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堂中的鬧劇似是就要收場,楊沫坐在大堂的角落處,鼻尖微動,似乎是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味道似是從臺子後方的紗幔處一點點傳來,她的心頭似是也傳來一股躁意。
沈書突然放下了手中的茶盞,皺起眉頭将身側的窗戶打開,夜間的冷風透過窗戶的縫隙吹了進來,連同着那股莫名其妙的躁意也一道吹散了,只是楊沫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還不等她思考出什麽所以然來,面前突然多了一只湖藍色的香包,香包的味道突然闖進了鼻尖,她腦海裏突然清明了幾分。
堂中的這個香味絕對有古怪!
“看來,今日的鬧劇,有東方先生的手筆。”
窗戶打開之後,沈書的眉頭也舒展了開來,目光落到了東方泾手中的香包上頭。
楊沫眼下也想明白了,東方先生手裏拿着那香味的“解藥”,雖然她尚且沒有想明白先生這麽做的理由,但就在她準備伸手接過先生手裏的香包時,一雙大手猛地拉住她,将她往窗子邊上拉了幾分,兩人一道從桌旁瞬間站到了窗戶旁邊。
一道熟悉的聲音伴着一句謾罵在新音坊的這個角落響起,堂中衆人被這一幕吓了一跳,好些姑娘已經吓得手中的杯盞跌落在地,人也跌跌撞撞地想往外跑。
而先生手上的那只香包被一柄鋒利的袖刀刺破了包身,香包也被刀刃一下子劃落到了地面,拿着香包的東方先生,眼下已經握住了那只拿着袖刀的手,将那人一下子甩開。
楊沫擡眼看去,眉目之間頓時冷淡了幾分,她就知道這回回青州躲不開這幾個晦氣的人。
“楊富,你想做什麽?怎麽?如今你都已經淪落到要殺人的境地了?”
楊富被人一把甩開,整個人摔在了地上,袖刀跌落在他身邊不遠處,只是他面容猙獰,一抄手袖刀又被他握在手裏,刀刃對着窗口的楊沫沈書二人。
“他是誰?”
沈書一開口,楊沫才察覺自己的手還在沈書手裏,她想悄摸将手從沈書手裏抽回來,卻不想還是被對面緊緊盯着她的楊富看見了。
楊富顯然不準備替她遮掩:“你這賤人,如今傍了有錢人家,就把自己個兒的家人給忘了?”
“你同他說呀,我是誰?我可是你大哥啊!”
楊沫抿緊了唇,她從前就沒跟沈書說過她家裏的事情,除了她的母親,她家的人沈書一個都沒見過,如今她也不準備叫他知道。
“我前日裏聽小胖說的還不信,他說你如今回來了,還穿的一副有錢人的樣子,接走了那女人的靈位,怎麽?如今是誰家的妾室?他的?”楊富的目光掃向了沈書,嘴裏的那些話越發的混蛋。
聽到這些話,楊沫險些上去一腳就踹在他腦門上,五年不見,此人的腦子越發的廢物了。
“咚”的一聲,沒等她出腳,東方泾就冷着一張臉将楊富踹翻在地,随後她的手被人放開,下一刻,沈書也出現在了楊富旁邊,被那渾人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袖刀被沈書一腳踢起,随後那柄袖刀十分不客氣地紮進了楊富撐在地面上的手掌。
“啊——”
刀刃深深地插入地面,楊富沒忍住大吼出聲,而此刻他的眼中似乎清明了幾分,神志回到了腦子裏,面前兩個人高馬大,且看上去非富即貴的青年正冷淡地看着他,當即一個哆嗦。
“兩……兩位,我錯了我錯了,放過我!”
因着一只手被插在地上,楊富只能用一只手撐起自己跪在兩個人面前,用那只還完好的手給自己求饒。
楊沫一瞬間撇開了視線,有時候她真的懷疑,為什麽面前這個跪在地上欺軟怕硬,狼心狗肺的東西居然同自己是一個娘胎裏爬出來的?
大概是自己運氣不好。
楊沫冷笑了一聲道:“你若是不來招惹我,我就把你當個臭蟲放了,如今你偏要來招惹我,你當我還是從前那個小姑娘嗎?即便沒有這二人……”
楊沫說到此處,才發覺自己此回來青州,真就除了這二人誰也沒帶,只是狠話已經放到這裏,萬沒有半路噎回去的道理:“即便沒有這二人,如今你也招惹不起我。”
她沉下臉色道:“滾!”
面前跪着的男人半晌沒說話,撐在地面完好的右手一點點蜷起,他擡頭的瞬間,楊沫沒有錯過他眼中那些怨毒的神色,這人始終不曾愧疚過,無論是對她還是對阿娘。
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楊富一下又降頭低了下去,聲音窒悶:“我……我知道了。”
地上那人一狠心,将那柄沾了自己鮮血的刀從地上拔了出來,鮮紅的血液頓時從傷口中汨汨而出,他也顧不上傷口中停不下來的血液,“叮”的一聲,袖刀被丢在地上,他立刻揮開看熱鬧的人群,從新音坊中跑了出去。
楊沫緊盯着地上那把沾滿鮮血的刀,過了許久,她才走到袖刀面前,蹲下身将它撿了起來,她可能真的是走背運,從小到大都在走背運,即便是如今這般看上去有些好轉的人生,也一樣的這般倒黴,遇到這樣的人,卻還同自己有着血脈的聯系……
在身邊二人慌張的眼神裏,楊沫揚起袖刀,就割斷了自己腳邊的衣袍,棉質的衣裳瞬間染上了鮮血,她就用那塊衣角将袖刀一點一點擦拭幹淨。
她将袖刀遞還給了帶着憐意看着她的煙娘,随後從已經漸漸散去的人群裏穿過,走出了新音坊。
身後的腳步聲不算重,只是總是亦步亦趨地跟着她,她心頭反倒越加難受。
今日的一切就像是将她過往的不堪全都撕碎在所有人面前,偏那兩人是她最不想讓他們知道的。
她回過頭,面無表情地看着沈書,她其實只是不知道該做什麽表情,如果她現在笑出來,一定會很難看吧:“沈大人,別跟着我。”
大概是她的面色着實可怖,總是甩不脫的沈書今日竟真的停下了腳步,只是眉頭緊皺,不知道在想什麽,如今她也不想知道他在想什麽。
楊沫轉過頭,漫無目的地走在夜晚的東街。
難過嗎?
好像……是有一點……
可似乎也不是為了那個爛人,可到底是為了什麽,她自己也不明白。
想不出來,腦子漲的厲害,她曾經也想過無數次和那兩個爛人重逢的樣子,每一回都是她狠狠地将他們的臉甩在地上,可今日真的遇見了,心頭反倒堵的厲害。
楊沫如今只想好好找個地方,将自己藏起來,将過往的那些事情重新埋起來,不叫所有人看見。
她一直走到了那日她買那幾個青團的地方,只是如今已經是晚上,也沒有什麽小攤小販了,夜間的街道上只有冬日呼嘯的寒風,和不知是什麽地方傳來的香味,似乎就是那日早上的酒香。
哐當一聲,在夜裏的街上極為明顯。
她似乎是踢到了堆在巷口的什麽東西,只是今日,就讓她做一回壞人,讓她任性一回,她不想去扶那個不知是筐子還是筒子的物件。
跨過那些泥濘的路面,楊沫走進了小巷深處的那個酒家,裏面只有寥寥幾人,随着破舊木屋的一聲輕響,裏頭所有的人都看了過來,不過也就那一眼而已,下一刻,那些人就重新自顧自喝着手上的酒,或是做着手上未做完的事。
酒館的老板娘是個年歲不大的姑娘,看上去同她的年歲也差不了多少,看見楊沫,老板娘當即丢開手裏的算盤,笑着将她拉進了酒舍。
“姑娘想喝點什麽?”
“我們這裏不僅有酒,其實還有別的飲子,都是我自個兒釀的果飲,可好喝了。”
“姑娘家家的要不就別喝酒了,喝點別的?”
“滾……別打斷我,你別聽他們瞎說,酒是那些臭男人喝的。”
“我前幾個月剛釀了一種青梅飲,酸酸甜甜的,可好喝了……”
“……”
楊沫的思緒逐漸回攏,她沖着酒舍的老板娘笑了笑,道:“不必了,就給我來些酒吧,我在外頭聞到了,很香,也是老板娘自己釀的吧,老板娘的手藝真好。”
當老板娘将一壺白玉瓶裝的酒放在她面前時,酒舍中的人又少了兩個,在深夜裏還出來買醉的人,除了她之外,只剩一個看上去頗為失意的書生了。
但其實她也不算買醉,她只是暫時不想回客棧,不想和熟悉的人待着,尋個地方坐一坐,酒舍就不錯。
那個書生看上去已經喝了不少酒了,人已經趴在了桌上,還迷蒙着一雙醉眼往她這裏看過來:“兄臺,你也是遇到了什麽傷心的事情嗎?”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可這人生什麽時候能得意啊……”
楊沫沒理他,給自己倒了一小杯,抿了一口,酒水入口香醇,頗有一種果香味,倒不像塞北的酒那樣,只一杯下去就叫她的喉嚨冒煙,三杯下去,人已經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那個書生還在那邊不停地絮叨,就算楊沫一句不理他,他似乎也可以一個人滔滔不絕說到天亮。
老板娘也已經習慣了酒舍裏有這樣的客人,整個酒舍除了書生的念叨聲,便只有老板娘不停撥算盤的聲音。
可能真的是年紀越大煩惱越多,還在青州的那幾年,即便是被楊貴幾個銅子兒打發出門,她都沒有像今日這般傷感,最多就是把銅板重新扔回楊貴臉上。
也可能是讀書讀的多了,知道了寂寞賈長沙的傷痛,如今想來,她坐在這裏的理由,也可能是因為沈書看見了她最狼狽的一面。
楊沫轉着手裏的白玉酒杯,只覺得臉上開始熱得慌,這裏的酒壓根就不醉人,不然她怎麽會到現在都還這麽清醒?
可恍惚間,她似乎還能聽見飄在夜空裏的笛聲,悲怆之聲裹挾着夜間的寒涼沖進了這間狹小的酒館,也闖進了她的耳中,就如同當年的那場風雪,明明沒有鮮血,可那場銀白卻處處透着血色。
外頭的梆子聲叮叮當當的,像是在宣判誰的終結,更夫的聲音變得遙不可及,而杯中的酒液換了一盞又一盞,直到空了第三瓶白玉酒瓶,她才忽然意識到,酒舍裏那個書生的念叨聲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下來。
楊沫擡眼看去時,就見到那人大概是已經徹底醉死趴在桌上了,他今夜一定是回不去了,他的家裏人興許正挑着燭芯正望着窗口呢,不像她……
嗯……不像她什麽……?
屬于酒舍的那扇古舊木門似乎是被什麽人推開,發出一聲陳舊的聲響,楊沫回頭看去時,就看見一個人挑着一盞燈從外頭進來,如同跨過千山,邁過萬雪。
只是籠中的燈火晃得她眼花,那個不知是為誰而來的客人在光影中模糊不清,此時,似乎就連一直響在耳邊的算盤聲都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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