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信仰
這棵大樹很茂密,粗壯的樹幹分出去無數根枝丫,比大象的腿還粗,兩個人根本不用擔心會摔下去
潔癖犯了的徐硯低下頭,兩只手不停拍打着蹭到身上的蜘蛛網,一只微涼的手卻阻止了自己的動作
“徐硯…”女人看着遠方那片低矮的臨時帳篷群,胸腔深深起伏,使得出口的話帶着氣音
徐硯順着目光看去,放在衣服上的手漸漸垂下,女人也沉默了
不落城內樹木青蔥,鳥語花香,充斥着生機活力,對比之下,城郊只有一種顏色——灰色,單調的灰,死寂的灰,麻木的灰
大片大片的灰色呈帶狀,包圍着那座五彩斑斓的小城,她們剛才所處的那片區域只是其中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小點
雜亂無章的臨時帳篷不計其數,就像黃米裏的小米,哪裏分得清誰是誰,反正密密麻麻就是了
就算知道妖奴産業鏈牽扯甚廣、規模龐大,但親眼所見才知其壯觀
無力感襲上心頭,她們不由問自己,自己到底能做些什麽呢?或許什麽都做不了,這種感覺就像一朵微不足道的小浪花,卻想在風平浪靜的海面掀起一場海嘯
可是,宋随、陳笙的臉又一一從腦海中劃過,滿含希冀的、絕望不甘的,還有許心潋,還有鳳鳴閣,還有許多像李燃一樣的人在黑暗裏舉起火把,每個人的力量有限,但都去做了,不是嗎?
世界不總是黑的
“徐硯,我們并不是孤軍奮戰。”江頤之的聲音從身側傳來,很輕
“是啊。”徐硯啓唇,聲音同樣堅定,她伸手摘了一片樹葉,那片樹葉被蟲蛀得一幹二淨,只留下镂空的脈絡,帶來殘缺而倔強的美感
兩個人對視一眼,驀然笑了
太陽慢吞吞挪到了正南方向,妖怪們戰戰兢兢地生火準備做午飯,每隔一周那夥人就會來一次,今天剛好是第八天
到現在這個點了它們還沒來,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妖怪們過得格外煎熬,明明知道頭上有把砍刀在數小時後就會落下來,但偏偏有個大喇叭給你實時播報着秒數
外圍的一個小妖從土竈下取出幾根正在燃燒的木頭,防止火太大把水燒幹,就低頭的幾秒鐘,耳邊就傳來不懷好意的聲音
“咣當!”
正在煮着稀粥的鐵鍋被一腳踹飛,在空中翻轉幾圈後重重摔下,發出一陣脆響,潑出的稀粥灑在地上,留下幾道冒着熱氣的水痕,沒幾粒米
熟悉的聲音傳進耳朵,妖怪們渾身一顫,手中頓時失了力,但很快又反應過來
趁着那些人還沒進來的間隙,家裏有小孩的妖怪悄悄踮起腳尖,趕忙把娃娃藏好,看着娃娃們熟練地捂住嘴巴,家長才快速掀開帳篷出去
妖界伢子遍地都是,他們更不敢把孩子藏外面
即使這樣做是無用功,但他們也要賭那微乎其微的概率,萬一今天伢子們沒有搜查屋子呢?
可是妖怪們誰也沒想到,那些王八蛋今天又換了一種玩法
“今天我們換一種方式,我們玩,捉迷藏,哈哈哈!”
那些人獰笑着,牽出兩只頭上長着犄角的野獸,它們呲牙咧嘴的,粘稠發黃的涎水懸挂在半空,血紅的豎瞳看着衆妖就像是看到一塊塊筋道的肉幹,顯得異常興奮
一只兇神惡煞的猿猴從伢子裏走出來,它在人群中掃了一眼,随意拽過幾個妖怪,粗暴地撕開他們的衣服,把破碎的衣料放在野獸鼻尖晃了晃,随即放開圈在它們頸部的鎖鏈
野獸皺巴巴的鼻尖用力聳動,靈敏的嗅覺捕捉着衣料上的味道,随即低吼着沖向了帳篷深處,瞬間沒了影子
衆妖怪的面容徹底褪去血色,也顧不上那些伢子,當即就向帳篷裏沖去,可是伢子哪裏會讓他們如願,拴野獸的繩子被用力甩出,勒向了跑得最遠妖怪的脖子
“動手!”
幾乎是同時,隐藏在暗處的江頤之指尖一動,三道白光分別朝着野獸和繩子沖去
一陣哀嚎傳來,衆妖怪包括伢子下意識循着聲音朝帳篷深處看去,只見兩團血霧在低空中炸開,野獸的碎肉高高飛起,全都避開了妖怪們,精确無比地砸到了伢子們的頭上
“誰!”
伢子們避之不及,被血淋淋的碎肉糊了滿臉,酸澀腥臭的血液順着眼角和唇縫滲進黏膜組織,帶來強烈的刺痛,它們不敢用爪子揉,只得暴怒地在原地甩頭
“傻、逼!”
一道女聲傳來,所有妖怪朝着伢子們的身後看去,是早上那兩個女人!
她們,她們沒走嗎?!
就好像做夢一樣,罕見地,妖怪們的眼底迸發出一絲驚喜,更有甚者,竟然偷偷抹起了眼淚,這一點都不誇張
是的,所有的靈魂在這片土地徹底頹廢堕落,如同黑色的顏料從來沒想到有一天它會變白,他們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還能被救贖
江頤之雙手環抱,厭惡地看向那些由妖界和人界共同組成的伢子,踩着軍靴的腳尖踢起一塊小石子,小石子朝着剛剛開口的伢子飛去,毫不留情地砸斷了它的兩顆門牙
“好。”徐硯居高臨下地看向那些矮伢子,有男有女,只到自己肩膀那裏,醜得兇神惡煞
“你們是誰?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滾蛋!”
“看你倆長得不錯的份上,不如…啊…”
“啊…”
“這是什麽?!”
也不管那個捂着嘴在地上扒拉碎牙的同伴,幾只猿猴站了出來,怒視着二人,說話更是粗魯下流,只是它們話還沒說完,就驚恐地連連後退,發出一聲聲慘嚎
“嘴賤。”徐硯冷哼一聲,打斷了那些下流不堪的話,随意掐了個訣朝它們丢了過去
一道赤紅色的巨門虛影漸漸出現,強大的吸力将空氣凝成一個漩渦,拽着那些人伢子朝裏拉去
盡管雙爪鋒利,深深抓進被踩得硬邦邦的土壤,但在漩渦面前,它們的指甲漸漸撕裂折斷,最後只能徒勞地在地上留下數道血痕
“嘎嘎嘎~快來~加入我們吧~”
“別掙紮了~我們好痛苦~快來陪我們呀~”
“嘿嘿~來吧~來吧~”
無數在火海裏翻滾的惡鬼向它們招手,赤紅的肌肉組織和血管裸露在外,就如同被活剝了皮一般,它們獰笑着、呼喚着即将加入自己的同伴
“不!我不去!”
“啊!”
伢子們掙脫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慢慢被吸入火海,被裏面那一雙雙赤紅的手拽進去,被掐住脖子,被活活剝下皮膚和頭發,被吃掉,被按進岩漿,最後徹底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噴出的鮮血漸漸也和岩漿變成一個顏色
地獄不空,它永遠來者不拒,所有的惡鬼都眼巴巴地等待即将到來的新夥伴
妖怪們的驚吓來得比先前更甚,面前這兩個女人明顯更厲害,強者為王的基因被深深刻在靈魂裏,令他們本能畏懼,但卻沒有憎恨和厭惡
因為真正的強者不會以殺戮欺辱弱小者為樂,而是承擔更多責任,就像烈日明月,光芒照射的範圍總比星辰來得大
徐硯自己也很驚訝,沒想到只是随手掐了個必殺咒,居然開了傳說中的地獄之門,直接把那些人伢子送進了地獄
“噗通!”
“噗通!”
硬邦邦的土地上傳來一聲又一聲悶響,妖怪們一個接連一個跪在地上,神聖又癡迷地看向那兩個高大的女人,她們跟神一樣
“謝謝大人出手相救。”
“謝謝!謝謝!救了我們這些老弱病殘!”
還是早上那兩道蒼老的聲音,有些顫抖,還帶着哭腔,他們用最為淳樸傳統的方式表達謝意
江頤之和徐硯哪裏禁得住此等大禮,她們趕忙跳向一邊,伸手想要攙起他們,可是那瘦弱的身軀宛如樹根一般深深紮進土壤,怎麽拉都拉不動。
無奈,兩個人只好蹲在它們面前
“我們只是做了我們應該做的。”江頤之搖搖頭,一份能力一份責任,她并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麽偉大的事情
“先讨論下一步。”徐硯鎖着眉頭,看着老者身後依然跪着的妖怪們,心下止不住擔憂
大家都不是傻子,那些混蛋今天不但沒完成任務,反倒還折了幾人,它們的怒火可想而知,或許等待自己的就是大範圍屠戮
想到此處,妖怪們心下微微一顫,但即使這樣,也沒有人責怪她們“多管閑事”,剛才差點死的是可是幼崽們!
“大人快些走吧…那些人不會善罷甘休的…”老者站起身想把她們往外推,他們的結局已經注定,沒有必要牽涉到別人,更何況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是啊是啊,您快些走吧!”衆妖怪點點頭,不住地勸說
“我們不會見死不救。”徐硯站起來,像松樹一樣筆直地挺起身子,語氣和站姿一樣堅定
老者推了兩下沒推動,看着她們一動不動站在原地,鐵了心要管這件事情,只得無奈嘆了口氣,側身為她們讓出了位置
“唉!大人請進吧!”
妖怪們自動向兩側分開,讓出了一條路,跟在老者的身後,朝着帳篷中心地帶走去,躲起來的娃娃們也跟着自家大人從帳篷裏出來
還有那只小白虎,它原本被藏到水缸裏,它鼻尖一動,嗅到了熟悉的氣味,是她們!
嗷嗚一聲,小白虎蹦着跳着一路朝二人飛奔而來
兩個女人身量高,一眼就在那片灰色中看到那個白色的小身影,江頤之挺喜歡這只小老虎,她掌心一伸,小白虎的後腿蹬着石頭,一把拱進了女人的懷裏
“嗷嗚~嗷嗚~”
咕嚕咕嚕的聲音從喉間發出,小白兩只又大又厚的爪子抱着江頤之的胳膊,黑溜溜的眼睛來回看着她們,尾巴止不住地左右搖晃着,不小心抽到徐硯的手臂,還怪疼
“這裏是貧民窟,這就是它的名字。”老者接過年輕人遞來的幾張小凳子,顫顫巍巍地拍了拍上面的塵土,放在兩個女人身前,“咳咳,妖界有很多這樣的地方,這其實很正常,咳咳。”
老者身體不太好,沒說幾句就開始咳嗽,一旁的小輩趕忙給他順着氣兒,緩了緩,他繼續說,“妖界弱肉強食,貧民窟的出現非常正常。可妖都那狗皇帝放縱族人明裏暗裏販賣同類就不正常了。”
不落城畢竟位于妖都附近,這些妖怪哪怕身在貧民窟,也能大致清楚妖都現狀
四界之中,除了人界,其他三界都有一個統治者,天界有天帝,冥界有冥王,妖界自然就有妖皇
出于血脈的緣故,妖界争奪妖皇之位相比另外兩界就顯得有些血腥了,妖界種族衆多,但妖皇之位只有一個,所以各族之間很有默契選擇了一種最為直白的方式——單挑
想奪取妖皇之位的種族選出族內最強大的族子,而現任妖皇也選出自己族內最強大的族子,如果只有一個種族發起挑戰,那麽勝者就是下一任妖皇
如果多個種族都要争奪妖皇,那麽競選妖皇的種族先各自競争,最後的勝者再對妖皇發起挑戰
乍一聽也挺簡單,但是血腥在哪裏呢?
血腥之處就在于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為了維護妖皇權威,對于争奪妖皇失敗的族子,它們失敗的代價則是全族的性命
一戰定乾坤,這無異于一場豪賭,很多族子不願淪為全族的罪人,生怕自己的失敗會賠上親人的生命
久而久之,它們的戰意越發退卻,漸漸喪失追逐強者的好勝心,也變得越發平庸
距離上一次妖皇競選,已經過去七百年,七百年的時間,對于妖界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妖皇昏庸無能,諸多大人開始蠢蠢欲動。”老者慨嘆,他遙遙望向妖都,那個繁華的城市,或許就要變天了
“二位大人,妖界貧民窟數不勝數,這只是冰山一角,你們幫我們,我們或許能多茍活一天,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聞言,她們順着他的目光看向妖都,那個古木參天的巨樹與一座座朱紅頂的宮殿相互交織的地方,算算日子,旬弋明天應該就回來了
“我們今晚住這裏,明天走。”和徐硯交換眼神後,江頤之輕嘆,“能多保護一會兒是一會兒吧。”
所有人心裏都沉甸甸的,徐硯擡眸看向這一圈妖怪,也不知道,下次有沒有機會見面,如果再見面,又能看到幾張熟悉面孔?
“謝謝~謝謝~”
在這殘酷的生存法則下,溫暖和關懷來之不易,面前的老人淚眼婆娑,或許是受到他們的感染,周圍的妖怪們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老者伸出瘦削的手,抹了把眼淚,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他走向衆妖,他們低聲讨論着什麽,見妖怪們一一點頭,又朝着兩人走來
“我們願意把信仰之力給你們。”談到信仰,妖怪們的眼神不複原先的麻木和渾濁,就像一陣和風,撫平了那些憎惡的戾氣,是釋然,是清澈
信仰是最純淨、最高尚的力量,即使他們在壓迫和茍且令信仰蒙了塵,但它确确實實在
自己何德何能啊!
面對這群淳樸的妖怪,兩個女人眼眶微紅,可是,她們又怎麽忍心對着那一張張滿懷期待的臉說不呢?又如何能把他們小心翼翼守護的純淨棄之如敝屣呢?
“不負,衆望。”
江頤之和徐硯彎下腰,面向他們,鄭重鞠了一躬,這是承諾,亦是感激
小人物也值得尊敬
妖怪們站在原地,摟緊了懷裏的孩子,一張張臉上綻放出許久未曾出現的笑意,有純真,有欣慰,有憨厚,這是生命最初的顏色
一道道白光從他們身上升起,朝着中間兩個女人彙聚而去
白光聖潔無瑕,照亮了所有妖怪的面容,也是同樣的神聖純粹,盡管那一張張臉上沾染了一層髒兮兮的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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