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3)

第六章  掠奪 (3)

快收假了,王鳴忙着在學校整理新學期的教科書,兩頭大走進屋裏,把先前借的書放在桌上,“王老師,再多借點。”

這麽短的時間看完了這三本書,王鳴覺得不可思議,他站起來,拍拍手,拿起書邊翻邊問:“她說這回要什麽書了嗎?”

問完感覺不太合适,于是改口道:“我是說咱嬸子,有沒有指名要啥書?”

“你看着拿就行了。”

王鳴擠出一絲幹笑,眼神落在《飄》的折角上,一下子就看出來了裏面的記號。他的心跳漸漸快起來,盯着那四個字“我想回家”,兩頭大以為是書壞了,急問:“咋了?不是要賠錢吧?”

王鳴這才把書放下,鎮定地說:“我今天忙着分教科書,現在實在是騰不開手,要不這樣,下午我回家的時候,順道給你送屋裏去。”

看兩頭大走遠了,王鳴才重新翻開《飄》,上面的印記一看就是用炭頭畫的,得虧兩頭大只識得自己的名字和數字,否則這大學生可真是冒險。盡管如此,他還是快速地找出橡皮擦擦掉了書上的印記。他能理解那女孩會這樣做,但是他卻沒有準備好接受這樣的救助信息。

“我想回家”,簡單的四個字觸動着王鳴的心弦,他呆坐在原地,思量着能救人的方法。

思來想去,這事幾乎不可能實現,單單是從兩頭大家裏把人帶出來就是一件難事——砸開院門的鎖倒是不難,可之後呢?

到了傍晚時分,王鳴拎着一袋子書,到了兩頭大家門口,喊了一會兒他才來應門,看他雙手都是油,應該是正在做飯,王鳴趁機道:“叔,我給你放進去吧。”

兩頭大猶豫了片刻,回頭看袁晴晴坐在堂屋裏老實地擇着菜,于是熱情地把王鳴迎進屋。王鳴的心又開始跳起來,他盡量掩飾着自己的刻意,把書拎到堂屋,放在桌子上。

袁晴晴一直低着頭,全程沒有看他一眼,他也不敢再多看,應付兩句就走了。

飯後,袁晴晴又幹了一會兒活,主要是把打了籽的油菜杆子捆起來,碼在馬房裏。現在的她幹起活來已經十分熟練了,人也黑了不少,瘦瘦的身體,大大的眼睛,像只營養不良的幼驢。

一幹完活,她就迫不及待地拿出書開始翻看。這一次王鳴帶來的是《紅樓夢》《格林童話》《十萬個為什麽》《格列佛游記》《海底兩萬裏》,她仔細地一本一本、一頁一頁地翻着,遲遲沒有看到什麽标記,她失望極了,只能放下書,像往常一樣把自己的衣褲栓好,背靠着牆,緊緊護住胸口,不安地睡去了。

躺在狗鴨子鎮衛生院的王偉國也睡得很沉,從事故發生以後,他就沒有醒來過,但是已經淩晨了,礦上始終沒人來對接,他的家人也遲遲沒來,衛生院的陸衛婷醫生做不了主幫他轉院,只能用鎮定和止痛讓他沉睡。

氧氣機“咕嚕嚕”地工作着,他的斷腿包紮處不時有血滲出,陸衛婷怕人死在這裏說不清楚,也不敢回家,只能搬了一張行軍床守在病床邊,到了淩晨三點多,才被一陣嘈雜聲吵醒。

來的是兩個男人,打着手電,一個正是早前送王偉國來的,叫東四;另一個說是王偉國的弟弟,要帶他轉院。

“身份證給我看看。”

王偉鄉拿出身份證,遞給陸衛婷,她仔細核對之後,用手機拍了照,又拿出轉院相關資料讓王偉鄉簽了,之後才問:“救護車在哪兒?”

“沒有救護車。”

“啥?沒有救護車你們咋轉院?他随時有可能需要搶救的。”

王偉鄉低垂着眼眉:“礦上沒人管,我家裏也沒錢了……醫生,我也不為難你,要是路上出了事,我們自己認了。”

陸衛婷連連擺手:“他現在不僅是斷肢和失血的問題,還有嚴重感染,得上監護設備和氧氣機的!”

王偉鄉不耐煩了,直接上手去抱王偉國,陸衛婷攔了幾下,被他們推開到一邊,眼睜睜看着人被抱上了面包車。

面包車上除了一床發黴、發黃的花被子之外,沒有別的保護措施,王偉鄉用被子把王偉國包住,用一條長長的麻繩在被子上繞了幾圈,确認人不會從被子裏滑出來,之後坐上副駕駛,“走吧。”

面包車開出鎮衛生院,卻并沒有去往縣城的方向,而是重新開回礦上。

因為出了事,礦上的人都先退回了安全區,礦洞附近只有一個老頭牽着狗,預防有人來偷礦,看到面包車搖搖晃晃,越來越近,狗劇烈地叫了起來,老頭對着它喊了幾聲:“好了,行了。”

狗子這才停止吠叫,看着面包車停在離坍塌的礦洞幾百米遠的路上。

“唐叔。人來了。”

東四從車上跳下來,走到唐叔跟前,給他遞了一支煙,自己也點了一支:“人還沒醒,這倒省事了。”

唐叔摸了一下狗頭,跟着東四來到面包車前,看到王偉鄉正在解繩子,他把人叫停:“就裹着被子,沒事。”說完和兩個年輕人一起把昏迷不醒的王偉國擡到了礦洞口。

“老弟,你想好沒有?這事兒一辦,可回不了頭。”

王偉鄉額頭上的汗大滴大滴地往下流,“東哥,這事真能成嗎?”

“要是沒把握,我也不會給你出這主意。我告訴你,斷一條腿是五級傷殘,斷兩條起碼是二級傷殘了。”

“礦上能按标準賠嗎?”

“你小子真是木頭腦子……這事兒礦上理虧,要不然也不能躲着,現在只有我們仨知道這兩條腿的事,要錢這事,有把握。我大白話和你說吧,只要你一直鬧,一條,最多3萬,兩條,最少6萬。你想清楚,到底幹不幹?”

王偉鄉的身子因為緊張而時不時抽動一下,他看着哥哥布滿傷痕的臉,咬着牙點點頭,“可我下不了手。”

東四走到他跟前:“那沒事,哥來幫你這個忙。”

王偉鄉沒再說話,眼看着那一老一少把王偉國的下半身從被子裏拖到了高高低低的岩石上,東四拿了一塊表面凹凸不平的石頭,墊在王偉國的好腿下,之後往礦洞口走了幾步,左挑右撿,選中了一塊電飯煲大小的石頭,那石頭看起來很沉,且有着分明的棱角,王偉鄉不敢再看,他背過身捂住了耳朵。

唐叔死死按住花被子裏的王偉國,東四則舉起那塊大石頭,對準那條好腿猛地砸了上去。

劇烈的疼痛把王偉國從昏迷中喚醒,他凄厲地叫喊了一聲,再度昏迷過去。

東四蹲下來看了看被砸斷的腿,用手摸了摸骨頭,對着唐叔搖搖頭,緊接着又猛砸了好幾下,直到傷口血肉模糊,斷掉的小腿猶如折斷的樹枝,東四又蹲下搗鼓了一陣,等王偉鄉回頭時,只看到他手裏拿着一截小腿,扔在礦洞口,再用一些石塊埋了起來。

王偉鄉的表情逐漸從驚懼慢慢轉為平靜,他抽了一支煙冷靜了一會兒,看着唐叔簡易地包紮了哥哥的傷口,之後和東四一起把人重新包好,擡上面包車,這才真的向縣醫院駛去。

麗雲在芳姐家休息,卻一夜沒睡。

她的腦海中反複回放着老太太死前的情景,那駭人的叫聲,驚慌的毛驢,王偉鄉的指控……每一個畫面都讓她止不住地心顫,她緊緊地拉着被子的邊緣,生怕會突然被村民們拖出去審判。

可她心裏又是如此地痛快,王家一下子出了這麽大的事,想必在之後的時間裏,她一定能找到機會獨自外出,最好是在村裏人都去下地的時候,她就能砸開兩頭大的門鎖,救出袁晴晴……

想到這裏,她又激動起來,仿佛已經逃出生天。也許是因為感受到母體的變化,孩子也跟着動起來,麗雲把手放在肚皮上,聽到隔壁芳嫂開門的聲音。

麗雲也坐了起來,穿好衣物走出去,看到芳嫂正在喂雞,她自然而然地拿起芳嫂身邊的幹草和玉米粒,到隔壁喂起驢來。

“妹子,你歇着,你月份大了,幹不了這些。”

麗雲笑着搖搖頭,繼續着手上的活,此時芳嫂的丈夫陳開國也起來了,他就像沒看到兩個女人在幹活,抓着肚皮到茅房去了,之後,芳嫂的大兒子陳明華和放假在家的三兒子陳明義才慢吞吞地起來,芳嫂小跑到廚房開始烙餅……

麗雲待在這個家裏,覺得渾身不自在,陳家的三個男人總是有意無意地盯着她看,她覺得自己不像個人,倒像一只猴子——和李慶東在一起的時候,他帶她去過幾次縣城的動物園,裏面只有猴子和梅花鹿兩種動物,它們的吃喝拉撒、打架、交配都在人們眼皮子底下完成,麗雲當時就覺得,還好人不是猴子。

可現在,她就像被圍困在一座玻璃牢籠裏,不知道該如何避開這種眼神,幸好此時敲門聲響起,芳嫂家的狗大叫起來,來的人是趙曉梅。

她的手裏拿着兩個蘋果。月亮坨不種蘋果,她一定是把趕集買的蘋果省到現在,特意拿來給麗雲的:“我一聽說你家出事就去你家了,結果他們告訴我你在這裏。給你兩個蘋果。”

麗雲拿着蘋果,有些尴尬,于是直接放在了芳嫂家的餐桌上,問曉梅:“你怎麽這麽早就來了?”

“賴金福在家裏辦事,把我趕出來了。”

“辦什麽事要把你趕出來?”

芳嫂驚訝地看着麗雲:“你不知道嗎?癞麻子帶了一個女人回來。”

麗雲心裏想着“又一個?”但臉上沒什麽變化,她八卦似地打聽:“哪兒來的女人?”

“誰知道呢,聽說之前是二寶賣到別處去的,不知怎麽又給癞麻子了。”

此時,曉梅貼着麗雲的耳朵,得意地說道:“我知道她的名字,她只告訴我一個人。”

“叫什麽?”

“牟敏。”

第 30 章 掠奪(2)

第六章  掠奪(2)

聽說王偉國的腿斷了,老太太一下子倒在院子裏,兩個弟弟忙着給哥哥要說法,遲遲沒有回家,麗雲突然就身處一個無人看管的狀态,正是逃跑的好時機。

她把椅子搬到院牆邊,又從睡房裏翻出冬天用的毛氈子,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甩了幾次,才把毛氈子蓋在插滿玻璃碎片的院牆上,她先試着往上爬了一下,發現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容易。

她從椅子上退下來,跑回屋裏,裏裏外外找了一圈,也沒找到梯子。

麗雲在院子裏來回地走,企圖找到能讓她爬上牆的東西,她的目光落在王偉國的摩托車上。可她不會騎摩托車,也不知道要怎麽把摩托車推到院牆邊。眼看那兩兄弟随時有可能從二寶家回來,麗雲十分心急,實在是沒辦法了,她去牲口棚裏把驢牽了出來:“如果你通人性,就幫幫我”,她一邊說着,一邊把驢牽到院牆下。驢順從地站在院牆邊,一動也不動,麗雲摸了摸它的鼻頭,“我只有這一次機會,你一定要幫幫我”,說完,把椅子擡到驢身邊,踩着椅子,坐在了驢背上。

瘦弱的驢,大肚子的麗雲,半明半暗的月亮,趴在地上的老太太,空氣裏飄着桂花的香味,一切都詭異極了。

麗雲死死地揪着驢脖子上的毛,她擔心一旦她換成跪姿往院牆上爬,驢可能會亂動,到時候跌落下來就麻煩了。可她實在是無法放過這個機會,如果能趁天黑出走,也許等到被發現時,她已經走到鎮上了。

她哆嗦着,再次對驢發出請求:“幫幫我,不要亂動,幫幫我。”

驢沒出聲,老太太卻突然間哼哼起來,她的面部貼着地面,感覺意識已經不是那麽清醒了,“嗷,嗷”地,瀕死的母羊似的,拼盡全力叫喚着。

驢子被這人類求生的聲音吓着了,開始不安地走動起來,麗雲安撫了好一會兒也沒能讓它安靜下來,反而更躁動了,麗雲沒辦法,只能小心地從驢背上滑下來。

驢子小腿一蹬,自己個兒跑回了棚裏躲起來,麗雲走到老太太跟前,她心裏有了一個主意,所以沒有蹲下來調整她的頭顱,讓她得以呼吸,而是就這麽靜靜地看着。老太太哼得實在是沒勁了,絕望地抖動着身體,企圖靠自己翻過身來,但一切都是徒勞,幾分鐘後,老太太猛烈地抽搐了一會兒,咽了氣。

月亮躲在了雲朵背後,麗雲站在一片漆黑之中,她的臉也變得模糊起來,大概過了五六分鐘,月亮重新探出頭,麗雲把院牆上的毛氈取下來,帶進卧室放回原位,又拿出編織袋打包了一些衣服和日用品,之後才冷靜地回到院裏,抱着老太太,調整好自己的姿勢,随後尖叫起來:“救命啊!救命啊!快救人啊!”

聽到尖叫聲的村民來到了王偉國家的門口,發現大門上了鎖,透過門縫看到院裏只有麗雲抱着老太太哭泣着求救,幾個人手忙腳亂地砸開了兩把鎖,跑進院裏,背上人,急匆匆往外跑。松橦枵困 困 宅 魚

麗雲哭哭啼啼地跟在他們身後,一直跟到王青松家門口。

王青松檢查了一陣,又做了一會兒心肺複蘇,差不多半個小時之後才告訴衆人,“不行了,快叫三兄弟來吧。”

麗雲又哭了起來:“老大在礦上出事了,現在還在外地,老二老三在二寶家裏要說法。”

話音剛落,王偉城、王偉鄉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怎麽回事?怎麽回事?我娘怎麽了?”

麗雲哭得說不上來話,王青松沉着臉解釋道:“應該是腦卒中。”

“啥?啥叫腦卒中?是你幹的不?啊?是不是你幹的?”王偉鄉沖到麗雲面前質問,王青松大喝道:“吵什麽?別在我家裏吵!”

王偉城還算冷靜,他站在老三和麗雲之間,拉住老三,問王青松:“這腦卒中是啥意思?”

“就是腦子裏出血或者缺血了,腦血管受損。老人發這病很常見,老太太可能是聽到你大哥的事,一時接受不了……當時你在身邊嗎?”

“啊?我嗎?”麗雲問了一句,随後反應過來:“我在屋裏收衣服,我想着總要有人去醫院裏照顧老大,就提前收拾一些衣服、牙刷、水壺什麽的……等我收好到院子裏,就看到,就看到……”說着,麗雲又哭了起來。

說到這裏,老二和老三才意識到,确實,醫院裏需要去一個人,兄弟倆到門口商量了半天,決定由王偉鄉去醫院那邊照顧王偉國,王偉城留下來處理家裏的事。至于老太太出殡的事,等老大從醫院回來再說。

得知是麗雲呼救,鄰裏才把人送來搶救,王偉城嘴上不說什麽,心裏卻對麗雲有了幾分感激,他覺得麗雲是真的融入這個家了,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否則早就趁亂跑了。當天晚上,他先把老太太放在棺木裏擺在堂屋正中間,插上幡紙,點上蠟燭,之後又把麗雲安頓到了芳嫂家裏過夜。安排妥當之後,才披上外衣,擡上椅子,到二寶家門口堵門——沒有要到一個說法之前,他就一直死守在那裏。

自從把麗雲幾人帶來鄉下之後,倒黴事就沒斷過,二寶心裏真是煩透了,他坐在屋裏,不斷地給礦老板打電話,可對方要不就是不接,接了也只說天亮再說。二寶把電話一摔,咬牙說道:“炸死也就算了,偏是殘疾了,這種事,礦上最不待見!”

趙栓子在一邊罵:“你說這些有啥用,誰讓你非要帶人去,這下羊肉沒吃到,惹了一身騷,你看他家兩兄弟會不會這麽饒過你!”

“怕個屁,大不了去縣城住,我周哥給我留了房子。”

“周哥周哥,你還真當他是你親哥。就上次,他說會幫你解決趙前進的事,解決了嗎?我告訴你,今天是家裏人多,趙前進怕被牽扯進來,才轉頭回家去了,否則你看他容不容你。二寶,爹和你說了多少次,生意是要互相幫襯才能長久,你非想着單幹。你一個人吃不下來這買賣,明不明白?”

二寶沒好氣地坐在沙發上,不服氣地辯道:“不就是弄點女人來,再轉手賣出去,跟咱家那小賣部有啥區別?大不了以後我都不從城裏弄了……誰知道這次的貨這麽難對付。”

“不是以後,是這一回就不該弄這三個人來!那孕婦還好一些,聽說已經安分下來了,今晚還幫着救了人,至于另外那兩個,你等着吧,有的是你要擦屁股的事。”

“行行行行,那你說咋辦。”

“要我說,你和礦上好好說說,多少賠一點。我呢,拉下老臉,去求一求趙前進,讓他來出面和王家兄弟談。這事總得解決,你以後也還得繼續和趙前進分錢。你聽爹一回,有了趙前進,你再帶多少山旮旯的女人來,他都能給你安排出去。孩子,風險分擔,懂不?”

二寶不再吱聲,算是認可了這個方案,趙栓子從屋裏翻出兩瓶老酒,求了王偉城一陣,這才順利出門,往趙前進家去。

路上迎面遇到來看熱鬧的兩頭大,兩頭大看他手裏拎着酒,沒趣地問:“喲,栓子哥,去哪兒呀?”

趙栓子沒空搭理他,悶聲只管走,兩頭大看着他的背影笑了兩聲:“嘿,裝什麽裝,你也有這倒黴的時候。”說完把手裏的花生往嘴裏一扔,快活地走到二寶家門口,對着門口的王偉城打聽起來:“礦上賠多少?”

王偉城也不想搭理他,把頭轉向一邊。

兩頭大兩頭都吃了癟,臉上挂不住,嘴也不由得賤了起來:“要不是為着那賠償款,你兩兄弟平時那麽慫,今兒能這麽出頭?嗨呀,老大老二都不在家,你不在家裏收拾那大肚婆娘,倒在這裏當看門狗。欸,侄,你聽叔說,叔屋裏那個學生死活不讓叔碰,要不這樣,我先去你屋裏痛快痛快,怎麽樣?”

王偉城瞪了他一眼:“滾。”

兩頭大也不氣惱,從兜裏拿出來二十塊錢:“我又不是白嫖,我給錢還不行?”

王偉城本來就煩,這兩頭大還要自己往槍口上送,氣得王偉城站起來就給他結結實實打了一頓,打得他嗷嗷叫,二寶在屋裏聽到動靜跑出來,看到兩頭大挨了揍,心裏的煩躁頓時消了一半,靠在鐵門上哈哈大笑起來:“叫你嘴賤。”

挨了打的兩頭大不敢再放一個屁,縮頭烏龜般回到家中,看到袁晴晴依舊在讀書,心裏才稍稍寬慰了一點。看到兩頭大的狼狽模樣,袁晴晴突然想到麗雲囑咐的“先忍下來,強調自己的重要”,她站起來,給兩頭大拿了一條毛巾,“你咋受傷了?”

這慰問就像雨後的甘霖滋潤了兩頭大的心,他以為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笑嘻嘻地接過毛巾,“被狗咬了,沒啥大事”,他看着袁晴晴重新回到椅子上,平靜地提出了自己的需求:“書看完了,再去借些吧。”

第 29 章 (1)

第六章  掠奪 (1)

“所以牟敏也到了月亮坨?”

“是的。”

“那現在她人呢?”

“我也不知道。”

“好吧,我知道你想繼續往下講故事,不過我還是得提醒你,就算你不說,我們最終也能找到袁晴晴和牟敏。”

“你們真的能找到嗎?”

“我相信我們能找到。”

趙麗雲突然笑了起來,她笑得很自然,這是自抓捕成功以來,宋子君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你笑什麽?”

“我笑你把你的同伴想得太過能幹了。”

“不,這不是想象。”

“宋警官,我很敬佩你,你是我見過最有警察味的警察,能看出,你的同伴也很認可你的能力。”

說這句話時,趙麗雲看向了一旁的劉文靜,劉文靜則開口繼續做她的思想工作:“如果不是宋警官察覺到你可能藏匿在廣達市,我們也不可能那麽快抓到你。實際上,這一年的調查過後,她也許比你自己還要了解你。趙麗雲,我可以明确地告訴你,現在整個世界上最在乎你的人就是宋警官。她很想幫你實現有利于減刑的情形,前提是你必須把真相告訴我們。牟敏和袁晴晴現在人在哪裏?她們是否有參加你的犯罪行為?”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沒有,是我一個人做的。”

“你一個人能完成那樣的殺戮?”

“電視裏不是常說嘛,‘人的潛力是無限的’。”

第二天下午五點多,賴金福剛把牟敏從大莊村馱到家,還沒來得及炒倆菜吃口酒慶祝,傍晚,趙曉梅的母親和父親就聽說消息趕來了。即便不是什麽和美的婚姻,她們也斷不能容忍女婿幹出這種事。

賴金福和岳父站在一起,倒顯得更老一些,他比劃着解釋:“這買回來就是為了懷個娃娃,曉梅在家還是該幹啥幹啥。這些年來曉梅一直懷不上,我也不指望了,可你們也不能不顧我的死活嘛,對不對?我都快五十了,總得留個後。說句不好聽的,留個後人,以後我死了,他還能孝敬曉梅,要不然,曉梅一個人可怎麽辦呢?”

這話真是好聽裏透露着難聽,可是兩老找不到反駁的點。當初把女兒許給賴金福,就是想着一直不嫁,曉梅年紀大了要被人戳脊梁骨,再者,也是考慮自己死了以後,能有個人照顧她,可再怎麽,兩個老婆還是太離譜了。

趙曉梅站在母親身後,眼睛怯怯地望向羊圈裏的女人。

牟敏被捆住雙手,繩子的另一頭拴在羊圈的棚頂上。她的頭發看起來是被暴力修剪的,長長短短,像用柴刀斬出來的似的,臉上全是泥,身上的衣服爛了一半兒,整個手肘漏在外面,上面也沾滿泥土。

她沒有穿鞋,腳底看起來有新鮮的血,還在緩緩地往外滲。

趙曉梅想了想,回屋裏打了一盆水,拿上自己的解放鞋,走進了羊圈。

旁邊三人還在争論,沒注意她進去了,趙曉梅蹲在牟敏身邊,用沾濕的擦腳巾去擦她的雙腳,牟敏卻執意不讓她觸碰,不僅一腳踹翻水盆,還把趙曉梅也踹倒了。

這動靜打斷了羊圈外頭的争論,三人一起往羊圈裏跑來。

賴金福二話不說,上前一拳頭打在牟敏的頭上,她被打得躺了下來,但繩子不夠長,于是她的手被吊高了,身子懸在半空轉圈。

看到賴金福這一拳,兩個老人既驚訝又害怕,她們驚訝于賴金福會為了曉梅出頭,又害怕這種暴力——他看上去能把這女人打死。

趙曉梅被父親扶起來,她哀傷地看着晃動的牟敏,下巴一皺一皺的,但沒有哭出來——她已經忘記了流淚的感覺。

“把人送回去,這事就算了”。

賴金福看着岳父,為難地說道:“二寶那邊我也不好交代呀,要說你去說,我不敢。”想了一會兒,他提出一個建議:“要不,我把存折還給你們,你們把曉梅領回去……”

“那怎麽行!”曉梅的母親激動地把曉梅推到他面前:“嫁給你那麽多年了,誰還會要她?”

“你們帶回去養不就行了?”

“那她哥怎麽辦?我們給他帶那三個孩子都帶不過來,哪裏能再多照顧一個人呢?”

這話一出,牟敏就笑了,她在半空中把頭後仰,放肆地嘲笑着面前的人,那笑聲使得趙曉梅心裏害怕,連連後退,賴金福又想打她,被趙曉梅的父親拉住了。

“好了好了,這事……我再想想辦法。”

賴金福家裏的新鮮事引來許多人前來圍觀,又是一樣的場景,又是一樣的對話,人們讨論着牟敏的長相和趙曉梅一家的行為,嗑着瓜子,話題逐漸從這破敗的小院延伸到田地,又延伸到鎮上,最後以“該回家燒火煮飯了”作為結尾。

不過這一次比麗雲二人來的時候持續的時間更短,大家好像對于牟敏的嘲諷和抵抗沒什麽興趣,他們讨論的重點集中在“二寶的生意會不會完蛋”,以及“趙前進今天為什麽沒有來”上面。

趙前進沒有來,因為他在家裏生悶氣。

這個二寶,真的是翅膀硬了,仗着有他“大哥”周建東撐腰,做的事越來越荒唐。

一個大學生已經夠老火的了,竟然又弄來一個殺人犯!

他猛抽了幾口煙,嗆得咳嗽起來,他老婆胡冰秀拿着一杯茶水擺在他面前:“哎呀,你再生氣有啥用,這人都已經弄來了,你還能咋辦?”

“并且這殺人犯的抽成他也沒送來。”

“我聽說他就賣了八千塊錢?”

“那不也是錢?”

這反問讓胡冰秀感到一絲不快,“吃火藥似的。”之後懶得再摻和這事,拿着噴壺下地去了——打蚜蟲藥得趁太陽落山後、天黑之前這段時間。

她剛出門,趙前進就從椅子上“騰”地站起來,在褲兜裏踹了一把虎口鉗,氣沖沖往二寶家裏去。

趙前進心裏的氣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幾年二寶扣下的錢可不止這一回,他氣鼓鼓地走在路上,心裏想着:當初不是我帶着他們去那幾個村子打開局面,他們能有今天?如果不是我趙前進把管着月亮坨,他能幹得這麽順利?過不了多久,這小子就要搬去縣城了,今天這事必須掰扯清楚!

帶着要出一口惡氣的想法到了二寶家,發現他家裏已經吵起來了,趙前進在門口聽了一陣,來鬧事的是王偉國一家人,好像是來找二寶要說法的。

這事得從賴金福去馱牟敏那天說起,那天他出門時遇到王偉國一家人牽着麗雲下地,可實際上,王偉國只在地裏幹到一半兒,就被二寶帶到了狗鴨子鎮附近的一個礦上——礦上急需在當天淩晨,政府禁止新開礦洞的文件正式下發之前,找到一個敢幹這活的爆破工。原來的爆破工家裏爹老子死了,請假回了家,王偉國很多年前在礦上待過一陣子,略微懂得一點,就被二寶帶到了礦上。

到了礦上,王偉國一看,這礦山根本不具備爆破的條件,不是說不能爆破,而是沒有做好內部加固和外部圍擋,這要是出點岔子可不得了,到時候他在洞口有危險不說,山體震散了往下滑,山下面的農田也有可能會被埋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把農民的土地埋了,他們可是要和你拼命的!

王偉國深知這一點,所以查看一圈過後,沒有答應作業。

這下子二寶和礦老板就不滿意了,“日你媽你幹不了就早說嘛,你一上山就是兩個小時,現在都十點多了,臨時上哪兒找人去?”

王偉國憋紅了臉,面對二人的責罵不敢吭聲。

二寶把礦老板拉到板房裏,勸道:“您要是願意呢,要不多加點錢?這小子家裏剛把家底掏了娶媳婦兒,興許錢到位了,他就幹了。”

“加個屁!”

“哎呀您消消氣,您看,現在一是找人也來不及了,二來嘛……這新礦洞也确實有點倉促,問題也不少,這您心裏也清楚,再找別人來,人家也未必敢幹。這王偉國不一樣,他膽子小,我吓唬吓唬他,保證能行。”

礦老板想了一會兒,感覺二寶說的也挺在理,本來就是違規開洞,肯定是速戰速決最好,他從腋下的錢包裏拿出兩千塊:“看好了啊,我只加到五千,能幹幹,不能幹,把之前那三千還給老子,麻利兒滾。”

二寶笑嘻嘻地拿着錢出來,對着蹲在空地上的王偉國說:“我說哥,你也別太死心眼了,要不是看你照顧我生意,這麽多工錢的活兒我怎麽也不能叫你來,對不?咱肯定是幫襯本村人,我也是想你回回血,到時候拿着錢,老婆孩子熱炕頭,多好。”

王偉國往旁邊挪了兩步,依舊沒有起身,摳着自己的手肘:“幹不了。它不滿足條件你曉得不?”

二寶不耐煩地撇撇嘴,從兜裏掏出來一疊鈔票:“哥,我可是又給你争取了一千塊錢啊!”

看着二寶拿着錢在面前晃,王偉國的語氣漸漸軟下來:“加一……一千塊?”

“是啊,我可是嘴皮子都磨破了,才幫你争取到這一千塊。你拿着。”說着,他把錢往王偉國褲兜裏塞,王偉國沒防備,一下子被他推倒在地上,他趕忙伸手把人扶起來:“你看看,就爆破這麽半個小時的時間,你前前後後能掙兩千,這不比在地裏侍弄那大豆強?”

王偉國動搖了,排線加上爆破,雖然不像二寶說的半小時就完事,可就這一晚上,能掙二千,這筆錢能幹好多事了,首先打算的就是能給麗雲買點東西。

他有些心虛。

明明說好三兄弟齊心,他背地裏卻打着讓麗雲只跟他一個人好的主意。

二寶以為他還在猶豫,又拿出來二百塊錢:“我私人再給你添二百,算二寶求你了,今兒你就當幫幫忙,行不?”

王偉國終于答應了。

當天23:47分,山上傳來“嘣”的一聲,新的礦洞進行了爆破,王偉國的一條腿也留在了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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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選擇(6)

第五章  選擇(6)

趙曉梅站在竈臺邊,笨拙地用菜刀削着土豆皮,她的手指也不如常人靈活,所以當她歪着腦袋代償手指發力時,動作看起來有些滑稽。賴金福勞作了一天回到家裏,腳上沾滿了泥土,他抱怨着:“這天幹得,紅薯都要曬幹了,引水又得經過趙前進的地,他老婆非說皮管蹭到她地裏新發出來的大豆苗……”

趙曉梅沒搭話,她的心思沒在這裏,而是想着麗雲說的話。

“城市的好處不是農村人享受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呢?她感到十分困惑。

“又不搭理人”,賴金福說着,走到竈邊看到竈膛裏的火苗微弱地舔着鍋底,而趙曉梅還在慢吞吞地削土豆皮,他的無名火蹭一下從心裏冒起來:“讓你煮個飯你都煮不好!”

趙曉梅吓了一跳,“我回來的路上耽擱了。”

“你幹啥了?”

“我……我……”

趙曉梅撒不了謊,不是不想,而是語言能力無法實現。于是她把麗雲和她聊天的事簡單地說給了賴金福聽。賴金福自然不會善罷甘休,他随即開口咒罵起來:“你幹不了活、生不了娃,我還和你一起過,已經是積德了,你就安分點,不要再給我惹事了行不行?”

趙曉梅心裏很明白自己确實做錯了,她不應該去找麗雲,更不該和她透露村裏的事。于是她自覺地把袖子挽起來,手心朝上,對着賴金福。

“啪、啪、啪”,燒火棍打在她的手心和傷痕累累的手臂上,賴金福緊咬着牙,趙曉梅也緊咬着牙,好在懲罰很快就過去了,賴金福把燒火棍一扔:“行了行了,你別弄了。去把衣服洗了!”說完自己站到了竈臺前,繼續削土豆皮。

趙曉梅輕松地走進院子裏,仿佛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她的心裏記挂着什麽時候能穿麗雲送她的裙子和高跟鞋,想着想着,自己哧哧地笑起來。

賴金福透過廚房的木窗,望着院裏的趙曉梅,想到趙曉梅去找那孕婦說話……說實在的,他最近一直在打算,應該找二寶重新弄個媳婦來家裏,畢竟看到王偉國三兄弟帶着那大肚子女人下地,他心裏也饞得很。男人怎麽能沒有個孩子呢?可要是休了趙曉梅……現在的說法應該叫離婚,她的父母肯定是不願意的,畢竟當年趙曉梅來家裏時,她父母可是給了嫁妝的,雖然不多,不過在這鄉下,女方不要彩禮還給嫁妝本來就夠稀奇了。

那要是新買個媳婦,但也不趕趙曉梅走呢?

賴金福一邊切土豆片,一邊遐想齊人之福的美妙生活,到時候趙曉梅做家事,新媳婦生娃娃,看誰還敢背地裏嘲笑他賴金福讨了一個憨老婆……

這僅僅是一個想法,賴金福卻越想越上頭,夜裏他睡不着,起來對半睡不醒的趙曉梅發洩了一番之後,就把床底下的餅幹盒子拿着,到廚房裏數起錢來。

存折裏只有四千塊,塑料袋裏還有一些現錢——這是之前賣油菜籽的錢,還沒來得及去鎮上存,這加起來也不過一萬多塊錢。他又拿起趙曉梅的存折,上面整整齊齊三萬塊,可他不知道密碼。

他頓時又覺得岳父母黑心,說是給嫁妝,可存在趙曉梅的名下,也不給他密碼,這麽多年,要不是想着這三萬塊錢,他也不能對趙曉梅那麽客氣。

賴金福心裏煩,把存折扔回盒子裏,取出酒空口吃了幾杯,身子一下子滾燙起來,腦子也火熱了。他做了選擇,不管行不行,先去找二寶問問,再怎麽的,一萬多塊錢能買的女人肯定是有的,大不了就是老一點兒、醜一點兒罷了,哪怕是比自己年長些,那都不要緊,只要肚子還能生就行。他當機立斷,披上外衣,拿起手電就出了門。

零點過了,二寶家裏竟然還亮着燈,賴金福覺得這一定是老天給他的暗示,二寶這不就在家等着他來呢嘛!

他敲了敲門,狗叫喚起來,“二寶!栓子哥!我是賴金福。”

沒多大會兒,院門就開了,二寶看着一身酒氣的賴金福,沒好氣地問:“幹啥?”

“二寶,叔想問你件事。”

“別叔不叔的,說正事。”

趙栓子也披着衣服出來了,他拍了一下二寶的手臂,“沒大沒小的。啥事啊金福?”

賴金福看到趙栓子,酒勁下去了一半,當年趙曉梅嫁給他,就是趙栓子做的媒,現在要是說買媳婦的事,多少有點尴尬,他谄笑了一下,“有點事,和二寶商量商量。”

“你有啥事好跟我商量的?”二寶的語氣愈發不耐煩了。

“行,那你倆說,我回去睡了。”

趙栓子沒再囑咐二寶啥,直接回屋睡了。賴金福這才低聲問:“二寶,有沒有便宜一點的女人?”

二寶聲音還是很大,甚至更大了,帶着一絲譏諷:“你不是有老婆嘛!”

“嗐,我就是打聽打聽。”

二寶上下打量了一下賴金福,菜墩子似的身材,癞蛤蟆似的臉,發際線退到耳後,指甲裏都是黑泥,半吊的皮帶磨得像繩子,腳上的皮鞋後跟被踩得癟癟的,鞋面上都是灰塵和污漬,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他想了一會兒,狡黠地說:“倒是有一個你買得起的。”

“真的?”

“就是腿不好。”

“也是瘸腿?”

“是,不過瘸的是左腿。正好你老婆瘸的是右腿,你兩個老婆,湊一對好腿。”

說着說着,二寶自己覺得挺好笑的,剛開始只是大聲笑,後來笑得前仰後合:“哎呀,癞麻子,沒想到這月亮坨還是你最出息,能讨兩個老婆!”

賴金福很不滿意被小二十多歲的後輩叫自己的外號,可是一想到便宜老婆,只能先忍下來,跟着笑了幾聲,“有多便宜?”

“你有多少錢嘛?”

“不多。”

“哎呀廢你媽的話,多少?”

“一……八千塊。”

“八千?”

二寶瞪着眼睛問,賴金福有點心虛,準備把自己的積蓄老實交代,誰知道二寶竟然點了一根煙,同意了。

“行吧,八千就八千。不過你得自己去領回來。”

“去哪兒領?”

“不遠,大莊知道不?”

“大莊村?狗鴨子鎮隔壁那個大莊村?”

“對。你得自己過去馱回來。我還跟你說了,那女子脾氣大,你得夠手段才能拿住她。”

“啥……啥意思?”

二寶踏出家門,挽住賴金福的肩頭,“我這麽和你說吧,那婆娘半道想跑,硬生生用手撕開竹籃子,站在貨兜裏用竹篾把買主勒死了。三輪摩托翻了,她自己的腿也斷了一條,老子真他媽服了。現在沒人敢要,砸手裏了,這段時間淨忙着去鎮上打點關系處理這事了,日他媽的墳!”

“那我……”賴金福哆嗦起來,“那我也不敢收回家啊……”

“你怕個雞巴!”二寶把賴金福一推,“月亮坨又不像大莊挨着鎮上,這鳥不下蛋的地方,你再怎麽管教媳婦兒,就算弄死了,誰他媽有空來管你?”

這話一出口,賴金福倒是确實有了一點底氣。

二寶說得不錯,月亮坨實在是太偏、太遠、太貧瘠了,如果不是有娃娃讀書,需要和外界産生聯系,恐怕就算這個村莊的人死絕了,外面都要等一兩天才能收到消息。想到這裏,他的美夢具體起來,“行,我自己去馱。那……既然是個禍害,你要不再給叔便宜點?”

二寶吐了一口吐沫:“操,你少拿捏老子,真沒人要,我最多找找關系弄去東南亞,日你媽不要拉倒!”

賴金福趕忙伸手拉住回家的二寶,衣服掉在地上都沒顧上:“我就是問問,問問總可以吧。你別置氣,我明天就把錢給你送來。”

第二天一大早,賴金福就囑咐好了趙曉梅在家老實待着,哪兒也別去,把羊圈收拾出來。趙曉梅不知道他要去幹啥,愣愣地目送他出門。

經過王偉國家門口時,又遇見他們一家人用條麻繩牽着麗雲準備下地,這一次,賴金福更加仔細地打量着麗雲。城裏人就是不一樣,生得好看,屁股那麽大,肚裏的肯定是兒子。

想到自己要去馱的女人,他不禁遐想起來,最好也是個屁股大的,只管生娃娃就行,到時候他賴金福也生他媽十個八個兒,看這狗逼月亮坨的逼男人們,哪個能比得過他。

麗雲完全沒注意到這個打量自己的矮個子男人,她心裏在盤算今天的任務。之前幾天下地,她只弄明白了月亮坨的地貌:四面環山,只有一條土路出村。可這條土路走出去究竟要走多久?如果不能走大路,只能爬山,那山上有沒有人能走的路?哪座山的背後才是城市?該怎麽選擇方向?她一點頭緒也沒有,只能看着一座座數不清的,綠油油的大山把小小的自己關在這個叫月亮坨的籠子裏。

但她沒有放棄,她打算繼續觀察和記憶,直到弄清楚山巒的規律。

而此時的袁晴晴已經想好了傳遞信息的方法,她趁兩頭大不注意,把從地上撿的木炭頭揣進兜裏,到了看書的時間,她就用炭頭在書上做記號。在第一章嘉斯利和塔爾頓家兩兄弟對話的內容裏,她順利地标記了幾個字:“我想回家。”之後就像那個寫下“堅持”的人一樣,在書頁上折了一個小小的書角。

第 27 章 (5)

第五章  選擇 (5)

曉梅給麗雲帶來的是一種小吃,玉米葉打開之後是黃色的糕狀食物,麗雲接過來,在曉梅的催促下嘗了一口,甜絲絲的,糯糯的。

麗雲吃力地在門邊坐下來,“你想知道什麽?”

“我想知道……”曉梅仰着頭想了好一會兒,她發現自己沒有一個明确的問題,于是問“那兒的人住的都是樓房對嗎?我在電視裏看到的。還有女人都穿高跟鞋。”

麗雲看着曉梅的樣子,回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會追問母親城裏人是不是村長家電視裏放出來的那樣子,母親也沒見過,只能說不知道。那時候麗雲又怪起母親來,如果她沒有帶着自己離開父親,或許他們可以像村裏最敢闖的人那樣,一家子都去城市打工,她就知道城市是什麽樣了。那時候她總是遐想,覺得城市什麽都好,農村什麽都不好。

現在回頭想想,只覺得自己傻,城市也不是什麽都好,城市只有城市人才好,農村人是享受不了城市的好的。她不希望曉梅對城市有太高的期望,想了想,回答道:“城市裏總是有一股臭味。”

“像牲口味嗎?”

“不,是垃圾和下水道的味道,下水道,就是……就是咱們農村的陰溝。女人也不總是穿高跟鞋。”

“城市人都有很多錢,什麽都能買?”

“有錢的人才能買,沒錢的和農村人一樣,省着吃食過日子。”

“你在城市裏有錢嗎?”

麗雲聽到這個問題,竟覺得很好笑,她抹了抹嘴巴上的渣子,“一毛都沒有。”

曉梅覺得自己問錯了問題,臉不自覺地通紅,她指了指麗雲的肚子:“多大了?”

“快五個月了。”麗雲答着,湊近曉梅:“曉梅,我問你,這村裏買來的女人多嗎?”

這個話題明顯不是曉梅想聊的,她支支吾吾,扶着門框慢慢站起來,想借口離開,麗雲也站了起來,“你想問我城裏的事,我也得問你村裏的事,我們交換,這樣才公平。”

“公平”二字對曉梅來說顯然太重了,她心裏想離開,但又覺得違背道義,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保證不會和任何人說起我們的事,我發誓。如果我說了,我不得好死。我的孩子也……”

“哎哎哎”,曉梅叫停了起誓的麗雲,環顧四周,小聲說:“一年多以前還有兩個,現在只有你們兩個。”

“為什麽?以前的那兩個呢?”

“都死了。”

麗雲吓得臉色一變,“被打死的?”

“有一個是生孩子的時候生死的,孩子也死了。還有一個……”她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斷斷續續地接着說:“她要跑,村裏人打着火把追,追到山上…… 她摸黑踩空,摔死了。”

麗雲倒吸一口涼氣,捂着臉調整了一下情緒:“曉梅,你知道去鎮上怎麽走嗎?”

曉梅搖搖頭,“我沒去過。我最遠只到過集上。”

“那你知道在什麽方向嗎?”

曉梅左右張望着,手指搖搖晃晃,最後停留在西邊:“那邊,太陽落山那邊。”

麗雲覺得既緊張又興奮,她追問:“你确定嗎?”

曉梅猶豫了,她只知道癞麻子每次提到鎮上,都會把手往西邊指一指,但究竟是不是西邊,她其實也不能肯定,看她緊張的神情,麗雲立刻問下一個問題:“月亮坨在山上還是山下?”

“半山腰。”

“去山上遠,還是去山腳遠?”

對話進行到這裏時,曉梅已經緊張得不得了了,她的聲音也哆嗦起來:“我不能再說了。我要走了。”

“曉梅,曉梅,你等等。”

麗雲托着肚子快步走回屋裏,把她被綁來時穿的那件連衣裙拿出來,“這個給你。已經洗幹淨了。”

曉梅不敢接,麗雲把裙子從門縫塞出去,裙子掉在地上:“天快涼了,估計是穿不了,但你可以明年天熱的時候穿。或者去城裏的時候穿。”

緊接着,她把擦幹淨的皮鞋也一只一只遞了出去:“這就是高跟鞋。有些舊了,你別嫌棄。謝謝你曉梅,謝謝你回答我的問題。”

曉梅的一條好腿不斷地哆嗦着,帶得瘸腿也劇烈地抖動起來,她興奮極了,可也害怕極了,俯身抓起裙子和皮鞋,一把揣進自己的衣服裏,一瘸一拐地走開了。

麗雲趴在門縫上看了好一會兒,依依不舍地重新回到床上躺下。

在自己之前的兩個外來女人都死了,這是她沒有預想到的。她了解農村,農村裏互相打罵不算大事,但死人還是挺大件事的,還記得她嫁給堂叔第一年,他們村裏有一家老公公把媳婦殺了,警察很快就把那老頭抓走了,沒想到在月亮坨,兩個大活人死了就是死了,沒有掀起一點兒波瀾。

她的心裏害怕極了,不斷地摩挲着自己的肚子。

即便要跑,現在肚子這麽大,也不可能跑遠。可要是等到生産後再跑,還得再等四個月,袁晴晴等得了那麽久嗎?

麗雲心裏着急,可一點辦法也沒有,心裏憋悶極了,拿起枕頭使勁摔在地上,大叫了幾聲,才把心裏的一口氣發洩出來。

兩頭大依舊把袁晴晴看管得十分嚴格,不過他聽信了麗雲關于保持智商的一番言論,堅信如果袁晴晴不看書,就生不出來質量好的小孩,于是他去找王鳴借了許多書,王鳴問他用來幹什麽,他也不明說,只說過幾天還。

王鳴立刻猜到了他是借給那個大學生看的,于是把兩頭大自己挑選的書從他懷裏拿下來,換了幾本長篇小說,給兩頭大帶回去。

在兩頭大看來,袁晴晴讀書就像驢子吃草,量變産生質變,讀得越勤快智商就會越高,于是他也不打她了,把她從小隔間裏挪到了院子裏,讓她讀書。

《飄》《鋼鐵是怎樣練成的》《湯姆索亞歷險記》……說實在的,這些書一直在學生時代的所謂的“必讀書單”中,但袁晴晴從來沒有真的閱讀過,沒想到在如今的境地裏,倒是逼得她不得不讀了。

但讀書總比被關在隔間裏強,她知道這是麗雲想的招數,回想起那天麗雲的話,她仿佛又看到了麗雲堅定的眼神。

“一定能逃出去”,她想。

當然了,除了讀書,她還得拌肥,就是把糞、複合肥和草木灰均勻地拌在一起,再裝進編織袋裏。袁晴晴出生城市,從來沒有幹過活,拌肥對她來說的困難程度不亞于叫兩頭大讀書,只拌了半個上午,她的手心就磨紅起泡了,眼睛也被複合肥熏得睜不開,可她不敢停下,兩頭大下午就要把肥拉到地裏去,如果她沒有完成,不确定是不是又會挨一頓打。

她幹脆甩開了耙子,跪在糞堆邊上,閉着眼睛屏住呼吸,用雙手去攪拌糞肥,每攪拌幾十秒,就轉過頭換口氣,如此反複,終于在午飯時分把糞肥都拌完了。

兩頭大從屋裏出來,看到她的樣子,很是得意,他端着碗喊道:“行了,吃飯吧。”

袁晴晴想洗洗手再吃飯,兩頭大卻沒給她機會,直接拴住她的手腕,牽她到院牆下坐着,把碗放在她手上。

磨破的水泡被複合肥腐蝕得疼痛不已,高溫的碗底一接觸到手心,疼痛感愈烈了,火辣辣地疼。她強撐着疼痛,把碗搭在膝蓋上,低着頭開始吃飯。

午飯就是面條裏加了一些菜葉子和兩片肥肉,只有鹹味,袁晴晴卻大口大口吃着。只有吃才有力氣,有力氣才有跑出去的可能。她狼吞虎咽,心底期盼着麗雲已經琢磨出來一個切實可行的辦法……

吃過飯後,和兩頭大一起把裝好袋的糞肥擡上三輪車,袁晴晴終于可以休息一下了。兩頭大把她關在堂屋裏,反鎖住房門,“今天種豆忙着嘞,你好好呆着。”臨了,他又折返回來,“別再想跑的事,王偉國家那婆娘都認命了,這幾天農忙,天天跟着下地。你也認命吧。”

說罷,把鑰匙往自己脖子上一挂,騎着三輪車出門去了。

麗雲姐能出門了?那她是不是很快就能弄清楚逃跑的路線?袁晴晴久違地産生了一絲開心,她拿着書,在堂屋裏來回地走,手也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飄》一下子掉在地上。

她趕忙蹲下把書撿起來,才發現厚厚的書裏有一個折角,她好奇地打開折角那一頁,發現有人用鉛筆在不起眼處寫了兩個字:“堅持”。

她不知道這兩個字是誰寫的,又是寫給誰的,是上一個讀者嗎?她摸着那兩個字,看了又看,寧願相信是有人故意寫給自己看的。想到這裏,她立刻重新仔細閱讀了書的扉頁上寫的字:“本書為月亮坨小學所有,損壞、遺失,照價賠償”。

月亮坨小學,裏面有老師,老師受過教育,并且和外面有聯系。這會不會這就是自己的機會?

她在屋裏到處搜索起來,翻箱倒櫃地找。為了防止她傷人或者自傷,所有的尖銳物品都被兩頭大收了起來,這個家裏別說筆,連個樹枝都沒有。此時,她想到了廚房。兩頭大煮飯用的是柴火,一定有碳,她把整個身子趴在潮濕的地上,從廚房的門縫往裏看,還真讓她看到了燃燒過後的柴火和炭頭。

第 26 章 選擇(4)

第五章  選擇(4)

王偉國抱着麗雲跑了十幾分鐘才到村醫王青松家裏,他已經熄燈了,王偉國左腳腳踩着他家門口的梯坎,左手杵在他家的門邊,右手使勁敲門。他的動靜太大了,四周的狗叫喚起來。麗雲就像坐椅子一樣坐在他的身上,這會兒的腹痛已經明顯減輕了,但她依舊“哎呦哎呦”地哼着。

她需要盡可能多地了解這個地方的人事物,并和他們成為“一體”,看醫生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屋裏的燈重新亮起來,大門随即被打開,開門的是王青松的兒子——村小的老師王鳴,他扶着麗雲的身子:“我爸馬上下來。這是咋了?”

王偉國顧不得許多,把麗雲抱起來就往屋裏走,王鳴只能跟上。到了廳中,麗雲才被安置在一把光滑的竹椅上。她打量着這間房子,房子主體是木制結構,一樓是廳,左側有個問診臺,旁邊還有一張病床,床邊挂着簾子,問診臺背後是一個藥櫃,裏面擺滿了西藥和中藥。廳堂右側是一間廚房,看起來很小,門上挂着簾子。大廳中間有一道樓梯,通往二樓,應該就是王青松一家人睡覺的地方。這地方看起來很整潔,也沒有牲畜味。

“什麽情況?”王青松整理着衣物從樓梯上疾步到麗雲跟前,自然地撥開她手腕上的繩子,手指搭在她的脈搏上。

“她肚子痛。是不麗雲?你現在啥感覺?”

“肚子疼。”

“自己能區分是上腹疼痛還是下腹疼痛不?”

麗雲搖搖頭。

王青松皺着眉頭蹲下來,由下至上按壓麗雲的腹部,一處處确認:“這裏疼嗎?這裏呢?按着疼還是松開疼?一陣陣持續地疼,還是針紮似的,一下一下疼?”

麗雲如實回答後,王青松讓她站起來走一走,麗雲照做了。王偉國默不作聲地牽起繩子,跟在麗雲後面。

“流血了嗎?”

“我沒看。”

“需要确認一下。”

王偉國神色不自然了,王青松解釋道:“孕婦自己看就行了。”說完把麗雲招呼到病床上坐下,“唰”地拉上了簾子。

麗雲坐在病床上,沒有先脫褲子檢查,而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身子也軟了下來,她垂着頭,雙手杵在床沿上,看着自己的腳。

腳腫得厲害,自到月亮坨以來,穿的一直是王偉國的解放鞋,鞋口太薄了,把腳背兩側勒出來兩道紅色。

休息了一會兒之後,她才脫下內褲檢查,對着醫生喊:“沒出血。”

這番問診下來,王青松心裏大概有了數,“幾天沒解大便了?”

“三天吧……還是四天……我記不清了。”

王青松思考了一會兒,轉身到藥櫃裏拿藥,口裏解釋着他的問診結果:“胎兒應該是沒問題的,孕婦呢,心跳挺快,腸子有點硬,應該是排便不暢加上……”他停頓了一會兒,“加上情緒激動,一時之間腸痙攣。回去要多活動,多走走路,放松四肢,對緩解水腫也有幫助。”

麗雲有很多問題想問,奈何王偉國一個開口的機會也沒給她。他追着王青松問:“叔,能看出來肚裏男娃女娃不?”

王青松把藥包好,遞給麗雲,“這個,一天三次,飯後吃。”

王偉國以為他沒聽到,又問了一遍,王青松一邊收拾藥櫃,一邊回答:“看不了,生下來自然就知道。”

一直站在一旁的王鳴客氣地送倆人出門,麗雲問:“我下次還疼咋辦呢?”王偉國撓撓頭,“下次再說吧,就是拉不出來屎嘛,讓我媽給你煮點藥材喝了就能拉了。”

王鳴想說什麽,最後也沒開口,看着倆人走出家門,走下臺階。麗雲回頭對他說:“謝謝醫生。”

王鳴不自然地招招手,一下子把門關了起來。

回到屋裏,聽到王青松嘆着氣:“唉,作孽。”

“我聽學生說,這回來了兩個。”

“我知道。有一個還是大學生。”

“大學生?這我倒是沒聽說。”

“在兩頭大家關着,天天挨打。”

王鳴皺了一下眉頭,“二寶他們真是越來越過火了,大學生,不怕出事嗎?”

王青松搖搖頭,用鼻子“哼”了一下,像是在說兒子傻,又像是在表達無奈:“他們怕什麽,從狗鴨子鎮一下高速,就是他們的地界兒了,有什麽可怕的。恐怕以後還要更嚣張些。”接着他喝了一口水,走上樓梯,“你只管教你的書,別的事別問,問也沒用。月亮坨的事,出不了月亮坨。”

王鳴點點頭。

可他的心緒遲遲平複不下來。大學生,他只在之前去縣城進修的時候見過幾個大學生,人情世故是什麽也不懂,口裏都是書本上的東西,可他們能說出來的話,是他在鄉下從來沒聽過的。還有去年教師節,鎮上組織村小教師一起在鎮上活動、聚餐,鎮中心校來了幾個正經大學生來實習,講課的方法、課堂上和學生互動的方式,他見都沒見過,不過,一遇到學生生活上、行為上的問題,尤其是家長的問題,他們就沒轍了。

鄉鎮條件不好,學生情況也複雜,真要融入可不簡單。據說沒到一個月,四個實習的大學生就走了三個。

有時候王鳴會想,考上大學的人是真的讀書厲害,還是他們本來就被安排好了上大學的命運,所以才能上大學。可轉念一想,自己也是讀的一樣的書,也參加了高考,最終不也落榜了,只能在月亮坨當個村教?這村教,還是王青松到鎮上求來的。

兩頭大家裏的那個女大學生,怎麽會被帶到這裏來呢?他的腦海中又出現了那些他接觸過的大學生,臉上疑惑的表情漸漸轉為釋然——讀書多不代表能在社會中活得更聰明或者更被上天眷顧,那女大學生也許是太單純了,或者是在僻靜處落單了,被強綁來的……

王鳴躺在床上,幾次三番提醒自己不要再想,快些睡覺,可他越想越多,越想越遠,想着想着,他的身體裏不禁産生一股強烈的沖動,他很想去看看這個大學生,和她談一談。他需要和她談一談。

這個願望并不容易實現,兩頭大家的院門每天都是緊緊地關着,王鳴有幾次假裝路過,趴在門縫上往裏看,也只看到空空的、髒亂的小院,聞到濃烈的尿騷味罷了。

有一次正看着,村裏的瘸子趙曉梅在路上閑逛,和他打招呼,驚得他一轉身,絆在兩頭大家門口,那被砍去的棗樹幹枯的樹樁上,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疼得他抱着膝蓋龇牙咧嘴,趙曉梅連連道歉:“王老師,對不住,我以為你看到我了。”

王鳴的臉皺在一起,擺擺手說“沒關系”,同時示意她小聲些。

趙曉梅攙着他站起來:“你來找兩頭大?”

“不,我路過,聽到裏頭有聲響,停下來看看。你今天又沒下地?”

“估計他又在打媳婦兒……哦,我下地了,去了一會兒,沒啥我能幹的,我回來喂豬。”

王鳴尴尬地應付了幾句,問了她家豬下崽的情況,和她一起一瘸一拐地并排走着,趙曉梅突然發問:“王老師,你咋不買個媳婦兒?”

王鳴愣了一下,“我……我不幹這事。”

“我知道買媳婦是犯法的”,趙曉梅稀松平常地說,“不過法律只管大城市,管不到月亮坨這麽小的地方來。王老師,你說,那些有法律的地方是什麽樣的?”

王鳴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在書上看到過關于法律的論述,卻從來沒有在實際生活中真正切身地體會過。他細想了一會兒,田地安排好了就不能互相占地,這應該算法律。不能偷盜,這應該也算法律。哦還有,适齡兒童要入學,這也是法律。

可想到這兒,他又遲疑了。

村裏仗着家裏男丁多而強占別人田地的事可不新鮮。再者,偷盜的人确實會被抓去送到村長處,可也就是被盜的人家打一頓解氣完事。學生,那就更不用說了,男娃是要上學,學不會就一直學,十幾歲的人讀三年級的也不是沒有,可女娃就不用。

他明白自己無法向趙曉梅解釋清楚這件事,只能打哈哈蒙混過去:“你想不想自己出去看看?”

“我?”趙曉梅指着自己的臉,随後大笑起來:“我哪可能出得去!”

她所理解的“出去”,就是嫁到其他地方去的女孩們那樣,生活在別處。可她天生殘疾,智力發育得也不是很好,沒有正經人家願意婚配,所以嫁給了同村的癞麻子。

癞麻子姓賴,叫賴金福,比趙曉梅大十歲,因為臉上都是麻子,個子又比常人矮得多,所以叫癞麻子。

“我應該會活到五六十歲,然後和賴金福差不多時候死吧。”

她的口氣太平淡了,倒像是在開玩笑,王鳴幹笑了兩聲,找借口趕忙離開,往學校方向走去。

王鳴走後,趙曉梅又偷偷到了王偉國家門口,“麗雲,麗雲”,她沖裏面喊。

麗雲正在屋裏琢磨怎麽把跑出去的路線搞清楚,聽到有人喊,連忙出來,看到是上回來的趙曉梅,她把門往裏拉了一些,門縫也寬了一點:“怎麽了曉梅?”

趙曉梅從兜裏掏出來一包玉米葉包着的東西,遞給麗雲:“你能給我講講城裏的事不?”

第 25 章 (3)

第五章  選擇 (3)

聽到屋裏喊的什麽跑啊、逃啊的,兩頭大聽着不對勁,立刻推開門闖了進去。

“你倆跟她說啥呢!”

芳嫂關上門,把他帶到屋外,苦口婆心地說:“啧,你怎麽這麽沉不住氣?這孩子還小,心眼兒實,現在最想的就是跑,你得順着她的毛,哄着來。”

“胡說!哪有打不服的女人?二寶手裏過了那麽多女人,他說的才是靠譜的。趙前進讓我找你來,純屬脫褲子放屁。”

芳嫂不樂意了,把他的手一甩,“行吧,那你打吧,打死了又不是我虧”,接着作勢就要走,王偉國從中勸和:“嫂子,他心裏急,你別生氣。東平叔,要我說,芳嫂說得對,你得先讓她信任你。那奶狗子抱回家要養熟都得磨一段時間嘞,何況是個人嘛。”

麗雲本來還想怎麽把芳嫂支出去,沒想到機會這麽快就來了,終于只剩下二人獨處,麗雲扶着袁晴晴的肩膀,快速地壓低聲音交待:“一定先保住性命。你這麽聰明,一定要振作起來想辦法讓他不再打你。假裝認命,然後說要養身體……他把錢都花你身上了,做事也會有點顧忌,你要時時強調自己的用處,別叫他失心瘋真要了你的命。”

袁晴晴聽着聽着眼神就渙散了,麗雲輕輕拍了幾下她的臉頰,“聽好了,聽姐姐說!”

袁晴晴的眼淚又回到了眼眶裏,點點頭,自己主動把頭發順到了耳後。

“一定不要放棄,堅持住。農村的事姐比你熟,一定會有辦法的,我一定能摸清楚走出去的路。你要做的就是堅持住!振作起來!”

“你還會再來嗎?”

“我答應你,一定會再想辦法來。你一定要堅持到我帶你走的那一天,知道嗎?”

袁晴晴點點頭。

“答應我!”

“我答應你。”

對話草草地結束,幾個人推開門走進來,麗雲瞬間改變了語氣和神情,溫柔地撫摸着袁晴晴的手:“芳嫂也是女人,她不會騙我們的,對不對?聽姐的話,好不好?”

袁晴晴點點頭。

兩頭大雖然性子急躁,但袁晴晴這前後的區別還是能看出來的,看她不尖叫了,也不鬧了,好好地坐在麗雲面前,他的嘴角咧到耳根,轉着腦袋看芳嫂和王偉國,興奮地笑起來:“嘿,真起作用了,還真起作用了。偉國,你這個媳婦兒不錯,早知道我就要這個了。”

王偉國幹笑了兩聲,心想着你都半截入土了,還想着美事,把麗雲叫起來:“那咱們就回家吧。”

袁晴晴不願意麗雲走,拉住麗雲的手,王偉國強行把她的手拿開,牽着麗雲的繩子:“芳嫂,我們得先回去了,這麗雲身子重了,得休息。”

麗雲看向袁晴晴,袁晴晴也正看着她,她對着袁晴晴點了點頭,跟着王偉國出了門。走到門口,麗雲回頭對着兩頭大囑咐:“東平叔,讀書人要是不讀書,腦子會退化的,到時候也生不下來好娃娃。你想要娃娃質量好,得讓她讀書。”

兩頭大撓撓頭,毫不客氣:“我他媽上哪兒給她弄書去。”

芳嫂打圓場:“村小的王老師肯定有,你問他借兩本就是。走吧妹子,我送你們出去。”

送走倆人,芳嫂又折返回屋裏,“晴晴妹子,麗雲和你說啥了?”

袁晴晴搖頭。

芳嫂沒再追問,對着兩頭大交待了幾句,主要就是說不能再打人之類的,随後也走了。

兩頭大看着人都走遠了,火急火燎關上院門回到屋裏,把袁晴晴一把摟緊懷裏上下地摸着,袁晴晴心裏記着麗雲交待的話,雙手護在胸前,忍着心裏的惡心,沒再把他推開。

兩頭大品嘗到了成功的滋味,他感嘆道:“我的祖宗,你可算知道聽話了!”

回去的路上,麗雲一直跟在王偉國後面,她沒有再嘗試與他并排,也沒再開口說話。

她已經無法再自然地開口和他說話了,早前在馬房隔間裏時,心裏産生的劇烈變化,像一把鐮刀割掉了瘋長的樹頂,麗雲已經不能再用原先的枝芽去探索雨露,她的樹幹疼痛不已,這不僅讓她恐懼,更讓她有些無措。

屈辱感、憤恨、責任感,這三者都是此前的人生中從未明确過的東西,她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好是壞,只感覺到痛苦。

如果一樣東西,讓人痛苦,那它還是好的嗎?

麗雲想不明白這些事,她多麽希望獲得一個明示,獲得一些引導。她多麽地渴望母親在身邊,渴望當初她們沒有離開父親,那麽在人生這樣的命題出現時,她也許就可以尋求父親和母親的幫助了。

這一切都不可能發生,她根本不知道父親在哪裏,而母親早已死去,帶着對麗雲最後的期盼——嫁個好人,獲取保護。

如今的她已經很難理解,為什麽獲取保護的方式是嫁個好人,好人是什麽樣的?怎麽樣才能辨別出來誰能嫁,誰不能嫁?

在她人生中出現過的這些男人,有一個算好人嗎?又或者說,好人真的存在嗎?

麗雲覺得好疲憊,她從來沒有在這麽短的時間裏一下子思索過這麽多的問題。同時她又覺得好孤獨,感覺自己身處一個看不到天的井中,四壁光滑,爬不出去。她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王偉國感覺身後的繩子突然被拉緊了,回頭一看,麗雲彎着腰,手扶着膝蓋,在大口喘氣。

他趕忙折返回去:“咋了?咋了?”

“肚子疼,肚子疼。”

王偉國嘗試攙扶她,發現她根本沒有力氣挪動腳步,于是四下張望了一會兒,看到周邊一片漆黑,沒有別人,他才把麗雲一把抱起來,大步朝前,往村醫家裏走去。

這時候的芳嫂已經走出去很遠了,但是她沒有往家裏走,而是往村口走到了廟堂裏。

說是廟堂,其實不過是村裏人集資修的一間小土房,裏面供奉着十幾個大大小小的金身神仙,不用說,當然不是真的金子。仔細看的話,這些神佛中竟還有一個埃及法老和一尊髒兮兮的歐式石膏像,如果不是因為擺在廟堂裏,不知道的人見了,恐怕要以為這是從鎮上套圈套來的獎品。

村民在白天敬的香此刻已經燃燒殆盡,但堂內還是充斥着焚香的味道,芳嫂走進堂內,左看看又看看,一只手突然從黑暗中伸出來,抓住了她的胳膊。

“哎呦,你吓死我了。”

來人竟是趙前進,他火急火燎地摟住芳嫂的腰,嘴裏問着“怎麽?怕鬼呀?”手上不安分起來。

芳嫂一邊配合着,一邊答:“鬼哪有你可怕的。哎呦你輕點兒,猴急什麽?”

“這都兩三個月沒來了”,趙前進扯下自己的褲子,把芳嫂推在牆上……

一番雲雨之後,趙前進一改剛才的樣子,整理好衣褲,人模狗樣悠悠地問:“咋樣?”

芳嫂也是悠悠地整理衣褲,唠家常似地回:“那大的倒還好,看起來像認命了……小的恐怕遲早要跑。我說,你想知道情況,怎麽不自己去看看?非得叫我去?”

“我這身份,不方便。你今晚出來,你男人沒說啥吧?”

“沒有。我就說去兩頭大家幫忙,沒說是你叫去的。”

趙前進背着手,在堂內走來走去,“唉,我總覺得這回要出事。這二寶,怎麽會想着從城裏弄個學生來。”

“學生咋了?這不是也跑不掉嗎?”

趙前進擺擺手:“你不懂。之前他倒騰的,都是山溝子農村吃不飽飯的、或者是沒怎麽讀過書的、年紀小的……那些女子沒見識,膽子小,心眼也少,哄騙哄騙也就過去了。你看我幫他弄去那十裏八村的,十幾二十個人了,哪個反映過人不老實聽話的?就這回這個學生,我感覺不踏實,可能要捅婁子。”

“能捅什麽簍子,那兩頭大跟關驢似的把人關得死死的,她一個弱女子,能跑哪兒去?”

“對了,另外那個,沒出啥纰漏吧?”

芳嫂整理好了衣褲,麻利地綁着頭發,“沒有,好着呢,那女子應該也是沒讀過書的,看起來老實,跟王偉國親熱着呢。那個跑不了。”

“那就好…….哪怕死在屋裏,也斷斷不能讓她們從我月亮坨跑出去。”

芳姐聽了,還想追問,趙前進卻先一步踏出廟堂,把一張疊起來的紙卡在門口的神像上,臨走時對她說:“我先走,你一會兒再回去。”

看着趙前進快速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芳嫂在廟堂裏呆愣了一會兒,慢步走到神像前,拿起紙揣進兜裏。她面對堂中的神像們,緩緩地跪了下去:“大慈大悲的佛祖,保佑我兒好好讀書,在城裏安家,早生貴子……”

第 24 章 (2)

第五章  選擇 (2)

麗雲不認識兩頭大,更不知道他的名字叫趙東平,所以王偉國把她鎖在屋裏,把這個“東平叔”帶去堂屋的時候,她并不知道人是沖她來的。

不過能聽出來,他們進行了很長時間的交流,期間王偉國和老太太還争論了一會兒,差不多過了一個小時,客人才離開。

王偉國迫不及待跑到房間來,打開了門鎖,“麗雲,今晚你就能出去走走了。”

麗雲沒反應過來,“啊?”了一聲,王偉國看她的樣子,就知道自己沒争取錯方向,高興地重複:“今晚你就和我一起出去,去兩頭大家。不過麗雲,咱們可說好了,你不能辜負我的信任……你該不會跑了吧?”

麗雲終于聽清了他的話,心裏激動得不行,她使勁壓抑着胸口翻滾的火焰,只甜笑道:“你對我真好。”

王偉國的手作勢又要摸上來,院子裏有人咳嗽了兩聲,他回頭一看,是老三王偉鄉,他指了指屋裏,王偉國一下子放開了麗雲,囑咐道:“晚上我來叫你。”

晚飯過後,麗雲回睡房打了個盹——她現在瞌睡多得不得了,每天傍晚七點鐘左右就覺得困,倒是孕吐減少了很多,吃飯也多了。差不多九點,王偉國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該出門了。”

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手上多了一條小指粗的繩子,王偉國牽着另一端:“娘讓栓的……可你能出門了。”

麗雲看起來似乎并不在意這條繩子,“是,這樣好叫老人放心些。那咱們走吧。”

走出院門,麗雲就明白了這次會面為什麽要安排在晚上,村子裏沒有路燈,到了夜裏就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大多數人家的燈都不咋亮,像荒山野嶺間,那孤墳上的鬼火。麗雲走在王偉國身後,牽着拴着自己的麻繩,感覺自己像一只山羊。

她快走了兩步,和王偉國并排走在一起,挽住了他的手。

王偉國一下子就東張西望起來,仿佛很怕被人看到這場景,麗雲問:“我和你感情好,不好嗎?我不是你媳婦兒嗎?”

王偉國掰開她的手,往前走了幾步,拉開距離,也不說為什麽,只管快步走路。

麗雲心裏默念着步數,數到一千二百多步時,終于到達了目的地,兩頭大在院門口等着,像是等了好一會兒了,他身邊還站着一個女人,走近了才發現是那天讓自己踏實生孩子的女人。

“這是東平叔,這是芳嫂”。王偉國介紹道。

麗雲擠出一絲勉強的笑容,王偉國就在他們的引領下進了院子。

這院子可比王家的院子小得多,一共三間平房,一間卧房,一間馬房,一間廚房兼客餐廳,麗雲頂着尿騷味走到馬房旁邊,才發現兩頭大是用土坯把馬房隔了一間小小的單間出來——現在袁晴晴就被關在這裏。

看到原來清秀可愛的袁晴晴現在像個幹枯的玉米棒子,縮在臭氣熏天的角落裏,麗雲的眼淚湧了上來,她小跑上前,拽得王偉國一個大跨步,差點跌倒。

“晴晴,我來了,是我。”

袁晴晴擡起頭,看了麗雲一眼,口裏還是在嘟哝:“只聽麗雲姐的,只聽麗雲姐的……”

麗雲氣不打一處來,站起來一把推在兩頭大胸口:“你是人嗎?你還是人嗎?牲口!”

兩頭大一看就要還手,好在王偉國和芳嫂攔在中間:“解決問題,解決問題要緊。”

麗雲又回到角落裏,撫開袁晴晴的頭發,房間裏只有一個5瓦的燈泡,發黃的燈光照得袁晴晴深陷的眼窩像個骷髅,麗雲摸着她的手,“晴晴,是麗雲姐,你看,是麗雲姐。”

袁晴晴發狂地尖叫起來,兩頭大一驚,往回退了兩步,芳嫂道:“要不你們先去外面等着?我和麗雲妹子好好勸勸她。”

王偉國看看麗雲,點點頭,把繩子放下,和兩頭大一起出了門。倆人一人一邊坐在門口,誰也不知道該聊什麽,于是尴尬地沉默着,聽裏面的女人們說話。

“晴晴,你看我,你看看我。”

這一回袁晴晴再擡頭,眼神就清晰多了,她防備地看着芳嫂,随即檢查起麗雲的身子來,看到她皮肉完好,才趴在她胸口嗚嗚地哭了起來。

芳嫂也許觸景生情,也跟着抹起眼淚,她又道:“唉,命苦啊,女人命苦啊。”

麗雲摸着袁晴晴的背,“頭等要緊的是保住性命,性命比什麽都重要。”

“叫我和他睡覺,我寧願死。”

袁晴晴的聲音很小,麗雲還是聽清楚了,她把嘴湊近她的耳朵:“不能這樣想。性命是頂頂寶貴的,留着命,什麽都有可能,要是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芳嫂趁機插話:“是啊,活下來最寶貴,你看嫂子,一開始也尋死,後來琢磨明白了,死了就啥都沒了。現在我起碼有四個孩子可以依靠……”

麗雲驚訝地轉過頭:“你也是買來的?”

芳嫂擺擺手,臉上竟然有一絲令人費解的羞澀:“哪兒呀,那會兒女人根本賣不了幾個錢,我是被同鄉騙來的。哎呦,我也不知道了,也算賣吧。說起來羞人的,我還以為是來打工的呢,腦子不想事情,憨出出就跟着來了……”

“那你為什麽不逃跑?”

“逃不掉呀,動不動就挨打,又不認識路……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去鎮上的路。再說了,身子都壞了,跑回我們雲南老家也沒用,娘家人也嫌棄,沒地兒去。”

“她們嫌棄你和男人睡過,怕你嫁不出去?”

芳嫂仿佛看到了知己:“你看,麗雲妹子,你就懂。再怎麽說,別人會覺得結過婚之後又不要婚姻,那就不算是正經女人,人家看你眼皮都要低一點。這晴晴還是太年輕,她拐不過這個彎來,好好勸勸,你好好勸勸,她聽你的。”

芳嫂的話一句一句穿到麗雲的身體裏,她感覺胸口涼透了,像身體缺了一塊。

她茫然地看着痛哭的晴晴,又看向一臉不好意思的芳姐,再低頭盯着自己的大肚子,腦海裏又回想起牟敏和晴晴說的“我嫉妒你,因為覺得不公平”“蒼蠅不知道玻璃的存在,這能怪它嗎”……思維像掃帚上的頭發絲一樣攪在一起,而她一直自洽的世界此刻就像打破的玻璃,割裂成了許多碎片。

她突然之間意識到,此前自己能夠一直委身于不同的男人,是因為她根本沒有把男人當成和自己一樣的人,在她眼裏,他們是城堡裏掌握着生存資料的妖怪,為妖怪解決性的問題,妖怪就會從城堡裏丢下生存資料讓她活下去。

而晴晴不同,她保衛着自己的領土,像貓會圈地盤,蜜蜂守護蜂巢,現在人們要入侵她的領土,這對她來說是一種莫大的恥辱和侵犯,她的自尊決不允許這一切發生。

麗雲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突然就開竅了,她心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之前從未有過的屈辱感,霎那間,恨意猶如泥石流猛地向她湧來,壓制了她的軀體,讓她擡不起頭來。

麗雲想,之所以此前能在與這些男人的相處中剝離掉自己情感上的感受,是因為她的屈辱感早就在第一段婚姻中過去了,當時的她并沒有覺得那是一種掠奪侵犯和壓迫,因為那些感覺都被冠以婚姻的名頭,似乎因為婚姻,不适的感覺就會變成正确。直到如今覺得不舒服了,她才恍然大悟,啊,原來那并不是正确。

她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遲遲沒有落下,因為她緊緊咬着牙齒,瞪着眼睛。片刻之後,她再度扶住袁晴晴的腦袋,堅定地說:“咱們一定能離開這裏,我一定會帶你離開。”

芳嫂吓壞了,雙手飛速搖擺:“不要說,不要說呀!胡話,都是胡話。”

麗雲望向芳嫂,給了個眼神,芳嫂這才心領神會,接過話頭:“是是,先保住性命,回頭一定能跑出去,保住性命要緊。”

第 23 章 (1)

第五章  選擇 (1)

“你的意思是說,整個月亮坨的人都知道你和袁晴晴是被賣到那兒的?”

“我只能這麽理解。”

“我知道很多人口拐賣的村子裏,人們會互相包庇,上級來檢查或者警察查到時,他們還會互相幫着藏匿受害人……但是後來你可以在月亮坨自由活動了不是嗎?為什麽當時沒有就此離開?”

“我不能走,我得把袁晴晴救出去。”

“她現在人在哪兒呢?”

“我不知道。”

“趙麗雲,你一邊說你得救袁晴晴,一邊又說不知道她在哪兒。現在整個月亮坨都被你燒成灰了,你卻不知道她在哪兒?”

“我不知道。”

宋子君頭痛了,捏着自己的太陽穴,她沒想到趙麗雲如此難審。她不是不配合,講過程也講得事無巨細,但就是只按照自己的節奏講,不正面回答她的提問。

現在不是她不招供,而是太想招供了,以至于要說的話太多。宋子君明白,要把所有真相審明白,只能陪着她耗,看誰更有耐心,于是她喝了一口水,給趙麗雲的紙杯也添了一點水,“行,你接着說。”

麗雲沒有放棄讓王偉國帶她出院子,為了實現這一目标,她時常在言語和行為上體現出對他的不同。比如她從來不主動和老二老三說話,但每天都會找機會和王偉國搭話;又或者,吃飯的時候,瞅準時機和他夾同一個碗裏的菜;在最近的一次嘗試中,麗雲在兩人進出廚房時交彙的那短短兩秒鐘時間裏,輕輕地抓了一下他的手臂。

王偉國從未和适齡女子單獨相處過,更別提談戀愛或者發生關系了,他的心被麗雲撩撥得蕩漾起伏,滿腦子都想和麗雲單獨待在一起,躺在一張床上。

男人一旦上了頭,腦子就會變得活躍起來,思索幾天之後,王偉國終于想到了一個好辦法,他提前一晚上把收拾好的大豆種子從籃裏拿出來,以至于第二天下地之後,不得不回來拿。

他們彼此都知道今天會發生什麽,離院門越近,王偉國就越興奮,他急不可耐地打開了鎖,一開門,看到麗雲紮着一條麻花辮,耳後帶着她來時放裙子兜裏的兩個一字型塑料發夾,正在院子裏洗手。天氣熱得很,太陽下的物品上方都有一層光暈,陽光照得麗雲像只白羽的小鳥,王偉國再難忍耐,沖過去抱着麗雲就進了睡房。

剛把麗雲放下,摸索着躺在她身邊,王偉國就結束了。

這讓他十分沮喪,坐起來垂着頭半天不說話,麗雲想也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事,心裏覺得可笑,人還是坐起來,軟綿綿地趴在他的背上:“這有啥的,只要我不走,以後還有的是機會。”

麗雲語氣溫柔,手指還在大臂上來回游走,王偉國哪受得了這個?回身抱着麗雲就啃,啃了一會兒,又起了反應,可麗雲的手剛一碰到,他又結束了。

麗雲扶着肚子,坐在一側眼看着他憋紅了臉,悶頭沖出去,不知道進院子裏幹啥了,叮呤當啷一陣響聲之後,就聽到了院門上鎖的聲音。

在床上休息了一會兒,麗雲才撐起身子,重新走到院子裏,可她心裏煩亂,只能來回踱步。

這下子她沒有把握了。發生了這樣的事,這王偉國到底是會變得抵觸?還是會更聽話?正想着,院門被推開了一條縫,麗雲以為是王偉國回來了,走過去一看,是個三十出頭的女子,紮着兩條小辮,拄着拐杖。

“你找誰?”麗雲試探地問。

“你就是王家買的新媳婦?”

麗雲趴在門縫上,打量外頭的人,她一個人來的。這時候除了老弱病殘,其餘的人應該都在地裏,這女子沒去地裏,大概就是腿腳不便的緣故。她突然感覺看到了希望,問來人:“你知道那個大學生到哪兒去了不?”

女子搖搖頭,答非所問:“我叫趙曉梅。”

麗雲只好回答:“我叫趙麗雲。”

“咱倆都姓趙?”

“趙是大姓,姓趙的人可多了。曉梅,你知道那個女大學生到哪兒去了嗎?”

趙曉梅搖搖頭,“他們不讓說。”

“你只需要告訴我她被賣給誰了,行嗎?我保證不說是你說的。”

趙曉梅猶豫着,麗雲從自己的頭上拽下來一個發卡,拽得太急了,扯下來幾根頭發,麗雲毫不在意地取下頭發,遞給趙曉梅:“我沒啥能給你的,這是我唯一的東西。”

趙曉梅想了一下,左右觀察了一會兒,輕聲說:“賣給兩頭大了”,說完快速地接過發夾,生怕別人看到,架着拐杖離開了。

麗雲還想追問,可趙曉梅一會兒就走出了視野外,她扶着院門,緩緩坐在地上,淩亂的頭發絲飄在眼前。

“兩頭大……”她默念着,不知道是熱壞了産生幻覺還是孩子真的動了一下,麗雲感覺肚皮有些異樣,等她低頭想确認清楚,一切又恢複了平靜。

她遲遲沒有起身,而是一心想着袁晴晴。

按說大學生、有知識,還記得她在車上為了自己和牟敏争辯的模樣,懂得那許多道理,應該能知道如何自保。可是一回想,她為了陌生人而出頭争辯、為了初戀的出賣而心碎不已,再想到她那因為抗争而被掰斷的小指,麗雲心裏又是一顫。

在她看來,袁晴晴真是一個矛盾的人,現在她也拿不準袁晴晴目前的處境了。

不行,她得繼續嘗試。老大不行就老二,老二不行再換老三……總之一定要快點争取能走出院門,和袁晴晴見上面。

另一邊,兩頭大按照趙栓子給的建議,棒子和甜棗輪流給,準備了更好的吃食,可袁晴晴要是不吃,那就是棍棒伺候。袁晴晴卻并沒有因為這個可笑的方法對他順從一些,眼看人被打得滿身傷痕,樣貌也不可人了,瘋瘋癫癫的,兩頭大又急又氣,把碗筷摔了就要強來,袁晴晴自然是拼死掙紮,中途抓起碎碗的瓷片,先對着兩頭大,之後馬上對準了自己的頸動脈。

就連牲畜死前都會眷戀塵世,袁晴晴的眼裏卻沒有一絲求生的欲望,這讓兩頭大恢複理智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畢竟她要是真割下去,他花的錢就全打水漂了。

這幾天,為着馴服袁晴晴的事,兩頭大都沒管地裏的事情,家裏、地裏兩頭都大,他一時沒了主意,重重地“唉”了一聲,坐在門檻上垂頭喪氣。

村裏人幹農活回來路過,不用想就知道是怎麽回事,有的男人明知道他着急,還要打趣兩句:“咋樣,大學生是不一樣不?”

兩頭大懶得和他們廢話,“滾滾滾!操你媽的。”

倒是也有人給他出主意,說以前有的人家裏也出現過這種情況,找了趙前進上門,給女子做思想工作就好了,“你看人家芳嫂,剛來的時候還不是要死要活的,前進叔去勸了勸,如今孩子都四個了。你要不也讓前進叔來給你的大學生做做工作?”

兩頭大一聽,這倒像個正經主意,當晚上就去小賣部打了兩斤酒,拎着上趙前進家去了。趙前進看到他拿着東西來,心裏頓時就明白了兩頭大的來意,可他硬是裝糊塗,嘴裏說着“無功不受祿”什麽的,留兩頭大坐下,可硬是不收禮。

兩頭大當時就憋不住了,“村長,我知道你嫌棄我這酒不值錢,可我也沒錢了呀,我的錢都買了那女子了,全村誰不知道這事兒。我既然來了,就一定要求你給指個路子,這軟硬不吃的貨,我可咋辦呀!我的錢都在裏頭了呀!”

看他着急上火,捶胸頓足,趙前進才終于露出笑容:“咋?二寶只管賣,沒教你要咋辦?”

“他就說關個十天半個月,再打幾頓就服了嘛。”

“蠢蛋”,趙前進笑罵,“驢都有各自的喜好和脾氣,各人有各人的對策,你懂不懂?”

兩頭大搖搖頭。

“那女子是大城市的大學生,心性兒高,你打是打不服的,倒把人打壞了。人壞了,你咋生娃?”

“是是是。那你說咋辦?”

“我給你支個招,可你別說這事兒是我教的,免得二寶心裏不痛快。你呀,去找劉金芳,托人家上你屋裏勸勸。劉金芳是過來人,又是女人,一定能把她勸過來。”

“劉……劉金芳是誰?”

“啧,芳嫂嘛!你比她男人還大一輪,難道你也叫嫂子?蠢蛋。”

兩頭大心裏委屈了,大家都叫芳嫂芳嫂,誰他媽知道芳嫂大名叫劉金芳。不過這下終于算找到個聽起來靠譜的法子了,他把酒留下,也沒再耽擱,當下就屁颠屁颠往芳嫂家裏去了。

趙前進的老婆走出來,“這酒咋辦呢?”

“你看着辦,別往我杯裏倒就行。什麽破爛玩意兒!”

“嘎吱”一聲,門被打開了,一束陽光照進屋裏,刺得袁晴晴睜不開眼睛,她從指縫中看出去,來人不是兩頭大,而是一個女人,定睛一望,這不就是剛到月亮坨時,隔着通風口讓麗雲踏實生孩子那女人?

她來到袁晴晴身邊,扶她坐起來,口裏唠叨着:“作孽,兩頭大,你咋能把人關這麽久呢?”

“那二寶說的……”

“快去打水來吧!”芳嫂指揮道。

兩頭大撇撇嘴,抄起一個褪色的藍色塑料盆去院子裏打來了水。

“毛巾吶!”

兩頭大又跑進院子裏拿來了一條褪色的毛巾。

蒼蠅嗡嗡亂飛,院裏馬房的尿味不斷往這邊飄來。馬房已經很久沒有關過牛馬了,可他不打掃,那尿味就一直留着,招得蒼蠅總往這邊飛。芳嫂甩甩毛巾,試圖攆走一些蒼蠅,發現徒勞,于是把那薄得快破洞的毛巾沾濕了,給袁晴晴擦臉。

袁晴晴臉上有傷,本能地往後縮,芳嫂一看,“咋能把人打成這樣?我男人再生氣,打兩下身子也就完了,你咋能照着臉上打?”

兩頭大聽着,一臉不服氣,外來女人就算在村裏住了一百年,照樣是外來人,一個外來人能這樣訓自己?兩頭大火上來了:“你能勸勸,不能勸,回去得了。”

芳嫂懶得搭理他,給了一個白眼,要幫袁晴晴擦身子。那兩頭大也沒有要走開的意思,氣得芳嫂把門一關,誰知兩頭大又把門踢開了:“我屋裏的人,我為啥不能看?”

芳嫂知道和他争論就像毛巾打蒼蠅一樣,于是默默收拾幹淨了袁晴晴的身子,又給她換上了自己的衣服。這時候,她才正式說明自己的來意:“妹子,你這樣苦的是自己。這會兒我在這兒,你能穿身幹淨衣服,要是我走了,你又得受苦。聽嫂子一句勸,好死不如賴活着,你就将就将就,好歹別被打死了。”

“我要麗雲姐”,袁晴晴冒出一句話。

芳嫂又接着勸:“咱們女人就是命苦,我也命苦,我被賣到這兒來的時候,才十五六歲,但是沒辦法,誰讓咱命苦呢?你只能往前看,朝前走……”

她看着袁晴晴的樣子,也不知道她是清醒的還是糊塗的,兩個眼睛直勾勾瞪着門口,口裏不斷重複:“只聽麗雲姐的,只聽麗雲姐的……”

兩頭大問:“誰是麗雲?”

“老王家媳婦兒。”

“大肚子那個?”

“嗯。”

兩頭大又開始來回踱步:“對!你聽她的就對了!人家在老王家好着呢,不哭不鬧的。偏偏就是我…….我真是命苦,怎麽買到你這麽個賠錢貨!”

芳嫂試探着問:“那咋辦?你和老王家說說?讓人家把那麗雲帶過來?”

兩頭大看看袁晴晴,再看看芳嫂,“別到時候兩個一起跑了。”

“拴起來見就是,你把院門關着,咋可能跑嘛。”

兩頭大一聽,也是。可一想到要去老王家借人,免不了要低頭說客氣話,他恨不得打死袁晴晴算了。再看着空空的馬房,驢子都賣了,攢了小半輩子,就換回這麽個娘們兒,起碼得把孩兒生下來才能打死出氣。思來想去,吐了一泡口水:“我這就去叫人。”

第 22 章 月亮坨(5)

第四章  月亮坨(5)

袁晴晴還沒有回學校上課,聽她的舍友說她和男朋友回老家了。學校導員不敢耽擱,立刻上報,學校就聯系家長一起報了警。

警察很重視這樁事,查人、調監控、追蹤手機和車輛……好不容易鎖定了袁晴晴最後坐上的商務車車牌,可這倆車在寶通線中途的狗鴨子鎮收費站下去之後,就找不到蹤跡了。

距離袁晴晴失蹤已經整整一周,最後的線索就停留在狗鴨子鎮。

這狗鴨子鎮是這片區唯一一個設了高速收費站的鎮子,只因它四通八達,是附近的七八個鄉鎮的中心點。狗鴨子鎮四面八方都是鄉級公路和村民自己開墾出來方便下地的野路,這排查起來難度可就大了,警方一點兒新線索也沒有,只能協同狗鴨子鎮派出所一起調查。

可查來查去,那輛袁晴晴和男朋友一起坐上的車,就像人間蒸發了。

此時的袁晴晴已經在兩頭大家中被關了足足十天,這十天裏,她的吃喝拉撒都在一間小小的土胚房裏進行,兩頭大每天會來一次,給她倒屎倒尿,其餘時間都不怎麽來。

二寶說了,新來的女人就是要先在沒有光、沒風、沒人說話的地方關上一段時間,消磨她的意志力,等到她神色恍惚,辦別的事就容易了。

兩頭大細心遵守着二寶的“售後提示”,把木窗封得死死的,一個孔都沒留。

袁晴晴成天地在一片漆黑中待着。

頭幾天,她還能振作起來,嘗試扒窗子、撞門,到了第四天,她的意識開始混亂起來,分不清現實和夢境。無盡的孤獨和黑暗讓她感到恐懼,幻覺開始日夜更替,輪番出現,有時候她覺得自己現在的處境是在做噩夢,于是用力扇自己的巴掌,想清醒過來;有時候又覺得之前上大學那會兒才是夢境,她其實生下來就在月亮坨,從來沒有離開過;有的時候,她會感覺到媽媽來接自己回家了;有時候又以為自己還在那個和麗雲、牟敏關在一起的房間裏,想要磨斷自己手上的繩子。

混沌的時候越來越多,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為了抵禦幻覺,她用一根木棍兒,反複在牆上寫自己的名字,和父母的電話號碼,強行讓自己保持清醒。寫累了,她就會唱一些自己喜歡的歌,來提醒自己記住之前的日子。記得詞兒的歌都唱盡之後,她就開始背誦單詞列表。

一開始,她還能背很多很多,可是長達十天的禁閉最終消磨了她所有的意志力,第十一天的早晨,她就只記得abandon了。

abandon、abandon,放棄、遺棄、抛棄、舍棄。abandon、abandon,放棄、遺棄、抛棄、舍棄。abandon、abandon,放棄、遺棄、抛棄、舍棄……

重複了幾十遍之後,她突然在房間裏大笑起來。

兩頭大正睡着,聽到駭人的笑聲,以為她尋死了,從床上彈起來,穿着一條破洞的大褲衩子就去開門,打開門以後,只見原先眉清目秀的袁晴晴,現在像一只瀕死的羔羊,躺在地上,大便沾滿褲子,張着嘴大笑着。

兩頭大上前打了她幾下,她笑得更厲害了,抓起大便就往他身上抹,吓得兩頭大鎖上門,踩上鞋子就往二寶家裏跑。

二寶家離得不遠,是村裏少有的鋼筋水泥房,還帶個院子,院門貼了瓷磚。二寶還沒起來,他老爹倒是早就起身了,在院子裏攏幹草準備喂驢。

“哥!栓子哥,二寶嘞?”

“跑什麽跑什麽?大清早的,穿個褲衩子,你鬼上身啦?”

“瘋了,那女子瘋了!”

“瘋了就瘋了,你急什麽?別吵二寶,昨天老晚才回家了,正睡着呢。”

“不是啊栓子哥,我花了大價錢的,瘋了,那我,那我……”

“蠢驢蛋”,趙栓子把攏草的耙子往旁邊一丢,“瘋了不就不跑了?回去好好哄一哄,哄聽話了,你三年抱倆,到時候我不得去你家裏吃喜酒?”

“咋?咋哄?”

“笨!你平時咋哄驢嘛。”

“我沒有驢了嘛,這不是賣了攢老婆本了……”

趙栓子直搖頭,“打一棒子,再給個甜棗,給她點盼頭,她就聽話了,明白了不?”

兩頭大不明白的事,王偉國、王偉城、王偉鄉三兄弟倒是明白得很,自從把麗雲“接”回家,他們就沒虧過麗雲吃食,紅糖雞蛋、蒸紅薯、紅燒肉……但凡家裏吃好的,就緊着麗雲吃。

早在合夥買媳婦兒之前,他們三兄弟就說好了,一起出錢,一起養,需要的時候,輪流用。誰也不準争風吃醋,誰也不準聽外面的人嚼舌根,壞了家裏的和氣。

他們的母親文花——她來月亮坨太早了,誰也不知道她姓什麽。這文花最驕傲的事就是在老頭死之前,給老王家生下這麽三個兒子,她覺得,只要兒子們和自己心齊,日子遲早會好起來。

就拿現在來說,雖然別人都笑他們買了沒名字的種,可花一份錢換回兩個人,這不明擺着劃算買賣嗎?也因為三兄弟心齊,那些人也就只敢在背後嚼舌根,當着面,誰不是客客氣氣的?

文花待麗雲也好,不讓她下地,也不讓她幹家務活,更不讓她做飯,倒不是怕她累着,主要怕她下毒、放尿。只一樣,孩子生下來以後,就要立刻和老大再生一個,之後是老二,最後是老三……這事誰也不能虧着,得一碗水端平,只要三個兒子都有後人,她就能放心入土了。

至于現在麗雲肚子裏這個嘛……如果是男娃就養着,如果是女娃,就給二寶,還能回點本。再者,看看誰家要童養媳的,倒騰過去,也不算虧。

老太太每晚上就盤算着這件事睡覺,這是她最大的盼頭。要後人,老王家必須留後人。

麗雲自己也知道,女人到了農村肯定就是要生孩子的。說來也奇怪,被困在農村的麗雲覺得自己比在廣達時聰明多了,她也不清楚為何會這樣,可是她就是覺得身邊的人非常熟悉,他們要說什麽、要做什麽,她似乎都有預感,原先拼命想擺脫的農村印記,在幾天內全部回到了她的身體裏。“也許不管是北方的還是南方的,農村和農村都大差不差吧”,麗雲想。所以她很快就弄明白了這家人的心思,也知道因為肚裏的孩子,他們暫時不會把她怎麽樣。

可她擔心袁晴晴,更擔心牟敏。自打分開後,就再沒有她們的消息,當務之急,她得先弄清楚她們到底被帶到哪兒去了。

她心裏着急,表面上卻什麽也不說,給吃的就吃,給穿的就穿,好好保養着自己的身體。她也不哭鬧,更不逃跑。看麗雲像是老實女人,他們允許她在院子裏自由活動,但院門還是每天都不忘上鎖。

這天下午三點來鐘,王偉國突然從地裏回來,說是噴壺忘記拿了。

王家的地離村子遠,來回一趟騎摩托也得半個來小時,王偉國熱得渾身都是汗,黝黑的皮膚被陽光照射着,反着細碎的瑩光。

一進院子,他就跑到水龍頭下面,灌了好一會兒水,水順着脖子流進衣服裏,他關上水龍頭,把衣服脫下來使勁擦了幾下,一擡頭,發現麗雲正靠在廚房門口打量他。

自把麗雲買過來,王偉國還沒正經和麗雲單獨說過話,一時不知道怎麽開口,于是什麽也沒說,去堂屋裏找了噴壺出來,背在身上就要返回地頭。

“你不吃東西?”麗雲問。

王偉國就像被點了穴位,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木愣愣地轉過身:“早上出門的時候帶了餅嘛。”

麗雲的長發散落在左側肩膀上,潔白的雙手輕輕撫摸着自己的肚子,“行,那你去吧。路上小心些。”

王偉國“嗯”了一聲,快速地出了門。

鎖院門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厲害,哆嗦着,扣了幾次都沒把鎖扣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吐出來,正打算重新落鎖,竟不知麗雲什麽時候走到院裏來的,從門縫裏,能看到她的一邊眼睛,王偉國吓了一跳,鎖“咣當”一下落在地上。

麗雲輕輕打開門,撿起地上的鎖,拍拍灰,拽過王偉國的手,把鎖放進他手心裏,接着轉身走回屋裏。

她什麽也沒說,可她有把握,在王偉國看來,她的舉動已經勝過千言萬語。

果然,當天晚飯時分,王偉國就提出來,麗雲不應該被鎖在家裏。

“怎麽說也是王家的人了,哪能一直鎖在屋裏?總要去認認地,認認親戚,現在這樣,像啥話?”

這話可把老太太氣得不輕,這可是買來的女人,誰知道那二寶和他那個周哥是從哪兒弄來的人、咋弄來的,看她細皮嫩肉這樣,能甘心留在這地裏刨生活?老太太看王偉國的眼神,一下就琢磨明白了,這孩子不是腦子壞了,是該用大頭思考的時候用了小頭,于是呵止道:

“吃飯呢,瞎扯啥?”

王偉城和王偉鄉不知道大哥為啥提這樣的建議,一時也不知道該搭啥話,只顧悶着頭吃飯。

麗雲把碗放下,輕聲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來了這裏,輕易是走不掉的。我這人命賤,無父無母,無牽無挂,既然到這兒來了,我也只能打算一天,就過一天。這日子是咋過都得過,我總不能為着想跑,把肚裏的孩子折騰沒了、或是拼了性命吧?誰輕誰重,我還是分得清的。可我成天鎖在這院裏閑着也不是辦法,要不明兒起,我來做飯?婆婆就不用每天趕回來做飯了。”

這一聲婆婆可就叫到老太太心坎裏了,不過她可沒那麽好糊弄,擡起筷子:“做個飯還難不倒我老婆子。吃,快吃,孩子生下來再說別的事。”

王偉國本想再争取争取,看弟弟們都不在意這事,也不好再一直說了,免得顯出自己有別的心思。麗雲一時沒得逞,心裏更着急了。

月亮坨村的人們每天從王家門口來來往往,沒有一個人進來打聽過麗雲的近況,這個村子裏的人就像在玩一個游戲,為了在游戲裏拿到高分,默契地遵守着一種規則,這規則從未被宣之于口,卻像律法一樣深植于村民心中。

可麗雲偏就得争取和這些人産生一些聯系,才有接觸到袁晴晴的可能,她已經無法再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