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章

第 11 章

青州書院建在青城山的山腰處,楊沫遙遙看見幾個身着青衣的書生走進了山腳的院門,同院外的幾個戍衛不知說了些什麽。

小米遠遠地給她指了一指,就腳底抹油,溜了個大吉。

楊沫提着手中的食盒看了看院前的那些戍衛,似乎不像是能夠輕易允準外人進去的樣子。

只是楊沫還沒來得及完全靠近,就看見有一個眼生的學子拉扯着沈書走出了山腳的院門,且看上去似乎還在争執些什麽。

楊沫本着不聽人牆角的習慣,将食盒兜在懷裏,爬到了山道旁邊的一顆大樹上,這裏距離沈書他們的距離還有好一段,只是讓楊沫沒想到的事,那個學子徑直拉着沈書走到了楊沫所在的那顆大樹的附近。

楊沫緊張地拉着食盒,生怕被底下兩個人發現頭上還有一個人。

“你為什麽要管這件事情,你當初,還不如不管!”

那個眼生的學子有些歇斯底裏,沖着面前的沈書大吼大叫,而沈書依舊是那副心不在焉,萬事不往心裏去的樣子。

“你說完了嗎?”

“你是有錢人家的公子,你自以為做了好事,做完心安理得甩手就能走,可是我們呢,我們卻要替你承擔那些後果!”

“所以呢?”

被書生正面吼叫的沈書揣着袖子,靠在了樹上,似乎對于這樣的事情也已經習慣了,他嗤笑一聲,滿臉嘲諷的樣子,很像是楊沫第一次見到沈書的樣子。

“如今連你也覺得,當初林直學做的,并沒有什麽問題?”

“我……我沒有……”聽到沈書嘲諷一般的語氣,和那一句反問的話語,書生似乎逐漸冷靜了下來,他抱着頭蹲了下來,雙手握緊了拳頭,卻在微微發抖,“我只是……我只是不想活的這麽辛苦……”

“我只是想讀書……讓家裏人過的更好一點,難道這也是錯的嗎?”

“既然你當初為了那點東西能夠閉口不談此事,當然也應該想到了今天的結果,不是嗎?”

沈書蹲了下來,目光落在那個看上去略有些狼狽的書生身上。

“你如今,要麽就是忍,忍到你離開青州書院,”沈書重新站了起來,一副要離開這裏的模樣,“要麽,你去同山長說,說清楚當初到底是怎麽回事。”

說完這一句,沈書似乎就要離開。

“你不是,你不是沈家的公子嗎?沈家那麽有錢……你當初,還幫了……你一定能幫我的吧,你幫我離開這裏,去別的書院……”

書生從地上爬了起來,踉跄了幾步,抓住了沈書青衣的下擺,卻對上了一雙冷漠的眼睛。

“你在做夢?”

“可是,明明是你,你既然管了當初的事情……”

“滾。”

沈書一把拂開書生拉着自己衣服的手,臉上的神情似乎更冷漠了。

“好看嗎?”

楊沫的耳邊突然多出一道熟悉的聲音,吓得她差點沒扶穩一旁的樹幹,要是她現在從樹上跌下去,那就很尴尬了。

楊沫一轉頭就對上了蘇藺如的視線,他一副看好戲的表情,又指了指樹下面的兩個人。

“我也沒想到當初那件事情到今天都沒個消停。”

理智告訴楊沫這是沈書的私事,她其實不應該過多去打聽,可是她心裏實在是好奇地緊,她沒有說話,只是一雙眼睛緊緊地盯着蘇藺如,希望他能主動開口,他們每個人都在說當初那件事,可是沒有一個人說清楚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只是蘇藺如似乎沒有再開口的意思了,只是蹲在那根粗樹幹上,一雙眼睛饒有趣味地看着底下的兩個人。

底下那個書生這會兒不知怎麽,突然發了癫一般,使勁兒地拽着沈書的衣領,“你憑什麽……你憑什麽!你們這些有錢人家的公子,這麽自以為是!”

“如果不是你!他們早就把我忘了!”

“你這樣一個纨绔子弟,為什麽還呆在青州書院,你趕緊回去啊,回去繼承你的家業……!”

“……”

“你看,是不是很有趣,幫了人的,不僅沒得到應有的感恩,反被人當成惡人反咬一口。”蘇藺如啧啧暗嘆了一口,楊沫也不知道這家夥到底是不是在同她說話。

楊沫緊緊地抱着懷中的食盒,看着底下不遠處的倆人。

“反正你不讀書也有的是錢……”

書生緊盯着沈書的雙眸泛紅,這會兒他擡起頭來,楊沫才發現,這家夥的臉上有着難以忽視的淤青。

“你們這種人……你們這種人,不是可以買官嗎!何必,何必跟我們來搶生路!”

楊沫看不見沈書的表情,不知道他是什麽心情,但是她抱着食盒的手漸漸收緊,有些忍不了了。

下一瞬,楊沫就将手裏的食盒塞到了另一根樹幹上的蘇藺如懷裏,自己跳下了樹,一把拉開書生緊拽着沈書的手。

而那個書生猝不及防之下,一把被楊沫拽的跌在了地上。

“人家家裏的錢再多,也是人家的,同你有什麽幹系!”

楊沫恨不得啐他一口,就是有這樣的人,才會有這麽多的傳言,說他們窮人貪得無厭,窮人也是有志氣的好嗎!

若不是平日裏娘親教導她不讓她無故生事,說不準這會兒她拳頭都已經挨到這個書生的臉上了。

“人家好心幫了你,你反倒要反咬人家一口,你哪來那麽大的臉!”

“你要是有本事,早就已經,已經同他一樣有錢了,”楊沫琢磨了一下,覺得應當是這個說法,“怎麽會在這裏無能狂叫!”

“是無能狂怒。”身後的人無奈地拉了拉她的手腕。

“你……”書生見到突然沖出來一個人,劈頭蓋臉沖他就是一頓罵,這會兒氣的臉都有些紅了,“你是何人?”

她明明同樣穿着一身簡陋的粗布短打,明明是窮人的打扮,為什麽要幫有錢人說話,而幫有錢人說話的楊沫毫不猶豫的怼了回去。

“我是你姑奶奶!”

“你這人……真是太失禮了!”

“客氣客氣,哪有你失禮,誰欺負了你,你同誰算賬呀,你這會兒沖一個無辜的,還幫過你的人發脾氣,我要是他,早就揍你了!”

書生被楊沫一句句怼的說不出話來,一張臉通紅,也不同楊沫說話了,他看向被楊沫拉到身後的沈書,“你這樣的人,也就同這種潑婦往來了。”

“你……!”

只是還不等楊沫再說話,被怼的說不上話的書生已經一溜煙從地上爬起來往書院的方向跑了。

“蘇藺如,熱鬧看夠了嗎?”

身後的沈書突然出聲,楊沫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在沈書面前說了那樣的一大通話,還跟蘇藺如一起在這裏看了半天的熱鬧,沈書不會覺得她真的是愛偷聽的市井潑婦吧?

楊沫讷讷地挪了幾步,看着蘇藺如從樹上跳下來,手上還提着她那個食盒。

“還行,挺好看的。”蘇藺如這麽說,還掃了一眼楊沫,将手上的食盒丢到了沈書懷裏,“這個,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給你的。”

“可憐我蘇家公子,紅粉知己無數,可就是沒有一個來書院給我送吃的。”

沈書也不理會蘇藺如那張貧嘴,目光看向一旁低着頭的楊沫,“你來這裏做什麽?”

“我就是……給你送吃的!”

“你就不怕茗姐扣你工錢?”沈書一個指頭敲到了楊沫的腦袋上。

楊沫搖了搖頭,随後拉過了沈書的手,将一直藏在懷裏的東西放到了沈書的手上,“還有這個,我不能要。”

那是沈書上一回來茶水鋪給她的,那會兒等她反應過來,這家夥已經不在茶水鋪了,雖然楊沫不是很懂玉,但是也知道手上那塊應當是一個很貴重的玉。

将東西還給了沈書,楊沫今日到這裏的目的也就全部達到了,一直壓在她心裏的那個石頭也就松下去了。

“你放才不分青紅皂白就上來幫我,你就不怕是我害的他?”沈書看了眼手裏被還回來的羊脂玉,另一只手拉住了想要開溜的楊沫的後衣領。

楊沫苦着臉站在原地,雖然她方才說不擔心茗姐扣工錢,但是,能拿一分是一分啊。

她轉過身來搖了搖頭,這個人,好像總是不相信別人會相信他,“我以前就說過,你是個好人,我一直都是這麽覺得的,你是個很好的人。”

說完這句話,楊沫一彎身從有些失神的沈書手裏脫身出來,轉過身的同時還沖他揮了揮手,“我要回去上工啦,你們下回來的時候記得把食盒帶回給我!”

*

自從楊沫那天去過書院之後,沈書又是很久沒來茶水鋪子,不過這回楊沫手上已經沒有沈書突發奇想送她的什麽玉了,她将手邊的桌子收拾幹淨,轉頭卻看見蘇藺如拿着一個眼熟的食盒踏進了茶水鋪子裏。

“怎麽?不歡迎我?”

蘇藺如一見到她,就沖着楊沫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偏生楊沫在那個笑裏看出了一點看熱鬧的意味。

楊沫搖了搖頭,将手上的食盤放進蘇藺如拿過來的那個食盒裏。

“你就不想知道沈大公子當初那件事是什麽事嗎?”

蘇藺如就着楊沫方才收拾過的桌子坐了下來,楊沫看着面前這人的笑容,感覺心中的那個小勾子又動了動。

她看了眼後廚的方向,茗姐并沒有催她的意思,楊沫這才湊到了蘇藺如身邊,“是什麽事呀?”

“當年那件事,可是叫我們沈大公子的心都涼了呀。”蘇藺如的眼中透着莫測的意味。

“你知道那日同沈書說話的書生是誰嗎?”

還沒等楊沫接話,蘇藺如又開口打斷了她,“你肯定不知道,那人是四年前考上的青州書院,但是那會兒他雖然考上了,但是書院放榜的名單裏卻沒有他,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這會兒楊沫學乖了,不再試圖接話,只是定定地看着蘇藺如。

“你就不能給我一些互動嗎,說書的攤子你就沒聽過嗎?”

“沒有。”

她平日裏哪有時間去茶室聽說書呀,不過她聽說茗姐似乎有這個打算,也許日後她能跟着蹭一點兒書聽。

“哎……”蘇藺如幽怨地看了她一眼,“我也不指望你,那人四年前的名額叫那會兒一個姓林的直學替他自己的家裏人偷了,這事兒還是沈書發現的,沈書将這事兒捅到了山長那裏。”

“你也知道沈書的身份,山長擔心這件事影響書院的清譽,就将那個直學趕下山了,只是那個直學不甘心,把這件事情鬧大了,而作為受害者的那個書生反倒反口了,說是沒有這件事情。”

“你說可笑嗎,他明明是這件事裏受害最大的,最後卻成了幫兇,無怪元朗那群人看不上他。”

“只是苦了我們沈大公子,明明是個抱持正義的好人,結果最後卻同我這樣的纨绔淪為一道。”

蘇藺如嘴上說着可惜,可眼裏卻絲毫沒有可惜的意思,楊沫聽着他的話,卻一下子沉默了下來,她确實沒想到原來事情的真相是這樣的,難怪沈書那個人一直都不相信別人。

“如今,你還不知道吧?”蘇藺如眼中的笑意越發明顯,明顯到楊沫心底産生了一種古怪的感覺。

“知……知道什麽?”

她下意識地遠離了蘇藺如幾步。

“如今青州城裏有一個謠言。”

第 10 章 章

第 10 章

将沈管家送來的那一筐肉和蔬菜安置好,楊沫嘆了一口氣,她也沒想到,前天沈書離開之後,連着兩天親自帶着兩筐年貨送到她們這個破院子裏。

今天倒是不親自來了,叫他們那個沈管家送來,那些東西,她和她的娘親兩個人根本用不完,她還送了好些給隔壁的文嬸一家,以及二巷胡同平日裏那些較為關照她和娘親的那幾戶人家。

楊沫用大鏟子一點一點将雪蓋到筐子上頭,這些東西放的時間久了就該壞了。

“哐”的一聲,楊沫回頭看去,鏟子上的雪随之滑落,小院的木門被人一腳踢開,在古舊的院牆上搖搖晃晃。

來人拎着一筐零碎的蔬菜踏進了院門,一進院子,那筐蔬菜就被那倆人挪到了角落。

“大哥……二哥?”

楊沫轉過身去,小身板一晃一晃,想要遮住身後那個碩大的竹筐。

“小沫,我聽說最近總有人給咱家送東西來。”

楊富的目光落到了楊沫身後的那個竹筐上,盡管楊沫已經很努力了,可惜她的身板實在不夠遮住那樣一個竹筐的。

“我同你大哥合計了一下,怎麽說咱們也都是一家人。”楊貴笑着看向楊沫,可惜楊沫總覺得他不懷好意,“這是我同你大哥湊出來的年貨,就當是孝敬咱們娘親了。”

“不過我們送年貨來,怎麽說小妹也得同我們分一分那些東西不是。”

楊貴還沒有說完,楊富已經走上前來,一把拉開了擋在前面的楊沫,竹筐上她好不容易才鏟上去的雪被楊貴一把抹開,露出了底下分碼整齊的各種肉和菜。

“這些東西娘也用不完,我同你二哥就幫着先分擔了。”楊富拉着竹筐的一角就要往外邊拖。

“不行。”

楊沫咬着嘴唇,一把拉住了竹筐的另一角,“這是別人送給我的,和大哥二哥都沒有關系。”

平日裏她大哥二哥來薅羊毛也就算了,本來她們也沒有多少東西了,可這大過年的,她大哥二哥仿佛來上門打劫一般,楊沫怎麽都不願意把東西分給他們。

“小妹,”楊貴走上前來,拉住了楊沫的手,将她抓在竹筐上的手一點點拉開,“我同你大哥過的也不好,你看,我們千辛萬苦菜湊出那一筐好菜,你總不能讓我們白跑一趟。”

楊沫的目光落到了她二哥說的那一筐“好菜”上,就連最上面都挂着幾根爛菜葉了,她不敢想象底下是個什麽樣子。

可是她的手被楊貴緊緊拉着,楊沫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竹筐被楊富一點點拉向門口。

“松開。”

裏屋的門被打開,楊氏的手緊緊地扣着門框,楊沫見狀立刻用力推開有些晃神的楊貴,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娘親。

“你們兩個,給我滾出去。”

“娘,我同二弟家裏也不好過,今年你兒媳婦又抱了一個,總得給她吃些好的不是。”

楊富咧了咧嘴,沒把門裏的兩個女子放在眼裏,一擡手就将那個竹筐擡了出去。

楊氏動了動嘴唇,最終也沒說什麽,楊沫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大哥二哥像劫匪一樣把家裏的東西打劫幹淨,離開了這個破舊的院落。

楊沫松開了她的娘親,不再說話,她回到了竈房裏,從柴火底下翻出了藏在那裏的藥包,那是前幾日孫大夫給開的藥。

如今肉和菜都沒有了,但是該煮的藥還是得煮。

“對不起,是娘不好。”

竈房的門口傳來楊氏的聲音,就如同往常那般溫柔,卻帶着濃濃的愧疚。

楊沫搖了搖頭,将壘在一邊的柴火一點點塞進了竈火之中,将最後一根柴塞了進去,楊沫對着她的娘親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娘親,你別難過了,悄悄告訴你,前幾日那些東西,小沫都藏起來了,大哥二哥絕對找不到,但是娘親得乖乖喝藥,可不能喊苦了!”

“……好。”楊氏的聲音微顫,抓着木門的手一松,轉頭離開了竈房,楊沫似乎還能聽到她的娘親有些壓抑的抽泣聲。

楊沫只希望她娘親哭完今天早上就別哭了,每回大哥二哥過來,娘親都得哭一天,孫大夫還說叫娘親不要過度思慮,早知道她就應該叫那兩個人趕緊搬東西走人,總比叫娘親親眼看見那一幕來得好。

守着竈裏的爐火,楊沫百無聊賴地拽過旁邊的稻草一點一點的紮了起來。

她心裏還是有些可惜那筐子肉的,叫那兩個人拿去,哪還有什麽看到回饋的日子,就是可惜了,她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感謝沈書,就叫人把東西搶走了。

楊沫手上用稻草紮的小貓逐漸成型,她還特意尋了兩顆細碎的石子嵌進了小貓的眼睛的位置,楊沫越看越覺得這只小貓像沈書,同樣的傲嬌,雖然小稻草貓不會說話,但是如果它會說話,也一定是嘴裏不饒人的。

将小貓仔細地收進懷裏,楊沫将竈上煮着的藥用木碗舀了出來端去了隔壁。

*

這幾日雖說娘親的腳好多了,但是還一直斷斷續續地咳嗽,也許是跌跤那日着涼了,楊沫之前在老大夫處給娘親開的藥在昨日就吃完了。

今日一大早,楊沫數了數自己藏在地板下邊的銀錢,所幸先前茗姐給她結的工錢不少,起碼足夠在年節期間給娘親開藥了。

走出二巷胡同,楊沫猶豫了一瞬,孫大夫家的醫官是往南邊去的,可鬼使神差的,楊沫往東街的方向走了過去。

明樂坊裏的大多商戶,即便是年節期間也是不歇業的,只是楊沫他們的茶水鋪子是個例外。

坐在茶水鋪子的門外,楊沫又嘆了一口氣,她實在是沒想明白自己怎麽會突然想來這裏,拍了拍膝蓋上的灰,楊沫起身準備過去城南的醫館。

随後她看見了蘇藺如和沈書兩個人,一道從旁邊的新音坊裏走了出來,兩個人依舊是蘇藺如在不停地說,沈書雙手插袖在聽他說。

楊沫摸了摸懷中那只小稻草貓,突然想明白了自己為什麽會到這個地方來。

“沈書!”

楊沫沖着前面兩個身影喊出了聲,在沈書轉過身來之後沖他揮了揮手,她沖到沈書跟前,從懷裏小心地掏出了那只小貓遞到了沈書跟前。

“謝謝你的那些東西。”楊沫明亮的眼睛看着沈書,沖他笑了笑,“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給你,只能給你做一個小小貓,是照着你的樣子做的。”

“等等。”蘇藺如打斷了楊沫,“你說,是照着他的樣子做的?”

蘇藺如指了指小貓,又指了指沈書,在楊沫懵懂的視線中,毫不顧忌地大笑了起來,如果不是沈書的目光透出那麽一絲不善,大概蘇藺如在走出這條街之前都不會停下來。

“我收下了。”

沈書一手接過了那只小稻草貓,輕輕摸着小貓臉上被磨得光滑的石子,“還有什麽事嗎?”

“沒有了。”楊沫搖了搖頭,“不過你要是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給你做我最拿手的菜給你吃,雖然我家裏小了些……”

“诶?我可以去嗎?”蘇藺如湊了過來。

“如果沈書願意的話,你可以作為沈書的朋友一起過來。”楊沫仔細地思考了一番,如果是沈書的朋友,她不介意一起報答。

“诶?我不能自己去嗎?”

“行了。”沈書一把推開蘇藺如的腦袋,沖着楊沫笑了笑,“下次有機會的話,我會去的。”

楊沫眨了眨眼睛,右手的兩指輕輕揉搓着左邊的袖子,拇指上還有一小道劃痕,那是紮小稻草貓時留下的。

她笑了笑沖兩個人揮了揮手,離開了明樂坊,她得回去城南醫館,取母親的藥。

所幸她的兩個哥哥大概只聽說了有人送東西到家裏,沒有聽說沈書的事情,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都沒有上門打擾過。

沈書也沒有帶着蘇藺如來過她的家,但是楊沫總能在茶水鋪子和新音坊看見沈書,有時候是他一個人,有時候帶着蘇藺如。

楊沫總是在煎藥時拽幾根稻草,紮着不同形态的小稻草貓,但是除了第一只小貓,其他的小貓都被她偷偷藏在了她自己小房間的箱子最下邊。

她覺得這個看起來還是太便宜了,比起沈書送的那些,實在是過于不起眼了。

不過茗姐有時候也願意帶着她做一些糕點,她通常是在沈書在茶水鋪的時候,偷偷趁小米不注意,溜到茗姐身邊,跟着她一起做那麽一兩個糕點送給沈書吃,畢竟再多她也負擔不起了。

小米似乎還問過她,是不是喜歡那個常來這邊的纨绔少爺,不過她不是很明白,那會兒她覺得,沈書這個人,是個很好的人,也值得很好的對待。

不過中間有一陣子,沈書很久沒來,她聽鋪子裏的其他客人說,說是什麽青州書院到了什麽入學的時間了,在楊沫理解來,大概就是要去學字了。

但是那人說完第二天,沈書又來了,楊沫問過他,結果被沈書一指頭敲到了腦袋上,讓她小丫頭片子不要多管閑事。

最近這一陣,大概是到了端午的時節,大街小巷裏都開始逐漸有了艾葉的香氣,店裏這幾日的生意也開始少了起來。

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這一陣沈書沒有來過茶水鋪子,望着面前做好的青團,楊沫有些擔心。

“想什麽呢?”

小米一掃帚柄敲到了楊沫的頭上,“不會是在想那個沈家公子吧?”

“聽蘇藺如說,書院裏旁的人都不太喜歡他,他會不會受欺負呀?”戳了戳暖呼呼的青團,楊沫皺着眉頭望向了小米。

“說你傻你還真的傻呀,人家可是沈家少爺,哪有人敢欺負他?”

“不過……”小米轉了轉眼珠子,看了看有些心不在焉還不開竅的楊沫,“我知道書院在哪一初,我可以帶你去找找。”

“那我們走!”

楊沫當即将做好的青團用食盒裝了起來,眼睛亮晶晶的,轉頭看向小米。

“不過我可說好了,我只負責帶你過去,茗姐這裏一日的工錢可不少,我可不負責陪你等。”

“好!”

“……但是你記得幫我同茗姐告假!”

第 9 章 章

第 9 章

之後的日子裏,楊沫的生活平靜了許多,她沒有再在茶水鋪裏見到那個奇怪的東方先生,也許是如沈書所說,已經離開青州了吧,而沈書和蘇藺如也很少來。

那天夜裏的事情似乎也沒有人追究,沒有官府的人來詢問,也沒有那些書院的人來找麻煩,好像随着時間的過去,所有人都忘記了那件事情。

今日一大早,青州的天上開始紛紛揚揚飄起了雪花,楊沫開心的不行,每年下雪的日子,隔壁的文伯就會笑着同她說,來年又是一個豐收的年份啊,而文伯家的那些叔叔之後也會從外頭運回好些糧食回來,她通常也能分到一小袋粗糧。

最近西街上已經逐漸開始有人趕集賣年貨了,趁着如今時間還早些,那些賣貨的人手上的貨還囤着,楊沫想去買些年貨,足夠她和娘親吃用就夠了,她的三哥已經有連續兩年不在家中過年了,今年前些時候帶了些糧回來,這一年大概也不會回來了。

楊沫頂着一扇略有些破舊的鬥笠,循着前人的腳印一路走到了西街,西街上好些店和攤子這幾日都陸陸續續不做了,不過好在趕集的人大多都已經到了西街,這會兒西街上正熱鬧着,甚至有好些孩童跟着家中大人一道過來,在西街上亂晃。

楊沫翻了翻手中的籃子,裏頭置了些小塊的肉,還有些香燭和佐料,她得去轉角那處買些紅紙,往年賣紅紙的都會在那裏。

她的娘親字寫的可好看了,在楊沫看來,整個二巷胡同都沒有比她的娘親寫字寫的更好的了,只是娘親只願在過年的時候寫兩條對聯叫她貼在門口,其他時候寧願坐在房裏繡一些衣裳。

“小沫?”

來人氣喘籲籲地拍了拍楊沫的肩膀,在這般大寒的天氣裏,他倒是跑出了一頭的汗。

“川哥?”楊沫詫異地看着文川,文川是文嬸家的二子,平日裏也都不在二巷胡同,她還道今年川哥還沒回來呢。

“你娘親在雪中跌了一跤,我母親叫人送去孫大夫那兒了。”

楊沫聽到消息,腦中驟然一片空白,只知道跌跌撞撞地跟着文川往孫大夫的醫官跑。

臨出西街的時候,似乎是撞到了一個人,只是楊沫無暇他顧,寒風倒灌進口中,刺的她喉嚨生疼,腦子裏盡是她娘親那張臉,還有小院裏的雪,她明明出門前将院裏的雪都掃幹淨了。

怎麽會跌倒呢?

……

“孫大夫,這大過年的,倒是麻煩你了。”

當楊沫掀開醫館內室的簾子時,看到的就是她的母親坐在踏上,一只手扶着腳踝,目光看着她身前那個老大夫,溫婉的臉上盡是歉意。

“我們這做大夫的哪有什麽年啊節的,你放寬心,”老大夫将手中的藥箱合上,“這幾日就不要出門了,你身子本來就不好,回頭你家裏那個小的還得給你來抓藥。”

“娘親!”

楊沫沖過去環住了她娘親的腰,她剛剛腦子裏閃過無數的可能性,直到感受到娘親身上的溫暖,她的眼淚才如同潰堤一般湧了出來。

“都叫你不要出門,怎麽還會跌跤呢?”

楊沫在娘親懷裏蹭了蹭腦袋,直到聽見她娘親略顯尴尬的聲音在她腦袋上方響起。

“小沫……”

“倒是沒想到你還有這一面呢?”

楊沫聽見那個煩人的聲音來自她的身後,和川哥的聲音一點都不一樣。

她一轉頭就看見沈書站在醫館的內室裏,絲毫沒有一點外人的自覺,手裏還拎着她采買年貨的那個籃子,靠在牆上,一雙好看的眼睛裏暗含笑意,正上下打量着她。

楊沫突然想起,出西街的時候,她好像确實撞到了一個人,籃子應該也是在那個時候丢的,只是沒想到這個人居然是沈書。

“你怎麽……”

楊沫一下子從地上站了起來,有些茫然且窘迫地看着這個突然出現的人,這個人,不是有錢人嗎,有錢人怎麽會出現在西街呢?

“走吧,送你們回去。”沈書晃了晃他手上那個籃子,轉身掀簾走出了內室,離開之前轉頭又道:“還是說,你想讓你的母親……就這樣回去?”

抓齊了開給她娘親的藥,楊沫還是屈服于有錢人的淫威之下,将娘親扶上了沈書的那輛馬車上。

二巷胡同裏,沈書手中提着那個簡陋的籃子,楊沫扶着娘親走在他前頭,告別了神色複雜的文川,走進了文嬸隔壁那個破舊的小院裏,而她們身後那個貴公子,看起來和這個小院格格不入。

“抱歉。”

從裏屋出來,楊沫看見沈書站在門前,掀開了那個籃子,籃子裏頭的那塊小肉上沾滿了碎沙和雪籽,那些才買的佐料也已經灑的不剩多少了,更別提那幾張紅紙,早已被雪水浸濕。

楊沫搖了搖頭,這本就不是他的錯。

“你不用向我道歉,方才是我撞了你,我應該同你道歉,”從沈書手裏接過籃子,楊沫将籃子的蓋子認真地掖好,揚起了一道笑容,“你将我們送回來,已經很好很好了。”

楊沫如同小鹿一般濕潤的眸子對上了沈書的視線,似乎聽見了砰的一聲。

“你倒是……”

“……看得開。”

她聽見面前這個人這麽說。

第 8 章 章

第 8 章

楊沫走出了茶水鋪子的大門,小米靠着茶水鋪的大門,懷裏還抱着那根大掃帚,正站在那裏看隔壁的熱鬧。

她不知道新音坊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也不懂聞樂宴是幹什麽的,更不明白他們口中的煙花之地到底做錯了什麽。

但是她聽出來那個元朗說話實在是太難聽了,就算是她那個大哥二哥,也不會從嘴裏說出那麽難聽的話。

“你去幹什麽?”

小米一把拉住了就要沖到隔壁去的楊沫,對他們這樣的普通人來說,這些有錢人的樂子,看看就好,何必主動送上去摻和呢?

“小米姐姐,你放心,我知道的。”楊沫沖小米調皮的眨了眨眼睛,對上楊沫古靈精怪的視線,小米不由自主的就松開了手。

楊沫一點點的蹭到離新音坊最近的一個角落裏,這裏燈光昏暗,幾乎沒人看得清到底是什麽時候就站了一個身材嬌小的小姑娘。

“不好啦,不好啦,官兵來啦!”

在确定沒人發現自己之後,楊沫毫不猶豫地喊出了這句話,在她們那條街上,只要有人打架,一喊官兵來啦,一定是個頂個地跑得快,沒人去管是真的假的,因為一旦是真的,就會被人以尋釁滋事的名頭抓進去關個幾天。

而站在茶水鋪子門前的小米聽到角落那個熟悉的叫喊聲,突然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随後将她手上的大掃帚倒了過來拿在手上,也同樣尋了個沒人關注的角落把自己藏了起來。

小米微微地清了清嗓子,随後壓低了自己的聲音。

“什麽人在那裏生事?”

還用掃帚柄敲在地上發出咄咄咄的聲音。

在楊沫喊出那一句的時候,新音坊門前那些人就已經開始逐漸冷靜了下來,按照朝廷的律法,一般是不允許在主街上打架鬥毆的。

而新音坊所在的街道也屬于是東街的主街範圍裏,一旦被官兵注意到他們在這裏打架,那每個人都得被抓進去關幾天。

雖然楊沫不知道沈書對面那些人到底是什麽身份,但是她聽茗姐說過,這些大人物最好面子了,對他們這些讀書人來說,要是這樣灰頭土臉的被帶進公堂審問一番,應該是很丢臉的事情。

而事實确是如此,這些人可不是沈書和蘇藺如,能夠任由青州城內傳開他們鬧事的名聲。

小米的那一句壓垮了這些書生最後的心理防線,元朗咬了咬牙,在方才的群架裏,他可一點沒占優勢,被沈書打了好幾圈,眼下肋骨的位置還隐隐發痛,臉上似乎也腫的厲害,反觀沈書和蘇藺如,臉上只有輕微的擦傷,根本看不出有什麽影響。

“你們給我等着!”

丢下這樣一句,那個叫元朗的帶着身邊那幾個書生一瘸一拐地離開了這裏。

幹完了“壞事”,楊沫同小米相視一笑,一個貓着腰,一個帶着掃帚,往茶水鋪子那個方向偷偷溜過去。

“是你吧?”

走不動道的楊沫一回頭就看見一張眼熟的臉,沈書拉着自己的衣領,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怎麽知道的?”

楊沫好奇地看着沈書,方才她那處應當是不會有人能看見的,那個角落幾乎沒有光線,沈書他們那處還亂做一團。

而一旁的蘇藺如似乎也是反應了過來,眯了眯眼睛,目光落到了茶館裏這個跑堂打扮的小姑娘身上。

“原來,方才是你……”

“你難道不知道,我是這個青州城有名的纨绔?得罪了我,你不怕被我抓進官府裏去嗎?”

沈書打斷了蘇藺如的話,眼神落在面前這個小姑娘的臉上。

“你今天不是才把我抓進去過嗎?”楊沫撇了撇嘴。

“我聽人說過纨绔的意思,似乎是說這個人很不好的樣子,”楊沫擡頭認真地看着沈書的輪廓,在黑暗中,他的臉上一片模糊,“但我不覺得你不好,你雖然抓錯了,但是你會把賊抓進官府,會同我道歉,還會幫我把我的銀镯子同官差大人那裏拿回來,我覺得,你是個很好的人。”

沈書有一瞬間的失神,似乎在書院那件事之後,就不再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了,所有人都覺得他性子不好,除了蘇藺如以外,幾乎沒有同齡人願意同他一塊了。

就在楊沫以為也許他不會再說話了的時候,沈書突然彎腰将整張臉湊到了楊沫面前,那張精致的如同雕刻一般的面龐在楊沫面前突然放大,呼吸一下變得很近,周圍的喧嚣似乎一下子遠去了。

“你……”

“你們,不進來聊一聊嗎?”

身後的一道聲音打破了這一方的寧靜,是那個先前同她問話的青年。

楊沫如同突然被解救一般,又後退了幾步,随後對着沈書揚起了笑臉,“我們進去聊吧,我們茶水鋪的點心可好吃了。”

她轉頭看去的時候,就看見先前那個青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這裏,視線卻落到了她身後。

“東方先生?”身後的沈書先開了口,聲音聽起來似乎還有些詫異,“你怎麽在這裏?”

“我在這裏很奇怪?”

被稱作東方先生的青年溫和的笑了笑,眼見着他倆就要在這裏聊起來了,楊沫一個箭步踏進了茶水鋪子裏。

先前茗姐叫她送茶水點心,結果她一去不複返,眼下那個木托盤子還拎在她手裏呢。

等到幫茗姐将後廚的事情處理幹淨,楊沫再出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沈書和蘇藺如,同那位東方先生坐在了一張桌子上。

隔壁新音坊的聲音如同斷絕不息的霧氣一般一直飄到了茶水鋪這裏,東方先生又恢複了她先前看到的那樣子,握着一支筆,閉着眼睛搖頭晃腦,而沈書和蘇藺如竟也沒有一個上去打擾他。

似乎是知道她出來了,東方先生睜開了眼睛沖她招了招手。

眼下茶水鋪幾乎坐滿了,但是每個人的面前都已經擺上了茶水和點心,整個茶水鋪子沉浸在了音樂聲之中。

“你找我?”

楊沫輕輕走了過去,東方先生原先鋪在桌面上的那張白絹,如今已經寫上了好些她認不出來的字和符號,每一個都很複雜,看的她眼睛都花了。

“你想學字嗎?”

東方先生的筆杆輕輕點了點那張絹布,指了指上頭那些複雜的文字。

楊沫靜默了片刻,随後對着東方先生笑着搖了搖頭,不是她不想學,而是她根本就沒有什麽時間能夠用來學那些她平日裏幾乎用不上的文字。

似乎是料到了她的回答,東方先生又用那支筆輕輕沾了沾墨,又寫下了幾個字,“你會想學的。”

楊沫沒想到這個看上去神神秘秘的青年會說這種話,不過對她來說,将眼前的生活過得充實,她就已經很開心了。

“那就等那一日再說吧。”

每當聞樂宴的這一日,不僅新音坊會開上一整夜,就連新音坊隔壁的茶水鋪子也會開上一整夜。

夜半的時候,茶水鋪開始逐漸有人離開,但是楊沫注意到,角落裏的那三個人似乎一直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偶爾會傳出一些聲音,只是她很快就被茗姐叫走了。

一直到清晨的時候,不知道是街角哪一家的公雞叫響了第一聲,隔壁的音樂聲逐漸平靜了下來,和楊沫一道到後廚幫忙的小米伸了個懶腰,走了出去。

“你也趕緊回家休息休息,今日白日裏就不用來了。”

茗姐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她的手中拿着一支筆正在賬冊上勾勾畫畫,眼中透着一絲笑意,盡管疲累,但是開心。

楊沫将鋪子裏的最後一盤碟子和茶盞安置好,同茗姐道別,離開了茶水鋪,雖然白日裏不用再來茶水鋪了,但是楊沫眼下還要去榕樹胡同幫方姐将東西背到西街,所以在踏出鋪子之後,楊沫轉頭往城南走去。

只是還沒走幾步,楊沫就聽到了來自身後的腳步聲,還以為是哪家小賊的楊沫突然轉身看過去,卻意外看到了沈書。

她還以為他已經走了,畢竟先前離開茶水鋪的時候,那個角落的三個人,都已經不在那處了。

沈書依舊是那副樣子,一整夜過去,絲毫看不出疲累的樣子,踢着腳上的木屐就走到了她身邊。

“你的東西。”沈書從懷裏掏出一件東西就丢了過來,楊沫手忙腳亂的接住那個銀镯,氣悶地瞪了這個家夥一眼。

“這回可收好了,別叫人再把你當小賊抓起來了,”沈書笑了一聲,又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下回可沒有像我這麽好心的人幫你再把東西拿回來了。”

楊沫小心的收好這個銀镯子,上頭的紅繩在官府的時候就已經丢了,她得回家後再找一節将镯子串起來。

“嗯,收好了,”楊沫的笑容燦爛,這是她今日最開心的笑容了,“謝謝你。”

聽到這話的沈書愣了愣,他尋常和蘇藺如鬥嘴慣了,沒想到這世上還有這麽傻的傻子。

沈書笑出了聲,突然覺得清晨街道那頭的那道朝霞亮的有些刺眼,如同他身邊這個小傻子一樣。

“你知道那人是誰嗎?”

“那人?”楊沫想了半天反應過來,這人說的應該是昨夜裏問她要不要認字的那個怪人,那個人總問她一些很奇怪的,她答不上來的話。

楊沫搖了搖頭。

“他是新音坊的樂師,大家都叫他東方先生。”

“樂師?”楊沫其實不是很懂這個行業,但是新音坊的樂師,不是應該在新音坊嗎,為什麽昨夜裏反倒出現在他們那個小小的茶水鋪子裏。

似乎是看出了楊沫的疑惑,沈書轉頭看向楊沫,“他平日裏并不在青州,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即便是聞樂宴上,也沒人見過他,但他是新音坊的樂師,新音坊所有的樂曲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寫的。”

雖然不明白,但是聽上去好像很厲害的樣子,楊沫眨了眨有些懵懂的眼睛,繼續好奇地看着沈書。

“我常聽錢娘子說,東方先生在聞樂宴的那幾日,是在青州的,而且往往第二日或第三日總會給她新的曲子,我以為東方先生應該是在新音坊的哪一處聽着他自個兒的曲,”說到這裏,沈書拍了拍楊沫的腦袋,“沒想到,他竟然藏在這樣一家小小的茶館裏。”

“我們茶館不小,茗姐的手藝可好了,很多人都喜歡吃,有好多人是專程從城裏其他老遠的地方趕過來吃的。”

楊沫挪開了沈書的手,她總覺得這家夥好像是對她們茶水鋪有什麽意見。

聽到楊沫這話,沈書反倒笑出了聲,沒有再說話。

第 7 章 章

第 7 章

等楊沫回到西街方姐的豆腐攤時,方姐已經差不多要收攤了。

見到楊沫過來,方姐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随後嘆了一口氣:“快來幫我把東西收收。”

平日裏楊沫也會幫方姐将豆腐攤從城南榕樹胡同裏提到西街來賣,回去的時候也一并背回去,這兩日實在是她還得早起替她的娘親煮藥,這才同方姐告了兩日的假。

楊沫瞧見方姐又看了她一眼,紅唇微動,只是還不等她說出什麽,方姐的視線落到了楊沫的身後,楊沫轉頭看過去時,就見到她那個早就同他們分家的大哥正站在她身後。

“小妹,我聽說父親給你留了個銀镯子?”

楊沫的手被他一把拉過,深青色短打的袖子也被捋了上去,楊富卻并沒有看見那個傳聞中的銀镯子。

“小沫,你告訴大哥,镯子去哪了?”

“我的镯子……被知府大人收了去了……”楊沫想悄悄把自己的手從大哥手裏拽回來,可惜沒有成功,反倒拽出兩道紅印子。

楊富噌地一聲站了起來:“你竟沒有拿回來嗎?”

“走,我們去拿回來,那可是我們家的東西。”

楊沫的胳膊被拉住,她的手腕瞬間就起了印子,楊沫往前跌了幾步,還是方姐看不過眼了一下子拍開了楊鑫的手,将楊沫的手腕小心地護在手中。

“你要去你便自己去好了,為難小沫做什麽?”方姐一雙帶着厚繭子的手輕柔地攏着楊沫細小的手腕,将她撥到了自己身後。

“她一個小女孩子,沒見過什麽世面,怕那些官人老爺再正常不過了,你若是真想要回那個什麽镯子,你就自己去同知府老爺去說。”

楊沫在方姐身後,看着自己的這個大哥,低下了頭,他大哥二哥是個什麽樣的人,只要是住在這附近的老街坊都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今日镯子的事情傳到了大哥的耳朵裏,恐怕她自己上門都不見得能見到他。

楊富的神色難看起來,瞥了一眼楊沫,又看了眼護着她的方姐,最後還是離開了西街,楊沫也不知道這個大哥,是不是真的敢沖到知府衙門去要東西,只是眼下都不關她的事了。

楊沫垂下眼眸,幫方姐将兩個大筐子提了起來,而她自己又背起一個,往城南的方向走去。

*

明樂坊離西街有一段不小的距離,反倒是離東街比較近,不過楊沫知道西街外頭的一條街有一條小胡同,往那裏走需要翻個牆,不過比起大路來說可要快多了。

明樂坊有一處很大的樓,楊沫白日裏做工的茶水鋪子就在那一處的隔壁,但是和她一起端水的小米總讓她不要去那個樓,就連周圍都不要去,尋常要是看見了最好繞着道走。

大約日落時分,楊沫他們的茶水店的人會多上一些,而到了太陽完全落山,他們這處的人會爆滿,而那處小米不讓她去的高樓裏總會傳出好聽的音樂。

楊沫形容不出來,但是聽見那些音樂聲的時候,楊沫總是很高興,哪怕比起白日的時候要累上許多,她也不會覺得很難過。

那天的日落時分,旁邊那座高樓裏就響起了往日楊沫最喜歡聽的那些靡靡之音,而他們茶水店的人數也比往日要少的多。

“今日那處是有什麽筵席嗎?”

楊沫靠在拿着一把大掃帚的小米身邊,站在茶水店的二樓往那處望了望,只是那處樓裏雖大門已開,好看的走馬燈被安置在門外的檐上,微暖的燈光照亮了那一片微微昏暗的地界,外頭還多了好多漂亮的小姐姐,尋常可沒有那麽多的小姐姐。

而那裏除了門前的情形,楊沫完全看不清楚院內是什麽光景。

小米撇了撇嘴,往樓下那些往新音坊趕的臭男人望了幾眼,“你管他什麽筵席呢,橫豎不會是什麽好的席面。”

拎着掃帚的小米拉了一把楊沫,往樓下趕去,她得把茶水店的門前清理幹淨,可別沾染了新音坊那些胭脂俗粉的腥臭氣。

“小沫,将這壺茶水和這些點心給角落那個客人送過去。”

楊沫一下一樓就被茗姐叫住,塞了一個木托盤子給她,上頭放着一盤花型的,中間還點着桃紅的點心,以及一壺刻着精致花鳥紋的茶壺。

而那處一樓的角落,坐着的是一個穿着青衣素袍的年輕人,正閉着眼睛随着隔壁傳來的音樂輕輕的搖頭晃腦,手中還拿着一支毛筆,桌上鋪着一層絹布,絹布旁擺放着一塊墨色的石頭,楊沫聽那些人管那塊石頭叫硯臺。

這樣的人楊沫經常能在店裏看見,好多人都同那個人差不多,一邊搖頭晃腦一邊拿着筆,有時候還會在絹布上寫些什麽東西。

楊沫只識得少數幾個字,那些人寫的東西她大多看不懂,當她将茶水和點心送過去的時候,那些人偶爾會叫她點評一下那些絹布上的字,只是當她茫然的念出幾個字時,那些人就會生氣,然後說什麽“朽木不可吊也”什麽的,叫她走開。

今日的那個人她先前不曾見過,或者說就算見過,也沒有進行過上述那些行為。

所以她将點心和茶壺在桌上放下時,本想拎着木托盤就離開的,她還想再問問小米那處樓裏的事情呢。

“這位小姑娘,”一道幹淨的嗓音在楊沫身後響起,楊沫轉頭看去,就見方才那個搖頭晃腦的年輕人已經睜開了眼睛,那支毛筆被他擱在了硯臺上,正将桌上的絹布一點點收起,“你若是得閑,不如坐下同我一道聽一聽?”

楊沫看了一眼那個年輕的公子,随後搖了搖頭:“我得去幫茗姐幹活。”

“你覺得外頭的音律,好聽嗎?”

那人沒有接楊沫的話,轉而問了楊沫一句。

楊沫的視線落到那人身邊的窗子外頭,從這個角度看,完全看不到隔壁那處樓,只能聽見如今傳進她耳朵的,是一曲悠揚的琴音,她猜,應該是琴音。

“好聽,”楊沫揚起了笑臉,“聽到他們的音樂,我覺得很開心。”

聽到這句話,男子的表情詫異了起來,“開心?為什麽這麽覺得?”

楊沫歪了歪頭,從來沒有人這麽問過她,如果一定要解釋的話……

“因為我覺得他們應該是喜歡自己彈奏的音樂,所以我覺得開心。”

楊沫的話讓對面那個人陷入了沉思,目光落到了楊沫手中的木托盤上,卻遲遲沒有說話。

就在楊沫以為這人應該是問完了,她可以離開的時候,茶水店的外頭傳來一陣喧鬧的聲音,在悠揚的樂聲之中極為明顯,其中似乎還有兩道她頗為耳熟的聲音,似乎是從隔壁那處傳來的。

就在那一刻,樂聲戛然而止。

*

“沈大少爺如今倒是變得風雅了,連新音坊的聞樂宴都敢來參加了,倒是不知道大少爺你是不是聽得明白?”

一道清雅的聲音響起,只是說出的話卻極為刺耳。

那個說話的人站在新音坊的門口,同身邊的人竊竊私語了幾句,笑了一聲又道:“不過我也明白,樂音什麽的,對沈大少爺來說,不過點綴罷了,裏頭那些姑娘才是沈少爺今日的目的吧?”

“你瞎胡說什麽呢?”蘇藺如一腳邁出了新音坊,推了一把站在他和沈書對立面的那個人,“元朗,你不要以為你老子是書院的院監,你就能這麽肆無忌憚的诋毀別人。”

蘇藺如從來沒有這麽生氣過,因為家裏的原因,他一向看的很開,所以別人怎麽說他他都無所謂,但是沈書不一樣,他的家裏其實很愛他,和他們蘇家一點都不一樣。

只是很可惜,自從和他蘇藺如玩在一起,沈書在青州城似乎也沒有什麽好名聲了。

“怎麽,我說的不對嗎?”元朗的臉色沉了下來,他自然知道因為他父親是院監的原因,總有人覺得他進書院是靠着他父親的關系,“他沈書一介商賈子弟,憑什麽能夠進我們書院,他今天既然有臉來新音坊,怎麽就不容的別人說他一句?”

“我怎麽樣跟你有什麽關系,我沈書就算是買進書院的,也比你這個不上不下的要好多了。”

新音坊中燈火通明,而外頭只有兩盞走馬燈,在昏暗的燈光下,沈書踏出了新音坊,面容如同先前一般好看,只是比先前看上去要冷漠的多,他拉住了一旁已經快要沖動地打上去的蘇藺如。

而元朗的面色比沈書要難看的多了,他最讨厭別人說他在書院裏的事情,他身為院監的兒子,在旬試和月試裏卻回回比不上這兩個青州城有名的纨绔。

“沈書,你最好給我道歉,不然……”元朗聽到沈書的那句話時,已經氣的幾乎快要失去理智,他的拳頭緊緊捏着,似乎下一刻就要繃不住讀書人的面子沖上前去。

“不然?不然你能拿我怎麽樣?”

“你元朗也就是個院監的兒子了,在這青州城裏,你還當自己是老大不成。”

沈書嗤笑一聲,他從來就沒看得上這個元朗,他從不拿元朗是院監的兒子這一事說事,但元朗回回拿着他是商賈之子來挑釁他。

他們那個書院裏,風氣一向如此,成績最不好的讨好成績好的,成績好的讨好有地位的,即便是書院裏榜首幾位,看上去似乎剛正不阿,實際上一樣偏向像元朗這樣的人,他們自诩風雅,但在沈書看來,實在是愚昧不堪,他着實不喜歡同這些人打交道。

雖然不喜歡和元朗這樣的人打交道,但是人家都沖上來打他的臉了,還忍氣吞聲可不是沈書的風格。

“沈書你品行不端,不說你今日流連這煙花之地,就說你那滿城纨绔的名聲,就足夠院正将你逐出書院好機會了。”

元朗身邊的一個青年拉住了元朗,開口說出了這樣一番話。

“嗤,”沈書冷笑一聲,他就說這些人愚昧無知,怕不是已經忘了自己如今站在什麽地方,“你說我流連煙花之地,那你等今日是來作甚的,你等方才可是同樣踏進了新音坊的。”

那個青年被他堵的噎了一噎,面色也不好看起來。

“喲,怎麽不說話了?我們來這裏,再怎麽樣我們光明正大,”蘇藺如總算是恢複了一些理智,嘴角挂着一抹嘲笑,看着元朗他們那群人,“我說,你們不會是偷偷摸摸來的吧,你們這些讀書人豈不是比我們更龌龊?”

“你說什麽?”元朗推開了身邊的人,沖上前來就推了蘇藺如一把。

蘇藺如也不是個吃虧的人,反手就是一拳揮向元朗的臉,倆人這一下似乎是打開了什麽開關,沈書上前一腳踢開旁邊沖蘇藺如來的一個青年。

新音坊的門前,場面一下子混亂了起來,沈書他們只有兩個人,而元朗那方幾乎有七八個人,還有個人湊在最後面,悄悄地跑離了這處。

但蘇藺如和沈書一向在青州城裏混慣了,不論是書院,武場,還是煙花之地,幾乎就沒有他倆沒去過的地方,而元朗他們就是那些徹頭徹尾的,迂腐的讀書人了,每天嘴裏挂着之乎者也,天下民生,可天下的百姓到底過的是什麽樣的生活,他們完全不知道。

所以和沈書他們對打,元朗這群讀書人,完全沒有占到什麽好處,幾乎是被壓着打的,不過一會兒時間,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挂了彩。

沈書笑了笑,要是其他人,他也許還會手下留情,像元朗這樣的人,他是最看不上的了,今天還主動來招惹他,怕是覺得自己的命太長了。

只是還不等沈書的下一記拳頭落到元朗的臉上,他就聽見從角落裏傳出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第 6 章 章

第 6 章

府衙內部極為安靜,穿過一條長長的走道,大門的正前方,就是青州知府平日裏上堂的地方,眼下除了知府,堂上不過一個文書和幾個捕快。

沈書作為青州首富的兒子,自然有的是人願意為他打點,不過一會兒的功夫,青州的知府老爺已經坐在了堂上,瞥了一眼堂下的沈書,沖着蘇藺如問道。

“蘇少爺說有所舉告,不知有何舉告啊?”

一個頗為沉穩的男聲從堂上傳來。

“自然是……”蘇藺如目光一轉,落到了低着頭試圖不引人注目的楊沫身上,“大人,我同沈少在朱雀街抓了個小賊,已經着人去通知苦主了。”

“堂下何人,報上名來。”

堂上的男聲嚴肅了許多,楊沫聽着這聲音打了個激靈,就連背都挺直了許多,只是視線還一直盯着堂內的青石地板。

“我……我叫楊沫,大人……我不是賊,我是幫人抓賊的!”

“你們二人說說,到底發生了何事?”

上頭的知府頭疼的揉了揉腦袋,沈書和蘇藺如這二人他雖不曾打過交道,但這二人的名聲,知府作為青州的父母官,自然也是聽說過的。

“這小賊突然從朱雀街旁的一條小巷子裏沖了出來,撞了我們沈少爺不說,還踩了他一腳,大人你看看,我們沈少爺腳上這腳印可還在吶……”

“說正經的。”沈書毫不猶豫地打斷了蘇藺如。

“行行行。”蘇藺如把剛剛打開的扇子阖了起來,“這小賊仗着身形從那巷子裏跑了出來,他身後那些追賊的可追不出來,只好由我二人代勞了。”

上頭的知府同一旁的文書交換了一下視線,那文書也不知同身邊的一個捕快說了些什麽,其中一個捕快就從府衙內跑了出去。

而楊沫聽到那個堂上那道嚴肅的聲音說,“既然苦主還沒有到場,就先着人搜一搜身,看那贓物還在不在身上。”

随後楊沫就聽到有腳步聲往她這處走來,一雙官靴出現在了她的視線裏,盡管她努力讓自己不要緊張,她又不是真的小偷,身上也沒什麽賊贓,但這會兒卻依舊心如擂鼓。

随着那雙官靴越迫越近,楊沫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了,這時,身旁那個先前抓她衣領的沈書突然開口,讓那個壓在她心口的腳步聲停了下來。

“大人,還是換個女子來吧。”

楊沫驟然擡頭看向沈書,她還以為這個有錢人只會冤枉人呢。

堂內一時陷入了寂靜,就連蘇藺如都有些吃驚,別看他這個好兄弟成日裏跟他一起,什麽花樓酒館都去過,但他确确實實還是個雛兒呢,居然連他蘇藺如都沒發現的那小賊的女子身份,倒叫沈書先發現了,他現在覺得屬實有點挫敗。

楊沫很快被一個嬸子帶進了府衙的內堂,出來的速度同樣很快,只是出來的時候,楊沫的臉色難看了很多,她苦着一張臉看着那個嬸子手上拿的東西。

那個嬸子手上拿着一個銀镯,那是楊沫的母親悄悄留給她的,她也悄悄地藏了很久,一直都不舍得拿出來,那是她身上唯一還值點錢的物件,如今反倒叫人在這種狀況下被人當成了贓物……

銀镯被一旁的文書呈給了知府,這會兒楊沫也不低頭在青石地板上找縫兒了,盯着知府案臺上的那個銀镯子,心裏憋着一股氣。

“這東西可是你的?”

“大人,是我的!是我母親給我的!”

知府摩挲着那個銀镯,上頭沒有任何的字眼,但從光澤度就能看出來,這個镯子确實是叫人戴了很久的。

“你可知道,在公堂上妄言,按照我朝律法,是要被打板子的。”

實在不是知府想以貌取人,而是楊沫的穿着和樣子,都不像是能擁有這樣的銀镯子的。

“镯子就是我的!”

楊沫咬着唇,她自己也知道這樣的辯駁很蒼白。

“既然她不願承認,那便等着苦主上門認一認吧。”

說完這句,上頭的知府就踱着步子離開了公堂,留堂下一幫子人等在公堂之上。

楊沫狠狠瞪了沈書一眼,要不是這個有錢的公子哥,那個镯子又怎麽會在那個案臺上呢。

被瞪了一眼的沈書摸了摸鼻子,他也沒想到這個偷兒有可能不是真的偷兒,畢竟這世上哪有小偷會去費勁偷一個戴在手上的镯子。

*

“來了,來了。”

門外看熱鬧的幾個百姓讓出一條道,出現在府衙門外的,正是先前在西街被賊偷了銀錢,腿還受了傷的葛大嬸。

葛嬸一進府門就瞧見了站在公堂正中心的楊沫,以及她身邊兩個看上去頗富貴的公子哥。

“哎呀,不是,不是說抓到那個賊了嗎?怎麽……”

“這不是小沫嗎?她怎麽會是賊呢?”

“……”

葛嬸此話一出,在堂上的,在府衙外的都沉默了,畢竟先前他們都以為這個看上去髒兮兮的小孩兒是賊了。

堂上的文書也很是頭疼,他家大人就這麽把爛攤子丢給了他,沈家和蘇家的公子今日丢了這麽大的一個面子,還不知道要怎麽鬧呢。

……

“抱歉。”

寂靜的公堂之中,沈書的聲音突然的響了起來,變聲期的少年嗓音低啞而沉穩,但足以讓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清楚。

“先前我說過,如果我冤枉了你,我既同你道歉。”

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想到,那個被整個青州的官員富戶傳為纨绔的沈家公子,竟然有先開口道歉的一天。

楊沫悶悶地看了他一眼,就将視線移開了,“算了。”

“要不是長得好看,早挨揍了。”楊沫小聲嘟囔。

“咳咳。”堂上的文書輕咳一聲,打斷底下幾個人奇怪的氛圍,“既然你不是本案的案犯,沈少爺也同你道了歉了,那麽你們這些無關的人員就退下去吧,葛家嬸子記得留一下,咱們得記錄一下案件。”

楊沫躊躇了片刻,才往堂上踏了半步,就遭到那個文書的一記瞪眼,他們這種平頭百姓在這種官衙裏向來沒什麽話語權。

即便堂上的銀镯真的是她的東西,這會兒放在公堂上,大概也就不是她的了。

楊沫退了一小步,又看了一眼堂上的銀镯,這才轉身離開了府衙。

這會兒的楊沫已經沒有方才抓賊的精氣神了,整個人看上去恹恹兒的,滿腦子想着她那個被扣下來的銀镯,沿着院牆往西街的方向走去。

那個銀镯子是她從七歲時便戴到現在的,那個時候父親剛去世,大哥二哥就忍不住帶着各自的新婚妻子分了家産,留下家中一個身子不好的母親,一個十一歲的少年和一個年方六歲的幼妹。

那會兒母親擔憂大哥二哥真的什麽都不給弟妹留,偷偷把她手上那個銀镯子褪了下來,用一根紅繩子串了起來戴到了她脖子上,母親悄悄同她說,那是她和父親留給他們小沫的嫁妝。

直到大哥二哥見家裏似乎真的什麽都沒有了,也就不再來這個破敗的家了,直到那時楊沫才敢偷偷把繩子解下來,将那個被磨得光亮的銀镯子戴到了手腕上。

可惜她的手腕實在是太細了,一戴上去镯子就哐啷一聲落到了地上,那會兒她還心疼了好久……

“這個……?”

正在替自己的銀镯哀悼中的楊沫突然一下子被人抓住了手腕,楊沫下意識的轉身舉起拳頭就往那人臉上揍,在看清那人的瞬間,楊沫的拳頭停了下來,離沈書的臉也就一寸的距離。

“我說,我可是好心給你送出來的,方才在公堂之上,你可是親口原諒我了的。”

沈書揮了揮他手上的物件,正是方才楊沫哀悼了好久的,那個她以為回不來了的銀镯。

“算你有眼色!”

楊沫将銀镯從他手裏拿了過來,小心地摩挲了好一會兒,将上頭的木屑仔細地抹幹淨,看了片刻之後又将銀镯塞到了沈書手裏,“不然……你替我保管一日,明日,明日我去你家裏拿。”

“不對,我不知道你住哪裏,要不然,還是明日你送過來吧,送到西街就成。”

楊沫看着沈書的眸子清透幹淨,眼底還藏着方才來不及收起的一點點淚珠,臉上止不住地揚起笑意。

“我也算是替你把镯子拿回來的恩人吧?怎麽有使喚恩人跑腿的道理?”

沈書眉尾輕挑,好笑的看着這個才還回去的銀镯又重新回到了他手裏,随後彎身看向身前這個得寸進尺的小姑娘,說出了那番話。

而楊沫則瞪着一雙小鹿一般的大眼睛,緊緊盯着他:“明明就是你害得我差點失去镯子,要不是你,哪有今日的事情,你算我哪門子的恩人?”

雖然這麽說,但是楊沫心裏很是高興,如今她的镯子既沒有被當成賊贓,也還沒有被旁人拿去。

“你要這麽說的話,也行。”沈少爺把那個塞他手裏的銀镯子塞進了自個兒懷裏,“不過我明日可沒有時間,等哪日少爺有時間了給你送過去。”

“不行,那你還是還我!”

楊沫怎麽也沒想到,這個在朱雀街上把她當賊送進官府,還在公堂之上公開同她道歉的人,轉眼就換了副面孔,變成這麽副無賴的樣子。

“沈兄,你還人家東西,怎麽還同人當街打鬧起來了。”

蘇藺如晚了一步從府衙裏面走了出來,一出來就見到府衙外頭,兩個人毫無形象的拉拉扯扯,蘇藺如當即一句調笑的話,未經思考就說了出來。

“誰同他打鬧了!”

“誰同她打鬧了!”

第 5 章 章

第 5 章

“不談談嗎?”

那個人這麽說。

楊沫環顧了一圈這個房間外頭不大的空地,在靠近轉角回廊的那個地方隐約看見了先前帶他們來這個院子的人,應該是那個叫阿鄂的少年。

她學着沈書的樣子,在房間門前的石階上,隔着沈書一段距離坐了下來。

“談什麽?”楊沫垂下眼眸,對她來說,所有的事情,在五年前都有了結果,既然如此,還有什麽必要談呢?

“你為什麽,沒有等我……?”

楊沫垂在膝蓋上的手腕被身側的男人輕輕握住,男人的體溫透過衣袖,依稀如同當年那般溫暖。

“沒必要了,當年的事情,既然已經過去,又何必……”

“我找了你五年。”

聽到這話的楊沫卻沒有擡頭,她似乎還能想起五年前的漩渦,那場要吃人的大雪,冰天雪地的青州,而她還是那個沒有人要的小女孩,沒有一個人可以依靠。

“你不需要找我。”楊沫的手指用力地按着自己的掌心,只有這樣她才能從那場大雪裏走出來,只有這樣她才不會再度落入那場漩渦裏。

就在那樣冷的天氣裏,三哥不知所蹤,大哥二哥将她視作累贅,明明有家人,卻如同孤兒一般,只有她一個人,替母親收斂了屍身,擦幹淨臉頰,換好了衣服,一點點将母親挪進了那副棺材裏。

如果沒有将軍,沒有東方先生,可能她已經消失在青州的那場雪裏,這個世上,再也沒有那個叫楊沫的女孩了。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不用做那樣的事。”

覆蓋在她手腕上的大手一緊,随後楊沫聽見那個人輕聲說,“小沫……你擡起頭,你看看我……”

“我不喜歡你了!”

楊沫清楚看見一滴淚落到了覆在她手腕上的那只大手上,擡頭對上了沈書的眼睛,而她掙紮的手也被沈書小心地放進手心裏。

“沒關系……阿沫,”沈書扯了一下嘴角,可卻笑不出來,他知道自己的手在抖,可他卻不想放手,如果放手了,這件他苦苦尋了五年的寶物,可能就真的再也找不回來了。

“如果你不願意來找我,那我去找你。”

六年前的青州。

那個時候的楊沫覺得,雖然日子過的累了些,但是家裏的母親很疼她,就算是那個平常不怎麽着家的哥哥,有時候也會帶點東西回來,只要和母親一直在一起,累一點也沒關系。

“來人啊!遭賊了!”

“诶喲,我這小本生意的怎麽還有賊子惦記啊……”

“這天殺的賊子,诶喲我的錢啊……”

楊沫聽出來那是隔壁賣包子的葛嬸哭喊的聲音,她平日裏替豆腐西施方氏賣豆腐的時候,葛嬸偶爾也會偷偷塞給她們幾個包子。

她擠進人群的時候,就看見葛嬸提着她陳舊的襜衣,哭喪着一張臉,正往西街的南方向一瘸一拐地跑過來,正巧是方才趕過來的方向。

楊沫想起來,進西街那會兒确實看見過神色匆忙的人,不等其他人叫住她,楊沫又轉身從人群裏鑽了出去。

楊沫一直追到西街的一處巷子口,那會兒的楊沫雖然知道富人和窮人之間有分別,但是對于這個分別卻并沒有感受的那麽分明。

而西街的那條巷子,通往青州城離城西最近的一個富人區,朱雀街。

楊沫只猶豫了一小會兒就呲溜一下蹿進了巷子裏,巷子越走越窄,還不時的有一些雜物絆住楊沫的腳,沒多久楊沫就聽見了身後林叔他們喊抓賊的聲音。

只是越往裏走,這條小巷便越窄,着實不是林叔他們那樣的成年人能過來的。

就在楊沫一側身沖出巷口的那一刻,她一頭栽到了一個人身上,右腳上髒兮兮的鞋子踩到了面前這人的木屐上,他白色的錦襪上一個灰黑色的腳印十分明顯。

楊沫瞥了眼那人的衣角,才往朱雀街的兩邊張望了幾眼,這裏的行人非常少,可以說除了面前這兩個人,朱雀街上幾乎沒有其他單獨行走的人,大部分來往的人不是坐在轎子裏,便是策馬而過。

眼下楊沫唯一能問的似乎就只有眼前這個被她撞到的人了。

楊沫好奇的擡頭看了看這個倒黴的被她踩到的有錢人,看到沈書的那一刻楊沫的臉有些發紅,她在西街那邊從來沒見過長得那麽好看的人,就算是往來行走的有錢客商裏,也沒有這樣的人。

她面前的這個人身形修長,俊臉上透着難掩的少年意氣,劍眉輕揚,一雙明亮的眼睛好比天上的星星,嘴角微微勾起,挂着輕淡的嘲諷意味,而這樣的人,此刻正一眼不晃地打量着她。

“我說,我就這麽沒有存在感嗎?”

一柄阖着的紙扇在楊沫面前輕輕晃了晃,打斷了她的視線,楊沫這才注意到面前這個人的身邊還站着一個人,面容同樣出色,同樣挂着笑意,只是在她撞到的這個人旁邊,就有點黯然失色了。

“哎,既生如何生書啊?”

拿着扇子的年輕人如是說道,楊沫歪着腦袋看了他一眼,沒明白他在說什麽,卻聽到了小巷子裏傳來的林叔他們抓賊的聲音,一陣喧鬧,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如今是想問問這兩個人有沒有瞧見那個賊呢。

只是還沒等楊沫問出什麽話來,那個拿着扇子的年輕人就湊了上來,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幾遍,神色怪異。

“你是小偷?怪哉,沈書你這家夥出門還能抓個賊?”

“你可別瞎說,我可沒這本事,是這小賊自己撞上來的。”

沈書沒好氣的白了這個兄弟一眼,出門撞賊難道還是什麽好事不成,“不過,既然她自己撞上來了,就不要怪我做好事了。”

聽懂了這倆人話裏的意思,楊沫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哪有賊大白天在這大街上同人站在這裏聊半天的?

“我不是賊!”

“你們如果不信,可以問問……”

楊沫本不想同這兩個人在這裏浪費時間,畢竟真正的賊這會兒還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呢,巷子裏的林叔他們都是西街的人,橫豎林叔他們這會兒還擠在巷子裏,問一問不就什麽都清楚了。

只是面前兩個人壓根沒有聽楊沫解釋的意思。

“你不是賊難不成我倆是賊嗎?”

“你跟賊多說什麽?”拿扇子的那個上下打量了楊沫兩眼,啧了一聲,搖了兩下頭。

不等楊沫反應過來,她面前那個被她踩過一腳的青年把拽過楊沫的衣領就準備往青陽大街的方向走,“走,帶她去見官。”

楊沫使勁拽着自己的衣領,試圖把沈書的手從自己的衣領上拿開,“我都說了我不是賊了,我是幫人抓賊的!”

“你還幫人抓賊呢?”

沈書嗤笑了一聲,又停下來打量了幾眼這個髒兮兮的孩子,他沈少爺一看就知道這孩子是個手腳不幹淨的小賊。

“我說,蘇藺如,你幹什麽呢?”

不見蘇藺如跟上來的沈大少爺一回頭就看到蘇藺如在那條小巷子旁邊探頭探腦,不知道在幹些什麽。

蘇藺如拿扇子指了指那條小巷,那條小巷的縫隙不是裏面那些成年男人能擠過來的。

“你們回去吧,我們抓到小賊了,這就送官,你們可以叫苦主去府衙領她丢失的物件。”

蘇藺如又指了指被沈書抓着的楊沫,可惜那條小巷的視角讓裏頭的人并看不見他們抓住的到底是誰。

楊沫聽到蘇藺如的話,用盡力氣扯着自己被人抓住的領口,一口咬到了抓着自己那人的手上,她是沖着那人能松開自己的力道去咬的,下口的力道還不小。

“呃……”沈書吃痛地輕喊一聲,忙松開抓着楊沫領口的那只手,“你怎麽……”

楊沫趁着他松開了手退幾步就想離開這裏,她就算抓賊也沒打算賠上自己,可惜沈書他們是兩個人,還不等楊沫完全跑開,她的後衣領又落在了那個拿扇子的手裏。

“……”

“你聽我說,我真的不是那個賊。”

楊沫使勁拉着自己的衣領,生怕沈書手勁一大就把自己的衣領撕壞了,方才蘇藺如一轉手,就又把楊沫丢到了沈書手裏。

“那你倒是說說,追在你後邊的那些人是幹什麽的?”

沈書這次連頭都不回一下,小賊說的話,他一個字都不會信。

“……後面那些叔叔伯伯都認得我,葛嬸也認得我,葛嬸就是被那個小偷偷了銀錢的人。”

楊沫目光清亮,緊緊盯着前面那人的後腦勺,認真地替自己解釋着,這時候一柄紙扇在她眼前展開,又一次打斷了她的視線。

“那也無妨,你要真不是小偷,我們的知府大人自然會放了你的。”

蘇藺如笑着走在楊沫身邊,目光落在楊沫小小的一張臉上,這個小童一身的粗布短打,一頭烏發如今亂糟糟的如同風中的柳條一樣糾纏在身後,臉上好幾處還有髒兮兮灰黑色的灰,完全看不出性別,這樣的形象再加上身後追賊的人,很難讓人不懷疑是賊。

“你要真不是賊,我就給你道歉。”

楊沫聽見前頭那人嗤笑了一聲,憤憤地盯着沈書的後腦勺,她才不信這人要是知道了她真的不是賊,會給她道歉。

盡管楊沫再不情願,依舊在兩刻鐘之後被這倆人拉到了衙門外。

楊沫垮着一張臉,看着蘇藺如上前同守在府衙門前的衛兵交涉了幾句,那衛兵捧着一副笑臉替蘇藺如進府門前去通報。

看着府衙這處高大的衙門,門前威武的兩尊石獅子,以及那幾個目光掃到了這處的衛兵,楊沫沒來由的就覺得害怕。

她以前聽茶水鋪子裏的客人說起過,進了衙門,少不得得打個幾板子,她這樣的小身板,真的禁得起這些兇神惡煞的大官的幾板子嗎?

“怎麽?害怕了。”

“你若先前早些承認了,将東西還給苦主,說不準我同藺如還能将你放了,如今告到衙門這裏,你少不得得打個幾板子。”

沈書不否認他有吓唬這小子的成分在裏面,畢竟他說了一路的他不是賊,聽得他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楊沫聞言,一張臉更是皺的像個苦瓜。

“我真的不是賊……”

第 4 章 章

第 4 章

鴻胪寺內。

一個看上去有些狂野,蓄着絡腮胡子,眉眼略有些深邃,長相明顯區別于漢人的男人正踱着步子,在待客的大廳之內來回走着。

他看上去有些焦躁,這是楊沫看到這個突厥使者的第一個想法。

如果他能把胡子去了,應該也算得上是一個美男子,這是楊沫随之冒出來的第二個想法。

“使者。”

沈書帶着她和蔣先生停在了這個大廳裏,商隊裏其他的人都被守在鴻胪寺裏面的那些官兵帶走了,唯獨她和蔣先生,被沈書帶着到了這處。

“你要見的人帶來了。”

“女子?”

面前的這位使者發音古怪,說完這句還狠狠地皺了一下眉,但是楊沫聽出來了,這是在質疑她們以女子的身份,卻在大周的天下游走行商。

“就是你們殺了,阿赫勒石烈?”

這個使者眼瞳微眯,話還沒問完就一只手成爪朝楊沫的脖子抓了過來,楊沫瞳孔皺縮,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蔣先生一把拉到了身後,而那位使者的手也被沈書抓在了手裏。

“使者,事情尚未調查清楚,若是動手,豈不是傷了兩國和氣?”

楊沫站在蔣先生身後,看不清沈書的神情,但是他的語氣冷的可以,起碼在她認識他的那幾年裏,她從來沒有聽見過沈書用這樣的語氣和人說話,哦,除了那個被趕出青州書院的學生。

“哼!你們,國家的人動手,阿赫勒死了,同樣沒有和氣。”

似乎是歇了在這裏動手的念頭,這位使者哼了一聲抽回了自己的手。

……這位使者看上去脾氣還有些暴躁,這是楊沫見到他之後的第三個想法。

楊沫拉了拉蔣先生的手,從她身後走了出來,再怎麽說,她才是商隊的老板,而蔣先生,不過是将軍借給她的幫手。

“這位使者大概誤會了,”楊沫沖着這個暴脾氣的使者揚起一抹笑,“動手的那個人并不是我們商隊的人,那個人只是在我們缺人手時,趁機混進來的人,如今誰也不知道那人為何要做這樣的事情,若是在事情還未清楚之時就動手,豈不是着了那些人的道?”

“什麽,什麽道?你們這些漢人,說話要拐好幾個彎,我聽不懂。”

楊沫頓了頓,她也沒想到,這個看上去聽得懂漢話的突厥使者實際上只聽得懂一半的漢話。

“呵……”

身旁的人輕聲一笑,楊沫裝作沒聽到的樣子,剛準備再給使者解釋一遍,沈書就開口打斷了她的話。

“使者放心,即便使者不提,我們也一定會給使者一個交代。”

“至于這二位,是這樁案子的重要證人,恐怕暫時不能交由使者處置。”

沈書的話音剛落,就見那個突厥使者一拍桌子,“你的意思是,你要放這些人走?”

“使者放心,如今商隊都在鴻胪寺中,若是使者哪日有疑惑了,大可叫人過來詢問。”

阿忽思力辛,也就是這個突厥使者突然掃了楊沫她二人一眼,冷笑了一聲,繞過她們開始往外走去,在經過楊沫時,他突然開口。

“我只等三日,若是三日之內,你們,大周無法給我王一個交代,那這和談,也不必談了!”

聽到這話,楊沫往沈書的方向看去,從她的角度看,看不清沈書的表情,只是就連她都知道,三日的時間,怎麽可能查的出幕後的主使。

而商隊的那個人,很明顯,僅僅只是一個丢出來的炮灰罷了。

那個突厥使者話裏話外的意思,并不僅僅只要那一個炮灰的性命。

“你……”

“阿鄂,帶她們去商隊下榻的地方。”

從門外跑進來一個小個子的少年,少年的面容清秀,烏溜溜的眼珠在她和蔣先生身上轉了一圈,随即對着她綻開一個笑容。

“你就是那個商隊的老板吧?走這裏走這裏。”

楊沫最後看了一眼那個往大廳裏邊走的背影,跟着阿鄂往外頭走去。

其實商隊入住的地方,條件并不算差,怎麽說也是大周招待來客的官署,只是院子裏面外頭都圍着一圈的官兵,不論是誰,看見院子外頭守着這麽多人,成天盯着你走來走去,心情都不會好受。

楊沫在注意到那個引着他們過來的少年在院子裏又轉了幾圈,在他離開之後,楊沫才拉着蔣先生去尋方明。

方明應當已經把那個混進商隊的打手的東西都收了起來,若是之後官府要查,他們是留不下的,他們能把握的時間,只有當下的每一刻。

方明很快就偷偷溜進了他自己的房間,手裏還拿着一個小小的包袱,他可不敢把東西留在自己房間,外頭那些官兵查他們查的緊,這個小包袱在來之前,他偷偷放進了商隊馬鞍的底下。

這會兒三個人圍坐在方明房間的桌子邊上,一起盯着這個看上去毫不起眼得到包袱。

“我來吧。”

楊沫起身,解開了這個素色的小包袱。

裏頭沒什麽東西,一件深褐色的短打和一件更深顏色的外褲,裏頭還有一雙黑色的布靴,沒有什麽往來的信件,看起來似乎真的只是一個普通的打手。

“等等。”蔣先生的目光看向了楊沫,手卻落到了那雙黑色的布靴上。

楊沫見狀立刻将布靴翻了過來,從裏頭倒出一塊簡單的木牌子,上頭還染着經年的血跡,這麽多年過去,那些曾經的榮耀早已經變得烏黑。

“就是這個。”蔣先生神色複雜,一只手接過了楊沫手上的木牌,拇指摩挲着木牌上被磨損的幾乎看不清的文字,這樣的木牌,她曾經也有,只是在離開塞北軍之後就交還給了将軍。

木牌的中心刻着羅隐二字,旁邊一行小字,鎮塞北軍七隊五十八。

“羅隐……我先前還以為,他跑了。”蔣先生的眼中流露出懷念的神色,“現在仔細想一想,那家夥怎麽會跑呢,他可是立志可死在戰場上的人。”

“原來真的死了啊……”

不然屬于塞北軍的木牌,又怎麽會落入旁人手裏,對于塞北軍的每一個人來說,這塊木牌就是最重要的東西,就算是死也絕不可交給別人。

“這東西,便由我先收起來吧。”嘆了一口氣,蔣先生将木牌塞進了懷中。

“這東西出現在這裏,說明那些人是沖着林将軍和塞北軍去的?”

楊沫皺了皺眉,不明白幕後那人為什麽要這麽做,同突厥的和談尚未完成,突厥随時有可能翻臉,如果是卸磨殺驢,這也卸的太快了一些。

“我們沒有其他的證據,就算是這塊牌子也是不能出現在人前的,現在只能往那個方向去查。”

楊沫得承認,蔣先生的話是對的,這個包袱裏唯一的證據就是塞北軍的木牌,還不能呈遞給大理寺,嘆了一口氣,楊沫将桌上的包袱重新系了起來交給了方明。

“回頭他們若是要查,就這麽給他們吧。”

“我們就這麽幹等着嗎?”

方明接過包袱,憋了半天問出了這樣一句話,楊沫要離開的腳步一頓,重新坐了下來,看向了對面那個也重新坐下來的蔣先生。

三個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楊沫才說,“……不如我溜出去找一找那家夥的房間,興許能找出什麽遺落下的東西呢。”

“你要怎麽出去?”方明和蔣先生兩個人同時說。

“……”

這是個很大的難題,楊沫右手扣着自個兒的衣袖,鴻胪寺這個地方,和林将軍留在京城的人脈那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的。

她們商隊裏,除了她和蔣先生,幾乎沒有別的女子了,目标實在是太明顯了。

“……”

“蔣薇!”楊沫和蔣先生同時想到了這個被她們忘在角落裏的姑娘。

蔣薇是蔣先生在塞北撿回來的,那會兒大雪的天氣,聽聞那個小姑娘僅穿着一件單薄的布衣,躲在城外城隍廟的牆根下面瑟瑟發抖,見到人也不敢出來,身上還有好多處傷痕。

那會兒蔣先生一回軍營,就氣的一腳踢翻了帳子裏的武器架子,把當時正沉浸在如何巧妙的彙報軍務的林将軍吓了一跳,當然,這是林将軍的說辭。

除了蔣先生和蔣薇,沒人知道那個姑娘之前發生過什麽,軍營裏的漢子也都貼心的沒有問,個個将她當妹妹一般照顧她。

除了熟人,蔣薇幾乎不願意跟其他陌生人有什麽交流,對于目前的情況,這個小姑娘是再合适不過的了。

“蔣薇?”唯有方明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事,“蔣薇怎麽了?這跟蔣薇有什麽關系?”

“……”

“這件事之後由我來同她說,”蔣先生主動接過了這個任務,“外頭那些人我先前問過,并不是鴻胪寺的人,應當是大理寺派過來監管的。”

“等夜裏我再找個機會探一探他們巡邏和換班的路線。”

蔣先生是塞北軍出身,這些京城的官兵身手再怎麽好,也是同那些真正千軍萬馬裏殺過來的軍人有些許差距的。

楊沫點了點頭,不管怎麽說,蔣先生的身手她還是放心的,要她來說,這個商隊裏其他的打手,包括那些常年走镖的镖師,也沒有一個是蔣先生的對手。

兩個人丢下了一臉茫然的方明,走出了這間房間。

楊沫的房間被人安排的離其他人有些遠,在院裏那些大理寺官兵的注視下,楊沫繞過位于西北角的回廊。

她現在只能等蔣先生的消息,在那之前,她總得做點什麽,在她溜出大理寺的時候,能不被人發現。

楊沫突然停下了腳步,房門外的石階上,坐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就知道,再怎麽躲,該來的總會來的。

第 3 章 章

第 3 章

那人的聲音比人先到,熟悉的聲音如同響雷一般在楊沫耳邊炸開,她不自覺地松開了扶着羅老的手,低着頭後退了一步。

楊沫站在蔣先生身後,聽到原本還算強硬的那位嚴大人,在見到門外來的那個人之後,勉強笑了笑,聲音也松了下來。

“沈大人,”嚴瀝同來人行了一個下官的禮節,“不知沈大人來此處,有什麽指教?”

“怎麽,你們京兆府辦事不力,”沈書淡笑了一聲,掃過嚴瀝和他身邊的那些官差,“如今我好心将人給你們送來,這份送上門來的功勞,司兵參軍不想要嗎?”

沈書身邊的人推了一把他們身後那個被五花大綁的塞北漢子,那人同商隊的人穿着相似,在看到邸舍的那一刻眼睛亮了亮。

“楊老板!蔣先生,救……唔……”沈書的護衛踹了一腳這人,讓他原本就被揍得哪兒哪兒都痛的身上雪上加霜。

楊沫聽見身前的蔣先生深深嘆了一口氣,随後低聲同她說,“小沫,這回真的出事了……地上那個人,就是那個失蹤的打手。”

楊沫側身掃了一眼地上那個被捆的嚴實的漢子,她尋常都将護衛一事交予蔣先生,這個人确實有些眼生,在商隊裏看見過的次數可能都不會超過三回。

楊沫深吸一口氣,卻不期然對上了沈書的目光,從她側身出來之後,那人的目光就一直緊緊跟在她身上。

似乎是一只看見了獵物的老鷹,在将獵物抓到手時,絕不會脫開它的視線。

……

楊沫甩開眼前這些沒必要的聯想,在那位京兆府的嚴大人開口問話之前說道:“嚴大人,你也知道,我們走商一向是需要一些打手的,如今這個,不過是在塞北那處招來的一個打手,我也不知他是不是您要尋的那個人,不過您若是要問話,盡管帶走就是。”

“怎麽,你先前不還口口聲聲配合官府嗎?”嚴瀝的目光轉了過來,“如今這人是你們商隊的,你們商隊的其他人自然也有嫌疑。”

“帶走!”

嚴瀝說完那句話,他身後的那些官差就要上來押人。

而就在方明要開口的時候,楊沫一手按住了方明,沖他搖了搖頭,如今人确實是他們商隊的人,要是這會兒把将軍說出來,只怕他們就真的走入絕路了。

“等等。”

那個令楊沫心悸的聲音漸漸靠近,最後停在了蔣先生前方不遠處,只是她不敢擡頭去看,但那道灼熱的視線卻似乎依舊緊緊跟在她身邊。

“嚴大人,使者說要看看……”沈書停頓了片刻,視線掃過那個讓他日思夜想的人身上,最終還是落在了嚴瀝身上,“是什麽人膽子大到敢在京城刺殺來使。”

“如今這些人,你要說都同刺客有關……”

“呵……”

“只怕之後也沒什麽人敢來京城做生意了,倒不如暫時讓人在我們鴻胪寺看着,回頭京兆府尹若是有什麽指教,盡管來傳就是。”

沈書的情緒似乎只有一剎那的松動,在踏入邸舍之後,他将自己的情緒重新收整好,打量了一圈這個被京兆府官兵包圍着的商隊。

“少卿大人……這恐怕,不符合規矩……”嚴瀝抽了抽嘴角,即便只是嫌犯,就算不由他們京兆府的人看管,也應當由大理寺派人監管,一個僅僅只是典客司儀的鴻胪寺,哪來的權力監管犯人?

“哦,原來嚴大人還不知道?”

沈書承認,他就是故意的,這位司兵參軍腦子裏的那些子陳規,比當年青州那些酸儒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樁刺殺的案子已經移交大理寺了,至于嚴大人你……你若是拿個兇犯回去,說不準還能撈個緝拿有功的功勞。”

沈書同嚴瀝對視,絲毫沒有戲弄他的心虛,甚至泛不起一絲情緒。

反倒是嚴瀝,在對視過後,也不知想了什麽,冷笑了一聲,同沈書揖了揖手:“那沈大人就期望着大理寺的人能幫你們早日破案吧。”

嚴瀝揮了揮手,就帶着地上那個人,和他手下的官差離開了這處邸舍。

“這位大人……”蔣先生見楊沫沒有從自己身後出來的意思,率先開口打斷了嚴瀝走後邸舍裏安靜古怪的氛圍,“我們商隊小本生意,邸舍裏的貨物……”

“你們要拿什麽,去就是了。”

沈書的聲音冷淡了許多,似乎沒有方才同嚴瀝說話的那些腔調了,就連眼神都懶得給她一個,目光徑直落到了楊沫身上,蔣先生擔憂地看了一眼楊沫,還是帶着商隊的人往後院去了。

蔣先生對楊沫的事情知道的不多,只知道她是大概五年前,将軍從其他州帶回來的一個小姑娘,那會兒蔣先生還在軍營裏做事,她見将軍帶回來的小姑娘似乎不太愛說話,還當她是個小啞巴,當時還帶着軍營裏幾個留守的漢子給她表演過好幾回鬥武的場景。

軍營裏的人沒什麽其他本事,也就只能給她看看武人打架了。

後來林将軍回來知道他們帶着那小姑娘做那些事,這才把他們統統趕回訓練場,再之後,聽聞将軍将她帶回了塞北的将軍府,同那個府上的參謀東方卿學字去了。

至于其他的,蔣先生就不知道更多了。

掀開簾子踏進後院之前,蔣先生又回頭望了一眼,大堂之中留的人不多了,就連方明都被蔣薇扯着上樓不知幹什麽去了。

楊沫勾起唇角勉強笑了笑,她就知道今天早上發的那個夢,不會是什麽好兆頭,再見故人,還是她曾經那麽喜歡過的人,楊沫完全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楊沫低着頭轉身離開,這回出來,她從東方先生那裏借了好些書,總不能回去的時候,那些書都還不上了吧,那她肯定會被東方先生擺臉色的。

“你就沒有什麽想同我說的嗎?”

身後,沈書的聲音驟然響起,楊沫的腳步停頓了片刻,那一刻,青州的人事物似乎都在眼前劃過,随後楊沫走的更快了。

還不等楊沫的腳邁上樓梯,一只手緊緊拉住了楊沫的胳膊将她拉了下來。

“……你不想說,我有話同你說。”

楊沫吃驚地擡頭,看向沈書,沈書很高,五年前他就高她兩個頭,如今她已經長大了,沈書還高她快兩個頭。

楊沫猝不及防的對上了沈書深黑色的瞳孔,裏面如同旋渦一般要将人吸進去,她似乎在裏面看見了許多的深情,可是……怎麽可能呢,沈書可是親口拒絕了她的。

而且,她早就沒有年少的勇氣了,當年的一切,就如同晨起時的那個夢,帶着她當年的勇氣和那種無畏的樂觀一起,消散在了五年前的青州。

楊沫搖了搖頭,低下頭避開沈書要吃人一般的眼神,“大人說笑了,我只是一介行商,哪兒能有話同大人說呢?”

在楊沫說完這句話的那一刻,她感到手上抓着她的那只手更緊了,緊的她有些吃痛,只是她不敢說,只是低着頭,右手的拇指輕輕揉着她的衣袖。

沈書許久沒有說話,久的楊沫以為他大概已經放棄和她說話這個念頭了。

下一刻,沈書的聲音似乎就在她耳邊響起,楊沫驚地後退了一步,只是她的左手被沈書牢牢抓在手裏,楊沫這會兒進退不得。

“無妨,你我還有很長時間。”

楊沫的左手被松開了,她在獲得自由的那一刻就縮回了自己的手,轉頭往樓上的走去,一直到關上門,楊沫靠在一扇單薄的木門之上,似乎還能感受到來自下方的那道視線。

一直到蔣先生來敲門,楊沫才如夢初醒般開始收拾着自己的東西。

“你認識他?”蔣先生推門進來,說的第一句話就讓楊沫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她如同回到五年前,第一次去到塞北的時候,不是不想說話,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沒有要追究你過去的意思。”蔣先生嘆了一口氣,望了一眼底下那個,似乎要往這處過來的那位少卿大人,将手上的木門關了起來。

“只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若是如同那位大人所說的,被送進鴻胪寺看守起來,其實同被關進京兆尹府或大理寺的地牢,并沒有任何區別。”

或者說更糟,楊沫暗暗地補充,就算進了京兆府或大理寺,起碼不用面對這樣一個故人,不過蔣先生說的是對的,現在并沒有給她多少的時間能讓她傷春悲秋,緬懷過去,她現在要思考的,是如何讓商隊脫困。

“你叫方明将那人的東西都仔細收起來,回頭我們看一看,是否有什麽往來信件或是別的什麽信物,暫且不能叫大理寺的人将東西一并收了去,否則,我們恐怕就沒什麽主動權了。”

楊沫快速的同蔣先生低聲說完這句話,方才說完,門外響起了三下不輕不重的敲門聲。

“二位說完了嗎?”是沈書的聲音,“說完了的話,還得勞煩移步鴻胪寺,突厥使者有話要問你們。”

楊沫同蔣先生對視了一眼,拿起了自己為數不多的東西,開門低頭走了出去。

第 2 章 章

第 2 章

楊沫一下子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凳子在地面上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音,商隊的其他人也将目光放在了這個跑進來的馬夫身上。

而這會兒官府的人把這裏圍起來的原因,除了方才他們讨論的那件事,楊沫想不到第二件事了。

只是還不等楊沫走出大堂去一探究竟,身着深色官袍的京兆府官兵已經一只腳邁進了邸舍之中,帶他們進邸舍的小夥計這會兒縮到了一邊。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

蔣先生的聲音在她耳邊小聲響起,“你還記得方才我跟你說過的,商隊的打手少了一個嗎?”

楊沫突然想起,方才蔣先生進她的房間找她,說的第一件事就是這件事情,只是當時她還以為頂多算是一個小賊,誰承想還能牽扯到這麽大的一件事裏來。

“你們誰是這個商隊的負責人?”

楊沫她們面前的官兵裏走出來一個看上去和其他官差穿着不一樣的,打量着站在大堂裏的這群人,眼神卻落到了站在所有人最中間的那個女子身上。

女子身上穿着一身輕便的深色男子長襖,外頭罩着一件藏青色的窄袖長袍,雖然穿的男子服飾,但還是很明顯能看出來是個女子,嚴瀝的目光裏不免帶上了一層輕視,這年頭,女子行商,能有什麽本事。

“搜。”嚴瀝也懶得問了,直接一揮手,準備叫手下的人好好搜一搜這件邸舍。

楊沫心頭一跳,直接上前一步擋在了嚴瀝面前。

“大人稍待。”

壓着心頭的火氣,楊沫對着面前的官差露出了一抹笑容,“大人還不曾說來此何事,不如大人說一說要搜什麽物件,我好叫底下的人拿出來叫大人仔細搜一搜?”

楊沫一手壓下快要暴走的方明,按照當朝的律法,官差要搜查,再怎麽也得需要府衙下發的搜查令,只是官大一級都壓死人,而他們只是沒有任何勢力的商人,哪怕是得罪一個衙差都能有的他們苦頭吃。

“怎麽,我若是不說,你等還敢攔着我搜證了?”嚴瀝輕蔑的眼神落到楊沫身上。

“自是不敢,只是大人不說,小民等不好配合啊。”

“你倒是識趣。”嚴瀝輕笑了一聲,“事關一樁命案,有人來報,那兇犯的穿着同你們這支外來的商隊相差無幾,我等自然要将你們這些……”

“搜查一遍。”

嚴瀝上下掃視一圈,就在他準備繼續下令搜查時,楊沫又開了口。

“大人,既然如此,我叫商隊的人全出來,叫大人檢查一遍如何?”

楊沫心思轉了一圈,既然方才蔣先生說商隊的打手少了一個,那就是說那人還沒回來,那人沒回來倒是好的,要是回來了,那才麻煩了呢。

說完那句話,楊沫也不等官差回答,徑直拉過方明,當着所有官差的面對着方明說道:“小方,你去将我們所有人都喊過來,包括外頭那些喂馬的,出門采買的,後院收整的,一個都別落下。”

聽到楊沫這麽說,原本還準備叫人的嚴瀝又上下打量了楊沫一圈,索性也不動了,等着方明把人都叫過來,也省的他們一個個出去找人了。

而其他的官差,則将邸舍內的其他人都看管了起來。

*

“你這樣也只是拖延時間,使臣被殺的事情不小,不是拖時間能躲得過去的,不如我叫人去京城的将軍府找一找人,看看能不能将我們保下來。”

蔣先生輕聲說道。

“如今我們已經快被這些人扣上兇手的帽子了,要是再把将軍牽扯進來,保不齊将軍在朝上的對家就能給他打上通敵叛國的罪名。”楊沫搖了搖頭。

“你倒不如說說,那個打手,到底是怎麽回事。”

其實就算把商隊的人都叫回來,官府也不一定能在他們身上搜到什麽東西,就怕當時有人看清楚了兇手的真容,如果那人真是那個不見的打手,她們這一趟京城之行就會變得相當麻煩。

“這件事……也怪我。”蔣先生眉頭皺起,眼下對面那些官兵的注意力不在她們這邊,蔣先生将事情的始末小聲告訴了楊沫。

當時他們還在塞北,楊沫去商會同人談生意去了不清楚,那個平常和他們合作的镖局裏,兩個镖頭都出去走镖了,據掌櫃的說,那兩個單子都不算小,這才讓兩個镖頭都出去了。

镖局裏剩下能用的镖師,即便是一輛商車配備一個,再加上蔣先生,也依舊少了一個,她這才托人去尋個可靠的身手好些的漢人。

那兩個人尋過來時,說給自家兄弟找份活幹,身上還帶着她往年同袍的一件信物,若不是如此,蔣先生也不會這麽放心就讓那個人加入了商隊。

“他們身上有塞北軍的信物?”楊沫皺了皺眉,雖然事情發生在京城,但是這件事情很難讓人不聯想到幕後的主謀可能針對的是塞北軍?

“你趕緊叫人……”

話還沒說完,楊沫對上了嚴瀝的視線,這位官差顯然對于她們兩個女子當着他的面嘀嘀咕咕這件事很不滿意。

“吱呀……”

就在他們以為所有人都已經在大堂的時候,似乎是邸舍的一樓客房內傳來了清晰可聞的一聲,就像是門被合上的聲音。

嚴瀝的眸子掃過了楊沫這些人看向了一樓發出聲音的地方,他不再猶豫,揮了揮手,右手一揮,“查。”

那些帶刀的官差拎着出竅的長刀,一個個的往方才發出聲音的地方沖了過去,那裏是镖局同打手夜宿的地方。

而嚴瀝身後的那些個官差一個個粗魯地拉扯着商隊裏的人,不論男女老少,幾乎每個人都被那些人推搡到了邸舍的角落。

楊沫扶住了身旁的羅叔,這是他們商隊裏年紀最大的,是她從塞北的商行裏挖過來的老賬房了,沒想到今日還會遭受到這樣的事情。

楊沫盡量維持着面上的笑意,起碼,不能讓這些見人下菜碟的官差當場抓住他們的把柄。

“嚴哥。”

一個官差跑到了嚴瀝跟前,沖他搖了搖頭。

“這位官差大人,如果沒有你們要找的人,那……”

“繼續搜,樓上,後院,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還有看看有沒有什麽相關的物件,一并給我仔細的搜。”

楊沫的話被嚴瀝打斷,楊沫扶着羅叔的手微微發緊,這些官差,若是真叫他們去亂搜他們擺放貨物的那幾間,等他們搜完了,他們的貨也不能要了。

大概是她焦躁的情緒被羅叔感受到了,羅叔的另一只手輕輕拍在楊沫的手指上,沖她搖了搖頭。

而恰好此時,方明帶着外頭采買的那些人回來了,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看見了楊沫和商隊其他的人狼狽的樣子。

而楊沫見人都到了,深吸了一口氣,将笑容重新扯了起來,如今她最緊要的事情就是顧好商隊的利益,“官差大人,我們所有的人都在這裏了,您若是要……”

“你要知道,眼下已經不僅僅是一樁命案的事情了,這樁案子牽扯頗多,你要是再多阻攔,我便是在這裏殺了你,上頭也不會多說我幾句。”

嚴瀝的手握在了他腰間的那柄刀上,刀柄上刻着尚武二字,楊沫看他的架勢就知道,今日她恐怕攔不住這樁禍事。

“這位大人,”楊沫的腰背挺直了起來,既然已經攔不住了,索性不攔了,“若是您真的在這裏殺了我,恐怕皇城腳下,京兆府草菅人命的名頭,就甩不脫了。”

“噌”的一聲,嚴瀝的刀鋒出鞘,直指前方那個挺直着背脊,毫不示弱地直視着他的那個弱女子,或者已經稱不上弱女子了,畢竟有哪個弱女子敢這麽大膽同官兵嗆聲。

“如今我同我的商隊也願意配合,大人何必多此一舉呢?”楊沫笑了笑,看着身前的刀鋒,心口微微發緊,面色有些泛白,扶着羅老的手也越發用力。

怕嗎?她是怕的,她如今也不過才十九歲,今年也不過是她做生意的第二年,這趟商也不過是她跑的第三趟商。

可如今她是這些人的老板,起碼,在他們認輸之前,她不能,也不想認輸。

“我如今不過想保全我的商隊和貨品無虞,若是大人願意松一松口,來日楊某定上門拜謝大人,大人還保得自個兒同京兆府的名聲,雙贏的事情,大人不若考慮考慮。”

楊沫的聲音輕了下來,這樁事情說到底算不得體面。

“你是在威脅我?”

嚴瀝的雙眼微眯,刀鋒向着楊沫脆弱的脖頸,似乎下一刻,他就會毫不猶豫的一刀斬下來。

而随着嚴瀝的這一聲,邸舍裏的其他官差紛紛拔出了長刀對着這群阻礙他們辦事的平頭百姓,商隊裏膽子小的這會兒已經蹲下來抱着頭顫抖了。

“嚴大人……”

“嚴大人好大的官威啊,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在這裏的不是京兆府的司兵參軍,而是府尹大人親臨呢?”

就在蔣先生要開口亮出将軍府的名頭時,一道低沉清澈的聲音在所有人的耳邊響起,打斷了蔣先生即将說出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