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旁觀者(1)

第八章  旁觀者(1)

提到母親,趙麗雲的情緒激動起來,眼睛通紅,額頭上青筋暴起,緊緊攥着拳頭。宋子君擔心她的狀态撐不到審訊結束,于是口氣變得溫和了不少:“趙麗雲,我很理解你的心情,我希望你母親的真實情況可以讓你好受一點——根據對你母親老家的走訪調查,你母親馮煥菊并不是像你一樣被強行拐賣到月亮坨的,她是經由熟人介紹…..”

“熟人?什麽熟人?介紹?什麽叫介紹?一個女人,和一個陌生男人,因為‘熟人介紹’,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被關在房子裏整整三年,生下兩個孩子以後才第一次踏出家門。這不是賣,是什麽?”

事實上,宋子君很清楚那就是賣,在這樁案子裏,她做的功課并不少。首先,像馮煥菊這樣的女性,想求一條生路,只能是遵循“血酬定律”。

什麽是“血酬定律”?

歷史學家吳思曾在解釋“強盜土匪靠什麽生活”時提出一條“血酬定律”——“人們面對生存問題時,核心計算方法是:為了一定數量的生存資源,可以冒多大的傷亡風險,可以把自身這個資源需求者損害到什麽程度……”

這條定律放在馮煥菊這樣的女性身上一樣成立。她們是偏遠農村的文盲,她們沒有土地、沒有繼承權、沒有穩定的社會關系,即使有心獨立分戶,沒有宅基地可以落戶也是徒勞。她們所有的,只有自己的身體和自己的命,短暫地在一個又一個地方停靠。最終,在這樣的境地裏,用血肉之軀可能受到的傷害,換取這具軀體本身生存所需要的資源,就成為了她們唯一的‘活路’。

她們擁有得太少,以至于這種高風險的賭博,竟成為唯一理性的選擇。

宋子君完全明白這其中的荒謬,但是她現在的首要任務是審訊,她不能順着趙麗雲把話題往容易引起極端情緒的方向帶,只能盡量安撫趙麗雲的情緒:

“好,你冷靜一點,我們把這個問題放一放。你先告訴我,是不是在那之後,你就下了決心,開始籌謀火燒月亮坨?”

“當時還沒有,在那之後挺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辦法把王偉鄉哄住,讓他帶我出門。那時候主要還是想着逃跑。”

“後來呢?”

“我知道了批發市場的存在。”

麗雲想了很多辦法和王偉鄉親近,奈何他本來回來的次數就不多,加上王偉國着了魔似的,把她看得緊緊的,她幾乎沒有多少機會和王偉鄉單獨待在一起,更別說提出來讓他帶着自己出門了。

這樣肯定不行,她得想個辦法,讓王偉鄉不得不帶自己出門。

她在琢磨,王偉國也在琢磨。他沒和麗雲商量,直接把胡冰秀之前提的家庭理發店操辦了起來,托人從集上買了兩把正經剪刀——一把平剪,一把牙剪,再放上一把椅子,親手縫了兩個圍兜,這小生意就算開張了。

集上剪頭發的老頭收6塊錢一個人,王偉國只收4塊,70歲以上老人免費。剛開始大家覺得王家這個事情辦得莫名其妙,哪有在自己屋裏給人理發的,多不吉利,可架不住“免費”的誘人,68歲的老人也算着虛歲過來享受了免費理發,大家一看,麗雲剪得還挺好的,漸漸地,來理發的人就多了起來。

麗雲知道王偉國是什麽意思,光靠孩子拴住她還不夠,用這件事拴住她,她就更沒心思弄別的了。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麗雲不是在做家務,就是在帶孩子,要不然就是在理發,唯有一些閑暇時間,還得推着王偉國出門散心。

王偉城也看出來大哥打的主意,但是之前賠償款的事上他始終心虛,也不好阻攔大哥,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把地裏的活計做好。現在大哥不能下地,老三又在外頭,耕地、刨根、養田、播種、維護、搭架子……全靠他自己一個人,人是曬得越來越黑了,手腳上的 小傷也多了起來。不過這都不算什麽,王偉城對現在的生活還算滿意,至少家裏表面上是和氣的,加之老三掙了錢,村裏人對王家兄弟也高看一眼。人嘛,始終是需要一個家,需要一些尊嚴的,以前一條好褲子只能三兄弟輪流穿出門,現在能混到這份上,也不錯了。

要說唯一有點兒什麽膈應的,就是麗雲和王偉國的關系——自上次老三發酒瘋之後,他和麗雲就再也沒有單獨親近過,可他也有寂寞的時候呀,卻只能眼睜睜看着麗雲在王偉國跟前忙前忙後,每當這時候,他就會到村裏四處溜達,蹲在村口的斷牆上,聊關于起房子、挖地基之類的話題,回了家就蒙上頭,直接睡覺。

王偉城自己沒說什麽,村裏的婦女倒是有點兒看不下去了,結伴到王家理發的時候,她們就和麗雲閑聊,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讓她別管那殘廢老大了,幹脆和老二好好過,盡快生個王家的孩子,否則這外姓的娃兒養着,名聲始終不好聽。

麗雲附和着,嬌羞地問:“嫂子,那你覺得老三咋樣?”

三個婦女狡黠地左右看看王偉國有沒有在聽,随後打趣麗雲:“喲,原來你想的是老三呀!也是,現在老三能耐大了,人又年輕,三兄弟裏長得最好……妹子,你沒想錯,要是我我也選老三。”

聽罷,幾個人一起捂着嘴笑起來,麗雲也跟着笑了,“就是摸不準老三的脾氣,他又不常回來,不知道該咋辦。”

先前調侃麗雲的婦女,叫春豔的,把身子往前一探,低聲說:“那還不容易,哪有男人不喜歡睡覺的?”

“老三沒那心思……”麗雲的臉紅了,“想說在生意上幫幫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外頭忙什麽。”

“我聽我男人說,他和趙前進現在在狗鴨子那邊可是名人,比二寶名氣還大哩,趙前進逢人就誇他能幹!”

“啥意思?”麗雲停下手裏的動作,舉着剪刀問,春豔看她是真的不知道,表情竟有些得意起來:“老大老二都沒和你說?這些男人,真是,都一家人了有什麽可瞞的。你們家老三呀,在大莊附近弄了個批發市場哩!”

另外兩個人感覺不大好,勸阻春豔:“嫂子,你怎麽好管人家家事……”

“啥家事,外頭都出了名了。你們倆也不知道?”

倆人搖頭,春豔正說到興頭上,享受着只有她掌握了大秘密的快感,煞有介事地給幾人介紹起來:“外頭人家屋裏有閑着的、年紀合适的人口,就往他們那市場送,需要人口的人,就到市場去選……就跟集上賣雞仔、豬崽一樣,明白了不?”

“那人也放在籠子裏賣?”

春豔哈哈大笑:“哪可能嘛,回頭到了趕集天,你倆自己約着去看,可有意思了,高個矮個、男的女的都有,他們也真是本事,不知道哪兒弄來那麽多人。”

麗雲緊張地追問:“沒人管?”

“啥意思,管啥?”

“我的意思是,他們在人家大莊的地界幹這個,人家不管?”

“哎呀,管啥呀,人家高興還來不及呢!都是成人之美的好事,做了好事,積德的呀!妹子,你聽嫂子說,你要真想和老三好,可以幫他的地方多着哩,男人嘛都想要個懂自己的、可心的、會疼人的,你看看他生意有啥難處,幫襯幫襯,就算幫不上,有那個心也是好的。人心都是肉長的,日子久了,他也就習慣你了,到時候……我就不說了,你自個兒琢磨去吧。”

看着她們饒有興致的樣子,麗雲只覺得一陣寒意襲來,批發市場?人口批發市場?太離譜了!

她們走後,麗雲呆坐在椅子上,看着手裏的剪刀。在來到月亮坨以前,她自認為自己也算有些經歷,對社會的了解不算少了,沒想到到了這月亮坨以後,發生的事情一件比一件魔幻。她扶着自己的膝蓋,搖着頭笑了起來。

麗雲不知道,那個批發市場的生意不僅僅是一買一賣那麽簡單,現在的王偉鄉在大莊一帶已經混成了“王經理”,他和趙前進根本不需要親自去更偏遠的地區尋找“貨源”。他們摒棄了之前二寶那種零售的方式,而是前期投資修了一個場子,不僅地面做了硬化,頂棚還是遮陽防曬的。随後,他們又搭建了一條完整的交易鏈條,他們和手下的幾個人只負責在其中聯絡和調度。至于具體的買賣流程,不管是買方還是賣方,都有各地的二道販子、三道販子去執行,他們就在當中收取集散費和介紹費。

剛開始,到大莊交易市場的只有幾個原先就和趙前進有聯系的人,王偉鄉腦子靈光,他給初期的買賣雙方都打了折扣,條件就是幫他們宣傳市場的存在。随着名聲打出去,就連雲貴川的零散販子,也知道把貨送到大莊來更省事——不用承擔運輸和買家舉報的風險,只需要一路高速,把人送下狗鴨子收費站,交易就結束了。簡單便捷,隐蔽安全。

生意做得大了,王偉鄉把礦上的東四和唐叔叫來做幫手,專門負責盯梢,一旦有苗頭,就立刻疏散市場上的人。

而那些被帶過來的人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被送到了哪裏,來的路太遠了,完全記不清;身邊的人說的都是聽不懂的方言。不過,當他們發現目的地是一個幹淨衛生的場館,收走他們身份證的是西裝革履的人,還有穿着正規制服的保安在市場裏維持現場秩序,他們就會真的以為自己即将打上一份前景不錯的工,或者即将嫁給一個所謂的“條件不錯”的家庭,從此過上更好的人生。

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市場會發展得如此之快,連躲在外地的二寶也聽到了消息。

接到周哥的電話時,他正在吃飯,聽聞趙前進現在發達了,氣得他把筷子一摔。這老逼登敢這麽幹,說明警察根本就不知道月亮坨的事,自己當初真是白跑了。

沒過幾天,二寶從外地偷摸地溜到了大莊,他倒是要親眼看看,沒了他,趙前進一個糟老頭子,是怎麽翻起這浪花來的。

第 40 章 崩塌(6)

第七章  崩塌(6)

“煥菊,煥菊……”麗雲喃喃地重複着。這個煥菊,是馮煥菊嗎?還是馬煥菊?張煥菊?孫煥菊?她覺得自己的身上有一陣雞皮疙瘩閃過,嘩啦啦地掉在腳下,和胡冰秀的碎發混合在一起,不見了影蹤。

不可能是自己的母親馮煥菊,在麗雲的印象中,和母親回老家的時候,她已經五歲了,五歲怎麽能記不住出生的村子呢?她閉上眼睛,努力回想,依舊什麽也沒有,只有夢裏的馬房和一雙大腳。

她猛地睜開眼,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愈發地陌生起來,王家的院子不再是已經住熟悉了的院子,那道院門也不再是她最想出去的院門,她感覺自己像是第一天到達這個地方,夢游一般恍恍惚惚地朝院門走去。

看到麗雲好像失了魂,鎖好院門的王偉國有些驚奇地在一旁看着,直到麗雲打開院門失敗,被拉緊的門鎖發出“咣當”的聲響,從恍惚中清醒過來。

“麗雲,你這是怎麽了?”

麗雲轉過頭看着他,像看着一個陌生人,片刻之後,她低聲說:“這裏是月亮坨”,像是自言自語,王偉國回答:“是啊,月亮坨。”

麗雲還是愣愣地看着他,他用手在她面前揮了揮:“你怎麽啦?別吓唬我呀。”

麗雲回過神來,她跌跌撞撞地走回睡房裏,抱起熟睡的孩子,緊緊地護在胸口。她無法想象,如果這個煥菊就是馮煥菊,那她是嫁過來的,還是被買來的呢?胡冰秀說她害死了自己的兒子,只為帶着女兒離開,那又是一個什麽樣的故事?自己的父親是兩頭大的大哥,他是否也像兩頭大一樣殘忍地對待過母親?或者說,母親真的像他們說的那樣,是自願過來,又自願離開的嗎?如果是自願,又怎麽會害死兒子?

原先打算的是生下孩子就想辦法離開,後來又覺得,得還趙曉梅清白才能走……現在聽到這樣的事情,麗雲的腦子裏充滿了疑問,她真想現在就去找胡冰秀問清楚,這個煥菊究竟是不是母親馮煥菊。

沒等麗雲找上胡冰秀問清楚,王偉鄉就回來了。他不僅穿着一身新衣服,手裏還拿着一部嶄新的手機——盡管月亮坨的手機信號差得幾乎沒有,他還是時不時把手機拿出來劃兩下。一進院子,他就把面包車裏的東西一樣一樣搬下車,紅毛丹飲料、成箱的紅富士、旺旺大禮包,全家人的皮鞋、棉襖,王偉國的新輪椅……那高興的樣子,活像二寶剛開始掙錢的時候。

王偉鄉回家,兩個哥哥都高興,王偉城叫着麗雲一起做了一桌子菜,晚飯時,他把王偉鄉之前托胡冰秀帶來的酒拿了出來,三兄弟歡喜地聊着天,王偉鄉不斷地給他們講在外頭的見聞,直到王偉國發問:“具體是幹啥呢?”

王偉鄉喝了酒,臉紅彤彤的,“就是做生意。”

“那你總得說是在哪兒吧。”

“哪兒都去,狗鴨子,大莊,羊街,縣城……”

聽到縣城麗雲的腦子活絡起來,要是能哄得老三帶着她一起幹活,那離開的機會就多得多,她給老三斟上酒,崇拜的眼神盯着他問:“這麽多地方跑,該多辛苦啊!”

王偉鄉很享受麗雲語氣裏的向往和關愛,臉上卻是滿不在意的樣子:“還行,挺有意思的,能到處看看,也認識了不少人……”

王偉國的聲音突然大了,直接打斷了他的話:“主要是在哪兒、做些啥?說清楚一點。你年紀輕,可不要被他騙了。”

“哎呀,和你說了,哪兒都去!”王偉鄉有些不耐煩了,他不再搭大哥的話,而是對着二哥,笑眯眯地說道:“哥,我能自己讨個媳婦兒了。”

王偉城搞不懂他這沒頭沒尾的話:“說什麽胡話?”

“我說,這麗雲,你,你留着做老婆,我自己讨一個媳婦兒。”

這話一出來,麗雲愣了一下,老三要是做這個打算,她想跟他一起出去,恐怕就難了。王偉國聽了這話,心裏也不是滋味,口氣變得嚴肅起來:“我和麗雲還在這兒呢,你說什麽胡話。她是你大嫂!”

王偉鄉把酒杯裏的酒一口氣吞下去,大笑起來:“哥,你說啥笑話呢,現在明明是二哥和她好,你已經是歷、歷史了。再說,你倆也沒要上孩子。”

王偉城看着老三開始胡說八道,推了一下他的肩膀,“欸,別說了,去洗把臉,醒醒酒。”

誰知這王偉鄉反而激動起來:“咋了,我說得有啥不對……哦哦哦,是不對,那會兒她懷着孩子呢,沒法同時懷你的。搞錯了,搞錯了。”

麗雲的臉色也沉下來,她一言不發,放下只吃了兩口的飯菜,回屋裏看孩子去了。

王偉國的臉色眼看着變得陰沉,“老三,坐下。”

“我不坐。”

“我叫你坐下!”王偉國的聲音很大,王偉鄉像是酒醒了一些,沒過幾秒,他拿起筷子砸在桌面上,“你沖誰喊呢?”

這一回嗆,倒是把王偉國吓住了,他看着自己屁股下坐着的新輪椅,還有杯裏的酒,桌上的飲料,心裏就像憋了一塊糯糯的紅薯,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憋得他胸口疼。他不說話了,沉默地把酒杯裏的酒喝了下去。

王偉城站起來拉住王偉鄉:“行了,你喝多了,回屋歇着去吧。”

王偉鄉把他的手一甩,火上澆油地念叨了起來:“咱爹媽要是活到現在,就能看到兒子多出息了,我王偉鄉,和你們倆都不一樣,我告訴你們,我不僅要讨自己的媳婦兒,我還要蓋一棟新房子。你們少對我說教,以後的日子,你還得靠着我呢,對我客氣點兒!”

這話說得王偉城也不愛聽了,他不想再搭理酒醉的老三,推着大哥準備回屋,王偉鄉在後頭喊起來:“當初你去礦上,不就是為了攢錢分家,好一個人跟那婆娘好?你倆那點事,我早就知道了!說什麽兄弟齊心,演給誰看……你那斷腿,就是報應!”

王偉國的拳頭攥得緊緊的,他猛地回過頭,眼神猶如帶火的利劍,死盯着自己的幼弟。王偉鄉意識到了這眼神裏的恨意來得是多麽的猛烈,酒也醒了幾分,可是一切都晚了,話說出去已經無法再收回,他佝偻着身子默默地坐回飯桌邊,直到王偉城把大哥推進了睡房。

王偉城回來後,對着他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王偉鄉的背上一陣冷汗落下,他實在是忘形了,有的話能說,有的話不能說,這事兒他早知道,所以長久以來,三兄弟之間誰也沒捅破窗戶紙,只是這樣和平地相處着,現在王偉鄉把這層紙撕了,表面的和平恐怕也維持不了多久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悄沒聲地開着面包車離了家。

這一次的摩擦似乎沒有帶來什麽影響,王偉城該下地還是下地,王偉國依舊在家裏幫着麗雲一起看孩子。但是他們都能感覺到,這個家裏的氛圍已經變化了,尤其是王偉國,他看麗雲的眼神變得古怪起來,只要麗雲和王偉城單獨待在一起,他就會突然出現,并且總是要求麗雲推着他出去閑逛。

于是月亮坨的人們經常看到王偉國懷裏抱着孩子,麗雲推着他們,在月亮坨中間的路上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麗雲知道王偉國這是一種宣示,她也不氣惱,趁着這機會細細打量月亮坨每一處的模樣,試圖找到能在記憶裏重疊的地方,再者,她需要多和婦女們聊聊天,把有關煥菊的事打聽得更清楚些。可是她一問,人們只當這是一件遠去的小事,只随口罵兩句“那婆娘真是心腸狠毒”就不願再細說了。

麗雲想,這些人都是披着皮過日子的,當然不會說真話,如今村裏能問的人,恐怕只有王青松。他雖然未必會對自己言無不盡,但至少應該不會昧着良心騙人。想定之後,麗雲就借口要為下一次懷孕做準備,去找王青松看看身體,讓王偉國把她領到了王青松家中。

恰好王鳴也在家裏。自上回生孩子之後就沒見過面,這一見,竟感覺王鳴像是大病了一場,人瘦了一圈不說,臉色也陰郁極了。

麗雲多看了兩眼,他就板着臉快步走開,不小心撞上王偉國輪椅上的腳踏,把他撞歪了。王偉國生怕麗雲離開自己的視線,不顧王鳴的歉意,着急要往這邊來。

王青松沒有等待王偉國,徑直讓麗雲往床上躺下,拉上簾子,做一些常規的體征檢查。檢查中,麗雲突然一把抓住王青松的手腕,他并沒被吓到,只是疑惑地看着麗雲。

麗雲一使勁,身子離開床面,把他也拉得俯下身來,對着他耳朵問:“從前兩頭大家裏是不是有個嫂子叫馮煥菊?”

王青松看着麗雲,她的瞳孔裏印出自己的身影,眼角閃着亮光,他不明白麗雲為什麽要問這個,可是麗雲抓着他不撒手,感覺要是等不到回答,她就打算一輩子這麽抓着了,于是他對着麗雲點點頭。

“是買來的?”

王青松皺着眉頭想了片刻,又點點頭。

麗雲松開手,如釋重負地躺回床上。

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麗雲竟笑了起來。

蒼天唯愛愚弄世人,而此時的麗雲冷靜得像一汪平靜的湖水,沒有流淚,也沒有悲苦。她只是難以想象,母親究竟是如何帶着年幼的自己從這月亮坨逃出去的?為什麽她對于這部分經歷已經完全沒有了記憶呢?

她看着天花板,任由王青松繼續測量她的血壓,她在心裏盤算着,王偉鄉出門做生意很可能是她最後的機會,否則現在的王偉國恐怕就算是死,也會把她拴在棺材上陪葬。在王偉鄉自己找到一個女人回來做老婆之前,一定要想辦法取得他的信任,讓他把自己和孩子帶出這個村莊。

第 39 章 (5)

第七章  崩塌 (5)

王偉鄉唱白臉,負責把趙曉梅參與殺人的謠言散播出去;趙前進唱紅臉,信誓旦旦保證和陳開國等人一起,去賴金福家裏索要賠償。這一紅一白,還真的把人忽悠住了,三家人一起圍在賴金福家門口,讓他把趙曉梅交出來。

把人交出去簡單,但是岳父母給的錢就打水漂了,可要是不交人,這些個村裏人不可能善罷甘休。賴金福當着衆人,把趙曉梅狠狠打了一頓,消了氣之後,才把人五花大綁起來,拎着出門去:“要錢我是實在沒有,要命的話,只能以一換一了,人就在這兒,你們看着處置吧!”

看趙曉梅身上沒一塊好皮,驚恐地蜷縮着身體,趙前進上前勸道:“現在就是把人打死了又能怎麽樣呢?死掉的人也不會活過來了,你也別總是用暴力解決問題,你看看,把人打成這樣。”

他一邊說着,一邊把趙曉梅身上的繩索解開。

麗雲聽到消息,求着王偉國給她把門打開,飛奔到賴金福家裏來救趙曉梅,結果還是來晚一步。令她悲傷的是,趙曉梅看到她,沒有再親熱地撲在她懷裏,而是怯怯地縮在趙前進背後。麗雲忙朝着衆人解釋:“她沒殺人,她沒有參與,是跑掉的那兩個殺的人,她啥也沒幹!”

沒等她說完,趙前進把她攔在一邊:“你看麗雲,你就是心善,自己還在月子裏就來護着人。可這是人命案子的事,你不能前後改口啊。”

“不是,我本來就沒有……”

“好了,這件事,總要有一個解決辦法,這趙曉梅呢,是不能再任她到處走動了,否則又傷了其他人就不得了。賴金福,你就把人領在家裏好好管教。”

賴金福往門檻上一坐:“要管你管,我可管不了這祖宗。”

趙前進怒目圓睜:“你們可是辦了酒的,你是她男人,咋能不管?”

賴金福跳起來,也不顧什麽面子不面子了,對着衆人喊起來:“大家也為我做個見證,我要退婚,我要和趙曉梅分家。這瘋子,誰愛要誰要,和我賴金福再無關系。”

此話一出,陳開國帶頭不幹了,他也不是講理,而是聽不下去的污糟話,罵着罵着,幾方又推搡起來。麗雲想接近趙曉梅,可曉梅一直躲,推搡着推搡着,她就被擠出了人群,再準備往裏擠,不知王偉城何時來的,直接把她拖到幾米開外,麗雲還想回去,被王偉城一下子摔在地上:“你要幹什麽?”

麗雲嘶吼着:“趙曉梅沒殺人,我得說清楚。”

“你說得清楚嗎?你是誰?趙前進又是誰?人家信你還是信他?”

“他們一開始也不信趙前進的。是王偉鄉,是他撒了謊。”

“他撒了謊了,就等于是你撒了謊。在月亮坨,你沒有說話的權利,你明不明白?”

這一聲質問霎時間把麗雲問得清醒過來,是啊,她只是一件貨品,一個下崽的母體,她的自由意志怎麽會得到承認,她的觀點,又有什麽好聆聽的呢?對月亮坨的人而言,王家兄弟才是她的代言人,她的話,必須從他們口裏說出才可能被聽到。

她終于冷靜了下來,事情不能這麽辦,她需要一個計劃。

想到這裏,她扶着王偉城的手站起來,弱柳扶風般靠着他,和他一起回了家。

看着這幫只會罵架的野蠻人,趙前進真是無語透了,他把賴金福家裏的腌菜壇子給抱起來砸了,“咣”一聲,人群才安靜下來。

賴金福一看,你他媽砸老子的腌菜壇子幹什麽?趕緊小跑過去,用塑料袋挽救地上的腌菜。

“你們誰,去把趙曉梅家裏人叫來。”

不知道是誰在回應:“早就叫過了,人家關着門不出來。”

趙前進拍拍手,“等着,我親自去叫。”

此時趙曉梅的家裏,她母親一個勁地哭,她父親則來回踱步,她哥哥嫂子在一頭蹲着,對着父母抱怨道:“當初就說不要養了,扔到後山去,你們非不聽,說什麽終歸是一條人命,呆傻一點不要緊,大了也能嫁人家。你看現在,還不是要家裏給她擦屁股……唉!”

“誰知道那癞麻子那麽窩囊!”

“癞麻子窩囊又不是新鮮事了,現在來說這個有啥用?”

正說着呢,門外就吵嚷起來,趙前進安撫好衆人,只叫死者三家各出一個代表,又帶着賴金福和趙曉梅二人一起進門。也不知道他們在屋裏商量了什麽,一個多小時以後,趙家的院門才重新打開。

趙曉梅的家裏人做主,把當初用來保她生活的三萬塊錢分別賠給了三家人,至于趙曉梅,先在趙家養着,等找到下家了,再給她婚配出去。

賴金福思來想去,總覺得這個方案他虧大了,沒了人不說,錢也沒了,可一想到趙曉梅在家裏也是個累贅,只能暗暗吃了這個啞巴虧,把綁人來的繩子一撂,垂頭喪氣地回家去。

事情算是就此平息下來,死者終于能入土了。

芳嫂早已經腫得不像話,小孩們沒見過腫起來的死人,一放學,一窩蜂地跑着去陳開國家裏看入殓,結果因為巨人觀的屍身太大,裝不進棺材——那本來不是什麽好棺材,是陳開國和親戚一塊兒随便打的一個松木箱子。眼看裝不進去,陳開國嘆道:“金芳啊,只能怨你自己沒這個福氣”,說罷,也免了裝棺了,收了白事禮金、吃過飯之後,用草席裹着,草草埋在了村子後的山裏。

芳嫂還在外地讀書的兩個孩子甚至不知道她死了,從始至終,大家也沒看到他們出現在靈前。

村子裏又變得平靜起來,仿佛之前來了警察、跑了女人、死了村民的事,統統都沒發生過,人們如往常一樣下地、趕集、牧羊放牛。

經過這一系列事件的“考驗”,再加上有孩子拴着,王家人和村裏人對麗雲的防範減輕了許多,漸漸地,村裏的婦女們甚至會在晚飯後偶爾來看看她,算是完成面子上過得去的人際交往任務。

等到麗雲出了月子,和王家兄弟一起再下地,大家俨然已經把她當成了半個自己人,說話也不再避着她,在地裏休息時,還會和她一起講講家常。

從她們的口中,麗雲得知,在山和山中間讨生活吃的這幾個村子裏,買女人的歷史已經延續幾十年了,不止買女人,也有買男娃、買童養媳的,當然了,也有的人家是往外賣的。對于這裏的人來說,人是一種非常易于流通的資源,他們管這個不叫買賣,而叫“說”,或者“迎”,“說了一個媳婦兒”,“迎回來一個孩子”。

每每聽見這樣的“習俗”,麗雲就會望向葉片逐漸枯黃的玉米地,她不知道當時的牟敏和袁晴晴是不是依照她的叮囑,從玉米地開始逃離。她們路上遇到了什麽困難?平安地逃出去了嗎?二寶一直躲在外地不回來,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們已經平安了?

轉眼到了春節,但月亮坨就連春節也是安安靜靜的,沒什麽特殊的節慶活動。才過了初五,人們就開始下地了。趙前進也果真兌現了他的承諾,開始帶着王偉鄉做事情。他們一出門就是半個多月,王偉鄉不說具體是做什麽,就連老大和老二也不知道他成天跟着趙前進忙活啥。

胡冰秀也不知道趙前進到底在忙什麽生意,她壓根就不在乎。她的孩子大了,成了家生了孩子,她的人生任務已經完成了。現在她在乎的只有村裏婦女們是不是最愛聽她說的話、是不是最願和她講別人的閑話。

自從兩家男人一起做事之後,胡冰秀就經常會來王家走動,有時候是轉交一些王偉鄉托人帶回來的物件,大多是酒啊、煙啊什麽的,有一次還給娃娃帶了衣服;有時候是她自己做的腌菜一類的,她和麗雲的關系也變得親近起來。

這天,胡冰秀來的時候,正好看到麗雲在給王偉國剪頭發,她把東西放下,啧啧稱奇:“咱月亮坨還沒有一個會理發的哩,大家都是去集上剪頭發。我看麗雲這手藝,比集上那老頭還要好些。”

麗雲笑着:“女人的頭發我也能剪,要不給嬸子剪一個?”

胡冰秀扭着圓乎乎的腰肢:“那多不好意思”,說着就把腦袋後的盤發散開來,“給我剪利索點兒,人老了,這長頭發一直掉,屋裏一掃全是頭發,糟心死了。”

麗雲一邊應着,一邊把王偉國臉上的碎發擦掉,王偉國主動給麗雲收拾剪刀,等麗雲把胡冰秀的圍兜戴上,才給她把擦幹淨的剪刀遞過去。

春節後的日頭漸漸大了起來,照着人暖烘烘的,孩子在屋裏睡着,村裏的狗時不時叫喚兩聲。

也許是因為家裏有了孩子、麗雲融入了月亮坨,使得這個家又有了人情味;也可能是因為賠償款還剩一些,加上王偉鄉能掙錢往回寄了,家裏在物質上不再似往日那麽窘迫……總之,王偉國現在已經沒有了當初的消極,想讓麗雲走的念頭也已經許久沒再出現。雖然不能說很滿意現在的生活,但是至少比剛回家的時候好得多。

胡冰秀打趣道:“你們老大還怪會疼人”,王偉國笑了笑,退到睡房門口,一面看着孩子,一面欣賞麗雲給胡冰秀理發。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村裏的家長裏短,胡冰秀一力建議麗雲在家裏擺個剪發攤子,方便村裏人,也好補貼一點家用。麗雲應承下來,又說這主意出得好,為了感謝胡冰秀,以後都不收她的理發錢。這可把胡冰秀逗樂了,說話也随意起來。麗雲瞅準時機,假裝不經意地問起來:“兩頭大沒再找咱叔鬧事吧?”

“沒了,還得是多虧了你們老三,幫着你叔狠狠吓了他幾回,這才老實了。”

“我聽說他還有個哥?他哥是誰啊?我咋從沒見過?”

“嗐”,胡冰秀一拍大腿,“他哥比他還要軸!”

麗雲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哄着胡冰秀多說幾句,氣氛烘托到位,胡冰秀也就熟練地講述起來:“他哥以前也從外村說了一個媳婦兒,生了倆孩子,一男一女,湊得一個‘好’字。當時他媳婦兒跟村裏人處得好着呢,我們兩家也經常來往,他媳婦兒能幹活,帶孩子也帶得好,誰見了都誇她是個好女人。結果不知道怎麽的,有一天,她突然帶着女兒跑了,為着逃跑,還害死了兒子。等他哥從集上喝得爛醉回家,只看到死了的兒子,一下子沒想開,就是咱們說的,鑽牛角尖了呗,哎呦,成天就是拿着個酒壺,上山下地找兒子。後來有一次喝醉了,跌到蓄水的秧田裏,面朝下,沒人看到,生生給憋死了。在那之後,兩頭大才從老宅搬到他哥的屋裏來住。”

“兩頭大現在的房子以前是他哥的?”

“是啊。就是因為有他哥那回事,他才着魔似的,把那大學生栓得那麽嚴實,結果還不是跑了……唉,可能這是他家兩兄弟的命吧。”

“那女人怎麽會把兒子害死了呢?”

“誰知道呢,你說說這事兒,都說虎毒不食子,唉呀,也不知道那煥菊妹子是咋想的,自己的孩子,咋下得去手啊你說說看,唉……”

“煥菊?”麗雲的剪刀一下子掉在地上,差點沒剪了胡冰秀的耳朵。麗雲慌張地上下檢查,“哎呀,手抖了一下,生了孩子之後偶爾會這樣,嬸子,沒弄傷哪兒吧?”

胡冰秀愣了一下,頓時反應過來自己說得太多了,這事兒不适合說給麗雲聽,心裏一百個後悔,“沒事沒事,生了孩子嘛難免的,過陣子就好了。我看就這樣吧,剪得蠻好的。我家裏還有事呢,我得先走了。”

看着胡冰秀匆忙離開的樣子,麗雲定在原地,微張着嘴巴,遲遲沒有回過神來。

第 38 章 崩塌(4)

第七章  崩塌(4)

“別丢下我”,袁晴晴哀求着牟敏,她的心裏很清楚,在這樣的情況下,人的本能肯定是自保,可是她還想活,一想到牟敏可能會把自己丢下,死亡可能很快來臨,她就覺得害怕得不得了。

牟敏看不能再拖了,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賭一把,她把身子靠在河溝一側的坡上,使勁把袁晴晴弄到自己背上趴着,然後撿起用來做拐的木棍,緩慢地繼續前進。

山上的雨水很快彙集成小河,順着河溝往下流,看不清腳下的路況,這讓牟敏的前進速度越來越慢,漸漸的,她的體力也透支了。

兩個人的身體早已經崩潰,意志力卻把她們送到了河溝的下游。周遭的樹木變得稀疏起來,雨水也順着逐漸變寬的地勢四處流淌,這樣的植被和地貌勾起了牟敏上學時地理課上的回憶,她知道她們已經下山了。

雨終于停了下來,此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多,距離太陽落山還有一個多小時,太陽落山後,氣溫會急速下降,情況就會更惡劣。牟敏不敢休息,她的四肢已經麻木,幾乎是靠着求生的本能在朝前挪動,遠遠看去,背着袁晴晴、拄着木棍一瘸一拐,緩慢挪動的牟敏,像被寄生了的喪屍。

“媽呀,吓我一跳。那有一個人,不是,是兩個!”在河溝上方的小路上,一個身穿橘紅色沖鋒衣的女人對着同伴叫起來,“看,就在那兒。”

她的同伴是三女兩男,也都穿着沖鋒衣,戴着帽子,帽子上印有統一的“走兩步戶外”标識。她們快速地湊過來,仔細一看,竟然真的是兩個人。

“老天,這是哪個群的,竟然兩個人就出來探路線了,膽子真大。”

“不會我們發現的這條線,他們已經走過了吧?”

“不會啦,這可是咱們新探的線路,‘兩步路’上都沒人走過的路線耶,路上也沒看到什麽标識,估計是有一段路線恰好重合了而已……”

幾人一邊讨論着,一邊往河溝方向走。這條新開發的線路從頭走到尾,一共28公裏,她們從做标記、繪圖,到拍照、上傳徒步APP,這全過程,起碼來跑了三趟才弄明白。這可是進階級環線,爬升高度2000多,更別提還有大量野穿路段。這地界還能有比她們更驢的驢友,走比她們更野的野路不可能的嘛!

打頭的女孩急于搞清楚到底是哪個群的驢友這麽牛,她下坡下得飛快,一看平時就沒少鍛煉大腿肌群和腹部核心,也就五六分鐘時間,橘紅色的身影一下子就竄到了河溝裏,口裏喊着“hello”,熱情地揮着手走向對方。

等她看清楚面前的人,大驚失色,回頭沖着隊友語無倫次地大叫起來:“快來!快點!保溫毯、士力架、電解質水……把你們的補給全部拿下來,快快快快快!”

快三天了,二寶還沒找着人,這還是頭一遭,周建東琢磨着,這人大概率是死在山上了,可他轉念一想,萬一呢,于是幹脆讓二寶出去避避風頭。二寶是個家鄉寶,吃不慣外地的飯,“哥,我就在月亮坨老實躲着不行麽?警察來了也管不了月亮坨呀。”

周建東不同意,強烈要求二寶上外地躲一陣風聲,過段時間沒情況了再回來。二寶沒辦法,簡單收拾了行李,悄悄地離開了月亮坨。

這下子可把趙前進氣得不輕,他家門口的人還堵着呢,這二寶倒是自己溜了,這下陳開國等人更是把矛頭對準了他一個人,三五天了,他們也不休息,輪流值班,可憐那芳嫂,日頭曬雨水淋的,人都擱臭了,還是那副模樣躺在板車上。

趙前進和老婆一合計,這事兒得找人幫忙,思來想去,得先弄清楚那天在地窖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入了夜以後,趙前進搭上梯子,悄沒聲地翻了出去,也不敢打手電,耗子似的摸到王家院子後頭,沖他家卧房的窗戶丢石子兒。

聽到動靜,王偉鄉以為是外面的人要強沖進來,連忙叫醒王偉城,倆人觀察了一會兒,才發現是趙前進,廢了一番力氣把人弄進屋來。

這一折騰,把麗雲也弄醒了,到堂屋就看到趙前進喝了水,喘了幾口粗氣,開誠布公地表明了來意:“麗雲啊,這事這麽拖着不是辦法,你把那天的事跟我們好好說說,冤有頭債有主,我現在就想知道究竟是誰殺的人。”

王偉國姍姍來遲,打斷了他的話:“這事肯定和麗雲沒關系,你們都知道的,她有好幾次機會,不僅沒跑,還一直照顧我這個殘廢。這事怪不到麗雲頭上來。”

“是是是,我不是那意思,偉國,你看那癞麻子的媳婦兒瘋瘋癫癫的,她說不清楚話呀,我只能來問麗雲了。這事早點解決,對咱們都好。”

麗雲看看三兄弟,王偉國很焦急,王偉鄉沒吱聲,王偉城咳了兩聲,“麗雲,你知道啥就說吧,叔也不容易,大半夜的。”

早在讓牟敏走的時候,麗雲就知道今天遲早會來,她對着四人,把自己預想好的故事講了一遍。在她的講述中,當天,死掉的兩個男人之一,就是那叫孫明富的光棍兒,守着守着想在地窖對袁晴晴行不軌,牟敏就勒住了他。芳嫂趕忙叫着麗雲把他們拉開,另一個男的跟看熱鬧似的,拽住芳嫂不讓她插手。當時麗雲一心想扶起地上的袁晴晴,可混亂中不知道被誰推到了牆上……等她醒過來,已經是兩頭大在地窖裏大喊大叫的場景了。

說到這裏,麗雲的臉上寫滿後怕。趙前進一聽,這跟沒說一樣嘛,照樣不知道是誰殺的人,他帶着懷疑,還想再問,沒想到麗雲先發制人,“叔,咱村兒就沒出過這類似的事嗎?我聽芳嫂說,以前也有一些外來媳婦兒嘞。芳嫂還說,好多外來媳婦兒剛來的時候不适應,都是叔去 做思想工作嘞……”

趙前進不知道芳嫂到底和麗雲說了些什麽,他尴尬地笑着打斷:“哎呀,有肯定是有的,都是和和氣氣地走了,從沒說誰家是把人殺了以後跑的。麗雲我和你說啊,這回這事,就是癞麻子和兩頭大,沒讀過書,不懂什麽道理,才把事情搞成這樣。咱們月亮坨,那是很開明的,人家來了不合适的,自己就走了嘛。”

“有人走過?”

“那當然,你問……你問偉國,他就見過。”

王偉國不知道趙前進打的什麽主意,只應和了兩聲,王偉鄉卻腦子一轉,立刻反應過來:“對,我聽說有的女人吃不了種地的苦,說走就走了,還有的,直接把孩子甩下跑了的。當農民不容易,不是人人都能吃種地這口飯,可你說沒有咱農民,大家吃什麽糧食?對吧?麗雲,你是我見過的最踏實的女人,你和她們不一樣,你說說,孩子都能舍下的女人,是不是沒良心?”

麗雲點點頭。

趙前進接着說道:“就說兩頭大的大哥,他的媳婦兒就是來了覺得不合适,後來帶着孩子走了,這事兒全村都知道。就是這個兩頭大,鑽牛角尖,非要逼得人搞出人命來才罷休!”

他們的說辭和芳嫂的完全不一樣。麗雲盯着王偉鄉,眼神裏多了一分審判,但是她很快調整好了自己,沒讓王偉鄉看出來,憂心忡忡地問:“唉,這也是個意外,誰知道會出這樣的事。咱門口這些人,可咋辦呀?”

王偉鄉搓了搓自己的虎口,“我倒有個主意。反正那趙曉梅也瘋了,幹脆說是跑掉的那兩個和她一起幹的,三個人殺三個人,數字正好對得上嘛。”

“那怎麽行?”麗雲一下子站起來反對:“她什麽也沒幹啊!”

王偉鄉把她按回椅子上,“你別激動,擔心身子。我知道你是好心,可這事情終歸要解決,再說了,你也沒看到她幹沒幹,對不?說不定她的确就是幹了呢?現在只要你站出來,說趙曉梅也有份,那人家不就找癞麻子去要錢了嘛,他那岳父岳母不得幫着解決?麗雲,你是當天在場的人,你說的話有分量,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了。”

趙前進一聽,這是個好主意。癞麻子本來就不受待見,唯一和他有來往的陳開國,也是為了使喚他幫着幹些重活罷了,現在利益擺在眼前,陳開國肯定想都不想就會咬住癞麻子。

看到王偉鄉如此精明,又是真心幫着一起出主意,趙前進對他刮目相看起來。原本以為月亮坨腦子靈光的年輕人也就二寶一個,現在看來,平時悶聲不響的王偉鄉也是一個可塑之才,不,王偉鄉比二寶還要懂事、沉得住氣。他當即作出了承諾:“老三啊,這事要是真能按照這法子解決,叔得帶着你幹點兒事業出來,不然對不起你這活腦子。”

看着他們之間就這樣達成了默契,麗雲心裏對王偉鄉的防備上升了一個等級,王家兄弟送走趙前進後,她說什麽也不同意站出來指證趙曉梅,“你們這樣會害死曉梅的!”

王偉鄉卻當着兩個哥哥的面,捏着她的手腕狠狠地說道:“現在不是你想不想說,而是你已經對着趙前進說過了,明白了嗎?”

老大和老二都沒有再開口,他們似乎也是在今夜對老三有了新的了解,各自回了房。王偉鄉撒開麗雲,也回屋去了。麗雲一個人站在堂屋裏,看着黑乎乎的院子,心像被火燒禿的原野……

第 37 章 崩塌(3)

第七章  崩塌(3)

王家一家人都為新添的男丁感到高興,能生下一個好娃,就說明還能再生三個,他們無心理會門外鬧事的人。再說了,死掉的是別人,又不是自家人,他們再怎麽鬧,一段時間後就過去了,這事再找也是找二寶和趙前進,說什麽也輪不上他王家。

麗雲在屋裏坐月子,王偉國時常趁兩兄弟忙活時來找她說話。“這孩子生得真好看,像你。”看到麗雲愁容滿面,他握住她的手:“我知道這事和你沒關系,如果你要走,那天就會走,沒必要惹出人命。”

“可別人會相信我嗎?”麗雲無辜地問。

“需要一點時間罷了。等到新的事情出來,這事就會過去。”

“只是看起來過去了,怨氣會一直憋在心裏……你心裏的怨氣也一直憋着,對嗎?”

這話問得王偉國有些措手不及,他搪塞道:“這是我的命。”

“你自己明白不是那麽回事。”

王偉國說不出話。

礦洞垮塌剛壓住他的時候,他還是清醒的,在他的印象裏,似乎只被壓住了一條腿,為什麽最後醒來兩條腿都沒了呢?他總覺得自己隐隐約約看到有人在砸他的腿,可是他不敢确定……鎮定劑和止疼藥讓他在那期間産生了太多的幻覺,有那麽一會兒他甚至覺得自己在海面上漂着,還有一天他以為自己是一頭老牛,站在地頭往回看,看到月亮坨變成了一汪湖水。

這事無法細想,一細想就活不下去了,他只能壓抑着心裏的不确定,像塊根莖植物一樣生活。

此刻,他心裏的不确定再度被麗雲吊出來,這讓他感到很不舒服,默默地推着輪子出去了。麗雲的手輕輕拍着躺在一邊的孩子,她發愁不是為了來鬧事的人,而是在擔憂牟敏她們,不知道她有沒有記住自己的提醒,會不會被追上。她還擔心趙曉梅,不知道她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她唯獨不擔心自己,很難說她百分百自信能逃脫,但是她的确沒有剛來時那麽害怕了,自打親手勒死一個男人之後,她的心變得堅硬起來。

麗雲有時候覺得這樣沒問題,因為是他們剝奪她的自由在先,但有時候難免噩夢纏身,畢竟是一條性命。每當這個是與非的難題出現時,她就會關停思考的按鈕,嘗試和孩子一起入睡。

不管怎樣,現在要做的就是養好身體,把身體恢複好,是一切計劃的先決條件。

另一邊,聽從趙前進的建議,二寶沿着大路兩側的林子搜,還真讓他搜到了一點痕跡,這樹枝折斷的樣子、腐葉陷落的樣子,一看就是人造成的,野獸不會踩出這麽均勻的行走痕跡,他感覺有戲,立刻把人都彙總到一起,沿着痕跡搜索。

沒想到追到月亮坨周邊一個叫羊街的村子裏,線索就斷了。二寶立刻帶着人進了村,挨家挨戶地問,村子裏的人都說沒見到,還覺得他們應該找錯地方了:“要跑也是從山上跑,哪有笨得沿着路跑的?”

這樣的反問讓二寶覺得他們看自己像看傻瓜。找不到跑掉的牟敏和袁晴晴,還要受趙前進的氣,二寶心裏堵着一口氣。他打了幾次周建東的電話,到了傍晚時分,對方才終于接起來。聽聞月亮坨出的事,周建東感到不可思議:“你們不是很有經驗嗎?咋還能讓人跑了呢?”

二寶一聽,心裏更煩了,他要的是解決辦法,不是問問題,問問題誰不會,重點是這事得解決啊!

“哥,這人會不會已經出了狗鴨子鎮了?”

“不可能,你說她們是步行,還有個瘸子,再快也沒這麽快。你繼續在山上翻,我讓人把狗鴨子收費站盯住,只要她們想坐車,就一定會經過收費站。別怕,跑不了。”

“警察不能是查到什麽了吧?”

“不可能,他們要真有證據,早抓人了。倒是那個把學生賣給你的男的,你們沒留什麽證據吧?”

“沒有,給的現金,他都不知道我打哪兒來的。那小子賊精,和大學生戀愛也編的假名字。”

“你別太得意,警察也沒那麽笨,我擔心那小子早就被抓了,你自己防着點兒,沒事兒別出鎮子,等風頭過去再說。”

聽到周建東的叮囑,二寶的心情才慢慢平複下來,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和周哥一起做事的日子,有周哥罩着,出不了大事。挂了電話,他招呼村裏的人:“田地、雞圈、柴房,能找吃食的地方,全部翻一遍!”

二寶不知道,他們的摩托車還沒到跟前,下半段負責放哨的袁晴晴就已經聽到摩托車的動靜了,她快速搖醒牟敏,“好幾輛摩托的聲音。”牟敏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聲音越來越近,她趕緊站起來,“快走,快”。

往坡下面跑是大道,肯定跑不過摩托車;往坡上跑是深山,坡度大,且越往上越冷,身體恐怕支撐不住;往前一直走是羊街村,村裏人多,一進去肯定會先把狗惹得叫起來;往樹上爬,兩個人的身體條件都不允許,能上去未必能下來,倒是容易摔死。

她們似乎走上了絕境,袁晴晴的恐慌寫在臉上,她機械地重複着“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牟敏冷靜下來,思考了片刻,把探路的棍子遞給袁晴晴:“拿好了,跟着我,別怕。”

牟敏帶着袁晴晴,改變路線,順着山裏的河溝一路往下游走。河溝的路比山坡上滑得多,中間都是石頭和苔藓,晴晴走五步,跌一步,可她不敢停下來,一手杵着木棍,一手拽着路上的蕨類植物,緊張地跟在牟敏後面。

到了這一步,兩個人心裏都不知道沿着河溝能走到哪裏去,更不知道原先作為導航的鄉間道路現在在哪個方向,但是至少這樣可以擺脫追兵。牟敏牢記着麗雲的話:“實在沒辦法,就順着河溝走,一定能下山。”

河溝裏的溫度更低,濕度更大,原先走動的時候,還能感覺到胳肢窩下有熱氣在流動,現在已經完全沒感覺了,袁晴晴雖然沒有什麽戶外經驗,但是她明白自己的身體肯定支撐不住了,速度也慢了下來,走了大概四個多小時之後,她靠在一側的植被上,環抱着自己的身體,再也走不動一步路。

牟敏朝前走了好一段,才發現袁晴晴沒跟上來,她心裏一沉,糟了,趕忙轉身往回找,果然,最害怕的情況出現了,袁晴晴看起來遭遇了失溫。

沒有東西吃,沒有衣物禦寒,沒有溫暖的地方可以休息,她還帶着傷,這一次出逃,就是用命在換機會。牟敏不願意就此放棄,她拍打着袁晴晴的臉龐,“晴晴,堅持住,不要睡覺,快醒來。”

袁晴晴睜開眼睛,上下牙止不住地發顫,臉頰、手掌和腳趾都在發麻,心率也飙到了一百六十幾下,牟敏把自己貼身的幹衣服全脫下來,蓋在她身上,把她抱在懷裏,使勁揉搓她的腋下和頸部,嘴上不停地鼓勵着:“堅持,晴晴,堅持住,我們快跑出去了,到了山腳,咱們就自由了,堅持住,想爸爸媽媽,想想家,咱們要回家了。”

袁晴晴的眼神已經有些許迷離,牟敏急得快要哭出來,把她的胸口緊貼着自己的身體,一邊繼續着手上的動作,一邊無助地四處張望。周遭除了樹還是樹,密得看不見整塊的天,就在這時候,幾滴水滴打在她的頭上,她擡頭一看,下雨了。失溫遇上山雨,牟敏心裏的絕望在此刻到達了頂點,她擡着頭對天空祈求:“老天啊,救救我,救救我。”

第 36 章 崩塌(2)

第七章  崩塌(2)

二寶帶了許多人和一條狗,從水窖出發,一路追,追到了村裏的田地邊上,可到了田地附近,狗就找不到方向了。他左右張望了一會兒。現在是大白天,她們絕對不敢走大路,那肯定是上山了,他把手一揮:“一字排開,往山上找!”

事實上,人并沒有上山。麗雲下地的時候摸清楚了堆肥坑的地點,袁晴晴和牟敏跑到田地裏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堆肥坑邊,在對方身上裹滿糞肥。

麗雲說了,第一步就是躲過狗的鼻子。兩個人根本顧不上糞肥臭不臭,只牢牢記住麗雲的囑咐:裹了糞肥之後不要往山上跑,而是藏到玉米地深處。

月亮坨海拔高,種的玉米是晚熟玉米,十月正是葉片最肥沃、催穗追肥的時候,裹滿糞肥的人往剛追過肥的玉米地裏一躺,狗聞不到氣味,人看不見影子,到時候他們在大路上追不着人,就會往山上找。要是直接往山上躲,追來的人排開搜索,範圍只會越來越小,并且爬升太多過于消耗體力,不如躲在玉米地裏。一定得沉住氣,躲到天黑,才可以重新上路。

麗雲的判斷沒有出錯,一直到天色擦黑,也沒有人往玉米地的方向來,在一片空曠的綠色田野裏,牟敏和袁晴晴彎着腰穿梭在其中。

照着麗雲的第二個囑咐,鑽出玉米地之後,牟敏帶着袁晴晴朝着西邊一直走,走了大概兩個多小時,才通過月光勉強判斷出通往鎮上的路就在不遠處。

看到遠處大路上鋪着月光,像一條通往回家的坦途,袁晴晴非常高興,她興奮地從山坡上往下跑,就算樹枝劃破臉頰,她也毫不在乎,牟敏在背後焦急地輕聲叫喚:“等等,等等,不能下去。”

袁晴晴及時停住了腳步:“林子裏什麽也看不到,這樣摸索着走太慢了,我們很快就會被追上的!”

牟敏警惕地觀察着四周,走到她的身邊:“麗雲說了,絕對、絕對不可以走大路。”

“可是……”

“她在農村長大,比我們了解農村,并且她之前在外面觀察了這麽長時間,我們必須相信她。”

袁晴晴留戀地看着不能走上去的大路,“那我們現在怎麽辦呢?這裏照不到月光,太黑了,我怕走着走着,走錯方向,迷路了。一直困在這山裏,沒有東西吃,或者遇到野獸毒蛇……我們會死的。”

袁晴晴不知道,走在山裏最大的問題其實并不是野獸或毒蛇,相比較下來,它們更怕人類,只要不是生命受到威脅,它們聽到動靜就會主動躲開。最大的危險來自于不明朗的路況,說不定下一步就是一個深坑,或者腳滑了就摔下山坡。

“沒有那麽容易死,已經撐到現在了,肯定能活着出去。你把棍子拿着,從現在開始,咱們走得每一步都必須扶着樹,探一步,走一步,只要腳下沒踩實,手就不能松開。咱們就一直看着路走,但不到路上去,這樣就不會迷路了。一定能行,相信自己。”

牟敏的話既是在鼓勵袁晴晴,也是在鼓勵自己,說真的,她對于麗雲教給的方法也是将信将疑,可是事到如今,她必須百分百相信麗雲,相信她的經驗和判斷。

兩人整整走了一夜,到了天亮時,已經離月亮坨很遠了。她們走到了另一個村子附近,正是村民起床燒竈做早飯的時間,即便在林子裏,也能聞到燒柴火的味道。這陣煙火味勾起了她們的饑餓,尤其是袁晴晴,已經快兩天沒好好吃過東西了,她坐在樹下,看着遠方時有時無的煙,小聲地問:“我們可以進村子讨點吃的,再繼續走。”

“不行!”牟敏當即否定了她的念頭,“只要還沒走出狗鴨子鎮,就不能和任何人打照面。”

“我們已經離月亮坨很遠了吧?”

“你忘了嗎?我是從大莊村再賣到月亮坨來的……他們是差不多的人。晴晴,這些人不會為了幫我們兩個陌生人而破壞鄉規民約的,咱們不能冒險。你再堅持一下,我們在路上找東西吃。”

“什麽東西?”

“帶刺的嫩芽、有芯的草,或者生的玉米、毛豆、豌豆……過了這個村子一定有,但是得等天黑。我們輪流睡覺,太陽快下山了再接着走。”

袁晴晴自言自語:“不能讓幹農活的人遇見。”

牟敏點點頭,她示意袁晴晴靠在她的腿上休息,她先來放哨。山裏的風涼得很,她覺得自己的嘴唇都凍僵了,身上臭得像只死老鼠。她縮着身子,和袁晴晴緊緊貼在一起,不禁擔心起麗雲來:她們就這樣走了,麗雲會如何呢?她能靠自己順利地活下來嗎?

想到麗雲最後一刻說的“千萬別報警,忘了一切,重新開始”,牟敏的心口就開始收縮,她總覺得自己對不起麗雲。

這時候的麗雲經過一夜的痛楚,終于生下了孩子。是個男孩。王家兄弟很滿意,就連王偉國在屋裏聽說消息,也高興得拍起手來。

她把粉粉皺皺的、老鼠崽子似的孩子抱在懷裏,如釋重負,任由王青松繼續處理她撕裂的陰道口,收拾胯下的一片狼藉。就這樣當上媽媽了,麗雲覺得有些恍惚,看着懷裏這個小小的人,她竟沒有覺得非常幸福,這讓她感到錯愕,女人們不是說,做母親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嗎?為什麽她只覺得疲憊和無盡的害怕呢?

剛懷孕的時候,她渴望是一個男孩,因為人們都喜歡男孩;剛到月亮坨,她也希望是個男孩,因為男孩能幫助她獲得王家的青睐,以至于不要虧待她;可現在,真的是一個男孩,麗雲卻害怕極了,她不知道該怎麽養育這個孩子,才不讓他變成和月亮坨的男人們一樣的人。

如果她的孩子長大以後,比他們更惡劣,她該怎麽辦?可他要是個純良的人,她又該如何保護他?

越想,麗雲的心裏越慌,她閉上眼睛,不敢再看孩子。

百感交集的還有王鳴,盡管他不是第一次看着一個小嬰孩在家裏出生,可這一次的情況是如此地不同,在他毫無波瀾的人生裏,第一次弄出來這麽大動靜。他一夜未眠,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麽收拾現在的局面。第二天一大早,王鳴就慌慌張張跑到學校,等待着可能到來的電話——他必須親自接這個電話。

果然不出他所料,剛過早上8點,警察的電話就打來了,面對對方的疑惑和追問,王鳴不知該怎麽回答,出門之前排練好的內容此時一片空白,不過,袁晴晴已經順利逃跑了,他的目标達成了,剩下的也就不重要了不是嗎?想到這裏,他脫口而出:“那我應該是搞錯了,其實我也是道聽途說的……”

二寶在山上翻了一夜也沒找到人,心裏又慌又急,他橫沖直撞到趙前進家裏,“得叫別村的幫忙一起找,要把路攔住,她們八成是沿着路跑了。”

這時候趙前進才剛起床,握着一個褪色的綠色塑料杯在院子裏刷牙,他把口裏的泡沫吐在腳下:“兩個女人,還帶着傷,再跑能跑哪兒去?山上找不着,說明沒上山。你立刻帶着人,騎着摩托車沿着路找,尤其留心路兩邊林子裏的動靜,我推測這兩人可能是躲在林子裏順着路走呢。”

說完,他指着二寶的臉指責:“我早說了,這回的人肯定要出事,你看看,當初不聽我的,現在知道後悔了。要是人真的逃出狗鴨子鎮,我看你怎麽收拾局面。”

趙前進的口氣就像在訓兒子,二寶一聽就很不爽,恨不得把那綠色漱口杯扣在趙前進的臉上。分錢的時候怎麽不見叫喚,現在狗叫什麽?可他理虧,并且人要是真的跑鎮上去了,還是得靠趙前進去打點後續的事,他只能把這口氣忍下來:“我現在就帶人去,按照你說的方法找。”

二寶前腳剛離開,新一波的不速之客就到了趙前進家門口,他老婆胡冰秀聽到嘈雜聲,打開院門一看,差點沒吓得背過氣去——芳嫂的男人陳開國,用一輛板車推着芳嫂的屍體,橫在門口,屍體上連個草席都沒蓋,芳嫂的臉蒼白中透着青紫,一截舌頭挂在嘴邊,胡冰秀當即就尖叫起來。

陳開國帶頭哭着喪,他叫來的男男女女的外村親戚,則圍着門破口大罵,話裏話外就是在罵趙前進害死了芳嫂,咒趙前進不得好死。

一看這陣仗,趙前進的頭皮都要搓掉了,他披着外衣叫大家冷靜,可喊得嘴角起了白沫,也沒人理他,趙前進氣急了,眼看就要厥過去,陳開國才讓大家停下。

“陳開國,人又不是我殺的,你把這屍身拿來我家門口幹什麽?”

“你把警察攆走了,我又查不出來兇手,只能來找你。那兩個女人,是二寶和你一起弄進來的,現在我孩子媽死了,總要有個說法。”

衆人附和:“對,要個說法!”

“這這這,你這話不對,怎麽說是我弄來的?那是二寶弄來的人,你們該找二寶去。”

“誰不知道你們是一夥的?趙前進,你別裝孫子。總之,你要給我一個說法,要不到說法,這人就一直放你家門口,你來給她送葬!”

“你不能不講道理,那芳嫂是自己提出來要去地窖看着的,當時也沒人要她去啊……”

芳嫂要去地窖,因為她想做一個“有用的人”,她的一生最恐懼的事就是變得無用,陳開國也一直要求她“要有用”。看到苗頭對準了自己的理虧處,陳開國大喊:“殺人償命,殺人償命!”這招很有效,人群又激動起來,對着趙前進推推搡搡,一頭高、一頭低的板車,在他們中間搖搖擺擺,情緒上頭的人們忘了板車上還有個死人,鬧着鬧着,芳嫂從板車上滑了下去,在混亂中被踩了幾腳之後,才重新被擡起來。

趙前進不知道,眼下王偉國家門口和賴金福家門口也是一樣的景象,陳開國聯合另外兩名死者的家屬,分別到兩個幸存者家裏要說法。

王偉城知道吵不過對方,把院門一鎖,只管和麗雲一起在屋裏看孩子;賴金福開門罵了一輪,吃了敗仗,只能回到屋裏。看着呆呆傻傻的趙曉梅,他冒火地抄起了燒火棍,臨了又放下了,捶着自己的頭痛苦地蹲在院子裏:“我咋淨攤上倒黴事啊!”

第 35 章 崩塌(1)

第七章  崩塌(1)

“她們逃出去了嗎?”

“我說了,我不知道。”

“所以你也不知道她們究竟成功了沒有?”

“是的。月亮坨的山一座連着一座,而且那一帶的村子,很容易辨別出逃的女人,他們會互相留意。當時袁晴晴全身都是傷,牟敏只有一條腿能走……我不知道。”趙麗雲的眼皮垂下來,出神地盯住自己被拷住的手,過了一會兒,她擡起頭,“但是她們也沒被抓回來。”

在宋子君問話的同時,劉文靜翻閱着手裏的案件資料,她像是發現了什麽,對着宋子君耳語了幾句,宋子君拿過資料,和另外一份資料進行比對。過了片刻,她換了問話的內容:“你的幫手是趙曉梅,對嗎?”

趙麗雲笑了起來:“宋警官,我們現在讨論的是殺人。趙曉梅的腦子本來就有問題,那天之後就不敢再開口說話了。你覺得她有能力幫我嗎?”

麗雲松開牟敏的手,“你快點走,追上晴晴。”

“你起來,我托你上去。”

“不,我走不了了”,麗雲的聲音越來越小,“我要生了。”

牟敏下意識地去摸麗雲的肚子,才發現她的胯下一片濕潤,即便沒生産過,也知道是羊水破了。“你快走,你快走”,麗雲推着她。

牟敏陷入了兩難。

麗雲打探好了出去的方向,囑咐她們要注意的細節,拼上性命來為袁晴晴争取爬上去的時間,現在終于可以走了,她卻要生了。如果她留下來,就像芳嫂所言,賴金福恐怕真的要生生打死她,可她要是撇下麗雲走了,那和芳嫂這樣的人有什麽區別呢?

她蹲下身,把麗雲的胳膊扛在背上:“一起走,能走到哪兒算哪兒。”

麗雲竟然在這種情況下笑了,她把胳膊抽回來:“你以前不是說我懶嘛,我懶得跑了,真的,我可不想在半道上生孩子,怪遭罪的。”

牟敏氣急了,什麽時候了還笑得出來,她再次嘗試去拖麗雲,麗雲卻推着她上梯子:“快走,來不及了。晴晴一個人不行的,你快走。”

牟敏的悲傷和痛苦全寫在臉上,麗雲再度催促:“快!”牟敏咬着牙擦了一把臉,一瘸一拐地爬上了通往自由的梯子。

麗雲突然喊了一句:“等等!”

牟敏在梯子上回過頭,只聽麗雲一字一頓地說道:“千萬別報警。忘了這些事,重新開始。”

牟敏的眼淚直直地掉落下來,她沒有再回頭。

宮縮一陣接着一陣,麗雲又疼又疲憊,她看了一眼趙曉梅,對方始終縮在角落裏,再沒發出過一點兒聲音。看着牟敏也消失在窖口後,麗雲背靠着其中一個死掉的男人躺下來,忍受着腹部的疼痛,她望着四四方方的窖口,印出一方四四方方的藍天,風時不時吹動外頭的樹枝,那四四方方中偶爾會伸過來一抹清新的綠色。

麗雲心裏快活極了,她流着眼淚笑了起來。

對于“背叛者”的控訴一直持續了快四十分鐘,情緒激昂的衆人才四散回家,王家兩兄弟、賴金福和兩頭大各自到地窖旁領人,發現窖口的蓋子大開着,下面沒有人說話,兩頭大最先下到地窖一探究竟,才發現地窖裏只有趙曉梅一個人像個活人,別的都躺在地上。

而他的袁晴晴早已經不見蹤影。

“跑了!跑了!”他大叫起來。

賴金福搶在王家兄弟前,黃鼠狼似的爬下梯子,牟敏也不見了,他看到趙曉梅,氣得發瘋:“哪裏去了?人到哪裏去了?”

趙曉梅抱着耳朵尖叫起來,賴金福雙手捏在她的手上:“我問你呢,人到哪兒去了?”

此時,王偉城和王偉鄉才發現麗雲還活着,只是體力不支、太虛弱了。顧不上另外的人,兩兄弟一前一後,吃力地把麗雲弄出了地窖,這才發現麗雲的下半身已經濕透了,王偉城當即把麗雲抱了起來:“要生了,快走。”

此時的王青松家裏大門緊閉,他把王鳴拽到角落:“你不要命了,敢做這樣的事?如果趙前進真的咬着這事不放,遲早要找你的麻煩。”

王鳴低着頭,聽着父親的責備,他自己也很後悔,不該一時沖動就報警,如果趙前進發現報警的電話是從學校裏打出去的,确實不會放過自己。可是如果他不報警,袁晴晴還能指望誰呢?書上一直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難道說人讀了書,最後要好賴不分,看到兩頭大要打死人,也裝作沒看見嗎?

想到這裏,王鳴不服氣地擡起頭,“爸,你治病,我教書,我們不該和他們一樣。”

“我們和他們不一樣,可也不能站在他們的對立面!”

“這種事哪有中立的說法呢?袁晴晴身上被打得一塊好皮都沒有,我要是中立,不就是看着她去死?”

“那我問你,你救到人了嗎?嗯?人在哪兒?警察找到她了嗎?說話呀!”

王鳴的眼睛紅紅的,他覺得父親接二連三的一串的反問快把他碾碎了。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來,“叔!開門!麗雲要生了!”

父子倆不敢耽擱,王鳴趕緊把病床上的被子抱開,鋪上無菌墊,王青松則幫着兩兄弟一起把麗雲安置在病床上,他讓王鳴把手套拿來,随即拉上布簾子,脫下麗雲的褲子,查看孩子的情況。

宮口已經開到五指了,孩子也許很快就會出來,他問麗雲:“足月了嗎?”

麗雲擡起頭,“足月了。”

王青松立刻又打開手電仔細檢查,“胎兒顱骨很硬……你是不是過量補鈣了?”問到這一句時,王青松覺得自己的問題有些可笑,麗雲斷斷續續地回答:“孩子,孩子會死嗎?”

“不會。不會。”王青松站起來思考着,但他其實也拿不準:“顱骨有點硬,一會兒生産大概要疼一些,你堅持住。”

說罷,他到簾子外準備生産需要的一應物品,王偉城焦急地問:“男娃還是女娃?”

王青松沒回答,手上忙碌地疊着刀紙和紗布,王偉城還想追問,一陣嘈雜聲傳來,兩頭大和賴金福帶着人追上來了:“把人交出來!”

王偉城攔住來人:“你什麽意思?”

“你那爛婆娘把我們的人放走了。絕對是她。”

王偉城把往裏沖的兩頭大一把推開:“她懷着娃娃,咋可能殺得了人?她幫人家跑,自己咋不跑?癞麻子,你媳婦兒不是也在嗎?你問她,是不是我們麗雲幹的?叫她給我們說說,我們麗雲是咋大着肚子把兩個莊稼漢弄死的?”

賴金福走上前,“哼,你們倒是把她當屋裏人,說不定她早就和誰背地裏搞在一起了,你們能知道嗎?你大哥殘廢了,她成天一個人在屋,你咋知道沒人去找她?趙麗雲,快說,誰幫你一起殺的人?”

王青松拿着一疊紗布,大喝一聲:“行了!都出去!別來我家裏鬧!”

兩頭大怎麽肯,他直接推開王青松,奔着麗雲去,王家兄弟一人一邊鉗住他的手臂:“滾出去!”

兩頭大已經氣瘋了,他抄起地上的一條凳子,對着屋裏就是一通亂砸,王青松只顧着護住麗雲,王鳴沖出來,一把把兩頭大推出半米遠:“滾。”

兩頭大的眼珠裏布滿了紅血絲,他大叫着:“老子沒媳婦兒,你也別想要”,說完瘋狗一樣跑到廚房拿出砍柴刀,眼看就要朝麗雲砍去。

趙前進走進門,剛好看到這一幕,他對着兩頭大叫罵:“趙東平,你要幹什麽?二寶已經去追人了,你有空發瘋,不如一起去,快點把人找回來。”

第 34 章 (6)

第六章  掠奪 (6)

警察沒有找到人,也沒有查到什麽有用的線索,一番折騰過後,在村民的圍堵中艱難地開車離開了月亮坨。

朱警官覺得很不甘心,報警人不可能莫名其妙地把地點指定到那麽明确的地方,也不可能在沒見過袁晴晴的情況下描述出她的樣貌,可她們也确實沒有找到人,這讓她煩悶極了。還有趙前進,她總覺得這個趙前進有問題。在長久與基層群衆打交道的經驗中,朱警官能夠分辨出來誰是真心、誰是假意,可這個趙前進,他的臉就像蒙着一層皮,很難判斷他的話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

可是除了提出警告之外,她又能怎麽辦呢?

看着警車離去,月亮坨的人神情驕傲,尤其是孩子們,站在大人身邊的、七八歲的小男孩,高高地昂着頭,仿佛他們不是趕走了三個警察,而是在領土保衛的重要戰役中贏得了一次巨大的勝利。

人們把趙前進圍在中間,聽他站在一個廢棄的面包車輪胎上講話:

“月亮坨,是生我們、養我們的地方,誰要和月亮坨作對,就是和我趙前進作對,我就是拼上老命,也不可能讓他得逞!我不知道今天這警察是誰招惹來的,又是誰要把我們月亮坨的後路封死,我只想和大家強調一件事,如果沒有人生孩子,月亮坨就會在歷史上化為灰燼,之所以月亮坨能夠世世代代走到今天,能通路、能辦學校、能讓孩子們長大、讀書、有出息,就是因為我們上下一條心。我把話放在這兒,回去以後,每戶人家自查自糾,到底是誰惹的事,我絕對不會輕饒!”

這番頗具“激情”和“邏輯”的講話把男人們的情緒充分地調動了起來,有人在人群中大喊:“到底是哪個狗雜種,見不得我們好過?”

“狗雜種”、“狗雜種”……

附和聲在人群裏回蕩着。

王鳴躲在人群中,手心的汗多得快順着指尖流下來。對于今天的結果,他很意外,他也不知道袁晴晴究竟被藏到了哪裏,更不知道為什麽趙前進會提前知道警察即将到來,而聚合村民堵在路上,他不知道自己這次的冒險是錯還是對。恐懼和彷徨占領了他的心,他的嘴角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他的決定,會不會反倒讓袁晴晴丢了性命?

藏人的地窖離村子有一段距離,是早些年還沒有拉通水管的時候,幾戶人家集資挖出來,用來蓄雨水的,在通水管之後還延用了一段時間,後來因為管理不善,淹死了小孩,才被村民強行把水抽幹不再準他們用了。

地窖的蓋板一蓋上,裏面就沒有了光,不知哪兒來的,總有一陣“嗡嗡”的回聲,地窖裏的幾個人看不清彼此,更聽不到村莊另一頭,趙前進那鼓動人心的演講。

麗雲一直提防着兩個男人,事實上,在他們倆眼裏,對于她們算不上看守,他們只是坐在地窖梯子的下方,一邊抽煙一邊聊天。在他們身旁的不是幾個人,只是幾只嘎嘎叫的鴨子罷了,他們的任務就是不讓她們順着梯子爬出地窖,除此之外,她們之間的對話,他們毫不關心。

與此相比,芳嫂反而不安許多,她時而探着頭看看地窖入口的蓋板是否有人走動的痕跡,時而轉身對着低語的幾人發出“噓”的聲音,她的焦躁讓麗雲感到困惑,不過,現在她沒空關心芳嫂,她在意的是袁晴晴。

如果說在今天之前,麗雲還覺得假裝順從,等一切都準備好了再逃跑是一條行之有效的途徑,那麽如今袁晴晴的遭遇已然徹底颠覆了她的想法,她終于在現實狀況下意識到,對于兩頭大這樣僅存動物本能而毫無人性的人來說,順從是他的春藥,順從讓他更加自大,而出逃這件事,永遠不會有“準備好”的那一天。

等待是徒勞的。

麗雲在黑暗中對着牟敏耳語了一陣,牟敏當即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她,之後,牟敏即刻把話轉述給了袁晴晴。

袁晴晴的眼神裏充滿了熱情,和她破碎的外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芳嫂再度轉過身,對着她們更急地“噓!”

趙曉梅摸索着來到她們之中坐下,好奇地問:“你們在說什麽?”

牟敏直接了當地開口問:“芳嫂,我們為什麽要躲在這裏?”她絲毫沒有降低她的音量,這讓芳嫂感到不快:“別說話!”

“是因為有警察來了嗎?還是鎮上有人來下鄉了?”

芳嫂也摸黑走到牟敏面前,“啪”地一聲,她打了牟敏一下,“不要說話!”

看守的男人笑了起來。

“不準說話!”芳嫂再次強調。

她沒有吓住牟敏,倒是把趙曉梅惹惱了,她把芳嫂一把推開,“不能打人。”

麗雲拉住趙曉梅,她在昏暗中面對芳嫂質問道:“你自己也是被賣到這裏的,為什麽要幫他們?”

“我和你們不一樣!”芳嫂壓着聲音,但聽得出來焦躁依舊:“我孩子在這裏,我得為孩子打算。”

牟敏笑了起來,芳嫂認為自己遭到了嘲笑,帶着怒氣指責起來:“我煩死了,總叫我來勸你們,我煩死了。你們跑不出去的,月亮坨沒人能跑出去。”

牟敏沒有轉移話題,她繼續深入地追問:“你能為你的孩子做什麽?他們根本不需要你。做飯?洗衣服?那叫伺候。還是說他們需要你和趙前進睡覺?就為開春了早領苗?還是為了幫小兒子開介紹信去辦助學貸款?”

芳嫂驚訝極了,她是怎麽知道這些細節的?一定是賴金福,她一直被關在羊圈裏,只可能是賴金福和她說了這些。可賴金福又是怎麽知道的?賴金福在村裏唯一常來往的就是自己的丈夫陳開國,如果賴金福知道了,那是不是意味着陳開國早就知道了?如果陳開國早就知道,那她……

芳嫂的氣從肚子裏一下子冒起來,她跺着腳拍着手,不管不顧地罵了起來:“我比你有用多了,陳家就是離不了我,我生了四個兒子,四個!個個都成器!你,你遲早被賴金福活活打死!”

她的話音剛落,晃眼看到兩個男人原本一下一下發亮的煙頭先後落在了地上,搏鬥聲随之傳來,幾乎是同一時間,從地窖蓋板的縫隙投下來的那一絲絲光線,開始快速地搖晃起來,芳嫂跑過去梯子下擡頭一看,袁晴晴已經快爬到頂了。

這時她才模糊地辨別出,牟敏和麗雲分別用手肘鎖死了男人的脖子,想必她們是趁其不備,且用盡了所有的力量,才把兩個莊稼漢勒得雙腳亂蹬。芳嫂吓壞了,她沒有預料過會出現這種情況,或者說,她這輩子都沒見過女人能把男人給制住,這一幕沖擊過大,以至于一時之間愣在原地不知該作何選擇。眼看着袁晴晴已經吃力地頂開了地窖的蓋板,她才慌慌張張地順着梯子往上爬,想拉住袁晴晴的腳。

打獵的狗怎麽能跑過逃命的兔子,袁晴晴的手死死扒住窖口,拼命向上,芳嫂則拉住她的腳腕子不讓她繼續前進。在混亂中,袁晴晴一腳揣在了芳嫂的額頭上,芳嫂從沾滿微生物的、滑滑的梯子上直直地掉了下來,“砰”一聲掉落在地窖裏。

趙曉梅吓得尖叫起來,麗雲對袁晴晴大喊道:“記着我的話,跑起來,快!”

袁晴晴不敢回頭,她高舉雙手,奮力一躍,快速地消失在了窖口。

看袁晴晴跑開後,麗雲那股勁兒洩了一半,她實在沒力氣了,手也漸漸松下來,這給了男人反擊的機會,他很快就把麗雲壓在了身下。眼看麗雲就要遭受重創,牟敏也快支撐不住了,趙曉梅突然在此時沖了上去,咬住了男人的手臂。男人痛得大叫了一聲,麗雲得以逃脫,再度鎖死了男人的脖子。

人的肌肉會因為鍛煉而變得強壯,強壯的肌肉能給人搏鬥的力量。在今天之前,麗雲對肌肉都沒有什麽好感,尤其是和李慶東生活在一起的那些年,她每天都會盡力控制自己,行走坐卧都不要太用小腿發力,以免小腿肌肉變得明顯,減少了自己溫婉的女人味。

在月亮坨這段時間,幹農活和照顧王偉國使她粗壯了不少,她甚至沒有留意過這方面的變化,肌肉是自然而然,未作通知就自己長出來的。

現在,強健的手臂肌肉給予了她搏鬥的可能,她已經殺紅了眼睛,幾分鐘後,男人就軟綿綿地從她的懷裏滾落到地上。

牟敏還在抵抗着另一個男人的反抗,直到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麗雲爬到她身邊,雙手合在一起,死死壓住男人的口鼻,不一會兒,這一個男人也安靜了下來。

地窖裏突然安靜極了,剛才那激烈的搏鬥仿佛只是一個錯覺,直到趙曉梅“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哭聲把一時昏厥的芳嫂喚醒了,她的頭依舊眩暈不已,眼睛也看不到光,只感覺聽到一種嘈雜不清的、遙遠的聲音,于是本能地撐着身子想坐起來。牟敏沒有給她這個機會,她抽出男人的褲帶,利落地勒死了芳嫂。

七個大活人,一下子死了三個,眼看着芳嫂也被勒死了,趙曉梅哭得更厲害了。牟敏卻笑得開心極了,像窮鬼中了大獎,像剛升官的男人死了老婆,像瞎子重見光明。她痛快的笑聲吓得趙曉梅的嚎啕大哭變成了啜泣,最後不敢再出聲,哆嗦着縮在麗雲懷裏。

幸好牟敏很快清醒了過來,她把趙曉梅從麗雲懷裏一把拽開,拉起麗雲就要一起走。

牟敏的雙手充滿力量,被她握住的那一瞬間,就像溺水時被河岸邊抛下的救生圈緊緊套住,可是麗雲心裏很清楚,今天她是走不了了。

第 33 章 (5)

第六章  掠奪 (5)

麗雲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啥?”

王偉國再度發問:“你想不想離開這裏?”

想,當然想,怎麽可能不想,所有的忍耐和僞裝都是為了離開的那一天。但是麗雲不願意輕易相信王偉國,于是搖搖頭:“不走了,走了也沒去處。”

王偉國吃力地用手轉動輪椅,走到院門前,從自己的脖子上掏出一小串兒鑰匙,嘗試通過門縫開門。麗雲遠遠地站在後面看着,将信将疑,看到他的動作實在是吃力,上前一下子奪下了鑰匙,重新挂回他的脖子上:“我說了不走。”

即便現在能走,那也是徒勞,肚子那麽大,根本走不遠。再者,沒有另外兩個人互相幫助,山高路遠,恐怕途中就死了。這些事,麗雲的心裏盤算得很清楚。

王偉國手抓着鑰匙,垂着頭抽泣起來,麗雲安慰道:“你好好養身體,我以前看到過別人戴上假肢一樣站起來走路,跟好腿似的,等你好一點兒,老二他們就會帶你去裝假肢了。”

“你覺得他們會把錢花在我身上嗎?在農村,殘疾就是拖累,根本不能算人。”

這下麗雲不知該說什麽了,她幹脆拿過鑰匙,花了點兒功夫打開門,王偉國以為她改主意了,臉上的表情既難過,又驚訝。誰知麗雲把院門打開以後,只是給他的腿蓋了一床薄被,之後推着他走出門,沿着月亮坨的路慢慢走。

路上遇見的村民并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勁,平常地與他們打着招呼,麗雲也像本地人一樣回應着,王偉國的神情從尴尬變得放松,緊繃的後背也松弛下來,安心地靠在了椅背上。

麗雲就這麽推着王偉國走了好一會兒,期間不經意地路過兩頭大家門口,聽到院裏兩頭大在對袁晴晴說話,而她也應了,起碼說明她還活着。麗雲放下心來。

中秋的夜晚天氣很涼,起夜時必須穿上厚外套。已經十一點多,袁晴晴卻光着半拉身子躺在床上,手被牢實地綁在身後,昂着頭透過破舊的窗口,麻木地望着還未完全變圓的月亮。兩頭大最終得到了他想要的,因為在他的理解中,讀書積累智商就像母雞吃食,吃了一段時間,肉質就會達到一個理想值,這個時候就可以殺來吃了。

她猜想“堅持”不是王老師寫的,他也許壓根就沒有看到自己傳遞的訊號。這地獄真的還能逃出去嗎?她的心裏産生了深深的懷疑。

實際上,袁晴晴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因為她沒有任何感覺,疼痛、屈辱、怨恨,這些感覺似乎早就已經遠去了,她覺得到疲倦,想即刻死去。可是如果就此死去,麗雲一定會很難過,還有自己的父母和朋友……她意識到他們的樣子開始有些模糊,這讓她産生了一種解離感,她感到真正的自己在無限上升,升到了月亮那麽高的地方,用第三視角看着這個安安靜靜的村子,看着破敗的小院,看着稻草人一樣的自己,和旁邊睡得像死人一樣的兩頭大。

看着看着,袁晴晴連半空中的自己也感受不到了,眼前一片黑暗,過了很久,意識才重新掙紮着回到她的身體裏來。

她已很難再撐下去。

趁着兩頭大睡得沉,今夜也沒像往常一樣單獨把她關起來,她悄摸地爬起來,背對着兩頭大,用綁住的雙手極小心地抽出被他壓住一角的枕頭,最後深吸了一口氣,猛地壓在渾身酒氣的兩頭大臉上。

兩頭大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開始劇烈地掙紮,但是袁晴晴已經豁出去了,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他臉上,任憑他如何用力地攻擊她的身體,她都沒有松手。

兩頭大是莊稼人,實在是比袁晴晴強壯太多了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從床上翻滾下去,連帶着袁晴晴也一起掉在地上。惱怒的兩頭大緩過勁以後,立刻意識到了袁晴晴不是麗雲,她永遠不會有真正屈服的一天。寂靜的淩晨,相鄰的幾戶人家被凄厲的叫喊聲吵醒,聽了一會兒之後,又在沉默中相繼關燈睡去。

兩頭大家的大學生在中秋夜挨了一頓大的,這個消息雖然算不上新鮮事,但月亮坨本來就沒什麽新鮮事,事情還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村子——當然,其中不包括麗雲,王家兄弟是不會和她說這些的。

王鳴在路上聽到周邊的人議論起這件事時,臉上猶如螞蟻爬過,好像那些落在袁晴晴身上的拳腳他也有份,一陣突如其來的英雄主義使得他當即飛奔回家,在藥櫃裏翻箱倒櫃,在角落中找到了他要的東西,之後從家裏随便拿了幾本書,鼓起勇氣到兩頭大家裏去。

袁晴晴又被拴在了馬房的隔間裏,兩頭大在磨鐮刀,看着刀刃一下下在磨刀石上來回摩擦,王鳴心裏适才的沖動涼了半截,原先想好的話也磕磕巴巴起來。

“叔,你好久沒來勒,我給你送新書來。”

兩頭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用了,以後不看了,沒啥用。”

“咋能沒用,看書最有用,看書明事理。”

“明事理有雞巴用,生娃娃才有用!你等着,我去拿你的書還你。”說着,兩頭大拎着鐮刀回屋去了。

王鳴幾乎是鼓起了這輩子最大的一次勇氣,他快速地走到隔間邊,把從藥櫃裏拿來的避孕藥飛快地從門縫塞了進去,然後像做賊一樣回到了院子裏。

兩頭大沒有察覺到異常,他把書遞給王鳴:“都在這兒了。”

王鳴心慌得緊,根本沒清點,逃也似地離開了那座小院。

袁晴晴爬到門邊,撿起王鳴塞進來的東西,青腫的眼睛艱難地睜開一條縫,發現這是一張白紙,包着一些藥片,白紙上只有幾個字:“避孕藥 已報警”

從字跡可以看出來,上次那個“堅持”确實不是王鳴寫的,但是今天的這張紙,意義卻比“堅持”大多了,袁晴晴像得到救贖一般,把避孕藥幹吞下去,咽口水讓她整個頭都在疼,她卻打起了精神,把剩下的藥小心地藏在了牆壁上的裂縫裏,然後把紙條撕得稀碎,碎到看不出來它曾是一張紙,随後拌勻在了地上粉碎的幹草中間。

王鳴沒有食言,警察在幾天後就來到了月亮坨,一輛警用面包車,三個警察,從縣城來的。剛進村口,就遇到許多村民攔在路前,說是看到警察來了不敢怠慢。為首的自然是趙前進,他滿口客氣話,什麽“知無不言”,什麽“全力配合”,警察問什麽他就答什麽,但是當看到袁晴晴的照片時,他仔細辨認了半天,搖搖頭:“确實沒見過這個女孩。”

不僅是趙前進,一旁的村民都說沒見過,上到老人,下到小孩,沒有一個人對袁晴晴有印象。

找人的事一點兒都不順利,倒是被村民圍住說些偷雞盜狗的事情,警察沒法子,幹脆撇下被困住的警車,根據王鳴提供的線索步行到兩頭大家裏,要進門檢查。兩頭大不樂意,攔在門口叫嚣着,誰進他家門他就和誰一起死。縣裏的警察才不怕這一套,眼看就要強行破門進去,又是趙前進上前來,拉住帶頭的朱警官,小聲嘀咕道:“朱警官,您別生氣,這老頭啊,這裏有點問題”,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您給我一點時間,等我和他好好說說,到時候你們盡管進去查,要是查出來什麽違法的,我一定配合你們把他拿下!”

朱警官注視了趙前進片刻,一言不發,走到門前活動了一下身子,之後一把拎開兩頭大,一下子就把門撞開了。

看到這個強壯的警察如此剽悍,原本鬧哄哄的人群突然安靜下來。朱警官把門推開,帶着人就進去了。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這屋裏別說女人了,壓根兒就不像有人住的樣子,滿院都是馬尿味,髒兮兮的東西七零八落,不知吃了幾頓沒洗的碗泡在半盆水裏,水面上落滿了各種小蟲子的屍體。她們把屋裏搜了個底朝天,也沒看到袁晴晴的身影。

這又是怎麽回事呢?

這三個警察怎麽也不會想到,會有一個本地的村子在一件事上如此上下齊心,有的人負責傳信兒,有的人負責攔住警車拖時間,有的人則争分奪秒把三個人帶到了村外的山坡上,一個廢棄多年的地窖裏。

雖然情況十分地糟糕,但麗雲、袁晴晴和牟敏終于再度面對面聚在一起。

麗雲還好,人看起來憔悴,但身上沒傷;牟敏一直像野獸一樣護着自己,即便獨處也沒讓賴金福落着任何好處;只有袁晴晴看起來糟糕極了。

不只是她們三個,趙曉梅也被關在了這個地窖裏,芳嫂和另外兩個壯漢則負責全程“陪伴”她們……

第 32 章 掠奪(4)

第六章  掠奪(4)

牟敏的出現完全打亂了麗雲的計劃,可既然知道牟敏也在月亮坨,就不能把她撇下。又或者說,可不可以自己先跑出去,再帶着人進來救她們呢?可是她們真的能撐到那個時候嗎?

“麗雲,麗雲?想啥嘞?”

麗雲回過神來,“哦,我在想老大不知道現在咋樣了,心裏放不下。”

芳嫂安慰道:“你們老三不是已經去照顧了嗎?應該沒啥大事。你安心在這兒住着,把胎養好要緊。”

話音未落,賴金福捂着個臉進來了,看到趙曉梅,大聲問:“你跑來這兒幹啥?”

芳嫂趕緊轉移了他的注意力:“咋了金福?臉咋流血了?”

陳開國聽到說話聲,從屋裏出來,看到賴金福的臉上幾條深深的血痕,笑道:“叫新媳婦打了?找我來幹啥?”

賴金福沒理陳開國,對着芳嫂說:“我是來找你的。我聽說兩頭大家裏那個學生是你勸服的,你你你,去我家裏,把我那個也勸勸。”

這話說得芳嫂不由地自豪起來,她雖然嘴上說着推辭的話,腰杆卻不自覺地挺直了,麗雲看出來芳嫂是礙于她男人陳開國,插了一句嘴:“上回我也去了。要不這樣,我和芳嫂一塊兒去。人多力量大嘛。”

趙曉梅聽了開心了起來,當即把麗雲攙扶起來,作勢就要拉着她一起出門。

芳嫂看着挂在院門後的麻繩,那是麗雲來的時候綁手用的,現在不知該不該重新給她綁上,猶豫間,趙曉梅已經把人帶出了院門,她心虛地看了丈夫一眼,陳開國沒說不讓去,只是板着臉回屋去了,她就跟着賴金福一起出了門。

看到賴金福一下子帶回來兩個女人,牟敏想也不想就知道是來幹嘛的。打不服就勸,勸不服再打,這些狗東西慣用的招式。她閉着眼睛,靠在羊圈圍擋上,不理來人,直到聽到麗雲的聲音,才突然睜開眼睛。

麗雲把手放在大腿邊,隐蔽地擺了擺,牟敏明白了她的意思,沒表現出倆人認識,可眼淚還是噙滿眼眶。芳嫂以為她是因為看到女人,所以才釋放了委屈,上前牽着手,用老一套話安撫道:“好妹妹,你受苦了,唉,女人就是命苦啊……”

麗雲一直站在一邊,看着衣衫褴褛、傷痕累累的牟敏,極力地忍耐着心中的憤怒,轉身對賴金福道:“你看她這頭發,也不知誰給鉸的,都沒個人樣了。女人可愛美哩,要不你給拿把剪刀來,我給她修一修。”

賴金福自然不同意,沒有剪刀這女人都能把自己的臉抓爛,要是有剪刀,不得把人捅了?到時候芳嫂和麗雲受傷事小,要是陳家和王家找他賠錢,他可拿不出來。

麗雲知道他的憂慮,“把手腳都綁好就行了……她都沒個人樣,怎麽能安心在家裏住下來嘞?”芳嫂也在一邊“是是是,麗雲說得沒錯。”

賴金福看着面前的麗雲,話裏都帶着月亮坨的口音,俨然是月亮坨的人了。這麽一說确實有點道理,王家一直對麗雲不錯,所以她踏實留在他家做媳婦兒。賴金福使喚趙曉梅到屋裏找來了剪刀,自己親手把牟敏弄到院子裏,把人結結實實綁在椅子上。

牟敏的頭皮上好幾處結痂的疤痕,麗雲小心地繞過那些地方,一點點回憶着當初在陳立平那裏學的剪發手法,慢慢地為牟敏修理。牟敏終于忍不住閉上眼睛哭了起來,眼淚無聲地和頭發一起滑落,即便是在大莊村被打得半死,她也沒有掉過一滴淚,現在麗雲溫柔的手法,讓她的恐懼、憤恨和委屈都有了歸宿,她的心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等到她再次睜開眼睛,麗雲已經為她修剪好了頭發,芳嫂見狀,驚訝地誇贊:“沒想到麗雲妹子還有這一手,這比集上剪得好看多了!要不……”她扭捏了一下,之後豁出去提出請求:“你幫嫂子也修整修整?”

麗雲沒想到自己真的能獨立完成一次理發,也感到不可思議,她拂去牟敏臉上的碎發,痛快地應了下來。

賴金福卻不大樂意,“你們把人勸好了,再上自個兒家裏剪去呗,我這,還得出門幹活呢。”

芳嫂不痛快地小聲嘟哝了一句,和趙曉梅一起去打水來給牟敏擦身子、換衣裳,賴金福不在乎芳嫂的不滿,蹲在一邊問麗雲:“你們老大啥時候能回來?”

“我不知道。”

“老二還在二寶家?”

“嗯。”

賴金福從地上撿起一根小棍兒,剔着牙,“還是你運氣好,等礦上賠錢,你家就該過好日子了。”

麗雲沒再作答,只輕輕撫着牟敏的背,賴金福看了一眼在旁忙活的趙曉梅,心裏不知道打什麽鬼主意。麗雲下意識覺得他可能想依葫蘆畫瓢,用曉梅換取賠償,心底一股寒意升起,急中生智地說:“我聽說還要去政府做認定什麽的,賠償款沒那麽容易拿。”

賴金福把手裏的小棍兒一扔,啥話也沒說,背着手回屋去了。

給牟敏洗澡換衣的過程中,麗雲已經整理好了思路,帶牟敏一起走,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她抓住一個空檔快速囑咐牟敏:“等我。”

不需要過多解釋,牟敏完全理解了麗雲的意思,她堅定地點點頭,自己走回了羊圈。

三天之後,趙前進出面做中間人,把賠償金定在了五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塊錢,前提是王家不做鑒定,而礦上要一次性給付。二寶雖然在這事上吃了兩千八百塊錢,可相比較欠了趙前進人情,他寧願不掙這個錢。事情談完之後,二寶就擺着個臭臉出門去了,趙栓子對着趙前進千恩萬謝,王偉城也終于把二寶家門口的椅子和和解賠償協議一起帶上,回到了家裏。

盡管快秋天光景,老太太屍體的腐爛速度依舊很快,院子裏都是一股難以言說的氣味。出殡不能再等了,王偉城和王偉鄉商議了一晚上,拿到賠償款的當天就去把王偉國從醫院接了回來,順便買了一輛嶄新的面包車。

斷了兩條腿的王偉國不再似往日健壯,他胡子拉碴,眼窩深陷,像一截蔫蘿蔔幹似的坐在粗糙的輪椅上。

麗雲推着他到靈堂前,王偉城在棺木旁邊點了許多的香火,想掩蓋住屍腐的臭味,靈堂裏的氣味反而更是難聞了,麗雲不得不用手遮掩着口鼻。她察覺到輪椅上的王偉國一下下地抖動起來,想必是在痛哭。麗雲沒有打斷他,只站在他身後安靜地看着。

站着站着,麗雲就走了神,她回想起母親去世的時候,因為她是外嫁女,第一天不能回家,到了第二天才到母親靈前。

母親的一個外甥為她操辦了喪事,非常簡單、非常快速,快到麗雲似乎還沒來得及悲傷,這件事就像風一樣吹過去了。麗雲記得自己坐在母親的棺木旁燒紙,試圖回憶母親的一生,腦海裏卻只有那麽一兩件比較記憶深刻的事。

而此刻,站在老太太的靈前,她感覺當初腦中的霧好像慢慢散開了,很多和母親有關的事突然變得清晰起來——她的四肢粗壯,幹起活來又快又好,像老牛一樣耐勞;她喜歡在吃飯的時候,直接從菜園子裏扯一根脆嫩的二荊條,就着鹽吃;她去世之前,右眼裏的白內障已經非常嚴重,嚴重到影響了她的視力,有一次還因為沒看清而被鐮刀傷了手指;她從未提起過關于父親的只言片語,只是偶爾會一個人坐在田埂上嘆氣,說自己命苦。

她似乎沒有什麽朋友,與四個姐姐和一個弟弟也并不親近,她一個人帶着麗雲,悄無聲息地生活在那個貧瘠的村莊裏,像一只失語的母雞帶着一只羸弱的小雞。

麗雲的心難以形容地疼痛起來,她覺得在這一瞬間和母親的身體重疊在了一起,她感受到了母親在世時的孤寂,更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也感受到了老太太的孤寂。

她同情起老太太來。

王偉城大步朝他們走來,蹲下身對王偉國說:“一會兒村裏人就來上香了,你要不進屋歇會兒?”

王偉國抹去眼淚,點點頭,麗雲适時地把他推回了卧房裏,艱難地想把他扶到床上躺下,不僅沒成功,還把他的斷肢傷口又撕扯出了血,她慌忙地找新的紗布和膠帶,王偉國虛弱地說:“沒事,別管它了,你歇會兒吧。”

麗雲把一卷紗布纏繞在出血的斷肢上,遮蓋住鮮紅的血,然後自己坐在床沿大喘氣。

王偉國平靜地看着她:“我不在,他們對你好嗎?”

麗雲點點頭。

王偉國苦笑了一下:“老二和老三,你更親近誰?”

麗雲不想回答,讓他別胡思亂想,好好休息,就起身出去招呼客人去了。

聽到來人都在誇麗雲實誠、賢惠、懂事、有擔當,而王偉城就像他的正牌丈夫一樣站在她的身邊回應着鄉親們,王偉國緊攥着拳頭,不知道該把氣撒在哪兒,憋了半晌之後,憤恨地捶打在自己的斷肢上,血又源源不斷地滲了出來。

老太太出殡之後,王偉國的生活就變得更糟糕了——兩兄弟要下地,他們總是堅持帶着麗雲一起去,哪怕她坐在田埂上什麽活也不幹。王偉國一個人留在屋裏,吃喝拉撒都在卧房解決,不多久,卧房裏的味道就變得複雜起來,到了石榴成熟的時候,兩兄弟已經不願意再踏進他那間屋子了。

好多次在四點左右的光景突然睡醒時,王偉國會覺得自己已經死了,而當他不得不坐在弟弟制作的“馬桶”上如廁時,他不可抑制地覺得自己變成了女人。心靈的痛苦比失去雙腿的痛苦更令他煎熬,幾乎每一個傍晚,他都盯着院門口,期盼着麗雲的歸來,有時一看就是三四個鐘。

可麗雲畢竟月份大了,難以照顧王偉國,更應付不過來孕晚期的浮腫、多汗和疲倦,她時常感到心突然間跳到一百四五十下,然後又突然降到八十來下,這樣過山車般的心率讓她整日裏昏昏沉沉,不僅沒有意志力去打探逃跑的線路,連下地吃飯的勁兒都沒有。

家裏一下子多了兩個需要照顧的人,王偉城想了一個辦法,他到賴金福家裏吃了一頓好酒,約定讓趙曉梅到屋裏照顧麗雲。

賴金福能理直氣壯把趙曉梅支走,當然同意。男人們達成了共識,女人們就住到了一起。

趙曉梅心善,她總是在照顧麗雲的間隙也照顧發黴、發臭的王偉國,僅僅半個來月,王偉國就能自己從床上爬到輪椅上,到院子裏曬太陽了。

麗雲能感覺到王偉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的眼裏已經沒有了一絲光彩,剩下的全是怨恨和痛苦。看到王偉國的樣子,有時候麗雲覺得解氣,有時候又不禁感到悲哀。

中秋節當天,夕陽格外地大,像個鹹鴨蛋的蛋黃,挂在山垭裏。兩兄弟還沒回家,曉梅則回家過節去了。看王偉國坐在院裏,望着夕陽卻雙眼空空,暖橘色的陽光把他枯黃的頭發照得像上了顏色,麗雲嘆了一口氣,走過去問:“你想回屋歇會兒嗎?”

王偉國擡頭看向她:“你想離開月亮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