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章

第 51 章

出了清頤園,楊沫就瞧見蔣先生坐在一處華貴的馬車的前室之上,旁邊坐着的正是同蔣先生一道消失的林珏,這會兒他正拿着一根不知道從哪裏來的草枝逗弄着前頭的馬匹,而将軍府的馬夫正無奈地安撫着那匹馬。

看見他們出來,蔣先生沖着她揮了揮手。

眼下蘇月心應是同蘇夫人一道,還在清頤園中,她們要回邸舍最快的辦法就是蹭将軍府的馬車。

前頭楊沫剛拉過蔣先生的手彎身進了車輿之中,下一瞬,楊沫就瞧見沈書跟着林珏前後進了車輿。

楊沫:“……”

楊沫:“沈大人,沈府難道沒有自己的車嗎?”

“我叫他回去了。”

“想來,林小将軍應當不介意我蹭一蹭車吧?”

沈書坐在楊沫身側轉角的位置,面上還帶着溫和的笑意,偏楊沫從裏頭看出一絲無賴的意味來。

她覺得沈書似乎真的變了,這應當……不是錯覺吧……

“不介意不介意,沈少卿能坐我将軍府的車,那也是我的榮幸。”

林珏雙手交握,坐在沈書的對面,臉上實打實地挂着無賴的笑容,那根草枝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他叼在嘴裏,沖着裏側的蔣先生勾唇一笑。

楊沫拉了拉蔣先生的手,突然轉頭看向林珏。

“不知道小将軍這一回在京城呆多久,塞北那處可還好?”

林珏撓了撓頭,叼在嘴裏的草根被他吐出來在手裏打着圈兒,又看了一眼望過來的蔣先生,說道:“應當會待上小半年,老頭子嫌我朔方城那事兒幹的不妥,叫我在京中多待一陣,等半年後同他一道回塞北,至于塞北那裏,有周将軍帶着,短時間內應當出不了什麽岔子。”

“不過如今京城這裏有阿蓉陪着,待一陣也無妨。”

半年之後,應當是這個年節過完,林老将軍大約會帶着林夫人同回塞北,林珏應當也是那個時候。

楊沫淺笑了一聲:“那可真是不巧,蔣先生明日就要啓程回塞北了。”

林珏:“?”

他手上的那根草根一下子掉到了車輿裏的地上,原本還顯着有些輕松的面容一下子嚴肅了起來了:“阿蓉,這可是真的?”

蔣先生難得的笑了出來,且回應了他一句:“是真的。”

這下子林珏原本一直挂在臉上的笑容也收了起來,雙手交握放在膝上,身子不自覺的前仰,手指還時不時的打在手背上。

楊沫也不再擠兌林珏,光這件事,就能叫林珏難受很久,如今她京城裏的事情其實已經做的差不多了,即便她明日同蔣先生一道出發也是無礙的。

将軍府的馬車跑的很穩,很快就将他們帶到了邸舍的門前,外頭的車夫輕輕敲了敲車輿的木門,楊沫率先打開了車輿,卻發現等在外頭的并非車夫,而是一身藏藍色大袖,外頭披着一件簡單的淺灰色罩袍的東方先生。

“先生。”

楊沫同他笑了出來,如同陽光驟然驅散薄霧那般,“你怎麽在此處?”

東方先生似乎絲毫不意外她們會坐着将軍府的馬車回來,他掃了一眼車輿,将手遞到了楊沫面前将她扶了下來。

“我實在是不喜那樣的宴會,只好在此處等你們了,左右京城的事都已解決的差不多了,如今小将軍也在京城,而我也許久不曾回青州了,索性陪你走一遭。”

前日裏決定回青州的時候,楊沫就已經将這件事情告訴了先生,只是她沒想到先生會決定陪她一起回去。

楊沫方在微濕的地面上站定,就愣了愣,她察覺有一道熟悉的氣息落在了她身後,随後那人似笑非笑的開口:“真是巧了,東方先生,看來我們這一路要同行很久了。”

“看來鴻胪寺的那樁案子,如今也已經解決了,能叫元大人松口放人。”

東方先生的笑容很溫和,他話說完,依舊看向楊沫,眉眼之間藏着淡淡的暖意:“這幾日只能勞煩楊老板收留在下幾日了。”

楊沫帶着倆人一道走進了邸舍,明日商隊就準備回塞北了,這幾日方明和商隊的其他人都忙得團團轉,就連準備留下來的羅老同阿枝也被商隊的人帶着到處跑。

這會兒的邸舍大堂裏頭幾乎只有一些坐着喝茶的散客,錢老板正坐在大堂中央,手中拿着一碗茶水正在那兒搖頭晃腦地聽着小曲兒,坐在臺子上彈唱小曲兒的是他幾日前不知從哪裏尋來的一個小姑娘。

“喲,楊老板,回來了?”

“錢老板,麻煩再幫我們開一間客房,二樓的應當……”

她回頭看向東方先生,正想詢問他的意見,卻發現沈書也跟着一道走進了邸舍。

“沈大人,這裏是邸舍。”

沈書往前走了幾步,有一個眼熟的小童從邸舍的後院抱着一個包袱跑了出來,正是楊沫從錦州回來之後,許久不見的那個小乞丐,八方。

“大人,東西都在這兒了!”

沈書接過那個包袱,笑了開來:“勞煩,老板,二樓楊老板的隔壁,幫我開一間房,楊老板住到什麽時候,我便住到什麽時候。”

*

翌日清晨,卯時。

楊沫從邸舍的庫房內拿出了一疊的木盒子,盒子的做工很精致,上頭的紋路一看便是京城八寶軒的金器和銀器,大多是些姑娘家的首飾,都是京城之中流行的那些。

東方先生幫着她将這些木盒子一起搬到了外頭。

将這些物件最後交予方明,看着蔣先生立在車轍上頭将所有的東西都安置齊整,楊沫開口叮囑道:“那些個首飾帶回去別急着出,給咱們得金匠師傅先将圖紙拓下來。”

“記得同明玉軒的掌櫃叮囑一聲,這些物件都是京城來的。”

“哎呀,東家,你且放心吧,這話你都同我和蔣先生說了七八遍了,咱都會背了。”

方明推了推楊沫的手,“近日天寒,東家還是早些回去,說不準還能睡個回籠覺,這一車裝完咱們就該出發了。”

楊沫沒好氣地将方明轉了個身,推向了馬車,在他跳上前室之後,看着走到後方招呼那些镖局弟兄的蔣先生,突然開口問了一句:“小将軍沒來嗎?”

東方先生聞言瞥了一眼街角:“不必等他了。”

楊沫沉默了片刻,且不說林小将軍一向是個愛湊熱鬧的,今日可是蔣先生在京城的最後一日,楊沫敢打包票,林珏絕不可能錯過這件事。

他們商隊不是第一回走商,林珏對于他們出發的時間一清二楚,只是眼下還沒有看見他,也不知道這回林珏趕不趕得上送蔣先生一程了。

眼見着镖局的人已經将這幾日在邸舍之內又喂得精壯了幾分的馬匹牽了出來,楊沫最後一次回頭往城內的方向望了一眼,微微嘆了一口氣,也不再去操心那個不見人影的林珏了。

“先生你先回去歇會兒,”楊沫拍了拍身旁跟她們一起忙活了許久的東方先生,“今日便讓我來吧。”

幾步跨到最中間的馬車旁,楊沫跳上前室,坐到了蔣先生身邊。

“今日便由我送你們出京吧。”

楊沫像是突然想到什麽,笑了一聲,望向了身邊看過來的蔣先生,“以往都是你們送我,今日倒叫我體驗了一回送人是個什麽樣的心情。”

“倒……還有些失落,商隊的人走了,如今便就剩我一個了。”

蔣先生拍了拍她的腦袋,拉起了馬繩,跟上了前頭已經出發的馬車:“別說還有羅老和阿枝在此處,便是你去青州,可都還有兩位青年才俊陪着你呢。”

“……”

車隊一路行到了城門,給守城門的将士看了他們商隊的文牒,原本緊閉的城門就在她們面前緩緩打開。

城門外頭,立着一支裝備精良的隊伍。

那個楊沫本以為趕不上送行的小将軍,如今正穿着他的铠甲,挺身坐在馬上,看見他們出來,嘴邊揚起了一抹惑人的笑容,沖她們招了招手。

“看來不需要我擔心了。”

楊沫笑出了聲,捏了捏身邊女子的手心,“我們阿蓉如今也是有人陪着回塞北的了。”

話落,她不等蔣先生反應,便跳下了馬車,站在清晨剛開的城門旁邊,目送着她的商隊帶着滿載的貨物往着暗色的薄霧之中駛去。

*

邸舍二樓。

一扇半開的窗子前,沈書靜靜地看着底下的人前後忙活着将每一輛馬車上的事情安排仔細,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打在窗沿上,發出輕微的“咄咄”聲。

底下的那個姑娘,像是變了,又像是沒變。

沈書似乎看見了還在青州時候的那個小姑娘的樣子,滿臉笑意,在茶水鋪子裏面忙前忙後,跑來跑去似乎很開心的那樣。

那時候的她也不知道在開心什麽,每一次從他旁邊路過還會沖他笑一笑,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她如今只是……

“大人?”

八方睜着惺忪的睡眼,在外間的小榻上坐了起來,茫然地透過窗戶看了看窗外還暗沉沉的天色,這不還早呢嗎?

大人沒事起那麽早作甚?

小八方看見沈書嘴角挂的那絲笑意随着他那一聲壓了下去,好奇地探到窗前看了眼,這才發現邸舍一樓的院子外頭,商隊的車已經碼的整整齊齊,一副準備出發的樣子。

而楊姑娘這會兒已經坐到了馬車上頭,八方将腦袋伸了回來啊,“大人,你要送沈姑娘,為何不下去送?”

“你不懂。”

沈書的手指輕輕敲了敲八方的腦袋,将他推了開去,目送着車隊往清晨黯淡的晨色之中駛去,随後關上了窗轉頭出了房門。

跟在後頭的小八方滿臉疑惑,怎麽方才不出門,眼下人家都已經走了,這還出門做什麽?

楊沫轉頭往城中走的時候,就看見沈書站在城牆的腳跟下,靜靜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

楊沫只是頓了片刻,就往城中邸舍的方向走去。

城門同邸舍相距不遠,即便只是走的,大概也就兩刻鐘的功夫。

這個時間的城南街道上,街上空無一人,冷風從街角的另一處呼嘯而起,東邊的地平線上隐隐泛起了一絲淺藍色的亮光,楊沫一腳踩在南城街上的青石板面,發出了嘎吱的一聲。

沈書一直跟在她身後,未發一言,楊沫突然停了下來轉頭看向沈書。

“沈大人,我無權幹涉你要去何處,只是你即便跟着我,也……”

“阿沫,如今天冷了,你出門的時候也不知道多一頂帽子的麽?”

沈書淺笑着不知道從何處掏出一頂兜帽,壓在了楊沫的腦袋上,将她被冷風吹的淩亂的發絲全都仔細地壓了進去。

楊沫茫然地看着他,這會兒竟一時忘記了自己原本要說的是什麽話。

第 50 章 章

第 50 章

狹小的空間裏,周圍一片暗淡,即使是在白日,這一處耳房裏頭也昏暗的幾乎不見一絲亮光。

這一間小小的耳室成了困住他們的一方天地。

身前的沈書輕輕捏着她的手腕,籠在掌心,明明只是虛虛地握着,楊沫卻怎麽都掙脫不開,周身布滿了沈書身上溫熱輕淡的氣息。

他的另一只手手指微弱地挑動着自己頭頂的發絲,本有些紛亂的頭發被他攪動在手裏,似乎變得聽話了許多,只是楊沫的臉漲的更紅,她想伸手将沈書推開,卻又不敢将手放到他的胸膛上。

一股溫熱的氣息擦過她的額心,叫她驚得睜大了眼。

這還是以前那個溫和有禮的沈書嗎?

“阿沫,我說過,你叫我怎麽樣都行,唯獨與你分開……”

“抱歉。”

身前的男人聲音低啞,卻透着一種讓楊沫難以掙脫的桎梏感。

外頭的聲音還在吵鬧,紛亂的如同過去的青州鬧市,可此刻二人之間,幾乎落針可聞,沈書的氣息一次次灑在她的頭頂,楊沫能感覺到頸後的那只手又緊繃了幾分。

楊沫的手緊緊地拉住身側的門栓,握緊又松開,松開又握緊,卻不敢輕易動這門栓,如今就連那冰冷的木頭杠子上面都沾了一些她手上的汗水。

“可是…,沈書,我也說過……我不會留在京城的。”

“東方先生說的沒錯,我的過去有太多的不可言說和遺憾,我會回青州看看,可是,沈書,這一切都已經和你無關了。”

楊沫的聲音極輕,輕的幾乎連她自己都快聽不清了。

面前的人突然用手罩住了她的眼前,本就昏暗一片的室內,如今楊沫更是什麽都看不見,只能感覺到那人的指腹輕輕掃了掃她的眼睫,随後落在了眉心,眼前的黑暗似乎陷得更深了。

她身後的手将她壓得更實,溫熱的氣息實打實的從她耳邊掃過,即使不看,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耳朵一定是紅成了一片,那人輕笑一聲:“無妨,我同元大人告了假,你想回去,我便陪你回去……阿沫……”

沈書垂眸輕輕撫着面前少女的眼眸,她的眼睛緊緊閉着,眼睫微微顫抖,似乎是有些不安。

他不是沒有注意到楊沫手上的那些動作,可他依舊沒有放手,只是緊緊地盯着那截皓腕,面前似乎又浮現了那日的秋雨,以及在纏綿的秋雨之中宛若壁人的那對男女。

那人的手放在阿沫頭上的那刻,以及阿沫臉上綻放出溫婉笑容的那個剎那,他的心口如同被鈍化的針頭一遍又一遍地刺過,不算痛,但卻綿密,帶着讓他難以忽視的酸脹感。

那是他第一次升起難以遏制的怒意,他想要将東方泾從阿沫身邊趕開,可卻只能站在街角的地方,徒勞地握着手中的傘柄,看着那兩個人言笑晏晏。

耳室之中很是昏暗,可沈書卻能看清阿沫臉上每一處清晰的細節,如同烙印在心底一般,他不知道阿沫能不能聽見,可他自己卻能聽見有劇烈的砰砰聲自自己的心口傳來。

室內的溫度暧昧地上升,可沈書原本的笑意卻收斂了起來,他很想問,問阿沫和那個東方泾的關系,真的只有師生的關系嗎?可又不敢問,怕問清楚了他會忍不住強行把她拉到自己的身邊。

有些微燙的手指一點一點爬上了楊沫的耳際,指腹邊的溫度同樣滾燙,他輕笑了一聲,如果他真的那樣做了,他的阿沫會生氣的吧……

楊沫察覺到耳際傳來一陣麻意,她下意識的擡手按住了那人滾燙的手,連帶着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沈書手心滾燙的溫度源源不斷地傳到她的耳朵裏。

她一瞬間就把這人的手拉了下來,他卻反客為主,用那只大手裹住了她的整只手,楊沫咬住了下唇,卻又不敢說話。

都怪那個丁複禮,若不是他,她又怎麽會陷入如今這般尴尬而又暧昧地境地之中。

一刻鐘之前。

楊沫跟着沈書往承宴堂側殿的方向走去,因着其月姑姑的話,她一路不敢擡頭,只能循着前面那人的腳跟緊跟着他往前走。

就在要轉彎進入側殿之前,那人卻突然停了下來轉過了身,而她也撞進了沈書懷裏,還沒來得及推開那人,就聽見沈書的嗓音微啞:“丁複禮在裏面,我們若是此刻進去,極有可能會被他的人盯上再甩不開,我們需要換個地方等。”

楊沫只能跟着他轉頭,卻在轉角的地方聽到兩個陌生的聲音談話。

“公子說的那個女子,你找到了嗎?”

說話的是一道粗啞的男聲,他還特意将聲音放輕,卻顯得更加不懷好意了。

“沒有,我尋遍了整個梅園,都沒有看到那個女子,就連原本跟在她身邊的那兩個女子,如今也不知去了何處。”

“姓蘇的那個你不用找了,暫時還不能動,主要是那個高個的和方才在梅園開口的那個,這兩個務必要找到,若是尋不到,你就等着公子把你丢進狼窩裏吧。”

“……丁哥,”答話的那人聲音微弱了幾分,“她們會不會已經離開,離開清頤園了,若是尋整個京城,恐怕我一個人不太尋得到……”

被喚作丁哥的男聲沉默了很久才回答道:“我想起來了,那幾個人原先是往秋桂園去的,你往那邊再去找一找,一定要找到,找到之後就喊我們的人跟緊她們。”

丁哥這句話說完,兩個人的聲音便靜了下來,楊沫忍不住後退了一步,下一瞬就被人拉着進了一間黑咕隆咚的小房間。

那人的手緊緊攬着她的肩膀,楊沫不得不開口說道:“無妨,再過幾日,我同蔣先生都會離開京城,他找不到我們的。”

然後,事情的發展就不在她的控制範圍之內了,因着側殿一直有聲音傳來,而丁複禮的人也不知道有沒有離開那處回廊,楊沫連聲音都不敢大聲地發出。

楊沫再次掙了掙那只滾燙的大手,反倒被他翻轉手心扣進了指縫之中。

“你要去青州,我熟啊,你離開的這五年,我回去了三次,去歲這個時候還回去過一趟。”只是每回關于阿沫的消息都是假的。

沈書注釋着懷中這個低着頭既不敢說話,又不敢擡頭的女子,又将掌心之中那只細膩柔軟,帶着幾分薄繭的手緊了幾分。

楊沫低頭盡量讓自己不去想這個耳室裏的事情,她将心神全放在了一旁的側殿之中,直到側殿之中倏然安靜了下來,随後是輕微的交談聲以及腳步聲,聽腳步聲的方向似乎是往正堂的方向走的。

楊沫拉了拉沈書,示意他放手。

“他們應當已經出來了,我們跟在那些人後面,不會被丁複禮注意到的。”楊沫将耳室的門輕微的拉開一條小縫,果然看見側殿的人都随着前面的其月姑姑往承宴堂去了。

随後她聽見耳邊傳來一聲輕微的,似乎還帶着點遺憾的嘆息聲,氣息打在耳朵旁邊,耳旁的細微發絲被吹的微微飄動。

楊沫的後背頓時僵硬了起來,在看見丁複禮和他的人跟着前面的人一道走遠了,才将耳室的門打開,這會兒握着她的那只大手放松下來,楊沫趁機将手抽了出來,室外的冷風一吹,手心還有些沁涼的意味。

她将身後的雪帽蓋了上去,眼下沈書叫人認出倒不要緊,但是她本就不是梅園的人,若是叫人看見,遲早會被丁複禮注意到。

承宴堂的門此刻已經被打開來,穿着一身莊重紅色錦袍的長公主此刻正坐在承宴堂的上首,世家的夫人小姐以及此次受邀而來的世家公子和朝中新貴循着位次坐進了堂中。

而那個偷闖進清頤園的婦人和被告的丁複禮以及他的那些人都站在了長公主的下方,堂中的位置。

反倒是沈書,在殿外跟着最後一人進了宴堂坐到了最下首的位置,還一把将她拉着坐到了他的身側。

楊沫注意到上頭的長公主隐含打量的視線往這處掃了好幾回,似乎還看了雲箋好幾眼,卻礙于此刻的境況不好問出口。

“丁公子,你先前說此人是誣告于你丁家,可為何先前這婦人還未說話,你便急着将這婦人趕出清頤園?”

既然沒法問自家女兒感情的事情,長公主周霜元只能先思量着趕緊将此處的事情解決了,好再去解決女兒的事情。

聽到長公主的問話,這會兒丁複禮反倒沒有先前在梅園時候那般的失态,“長公主殿下,此人不知從何處混入清頤園中,在下作為長公主邀請的客人,自然需要幫長公主剔除這樣的禍患。”

“既然如此,方才這婦人口中控告你的那些話,丁公子可承認?”

“殿下,方才我便說了,此人……”

“可我的人在你丁府的別院之中确實發現了這位婦人女兒的衣物,方才也已經帶來叫她辨認過了。”

長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底下那個面色有些發白的丁家大少。

楊沫聽到這裏,輕輕舒了一口氣,微微側頭同沈書說道:“不必再聽了。”

聽到這裏她就已經知道,這位長公主殿下是相信那位婦人的,丁家此次必然是要吃大虧了。

沈書放下手中把玩的杯子,伸手拉了拉楊沫頭上雪帽的帽檐,随後不顧在場衆位婦人詫異地視線,站起身來,拉過楊沫就離開了承宴堂。

第 49 章 章

第 49 章

就在所有人都安靜之時,一旁的人群裏突然爆發出一陣哭喊之聲。

“雲縣主,您是縣主,您得為我和小女做主啊!”

“我這麽些年就這一個女兒,如今沒了性命,可叫我怎麽活啊!”

“若是您不為我做主,我今日不若就一頭撞死在這裏!”

在場的人都是世家貴族的公子小姐,誰見過這等場面,所有的人從那個出聲的地方繞開了一條小道,楊沫看見一個頗有些憔悴,看上去年紀頗有些大的嬸子一瘸一拐地從人群的外邊走了過來。

雲箋身邊的人攔在了她的身前,不讓那個嬸子靠近,那個嬸子一下子跪撲在了地上。

“誰放這婦人進來的,快将她趕出去!”

令楊沫沒想到的是,說話的人是原先還瞧着她們這處的丁複禮,他此刻眉頭緊緊皺起,注意力已經全在地上那個嬸子的身上了。

他身邊的家仆沖上來就要拉起那個嬸子,楊沫總覺着事情有些不對,擡頭同蔣先生說了一句什麽,蔣先生立刻擡腳踹起腳邊的一顆石子,打在了其中一個家仆的膝蓋上。

而與此同時,雲箋皺着眉頭喊住了衆人。

“等等,讓她說。”

那個嬸子有些懼怕地看了那幾個家仆一眼,又往雲箋這處挪了幾下,雲箋後退了幾步,才同身邊的人囑咐了幾句,将她扶了起來。

“雲縣主,這等刁婦滿口胡言,如今闖進這清頤園還不知道要做什麽,不如叫我等将她送出去,她有什麽冤屈,盡管上京兆府去說就罷了。”

那丁複禮上前幾步,同雲箋笑了笑,又踹了一腳方才摔在地上的家仆,“你們還不趕緊起來去幫幫雲縣主?”

“這位公子,”雲箋皺了皺眉,眼中的不喜越發明顯,“我說的話你是聽不懂嗎?還是說要我的人幫你聽懂?”

聽到雲箋話裏的不善,丁複禮成功閉嘴,只是眼神卻多了幾分陰鸷。

“嬸子,你有什麽,盡管說便是了。”

“縣主,”那嬸子淚眼婆娑,盡管被人扶着,身子也是微微顫抖,“民婦今年三十七,家中有一女,年方十七,去歲的時候本來同鄰街的方姓書生定了親,可……可誰知,民婦的女兒就在成親前一個月叫一個惡霸擄了去,糟蹋……糟蹋了身子。”

嬸子越說越痛苦,身上的顫抖越發劇烈。

“我那女兒回家之後成日裏不說不笑,就連吃飯,也是民婦……同那書生的定親自然是沒了,本來,民婦想着,女兒只要還好好的,民婦就算是養她一輩子,我也認了……”

“可是誰知道那惡霸竟然還不放過民婦的女兒……去年冬日,他,他又一次将我女兒擄走,這一回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我那可憐的女兒了,縣主,你是好人,你得替民婦做主啊……”

“你這婦人,自個兒丢了女兒竟尋到這清頤園裏來,真當這天子腳下沒王法了嗎?”

丁複禮見自個兒的家仆被雲箋的人壓得死死的,自個兒沖了上來想拉住那婦人。

“丁公子,這婦人的話還沒說完呢,你不如聽一聽再作判斷。”

楊沫一句話說完,就被沈書一把拉到了身後,對面丁複禮的眼神越發可怖,拉住那婦人的手也僵在了原地。

聽見丁複禮說的第一句話,楊沫就知道,這婦人口中的惡霸,八成就是這位丁公子,而這婦人是誰帶進來的,除了秦家或是同秦家交好的人,楊沫不作二想。

既然秦瘋子已經做了一,楊沫也不介意推一把,替他做一做這個二,橫豎他們兩家相争,得利的都會是他們這些虎視眈眈的旁人。

雲箋聽見楊沫的話,眼神若有所思,視線落到丁複禮身上,也多了幾分打量:“你姓丁?你就是商會的那個丁家?”

“你為何會在梅園?”

雲箋這句話說完,丁複禮的手一下子便抓住了那嬸子:“縣主說的是,我這便退回去。”

楊沫在沈書身後,又默默地看了蔣先生一眼,她又踹起一腳,轉瞬間,丁複禮抓着嬸子的那只手的手背上便多出了一個紅印,叫他痛的一下子就放開了那嬸子。

“算了,這位大嬸你先說說,你說的那個惡霸,到底是哪家的人?”

雲箋将身後幾個人的小動作無視了過去,擡眸仔細地瞧着那個嬸子。

她此刻,滿臉淚痕,雙眼下的烏青極為明顯,顫抖的唇透着慘白,就連兩鬓都已經開始泛白,一點都不像一個才三十七的婦人,要說這個婦人有五十多,雲箋也是信的。

又是一滴淚從嬸子渾濁的眼睛裏頭落下,手顫顫巍巍地指向身後那人,她看着丁複禮,眼中的痛惡越發明顯,咬牙切齒的模樣宛若從地獄爬出來想要報複世人的惡鬼,驚得丁複禮往後連退了好幾步。

“就是他,就是這個惡霸,他強擄走我家女兒一次不甘心,又擄第二次,如今,我連我女兒在何處都不知道了,若不是我還得拖着這身子去尋我那不知生死的女兒,我一定……我一定……”

婦人說着說着就哭了起來,哭聲慘烈就連楊沫這個在塞北看慣了生死的人都有些不忍直視。

“發生了什麽事?”

大概是這邊的動靜實在是太大了,從人群之外傳來了一聲頗有威嚴的女子聲音,楊沫聞聲看去的時候,就見到在場的世家公子和小姐都沖着來人行了一禮,她趕忙低頭,拉着這邊的兩人一道低下了頭,行了一禮。

“娘!”

前頭的雲箋喊了一聲,徹底坐實了楊沫的猜測,這位女子,想來就是那位承辦這霜露宴的長公主了。

長公主的到來,叫梅園裏的這樁事情徹底變了性質,如果這件事情在這裏說不清楚,恐怕整個丁家都會遭到皇室的厭棄。

楊沫同蔣先生對視了一眼,默契的再次朝林珏和沈書的身後挪了一挪,随後就聽見那個已經看不見身影的丁複禮倒打一耙。

“長公主殿下,不知是誰懷揣了如此歹毒的心思,将這個惡毒的婦人帶進了清頤園,想在今日叫我們丁家身敗名裂,長公主殿下,求您為我們丁家做主,一定要懲治這婦人和那背後陷害我們丁家的小人!”

眼見着丁複禮就要把髒水往這個婦人身上潑去,雲箋突然冷着一張小臉肅然開口:“丁公子,你方才可不是這麽說的。”

“你方才可是對……”

“雲箋!”

正當雲箋想要聲張正義時,她被她娘親掃了一眼,而地上的婦人也被長公主的人扶起來帶走,“跟我走。”

随着長公主将人帶走,梅園這處聚在一起看熱鬧的那些個公子小姐也都散開,楊沫這會兒卻已經被沈書拉着離開了梅園,而蘇月心和蔣先生早已經不知所蹤。

“等會兒,蘇月心呢?”

“她去找公孫墨了。”

“……”

“我送你回秋桂園,最好是回邸舍,今日這事情鬧到了長公主面前,絕不會小了,不論是那個婦人說謊,亦或是丁家,這件事情總歸是要分說清楚的。”

沈書的手帶着炙熱的溫度,楊沫的小指微微顫動,眼看着她已經快被這人拉出清頤園,楊沫快走幾步到他身前攔住了沈書。

“我還不能走,且不說蔣先生還在這裏,就說今日在梅園發生的事情,多半和秦家的人有關,今日之事讓丁秦二家正式站到了對立面,對我們來說,這是絕好的機會,今日若是讓丁複禮逃脫了罪責,那麽秦家就絕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楊沫堅定地看着沈書,看到他堅定地眼神一點點柔軟下來,最後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了,你想知道後續,那你一定要緊跟着我。”

思索片刻,楊沫趁着他神态放松下來,一手按在沈書手上,将另一手從沈書手中扯了出來,同他點了點頭:“你放心,我還是知道輕重的。”

楊沫一路跟着沈書回到了梅園,此刻的梅園人少了許多。

“這會兒多半在承宴堂了,今日那處的世家夫人不在少數,同丁家交好的鎮國公夫人也在那裏,你到時候莫要引人注意,方才你替那婦人說話,多半會被丁複禮記下。”

楊沫點了點頭,點完才發現前面那人是看不見的,這才輕聲應道:“你放心吧。”

宴客堂外有一株極大的臘梅樹,上頭已結了些淺黃色的花苞,上頭還有一點點白色未化去的霜花,樹下站着一個宮裝的女子,正将上頭的霜花和露水一點點沾到一個小口的瓶子裏。

“其月姑姑。”

沈書上前同那女子打了個招呼,“長公主眼下是在裏頭嗎?”

其月姑姑淺淺笑了笑,“是沈大人啊,找長公主有事嗎?這會兒長公主正在裏頭詢問方才那個婦人呢,就連我這宮裏的老人都被趕出來了,如今啊,也就小縣主和鎮國公夫人能留在裏頭了,其他人啊,都叫留在側殿等消息了。”

“沈大人若是真有什麽急事,奴還是能去幫您通傳一聲的。”

沈書搖了搖頭:“無妨,既如此,我也一道去側殿等便是了。”

就在兩人從其月身旁路過時,其月突然開口:“這女子看着好生眼生,不知是沈大人的何人?”

楊沫擡眸看見沈書的身子頓了一頓,随後微微側頭,神色莫測。

“其月姑姑真是好眼力,這是在下的友人,今日同沈某一道來長長見識罷了。”

身旁的女子并沒有多做什麽其他的動作,依舊依着自個兒的規律将臘梅樹上的露水一點點沾下來:“沈大人不必緊張,奴只是想提醒您一聲,那位丁家的公子似乎是在尋一位姑娘。”

第 48 章 章

第 48 章

午宴過後,秋桂園中的大部分女子都相攜聽曲兒去了。

蘇家夫人蘇氏沒好氣地拍了拍蘇月心的手,又用食指點了點蘇月心的眉心,将她那張搞怪的臉給按了回去。

“你想去就去吧,不過我可警告你,別給我惹事!”

蘇月心捂着嘴笑了笑,“放心吧阿娘,我可不是阿丞。”

說完蘇月心就拉着不明所以的楊沫溜出了秋桂園的宴客堂,而她們的身後,想跟着一道溜出來的蘇令丞被他家阿娘拉住了後衣領。

他委屈地轉頭看去:“阿娘……”

“你跟着過去幹什麽,人家兩個小姑娘去逛一逛園子,你跟着一起去也不嫌丢人?”

蘇氏還沒等蘇令丞說出什麽要求來,就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蘇令丞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前頭兩個姑娘越跑越遠。

“我跟你說,秋桂園的這些人和事可無趣了,每回最好看的還數梅園裏那些事兒。”

楊沫這才反應過來,蘇月心這是打算帶着她去撞一撞那個滿是貴人的梅園?

“你不是說梅園去不得?”

進園之時這姑娘才同自己說過一定不能去梅園,合着這會兒是準備自個兒打破自個兒說過的話了?

“無妨,咱們偷摸着溜進去,梅園人那麽多,只要不得罪人,誰知道咱們是誰家的呢?”

身後屬于秋桂園的香氣逐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梅園淺淡的味道。

繞過前方一片說不出名字的林子,蘇月心帶着她偷偷繞進了一座樓閣的後方,樓閣的前方是一片亭臺水榭,梅園的中心有一片池子,池子的中心是一座八角亭。

池子的這一邊立着許多亭亭玉立的姑娘,有好些偷偷的望着池子對岸的青年,只看了一會兒便羞得低下了頭。

而池子另一邊的青年注意力顯然也在此處,只不過同姑娘們不同,他們似乎還搞了一個什麽詩會,有好些男子正一手拿着自個兒方題下的詩侃侃而談。

蘇月心輕車熟路地拉着楊沫拐進了離池子有一小段距離的假山之中,假山之外還有好幾根竹子遮擋着外人的視線。

“你瞧,這個地方看這兩邊是不是很方便,還不用擔心撞到什麽貴人得罪人家。”

楊沫看了一眼池子的對岸,怔了一瞬,如同觸碰到什麽滾燙的火焰一般低下了頭退了一步。

她似乎是很久沒看見沈書了,這會兒看見他遠離其他那些個公子哥,坐在一處石桌上,明明帶着溫和的笑意,卻仿佛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樣子,看上去極為陌生。

她雖然同沈書說的很堅定,但是好像和東方先生說的一樣,她的內心,其實并沒有那麽堅強。

“咦?沈書怎麽也來了?”

蘇月心也注意到了坐在角落的沈書,“他同林小将軍認識?”

楊沫擡頭看去,就看見林珏帶着冷着一張臉的蔣先生大咧咧地坐在了沈書的身側,這景象,就連楊沫都替林珏冷得慌。

“我記得,沈大人入京有好些年了吧?”

楊沫瞥了一眼那個青年,又轉看向蘇月心。

“你不知道,每回霜露宴,沈書那家夥不是不在京城,就是不願意來,他進京這幾年我這還是第一回看見他跑來這霜露宴。”

蘇月心看見沈書,看上去似乎越發興奮了,扒着竹子後頭的假山石,還不忘給楊沫解釋,“我聽說,長公主的女兒就很中意他,他這會兒敢來霜露宴,是真不怕被那雲縣主纏上啊……”

“你們是誰?”

從外頭探進來一個看上去頗為年幼的小姑娘,剛發現她倆就迫不及待地喊了出來:“大姐姐!這裏有兩個……唔唔,尼…晃開……”

楊沫一看見這小姑娘就知道不好,可還是沒來得及及時捂住小姑娘的嘴,這會兒園子裏大部分的姑娘都往這處看了過來。

“你們是何人?快放開我妹妹!”

被那個小姑娘呼喚過來的大姐姐往竹子後頭望了幾眼,看見兩個眼生的姑娘藏在假山石中,還有一個還捂着自家妹妹的嘴,當即板起了臉,一只手緊緊握住邊上的竹節,一邊還回頭喊着:“阿寧,你快過來!”

不遠處一個婢女打扮的女子聽見呼喊往此處跑了過來。

只可惜随着這個姐的一聲呼喊,如今園子裏幾乎所有姑娘的視線都聚了過來,好些對岸的男子察覺到此處的動靜,連詩也不做了,一致将目光聚到此處。

見到人越來越多,楊沫無奈只能放開小姑娘的嘴,她一放手,小姑娘就一溜煙竄到了她大姐姐的身後,一雙圓溜溜如貓兒一般的大眼睛警惕地看着她們二人。

楊沫嘆了一口氣,拉着垂頭喪氣,這會兒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藏起來的蘇月心走出了假山,她們這會兒已經被發現了,再藏着沒有任何意義。

楊沫走到竹子的邊上,眼神瞥到躲在她身後的那片衣角,唇角微微勾起,沖着面前的姑娘福了一禮,“諸位娘子,實在是好友腳腕疼痛,又不想叫人看見,我這才扶着她往此處休息片刻,驚擾到諸位娘子的雅興,着實是我二人的過錯。”

而躲在楊沫身後的蘇月心聽到她這句話。很有眼色的“嘶”了一聲,還用右手拉住她的袖子,裝作一副崴了腳的樣子。

那個站在她大姐姐身後的小姑娘聽到這話,微微睜大了眼睛,粗短幼小的手指伸了出來指着她身後的蘇月心。

“可我明明……”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她家大姐姐捂住了嘴。

“原是如此,倒是我們叨擾了。”

“她們二人身份不明,這你也信?要我說……”一道帶着敵意的聲音略有些不滿地反駁了那位姑娘圓場的話。

“要你說如何?”

一道低沉帶着漠然的聲音從那個聲音身後傳來,沈書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對面跑來了這裏,眼裏暗光流轉,一直緊緊盯着楊沫。

此刻的楊沫恨不得把身後的蘇月心拉出來擋在自己身前。

倪雲裳,也就是方才那個帶着敵意而來的姑娘嗫諾了幾聲,直愣愣地看着沈書,面色有些發紅,一時說不出話來。

當面前的沈書拉過了對面那個陌生姑娘的手腕,她才回過神來,雖然只是一觸即離,但倪雲裳還是氣的漲紅了臉。

“阿裳,莫要丢了臉面!”

倪大姑娘喊住了倪雲裳,神色頗為嚴肅。

假山邊上因着突然到來的沈書和出聲呵斥的倪大姑娘一時陷入了寂靜。

直到楊沫的手腕被幾步跨過來的沈書輕輕捏了捏,随後他的聲音帶着溫熱的氣息在自己耳邊響起,“跟我來,你們兩個……別在這裏。”

楊沫垂下了腦袋,拉過了一旁蘇月心的手,沈書如今過來一攪和,倒把事情變得更複雜了,但是眼下的情況她只能跟上。

“沈書!”

“沈少卿!你就不怕雲姐姐知道了你這般護着別的女子,會同你生氣嗎?”

才走了幾步,身後那個叫阿裳的姑娘突然沖着他們三個喊了出來,而身前的青年腳步微頓,轉頭看了回去,楊沫瞧見他的臉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嘲諷:“姑娘這般說,果真是不怕污了你那個雲姐姐的名節?”

說完這句,沈書就繼續轉身往前走去,留下倪雲裳臉色驟然發白,原本身邊圍過來的幾個姑娘也都默契地退後了幾步。

楊沫拉着蘇月心的手微微發緊,她總覺得沈書變了,之前的他雖然冷淡,但起碼溫和有禮,她從來沒見過沈書像今天這樣将情緒挂在臉上。

楊沫二人跟着沈書來到了梅園池子上頭的那座白石橋前,停下了腳步,“沈大人,我同蘇姑娘便告辭了……”

“你現在回去秋桂園,也是給蘇夫人找麻煩。”

似乎是察覺到自己的語氣有些生硬,沈書轉開了視線,“林小将軍和蔣先生在那裏等你。”

楊沫的視線轉到梅園另一角,林珏正坐在那處沖他們晃了晃手。

如今她們二人呆在此處頗為矚目,還不如坐到蔣先生身邊去,等着人們的注意力轉走了,再從梅園離開也不遲。

而此時另一邊的梅園之內除了那幾個聚在一起吟詩作對的,在梅林之中還藏着一處曲水流觞的局,這個局到比起外頭那些故作姿态的人要松快的多。

流水的兩邊有男有女,楊沫在裏頭看見了公孫墨的影子,蘇月心正想沖過去,卻被一個聲音喊得停住了腳步。

“沈書哥哥,怎麽今年你也來了?”

一個穿着紅羽鶴袍,露出腳下桃紅色的掐金絲羊皮雲紋小靴的姑娘從白色石橋的另一頭疾步走了過來。

這姑娘看着臉圓圓的,分外讨喜,只是身後跟着的那一群人昭示着她似乎身份不凡。

楊沫拉着身邊的蔣先生往後退了一步,林珏默契的往她們二人身前站了幾步。

那姑娘一過來就幾步跨上來想拉住沈書的手,卻被他幾步避開,“縣主,自重。”

“沈書哥哥,你過來都不同我說,跟這群憨愣子有什麽可玩的,我帶你去最裏頭的梅林,那裏面有母親自個兒種的梅樹,今年開的可好了。”

姑娘不依不饒地纏上來,叫沈書的臉擺的更冷了。

“縣主,長公主殿下恐怕不喜你這般同男子癡纏,沈某還有些事,就不勞煩縣主了。”

沈書話音一落,那姑娘連帶着她身邊的那些個仆從的面色都難看了起來。

本是留下來想看看熱鬧的蘇月心默默地往楊沫的身後靠攏了幾步:“我怎麽覺着沈……少卿今日,怪怪的。”

楊沫無言,但她也是這麽覺得的……

站在她們身側的蔣先生聽見這話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往梅園另一個方向看去,并輕聲說道:“小沫,你看那裏。”

楊沫順着蔣先生的視線望過去,就看見不遠處的地方,丁複禮正站在那處,頗有興味地看着此處的鬧劇,視線卻若有若無的落在她身上。

“先前你們在假山那處,若不是沈大人動作快,恐怕眼下,你們又要叫那位給纏上了。”

“雲姐姐。”

倪雲裳從人群的後頭擠了過來,也不知道她同那個縣主說了些什麽,那位縣主往她們這處看了過來,眉頭還緊緊皺着。

雲箋打量了楊沫僅片刻的功夫,卻忽然一把推開了身邊的倪雲裳:“你當我同你姐姐一般好說話?”

雲箋撥開了想要說什麽的林珏,還瞪了他一眼。

她徑直朝着楊沫走了過來,“你就是沈書哥哥護着的那個女子?”

楊沫注視着雲箋,眉心微皺,随後看見面前的這位縣主突然笑了開來,“能同林珏這家夥玩到一起的,一般都不是什麽着調的人。”

“雖然我不了解你,但我可以同你公平競争。”

楊沫的手一松,望向了旁邊有些說不出話來的林珏。

而圍觀的人群也都沒想到這個走向,現場頓時寂靜了幾分。

第 47 章 章

第 47 章

轉眼就到了霜露宴的日子。

聽聞霜露宴會在上午進園,一直到晚上結束。

因為想着在霜降之後開門,這幾日楊沫和蔣先生忙的腳不沾地,好在那位蘇先生派來的掌櫃沈明遠在前幾日已經過來了。

這位掌櫃看上去大約二十幾歲,年歲不大的樣子,但處理事情的手段很是老成,聽蘇先生的意思,是有意把繡坊也一道交予他。

既然決定了要去霜露宴,楊沫在前幾日就已經叫人告訴了蘇月心,順帶着着人和她一道去了一趟将軍府給将軍夫人送了一趟東西。

布行要開門,總要有一位稱得上的顯貴的人來将這生意鋪開,順便來替他們暗中解釋一番布行的東家已經換了人,楊沫在這京裏唯一稱得上曾經有過交集的,便是林老将軍府了,好在将軍和夫人還算好說話,這事兒辦妥,開門的事情也就成了大半了。

興許受到了霜露宴的影響,霜降這日楊沫她們趕到布行之後,天上開始落起了霜花,楊沫琢磨着蘇月心的人應該也快到了。

“楊姑娘可在?”

外頭傳來一個小姑娘的聲音,伴随着輕微的敲門聲。

楊沫放下了手中的賬本,将布行的門打開一條能過人的縫隙,外頭站着一個臉圓圓的,穿着白色棉布鬥篷的小姑娘,一張小圓臉被霜花打的有些泛紅,看見門開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這個小姑娘她曾經見過,似乎是叫小桃。

小桃的身後是标着蘇宅标記的馬車,車上還坐着一個穿着厚實的車夫,看見她望了過去,車夫還沖她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

“二位進來喝杯熱茶?”

楊沫将門開到最大,将兩個都有些不好意思的人拉了進來,将方才煮好的茶水給他二人一人倒了一杯。

小桃手捧着一杯熱茶,腼腆地笑了一笑,“小姐特地叫我來接姑娘的,她說她先同少爺一道過去,到時候在清頤園門前等着姑娘們。”

“多謝蘇姑娘了。”

楊沫沖小姑娘笑了笑,回頭看了看後方,怎麽蔣先生還不出來,不過是一件女裝,怎麽就出不來了。

正想着呢,楊沫就看見一個有些扭捏的女子被蔣薇從倉庫那處推了出來。

女子穿着寶藍色掐金的绫子襖兒,脖子上圍着一圈兒絨的領子,外頭罩了一件白色雪貂面兒的鶴氅,本就白皙的臉蛋更是襯得如同雪中來的精靈。

蔣先生一步一回頭地看着蔣薇,很明顯并不想這樣穿出門。

楊沫在前邊順勢拉過蔣先生,将她拉出了門,又招呼了一番小桃,“小薇,我這就帶着你阿姐出門了,布行裏的事情,等明遠先生過來交給他就成。”

一邊的小桃聞言趕緊放下手中只剩餘溫的茶盞,推了推一旁只顧着喝茶取暖的車夫,兩人跟在楊沫身後上了馬車。

車夫的速度很快,即便是在這樣飄着微末霜花的天氣裏,也依舊在兩刻鐘內将她們送到了清頤園門口。

此刻的清頤園門前已經停了好些馬車了,那些一看便是大戶人家達官顯貴的馬車,像蘇氏這樣的人家自然是沒有将馬車停在清頤園門前的資格的。

蘇月心拉着自家的弟弟蘇令丞這會兒正躲在自家馬車裏,遠遠的停在長明街轉角的地方,這裏也停着好些馬車,但如今尚還能看到清頤園門前的景況。

見到自家馬車停在了門口,她拉了拉一旁昏昏欲睡的弟弟。

“阿丞,你再不醒今日就別想着進清頤園了。”

蘇令丞的額心被蘇月心的手背一冰,凍得他當即打了個激靈,腦子也清醒了過來。

兩個人一前一後下了馬車,前頭瞻前顧後的小桃一眼望到了他們這裏,頓時笑了開來,沖着姐弟二人招了招手。

看見楊沫同蔣先生的時候,蘇月心還愣了愣,這倆姑娘平日裏實在是太過粗糙,眼下一下子裝扮起來,倒有些驚豔。

蔣先生一襲白雪貂面的鶴氅,隐隐露出裏頭寶藍色的襖裙,蔣先生本就個子高挑,這會兒便如同一個嵌了雪的玉人一般立在楊沫身邊。

一旁的楊沫則一身銀紅色的狐貍鬥篷,裏頭一身青金色綴着彩繡石青緞紋沿的襖裙,一條半銀半紅的四合如意縧露出小半截在鬥篷外邊,這會兒她頭上的雪帽被她拂了下去,露出了上頭的點翠累絲青狐紋樣的簪子。

蘇月心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同他們二人打了招呼。

而此時的楊沫看見蘇月心果然披着那件白狐貍毛的鬥篷過來,臉上的笑意顯得更真心了。

楊沫拉着蔣先生跟着蘇月心他們一起進了清頤園,清頤園今日外頭守着的都是平日裏守在皇宮中的侍衛。

“我們阿娘先進去了,外頭有些冷,這個地方我同阿丞還算熟悉,咱們進去之後就直接去秋桂園就好,那裏是專門招待我們這些商戶人家的,一定不能去梅園,今日的梅園随便撞一個都是個得罪不起的人。”

說到最後兩句,蘇月心的聲音都小了不少。

“等到晚宴的時候長公主會過來一趟,不過大多數時候長公主都會留在梅園,”蘇月心帶着三個人往秋桂園的方向走,前後張望了幾番才道,“聽聞今年長公主的獨女也會來梅園,我估計着,肯定是有了什麽心儀的男子,想趁着這次霜露宴把這親定下來。”

望見前頭來人,楊沫趕緊拉了拉蘇月心的袖子,她自己方才都說了,這個地方随便撞一個人都是得罪不起的,她還敢光明正大的說長公主的閑話。

一旁的蘇令丞看見那人,趕忙走到了楊沫和蔣先生的身邊。

“二位姐姐好生小氣,光送了我姐姐這般好看的鬥篷,怎麽也不見送我一副。”

他擋在二人身前,還特意拉着幾個人往着旁邊讓了讓,楊沫視線掃過前方迎面過來的那個人,那人一身的錦緞,外頭還罩着一件猩猩氈的披風,看上去很是富貴的樣子。

“你姐姐身上那件是我們成品裏頭最好的一件了,你若是真想要,回頭去布行自個兒挑去,叫你父親的繡坊仔細做一頂鶴氅給你。”

楊沫掃了一眼那人就撇開了視線,看蘇令丞的樣子,就知道那人是個不好招惹的。

只是我不去尋禍,禍反倒來就我,楊沫這話剛說完呢,那個帶着好幾個家丁仆人的青年就湊了上來。

“蘇公子什麽時候有了兩個這般好看的姐姐,也不知道同我分享分享,二位姐姐是什麽名姓,哪家的姑娘?回頭等我有空了定上門拜訪拜訪。”

那人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言語之間盡顯輕佻之意,一聽就是那些個愛逛青樓花坊的男子。

楊沫皺了皺眉,還沒回話,蘇月心就悄悄拉了拉她和蔣先生的袖子。

“丁公子說笑了,”蘇令丞同那人拱手讓了一禮,“這兩位姑娘是父親的客人,這會兒母親還在前邊等着我們呢,我們就先走了。”

“等等。”

這個被蘇令丞稱作丁公子的青年話音剛落,他身後的幾個家丁就把他們幾個圍了起來,楊沫這會兒緊緊拉着蔣先生,生怕她一個情緒不好就把周圍這幾個人掀翻在地上。

據楊沫所知,“丁”這個姓氏,京城并不多見,能出現在清頤園的,想必就是商會的那個丁家了吧?

他們這家人膽子果然大,尚還不知道底細,就敢在霜露宴這樣的時候随便調戲別家姑娘,是真不怕碰上硬茬子啊。

“我也沒說不讓你們走啊,”丁複禮攤了攤手,目光在三個女子身上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楊沫的身上,“只不過,方才姑娘口中的布行,我很感興趣,不知道是不是淩闕街我知道的那家。”

拉住剛想反駁的蘇令丞,楊沫笑了笑,“是那家布行,若是丁公子有興趣光顧,小女一定叫人拿出最好的那些貨,只是如今蘇夫人尚還在秋桂園等着我們。”

視線從圍着她們的這群家丁身上轉了一圈,“眼下,蘇夫人恐怕有些着急了。”

也不知道丁複禮是怎麽理解楊沫話中的意思的,他自以為帥氣地勾唇一笑,叫那幾個家丁從楊沫他們身邊讓開。

“姑娘開口,在下自然要讓行,等來日,在下一定去姑娘的布行光顧。”

他的視線在楊沫身上晃了一圈,随後用自個兒的右手撫了撫他左手的袖子,楊沫垂下視線,就要帶着幾個人從他身邊走過。

“等一等。”

也不知道這家夥又發什麽瘋,楊沫她們尚還沒有走幾步,那人又帶着他那幾個家仆纏了上來:“在下還不知道姑娘芳名,不知姑娘是哪家貴人的女兒?”

“你有完……唔……”

楊沫一把捂住蘇月心的嘴,面色也沉了下來,這個丁複禮可真是辜負了給他取這名字的人,既不懂禮節也不懂進退。

“丁公子,有緣……”

“丁複禮,你若是真的這麽閑,我不介意叫我父親給你在軍中謀個職務?”

楊沫她們的身後,林小将軍冷着一張臉往丁複禮面前一站,他所說的軍中,自然指的是他的鎮塞北軍。

看見來人,丁複禮的面色沉了下來,他忌憚地掃了一眼面前的人,林小将軍林珏,前幾年京城之中有名的小霸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也就是這幾年聽聞林珏跟着他父親去了塞北朔方城,幾個月前林老将軍提前回來了,但沒人告訴他這個煞星也跟着一起回來了。

“走。”

丁複禮沉着臉吐出一個字,帶着身後那幾個五大三粗的家仆離開了這裏。

一直到丁複禮走遠,林珏才垮着一張臉轉頭看向楊沫她們,若是有往常與林珏相熟的人在此,只怕會忍不住笑出聲來,誰見過以前的京城小霸王林珏露出這種表情啊。

林珏的眼神如同拉絲一般落在蔣先生的身上,往前進了一步,看見蔣先生今日妝容的那刻,原本想說出口的那些話也變成了帶着笑意的一句:“阿蓉今日甚美。”

随後如同突然反應過來一般,林珏避開了蔣先生吃驚望過去的視線,只是耳根的赤紅色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意。

楊沫沒忍住笑了一聲,招來兩個人很是同步的一記白眼。

她拉過了蔣先生,将她一把推去了林珏那邊,“蔣先生,梅園那處的生意,就全靠你同小将軍了。”

等帶着蘇月心兩人走遠了,蘇令丞才小心翼翼地湊了過來。

“你們居然同林府的小将軍認識,不是說那個林小将軍是個小霸王嗎?你怎麽放心蔣姐姐跟他走?”

一旁的蘇月心也好奇地看了過來,林小将軍的名頭他們都是聽過的,只不過他們如今年歲小,沒有經歷過京城被林小霸王統治的那幾年。

“你們知道林小将軍如今是在那支軍中嗎?”

楊沫溫溫一笑,絲毫不介意替姐弟倆解一解疑惑。

“我聽父親說過,似乎是塞北軍。”

“那你們知道蔣先生原來是鎮塞北軍七隊的人嗎?”

楊沫面上的笑意擴大了幾分,不再理會身後兩人震驚的眼神,往前走着,還不忘往身後揮了揮手:“我可不認識秋桂園啊,你們二人是不是該帶一帶路?”

第 46 章 章

第 46 章

這幾日的秋雨下個不停,且一日冷過一日。

楊沫他們将邸舍之中的貨物都搬到了東市,從布行的後門進去,這一處的繡坊和布行因為那日的事情已經關門許久。

如今就算要重新開門也要一段時日之後了。

楊沫和蔣先生将最後一個紅木的箱子打開,箱子裏頭少的正是那日楊沫送給蘇月心的那件鬥蓬,蔣先生有些吃驚的看了過來。

“你那日送的是那頂白狐貍毛?”

因為當日的鬥篷是折好被楊沫裝進了包裹之中,所以蔣先生并不知道楊沫拿去送人的竟然是她們這裏最好的一頂。

“那頂白狐貍毛,我自然不會白送。”楊沫沖着蔣先生笑了笑,一邊将木箱子裏的其他幾件拾起來等過陣子天氣好了再曬上一曬,一邊同蔣先生說道,“雖然我不曾去過那個什麽霜露宴,但是那裏的達官顯貴一定不少。”

蔣先生一聽她的話也明白過來,将手中的皮毛仔細地收在布行的倉庫裏,“你就不怕那位蘇小姐不帶過去。”

楊沫聞言遺憾的搖頭說道:“那就只能說明我們這布行同那霜露宴的貴人們緣分太淺……不過,我想蘇先生應該是明白的。”

蔣先生一想也是,從那個蘇政的做派來看,可以說得上是一個老奸巨猾的老狐貍了,能不花一分錢宣傳宣傳他們布行和繡坊的東西,他才不會錯過,要知道,這布行如今也算是有蘇政的一半。

兩個人又在倉庫中收拾了片刻,就在準備離開之前,兩個人都聽到來自前院沉悶有序的敲門聲,楊沫同蔣先生對視一眼,這個時候,還是這個聲名狼藉的布行,有誰會到這個地方來?

楊沫被蔣先生拉到身後,兩個人走出布行的倉庫,來到了前門的地方,門栓好好地挂在門上,外頭站着的那人看上去格外的高。

蔣先生狐疑地打開木門,随後就看見綿密的秋雨中,一個眼熟的人撐着一把泛黃的油紙傘,站在布行的門外沖着她倆笑。

“阿蓉,你可太過分了,竟然瞞着我偷偷跑了。”

聽見熟悉的聲音,楊沫探頭看着外頭小将軍那張看上去放蕩不羁的臉:“将軍,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高大的青年幽怨的看了一眼蔣先生,毫不客氣的踏進了還沒有仔細打掃好的布行,随後用那把還滴着水珠的紙傘戳了戳地面,地上瞬間就多了幾道水痕:“這不是你拐着阿蓉就上了京,我還以為她不願在塞北軍呆了呢?”

楊沫聽着這話滿頭的疑問,據蔣先生所說,她先前離開塞北軍同她一道進京可是經過将軍同意的,怎麽會是她拐的呢?

而她身旁的蔣先生,這會兒別扭的轉開頭,沒有看那只開屏的公孔雀。

“你來這裏做什麽?将軍上京應是彙報軍務,而不是在這裏管我們兩個的閑事。”

楊沫雖然看不明白他們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麽誤會,但不影響她意識到這兩個人似乎需要單獨聊聊的空間,“你們二人先聊,我去倉庫看看。”

“不必。”

“等會兒。”

兩個人同時開口,楊沫的手腕被蔣先生拉住,她疑惑地轉過頭,還不見蔣先生開口,就聽到林珏嘆了一口氣說道:“實在是我回來的不是時候,正好趕上那個什麽霜露宴,我家那老頭非趕着我去,我可不想被那些莺莺燕燕纏着。”

“怎麽樣,小沫有興趣陪我一道去看看嗎?阿蓉如今也算是小沫的先生了,怎麽樣也得陪着小沫一道去吧?”

明白了,她不過就是個工具人,讓蔣先生一道去霜露宴的工具人。

如果是林将軍開口,楊沫當然是沒法拒絕的,這已經是她這幾日第二次聽見這霜露宴了,如果決定要去,她自然是要搞清楚,這所謂的霜露宴,到底是做什麽的。

楊沫拉住想要說話的蔣先生,“去自然可以去,不過……你得穿着我們布行的披風去。”

楊沫是了解林小将軍的,往年在塞北,每一回的慶功宴或是刺史的宴會,塞北的那些姑娘們都是愛圍着他的,畢竟,林小将軍的這張臉,是能把塞北的大部分男子打下去的。

她曾聽東方先生說,即便是在京城,林小将軍也是姑娘們追逐的對象,當然,這話林珏自己是不承認的。

林珏沉思片刻道:“這當然可以,只是……”

“只是林将軍需要同我們說一說,這霜露宴到底是什麽樣的宴會。”

楊沫笑眯眯的将林珏同蔣先生一道拉到布行的櫃臺旁邊坐了下來,小将軍猶豫了片刻,他總覺得上了賊船,可這提議又是他自己個兒提出來的。

根據林珏所說,所謂霜露宴,原本是霜降的日子,大周祈願新雪的日子,所謂瑞雪兆豐年,不外如是。

只是後來一連幾年沒有新雪,就将這祈福的宴會取消了,還是本朝元年之後,長公主周霜元,也就是小皇帝的姐姐,重新将這宴會辦了起來。

只是已經不如往年鄭重了,這宴會的地點也從皇宮變成了清頤園,而原本祈願新雪的目的也變成了各家貴族世家帶着姑娘公子前來相看,聽說有好些人家在清頤園當場就定下了親事。

楊沫總算是明白為什麽林老将軍非要林珏去那霜露宴了,擺明了是覺得他年紀大了,結果到如今別說一兒半女,就連個通房妾室也沒有。

“既然如此,那等霜露宴之後,先生再回塞北吧。”

楊沫本打算再将布行開門的日子再拖一拖,畢竟如今離布行名聲盡毀的日子,也沒有幾日。

只是既然她已經決定了要去那霜露宴,自然要是物盡其用的。

“這幾日我會盡快整完布行裏咱們的東西,過兩日蘇先生會挪一部分西市的物件到這裏,東西會比較多,先生你叫方明帶兩個兄弟一道過來整,聽說蘇先生支過來的掌櫃也會同那些物件一起過來,到時候你喊商隊裏的羅老和阿枝跟着那位掌櫃學一學,咱們總得有兩個自己人留在這裏。”

阿枝在塞北也算是跟着他們在塞北的布行掌櫃學過一些,也是羅老的徒弟,這一回本來是帶着一道來見見世面,留在京城倒也無妨。

畢竟阿枝在塞北已經沒有什麽親人了,就是苦了羅老,若不是他這一次自願留下來,楊沫也許還是會叫羅老回塞北去,聽聞年紀大的人都不愛走動,一到了年歲就念叨着落葉歸根。

楊沫一邊同蔣先生交代,一邊将鋪面上秦家留下來的那些東西收起來。

一轉頭就看見蔣先生悶悶地應了兩句,也不看對面的林珏,自顧自收拾着櫃臺上的物件。

楊沫自覺地繞進了後頭的倉庫,打開先前收起那些皮貨的櫃子,她記得原先那個紅色的箱子裏頭還有一件銀灰色的雪狼毛皮。

往底下翻了幾層,果然見到了那件披風。

淺灰色的皮毛上頭泛着銀色細微的光澤,全身幾乎沒有一絲雜色,楊沫扯過方才帶進來的一塊棉布将這件披風同樣仔細地包裹起來。

又再倉庫磨蹭了一刻鐘,她才帶着那個小布包走出了倉庫,回到了前邊的布行。

一走到那處她就看見蔣先生一副惱羞成怒的樣子,将林珏往布行的外頭推了出去,幾滴雨絲落到了他二人的頭上,她才反應過來外頭還下着雨,又氣沖沖地走回來,拿過方才林珏放在一邊的油紙傘塞回到他手裏。

“快走吧你!”

楊沫揉了揉腦袋,追過去将布包一起塞進了林珏的懷裏,還叮囑道:“可不準給我淋濕了。”

等林珏已經走得看不見影子了,楊沫正想關上布行的門,就見到街對面的書坊裏頭,不知道什麽時候站着一個青衣長衫的人,正淺笑着看着她,手中一把深棕色的油紙傘,落在上頭的透明色雨滴宛若游蛇一般從紙傘的前頭落了下來,打在了那人手中捧着的一個木盒子上頭。

楊沫沖着那人招了招手。

“先生!”

那人閑庭信步一般穿過纏綿的秋雨,将手上的木盒子放到了楊沫的手心。

東方泾低頭看着楊沫,笑道:“一猜就知道小将軍往這裏來了,他一回京城就沖我打聽你們的消息。”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應該是來邀請你們參加霜露宴的吧?”

“先生知道?”

楊沫微微擡頭,有些吃驚,但也沒有那麽吃驚,東方先生一向善于測算人心,而且林小将軍的心思其實也沒那麽難猜。

“我不僅知道他來邀請你們參加霜露宴,我還知道你們兩個大概沒什麽姑娘家的衣服。”

楊沫的視線落到了方才東方先生塞到自己手裏的那個箱子,他果然是善于測算人心,而且很了解她們兩個。

這回上京城,考慮到一路上不僅遠,還要節省車隊的空間,她一件姑娘家的東西都沒帶過來,更何況是塞北軍出身的蔣先生。

“先生也會去嗎?”

東方先生往年在塞北就不愛去這種宴會,楊沫猜測這一回先生也是不會去的,然而,東方泾只是搖了搖頭,“我不一定會去,但可能……”

東方泾看着她輕笑了一聲,索性也沒有将話說滿。

“長公主舉辦的霜露宴會邀請許多人,除了王公貴族之外,還有許多京城之內頗有成就的商人,但你知道,士農工商,商人的地位一向很低,你和蔣蓉去那裏大概會被人排擠,實在不行,你們就跟着林珏走。”

她的頭發被對面的青年拍了拍,“不需要強行宣傳你的布行,有眼光的人自然能看見。”

外頭的雨漸漸的停了下來,有細碎的陽光穿過逐漸散開的雨絲和雲層,灑在布行門前那片濕漉漉的地面上,東方泾拿起方才放在一邊的油紙傘。

“我先前同你說的你再好好想一想。”

“青州的事情你總要解決的,逃避并沒有任何作用。”

“小沫,作為你的先生,我希望你的心中沒有任何陰霾。”

“所以,有空的時候,就回去看看吧。”

第 45 章 章

第 45 章

“……”

“嗚……我的茶壺啊……”

“還有我收藏了好久的茶杯啊……”

“到底是哪個殺千刀的把我這些東西給弄成這樣了啊……嗚嗚……”

“……”

“老板……是,是東市的秦……”

“嗚——”

楊沫是被邸舍裏這震天響的哭聲給震醒的,她揉了揉腦袋,昨夜做了一晚的噩夢,夢裏都是秦風那張油膩而陰恻的臉。

等她穿好衣服下樓時,底下的殘局已經被蔣先生收拾幹淨,就連原本還在哀嚎的錢老板這會兒也已經眉開眼笑了。

“破財消災”。

對上蔣先生和錢老板的視線的時候,楊沫就只能想到這四個字。

店裏的夥計已經将早食一一擺放在了蔣先生面前的桌面上,正巧這會兒方明挽着袖子從邸舍一樓的後院中走出來,楊沫沖他招了招手,招呼他一起坐在蔣先生身邊。

“你給我說說,前幾日覃煙閣那樁案子,丁家同秦家到底怎麽回事?”

她雖然知道蘇政在裏頭做了手腳,但是實在是不清楚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情,能叫秦風這樣的人寧願低價将繡坊和布行出給她。

她雖然先前聽方明說過這樁案子似乎是同丁家有關,但是商會的那些老狐貍個個都是唯利是圖的人,絕不會像現在這樣放任秦風逐漸和商會的人交惡。

聽到覃煙閣的案子,原本坐在另一張桌子上的錢老板也跟着坐了過來。

聽到楊沫的問話,方明茫然地搖了搖頭,該說的他在前日都已經說完了,雖然這件事情看上去還沒完,但其實已經跟他們這些證人沒什麽關系了。

“嗨,小夥子不怎麽出門,肯定是不知道了。”

原本坐在旁邊等着吃瓜的錢老板突然開口,“你要問案子,那我确實是不怎麽清楚,但你要問丁家跟秦家,那我老錢還是能說道說道的。”

“本來嘛,像丁家那樣的人家,庶子和私生子不知道有多少,随便推一個出來消消秦老板的火氣也就罷了。”

說到這裏,錢老板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我聽說,丁家本來是這麽打算的。”

“但是前幾日,突然不知道從哪裏傳出來一個說法,說覃煙閣本來就是丁家的産業,還說當夜似乎在覃煙閣看見了丁家的大少爺丁複禮,那個尹媽媽先前幫着處理尾巴,這明擺着是覃煙閣的人幫着丁家大少遮掩呢……”

“你說就秦老板那個脾氣,哪能忍得了啊,我看這案子要結啊,還早着呢……啧啧……”

說着錢老板就拿過桌上的包子咬了一口。

楊沫同蔣先生對視,都從雙方的眼底看見了恍悟的樣子,這些似真非假的言論,明顯就是蘇政那人放出來的。

至于為的什麽,大家自然心知肚明。

要同這樣滿肚子心眼子的人做生意,楊沫不由得長嘆一口氣,可惜眼下已經上了賊船,想下如今也不好下了。

*

京城另一邊,蘇宅之中。

收到婢女傳話的蘇月心悄悄地蹭到了正堂的門口,裏頭兩個人的說話聲音很輕,她不得不把耳朵貼到門上去。

還沒等聽見什麽呢,就聽見“哐”的一聲巨響在她腳下炸開,吓得蘇月心将腦袋收了回來,腳步剛往回走出一步,就聽見自家父親的聲音在那扇緊閉着的大門裏響起。

“小桃,管好你家小姐,她要是真的閑,就看看她娘給她挑的那些人家,別整日裏給我闖禍。”

卻是對蘇月心身後的小桃說的。

“爹!”

蘇月心一把推開了正堂的門,就看見她家表哥似笑非笑的眼神,以及她家爹爹氣勢洶洶的眼神。

蘇月心方才推門的勇氣一下子就散光了。

“爹……我才不要那些人家……”

她掃了表哥一眼,就往內院的方向跑了進去。

“舅舅。”沈書輕笑着瞥了一眼跑開的表妹,“我不介意替表妹去同公孫夫人說和幾句。”

“可別,”蘇政翻了一個白眼,“公孫氏那等人家,我們這種商人可高攀不上,月心現在也就是豬油蒙了心,過一陣子就好了。”

“這一陣子也有三年了吧?”

“……算了,不說這種糟心事。”蘇政将手邊的賬本丢到了沈書懷裏,“這是西市你那幾家鋪面的賬冊,你自個兒對一對。”

“不用,我相信舅舅。”

沈書又将賬冊重新遞給了蘇政。

“你那個塞北來的小姑娘是個不錯的,懂事還知進退,也算是有野心,不過你叫你舅舅我去做那些事情可有點沒良心。”

“明明是你的主意,回頭這鍋全在我身上。”

蘇政随意翻了幾頁賬本,又惆悵地放回了桌上,“你要追人家小姑娘,就大方一點的去,你背地裏做這些事情,人家又不知道。”

“她現在不想看見我,等過一陣子。”

沈書站起身子,看着院外的光景,眼下楓葉正紅,院角那幾顆被舅母精心照料的臘梅已經隐隐有了幾顆花苞,等再過幾日大概就會下霜了,也不知道那個時候她願不願意見自己。

想起楊沫這幾日臉上的笑容,沈書的嘴角也不由得挂起了幾分笑意。

“思春啊!”

蘇政一本子下去打斷了沈書的思緒,難得挂上笑容的臉這會兒又平靜了下來。

“有一件事情我忘了同你說,你那個小姑娘想要淩闕街上那家布行的一半,至于那家繡坊,等過了契就随你自己處置。”

“随她。”

“那家繡坊……”沈書轉頭看向蘇政,“就還做繡坊吧,方便她折騰她的那些貨。”

“你這倒同那姑娘想一塊兒去了,她同我提出合作,她的皮貨除了在布行售賣,只會供應我們蘇氏的繡坊。”

“眼下要入冬了,從塞北來的皮貨質量一向不錯,如果那姑娘的貨質量過關,說不準是我們打開世家貴族那些門路的好機會。”

蘇政說着說着便又想起了自己的生意。

如今他手上除了那一小半沈書的資産,大部分蘇氏的鋪面确實都還在西市上頭,這一回趁着沈書出手,他也跟着暗地裏收了好些東市的鋪子。

因着秦家這事兒,整個商會如今都亂了,倒是讓他們撿了好些便宜。

不過等丁家和秦家人回過神來,大約就會開始針對他們這些“趁火打劫”的人了,不過等那時候,木已成舟,再針對也晚了。

“這些事情就交給你。”沈書說着朝門外走去,“對了,她在京城應該沒什麽能照看鋪面的人,你到時候就叫明遠去。”

“誰?”

蘇政震驚地追了出去,“明遠……?”

“等會兒!”

可惜這會兒人已經走遠了。

*

近日的雨格外綿密,細細密密的,打在手上,寒意如針刺刀刮一般在臉上和手上侵襲。

楊沫手捧着一只木盒,将手上青色的紙傘收了起來。

邸舍裏,商隊的大部分人都等在一樓,目光急切地看向門外,其中還有……

“蘇小姐,你怎麽在這裏?”

甩了甩手中的紙傘,楊沫把它遞給了迎上來的方明。

随後就被商隊的人包圍了起來。

“東家,地契到手了?”

說話的是管賬目的羅叔,他的眼神緊緊地盯着她手上的木盒,微微發亮。

晨起出門之前,那裏面是兩萬兩的銀票。

“到手了。”

如今這盒子裏,裝的是兩份地契和房契,還有約七千五百兩的餘錢——京城的地确實貴的有些離譜。

楊沫沖着衆人展開一個笑容,邸舍的一樓當即鬧成了一片。

“別……”

楊沫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壯漢攬入了懷裏,随後被蔣先生一拳打開。

“抱……抱錯了……”

壯漢紅着臉撓了撓頭。

“別高興的太早。”

楊沫也不介意,她将手中的木盒放到了桌上,轉身看着衆人,雖然她這麽說,但此刻臉上的笑意也是壓不下去。

也許是被大家夥兒感染了。

“咳……”

一只手拍了拍桌上的木盒,楊沫說道:“大家夥兒準備準備,咱們将貨都搬去東市。”

“方明已經将要運回的貨品點看的差不多了,等過幾日,就叫蔣先生帶着,先回塞北去。如今咱們在京城也算是有了落腳地兒,但是咱們帶來的皮貨僅夠冬日用罷了,咱們在塞北的那些東西,還有合作的商會那處,一并打理打理,将原先同他們商定的皮貨錦緞,綢錦以及那些別的物件,來年春日一并帶過來。”

“蔣先生,我得在這裏處理那布行的事情,還要勞煩你将商隊和貨品先帶回塞北,等過了這個冬日,再帶商隊的人跑一趟。 ”

說完這些話,楊沫從那木盒子裏取出了一紙地契交給了蔣先生。

“蔣先生,此物你先收着,我得去……”

楊沫剛想說我得去蘇宅走一趟,将其他的東西一并交給蘇政,又突然想起,她方才,似乎在邸舍看見了蘇月心?

楊沫撥開圍在身邊的人群,果然看見了蘇月心和她的婢女小桃,她這會兒正蹲在邸舍的角落,怨念的看着這邊。

“蘇小姐……?”

“你總算是看見我了!”

小姑娘瞧見人群中心那人終于看向了自己,立刻拉着小桃的手站了起來,撥開擋在面前的幾個大漢,沖過來拉住了楊沫的手。

“小沫姐!霜降那日你可有空?”

“?”

楊沫滿腦子疑惑地看向蘇月心。

說起來,她和蘇家人,除了如今有了合作的蘇政之外,其實也沒那麽熟吧?

更何況,這個小姑娘先前不是以為,她是她的情敵嗎?

“霜降那日京城的清頤園有個霜露宴,你同我一道去可好?”

楊沫的手被對方拉在手上輕輕晃了晃,小姑娘幼白的手及其溫軟,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讓她有些難以拒絕。

如今距離蘇月心所說的霜降不過十日。

“我不過一介庶民,你說的那個霜露宴,一聽便是世家貴族所辦吧?”

楊沫搖了搖頭,那樣的宴會并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

眼看着面前小姑娘的臉垮了下去,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楊沫慌亂的将手從她手裏抽出來,拍了拍蘇月心的腦袋。

就如同往日先生安慰她那般。

“不過,我可以予你一物。”

楊沫拉着蘇月心坐到了桌邊,一揮手将旁邊好奇的盯着人家姑娘看的那幾個漢子趕開。

“該做什麽做什麽去!”

“去去去,跟着你方明哥去買東西去。”

一手抵着一個漢子的胸膛,楊沫将他推到方明身邊。

随後她走進了後院堆放皮貨的那處房間,從裏頭一個紅色的箱子裏尋出了一頂頂好的皮毛。

這是一頂純白色的狐貍毛,已經被人做成了一件鬥篷的樣式,鬥篷的下沿還泛着一圈淡淡的紅色,像是狐貍尾巴上的那一點紅。

摸着柔柔軟軟的像是陷入了一只大型貍奴的肚子上。

這是她們這回上京帶過來的最好的一頂皮毛了。

楊沫将鬥篷挂在手上,小心地蓋上面前的箱子,裏頭的那幾頂都是已經做成鬥篷和披風樣式的皮毛,若是有懂行的人過來看,便知道這樣的毛色幾乎是皇公貴族才會用的上的。

楊沫走回邸舍的一樓,将一個布包塞到小姑娘的懷裏。

“霜露宴我便不去了,這件東西便送與你,就當是我陪你一道去了。”

第 44 章 章

第 44 章

“這事情鬧得這般大,秦風恐怕不會再袖手旁觀了吧?”

東市茶樓的二樓,楊沫和蔣先生兩個人坐在二樓的憑欄邊,底下一個手抱着琵琶的姑娘坐在臺子的邊緣,手中彈奏着哀戚的琵琶曲。

如今這茶室裏的人也不如往日的多了,二樓幾乎只有楊沫她們兩個人,東市的人大部分都跟着去了京兆府衙門。

恐怕京兆府尹梁大人又要頭痛了,那秦風可不是什麽能簡單敷衍過去的人。

“所以怎麽說蘇政那招狠呢。”

“如今即便是秦風反應過來想插手此事,恐怕都有些晚了,他如今最好的辦法,就是棄車保帥。”

蘇政今日的最後一步,叫秦風只能放棄繡坊和布行,畢竟,如今這兩處的名聲已經全壞了,若不放手,遲早會牽連他其他地方的商鋪。

楊沫淺磕了一口手裏的瓜子,有些鹹了。

“他那樣的人,想撕下一塊肉來,恐怕也會被他拉掉一層皮。”

對面的蔣先生替楊沫倒了一杯水,她并不是看不明白,只是覺得這樣的做法太過強硬,甚至稍顯的有些,卑鄙。

“所以他才找上我們啊……”楊沫喝了一口茶水,嘆了一口氣。

這京城的商人每一個都藏了八百個心眼子,一步不對,就能讓人萬劫不複。

好在秦風這人家底厚,還有的嚯嚯。

“蘇政方才過來,便是讓我們出面替他去買下繡坊和布行,而我們這支出面的商隊,一定是會被秦風針對的。”

楊沫的袖中還藏着方才蘇政交給自己的一封信件。

“在東市上,沒有背景,就只能任由秦風拿捏,只不過我們是行商,相對而言,秦風的針對自然無足輕重,而繡坊和布行,最後真正的主人卻是蘇政,而我們同蘇政合作,也就能拿到在東市上做生意的,合理的返利,便更不必擔心秦風的針對了。”

“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麽不自己買下那繡坊和布行?”

“……”

楊沫無奈的看向蔣先生:“蔣老板,我們沒有錢啊蔣老板。”

“更何況,做生意講究一個信字,這件事畢竟是蘇宅出的力,我們不過是支坐收漁翁之利的商隊。”

如果可以,她當然是想自己拿下,但是東市的地鋪,哪有這麽容易能拿下來,她們從塞北帶來的資金自然是遠遠不夠的,更何況如今囤在邸舍的那些貨物都尚還沒有出處呢。

“他走之前,将一個掌事的印鑒交付予我了,不得不說,蘇先生是一個有膽有識的人,既然他相信我,我自然也會幫他辦妥這件事,一是出于信,二嘛,自然是出于利……”

畢竟東市這麽大的餅子,誰不想咬一口呢,不想的都不是合格的商人。

對上蔣先生不解的目光,楊沫微微笑了笑,視線落到了茶樓的門口,沖着門口那人招了招手。

“東方先生?你叫他過來的?”蔣先生神色古怪,“你什麽時候叫的他?”

畢竟楊沫這幾日幾乎時時與蔣先生在一起,也沒看見楊沫什麽時候找人去喊東方先生了。

“你看熱鬧實在是看的太認真了。”

楊沫起身,找店小二要了一間隐蔽的茶室,随後轉頭同蔣先生道:“方才淩闕街上看熱鬧的那群人裏,有一個将軍府的人,我曾經見過他。”

二樓的盡頭,這一處茶室的小門旁邊擺着一盆招財進寶,上頭是一副貔貅圖。

小門的另一側則安放着一盆有些龐大的松根盆景,若是不仔細看,可能根本察覺不到,盆景的後頭還有一扇門。

楊沫她們和東方泾幾乎是前後腳走進的這間茶室。

門還沒關上,楊沫的腦袋就被東方先生輕輕地揉了一下。

“小家夥,很久不見了,聽說你讓京兆府的梁升很是頭痛。”

覃煙閣的事情,如今也算是人盡皆知,想要東方先生不知道這件事情裏面還有他們商隊插的一腳,也着實是有些困難。

“那日大理寺,先生去哪了?”

她回側室之時,并沒有看見原來在那裏的東方泾。

“你很快就會知道的,不如說一說,你今日找我,到底為的何事?”

東方泾拎起面前的茶壺,從木盤之中取出一只倒扣的茶杯。

“我想找你借錢。”

東方泾手上的茶壺嘴狠狠地撞上了茶杯的杯沿,茶壺還沒什麽事兒,茶杯明顯被撞出了一個豁口。

“這可得你自個兒賠啊……”楊沫掃了一眼那杯口,她們商隊已經很窮了,如今任何的額外支出都是要杜絕的。

索性将杯子重新放下,對面的男人笑了笑:“倒是難得見你問我借錢。”

“你要這錢,有何作用?”

楊沫揉了揉袖子,站了起來,走到了茶室的窗口,推開窗,這裏隐約能看見淩闕街上那處高聳的繡樓。

“東市上今日發生的事情,先生可知?”

方才那個将軍府的小厮,肯定已經将事情說給東方先生聽了。

“略有耳聞。”

“我們拿不下那家繡樓,”楊沫的手指指在繡坊之上,随後移到了繡坊右邊那處看不見的布行,“但那家布行,興許能争取幾分。”

“你可想好了,将軍府可沒有能幫你打理店面的人。”

“打理鋪面的人……自然有人會出,”楊沫笑了笑,“先生知道蘇政嗎?”

“蘇政……”

聽到這個名字東方泾笑了一聲,“你知道蘇政是誰嗎?”

楊沫皺着眉看向東方先生,蘇政,不就是西市幾家商鋪背後的東家嗎?

只是還不等楊沫問出口,東方泾又笑了一聲:“無妨,你很快就會知道的。”

*

夜間,亥時。

整個京城的南城幾乎都靜了下來,只剩下零星幾乎還閃爍着微弱的燈光。

楊沫坐在內室窗子旁的桌邊,一旁的窗子半開半合,有夜風從窗子外頭漏了進來,偶爾能聽見樓下的更夫敲着梆子路過。

楊沫将手上的游記合了起來,那是她白日裏在書坊買的,還算有意思,筆者似乎也是去了不少地方,只是塞外的那幾個地方倒不見提到。

被她安放在遠離窗子那側的油燈突然閃爍了一下,楊沫聽見邸舍的樓下突然響起了喧鬧聲。

她穿上挂在一邊的外衣,手剛剛碰上門栓,就聽見樓下的聲音逐漸清晰了起來。

“叫楊沫滾出來。”

“我知道她住在這裏……”

“你給老子滾!”

楊沫一把推開房門,從二樓的憑欄縫裏能看見,秦風帶着的那些個人一把推開了邸舍的夥計,另一個夥計如今正坐在地上揉着後腰。

楊沫推門的動靜驚動了底下的那些人。

為首的秦風陰鸷地看着她,過了許久,那夥計都已經站起來躲到了櫃臺後邊,秦風才指着她開口說道:“楊老板好手段啊……”

楊沫掃了一眼秦風身後那些人,個個都算是彪形大漢,她轉身關上房門走下了樓梯,坐到了秦風的對面。

“秦老板今日上門,怎麽不提前通知在下,也好叫在下提前備一桌宴席。”

“如今天色已晚,連夥計都沒留下幾個,這倒是叫楊某慢待秦老板了。”

楊沫沖秦風露出一個微笑,摸着桌上的那盞水壺,裏頭的水早就涼了。

“夥計,趕緊給秦老板上壺熱茶啊。”

“诶,好嘞。”

櫃臺後面的兩個腦袋微微露出半個,其中一個被另一個踹出了櫃臺,苦着臉跑去後廚倒茶水。

“你不用拐彎抹角。”秦風似乎是懶得同她繞彎子了,“這幾日我忙着我兒的事情,東市的那些事情,是你做下的吧?”

“不知秦老板說的是……?”

“啪”的一聲,秦風的手拍在了桌子上,他站在對面手指着楊沫,“你不要以為我拿丁家的人沒辦法,就拿你也沒辦法!”

“丁家?”楊沫疑惑的歪了歪腦袋,“這又同丁家有什麽關系?”

“秦老板,我知道秦公子之事,讓你着實傷心,只是這丁老板可是東市商會的老大,豈可随意诋毀丁府,”楊沫裝着搖了搖頭,“會出事的。”

秦風的面色更沉,楊沫見着這狀況也不再刺激秦風,正巧夥計将一壺茶水從後廚端了過來,小心翼翼的放到了他們二人面前的桌子上。

楊沫倒了一杯清水推到秦風面前,“倒不知秦老板如此深夜來訪,所為何事?”

面前的水被秦風一口喝幹,“哐”的一聲,水杯被他放在了桌面上。

“你不就是想要玲珑繡坊和南繡布行嗎?”

“我可以按市價賣給你,但我有個條件。”

楊沫:“……秦老板說來聽聽?”

“這兩家鋪面從今往後絕不可做布行和衣坊相關的生意,如果……”

“秦老板誤會了,”楊沫的面色也淡了下來,秦風此人可能是高處坐的久了,一朝跌下來,竟然不知道怎麽和人說話了。

“您若是将兩家鋪面轉讓給我,我要做什麽,自然與秦老板無關,而且……如今這兩家鋪面的名聲幾乎跌到了谷底,回頭即便換了招牌重新做起來,都很難說能有往日的風光。”

“秦老板為何以為這兩家鋪面還值當換東市同一地方鋪面的價格呢?”

楊沫垂眸,這話說出來,她和秦風也算是撕破臉了,她本想着明日找東方先生一道過去,既然要在京城開鋪子,便只能借一借将軍府的名頭,震一震像秦風這樣的人。

但是她沒想到秦風已經着急到今天晚上就主動找了過來。

楊沫的話音剛落,對面的人一下子就站了起來,他身後的凳子也被這一下子掀翻在地。

“楊老板,做人不能太貪心。”

“秦老板說笑了,咱們在商言商嘛,”楊沫重新擡起頭看向秦風,臉上還挂着一抹漫不經心的笑意,“還是說,秦老板準備将這兩間鋪面轉讓給商會裏的各位老板了?”

“啪”的一聲,桌上的茶杯茶壺被人統統掀到了地上,變成了一塊塊碎片。

“成交。”

秦風陰恻地笑了一聲,“只希望楊老板能安然的經營這兩家鋪面。”

第 43 章 章

第 43 章

在蘇政和他帶過來的那些人把書坊裏其他人的視線吸引過來之前,他揮了揮手,把自己那些人趕出了書坊的外頭。

楊沫帶着蘇政走到了書坊門口的一處角落。

“是先生的人做的?”

楊沫眉心微挑,同蘇政低聲問出了一句。

蘇政并沒有回答楊沫的這句話,他站在楊沫身側,望着對面人群裏的那出好戲,臉上的神色沒有絲毫的變化。

“這出戲還沒完,楊老板且看看。”

“最早明日,最遲後日,沒有秦風壓着,秦家的人遲早守不住這裏,到時,就還需要楊老板配合幫一些小忙了。”

楊沫的視線同樣挪到了繡坊門前。

“你就不怕秦風反應過來,不再管衙門裏的那檔子事兒,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他的生意上。”

即便是以楊沫對秦風那些微薄的了解,也大概清楚,如果死的不是他的兒子,人命在他眼裏,遠沒有金錢重要。

“不會。”

蘇政笑了笑,“我給他找了點麻煩,他眼下忙着找丁家的麻煩,而秦家的産業遠不止這處玲珑繡坊。”

“麻煩?什麽樣的麻煩?”

楊沫這會兒是真的有些好奇了,如今繡坊這裏鬧成這樣,到底是什麽樣的事情能讓秦風丢開繡坊,跑去找丁家的麻煩。

“楊老板不妨猜一猜。”

身側的男子揣起了袖子,不再言語,而楊沫也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對面的那場鬧劇上。

就在他們閑聊的這一會兒功夫,對面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跑出來一個婦人,她穿着一身粗棉的襖裙,裙色也已經被洗的發白。

手上卻捧着一匹看上去頗為貴重的棉布,看上去與這個婦人極不相稱。

“請各位看看,”婦人淚眼婆娑,一手捧着那匹棉布,另一手将棉布的一頭拉扯開來,“這是小婦人攢了許久的銀錢,想着給自家幾個孩子做幾身看的過眼的衣服,可諸位看看——”

婦人左手拉扯開的那處棉布,拉到裏頭幾圈,棉布的內側竟有幾處嚴重的勾線,看上去起碼那一塊幾乎已經完全沒法用來做衣服了。

“小婦買回去的另外幾匹布上也有好些勾線,只是遠不及手中這匹嚴重罷了。”

那布料行的掌櫃面色慘白,本想上去把那匹布搶回來,卻被一旁看熱鬧的路人幾下推開。

“掌櫃的,你這就不地道了,人家問你來讨個公道,你可好,竟想直接在這大庭廣衆之下搶人東西?”

“就是的,你們這南繡布行到底行不行啊,怎麽給人家的料子全是這樣式兒的呢?”

“掌櫃的,不行叫你們東家出來吧。”

他們東家要是能出來,今日還會有這樣的事嗎?

那掌櫃的恨恨的掃了一眼圍觀的衆人,尤其是那個平白跳出來的小婦人。

“掌櫃的,我也不求其他的,我将那六匹布統統還你們,你将我那十兩銀子還我吧……”小婦人哀求地看着那個掌櫃。

楊沫聽到這裏再次感嘆,京城的東市确實是一處大攤子呀,六匹棉布竟要十兩銀子,那秦風不如去搶。

六匹棉布,即便是在塞北那樣的地方,再精細的針腳和繡紋,滿打滿算也不會超過三兩銀子,若是在西市那樣的地方,興許一兩半就能拿下來。

“你,你等着,我叫人将銀子拿出來給你。”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掌櫃的喊過一旁的夥計就要去櫃臺那裏将銀子取出來,而他自己則要接過那婦人手裏的布匹。

而這時,本來在鬧繡坊的那個娘子見到婦人居然這麽輕易就要将東西交出去,一把将那婦人連帶着她手上那匹布拉到了自己身後。

“這位娘子,這可不興給啊。”

說着,她狠狠瞪了一眼那掌櫃和那主事繡娘,“這些個人最是沒良心了,你這會兒将手裏這東西給出去,一會兒他們就能反咬你一口,說你訛他們的錢,到時候惹上官司的反倒是你自己。”

“這……”

那婦人猶豫了一會兒。

“是啊,這娘子說的也有道理,如今你手上有證據,若是将東西給出去,吃虧的就成你自己了。”

“這話糙理不糙啊。”

“咱們就同他們去見官,看看到底是誰沒理!”

鬧事的娘子啐了他們一口,拉着那個婦人就要往京兆府衙門走。

“這位娘子且等等。”

“東家。”

那主事繡娘見到自個兒東家來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氣,他們東家怎麽說也是背後有人,又怎麽會平白叫人給欺負了。

來人穿着一身桃紅色的繡金臘梅錦緞窄銀襖,外頭還罩着一件淡粉色的刻絲銀線披風,年紀不算很大,大約二十來歲,一看便是富貴人家出來的風姿。

“這位娘子,”那姑娘喊住了就要拉着婦人離開的那個鬧事的娘子,柔聲柔氣的問道,“不知這位娘子如何稱呼。”

“我姓于。”

于娘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個姑娘,卻見那位姑娘寵辱不驚的說道:

“于娘子,妾身姓文,秦文氏,且算是玲珑繡坊的東家,娘子可否給妾身看一眼娘子手中的那件外衣。”

“哼……”于娘子的目光停留在秦氏的臉上,冷笑了一聲,“你們這些大戶人家又想耍什麽歪心思?我這衣服原先全給這處的人傳過了,人人都能給我作證,你們玲珑繡坊的衣衫啊,就是用高價糊弄我們的!”

“就是,我們都看過了,沒錯的,就是你們玲珑繡坊的衣服。”

“姑娘,你們還是趕緊想個辦法給人家個交代,人家真是苦主。”

圍觀的衆人也都替于娘子說話,畢竟事情發展到底是怎麽樣的,他們全程看到尾,幾乎一清二楚。

即便是被這麽多人圍着說話,秦氏也只是笑了笑。

“妾身沒有否認的意思,關于這件事,玲珑繡坊也一定會負責到底,只是本着為在玲珑繡坊買衣的所有人負責,妾身還是需要查看一下那件衣衫的情況。”

在于娘子反應過來之前,玲珑繡坊的主事繡娘一把搶過了于娘子一直抱在手上的那個包袱,遞到了秦氏地手上。

“放肆!”

秦氏斥了那繡娘一聲,手中卻打開了那個被重新包起來的布包。

她将那處被扯開的衣袖翻了出來,仔細地查看了一番,随後笑了一聲,沖着在場衆人福了一禮說道:“各位,這并不是我們繡坊的過錯。”

“各位請看,此處線頭乃是被人為剪斷的,因此才叫人一下子扯壞了。”

秦氏身後的丫頭接過了裘衣,将那處斷口再次在衆人面前展示了一番。

而街上在場的大部分人對于刺繡紡織即便不是一竅不通,也不能算是精通,如今他們面面相觑,看着事情發展的情況,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

“這……怎麽可能!”

于娘子将丫頭手中的裘衣重新搶了回來,仔細地來回翻看着那袖子上頭的斷口。

“各位,這件事興許這位于娘子自個兒也不知情,被人當了槍使,我們玲珑繡坊也不會同于娘子計較,只是希望往後于娘子将事情搞得清楚些,再過來詢問。”

“這位文家的娘子倒是頭腦清楚。”

楊沫也将雙手揣了起來,靠在了書坊的邊上,掃了一眼身邊的蘇政,又向繡坊看了過去,這位蘇先生看上去倒是一點都不擔心。

“這位娘子倒是個做生意的料子,可惜了。”

蘇政笑了一聲,“可惜落在了秦家。”

“這位……秦娘子,”原本站在于娘子身後的那個一直沒有說話的婦人突然開口,“事情并不是這樣的。”

她将于娘子手上的裘衣接了過去,将那處斷口展開在所有人面前。

“這裏的線之所以這般短,乃是因為收線過急,而剪開的口子雖然也會有毛邊露出,但是同扯開的口子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剪開的口子只會露出豎向的毛邊,但扯開的口子,卻會将橫向的布線也一并破壞,諸位且看,這到底是剪開的還是扯開的。”

而原本站在于娘子這處,卻被這個突然而來的秦氏打了臉的路人紛紛探過頭看了過來,上頭的邊線果然如同那個婦人所說,每一處橫向的布線幾乎都被破壞了,足以證明這裘衣的袖子确實是被人扯壞的。

“這些事情,只要是做了有些年頭的繡娘都看的明白,并非小婦人胡說。”那婦人淺淺笑了一下,眼角的淚珠還未全幹,看上去倒有些我見猶憐的樣子。

“今日可真是多謝你了,”那于娘子氣恨的眼神落到了秦氏身上,“我就說這些個大戶人家的人個個都滿是心眼子,今日若不是有你,我真是有冤屈也說不明白。”

“這位秦娘子,你們若是不想負責,大可以直說,何必這般污人清白。”

人群裏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原本還鎮定自若的秦文氏面色蒼白了起來,她看了一眼一旁捏諾的繡娘,就知道這些事情是怎麽回事了。

只是如今事情發展成這樣,她已經有些騎虎難下了。

“這……”

“我是西市蘇繡坊的繡娘,這裘衣且叫我看一看,就知道這位娘子說的是真是假了。”

這時候人群裏突然有一道清脆的女聲,她撥開前方的人群,走到了裏側。

而大概是突然來了一個并非是全站于娘子的姑娘,秦氏原本有些蒼白的臉上又好了幾分:“是啊姑娘,你且看看,咱們也不能僅聽一人之言。”

那個西市的繡娘在于娘子手中接過了那件裘衣,仔細的摸索了一陣那處斷口,又一一将斷口仔細的放在眼前。

随後那繡娘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這裂口确實是扯開的。”

随着這繡娘的一句話,周邊圍着的人群頓時鬧騰了起來。

“走,我們去官府,送這些沒良心的奸商去見官,叫他們把牢底坐穿!”

有一個漢子喊了一句,好幾個婦人上前拉扯那個秦文氏,準備把他們送進官府。

秦文氏身後的幾個小丫頭拼命的推開擠上來的人群,想叫自家夫人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可這街上的人魚龍混雜,哪是幾個小丫頭能輕易推開的。

很快,秦文氏,玲珑繡坊的繡娘,以及布行的掌櫃,都被這裏的人帶離了淩闕街。

街上沒了鬧事的人很快就安靜了下來,大部分的人都跟着去了京兆府看剩下的熱鬧。

“你可真狠啊。”

楊沫将自己放在一邊的書冊收了起來放回了原處,“那個繡娘,是你的人吧。”

“楊老板,這叫釜底抽薪。”

蘇政笑了笑。

“秦風他不做一,自然不會有這個二。”

“楊老板,茶室坐坐?”

第 42 章 章

第 42 章

楊沫笑了笑,直到方明将事情的經過全部說完,她才插嘴:“看起來,确實是有的鬧騰了,只不過,他們鬥他們的,我們嘛,當然有另外的事情做了。”

朝廷和政治的事情同她和她的商隊都無關,将軍府也從來不參與這樣的事情。

他鬥任他鬥,楊沫只想從這件事情裏撈出最大的好處來。

楊沫将面前的糕點推到了方明和蔣薇面前,“方明你若是不想應付那些人,平日裏除了京兆府的傳喚,也可以不出邸舍。”

說完這句話,楊沫就哼着一支小曲兒往邸舍的二樓去了。

蔣薇悄悄摸了一塊糕點送到嘴邊,在蔣先生耳邊小聲問道:“姐,為什麽老板看上去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你不如給我說說,你到底想去幾次花樓?”

“……”

*

次日清晨,楊沫特意将頭發紮成男子的發式,在胸腰和胳膊上紮了好幾圈的白布,從自己的箱子裏尋了一件自己平日不怎麽穿的男裝。

穿完之後看上去倒有些像朔方城中那些平日裏不怎麽幹正經事的纨绔公子了。

當楊沫走下樓之後,卻看見蔣先生依舊是往日那般的武人打扮。

楊沫一折扇輕輕搭到了蔣先生的右肩,“蔣先生,今日我們可是去看熱鬧的呀……”

蔣先生回頭看了看楊沫,突然笑出了聲。

“你且等我片刻。”

片刻之後,從二樓下來一個看上去比楊沫更加風度翩翩,雌雄難辨的……青年,叫正在吃早食的蔣薇都忘了将餅子塞進嘴裏。

直到蔣先生走到她身側一巴掌拍在蔣薇的後腦勺上,蔣薇這才回過神來,低下頭默默吃自己的早飯。

一個時辰後,一個俊逸的青年和一個纨绔的少年出現在東市的街上。

東市的範圍極大,幾乎占了陵陽裏和秦淮坊這兩處所有的街道。

秦老板的鋪面先前楊沫同蔣先生都一一晃過,他的一座繡坊和一處布料行都在陵陽裏偏中心的淩闕街上。

正巧繡坊的對面有一家書坊名曰集賢堂,裏頭有兩三個正在抄書的學子,書坊的老板似乎并不介意一些窮學生在他那裏翻閱一些書籍。

楊沫拉着蔣先生走到了書坊的門口,老板掃了他倆一眼:“客官随意看看。”

說完老板就繼續翻閱起了手上的書冊。

楊沫翻了翻書坊之中放在外頭的書冊,大多是一些女子愛看的話本子,畢竟是開在繡坊對面,這一處還是女子占數更多。

除了那些話本子,到還有些游記和一些史冊和兵法,只不過除了游記,另外兩類的上頭都蒙了淺淺的一層灰,顯然是不怎麽有人光顧這兩類書籍。

楊沫随意翻開一本游記,站在書坊能望見繡坊的地方翻閱起來。

一邊翻閱她一邊同書坊的老板搭話。

“老板,你這處可有《走商手記》?”

雖然是為了起個話頭,但她确實也尋這本書尋了很久,她曾在另一本講歷朝商會的書中看見過筆者提到過這本《走商手記》,那是幾個朝代之前的一位行商曾親手記錄下來的,他在各地之間游走的風土和産物。

只是大概是緣分不夠,這書她一直都沒有尋到。

那老板疑惑地看了她兩眼,似乎是在懷疑她這樣一個看上去有些不務正業的少年,沒事找一本這麽古怪的書作甚?

老板搖了搖頭,“我們這處啊,大多是女子為客,你說的那書我連聽都沒聽過,不過若是客人執意想要,我可以幫你打聽打聽。”

“那就多謝老板了。”楊沫的眼神在外頭轉了一圈,“聽說這街上昨日出了些事,不知發生了何事?”

那老板下意識的往書坊外頭看了一眼,“這事兒啊,也是那些人自個兒造孽,賣了那麽高價,卻淨給人一些殘次品。”

他指了指他對面的那家繡坊。

“客人還不知道吧,那些鋪子啊,都是我們這邊一位叫秦風的京商的,從昨日起,總有人上門來找事兒。”

“客官若是真想知道,且等等看,說不準今日還得有呢。”

說完那老板搖了搖頭,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

大概真的是造孽太多,楊沫她們沒等多久就看見一群人擠擠攘攘的往對面的繡坊去了。

為首的是一個看上去頗有些年紀的女子,穿着也算是比較富貴了,只是一看便不是正經人家的夫人。

她一上去就推開了繡坊迎出來的一個女子,那個女子最多也不過十五六歲,穿着的罩衫上還繡着玲珑繡坊的玲珑二字。

“你別給我在這兒惺惺作态,趕緊叫你們東家出來!今日我非得在這兒讨個說法不可!”

那位被推開的姑娘方才撞到了繡坊的門框,大概是撞着腰了,如今被另幾個繡娘扶起來才站穩了身子。

“這位娘子,不知道是發生了何事,娘子你若是受了什麽委屈,咱們進去慢慢說。”

那幾個繡娘之中走出來一個看上去算是主事的娘子,她扭着纖腰掃了一圈周圍逐漸圍過來的人群,立即笑着想将那位來鬧事的娘子扶進繡坊之中。

哪想那位娘子壓根兒不給她面子,她一甩袖子就将主事繡娘拉過來的手甩開:“我今日就在這裏揭穿你們這玲珑繡坊的黑幕!”

眼見着周圍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她将手中一直拿着的包袱抖開,從裏頭抖出一件看上去頗為精致的外衫。

“各位看看,這是不是玲珑繡坊出來的衣服。”

那位娘子将手上的包袱傳給圍觀的各位路人,那裏頭自然好些人在玲珑繡坊定過衣服,自然知道她們的衣服裏有什麽樣的暗門,藏着什麽樣的樣式。

“這的确是繡坊的衣服啊……”

一個女子拿到手之後翻開了腰際的線條。

“你怎麽看出來的?”

“這裏,如果是玲珑繡坊的衣服,這處通常會藏着半個玲或半個珑字,你瞅瞅,這可不是半個珑字嗎?”

那人接過去一看,果不其然,上頭有半個珑字。

那位鬧事的娘子将衣服接回去,指着主事娘子的鼻子就開始罵:“你們這些人,可算是把生意做明白了。”

“昨日裏,我正穿着這裘衣準備去西市找個姐妹,誰能想到啊,我走在街上,正巧被我姐妹看見了,她下來拉了拉我這衣服,這裘衣的袖子當場豁開了一個口子,可叫我丢人的啊……”

“橫豎我這人已經丢在那兒了,我也不怕更丢人一點,我今天就要你們這玲珑繡坊把這事情給我分辨個明白!”

那位娘子這幾句話一出,圍觀的路人當即發出一陣喧鬧聲,都是覺着這娘子怕是遭了罪了,畢竟誰平白無故被人當街扯壞了袖子,對名節也或多或少是有一些影響的。

只是,這個女子出現在這裏的時機,倒讓楊沫有些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僅僅只是因為名節或是丢人才來到的這裏。

“我用整整五十兩銀子,在你們這裏定下了一整套衣服,如今這裘衣叫人随意一扯就壞了,你們倒是說說,你們準備怎麽給我一個交代!”

“這位娘子……”

那位主事繡娘顯然有些尴尬,她們平日裏是個什麽樣的流程自然自己是心裏清楚的,只是往日礙于他們東家背後的權勢,哪會有人敢這麽不給面子的找上門來?

“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你們,你們,都是聯合起來的,”鬧事的娘子指了指繡坊,又指了指一旁的布料行。

“你們把好的東西都送給有權有勢的人家,要不就是那些世家,我們這些平日裏做做小生意的,想穿些好的,就只能用這樣的殘次品,把這邊賣剩的布料囤來給繡坊用!”

女子還特地再次将手裏的裘衣展示給周圍的人看。

随後她又指着那主事繡娘的鼻子罵了好幾句,“你們這樣的人真是喪良心啊!”

“這位娘子,不如我将那五十兩銀子賠付給您?”

如今的東家不管事,主事繡娘咬了咬牙,這樁事情若是鬧大了,輕則她丢了今日繡娘的位子,重則,這玲珑繡坊恐怕都會栽在這裏頭。

到時候東家更不會給她好果子吃。

“你用幾十兩銀子就想将這事兒揭過去?你做夢!”

女子呸了那繡娘一聲。

“走,跟我去見官!”鬧事女子拉住繡娘的袖子就往東街外頭走去,“你們叫我丢面子,今日我倒要叫你們也好好地丢一丢這面子!”

一旁的其他幾個繡娘見勢頭不對,忙拉住了主事繡娘的手,“這位娘子,你冷靜冷靜。”

“是啊,我們主事都說了賠銀子了……”

“你們看看!這玲珑繡坊,仗着人多欺負人少啊!”

鬧事的娘子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坐在地上就開始大哭大鬧,如今玲珑繡坊的門口幾乎将這整條街的人都吸引過來了。

楊沫驚嘆地看着這一幕,能做到這個地步,要說背後沒點什麽人指使,她是不信的。

“如何?楊老板對這玲珑繡坊可有興趣?”

一道聲音在楊沫耳邊響起,她一回頭就瞧見蘇政正帶着幾個人也站在書坊裏,瞧着對面的熱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