看到人回頭,滿眼緊張地看了看他們兩個,以及楊沫手上的那包子果子,生怕他們二人是來找他退錢的。

沈書的手指微微摩挲着楊沫的手腕,叫楊沫心頭一跳,下一瞬她聽見他開口,聲音溫和,望着她的眼神柔和而專注:“你想吃什麽樣的?”

“我不想吃。”

“掌櫃的,麻煩将這些這些還有這些,”沈書指了指幾樣看上去頗為難看的果子,“這幾樣除外的,每一樣替我打包一些。”

“等等,沈書——”

“好咧!”

老板眉開眼笑,眼看着就要沖那些果子下手了,楊沫急忙開口制止了掌櫃的,“不要這些,那個就夠了。”

楊沫指的是那筐紅色的櫻桃煎。

老板疑惑地望向沈書,手指還掙紮地往其他果子的地方走,他們這地方小,難得有這麽一筆大生意,錯過實在太可惜了。

沈書手裏還牽着她的手,低頭看了一眼頗為懊惱的楊沫,心頭覺得今日這樣,應當也差不多了,他笑了一聲,“聽她的。”

對面的掌櫃眼中的光芒都黯淡了下去,用手抓了好幾把櫻桃煎,如果不是紙包不夠大,他甚至想在裏頭塞進那整筐櫻桃煎,直到楊沫看不過去制止了他。

等到兩人從果子店出來的時候,楊沫手裏已經塞了一個大包一個小包,分別是櫻桃煎和那包銀杏果。

“沈大人,你若實在不想說,我也能自己去渠陽府看。”

楊沫被沈書帶着買了這麽一些有的沒的,就連情緒都被他牽着走,這會兒莫名的有些懊惱。

“我聽說哥譚鎮的偶戲也是一絕,趁着如今天色還早,去坐坐?”

他伸手拿過了楊沫手裏的那包銀杏果,走了兩步發現那個倔強的姑娘還站在原地。

因為沈書非要跟着,楊沫也沒什麽好的辦法能夠甩開他,但這并不意味着她還想同沈書有什麽深交,他們的交情,止于五年前就可以了。

她站在原地,眉頭緊皺,并不打算同沈書去看那個什麽所謂的偶戲。

前面的青年轉回頭,伸出右手,拇指輕輕地揉向楊沫的眉心,她驚的猛地後退了一步,“沈書——”

“姑娘家家的,不要總是整日皺着眉頭。”

他輕聲道,“我們去坐一坐,我慢慢将渠陽府的事情講給你聽。”

楊沫不情不願地跟在沈書後面,走進了轉角那條街上的一處小院,小院子不過兩進,內室不大,三三兩兩地坐了好些人。

他們二人進去的時候,裏頭的偶戲正上演到楊門女将拜別鄉親前去戰場的橋段,整個小院屋子裏安靜的只有臺子上人偶的聲音。

直到此刻,楊沫才發現自己又被沈書诓了,戲院裏的這般情況,如何能叫他們談論其他的事情。

院中的夥計将他們引進了院子靠後的一張桌面,給他們倒了兩盞茶水,見着二人自個兒還帶了果幹,悄然一笑,退了下去。

哥譚鎮的人偶做的極為精巧,各個關竅活動自如,似在小木偶身子的每一處都幫了線繩,藏在幕後的人唱段極佳,清脆的嗓音唱出了女戰士們勇敢果決的一面。

不知不覺中她們看完了整個後半段的偶戲,直到室內的窗戶被再次打開,楊沫才恍然回神。

盡管偶戲演完了,但臺下的人們并沒有完全散去,而是坐在一邊仍意猶未盡地讨論着方才的那出戲。

楊沫目光掃過沈書,才發覺那包子銀杏果,已經被他吃了一半,眼下他又将一顆沾着丁點蜜糖的銀杏果丢進了嘴裏。

“是有些苦。”

沈書微微垂眸,哪裏只是是有些苦,曾經的他,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苦果子。

楊沫撚了一顆櫻桃煎放進了嘴裏,酸酸甜甜,即便吃下去後嘴中也依舊留着酸甜的餘味,即便是後來在塞北,她也很少吃這樣的果子,“如今,戲已散場,沈書。”

對面的青年聞言并沒有任何的神色變化,還從容的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這才開口。

“阿沫就不想知道渠陽府據京城如此遙遠,同青州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我是如何知道渠陽府的事情的嗎?”

“不想。”

她又撚了一顆果子丢進了嘴裏,看着青年拿過她面前已經喝的差不多的茶水,替她倒上了一杯,又微微嘆了一口氣,幽怨地望了她一眼。

看的她打了個寒噤。

“渠陽府也算是關內比較偏僻的州府了,像哥譚鎮和它附近較為偏遠的府鎮鄉村,都歸渠陽府管轄。”

楊沫盯着杯中打漩兒的茶沫,聽着沈書好聽的聲音娓娓道來。

要說渠陽府雖地處偏遠,但前些年朝廷嚴打貪腐,也正是渠陽府的這個地理位置,叫渠陽府那些官員逃過了這一劫。

實際上沈書去的時候,周邊的鎮縣雖然貧苦,但好歹日子過得去,苦中作樂也是一日,但偏偏是這些地方裏相對最繁華的渠陽府,裏頭的人一個比一個面色愁苦,比之外頭的人還不如。

他曾經去打聽過,才知道這裏的官員侵占田地嚴重,原本那些地都是農戶自己的地,可知州在位的那十幾年,這些地不是逐漸被官府占去,就是變成了渠陽府有錢商戶的田地,而那些欠了錢的農戶,反倒成了他們的佃戶。

整日裏勞作不說,連收成都占不到多少,就連這樣,還要交連年的賦稅。

那時的沈書雖然已經是鴻胪寺少卿了,但這樣的事情一向是歸吏部和刑部管的,而當時他急着趕回京,并沒有什麽機會收集足夠的證據。

而遞交給上去的折子聽說也叫人壓了下來,要說這渠陽府知州在朝中沒有人,他是不信的。

“我回京之後曾叫人暗地裏往這處查一查,但不知是什麽原因,每一回都走了個空,我也懷疑過是不是鴻胪寺中也有同渠陽知州一夥兒的人。”

“這一回時間充足,他們也并不知曉我們是誰,我們也算是意外遇見的此事,正好渠陽府那處不會有什麽防備,你要幫陶氏夫婦的忙,就得先把渠陽府知州拉下馬,且将線索收集完整。”

“只是這一來一回時間恐怕要不少。”

一番話說下來,沈書面前的杯子已經空了,而壺中的水也已經被他倒了個幹淨,他的視線落在楊沫面前那杯喝了一小口的水上。

還沒等他有什麽動作,面前突然攤開了一只白淨的手,手心處有一些陳年的老繭,似乎是年幼時候做工留下的。

“你将契書給我,将渠陽知州拉下來需要時間,可不代表将這契書解了也需要那般久。”

聽完沈書的話,楊沫心中已有了一些成算,橫豎她身邊都已經跟了一個四品的京官,若是不利用起來着實可惜。

第 56 章 章

第 56 章

這位掌櫃一直帶着他們二人往鎮子的南邊走了許久。

“還沒到嗎?”

小八方揉了揉自個兒的腳,自從開始駕馬車之後,他極少有走這麽遠的路的時候。

“快到了快到了。”掌櫃的讪笑了一聲,“老陶家就在鎮子上,但是他們家的窯場啊确實遠,你們不是想同窯場做生意麽?我這不是想着,就直接帶你們去看看那窯場……”

掌櫃帶他們走的路越走越荒涼,腳下的路也逐漸變得泥濘起來。

“這附近有水源?”

楊沫四處望了望,這幾日都沒下雨,地上的土卻不是幹的,唯一的可能就是這附近有水潭,且開窯場的一向是需要那些特殊的濕泥,只是楊沫環望四周卻并未看見任何池水。

“這兒最大的水源就是我們哥譚了,不過這兒是看不見的,那哥譚啊,得往東走,不過從窯場那裏啊,是可以看見的。”

楊沫點了點頭,腳下的雜草已經沒過了她的腳背,再往前走便是一座山林,山林下用土牆圈出了一片極大的範圍,土牆外頭的那些林木都已經被砍得只剩一些木樁了。

“你們瞧,那不就是了。”

掌櫃的走上前,那一處土牆只用一扇歪歪斜斜的木門作遮擋,楊沫甚至能從這木門看見裏頭的場景,掌櫃一把推開了那扇木門,裏頭坐着滿臉疲憊的兩個人。

窯場裏頭的場景非常慘烈,若不是主人家就在這裏,楊沫甚至以為這裏才遭賊人擄掠過。

窯場裏頭有好些個土屋,土屋的外牆上甚至都有些被人灼燒的痕跡,可以看出他們平日裏燒窯大概就是在這些土屋裏燒的。

而土屋外頭被人挖了許多的坑,裏頭扔着許多破敗不堪的陶器,和零落的到處都是的碎瓷片,一男一女灰頭土臉的坐在兩個坑旁邊,看見他們過來也不發一言。

“哎喲喂老陶啊,你們這是做什麽?”

掌櫃的小心避開地上扔的随處都是陶瓷器,将兩人中男的那個拉了起來。

“做什麽?不幹了!”

那人一把将手中的石鏟丢到了地上,砸在一堆碎片上頭,将那些本就被砸的七七八八的陶瓷器砸的更碎了。

“老子幹了這些年,你看幹出了啥,老子別說養家糊口了,我快連自己都活不下去了,老房啊,我真的撐不住了,你就當我爹當年做了個白日夢,如今這夢啊,該結束了。”

那個男人滿臉的戾氣,楊沫将地上一個還算完好的花瓶撿了起來,這是一個奶白色泛一些黃的顏色,釉面無光,冰裂痕極為勻稱,兩邊的耳上造型也極為好看,唯一可惜的便是瓶口已經被砸開了一個大口子。

這樣質地的陶瓷器即便是不出名,也不至于養不活自己。

房掌櫃滿臉可惜地看着這一地的碎瓷,将那些看上去還能用的都撿了起來放去了土牆旁邊,一邊撿還一邊說:“你可別這麽早放棄啊,你們家陶器我們都是知道的,多好呀,這碎了多可惜啊……”

“你看我這還帶着人,生意都找上門了,結果你這瓷都碎了,哎呀,老陶啊,我說你啊你……”

“生意?什麽生意?如今誰還敢同我做生意!”

那人洩了一口氣,重新坐到了坑邊,“我也不求留着這窯場了,回頭啊,随便尋一份工,能養活家裏人就行。”

他環顧着窯場,眉眼之間透着恍惚,男人嘴上雖這麽說,可他心裏分明是舍不得的。

“姑娘,姑娘,你說說,這陶器多好呀,”房掌櫃拿着一盞寬口的扁碗走了過來,釉色呈談青色,鐵線紋路深重,這一輕一重,倒頗有些意境,“你說要同老陶家做生意,你看看這個,雖然之前那些都碎了,但是我知道他,他們開窯又快又穩,幾乎是沒有壞的……”

楊沫将手上的那只花瓶一并放到了土牆旁邊,走到男人所在的土坑旁邊,土坑裏頭的碎瓷更多,光從面上看,都是色澤極好的陶器。

“你說你做不下去了,這是何意?”

“姑娘,往年也不是沒有人來同我談生意,這……”男人微嘆了一口氣,“這到最後,沒一個敢做的呀,你還是走吧……”

“你不說怎麽知道做不成。”

男人使勁揉了揉自己已經相當紛亂的頭發,頹唐的将頭埋進了雙膝之中。

“姑娘,還是我來說吧。”

原本一直在另一個坑邊埋着土的嬸子突然開口,将那柄石鏟放在坑邊,“老陶也是心痛啊,這裏的東西,哪一件沒經過他手,如今都沒了,叫他怎麽說的出來。”

陶氏夫妻年歲看着并不算很大,但卻滿臉的疲憊,眼神之中都已經透露着失望。

“我們這窯場,是咱爹當年一手建起來的,那會兒咱爹手底下有一個盆兒突然裂開了,就是這面兒,爹當時還當是失誤了,本來想丢的來着,要不是咱們娘說丢了可惜,也沒有咱們今天這些物件了。”

“後來咱爹掌握了方法,叫這些開裂啊都開的,你看,都很好看是吧,咱們這窯場也是因為這出名的,就是後來,來了一個商隊的老板,說要同咱們談生意,窯場裏每年的出貨他都收了,而且那個價格,比當時市面上的那些陶器要高上兩倍呢……

但是他唯一的要求啊,就是要同咱爹立個契書,一定是不能把這些東西賣給別的人,只能給他們商隊,咱爹也沒多想,就答應了,還去官府裏頭蓋了個印兒呢,可這壞啊,也就壞在這契書上了。”

楊沫聞言奇道:“這樣的契書大多都是有時限的,怎麽會到如今還是如此呢?”

“你不知道啊,一開始幾年,他們确實是,每年都有人來收,價格呢,也都是按照契書上說的那樣,但是四年之後,他們就再也不來了,後來咱爹想着,他們不來也就不來了,橫豎也不知道,就打着把這些陶器散賣的想法,反正總能賣出去,但是每一回都被官府的人給砸了那攤子,說是同人家商隊立了契,怎麽還能毀約呢,

之後也有商隊想來進些貨,也是照樣,被官府的人趕跑了,每一回都如此,關鍵是那些人在契書裏頭偷偷夾了一張,欺負咱老爹不懂行,那契書的年限足有幾十年之久,叫咱們怎麽活呀……”

“誰也沒有兩百歲好活呀……所以說呀,姑娘,不想被官府的人打,還是走吧,他們可不管你是漢子還是姑娘家。”

那嬸子說完,沖她揮了揮手,轉身就回到之前的土坑那處繼續填土了。

楊沫聽到這裏大概也有些聽明白了,那一支所謂的商隊,恐怕并不是真的商隊,而是別的窯場派來的人,恐怕也是因為這個窯場出名之後,産出的陶瓷器搶占了他們的市場,他們才想出了這個陰損的主意。

“姑娘,你看看,這還有辦法嗎?”

房掌櫃頗為躊躇,這件事情他原先知道的不多,只知道,同老陶家做生意的,最後幾乎都被趕走了,沒成想裏頭還有這樣的內情。

“怎麽會沒有呢?”

楊沫還未說話,就聽到身後一道聲音,如同澄澈的琴音一般劃破了寂靜。

轉頭望去的剎那,就見那人倚在門邊,搖搖晃晃的木門懸在那人的右手邊,似乎下一瞬就會往他頭上砸過去。

楊沫對上他帶着笑意的視線,就好像那些話是同着她說的一般。

沈書的話引得院中其他三人都将視線往他身上挪了過去,他也不在意,骨節分明的手指推開那扇破舊的木門,發出吱呀的一聲,“離此處最近的一處窯場便是渠陽府的,那裏是一處官窯,你們觸着那些官府的利益,他們自然會叫人來辦。”

辦什麽?

自然是辦這些将他們那些生意橫搶走的民間窯場了。

“哥譚鎮一向來歸盧陽鎮的府衙管轄,而盧陽的上轄便是渠陽府,盧陽鎮的知縣如何敢得罪渠陽府知州?”

這樣官商勾結的事情各地屢見不鮮,沈書家中便是做生意的,對這些事情自然是一清二楚,只是這些事不歸他們鴻胪寺管。

只是如今既然阿沫想做,他自然少不得出一出主意。

楊沫原先還在塞北的時候也沒少見這種事,只是沒有一家是做的這般明目張膽的,畢竟如今新帝登基也不過三年,這上任的三把火都還沒過去呢。

尤其是前些年,抓貪污抓的尤其厲害,哪能想到渠陽府的官窯還有這一出呢?

“你且将那張契書給我,官府的事情自然是讓官府去解決。”

那兩口子将信将疑地看着沈書,随後把視線挪到了楊沫身上,雖然她不知道沈書能怎麽辦,但如今本就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那張契書如今于你們本就如同一張廢紙,不如将這東西給他,說不準還有些希望。”

楊沫其實心裏也明白,這件事情要辦成,恐怕要廢許多功夫,就算是天子本人來到這裏,像這種兩方你情我願簽的契書,哪有這麽容易解?

如今也就是純粹死馬當活馬醫罷了。

陶氏夫妻雙目相對,當家的漢子咬了咬牙,沖楊沫點了點頭,“成,橫豎我這窯場也已經開不下去了,倒不如将這契書給你們,說不準……”

他一把丢下那石鏟,往窯場最裏頭的土房子走去,不過片刻,他走了出來,手中除了那一紙文書之外,還拿了一個精巧的香爐。

香爐十分小巧,整個爐身呈奶白色,上頭布着橙紅色的紋路,釉質溫潤純粹。

他将香爐同契書一并遞給楊沫,“若是這事兒真成了,你要還同我窯場做生意,我情願低市價一倍的價格,我都同你做。”

“這物件就一并送予你了,這還是我老爹在的時候做出的鳝血紋香爐,他喜歡得很,如今他都不在了,這東西放在我這裏也沒什麽別的用處,咱們也不是那些個什麽文雅的人,就當送給它的伯樂了。”

楊沫略頓了下,也沒有當場把話說死,“陶叔且等等,這樁事情要辦成,恐怕要花費不少時日。”

“我懂我懂,”那漢子憨憨笑了幾聲,面上已經沒了楊沫剛進來時候的那般戾氣,“不管多久我都等着,只要這事能解決,什麽時候我老陶都能把這窯場重新辦起來。”

陶氏夫婦将房掌櫃和楊沫二人一并送出了窯場,走了一段不小的距離,才轉回窯場,直到兩人的身影徹底看不見了,房掌櫃才嘆了口氣,說道:“我原先倒不知是這種情況,姑娘看看這事情……也怪我……”

“無妨,若是……”楊沫本不想說,想了想還是将這話告訴給房掌櫃,“若是這事兒不成,我會将契書叫人送回來,只是要勞煩房掌櫃了。”

第 55 章 章

第 55 章

翌日辰時,幾個人就已經坐在了邸舍的大堂裏準備出發,唯有小八方,大概還在房間裏睡得昏天黑地。

楊沫不願意和兩個不說話的男人繼續在這裏打什麽啞謎,從桌上撈過了最後一張餅子,噠噠噠幾步跑到了二樓樓梯口的那個小房間。

敲門無果之後,她果斷推開了房間,果然見到小八方正毫無形象地趴在了房間之內的床踏上,一手一腳已經翻出了床榻的邊緣,上邊的枕頭上還有着一灘可疑的水漬。

她将餅子放在八方的鼻子邊上,就看見小八方的鼻子如同小狗一般聳動了一下,眼睛還未睜開呢,手已經将自己的身子撐了起來,一口就要往餅子上頭咬去。

楊沫一下挪開了這張餅,叫八方咬了個空,整個人還如同倒栽蔥一般往地上倒去,楊沫一把拉住了八方的後衣領子,沖着睜開眼睛的八方晃了晃那張熱氣騰騰還散發着香味的餅子。

“我同先生,還有你家大人,都準備出發了,趕緊收拾收拾自己,我在下頭等你。”

她收起了那張讓八方垂涎三尺的餅子,重新走下了樓梯,這會兒先生和沈書都已經不在大堂了。

她走出邸舍,就發現沈書從邸舍的後院将他們的那匹馬牽了出來,将套繩套在肋外,而先生正将她的東西也一并放到馬車之上。

沒過多久,就見小八方嘴裏咬着那最後一塊餅,手上還在系着衣服上的衣帶,匆匆忙忙地從邸舍之中跑了出來,跳上了馬車的前室。

連趕了五日路之後,他們在一處名為哥譚鎮的鎮子上停了下來。

楊沫是有意叫八方停在此處的,她曾聽聞哥譚鎮上有一處窯場,據說是這一處産出的陶瓷器有些特殊。

若是能同他們達成合作當然是最好的,到時候在京城做生意自然是更有底氣一些,如今京城所用的陶器大部分都是官窯出産。

只是陶器一向不算是行商偏愛的商貨,畢竟此物又貴,還不好運輸,路途之上需要極為小心,否則就很容易虧得血本無歸。

楊沫此回也只是臨時起意,想去尋一尋這傳說中的窯場。

若是尋不到,也不算虧,就當是在這裏歇息幾日了。

楊沫從車輿上爬了出來,這幾日成日裏在馬車颠着,這會兒她都快被颠的将隔夜的飯一道吐出來了。

站在地上的時候還踉跄了幾步,被身側的一只手緊緊地扶住,即便是如此,楊沫依然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

“大人……那個人……”

還未站穩,楊沫就聽見的八方的聲音從前頭傳來,她擡頭看去的時候,就見到拉着馬的八方正轉頭望着街角的方向,一臉擔憂的樣子。

“進去說。”

身側的青年不知什麽時候放開了手,楊沫按着胸口,幹嘔了幾聲,感覺胸口的激蕩随着腳站在平地逐漸平息下來,才從先生手裏接過了自己的東西,跟着進了邸舍之中。

沈書和八方在外頭安置好了馬車,眼下幾個人正站在她的房間裏,面容都頗有些嚴肅的樣子。

楊沫接過東方先生遞過來的白水,随後就看見沈書掃了她手中的茶杯一眼,坐到了她和先生的中間。

在她将茶盞放下之後立即拎過桌上的茶壺重新倒了一杯遞給了她。

楊沫:“……”

楊沫将那杯水放到了桌上,要不是這會兒小八方似乎很是緊迫的樣子,她大概已經把沈書從房間裏趕出去了。

“大人,那個人,就是,就是宣明鎮那個……”

“是那個殺手吧?”

東方先生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自己給自己倒的白水,接過了八方的話。

八方點了點頭。

“是,是他,先前姑娘問過我,那幾日在宣明鎮上我只見過那一個陌生人,長得就是一副很兇的樣子,我記着呢!”

楊沫記得這件事,只是這件事情過去許久,而她們商隊也已經從刺殺案中脫身出來,她自然也就不再關注這樁案子,只是沒想到八方記到了現在。

沈書看了楊沫一眼,站起了身,走到窗邊。

“扣扣,扣扣,扣扣扣。”

對着緊閉的窗戶連敲了七下,外頭突然傳出兩聲及其輕微的扣窗聲,沈書将窗子打開之後,一個穿着棉布衣,看上去就像是尋常路人的人從窗外翻了進來。

見到這一幕,原本還有些緊張的小八方吃驚的瞪大了眼。

楊沫若有所思的看向另一邊的東方先生,他卻依舊喝着手上的白水,似乎對于這件事一點都不意外。

“沈大人。”

這人翻進房間之後就半跪在地,沒有半句多餘的話語。

“那個人,你們跟上了嗎?”

“大人,已經叫人跟上了。”

沈書信手翻過一枚玉環,遞到了此人的面前,他卻将頭放的更低了。

“那個殺手的腿腳功夫不錯,”将玉環放到了窗邊,沈書的目光就着微開的窗子往外掃了一圈,“我記得,你們這群人裏,你的腳上功夫是最好的吧?”

“若是有什麽消息,就用玉環給我傳信。”

“屬下明白。”

那人似乎聽懂了沈書的意思,起身的瞬間就跳出了窗外,窗子只有輕微的晃動,而原本放在窗邊的那枚玉環,也已經不見了蹤影。

“身手不錯。”

東方先生終于舍得放下手中的茶水,此時那扇窗子已經被沈書完全合上,“這些人,應當是鴻胪寺的暗樁吧?”

“元大人居然舍得叫你帶這麽些人出來,看來我們沈大人這一回,不僅僅只是為了陪我們小沫回青州啊。”

對視的瞬間,沈書的眸中似是劃過霜雪之意,但也僅僅是瞬間,冰霜就在他一笑之間消融。

“我自然是為了阿沫,只是臨出門前的一些任務罷了,不過……東方先生本事這般了得,先前竟然能讓他逃脫,倒是在下沒想到的。”

兩個人言語之間打着機鋒,倒讓楊沫反應過來了,鴻胪寺那樁使臣刺殺的案子,早就被移交大理寺了,如今就算是要追兇,也應該是大理寺的職務,怎麽會叫鴻胪寺的人跟着追查?

只是如他們這樣的行商,最忌惹上官場的麻煩,先前扯到刺殺案中,已經叫她們商隊平白多費了好些時日,如今……

楊沫垂下了頭,既然商隊已經脫身,她也不打算問。

只是雖然她不問,但不代表東方泾就不過問,随着輕微的一聲扣響,原本放在東方泾面前的茶盞被倒扣了過來,他擦過沈書的肩膀,走到窗前,重新打開了那扇剛被人合上的窗子,此時的窗外早已空無一人。

“這件事情,想來沈大人和元大人應當也有所猜測,如今最好的辦法,就是莫要多管。”

木質的窗棂被人輕輕敲響,發出沉悶的咚咚聲。

已經重新坐到楊沫身邊的青年替自己又倒了一杯水,随後輕淺地笑了一聲:“東方先生這話,也是林将軍的意思嗎?”

室中突然安靜了下來,過了許久,桌面上一聲輕輕地磕響打破了滿室的寂靜,楊沫注意到的時候,小八方已經兩手捧着,将自己面前的水杯推了出來,整個人小心翼翼地說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楊沫索性将自己手上水杯中的水喝幹,咚的一聲放到了桌上:“你們要聊什麽,都同我無關,我還有事,你們自便。”

說完楊沫就站起來打開了房門,同時回頭看着那個戰戰兢兢的小八方。

“八方,同我一起去走走嗎?”

“去去去!”

楊沫帶着小八方走在哥譚鎮的街市上,如今日頭還早,離太陽下山且還有一段時間,街市上的鋪子裏放着好些少見的陶器。

等走過了好些鋪子之後,楊沫才發覺,這些陶器只是在外頭少見,而這個鎮上的陶器,幾乎都是這個樣式的。

楊沫走進了一家放着許多雜貨的鋪子,其中一臺架子上,擺放的便是一整套的此類陶器樣式的茶壺和茶盞。

她輕輕拿起其中一只茶盞,上頭那些冰裂的紋路看起來極為好看,摸起來也透着一股沁涼的意味。

“客人看上去像是生人啊。”

原本還捧着算盤正在算賬的掌櫃看見楊沫停在了那套茶盞面前,才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番,他們鎮子上的陶器格外多,若不是生人,極少有人還會這般打量這些随處可見的陶器。

“我們确實是今日才到的,”楊沫小心的放下那只茶盞,“看起來,你們這處似乎有很多這樣的陶器?”

“你說那個呀,這就是我們鎮上的窯場裏出來的,我們這裏多得很,你要說我們鎮,你想找出一個沒有這種陶器的人家都少啦。”

掌櫃的重新低下了頭,一邊撥着算盤珠子,一邊對着手上的賬冊,話語間還頗有些自得。

“這麽說,掌櫃對那個窯場很熟悉了?”

“嗨,大家夥兒都是一個鎮子上的,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喏,”掌櫃擡頭指了指楊沫身邊的那套瓷器,“那個呀,就是老陶家的人送我的。”

“若是我想同掌櫃的談一筆生意,掌櫃可做?”

這位掌櫃的終于将算盤放了下來,那本手上的賬冊也被他随意塞進了櫃臺裏頭,打量的視線在楊沫身上來回掃動,又望了一眼楊沫身後的八方,這才半信半疑的開口:“你想同我談生意?談什麽生意?”

“我想叫你幫我引見一下那些陶家的人?”

楊沫覺着有些奇怪,方才她仔細看了一番那個茶盞,上頭的紋路細膩,釉色勻稱,內含寶光,可她極少在外頭看見過這樣的陶器,他們起了窯場,卻不賣出去,這豈不怪異?

“你想買陶器?”

掌櫃的聞言突然高興了起來,可下一瞬嘴角又壓了下去,他猛地搖了搖手,面上似乎還頗為感嘆,“哎呀,不行的不行的。”

“算了,我帶你們去吧。”

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掌櫃的突然從櫃臺後邊站了起來,“這麽多年了,總不能叫這窯場真就這麽敗落下去吧?”

第 54 章 章

第 54 章

那天之後,楊沫就沒再見過雲箋,所幸雲箋也并沒有将氣撒在布行身上。

她又在京城待了幾日,将開業後續的一些事情處理完,今天辰時,楊沫背着個小包袱從布行的後門走了出來。

她其實并不需要那兩個人相陪,回青州,或許她更想一個人,慢慢地撿起自己丢掉五年的情緒,一點點地整理,或許會比這麽多人,擠擠攘攘地過去要好得多。

繞過街邊的細柳,踏過青石板橋,楊沫站在東市的街口看着前去趕早市的人們庸碌的身影,或許她應該去借一匹馬,或許同東方先生那般借一頭驢子也成,就當是路上做個伴了。

轉過這個街口,就是往主街去的方向,她擡眸那一刻看到了沈書架着一匹馬車等在那裏,前室的另一邊是沖着她笑的沒心沒肺的小八方,就連東方先生都從街口轉角的地方走了出來。

兩分詫異,三分意料之中,五分無可奈何。

楊沫眨了眨眼,興許是昨天夜裏收拾東西時被人聽見了。

“楊姑娘,在下要去青州,可否一路同行?”

沈書從馬車上跳了下來,笑着看向楊沫,經過之前那些個日子,即便她說不同意,他也會跟上來的吧。

“如果我說,我更想一個人去呢?”

“無妨,那楊姑娘就在前面走,在下自會跟上。”

*

馬車上,東方先生竟然從他那個布包裏拿出了兩盒子圍棋。

“左右這路途上也沒什麽事,先前你落下的那些棋譜我也替你帶上了。”東方先生又從布包裏面拿出兩本棋譜,是先前楊沫故意留在塞北的。

如今都到了京城,沒想到她還是沒能成功逃脫。

看着那兩色令她頭痛的黑白棋子,楊沫就想立刻逃下馬車,她方才為什麽會一時想不開答應和這三個人一道回青州。

“先生,我帶了書。”

她從京城裏帶了兩本游記出來,本意是想着在夜間不趕路的時候打發打發時間,沒想到如今成了救她小命的關鍵。

她實在是拿那些黑白棋子沒有任何辦法,什麽“陰陽調和”,“角盤曲四”,她聽起來如同天方夜譚。

同東方先生學了四年有餘,書她學的還行,畫也勉強夠得上,琴即便彈得不好尚且還能聽一聽,這棋,那是真的學了四年都還是個門外漢。

“什麽書?又是游記?”

還沒等楊沫說話,東方先生率先戳穿了她沒說出口的話,他瞥了她一眼,右手已經執着黑子下在了車輿裏的木板面上。

得,這回連棋盤都不需要了。

“東方先生,你想下,我同你下。”

原本坐在車門邊的沈書将馬車車輿的木門合上,坐到了東方先生的對面,這下子外頭就真只有八方一人了。

兩個人一人執黑子,一人執白子,就着木板面上的紋路下起了令楊沫頭痛的圍棋。

僅僅看了一會兒,楊沫就放棄圍觀這二人下棋了,她重新打開車門,坐在了小八方的旁邊,靠在了車輿的車框上,眯着眼睛望着面前的土路,和路邊的青山。

她們已經出了京城,從這裏往青州去,是要經過宣明鎮的,也不知道那裏的差老大還記不記得他曾經借出去一匹馬。

“楊姐姐。”

“嗯?”

楊沫微眯着眼睛,有些昏昏欲睡,如今雖已是冬日,但今天的日頭甚好,小門的裏頭安着一份暖爐,微燙的溫度将冬日的寒冷驅得剛剛好。

“你也是回青州看親人的嗎?”

八方一手執着馬繩,好奇地望了過來,眼神中透着一絲腼腆。

楊沫失笑。

親人,她還有這東西嗎?

不過,應該也算吧,她要回去接娘親,這一次,她不會再把娘親丢下了。

“也許……”

“大人同我說,他以前同他的家裏人鬧了矛盾,說不定這一次回去能和好咧,咱們這一趟,這麽多人,大人如今可是鴻胪寺的大官,這個就是那些說書人嘴裏的什麽故裏……什麽龜來着。”

楊沫聽到他的話忍不住笑出了聲,就連原本纏在她身上的瞌睡蟲都随着這一笑散了不少,她拍了拍身邊少年毛躁地腦袋:“是榮歸故裏。”

沈書當然算是榮歸故裏了,沈家在青州,再如何富可敵國,也不過是一介商人,而沈書如今,若是她記得沒錯,鴻胪寺少卿,似乎是從四品的職位。

從品級上談,就連小将軍都是比不上他的,而她,自然更是了……

“對對對,榮歸故裏!咱們這一回回去,可算是長了臉咧,一定有很多人排着隊請我吃好吃的。”

看着小八方沒心沒肺樂津津的樣子,楊沫突然想到了青州的那些故人,也不知道小米姐姐還記不記得她,茗姐那裏她還欠着好些錢呢,就連那位蘇家少爺……

算了。

楊沫閉起眼睛,耳邊是小八方不停唠叨的聲音,就着遠去的寒風,意識也漸漸模糊了起來。

當她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正躺在馬車的車輿內,頂上是車輿簡樸的花紋,身上還蓋着一層不算厚的毯子,那兩方棋子已經被人收了起來,好好的安放在了側邊的坐臺上。

楊沫将暖爐挪開一些,打開了被緊緊合上的木門,方一開門,凜冽的寒風就從門口倒灌了進來,她趕忙将木門合上一些,等做足了心理準備,才裹緊了身上的鬥篷,跳下了車輿。

上面的日頭已經遠遠挂在了西邊,因着冬日的原因,就連晚霞都看着冷了好幾分。

馬車被人停在了主道旁邊的林地上,馬兒正低着頭吃着冬日裏為數不多的綠草,這個地方還頗有些眼熟,似乎前方不遠處就是宣明鎮了。

八方不知去了哪裏,東方先生和沈書正站在不遠處的林子邊上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大概是聽到了身後的動靜,兩個人同時回過頭來。

楊沫撇開了腦袋,将視線望向了地平線後方的炊煙。

“這一回去青州,我們趕得不算急,今夜就歇在宣明鎮。”身後,東方先生拍了拍她的後腦勺。

“怎麽停在這裏?”

楊沫偏頭看過去,只有先生一個人過來了,沈書還留在林邊遠遠地看着這裏。

“你是想叫我還是想叫沈大人将你抱進邸舍?”

楊沫聞言死死地盯着東方泾,可他沒有絲毫的神色變化,甚至還挂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我去車裏頭等你們?”

丢下這一句,楊沫轉頭就進了馬車的車輿。

一直到坐進了馬車,暖爐的溫度一點點打在她臉上,她才覺得自己身上燥得慌,早就知道先生這人最喜歡捉弄她,她就平白多問一句。

沈書和先生很快就重新上了車,小八方也不知道是從何處回來的,身上沾滿了草葉,手裏還提着對兔子耳朵。

“大人!姑娘!咱們今晚上吃兔子吧!我知道宣明鎮上的那個邸舍,裏頭的廚子可會做菜了,他會好些兔子的做法咧!”

一聽就知道這小家夥以前沒少饞那廚子的菜。

“你這一只兔子怕是有些不夠。”

楊沫瞥了眼小八方手裏那只垂着手腳,一副生無可戀樣子的兔子,故意調笑八方一句,“我一個就能吃半只了。”

這會兒東方泾已經坐到了楊沫的對側,聞言也瞥了一眼那只瘦小的兔子,故作苦惱:“小八方,你這一只兔子也不夠我吃的呀。”

“啊?……那我,那我再去抓一只?”

楊沫同前室上的沈書一道按住了八方,楊沫還未松手,就見沈書已經松開了八方,接過那只兔子丢進了車輿:“都是你的。”

他們一路行到宣明鎮的時候,夕陽已經完全沉入了地平線以下,天色幾乎已經完全暗沉了下來。

在邸舍簡單對付了晚食,楊沫就準備回房間早些休息,還沒等走上樓梯,身後的小八方就拉住了跟在她身側一道上樓的東方先生。

“……先生,您教我下棋吧。”

小八方扯着東方先生的袖子,一臉扭曲的樣子,着實不是一副想學棋的樣子。

東方泾回頭看了一眼身後淡淡笑着的沈書,突然笑出了聲,“八方想學,我自然是能教的,就是希望你,能堅持下去。”

聽到這話,小八方的臉色更苦了,回頭望了一眼不說話的沈書,只能苦着一張臉跟着東方泾走上了樓梯。

楊沫腳步微頓,随後果然聽見身後那人的聲音。

“阿沫,下來聊聊嗎?”

楊沫又往上走了幾步,就聽見身後那人再次開口。

“我同東方先生問了一些五年前的事情。”

聽到這話,楊沫的腳下徹底走不動了,不管是出于什麽原因,她其實并不很希望沈書知道她五年前那些狼狽的樣子。

她的手被人輕輕拉住,幾步拉下了樓梯。

“他同你說了什麽?”

楊沫板着一張臉,将手從沈書手裏抽出來,跟着沈書走到了邸舍的院子裏。

宣明鎮的邸舍同鎮子如出一轍的簡陋,門外的牆上挂了些風幹的肉條,石牆上留着一些斑駁的痕跡,院子的另一角堆着幾捆幹柴和一些稻草。

沈書轉身将楊沫身後垂着的雪帽替她戴了起來,又将鬥篷的帶子仔細系好,随後不發一言,走到了稻草上頭就地坐了下來,擡頭看向頭頂那方明亮的夜空。

楊沫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才發現今日似乎是十六了,那輪慘白的月亮倒是格外的圓。

“他沒同我說什麽。”

“阿沫,我不願逼你,我只是想再同你單獨呆一段時間。”

楊沫低頭對上了沈書看過來的眼神,“沈書,五年前的事情,已經與你無關了。”

她轉身的那刻,清楚地聽到自身後傳來的嘆息聲,只是片刻就消散在寒風中了,連一步都沒能讓她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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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章

第 53 章

楊沫到前邊布行的時候,已經快到巳時了。

将軍夫人會在巳時之前過來,這是夫人先前同楊沫約好的時間。

巳時正,楊沫寫好了一塊半價的牌子,交給了匆匆趕過來的阿枝,他猶豫了半晌才從楊沫手裏接過了牌子,随後少年沖她笑了一下:“東家,您今日真好看。”

随着開門的鞭炮在外頭放響,阿枝打開了布行前邊的所有大門,沈明遠這會兒已帶着門外,剛到此處的将軍夫人跨進了布行。

楊沫将懷中早已備好的紅封遞給了夫人,布行內的最裏側挂着她從塞北運來的最好的那批皮貨,即便是曾經在塞北待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林夫人,此刻也不由地摸着手邊那張雪白沒有一絲雜色的狼皮連聲贊嘆。

“夫人,這張皮子還有個故事。”

楊沫淺笑着摩挲着那張狼皮,眼神之中還有着些許懷念,這張皮子其實遠比她先前給林小将軍的那件披風和給蘇月心的那件鬥篷要好得多,只是因為她自己的原因,她一直都沒有将這件皮子做成成衣。

“哦?說來聽聽?”

林夫人帶着笑意的眼神望向楊沫。

楊沫笑了笑,“夫人可知,我是從蔣先生那處學的騎術?”

“這個,我知曉,珏兒曾同我說過,因此,你才一直喚阿蓉為先生。”

“因着軍中的規則,我并不是在校場上學會的騎馬,而是在關外的草原上,塞北很冷,那會兒還是冬日,塞外的草原幾乎有一半覆上了雪。”

楊沫出神地望着這張雪狼皮,似乎回到了草原上那段無憂的日子。

“其實前幾年我的身子并不算好,因為有一年大雪,我一直在外頭,且……總之,軍中的大夫說我那段時間幾乎挖空了身子,一直到去年,才算是大好。”

“而我是在前年學的騎術,那會兒蔣先生叫我慢慢來,可我不聽話,學得急,從馬上摔了下去,幸好那會兒是雪地,摔在雪上,其實也沒有那麽痛……

可我起身之後才發現,我并不是摔在雪上,而是摔在了一只雪狼的身上,那只雪狼的脖子下方插着一支斷箭,幾乎已經沒有什麽氣息了,我那一下子,竟然叫它重新醒了過來,它用那雙如琉璃一般的眼神望着我……

說來也奇怪,我竟然從裏頭看出了一絲傷心的意味。

蔣先生後來尋過來,幫着我一起擡起了那頭雪狼,我這才發現那只雪狼的底下,還有一只小狼崽,非常年幼,似乎……”

楊沫用手比劃了一下,“似乎只有我兩個手掌大,它幾乎已經快凍得沒有氣息了,我同蔣先生輪番将它放在懷裏,才在趕到最近一處牧民的家時,叫它睜開了眼睛。”

“那個牧民是蔣先生認識的,我們将小狼放在了他那裏,回頭去找了那只大狼,所幸,那只大狼應當也是知道自己被人盯上,這才頂着受傷的身子,帶着自己的孩子離開了巢穴,我們找到了它,它還沒有被射殺它的獵人帶走。”

“後來……這張皮毛就一直陪着那只小狼長大……直到它足以在草原上自己生活。”

楊沫的手輕輕撫過了那張雪狼皮,落在了脖頸的地方,那裏還有着一絲泛紅的顏色,和一個箭口大小的洞。

“那你……如今這張皮子……”

林夫人的眼神微動,聽得頗為動容,先前一進屋子,這張狼皮就吸引了她的注意。

“這個嘛……夫人,這張皮子我本就是不準備賣的,是先前在塞北收拾的時候不小心将這一張也一道收了進來,既然都帶來了,我準備将它挂在店裏,當個鎮店之寶也不錯,畢竟,它當年可是救了我一命。”

楊沫同林夫人歉意地笑了笑,卻被她安撫性地拍了拍手背。

“你說得對,我們将軍府又不缺這一兩件皮子,但是這樣的情感,卻是值得留下來的。”

“林夫人說得對。”

沒等楊沫回應,她的身後傳來一個脆生生的少女音,她轉頭看去,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雲縣主?”

楊沫沒想到雲箋會出現在這裏,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位小姐似乎還是沈書的追求者……

她的眼神漂移了片刻,方才在她出來之後,似乎就沒看見沈書了,難不成是猜到雲箋會來布行了嗎?

“我是來尋你的。”

聽到這話,楊沫詫異地對上了雲箋的眼神,随後看見這位小姐幾步踏上前來,一雙眼睛亮晶晶地仔細地打量着她。

而一旁的林夫人聞言,将手中的皮子放到了身邊婢女的手上說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在這裏打擾小年輕說話了,我去叫你們掌櫃同我介紹也一樣。”

話落,林夫人帶着她的人往布行外間走去,只是布行之中,稍微好些的皮貨都被放在了內間,林夫人此舉恐怕也是察覺了雲箋的來意。

“那日事情還未結束你就不見了,我同蘇令丞那小子打聽了許久,還給他塞了不少好處,才從他那裏知道你這個布行的事情。”

楊沫聽到這話,更奇怪了,她奇怪的不是蘇令丞知道這裏,而是像雲箋這樣身份尊貴的縣主,竟然認識蘇令丞這樣一個商戶家的公子。

“那日我便發現了,你同月心兩個人身上的皮子都很是好看,沒想到居然是你自己帶過來的。”

雲箋頗為驚嘆地摸着手邊那些皮貨,楊沫笑了笑,将懷裏的紅封同樣也給了縣主一份。

“承蒙縣主擡愛,這倒是我們布行的榮幸了。”

“倒是不知,縣主似乎同蘇家姐弟頗為相熟?”

楊沫笑着低頭,将手邊的雪貂皮遞到了雲箋的手裏。

“咦,你不知道嗎?”

雲箋從楊沫手裏接過皮子,說道:“我還道你同蘇家姐弟這麽熟,應該知道,他們是沈書的外家啊。”

楊沫:“?”

這會兒,她回頭,就看見站在內側門裏頭,剛走進來無奈地笑着的沈書:“蘇家是我外家,也确實是我同舅舅提的你,只是是否同你合作是他自己的決定。”

楊沫神色微動,卻沒有反駁,如今她也算是受了好處,總不能反手推翻面前這只碗吧,好在同她合作的是蘇政而非沈書。

“沈書哥哥!”

看見沈書進來,雲箋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來,湊到他身邊想拉住他的手,卻被沈書幾步避開:“縣主,既然這裏沒有別人,沈某也就直說了,在下确實是有喜歡之人,縣主的情誼,是在下無福消受了。”

被喜歡的人拒絕,雲箋難免覺得有些失落,她将手中的皮子放下,視線掃過一旁默然不語的楊沫,“是楊姑娘嗎?”

“與縣主無關。”

“你放心,我自然不會為難你喜歡的姑娘,但是誰知道你喜歡的人會不會答應同你在一起呢?”

雲箋揚了揚腦袋,神色之中充滿着獨屬于京城貴女的驕傲與意氣,“楊姑娘,他今日不說我也知道了,你我雖是情敵,但是非對錯我還是分辨的清的,你是個不錯的姑娘,我本想着來替你攬些生意,可出于私心,我着實也不想幫我的情敵做事。”

“你這裏的皮子,我便不買了,只是,我也不願沈書哥哥與你呆在一處。”

雲箋幹脆跟在沈書身側,一副不打算走了的樣子。

楊沫有些想笑,但又怕這個縣主到時候惱了她,反倒把氣撒在布行上頭,這個姑娘着實單純,看得出來長公主将這個女兒教養的很好,也很疼愛這個女兒。

楊沫将手邊的幾件皮子一道抱了起來,準備拿去外間給林夫人看,她不準備招惹這位縣主,既然縣主這般想同沈書待在一起,那就她避開好了。

“雲縣主,你即便是用權勢強逼我,也不會有那一日的。”

楊沫還未走到內側門處,就聽見沈書突然開口,他的語氣極為冷漠,一點都不像是同一個喜歡他的女子說話:“你是個好姑娘,可你知道為何這麽多年,我唯有今年去參加了霜露宴嗎?”

聽見這話,楊沫下意識想閃,她就差把腦袋埋進懷中的那些皮子裏了,可卻被門邊的青年拉住了手腕。

“我不妨告訴縣主,即便她最終不會選擇我,我也不會選擇縣主。”

這樣的話對一個女子來說着實太狠,尤其是雲箋這樣一個幾乎被長公主保護的密不透風的高門貴女,沈書說完的那一剎那,楊沫就回頭看向了雲箋,果然見到那張圓圓的小臉上,那雙原本清澈的明眸此時已蓄滿了淚水,眼眶發紅,似乎下一刻就會哭出聲來。

“沈書哥哥……”

雲箋一滴眼淚從那張皙白的小臉上滑落,“你就這麽讨厭我嗎?”

“她有什麽好的?能叫你這麽多年只記着她,可我這麽多年也只記着你呀……”

楊沫微微嘆了一口氣,似乎這趟渾水她是怎麽都出不去了,縣主這幾句話明顯還是将這氣挂在了她身上,眼下楊沫只求等她離開京城,這布行不會被長公主府的人針對。

她重新将手上抱着的那些皮子放了回去,躲是躲不開了,只能盡量多安慰安慰這位縣主了,楊沫拿起了方才雲箋格外關注的那件雪貂皮。

“縣主……”

“我讨厭你!”

雲箋沖着她吼了一聲,推開了楊沫遞過去的皮子,從布行之中跑了出去。

楊沫愣在了原地,直到沈書将她手裏的皮子拿出來重新放回去,她才打了個激靈收回了自己的手。

“她只是個女子,你那些話,實在是太重了。”

青年嘆了口氣,溫熱的手掌輕輕拍了拍楊沫的腦袋。

“可是阿沫,你有沒有想過,我不同她說清楚,只不過是在耽誤她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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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章

第 52 章

商隊走了之後,楊沫便将邸舍的房間退了,吃住都在布行,為這還遭錢老板一頓號哭,說什麽她走了他的生意也跟着一道走了。

只是沈書那無賴也跟着她和東方先生一道過來了,趕也趕不走,說也不好使,如今楊沫已經當這沒這個人了。

這幾日她将羅老和阿枝安置在了陵陽裏距離布行不遠的一處小宅子,宅子不算大,但住兩個男子已是綽綽有餘。

如今布行之中基本已經打理完畢,所有的東西也都登記在冊,明日就是布行開門的日子,等布行正式開門,楊沫就準備去青州了。

亥時正,東市的其他鋪子大多都已經關門關燈,楊沫手中拿着一張圖紙,這是今天白日裏蘇先生着人送來的,這是東市如今鋪面上真正的背後經營者的名單。

托那位丁家大少爺的福,上頭許多鋪面真正的東家如今已經悄然換了人,東市商會如今岌岌可危,只嘆她上京并未帶着太多的銀錢,這樣的便宜她竟然只占到這布行一家。

“東市的商會還有的亂,你若是真有興趣,不妨叫你那位蔣先生将銀票送到你們掌櫃的手裏,讓他幫你占一占這東市的地。”

坐在櫃臺另一側的沈書手上拿着一本雜記,他身旁的燭火忽明忽暗,将這樣的景象竟襯得有些溫馨。

楊沫想起來沈家在青州不就是做生意的嗎,想來沈書耳濡目染,對于這東市的情況心中也有一定成算,只是……

楊沫壓了壓心裏跳起來的那個念頭,“沈大人,明日就是布行開門,你還在此處恐怕不妥吧?”

聞言,沈書詫異地放下了手中的游記,往櫃臺這側的楊沫這邊湊了過來,楊沫不得不往後退了幾步,直到後背抵住櫃臺的邊。

“有何不妥?”那人的臉越靠越近,甚至勾起了一抹笑,可楊沫此時已經退無可退,“幫你招些生意,不好嗎?”

楊沫被噎了一記,漲紅了臉,一掌推開面前的男人,抄起臺子上的圖冊就往後院走,還聽見後邊那男人的幾聲悶笑。

回到房間後,楊沫将燭火微微挑亮,将桌邊的窗子微微打開了些許,有冷風從窗口灌了進來,将那盞将将燃起的燭火吹的猛地晃了晃,楊沫不得不将窗子重新關上。

室內的氣息一下子冷了許多,楊沫心中的那股子燥熱也跟着一道壓了下去。

她的目光落到方才随手放在桌上的那紙圖冊上,手指微動,最後還是坐到了桌邊,從桌角雜亂的書卷中找出了一紙信紙。

看着這張空白的信紙,楊沫的手輕輕搓了搓信紙上的毛邊,似是下定決心一般拿起一旁的毛筆,寫下了一封信。

她忙了一夜,第二日卯時,楊沫重新打開了房門,手中拿着幾件東西。

這會兒羅老和阿枝已經在布行之中忙活,而沈明遠正坐在櫃臺之中拿着筆不知在寫些什麽,原本說要幫她招客的沈書這會兒卻不知去向,而東方先生一向不愛參與這些。

楊沫拿着手中的信件遞給了阿枝。

“這封信,你替我寄回塞北,給蔣先生,之後怎麽做,蔣先生自然會明白。”

阿枝放下了手中的掃帚,點了點頭,從布行的後門跑了出去。

随後楊沫用手中的圖冊蓋住了沈明遠手中正在謄寫的冊子,沈明遠詫異地擡頭,接過了那張圖冊和信紙。

“東家…這是?”

“這是東市裏與丁秦二家交好的幾個商戶,我已經叫蔣先生将我們在塞北的存銀一道送來,等來年春日,你且看看,能不能從丁秦兩家的嘴裏拔出幾家。”

楊沫先前同沈明遠聊過一些,他似乎對于京城的商市很是了解,其實這些沈明遠恐怕要比她知道的多,只是出于謹慎考慮,楊沫還是做了這樣一紙名單。

聞言沈明遠笑了笑:“東家有這心思,是好事,回頭我會叫人盯着這幾家。”

“再過兩個時辰,咱們就能開門了,東家不若再去歇一會兒,等時間到了,我會叫阿枝去叫您。”

楊沫眼下的烏青極為明顯,她自己當然也知曉不能用這樣的狀态去見新客,只是昨晚她實在睡不着。

楊沫嘆了一口氣,即便叫她現在去睡,她恐怕也是睡不着。

此時從後院傳來一陣極細微的阖門聲,楊沫還道是阿枝腿腳這麽快,已經從信客那處回來了,轉頭卻看見沈書從後院踏了進來,手中還拎着一個木盒子,木盒子上泛着淺淡的香氣。

還沒等楊沫反應過來,她的手腕被人一把拉住帶去了後院。

“等等,”楊沫疑惑的用左手拉住沈書拉着自己右手的手,“你這是做什麽?”

前頭的人似乎沒有受到絲毫的阻礙,拉着她的手信步走進了後院裏楊沫那間小房間,書桌上極為淩亂,上頭甚至沒有一個女子該有的銅鏡。

楊沫被他拉進了房門,按在了桌子前的凳子上,那雙溫熱的大手一點點拂過她的眼角。

“阿沫,你不會覺得你眼下的這個狀态,能夠作為布行的東家去迎接你的客人吧?”

楊沫怔怔地看着沈書,甚至不知作何反應,那一處溫熱拂過她的眼睑,叫她閉起了眼睛,最終停在了她的眉心處,一點一點,緩緩地揉按着。

幾日來的疲憊似乎一下子就從腳底席卷而來,雙眼沉重地幾乎打不開,昏暗的室內,面前的柔軟似乎形成了最佳的港灣,幾乎是下一瞬,楊沫的頭就落到了沈書的手心,接着,她的整個人都被沈書抱在懷裏,橫抱了起來,被人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內室的床榻上。

沈書的手眷戀地撫在她的眉眼之處,一點一點地往下,輕輕地揉着她眼角下的那片烏青,随後用大拇指的指腹揉了揉她挺翹的鼻尖,一直到那張總是說着拒絕他的話的唇。

拇指揉搓着她的唇珠,柔軟,美好,幾乎所有他能想到的美好的詞彙,他都能用來形容她,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如此深的眷戀一個人,一刻也不舍得走開。

離開她的那幾日,那些思念快将他沉沒,叫他呼吸不過來。

沈書将自己的手從她的唇上挪開,撫在她的面頰一側,下一瞬,他就将自己的唇按了上去,他輕輕娑磨了片刻,還用牙齒咬了咬她的下唇,留下一個淺淡的印記。

這個地方柔軟的幾乎叫他不舍得離開,只是他怕自己再停留在這裏,會真的做出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來。

那樣的話,她應該會難過吧。

深深吸了一口氣,沈書從楊沫的身上挪開,用手覆在楊沫的雙眼上,自己緊緊地閉起了雙眼,過了許久,沈書才勉強讓自己翻騰不已的心海平靜下來。

将楊沫腳上的布鞋脫下放在了一邊,沈書将一旁的被子蓋到了她身上,随後站起了身坐到了那張桌子前的矮凳上,閉上了眼睛,抿了抿唇,喉結上下滾動,她的溫熱似乎還停留在他的嘴角,僅僅片刻的時間,他竟然已經開始懷念那種柔軟的觸感了。

沈書将手放在了桌上那個木盒子上,一點點地握緊拳頭。

如今,還不到時候。

辰時過了大半,楊沫才睜開了困倦的雙眼。

她這一覺睡得極熟,如果不是潛意識裏突然劃過開業的事情,她絕不會這麽快醒來。

掙紮着将手撐在床上,楊沫扶着腦袋坐了起來,她這會兒腦中昏昏沉沉,似乎有很多個小人圍着她叫她繼續躺下,再睡一會兒。

只是當她看見桌邊坐着的那個人時,她的腦海裏一下子打了個激靈,完全清醒了過來。

“你……沈,沈書,你怎麽在我,房間?”

這句話問完,她突然想起來,不就是沈書把她帶進她自己的房間的嗎?

也就是說,從她睡着之後,這家夥一直坐在這裏沒有離開?

轟的一聲,楊沫的整張臉都紅了起來。

“你,你快出去!”

她手忙腳亂地探頭找着自己的鞋子,好不容易将鞋子穿進去,擡頭看的時候,那人還坐在矮凳上,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

“我不是叫你出去嗎!”

楊沫氣的站起身拉起那人,卻被人反手再次按在了矮凳上。

桌上的那個木盒被他打開,裏頭放着的正是女子上妝用的各類脂粉,螺黛,以及各式各樣的口脂,甚至還放着不少的花钿。

“你……!”

楊沫擡頭,震驚地看着這個男人,她都不知道他是從哪裏找來這麽齊全的女子的妝容用品。

沈書取過脂粉,從楊沫的眼底開始,一點點替她擦了上去,直到将眼底的烏青全部蓋住,臉上也被搽了薄薄一層,這盒子脂粉及其細膩,即便楊沫平日裏不用,也知道不是高門貴族,是用不起這樣的脂粉的。

她的下颌被人輕輕擡起,面前的青年從一旁的筆架之中取過一支極細的毛筆,掀開放着螺黛的那個小木盒,在其中輕輕一點,仔細地替她描起了眉。

她怔愣地看着面前的這個人,他的神色之中極為認真,為她描眉的手上,好幾處都沾染了脂粉的痕跡,只是他似乎沒有任何不滿,從他漆黑的瞳孔之中,楊沫能清楚看見自己的臉,裏頭的那個女子極為出神地看着男子,似乎頗有心動的痕跡。

她一下子轉開了臉,毛筆在眉尾處劃過,劃出了一道深色的痕跡。

“我……我可以自己來。”

楊沫慌忙站起身,想将這個人從房間裏推出去,卻被他按住了手腕。

“你連銅鏡都沒有,你怎麽自己來?”

而如今這個布行之中,甚至沒有第二個女子能過來幫她補完這個妝。

氣急之下,楊沫脫口而出:“我可以叫先生幫我來。”

“你說誰?”

下一瞬,在楊沫驚詫的視線裏,面前青年的拇指按在了她的嘴唇上,沈書盯着她的唇沉默了很久,周身的氣息一下子冷了下來。

她被沈書按着肩重新坐了下來,撫在下颌上的手依舊溫柔而克制,眉尾處的劃痕被他輕輕的一點點擦去,沈書用手中的筆替她補完了那截眉毛。

口脂輕而淺地被染在她的唇上。

面前的青年微嘆了一口氣,将手伸到她的面前。

“走吧,阿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