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5)

第九章  剃頭匠 (5)

雖不知道王青松父子和王偉鄉說了什麽,不過,從他回屋的神情看來,應該不是一件小事。沒等洗掉頭臉上的塵土,王偉鄉就拿出梯子要從外牆爬上屋頂——月亮坨的手機信號約等于無,得爬到房頂上,才有概率收到一點信號,但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早就聽說基站要修進來,但不知道什麽原因一直沒有動靜,這一點時有時無的信號,還是接收的大莊基站的。

今晚天氣不錯,也興許是王偉鄉運氣比較好,嘗試一陣之後,電話打通了。

麗雲照舊給曉梅拿了一袋剩骨頭剩菜,讓她像往常一樣出去找村裏的狗子們玩,自己拿起糞桶和鐵鍬和她一起出門,繞過外牆走進豬圈。在豬圈裏能聽到屋頂的聲音,斷斷續續間,她大概聽明白了王偉鄉遇到的麻煩。

機會終于來了。

待到王偉鄉打完電話,麗雲放下鐵鍬,去給他扶梯子,回屋路過王偉城時,麗雲關切地拉着王偉鄉的胳膊:“沒出什麽事吧?看你樣子,是不是鎮上出問題了?”

王偉城看了一眼,彎下腰繼續沖洗滿是泡沫的頭發。麗雲還不罷休,她一路跟着王偉鄉進屋裏,央求他允許自己去大莊開美發鋪子。

看到兩個人都進屋了,王偉城才重新直起腰身來,他幽怨地望着堂屋的方向,在他想象之中,此刻麗雲已經摟上了老三的胳膊,兩個人親親熱熱地商量着讓麗雲也做點小生意的事。

越想,心裏越不是滋味,從前他還覺得麗雲有幾分可憐,現在不覺得了,他讨厭麗雲的可憐,讨厭她的聰慧、勤快,更讨厭她會剪頭發、燙頭發,讨厭她會想事情,最讨厭她和老三最近老是有那麽多的話說。

他把毛巾搭在肩膀上,蹑手蹑腳地走近堂屋,聽着裏面的動靜。

剛開始他們說話還是平常的音量,也不知道是說了什麽,王偉鄉的聲音突然高亢起來,帶着一絲興奮:“連我都沒聽說的事,你怎麽會這麽清楚?”

“平時給大家剪頭發的時候,留心聽來的。”

“你可真是能幹啊”,誇贊過後,王偉鄉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你這個辦法倒是省了我不少事。這樣,你約胡冰秀再來你這裏弄個頭發。”

王偉城快急死了,怎麽又扯上胡冰秀了?他又朝屋裏走了幾步,想聽得更真切,迎頭撞見麗雲帶着笑出來,随後王偉鄉也笑着出來了,那神情就跟讨老婆似的高興,打開水龍頭就開始洗頭,洗頭的時候也笑着。難道老三真的答應她幹美發了?

王偉城的眼神愈發幽怨了,他對這件事相當不滿意,誰家的好女人會幹美發?他早就聽人說過,城裏頭幹美發的都是雞,要不也是做擦邊生意的,等房子蓋好,喜酒一喝,麗雲就是他正式的老婆了,到時候人家會怎麽說他,說什麽也不能讓麗雲去幹這個美發。

再說了,她去幹美發,地裏的活全靠自己一個人,怎麽幹得過來?最要緊的是,到時候他在月亮坨,麗雲在大莊,老三在鎮上……大莊可比月亮坨離鎮上更近,說不定,說不定……

因為這件事,王偉城煩得兩三天沒睡好覺,一到後半夜就夢見老三和麗雲睡在一個陌生的牛棚裏幹好事,他實在是忍不了了,和麗雲面對面的大鬧了一回。

麗雲看他一邊講些夫綱女德的大道理,一邊急不可耐來回踱步的樣子,發覺王偉城這個人的心思比她想的還要簡單,和七八歲的孩子差不多,和另外兩兄弟比起來,他可以算是最容易看破的人了。

麗雲站在他對面,耐心地等着他把預備好的說辭說完,之後才輕聲地問:“說完啦?”

王偉城原本以為他的男子雄風至少也應該讓麗雲認個錯,或者害怕得哭一哭之類的,沒想到麗雲看他的眼神中沒有任何畏懼,倒是笑盈盈的,這讓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愈發氣急敗壞起來:“你還有沒有廉恥,我說了這麽多,你還笑得出來?”

“好啦好啦”,麗雲牽住他的手,“我已經知道你的意思了。老二,你想一想,我開這個鋪子是為了誰?”

“為了誰?啥意思?”

麗雲把他牽到椅子上坐下,“你知道幹美發有多掙錢不?”

“剪個頭發,掙什麽錢?”

“這裏面的門道多着呢。你看前幾天我給胡冰秀燙的頭,洋氣吧,在咱們村裏,我就算收個二三十,她們估計也舍不得,大莊不一樣,大莊離鎮上近,那兒的人也愛時髦些,我就算收五六十,也比鎮上便宜。你猜猜,這裏頭的成本多少錢?”

“哎呀,你就直說吧,我哪裏懂得你們這些娘們兒東西。”

“算上電費、鋪子費、藥水……大約就幾塊錢吧。”

“啥?燙個頭能掙這麽多?”

“老二,你算一算嘛,咱們一公斤玉米是一塊一,得賣四五十公斤,才能掙五六十塊。”

算到錢上面,王偉城就不糊塗了,他當即掰着手指算起來,燙一個頭,相當于賣九十斤玉米,一百斤土豆,就算是油菜籽,也合十來斤呢。這麽一算,他的反對開始動搖起來,麗雲接着說到:“咱兩成了家以後,是不是得添置家具家電?以後有了娃,是不是得給他攢讀書的錢?光靠種地,能攢多少?你算過沒有?”

說到這裏,麗雲把身子一轉,眼眶也紅了:“你口口聲聲說,以後兩個人好好過日子,可真遇到事了,你就老想着退縮……難道等我們正式成家了,還要像現在一樣等着老三接濟嗎?到時候村裏人戳的是你的脊梁骨,又不是我的。你是不知道,現在人家說你說得已經夠難聽的了,我一個人思量着這些事,你不和我齊心就算了,還要罵我不知廉恥……”

村裏的女人們,心裏再活泛,表面上也是正經的,絕對不會像麗雲這樣嬌滴滴地講話,王偉城哪裏見過這架勢,麗雲一哭,他的陣腳就亂了,雖然覺得不對勁,也不知道是哪裏不對勁,手足無措地看着麗雲擦眼淚,心裏也後悔起來。

“這不是在和你商量呢嘛。麗雲,只要你打定主意和我過日子就行,我就這一個盼頭。”

“要不是打定主意,我好端端的,費這麽大力氣幹嘛?”

王偉城被哄得舒坦極了,怨氣也消了大半,他把麗雲摟在懷裏,遙想以後的日子。現在房子已經蓋了一小半,估計年前就能搬進去,到時候他也把摩托換成四輪小車,日子比二寶家裏還風光。

說到二寶,那份舉報材料沒有通過鎮上,在周建東的引導下找了一個人,直接送進了縣裏。不過,這個消息沒多久就傳回了王偉鄉的耳中,王偉鄉算着時機,通知了麗雲,麗雲再按計劃在胡冰秀身上做文章。

果然,當天胡冰秀回家後不久,趙前進就騎着摩托出門了。

他那個氣啊!明明說好的是兩家聯手,把王偉鄉的生意吃了,沒想到竟然是自己被當猴耍了,難怪當時趙栓子又是讓利,又是裝孫子,套了自己不少話,原來是為了用在舉報的時候。

趙前進也明白了,實則是二寶和他那個周哥打從一開始就想自己咬住這塊肉,偏偏他趙前進一想到香噴噴的六成利,昏了頭了。

如今,王偉鄉用趙麗雲的兒子,紮紮實實換了一把保護傘,倒黴的只有自己,當不了村長就掙不了錢,說不定人也要搭進去,他慌了。

胡冰秀安慰他:“沒了一個副鎮長,還有鎮長、書記,我不信這些人不愛財,破財免災、破財免災,財不破,災是免不了的,當務之急就是去信用社,把要用上的錢給取出來。”

趙前進騎着摩托車出村子七八公裏處,遇到兩頭大扛着一個化肥袋子走在路上,像是也要去鎮上。聽到摩托車聲音,他跑到路中間擡起雙臂揮舞:“老哥哥,帶帶我,我要去鎮上。”

兩頭大趕集倒是常見,去鎮上,這還真是頭一遭,他用指責的語氣回應道:“去鎮上車子那麽多,半路攔我做什麽?”

“他們眼睛擡得高,不願意稍我。這樣,你帶帶我,回頭我幫着嫂子把麥收了,您也好騰出手來,好好忙活生意上的事。你說說,哪個劃得來?”

趙前進沒空和他掰扯了,忍着不耐煩往前挪了挪:“別說了,要走就快點,我有急事。”

兩頭大跨上摩托,卻不是真心要搭順風車,而是從化肥袋子裏掏出鐮刀,對着趙前進的脖子就砍下去。得虧趙前進從後視鏡裏看到了他掏鐮刀,順勢把摩托車一歪,兩個人一齊倒在了地上。

趁摩托車壓着兩頭大的腳,趙前進往路邊猛跑了幾步:“兩頭大,你發什麽瘋?”

兩頭大眼睛發紅,像一頭發情發狂的大公牛,他使勁把腿從摩托下抽出來,大喊着:“你不讓我活,我就拉你一起死”,再次揚起鐮刀。

趙前進尿都要被吓出來了,他根本不知道兩頭大在說什麽,怎麽就不讓他活了,他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你肯定搞錯了,我沒有不讓你活啊,你有話好好說,我一定能給你作主!”

“做你媽比的主”,兩頭大吐沫橫飛,窮追不舍。

趙前進跑掉了一只鞋,砂石路硌腳,沒跑出去多遠,他變得一瘸一拐,眼看就要被追上,情急之下,趙前進摘下挎包,大吼一聲朝着兩頭大撲過去。

兩頭大沒預想到他會突然轉身,一時沒剎住腳,被他撲倒在地上。他把兩頭大壓在身下,忍耐着對方的拳擊,用背包袋子緊緊纏繞住那只拿刀的手,直到整個手掌變得黑紫,鐮刀掉在地上,說時遲那時快,趙前進撿起鐮刀,猛地向兩頭大的大頭揮去…..

第 50 章 (4)

第九章  剃頭匠 (4)

聽罷胡冰秀的問題,王青松神情自若,打了一桶水,擦洗雙腳上的泥:“太久了,記不清楚馮煥菊的樣子了。”

胡冰秀坐在他旁邊,“我問你,你記不記得接生她女兒的時候,身上有沒有什麽胎記、印記之類的?”

“嫂子,你今天怎麽淨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

胡冰秀尴尬地笑了一下,她不好意思告訴王青松,是自己大嘴巴,把馮煥菊的事當成閑話說給了麗雲聽,只能真假摻半地回答:“今天我在她那裏燙了頭,燙頭的時候,她話裏話外地打聽馮煥菊的事,本來我還覺得沒什麽,就把煥菊的事都講給她聽了呀,這說着說着吧……突然覺得她們倆長得有點像……”

說到這裏,胡冰秀自己也覺得這想法真荒唐,馮煥菊帶走的女兒,又被賣回了月亮坨?哪有這麽巧的事。

看着胡冰秀的神情,王青松立刻明白了那時候趙麗雲為什麽會問起馮煥菊,源頭大概率就是眼前這位。他擦幹淨腳,就着洗腳的水刷洗鞋子,“嗐,在咱們月亮坨,可不就是那麽幾件事翻來覆去地嚼嘛。我看着,她估計就是聽別人說了幾嘴,又沒聽完整,才和你打聽。”

胡冰秀想了想,也有道理,畢竟上一回她只說了一半,誰聽故事能受得了只聽一半,這麽一說,倒是她自己想象力太豐富了。這下子,她不好意思起來了,為了這麽件雞毛蒜皮的事還專門來找人家王青松一趟,傳出去人家肯定要笑她,找了個借口趕緊走了。

胡冰秀走遠之後,王鳴才從樓上下來,這個點他應該還在學校才對,怎麽會回家了呢?看他的表情,王青松就知道出事了,等到王鳴把來龍去脈說清楚,王青松往藥櫃方向走了兩步,扶住藥櫃,眉頭緊鎖。

盡管他早有預感王鳴報警的事情會遭到報複,但他以為會是皮肉之苦,沒想到二寶會來這麽一招。這種曲折迂回的辦法,不像是二寶的性格能想出來的,應該是他爹趙栓子。可趙栓子一個農村人,哪裏懂得這麽多,這父子倆肯定是受人點撥過了。

王青松雖然不太摻和村裏的事,可他的眼睛是明亮的,趙前進、二寶、王偉鄉之間的糾葛,他看得一清二楚,這一次,二寶最終目的不是和趙前進聯手踢走王偉鄉,而是鹬蚌相争漁翁得利,只要趙前進和王偉鄉都垮了,他們那檔子黑心生意,不就全捏在他二寶一個人手裏了?

王青松嘆了一口氣,他知道這事他不該管,也管不了,可是現在王鳴也牽扯進去了,他就不能再旁觀了。

從舉報內容來看,這事與其找趙前進,不如找王偉鄉。松橦枵困 困 宅 魚

當天傍晚,王青松就帶着王鳴去了王家,兩兄弟不在家,只有麗雲帶着曉梅在院子裏剝豆子,你一言我一語,不知道在聊什麽。立夏之後,天氣熱起來了,好在月亮坨海拔不低,太陽落山之後,總比白天涼快一點,王家被火燒毀的院牆和玻璃一直沒重修,風穿堂而過,就更涼快了。

麗雲看到來客,有些意外,除了救火那一次之外,這還是他們第一次主動到屋裏來。

王家兄弟去新房子那邊做事情了,晚些才能回來,麗雲把兩個凳子讓給他們坐下,每人端了一碗熬得爛爛的綠豆南瓜水解暑氣,曉梅則跑回了房裏,扒着門柱悄聲地看。

光線昏暗,麗雲又背對着開燈的堂屋,王青松看不清她的樣子,直到她重新拿了一個小板凳,側對着堂屋坐下來繼續剝豆。

圓臉盤子,水滴狀的鼻子,上嘴唇薄,下嘴唇厚,頭發又多又密,兩個眼睛略微有點大小,可再怎麽看,也不像記憶裏的馮煥菊。王青松收回目光,暗暗阻止自己再接着胡冰秀那個不着調的念頭想下去。

說也奇怪,人的腦子裏一旦被植入了一個念頭,即便不是主動去思考,那念頭也會一直糾纏,除非把疑問都解開,或者被新的念頭所覆蓋。現在三個人坐在院裏,面對面卻沒人說話,鬼使神差地,王青松開口問:“上次你問趙東有,哦,就是兩頭大的哥哥,你問他那個跑掉的老婆,你認識?”

“不認識。”

麗雲繼續着手裏的動作,“我也是瞎打聽,您是不知道,冰秀嬸子說起她的事,說得活靈活現,可她愛賣關子,總是說一點點就不說了。就今天,她也是沒說兩句就走了,哎呀,我這心癢的呀。”

“哦……是這麽回事……”

王青松将信将疑,麗雲幹脆把話攤開來講:“前陣子,我一心想着要跑,當然想知道那馮煥菊是怎麽跑的,會想象我是不是也能跑掉。不過現在不一樣了,王家的日子比那會兒好過多了,我在這裏生活,比以前在老家舒服得多,老二人也不錯,我也想安定下來了。我們女人呀,腦子裏就抛不開家庭,我要是把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家庭放棄掉了,那就太傻了,叔,我說得對嗎?”

王青松看着麗雲,她的語氣很平常,神情也十分輕松,手裏的動作相當熟練,一刻也沒有停下來,他看看自己身邊依舊十分緊張,低着個頭一言不發的王鳴,嘆了一口氣,“是啊,是啊,家庭是最重要的。”

說完這句話,王青松的眼前又出現了當年馮煥菊離開時那場風波,“如果當時馮煥菊能想到家庭,可能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叔,冰秀嬸子說她害死了自己的兒子,是真的嗎?”

“唉,也不能說是害死,都是命運的安排。其實當時馮煥菊在月亮坨已經生活了五六年,她兒子都六歲多了,我猜啊,她原本是想把兩個孩子都一起帶走的,但是她兒子平日裏就和爹比較親,也懂點事了,估計是不願意跟着母親走,不知怎麽的,就死在家裏了。”

“怎麽死的?”

“當時孩子是我去看的,臉上有印子,加上眼結膜點狀出血、面色發绀、瞳孔散大……應該是被捂死的。。”

“被馮煥菊捂死的?”

“不知道……這罪名反正是安在了她頭上。”

麗雲的臉上滿是同情,還有一絲鄙夷:“啧啧,自己的孩子也下得去手……唉……”說罷,她把凳子朝王青松拉了拉,探着頭追問:“叔,好端端的,孩子都生了兩個了,她為什麽要跑啊?”

王青松擡頭看着天,臉上的表情很是惝恍,他張了張口,似乎也說不出來具體的理由,又或者是理由太多,沒法一句話總結清楚。

麗雲能讀懂他的失語,但也明白身為一個正常男人,他再抱有同理心、再善良,也很難真的體會到身為女人的母親當時的處境。她感受到自己的眼淚就快憋不住了,匆忙地站起來,把剝了半條的豆子放在竹籃裏,“哦對了,叔,您等一下”,接着跑進堂屋,靠在牆上,用力抿住嘴巴,閉緊眼睛。

她努力地回憶着,希望自己能回想起跟着母親一起逃離月亮坨的那一天,回想起哥哥的模樣,回想起當天到底發生了什麽,可一想這些事,腦子裏就是一片混沌,好像有記憶,又好像沒有。

出來的時候,她手裏多出一個盒子,遞給王青松:“上次你們來救火,老二老三都說應該上門謝一謝,誰知道後來事忙起來,就給忘了。這是老三從城裏帶的茶,正好今天您來了。”

王青松連連推辭,麗雲把東西硬塞在他懷裏:“我怕一會兒你們談完事情又給忘了,就先給您,您就收着吧。”

對話間,兄弟兩回來了,看到王青松父子,能看出來他們也很意外,看到麗雲手裏的茶盒,王偉城走上前去一起說客套話,王偉鄉卻料到了他們的來意,邀兩個人到外面去談。

說到一半被打斷的王偉城有些尴尬,他看了一眼麗雲,沒再說話,悶着頭走到角落沖洗雙腳。

王偉鄉沒有在意二哥的反應,他根本沒有留意到。

王鳴把事情複述了一遍,期間,王偉鄉一言不發,一直站在黑暗中猛吸煙,煙頭随着他的動靜一明一亮,王鳴說完之後,他也久久沒有開口,王青松懇求道:“老三,當初王鳴報警确實是他的不對,但是我敢讓他對天發誓,他當時真的只說了那個女大學生的事,只針對兩頭大。說實話,我剛才也和麗雲談了談心,你們對她好,她也願意留下來,這是一樁美事,但是那兩頭大,他恐怕是要把那個學生打死的。老三,王鳴、二寶和你,你們一般大,互相看着對方長大的,應該說是知根知底,你也知道他實在是怕那個學生死了,才想了那樣的蠢主意。今天王鳴被逼着寫舉報材料,是他太懦弱,你要打、要罵,我都不會攔着,我們就是想及時把這事告訴你,你好抓緊時間,可能還有解決的餘地……”

聽到這裏,王偉鄉終于把煙頭往地上一丢,一腳踩滅,王鳴在黑暗中閉着眼睛,緊捏拳頭,等待着即将到來的怪罪或辱罵,沒想到王偉鄉只是拍拍雙手,平靜地說:“叔,這事我知道了。二寶什麽事都幹得出來,王鳴從小膽子就小,這事不怪他。”

說完,他回到院子裏把茶葉拿出來:“叔,把茶葉拿上。”

王鳴沒想到今晚是這樣的結局,心有餘悸,拉着父親趕快走,走到半道,王青松拽住他,在一片狗叫聲中嚴肅地說:“你不能留在月亮坨了,明早天一亮就走。”

第 49 章 (3)

第九章  剃頭匠 (3)

胡冰秀骨子裏是一個愛美的女人,年輕的時候,她有一條掐腰的,紅色波點、翻領的裙子,那時候在娘家村裏,只要她一穿那條裙子,整村的男青年眼睛都看直了。嫁到月亮坨以後,她很快就生了孩子,之後就再也沒瘦下去過。

就算是做了農村的家庭主婦、勞動婦女,也能看出她沒有放棄對美的追求,逢做客吃席,她的衣服一定是幹淨的、豔麗的;不管再是農忙,她的頭發梳得齊齊整整;下地戴的膠皮手套,別人都是藍的、紅的、黃的,她的是帶小花的。帶小花的比純色的要貴四塊錢呢!

眼下,她心裏也是很想燙這個頭發的,說不定燙個卷發,洋氣起來,人看起來就沒那麽圓了。可是她下不了決心。畢竟是燙頭,在月亮坨能算得上是一件事,她怕人家說她老了還要賣弄風騷,也怕趙前進看到了要數落她,所以拿着發型冊子,猶豫不決。

之前春豔她們來理發時,說起胡冰秀的閑話,麗雲就知道了她在家裏過得并不快活,孩子大了,在外地工作,趙前進每天和她說的話不過三五句,她又是性格開朗的人,不說話憋悶。可是月亮坨本來就這麽點大,半夜放個響屁,第二天隔壁幾鄰居都曉得了,沒什麽新鮮事,胡冰秀心裏實在寂寞,只能向甲講乙的不是,又和乙說甲的不好,顯得消息很靈通的樣子,借此确立自己在婦女小團體裏的核心地位。

她這點心思婦女們也都知道,背地裏也都笑話她,記得春豔的原話說的是:“她男人和芳嫂那點事,她又不是不知道,還天天說別個家裏如何如何,笑死人了。”

今天,麗雲非要給她燙這個頭不可。

“嬸子,你說咱們女人能圖點啥呀?不就是一口飽飯、一個知冷知熱的男人、一個孝順孩子嘛,咱這一輩子,心都拴在家裏人身上,可也不能忘了對自己好點,你說說你,年紀輕輕嫁來這月亮坨,去趕個集都要走個把小時的地方,操勞了一輩子。你看你屋裏,現在孩子也出息了,咱叔和我們家老三一塊掙那麽多錢,是該你享福的時候了。”

“我知道,我知道。哎呀,我再回去想想。”

“嬸子別急,我還沒說完呢。之前我在城裏的時候,也去燙過頭,城裏的女人個個都愛燙頭,你知道為啥不?”

“為啥?”胡冰秀天真地擡起頭,“時髦?”

麗雲湊近她身邊,低聲道:“有女人味兒,男的喜歡。”

胡冰秀看麗雲的神情,先會心一笑,之後連忙擺手掩飾:“哎呀,哎呀,你真是……”

麗雲也不容她再拒絕了,進屋把一個粉藍色的盒子拆開,從裏面拿出來一個連着電線的棒棒,胡冰秀沒見過卷發棒,雖說一股濃濃的塑料味撲鼻而來,她還是覺得這東西新鮮極了:“這是高科技呀,你都用上高科技啦?”

麗雲一邊扯着插排的線預備插電,一邊解釋:“嬸子,我今天先給你弄個一回的,你先看看喜不喜歡,你要覺得喜歡,咱們再正式燙。我東西還沒齊,等着老三給我帶回來,到時候我稍話你再來……”

看着鏡子裏忙活的麗雲,胡冰秀起先還是笑眯眯的,可看着看着,她嘴角漸漸回落了,眼神變得狐疑起來。

與此同時,早前氣沖沖騎着摩托沖出去的二寶到了村小,他這趟是來找王鳴的。聽到二寶在學校裏喊自己的名字,王鳴吓得緊閉房門,不敢從教室裏出去。孩子們也聽到了,提醒他:“王老師,好像是二寶在喊你嘞。”

王鳴側着身子到窗邊看了一眼,二寶站在用砂土鋪出來的操場中間扯着嗓子喊,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學校校長兼數學老師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外地男人,叫孫中美,他拿着一把黃色三角尺,從教室裏走出來,“你是誰呀?”

“孫校長,我是月亮坨的二寶呀。”

孫中美眯着眼睛辨認了一會兒,“王老師在上課呢,你有事上辦公室等他嘛,大喊大叫的,影響不好。”

二寶應和兩聲,孫中美剛回教室,他又喊起來:“王鳴!王鳴!”

王鳴沒辦法了,只能硬着頭皮出去。

二寶拖着他站在學校的柏樹下面,看他怕得緊縮着肩膀,挑釁地問:“王鳴,你膽子這麽大?敢對着我幹?”

“我啥也沒幹……”

二寶推了他一把:“行了啊,趁我還好說話,你好好說話。”

“真沒幹。”

王鳴不是說謊話的料子,嘴裏說着沒幹,全身每個動作都在說幹了,二寶跟拎小雞似的把他拎到牆邊站好:“我告訴你,我能來找你,就是知道你幹了,你敢扯謊,我把你舌頭割了。”

眼看着王鳴就要哭出來了,二寶扶牆大笑起來:“看把你給吓的。”他靠近王鳴,挽住他的肩膀:“幫我個忙,寫一份舉報信。”

王鳴縮在他胳膊下面,“啥,啥意思?”

“字面意思。”

“舉報啥嘛,我不知道你要舉報啥。”

“廢什麽話。我說,你換成書面形式寫。”

王鳴貼着牆磨磨蹭蹭不願去,二寶在背後踢了他一腳:“走快點!”

根據二寶的口述,王鳴寫了一封舉報信,舉報的內容,一方面是王偉鄉和趙前進以人才交流的幌子,幹非法人口買賣的事,舉報信裏包含了各事項相關的時間、地點、錢財往來數目,包括買家有哪幾個人,叫什麽名字、趙前進分了多少錢等信息。另一方面就是趙前進利用職務之便,和本村婦女産生不正當關系。第三方面則是趙前進利用職權,按照親疏關系來分配集體土地使用權。

二寶說得快,王鳴也寫得飛快,好不容易按照他的意思把舉報信寫好了,他不解地問二寶:“你咋知道趙前進那麽多事兒?該不會是你編的吧?”

二寶翹着二郎腿,一邊晃蕩一邊答非所問:“寫好了?是按照我說的寫的不?”

王鳴小心地把信箋紙撕下來,遞給二寶,他卻抱着手不接,“你,把你的名字落上。寫清楚一點,寫月亮坨小學教師,王鳴。”

“不是,舉報,你匿名舉報也可以舉報……”

“再把身份證號加上,按上手印。”

“二寶,你匿名舉報呗,匿名舉報一樣管用。你讓我寫的這些內幕消息,我根本就不知道呀,我不知道的事,怎麽能落我的名字呢?”

二寶不再回應,而是“啧”了一聲,不耐煩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環抱雙手站到王鳴旁邊,近得抵住了他的胳膊肘。王鳴害怕極了,顫顫巍巍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證號。

二寶從兜裏掏出一張小孩子的練字紙,拿起寫好的舉報材料,相互對照着,逐字檢查了王鳴寫的身份證號,沒問題之後,把材料放回桌面上,“按手印。”

王鳴猶猶豫豫,不願意按,二寶俯身,一手按住他的左手,另一手捏着他的食指往上摁,王鳴手無縛雞之力,只能眼睜睜看着紅手印按上去,二寶拿起材料,拍拍他的背:“你記着啊,上回報警的事還沒算完呢”,說完輕快地走出了辦公室。

王鳴的後背全是汗,他使勁在褲子上擦着自己的手指,就跟要把皮擦掉一層似的,在驚懼之中,二寶的摩托車聲響起,漸漸遠去。

王鳴這才放松下來,可想到那份舉報材料,想到如果趙前進和王偉鄉知道舉報人是他,那他往後的日子……王鳴無心再回教室上課,東西也沒心思拿了,疾步走到校長王中美上課的班級門口告了假,失神落魄地朝家裏走去。

回到村裏,還沒來得及走到自家門前,就看到胡冰秀哼着歌,摸着自己的頭發喜滋滋地迎面走來,王鳴想避開她,可她先一步叫住了王鳴:“哎,王老師,我正好要去你家呢!”

走近之後胡冰秀才發現王鳴畏畏縮縮的,不敢擡頭看自己,她心想,莫非是換了新發型,洋氣了,他不好意思打量?于是滿意地摸了幾下自己的後腦勺,感受着彈彈的發尾:“看嬸的頭型,好看吧?像不像電視廣告裏的女人?”

王鳴還沒回應什麽,她自己先大笑起來,“哎喲,嬸和你開個玩笑,看把你吓的。走吧,我和你一起回去。”

“你去我家幹啥?”

“找你爹問點兒事。”

兩個人到屋裏時,王青松下地了還沒回來,王鳴也不說接待一下客人,一進屋就三步并作兩步,逃也似地跑上了樓,留胡冰秀一個人在堂屋裏摸不着頭腦:“這孩子是怎麽了?冒冒失失的。”剛說完,看到藥櫃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影子,她左看看,右看看,對自己的模樣喜歡得不得了。

王青松回來的時候,她還在走遠看、湊近看,沉浸在愉悅中。

“嫂子來啦?”

這一聲問候打斷了她,只見她略帶羞澀地整理了一下衣裳,“我來找你問點事。”

“哪兒不舒服?什麽症狀?”

“不是不是,我來是想問,馮煥菊,你還記得不?從前兩頭大的大哥趙東有的老婆。”

“趙東有的老婆?”王青松陷入了回憶中,“帶女兒走掉的那個?”

“對對對,馮煥菊。她兩個娃都是你接生的。生下女娃的時候,趙東有把娃兒撇你這兒了,後來還是我陪着馮煥菊把娃兒抱回去的,有印象吧?”

“是有印象,怎麽了?”

胡冰秀往門口看了看,确定沒別人之後,才低聲問:“你覺不覺得王家那個媳婦兒,樣子很像馮煥菊?”

第 48 章 (2)

第九章  剃頭匠 (2)

王偉鄉把錢給了趙家,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趙家人覺得這事太荒唐了,從來也沒聽說過女人買女人的,王偉鄉解釋:“我嫂子心善,怕曉梅去了外鄉過苦日子。她是我嫂子來月亮坨以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想留她在家裏做個伴,那也是人之常情嘛,是不是這個道理?”

趙曉梅的哥哥還是不同意:“這,這種事,你們哥倆也能答應?女人的話不能算數,隔些日子,她反悔了,又想把人送回來怎麽辦?老三,你得給個準話。”

王偉鄉食指摳着下巴想了一會兒,斬釘截鐵地保證:“就算她反悔了,我也保證不會把人送回來。”

兩方在言語之間,就把趙曉梅的事兒定下來了,隔天麗雲上趙家來拿曉梅的東西,尤其點名要她當初送的裙子。曉梅的家人拿不出來,說是當時從賴金福那裏接過來的時候就沒看到,麗雲站在她家院子裏,把她的家裏人挨個打量了一遍,看得這一家四口渾身不自在,“曉梅的東西都在這兒了,你拿着快走吧,我們還得下地呢!”

麗雲打開她嫂子遞過來的塑料袋子,裏面只有幾件衣服和一把梳子,最底下是兩件老式的女士背心,邊緣的花邊已經斷開了。她真想把這包東西扔在趙曉梅父母的臉上,可她忍住了,表面客氣地走出了趙家的門,沒走出幾步,朝着路邊猛跑幾步,把東西連袋子甩進了垃圾焚燒坑裏。

回到家裏時,王偉鄉已經出門去了,院子裏也沒有了孩子的動靜,麗雲的心裏刀割似的疼,她扶在石磨上,剛喘了幾口大氣,就聽到曉梅在屋裏叫喚的聲音,來不及過多地悲傷,她小跑進屋裏,看到王偉城正打算把人關在屋裏。

麗雲沒有和他争執,默默上前去把曉梅牽到院裏,拿出板凳讓她坐好,搭上圍兜,打濕了頭發就開始給曉梅理發。

王偉城站在門口,他覺得麗雲和老大下葬那天相比,有點兒不一樣了,可是說不上來是哪裏不一樣了,就是感覺她的所有反應和行為都在意料之外。以他對女人的了解,用自己的孩子換一個毫無關系的人,她該以命相搏拼死拒絕才是;回到家發現孩子被抱走了,她該撕心裂肺地哭才是;看到用孩子換回來的傻子大喊大叫,她該幫着把人關好才是;在這種種出乎意料中,尤其和他王偉城做配這一點,他最想不通。

從前在村裏,死了叔叔改嫁給侄兒的女人也不是沒有,可人家即便是續給侄兒,也是要先哭幾場,誓死不從,旁人再上門輪番勸幾遭,最後才合該哭哭啼啼半推半就地認了,怎麽到麗雲這裏,就這麽淡淡的答應了?所以在這件事情上,他老覺得差點意思,像拉屎沒拉幹淨。不過,真要叫他不和麗雲好吧,他又覺得虧了,畢竟自己出了錢的,又不像老三有本事,過了這個村可能就沒這個店了。

現下看麗雲一臉沒事人似的,小心翼翼地給那傻子剪着頭發,王偉城倒不知道該作何感想,幹脆收拾東西,下地去了。

出門之前,他囑咐麗雲:“我先去把薄膜拉着,你這裏收拾好了記得把沒剁完的豬食剁了,做好晌午,給我拿一份到地裏來。我一個人弄不完,你得來搭把手。”

麗雲口裏應着,沒有停下手裏的動作。

直到王偉城關上門之後,麗雲才停下來。她把剪刀放在一邊,蹲下來拉着曉梅的手搖晃:“曉梅,你還認得我,對不對?我是趙麗雲,我們見過很多次面,你一定還認得我,對嗎?”

曉梅怯怯地縮着脖子,像只烏龜。

“曉梅,我在兩頭大家就看出來了,你認得我,你也知道現在是什麽情況,對嗎?”

麗雲的語氣急促了起來,“我是用我的親兒子換了你,就算你覺得真的是我誣賴了你,現在也算還清了。你不要再裝了,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着我。”

她用手使勁掰住趙曉梅的臉,強迫她看着自己。

趙曉梅掙紮了幾下,麗雲的雙手跟火鉗一樣有勁,沒能掙紮開。曉梅眼也不眨,看着麗雲,看着看着,眼角流下兩串淚珠,圓圓的眼眶在霎時間紅得像兩顆糯米糍荔枝,麗雲松開手,把她摟進懷裏,她抽泣了幾下,緊接着哇哇大哭起來。

抱走孩子之後,王偉鄉好多天都沒回家,趙前進一陣子沒見到他了。

他不怎麽出門,故意避着王偉鄉,也避一避村裏雞毛蒜皮的小事。現在他一心都是和二寶兩父子合作的事。他們開出的條件實在是令人無法拒絕——四六分,他們四,自己六。

要知道,現在他只能拿四成,并且在市場,王偉鄉才像是管事的,使喚他打點關系、辦理文件時,總是一副領導者的口氣。向來只有他趙前進領導別人,什麽時候輪到一個毛頭小子領導他?趙栓子和二寶雖然腦子沒有王偉鄉那麽靈活,可對他畢恭畢敬的,他心裏舒坦。就圖這一個舒坦,他打算好了自己的策略——消極回避,等王偉鄉自己應付不過來,他再聯合二寶父子把他踢走。

趙前進和王偉鄉推平的那塊地,在河道邊上,填土的時候占了河道。河長制推行到了鎮上,河流治理成了鎮裏當時的首要工作,他們那地方得拆了重建,把河道讓出來,恢複成原來的樣子。

但新的地方不是那麽好找的,再者,當時修市場時也下了不少本錢,王偉鄉督促趙前進到上級走走關系,他嘴裏應承着,卻一再躲懶。

前陣子在家裏聽說王偉鄉去找領導,找了幾次都吃了閉門羹,趙前進搖着腦袋,哼着小曲,別提多得意,哪知道這天早晨,他還沒起床呢,就被二寶砸門砸醒了。

“叔,那小子把市場搬了!”

趙前進慢悠悠地坐起來:“說啥胡話。”

“真的,我剛從大莊回來,挖掘機都開工了。”

老頭這才清醒過來:“搬?搬哪兒去?什麽意思?他沒通知我啊。”

“哎呀!”二寶急得拍大腿:“你不是說他攀不上關系嗎?人家給他在鎮上批了一個地方,弄了一個真正的狗鴨子鎮人才市場,我聽說副鎮長都去剪彩了。”

趙前進百思不得其解,怎麽這麽快就攀上副鎮長了?還真正的人才中心,難不成,王偉鄉洗白了?人口的生意不做了?

沒等他回過神來,二寶已經急匆匆地出了門,他怕二寶亂來,追上去,只吃到了一陣摩托車尾氣和揚起的灰塵。

胡冰秀目睹了全程,她走到門邊:“我早和你說了那王老三比二寶精明,讓你踏實跟着他幹就是了……”

“哎呀你別在這兒馬後炮了,做生意的事,你懂什麽?”

胡冰秀原本正打算和他掰扯麗雲把兒子讓王偉鄉抱去做人情的稀奇事呢,結果平白無故受一頓氣,她也懶得再管那閑事了,合上門往王家走。聽說現在麗雲不僅剪頭發,還給燙頭,她得去看看稀奇。

這段時間以來,麗雲過得十分低調,操持家裏、幹活、給村裏人剃頭。幹不完的活,使得她每夜沾到枕頭就睡,胃口也很好,頓頓都是兩大碗堆尖了的米飯。如今沒了孩子吃她的奶水,也不再需要二十四小時懸着一顆心在孩子身上,她的臉色明顯變得紅潤起來,人也更健壯了。

趙曉梅跟着她,她幹什麽活,她就幹什麽活。

胡冰秀進院子的時候,看到一個短頭發的清秀姑娘在磨豆子,還以為是老三領回來的女人,定睛一看,叫喚起來:“哎呀!這不是曉梅嘛!”

麗雲正在廚房做豆腐,聽到胡冰秀來了,打着一塊豆腐出來:“嬸子,嬸子你可來了。最近家裏事太忙了,我都沒來得及到你屋裏去謝謝你。”

胡冰秀一臉納悶:“謝我?謝啥?”

“就老大不在了的時候…….您幫我抱了孩子呢。”

胡冰秀把手一甩,“哎呀,那種時候了,咋能不幫忙,大人再苦孩子也不能遭罪……”說到這裏,她猛然想起現在麗雲的兒子已經送出去了,于是谄笑了一下,“我聽說你能燙頭?”

麗雲笑着把豆腐遞過去:“是呀!不過還沒人來試過呢。嬸子,先吃碗熱乎豆腐,我給你看看樣式。”

“還有樣式?”

“我讓老三從縣城帶回來的,你看看。”說完把一本冊子遞上前去。

胡冰秀嘴裏含着一塊新鮮的熱豆腐,手在衣服上擦了兩下,打開冊子。沒想到燙個頭發還有那麽多款式,有的是綿羊樣式的,有的像那曬幹的包谷葉,還有的看起來像被火燒了的線頭……胡冰秀看得入了迷,麗雲提醒了一下,她才呵呵笑着:“哎呦,哎呦,我也就是只在電視上見過,想着來看看熱鬧,沒想到還沒人來燙。”

“嬸子,我給你燙一個,你看看喜歡什麽樣的。不收錢,就當報答嬸子了。”

“我這麽大年紀了,弄不了這個……”胡冰秀推辭着,手上卻不由自主地左翻翻右翻翻,挑選起來。

麗雲指着一個中等卷度的模特造型:“就這個吧,弄完起碼年輕十歲!”

第 47 章 剃頭匠(1)

第九章  剃頭匠(1)

這一次,審訊現場無一人打斷趙麗雲,大家都想知道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麽,才讓事情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趙麗雲看起來已經完全恢複了平靜,她低下頭,用被铐住的手費力地整理了一下掉落的碎發,然後重新靠在椅背上。

宋子君審過許多的犯人,一般來說,到了如實交代這一步時,人都會和剛來的時候很不一樣。有的人會崩潰,有的人會故作冷靜,有的人會想盡辦法和警方争取交換,有的人會吓得大小便失禁。可趙麗雲只剩平靜,她太平靜了,平靜得反常,這和她的犯罪事實産生了極強的割裂感,仿佛燒毀月亮坨、燒死幾十口人的極端犯罪不是她做的,她只是在講述一個道聽途說的故事。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

可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呢?

已經是夜裏兩點多,麗雲還沒有睡着。王偉鄉只給她一夜的考慮時間,明天上午,不管她作出什麽選擇,都會有事情發生。

這對月亮坨來說倒是件好事,在單調重複的生活裏,新的談資總是那麽地珍貴。只有麗雲和趙曉梅身處在其中,一個深思熟慮,一個懵然不知。

麗雲看着熟睡的石頭,他長得和李發明不是很相像,更像她自己。小小的手臂習慣性地插在麗雲的一件衣服下面——他喜歡這樣,喜歡沾有母親氣味的衣服壓着自己的小手,這讓他感到安穩。

麗雲把另一只小手輕輕地放在掌心親吻,這一個吻似乎不夠表達她對孩子的愛,她又親了一下他的額頭和小腳丫。

屋後的蛐蛐時不時鳴兩聲,仔細聽的話,還能聽到村外的稻田裏一陣陣的蛙叫,月光透過尚未來得及換上新玻璃的窗,溫和地照在麗雲的半邊臉上。她并沒有哭泣,只是反複地、輕輕地撫摸着孩子。有那麽一瞬間,她又記起了李慶東、李發明和白鳳林,不過也僅僅只是那麽一瞬間罷了。

這一整夜,麗雲心中平靜如水。

第二天清晨,王偉城在院子裏喊麗雲吃早飯,只見麗雲抱着孩子走出房門,對他的叫聲充耳不聞,徑直走出門去。

王偉鄉不在家裏,應該已經前往趙家去處理趙曉梅的事了,麗雲一路走,誰也沒搭理,到了兩頭大家門口,大門緊鎖,她靠在樹樁上,喂着孩子,等待人群的到來。期間孩子哭鬧了一陣,她也不惱,耐心地哄好孩子,繼續安靜地等待。

二十幾分鐘之後,兩頭大牽着趙曉梅,一衆村裏人跟在後面,大家笑着鬧着,把兩個人往兩頭大家送,不見一個趙家人。

趙曉梅穿着一身紅色的裙子,裙子下面搭配了一條冬天的棉褲和一雙毛線鈎織的毛拖鞋,太髒了,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不知道是誰給她理的頭發,長短不一,襯得她的腦袋像一只剛結束戰鬥的豪豬。她的身上挂着一條紅布,由腋下繞了一圈,紅布的另一頭拴在兩頭大的腰間。

兩頭大的穿着打扮和日常沒有什麽不同,破洞的褪色解放鞋依舊被踩扁了後跟,歪歪斜斜地拖在那雙大黃腳丫上,他牽着趙曉梅,嘴角咧到了耳後根,回應着村民的恭喜:“改天再吃酒,改天再吃。”

看到麗雲一屁股坐在自家門口,兩頭大高聲質問:“王家的?你坐這兒幹啥嘞?”

麗雲一動不動,她擡頭看向趙曉梅:“曉梅,你願意在這兒還是去我家裏?”

趙曉梅往後縮了兩步。

“我問你嘞,你在這兒幹啥?”

麗雲站起來:“叫王偉鄉過來。”

“他是你王家的人,你讓我去叫?”兩頭大轉向周圍的人:“她是不是生娃娃生傻了?”

也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在人群裏回應:“去叫王老三!誰去叫?”

一個老頭使喚自己的孫子:“去村長家對面,把王叔叔叫來。”

“哪個王叔叔?”

“年輕的那個,快去!”

老頭的巴掌拍在小孩屁股上,小孩就跟沖天炮似的飛了出去,不一會兒就把人喊來了。

王偉鄉看到眼前的場景,明知故問:“咋了?嫂子,你幹啥呢?”

麗雲看着他不言語,時間凝固了一會兒,兩個人在眼神交流中完成了交易。

王偉鄉一副得逞的表情,把兩頭大拉到一邊,嘀咕了半天,又拿出來幾張鈔票塞在他懷裏。兩頭大剛開始很是拒絕,使勁把鈔票推開,後來不知道王偉鄉和他說什麽了,他嘿嘿嘿地笑起來:“老三,你比那狗日的二寶懂事多了。行,我就幫你這個忙。”

王偉鄉對着兩頭大千恩萬謝,從褲兜撈出好煙給他點了一只,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走回來。

麗雲一直站在門口,把栓趙曉梅的紅繩牽在手裏,看到兩個男人的樣子,應該是談妥了,心裏松了一口氣。可是趙曉梅卻一直想從她身邊離開,自己扯着繩子,躲在樹樁後面,像被繞住的羊一樣,把自己固定在了樹樁上。

“行了,走吧,你我負責把人送回去。”

“送回趙家?”

“不然呢?”

“不行!”

王偉鄉樂了:“你說不行就不行?”

“你要和我換,起碼要換得對等。我把孩子給你,你卻讓曉梅回趙家,這不公平。”

“那你想怎麽辦?”

“曉梅和我住在一起。”

王偉鄉似乎覺得很不可思議,左右看看,然後對着她笑起來:“你要她幹什麽?再說了,誰養她?”

“我養。我能下地,還能給村裏人剃頭。你不在家的時候,大家都來找我剪頭發,不但給村裏人剃,還能給別村的人剃。你要想讓我去大莊幫忙也可以,我一個大活人,總能掙點錢的。”

王偉鄉打量了一會兒麗雲,看她不像是在說笑,臉色也嚴肅起來:“以後你就是跟着我二哥過日子了,你看他能不能答應。再說了,人家趙家是要見錢的……”

“你先給他們,我給你打欠條。”

王偉鄉還是覺得十分不可思議,自言自語:“女人買女人,第一次聽說。啧啧,我看你被大哥栓久了,和他一樣,有點不正常了。”

他們的對話透露着月亮坨的人沒見識過的新奇,圍繞在兩頭大身邊問情況的人被吸引過來,有人調侃:“老二的媳婦兒還是最懂事,這麽快就忙着給老二找小的。”

衆人哄堂大笑。

麗雲毫不在意,只問王偉鄉答不答應,“這麽簡單的事,你辦不到?”

“答應呗,老三,這是好事兒啊!”

衆人又哄堂大笑起來。

“去去去,有你們什麽事?”王偉鄉沒好氣地回頭罵了一句,朝着麗雲走近了幾步,“咱們回家說。”

“就在這兒說,說清楚,你答應不答應。”

“我不是說了嘛,得看趙家人的意…..”

“要是趙家同意呢?”

“那就,那就再說。走走走,先回家。”

王偉鄉預料到了麗雲肯定會答應把孩子給她,可是他萬萬沒想到她想把人帶回王家來,也不知道到底打的什麽主意。長久以來,他都是和男人打交道,在他的心目中,女人一般就是聽父親的,聽丈夫的,聽兒子的,這麗雲怎麽能自己想出來這麽些怪主意?

可是他實在是急着要這個男娃,他已經聽說了,二寶的老爹趙栓子已經接連幾天帶着好酒好肉去找趙前進喝酒,再不抓緊,趙前進這個小人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倒戈,同這件事比起來,趙曉梅的事算是小事,他把二哥叫進廚房勸了幾句,講明利害關系,王偉城就想聽了天方夜譚:“我留個傻子在屋裏幹啥?你,你強把娃兒搶去不行嗎?”

王偉鄉急躁的性子又壓不住了,“你還看不出來嗎?我要硬來,她恐怕帶着娃去死都不會給我。”

看見王偉城擠着眼睛遲疑着撓後腦勺的窩囊樣子,王偉鄉更煩了,“你別光抓腦殼,你出點聲氣啊!”

“送出去個孩子,又要折騰個傻子,麗雲都沒空生娃了……”

“生娃生娃,你們就知道生娃。生出來養不成材,再生一百個有毛用?再說了,生娃不就是那麽一下子的事,怎麽,你還想幹一天?這麽着,等你把娃生出來,我來管他上學的錢,這樣行了吧?”

王偉城沒聽出來這話裏的不對勁,“嘿嘿”地陪笑着,“你看你,這不是在商量嘛,你這性子也太急了……行吧,就依你。只要不礙着我生娃,你想幹嘛就幹嘛吧。”

第 46 章 (6)

第八章  旁觀者 (6)

在麗雲迄今為止的人生經歷中,需要抉擇的關口屈指可數,所以對于“選擇”,麗雲非常不熟練。她沒有權衡的經驗,也看不清眼前的局面,于是所有的決定都來自于本能,這一次選擇趙曉梅也一樣。

她沒有哪怕一次設想過放棄趙曉梅以後事情會變成什麽樣,在她的世界觀中,選擇趙曉梅幾乎是一種必然。

王偉國的喪事過去之後,王偉城和王偉鄉開始着手準備在新換來的宅基地上蓋一棟二層樓的計劃,他們找了聽說看方位很厲害的師傅,在一個晴朗的上午,确定了大門的朝向,鞭炮一放,地基就開挖了。

此前麗雲的種種表現,王偉城都看在眼裏,他有把握麗雲已經不會走了,于是開地基的儀式結束之後,他找麗雲談了一次話,大意就是新房子蓋好之後,兩個人補辦一場喜酒,就算确定他們之間一對一的夫妻關系。

從前在三兄弟中,王偉城是最老實的,也是最沒有存在感的。老大主事,老三性子野,他這個老二像一個影子,可有可無。現在不一樣了,他也有了自己的需求,把房子蓋好、和麗雲組建家庭、生兩個孩子,就是他目前的人生目标。

“我不管別人怎麽說,在我這裏,你就是一個好女人,以前我們家是太窮了,不得不苦着你,和我們一起吃糠咽菜的,現在情況好起來了,以後我也會對你好,對咱娃兒好。”

說罷,親自帶着麗雲去把門上的鎖解下來,并把鑰匙放進了麗雲手中。

但是王偉城忽略了一個事實,或者說在他的眼中,這幾乎不需要考量,那就是麗雲的心意,麗雲是怎麽想的,她想不想做這個妻子的角色,他完全沒有在意過。

不僅是王偉城,月亮坨的男人天然地以自己的喜好行事,他們是自己世界的主體,自然就成為了宇宙中心,其餘在自己生命中出現的人事物都應該圍繞着自己的意志而行動。

可真實的宇宙充滿了碰撞、爆炸、星球的消逝,還有黑洞,沒有哪顆星能成為真正的宇宙中心——月亮坨的男人完全不知道這一點,所以當碰撞發生時,他們就會被情緒所裹挾。

王偉鄉以為麗雲會真的聽從他的條件去說服兩頭大,這樣他就可以置身事外,既不得罪兩頭大,也不得罪趙家。現在他沒心思處理村裏這點破事,他的時間要花在攻克趙前進的人脈關系上,鎮上的領導不好對付,他還得繼續想辦法。

可是他沒料到,麗雲獲得單獨出門的權利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直奔趙家而去。

趙家人也沒想到來的會是麗雲,心裏多有不快,但麗雲能出門了,就說明她徹底成為了月亮坨的人,擡頭不見低頭見,不好做得太難看,開門讓人進了院子。

一進門,麗雲就看到曉梅被一條麻繩拴着左手,正蹲在地上吃飯。米飯撒得身上、地上都是,一群雞圍在她身邊啄米粒吃。麗雲當下開門見山表明來意,希望他們不要把曉梅帶到大莊,更不能許給兩頭大。

曉梅的哥哥不搭話,她嫂子皮笑肉不笑:“弟妹,你們家正忙着蓋新房,你孩子又還小,你說你操那麽大的心幹嘛呀?曉梅的事是我們家自己的家事,我們自己看着辦就行了。”

麗雲略過他們,直接走到堂屋裏,去求曉梅的父母,可他們看着兒子兒媳的臉色,“這事已經定了,我們也在等你家老三來通知呢。要是去大莊能有更好的人家挑了去,那肯定是交給老三;要是沒有,只能給兩頭大了。你也看到了,她這個情況,我們實在是難以負擔,要是給兩頭大,在一個村裏,也還好照應。”

麗雲心裏急死了,曉梅決定不了自己的去處,家人也不想要她,這件事看起來已經完全走進了死胡同,她想不出來一點辦法阻撓曉梅被賣的命運,于是又匆匆地回到家裏。

王偉城看她臉色不好,知道她去這一趟肯定碰了釘子,他在心裏暗自慶幸,因為他不願意麗雲去摻和人家的家事,但是他自己也不想摻和老三生意上的事,所以一直沒發表什麽意見。

“老三這星期回來嗎?”麗雲走到他面前,皺着眉頭問。

“應該要回來吧……我倆要下地嘛,他得盯着挖地基的事。”

麗雲“嗯”了一聲,自然而然地拿起釘耙開始攏王偉城剛背回來的幹樹葉,王偉城心裏很欣喜,他覺得麗雲已經完全融入這個家了,他湊上前和麗雲一起幹活,小石頭在背帶裏吮吸着一小塊白蘿蔔,口水沾了麗雲一後背,他好奇地看着兩個大人的動作,看到高興時,咿咿呀呀地笑着叫起來。

王偉城停下來,拉着背帶的邊緣逗孩子:“這崽子想說話了。是不是?是不是想說話了?”

“早着呢!”王偉鄉的聲音傳來,他抱着一個箱子,吃力地放在院子裏,放松着自己的手腕。麗雲忙放下釘耙,“我去找了趙家的,他們說在等你通知。老三,你就和他們說大莊那邊沒有合适的人家,行嗎?”

“當然不行了,我是做生意的,要講信用的。”

王偉鄉一邊說一邊進屋,麗雲追上去,拉住他的胳膊,“算我欠你一個人情,我一定會還你的。”

王偉鄉不耐煩了,他今天在鎮上也沒要到好果子吃,那領導油鹽不進,也不愛財,他心裏正煩着呢,麗雲沒有按照他預想的去找兩頭大就算了,現在還一直纏着他,本就不穩定的情緒一下湧了上來,終于讓憋悶一天的他找到了出氣的機會:“我說了,我已經說過了,就算是大莊沒人家要,還有兩頭大。我讓你去找兩頭大你不去,自作聰明去趙家。她一家人巴不得直接把她稱斤賣掉,你還去自讨沒趣……”

說到這裏,他突然停下了指責和抱怨,看着麗雲,臉色也慢慢好起來。麗雲沒弄白怎麽回事,有些不知所措:“你……你打量我幹嘛?”

“你要真的想把趙曉梅攔下來,我倒是有一個主意,不過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此話一出,一直在偷聽的王偉城急了:“不行啊,我不同意!”

王偉鄉看着急吼吼的二哥,樂了:“二哥,我都沒說什麽事呢。”

“你要把麗雲給兩頭大。我不幹,我不同意。”

麗雲下意識護住自己的身體:“我死也不會答應。”

王偉鄉順手從門邊拉了一條長凳,坐下來翹着腿問:“你是不是一定要管趙曉梅這攤子事?”

“是”,麗雲堅定地回答。

“那我和你換。”

“換什麽?”

王偉鄉擡起手指了指她背上的石頭:“現在男娃不好搞,我都忘了這屋裏有個現成的。你把孩子給我,我就得罪兩頭大,把趙曉梅的事攔下來。”

麗雲原本護住自己的雙手立刻護住了孩子:“不可能。我的孩子,不可能給你。”

王偉城倒是輕松了不少,他坐到弟弟身邊:“你要孩子幹啥?”

“一直護着趙前進的那老頭,難搞。他不愛財、不愛女人,就缺個兒子,并且只要不記事的嬰兒。現在外面風聲那麽緊,我去哪裏給他弄個男嬰?買也不好買,男娃兒精貴着呢,誰家會舍得賣?”

王偉城長長地“哦”了一聲,試探地問:“這事兒,是不是挺重要的?”

“攏住那老頭,我就能把趙前進踢走。要不,他就快把我踢走了。”

王偉城聽完,搓着手想了一會兒,要是把石頭送出去,一是能解決這件事,二是麗雲不用再奶孩子,就可以騰出精力來,和他一起生一個王家自己的孩子,豈不是兩全其美?想到這裏,他擡起頭,用商量的語氣問:“麗雲,你看你,你……你考慮一下吧。”

麗雲護着孩子的雙手哆嗦起來,她沒有想到,在月亮坨不僅是大人逃脫不了被擺布的命運,連孩子也要成為物品,她憤憤地看着王偉城:“想都不要想!”

王偉城從來沒見過如此不順從不溫柔的麗雲,他站起來,撸着袖子正準備罵人,王偉鄉起身把他拉住了,身子隔在兩人中間:

“嫂子,你好好想一想,這個孩子不是我們王家的,他在月亮坨一天,就要被村裏人叫一天野種,你自己的日子也不會好過。要是送到鎮上去,人家可是鎮裏的領導,那條件比咱們不知道好多少倍,你不想娃兒在一個條件好的屋裏長大?我就問你,你硬要留着他,你能把娃兒弄到市裏去上學嗎?你能給娃兒買車買房嗎?你有本事一輩子幫着娃兒,讓他啥苦也不用吃嗎?我們也不逼你,你要是願意交換呢,我就去把趙曉梅的事了了;你要不願意,我只能叫兩頭大選日子去接人了。”

第 45 章 (5)

第八章  旁觀者 (5)

王偉鄉預估的沒錯,二寶确實是一邊慫恿賴金福放火,一邊打着市場的主意。他和他爹趙栓子商量了幾天,這事情不能光使蠻力,要分一杯市場的羹,得搞定趙前進。

要說趙前進幹的那些龌龊事,二寶知道得也不少,可是趙栓子認為,用威脅的手段始終不是長久之計,換句話說,二寶幹的虧心事也不少,真要魚死網破,劃不來。現在得讓趙前進意識到王偉鄉也有單幹的心,并且很快就會擠占他的地位,這才有說動他的可能。

他爹去找趙前進分析形勢,他閑得脾脹,就想給王偉鄉添點堵,就算沒什麽實際的效用,只要看着對方倒黴,他心裏就痛快,那賊眼睛滴溜一轉,打起了兩頭大的主意。

兩頭大的生活自理能力是極差的,沒了女人,日子過得更潦草了,二寶到他家裏的時候,被院子裏的味熏得連連後退,這老頭明明一年多沒養驢、馬了,馬房裏的尿騷味卻一天臭過一天,院子裏那番景象,連二寶都不敢細看,想就知道,一定是他懶得上村裏的茅房解決排洩問題,就直接在馬房裏解決了。

牲畜都沒法待下去的環境,兩頭大硬是沒事人一樣住着,這也算一種本事。

二寶捂着鼻子,在門口招手。看到是二寶,兩頭大氣沖沖拿着斧子就來了,吓得二寶往門口的樹樁後面一躲:“叔,你先別急,我給你賠錢來了。”

兩頭大這才把握着斧子的手放下,充滿防備地問:“錢呢?”

“你先把斧子放下再說。哎呀,放下放下。”

他哄着兩頭大把斧子放下,兩頭大把斧子高高揚起,吓得他下意識要跑,只聽一聲悶響,斧子牢牢砍在樹樁上。

二寶從兜裏拿出來一小疊現鈔,大概七八百塊錢的樣子,遞給兩頭大,“叔,你先拿着,別嫌少。最近我也是被逼得沒辦法了,這一趟三個人,我也賠了不少。”

兩頭大把錢反複數了幾遍,揣進兜裏,“你得再賠我一個女人,不然我不幹。”

“不是,叔,這事怎麽也怪不到我頭上啊,那人我是好端端交給你們的,跑也不是從我手上跑的……”眼看兩頭大神情不對,他改口道:“當然了,也有我的一部分責任,我選貨的時候沒選好。那我也是想着大學生稀奇嘛,對不對?”

“稀奇?稀奇個屁!生不出娃娃就算了,還騙我要讀書,讀來讀去,讀跑了!”

“書?讀什麽書?”

兩頭大看他是真的不知道,蹲在地上,委委屈屈地把“知識通過母嬰傳播”、去村小借書、王老師親自送書等事情統統講了一遍。二寶一聽就反應過來了,這王鳴肯定是在中間搞事了,說不好上次報警就是他幹的,他扶着樹樁子咒罵起來:“他娘的,這病雞,平時看到老子屁都不敢放一個,竟然敢在背後偷摸報警。等老子先收拾王偉鄉,騰出手來再收拾那雜種。”

第二天才早上五點多,村裏老人算的出門吉時就到了,王家的外鄉親戚和本村來幫忙的一行人,前一晚上就沒睡,一直在院子裏打牌、吃宵夜,吉時一到,立刻從王家院子出發,吹吹打打往山上去。

王偉城、王偉鄉分別走在靈柩前頭,麗雲抱着孩子跟在靈柩後面,算日子的老頭一邊撒紙錢,一邊在隊伍的最前方引路。上山的路彎彎繞繞,隊伍一會兒拉成S型,一會兒拉成C型,走到天大亮了,才到了王家的墓地。王偉國的墓就緊挨着雙親。

動土的時間還沒到,衆人先原地休息,麗雲也跟着大家一起坐在樹下,孩子睡得酣甜,腦袋從她胳膊邊緣滑落,旁邊不認識的女性親戚搭了一把手,“孩子長得真像老大,唉,苦了你了。取名字了嗎?”

看着不明真相的親戚,麗雲看向兄弟倆,見他們在忙着和動土的男人們商量、比劃,于是臨場應付下來:“還沒來得及取大名,小名叫石頭。”

“你也別灰心,你還年輕,把孩子拉扯大以後,還能過上好日子。”

麗雲“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周圍的環境,這地方不算開闊,墓地後頭緊緊挨着樹林,前頭是一塊麥地,長勢并不好,稀稀拉拉像老頭的腦袋。

如果她要現在跑,只有一次機會,就是擡棺入土的時候。那時候所有的人都會圍在墓旁,注意力都在靈柩上,不會有人注意到她。但是她沒有把握,帶着孩子從山上走能走多遠?會不會沒跑出去多大會兒就被抓住了?可如果不抓住這個機會,也許下一次機會就要等很久很久,甚至再也沒可能了。

她緊張地看着眼前或坐或躺的人,還有在墓邊走來走去的王家兄弟,額頭滲出了細細的汗珠,心裏一個聲音說“必須搏這一次”,另一個聲音說“人太多了,你跑不掉的”。

很快就到了入土的時間,麗雲已經做好了準備,伴随着擡棺的人“一二、一二、一二”的號子聲,她在人群的後方,慢慢地向着樹林方向移動,棺木落地時,她已經站在了樹林的邊緣,只要現在鑽進林子,開始猛逃,就有可能自由了。

就在這時候,卻聽到了使她完全動彈不得的對話,兩個婦女踮起腳也看不見前面的儀式,幹脆把頭湊在一起講悄悄話,從她們的對話裏,麗雲聽到了“趙曉梅”,她湊近了聽,終于聽清楚了,趙曉梅的哥嫂,要把她帶到王偉鄉的“人才中心”去。

“你們說的是咱們村的趙曉梅?”

婦女被她吓了一跳,“哎呦,麗雲,你怎麽站在外面,你得去裏面呀!”

“嫂子,你們說的是趙曉梅嗎?”

“是啊,你不知道嗎?你們老三答應了趙曉梅的哥嫂,等你家這事兒忙完了,就幫着把趙曉梅帶去大莊。”

麗雲的腳一下子就邁不動了,像剛從夢魇中醒來,發現依舊在夢中。

婦女看她面如死灰,扶了她一下,讓她在地上坐着休息休息,她卻感到千萬顆針從四面八方飛過來,快速穿透她的身體,她痛極了,還喘不上氣。

曉梅一旦被帶到大莊,願意買她的人只會比賴金福差,不可能更好,她會從那一刻開始,踏進地獄的更下一層。而這一切,和她有脫不了的幹系。

麗雲走不了了。

一直到入土儀式完成,碑立起來,放好祭品點上了香,麗雲也沒再站起來過,期間小石頭哭鬧了幾次,人人都說是他舍不得父親,人們看着落水鬼一樣的麗雲,抱着不斷啼哭的孩子,紛紛上前來安慰,王偉城和王偉鄉看着這一幕,對視了一下,最終還是由王偉城出面領着母子倆回家。

吃過最後一頓潦草的收尾席,料理完人情,兩兄弟回到家裏,把飯給麗雲之後就開始一起清理靈堂,金銀紙元寶、草席、鞭炮、對聯……全被扔了出去,這一忙活轉眼就到了下午五點多,王偉城急匆匆地拿起扁擔,一頭挑着拌好的豬食,一頭挑着玉米糁子,到豬圈去喂豬。

麗雲吃好飯,把孩子背在身後,幫着王偉鄉一起撕柱子上殘餘的白紙。

“你今天在山上是怎麽了?”

麗雲繼續着手上的動作,輕聲問:“你要幫趙家把曉梅處理掉?”

“別說這麽難聽。你沒聽她嫂子話裏話外就是在怪咱們嗎?她哥昨晚又和我提了一次,挺客氣的,比她嫂子會做人。一個村的嘛,順手的人情。”

“你也不要說得這麽好聽,什麽順手的人情?當初就是因為你,她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王偉鄉,你會遭報應的!”

“趙麗雲,你別得寸進尺,我二哥看你今天那樣,可是打算以後把那門鎖給你打開的,我們家對你夠好的了,我勸你還是管好自己,珍惜眼前的日子。那趙曉梅是個傻子,就算不被賣出去,留在月亮坨的日子本來就不可能好過,你難道不知道嗎?她哥嫂每天讓她和狗吃一樣的吃食,我要是真幫她挑個好人家,還算是幫了她了。你也不要在這裏做什麽青天大老爺,當時在地窖裏到底發生了什麽,只有你自己清楚。”

王偉鄉兇惡的語氣吓哭了小石頭,麗雲連忙把他解下來,抱在懷裏哄,哄着哄着,王偉鄉突然把人接了過去,“好好好,不哭不哭了,叔叔壞,叔叔吓到小寶了。”

“我說過幾次了,他叫石頭,不是小寶。”

“怎麽?大哥取的小名?”

麗雲不理解他突如其來的舉動,要知道,他從未正眼看過孩子一眼,立即上手把孩子搶回來,“你打算把曉梅怎麽樣?”

王偉鄉收拾着地上的紙,“中午吃飯的時候,兩頭大說願意要趙曉梅。”

“不行!”麗雲幾乎是脫口而出,“那更不行!”

“怎麽就不行了?你不是不希望她到大莊去嗎?”

“你答應兩頭大了?”

“他給錢,我幹嘛不答應。何況人家是找我做中間人去和趙家說,你要有本事,自己去勸兩頭大。”

第 44 章 (4)

第八章  旁觀者 (4)

王偉國死了,被麗雲推倒在屋裏,燒得渾身火泡。這一夜屋裏發生的事,成為了三個人之間的秘密。

男人們從屋裏擡出那彎曲的屍體時,麗雲就站在近處,抱着孩子,直視王偉國僵直的手臂。這個場景下她應該流淚,所以努力想擠出兩滴眼淚僞裝一下,沒能擠出來。幾天之後,吊唁的村民來時,她也只是趴在地上假模假式地哭了幾聲。

自然了,麗雲不是真心哭,吊唁的人也不是真心惋惜,燒過紙之後,人們都說他“死了比活着好,免得自己痛苦,也拖累家人”,說真的,在這場小型人情表演的過程中,麗雲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十分兒戲,大家孩子過家家般地往來,然後一代一代延續下去。月亮坨的人際關系是臨時的,兄友弟恭是演出來的,尊敬誰、看不起誰都在一轉念間。他們的善與惡也一樣地兒戲,無需自己細想,反正衆人同意就等于好,衆人反對等于壞,沒意思極了。

只有王青松父子值得她高看幾分,至少危急關頭,人家是實打實趕來救火的,救火不成,當場就給劫後餘生的三人檢查了身體征。

麗雲心裏想着這種種,眼睛忙着在來客中尋找趙曉梅的家裏人,她很想知道趙曉梅現在的情況。先前苦于被王偉國盯得死死的,如今有見面的機會,她必須問一問。

到了午飯十分,吊唁的人都到打谷場去吃席了,趙曉梅的嫂子才姍姍來遲,按輩分和舊禮,她拎了三斤白米,拿了一百塊錢,記好人情賬簿之後,照流程到棺前慰問親屬。麗雲原本不知道她是曉梅的嫂子,是她在問候兩兄弟時,言語間止不住抱怨,趙曉梅回家以後不僅幫不上家裏的忙,還得留一個人手出來看着她不要闖禍,最近農忙實在是管不過來,只好把她一個人栓在家裏。

麗雲在一邊低頭聽着,心裏愧疚不已,如果第一次曉梅到院門前偷看時,她們之間沒有搭話,是不是後面的一切都不會發生,曉梅也就不會像今天這樣了?可是誰能預想到未發生的事呢?至少牟敏和晴晴都離開了月亮坨不是嗎?

麗雲難過起來,眼睛也紅了,她不知道應該如何補償曉梅,或是為她做些什麽。曉梅的大嫂見狀,白了她一眼,抓了一把瓜子就走了。

王偉鄉留意到麗雲在掉眼淚,抿着嘴想了一會兒,找了個由頭讓王偉城先去打場招呼客人,把麗雲單獨留了下來。現在王偉城什麽都聽弟弟的,問也沒問就走了,只剩兩個人并排跪在棺木前,棺前的火盆裏,沒燒完的紙還在一張引燃另一張,不斷地成為灰燼。王偉鄉先起來坐在蒲團上,揉着自己的膝蓋,“你也歇會兒吧,這會兒沒人看了。”

待麗雲坐好之後,他側身把手扶在膝蓋上,看着麗雲,“我就直說了,雖說你當時未必是真心救我,不過,不管怎麽說,我這條命也算是你和二哥搶回來的,我得謝謝你。”

說罷,他似乎很怕麗雲借機提出什麽非分的要求,話趕話地補充道:“大哥幾次說過你不想走,我覺得不真。你要不想走,就不會借機把他進火堆裏。不過,為了把你迎進家來,我們當初是實實在在花了錢的,這你也得理解,我呢,也不方便給你承諾什麽,我就這麽說,你和我二哥好好過,咱們忘了之前的事,我把你當成親嫂子敬着,你也別想着要跑的事了。”

麗雲換了一只手抱孩子,溫柔地低聲道:“他想借火燒死你,我實在是不能看着不管。”

“我知道。你是個心善的。”

“可我也确實怕了他,自從腿壞了以後,他就……”

王偉鄉擡手,示意她不要再往深了說,“我說了,之前的一切就算過去了。”

“老三”,麗雲弱弱地擡起頭,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王偉鄉:“我也實在是對老二……沒那意思。”

“那你啥意思?”

孩子扯着麗雲的頭發,她疼得哎呦了一聲,接着轉過身背對着王偉鄉,喂了一會兒孩子,才整理好衣服回過身來:“哪個女人不想自己的丈夫有本事呢?”

王偉鄉看着面前的麗雲,孩子手裏抓到什麽就往她身上抹,沒東西抓就扯她頭發、衣衫,弄得她頭發淩亂,衣衫不整,很是狼狽。但不知怎麽的,可能是在大哥的棺前說這種話,難免刺激,又或許是因為麗雲實在太溫柔,一時之間覺得跟他是一家三口似的,他的心不受約束地顫了一下。他轉過頭不看麗雲,冷冷拒絕:“說好了讓給二哥,我不會做對不住他的事。”

說完猛地起身,把手裏的紙錢一下子扔進火盆裏,火盆騰起一陣紙灰,繞着棺前的香煙上下飛舞。

看他走出院門上了鎖離開,麗雲把孩子放在空出來的蒲團上,獨自一人看着靈堂。刷了黑漆的棺材停放在被燒得黢黑的堂屋正中,一片黑色裏,紅紅的棺材臉子像一扇小小的窗,把王偉國永遠地關在這木頭盒子裏,她站起來,四處觀望,揉着手腕子,劃算之後的事。

就算王偉鄉不帶她進城也不要緊,當年母親能帶她跑出去,現在她就能帶自己的孩子跑出去,之前是沒機會,眼下機會就來了,也許王偉國下葬那天,就是她離開月亮坨之時。

停棺的七天之中,王偉鄉只第一天守了一天,之後的時間都在大莊忙市場的事。他不是傻子,趙前進沒來救火,他就明白是什麽意思了,現在當務之急不是找出放火的人,而是把市場攏在自己手裏,別勞苦賣命的,到頭來給趙前進做了嫁衣裳。

再者,二寶已經回來了,難說不是他們倆又勾結上了,二寶讓利給趙前進,好把他排擠出來。這市場是他的主意,起步也是他死熬出來的,斷不可能讓二寶撿了漏子。

王偉鄉把準備好的現金用刀紙包好,打算給趙前進聯系的幾個人送去,只要錢給得到位,他不信那些老東西會對趙前進有多少信用。

王偉鄉不在家,王偉城不能不管地裏的活計,胡冰秀和春豔等人忙着下地,更不想在這不吉利的時候上門,也就不怎麽來了。麗雲只能一個人守靈。又得帶孩子,又得照顧家禽牲畜,還得準備吃食,累得像個陀螺。

在王偉國出殡的前一天,麗雲正趁孩子睡着了在院子裏繼續清理火災過後的痕跡,看到一個人影在院門前來回地踱步,她放下掃帚,警惕地走過去:“誰?”

來人竟是王鳴。

他比上回看到的時候更憔悴了,人也不斷地咳嗽着,比麗雲還像剛從火場逃生出來的人。

他不在學校上課,來這兒幹什麽?麗雲把門拉開一條縫,“王老師?你有什麽事?”

王鳴沒作答,把手裏的一包東西塞進門縫:“我爹叫我送來的。”

“這是什麽?”

“清肺的草藥……你們吸了濃煙,要連喝一個月。”

“可我……可我身上沒錢。王老師,你等晚上再來一趟吧,等老二在家時再來,他會把錢給你。”

王鳴沒聽她說話,自顧自悠悠地往堂屋裏看了一眼,緊接着就跟大白天見了鬼似的,臉色發青,跌跌撞撞地跑開了。麗雲被他的反應吓了一跳,轉身往回看,什麽也沒有看到,只有被風吹起的紙幡飄飄搖搖,可她還是打了一個冷顫,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突然間,麗雲明白了過來,王鳴就是那個“叛徒”,他就是當初打電話叫來警察的人,他叫來了警察,所以麗雲三人和“管不住嘴”的曉梅、芳嫂等人才會同時出現在那個地窖。結果三個人在地窖裏死了,趙曉梅瘋了。

王鳴是個聰明人,他很清楚自己的行為所帶來的連鎖反應,說不定,他也知道是誰放的火。

而這一切全都來源于那通報警電話,他的心力顯然承受不住這一切。

看着風波裏唯一好端端的麗雲和在那場混亂中新生的孩子依舊守着可怖的靈堂,他害怕極了。

麗雲拿着那包草藥,想清楚這其中的關竅,竟覺得王鳴可憐起來,生在月亮坨,卻無法融入,對他來說已經是一種天然的懲罰。

有良知的人才會受到懲罰。

幾乎就在這個感受産生的同一瞬間,麗雲覺得對自己多了一絲厭惡,這股厭惡幾乎是無須無根憑空出來的,她不明白這是怎麽了,只覺得心裏火燒火燎的,難受極了。她抱着膝蓋蹲在地上,想弄清楚這不适感的來源,想來想去也想不出緣由。

又一陣風起,把兩個紙幡吹得纏繞在了一起,紮紙幡的竹竿只靠兩張膠布固定在柱子上,這一繞,就一起牽着倒下了,紙幡下面擺着的碗筷杯子遭了殃,被倒下的竹竿砸碎了,孩子聽到突如其來的動靜,吓得哭了起來。

麗雲拿着草藥匆匆跑回屋裏,抱着孩子來回走動,剛才那陣自我厭惡的感覺才頃刻間溜走。

麗雲看着院裏的狼藉,又想到曉梅嫂子的白眼,她悟到了,她的厭惡來自于另一個“她”,淩駕于她的肉體之外的“她”,那個“她”看着她還有空可憐王鳴,所以投來了厭惡。

王鳴再怎麽受懲罰,也不會改變他能夠自由走動、有土地、還有一份工作和一個事事為他着想的父親的事實。他的可憐是客觀存在的,麗雲也有權可憐他,但是在那之前,她更應該先把精力用來可憐可憐自己,可憐那受盡苦楚,不知現況如何的牟敏和晴晴,更該可憐生下來就在月亮坨,且一輩子都會被拴在月亮坨的趙曉梅。

想通這一層的麗雲此時卻更加困惑了,在此之前的人生中,從來沒有過這個“她”在旁審視自己,為什麽現在有了?如果“她”和自己是一體的,為什麽要對自己如此苛刻?這樣的審視除了平添苦楚之外,還能帶來什麽實際的好處嗎?

麗雲想不明白,但她知道現在唯一應該做的事,是為出逃做準備。明天就是王偉國出殡的日子了。

第 43 章 (3)

第八章  旁觀者 (3)

其實在賴金福放火之前,王家的這個夜晚過得也不平靜。

天黑以後,王偉鄉突然回了家,沒有開面包車,而是搭趙前進的摩托車回來的。

他帶回來一挂五斤重的鮮排骨,幾盒從未見過的糕點,說是香港特産,很貴,叫什麽美心蛋卷,除了這些,還拎了好大一包清明用的東西,先放在家裏,只等清明時一家人一起去祭拜雙親。

他帶的東西多,麗雲和老二接應了一會兒才把東西整理完,麗雲又重新生火煮了晚飯,炒了他愛吃的苦瓜烘蛋。盡管只有老三一個人在吃,倆人還是坐在飯桌前作陪。

老三一邊吃飯一邊和二哥商量在換來的宅基地上起一棟鋼筋水泥房的事情,“這土木結構的老房子,雨天不防潮,冷天不保溫,實在難受,真住夠了。”

“住夠了就自己搬出去。這是老宅,你還想把老宅荒廢了?”王偉國推着輪椅從屋裏出來。

想到上次的事,老三立刻放下了碗筷,去迎了一把,把輪子固定好以後,王偉國十指交叉,“今天不是你回來的日子嘛,怎麽有空回來?”

王偉鄉聽出來老大的怪語氣,低着頭一個勁地吃飯,不作回答,王偉國卻沒有罷休:“掙大錢了,當老板了,這麽快就想着起房子了?”

“以後嫂子還要生娃,這小院住着太擠了,我也想的是……”

他還沒說完,王偉國命令道:“麗雲,把孩子抱上,回屋睡了。”

“柴火沒堆完哩”,麗雲指着院裏劈好的柴。王偉國沒再吭聲,自己把輪子的固定架打開,回到了房間裏。

吃過飯後,麗雲和老二一起在院子堆柴火,王偉鄉回屋小睡了一會兒,大約半個來小時後醒來一看,發現大哥把麗雲關在他的房間裏,只有二哥孤孤單單一個人在院子裏碼柴火。他喝了一些酒,看到這場景,心裏更加煩躁起來,一腳踹開了王偉國的房門,就看到大哥正在把麗雲的腳綁在自己的斷肢上,看樣子是怕她夜裏出門去。

王偉鄉氣不打一處來:“時候還這樣早,你不叫她和二哥一起碼柴火,把她拴起來做什麽?”

王偉國頭都沒擡,繼續着手上的動作:“他碼得完。”

王偉鄉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上手去接麗雲腳上的帶子,壓抑着心底的煩躁:“碼了還得蓋油布,他一個人能蓋嗎?雨水天眼看就來了,到時候沒柴燒,還吃不吃飯了?”

王偉國不出聲,把他解開的帶子又綁了回去。

麗雲坐在床上,手裏護着孩子,對眼前的情況洞若觀火。她也不出聲,滿臉委屈地看着老三,心裏盼着這兩兄弟吵起來。

老二怕老三又跟上次似的鬧得大家不愉快,放下手裏的活計過來勸和:“算了,我一個人弄得完,麗雲已經幫着碼了大半天了,今晚是我讓她早點休息的。”

王偉鄉沒耐心再解那破帶子了,直接出去拿了剪刀來,三下兩除二把帶子剪了個稀巴爛,拎着麗雲的胳膊:“抱上孩子,跟我出來。”

麗雲照做了,老大一下子抓住她的辮子,差點把人拽倒,孩子醒了,張着嘴哼唧起來。這下王偉鄉可沒耐心了,可他依舊極力壓抑着怒火:“大哥,當初是我們三個人一起湊的錢,還有咱媽的金疙瘩,不是專給你一個人說的媳婦兒,知道不?”

王偉國死拽着麗雲的辮子不松手,痛得麗雲只能歪着腦袋,他複讀機一樣喃喃地念叨:“你們欠我的,這是你們欠我的。”

“你精神有毛病了是不是?”王偉鄉把剪刀往邊上一砸,“二哥一個人辛苦這麽久,他說什麽了嗎?你是不是覺得你動不了是我們的錯?我們都欠你的,是不是?當初是你自己偷偷跑礦上去的吧?我們逼你去了嗎?如果不是你,咱媽也不會死!”

“你們欠我的,這是你們欠我的。”

王偉鄉看着大哥的樣子,坐在輪椅上,死拽着拴住麗雲那根帶子,拽得太緊了,指甲深深地陷進手掌心的裏。他的眼窩比之前陷得更深了,眼睛裏空空的,像迷路的嬰兒。

“大哥,你真的是瘋了。”

老二拉着弟弟,“好了,不要說了,走,出去出去。”

王偉鄉還想再說幾句,硬生生被二哥拖走了。

他們走以後,王偉國很快把麗雲拉回了床上,重新拿了一根帶子,再度把她綁了起來。

賴金福放火之前,麗雲開燈給孩子換尿布,發現王偉國并不在屋裏,她收拾好尿布,哄好了孩子,感到一陣眩暈,扶着床緩了好一會兒,發覺自己來月經了,于是把孩子放在一邊,從床邊的木櫃裏拿了幾張刀紙,疊成長條形放在內褲裏。剛把內褲穿上,就聞到了一陣煙火味。

等她穿好褲子,解開王偉國綁在床架上的另一頭帶子走出房門,才發現她和老二碼了幾天的柴火堆已經燃起來了,風正在把火苗往主屋的方向吹。

她大叫起來:“着火了!老二!快來啊!起火了!”

王偉城累了一整天,睡前又陪老三說了好一會子話,此時睡得正酣,睡夢中猛然聽到麗雲的尖叫聲,下意識地覺得是不是老大出事了,鞋也來不及穿從屋裏跑出來,熊熊的火焰一下子漂在他胳膊上,只覺得一陣刺痛,瞌睡也醒了,趕緊到院子裏接水往火上倒。

為了雨季特意準備的稭稈和玉米棒子早就曬得幹幹的,沒有一絲水分,沾火就着,一桶桶的水澆上去,火勢一丁點兒變化都沒有。王偉城看着這三米高的火焰,知道這院子是救不了了,拉着麗雲往屋外跑。

“哎呀!老三還在裏面!”麗雲把孩子往他手裏一塞,“一定要護好孩子!”說罷轉身向老三屋裏跑去。

老三的房間沒有正對院子,而是在堂屋的東廂,是背陰房間,沒有窗戶。麗雲用打濕的衣服蒙着鼻子跑進去,看到老大就站在他的屋前,可他不是在開門叫老三,而是在給老三的房門上鎖。

麗雲一看,這還得了,她沖上前去,把王偉國往邊上一推,想開門,摸到鎖一下子被燙得縮水了手。此時老三已經搞清楚狀況了,他在屋裏大喊着:“王偉國!你把門打開!”

麗雲沖着躺在地上的王偉國:“老大,把鑰匙給我,快把鑰匙給我。”

王偉國被麗雲推倒在地上,對着屋裏大笑起來:“你說我瘋了,我就瘋給你看!”他一邊說着,一邊把鑰匙丢進了大火裏。

麗雲被煙嗆得喘不過氣來,也沒有什麽趁手的物件可以把鎖砸開,正四處摸索着,感覺一個人從外面沖了進來,用身子對着門咣咣一頓牛撞,木門的插銷被撞松了,他才停頓了兩秒,麗雲看清了,是王偉城,他深吸了一口氣,最後一次猛撞在門上,王偉鄉已經嗆得不行了,他忙把人扛在肩膀上,拉起衣服蒙着臉跑出去……

麗雲趴在地上,躲避着濃煙,昏暗中看着王偉國的臉被火光印得通紅。他朝着麗雲伸出手,猶如地獄惡鬼一般,猙獰地喊叫着。麗雲對着他,輕輕搖了搖頭,轉身摸着牆根往外逃。

王家這麽大的火,按理說應該多些人來幫忙,可等麗雲跑出去清醒過來,才發現這回來的人還沒有上次她抱着老太太呼救的時候多。

人們站在院牆外看着,卻并沒有要參與救火的意思,只有以王青松兩父子打頭的少數幾個人,提着水桶一個勁地往裏潑水,好一會兒之後,趙前進才匆匆趕來。

麗雲的喉頭又痛又脹,感覺一口氣吸了三斤辣椒面進去,頭是暈的,手腳也是麻木的。她反應過來沒看到孩子,抓着正在給弟弟脫衣服的王偉城問:“娃娃呢?”

“在我這兒呢!”只見胡冰秀抱着孩子走過來,“孩子沒事。”

自打上次說錯話以來,胡冰秀再沒來過王家。後來,看婦女們都喜歡和麗雲說話了,她覺得自己受了冷落,就更不愛來了。适才在屋裏,聽說王家着火了,這才匆匆地趕來。臨出門時,卻看到趙前進沒有要出門的意思,“你不去救火?”

趙前進悠閑地擰開保溫杯,喝了一口熱水,“要死的救不活,要活的死不了,去也沒用。”

胡冰秀不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沒再理他,跟着門外的村民一塊兒跑過去了。

剛跑到門口,就看到王偉城沖出遠門,把娃兒一把塞在她懷裏,又跑了回去。她還以為是麗雲燒死了呢,等到下半夜火滅得差不多,整理清楚以後才發現,死的是王偉國。

這可叫趙前進失望極了,他盼着死的人是王偉鄉呢!現在市場方方面面都成熟了,如果他死了,自己就不用多分一份錢出去,他站在人群裏背着手,“可惜啊,死的是那個殘廢。”

第 42 章 (2)

第八章  旁觀者 (2)

二寶回到狗鴨子鎮,到了大莊,也不着急去批發市場,只先在大莊的集上晃悠。天陰,才下午三點多,看起來跟太陽落山了似的。這是清明之前最後一次趕集,集上的人明顯比平時多許多,整條主街都是高高挂起的紙幡,風一吹,互相摩擦在一起刷啦啦地響,原本賣副食、鹵味的攤位,也應時地擺放着金燦燦的紙元寶在賣。二寶恐怕已經半個多月沒刮胡子了,衣服也是不顯眼的深色,佝偻着背,走在人群裏像個小老頭子,沒人把他給認出來,他買了兩個糖餅,蹲在殺魚的攤位旁邊,看着批發市場的方向。

大概看了一個來小時,進去的人多,出來的人少,有的是面包車拉進去的,有的是一個男人領着三五個女人,也有的是一男一女,領着幾個男娃女娃。那些娃娃看起來都像剛從圈裏牽出來的牛犢,眼睛光亮的,帶着稚氣和傻氣,沒有一點兒防備,一個跟着一個走進市場大門。

二娃又繞到大門對面白事一條龍的鋪子前,看市場裏的布局,門前的攤販把大門遮了一大半,只看得到裏頭有保安,還有看門的大狗。

白事鋪子的老板看到他在門前鬼鬼祟祟,于是悄沒聲地走過去,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吓得他跟猴子似的跳起來。

“這不二寶嘛!你在這兒幹嘛呀?好久沒見到你了,上哪兒發財去了?”

二寶上下打量着,并不認得這個年齡和自己相仿的男人。他往後退兩步,這不是原先賣包子饅頭的張饅頭家嘛,怎麽變白事鋪子了,他問:“你認識我?”

“這十裏八鄉誰不認得你。我是那個,大莊的,軍子。就上回,有個女的把咱村的鐵大哥殺了……你來辦事的時候我幫着給鐵大哥入的斂,想起來了不?”

“噢!對對,我還給你二百塊錢來着。你咋幹上白事了?你叔張饅頭呢?”

“我嬸兒走了,他一個人呆着沒意思,跟女兒女婿回山東養老去了。我就是臨時賣點兒冥事物件,這不是清明快到了嘛。你今兒上這兒幹啥來了?”

二寶掏出一顆煙遞給他,自己也點上一顆,吐了一口煙,問:“這市場,天天這麽多人?”

軍子拿了一個塑料板凳讓二寶坐下:“也不盡然,今天趕集,要多一些。平時沒那麽多,有時候一個集也就三五個人吧。”

“你知道裏頭是幹啥的不?”

軍子笑了:“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嘛。還不是跟你一樣的生意。”

看二寶臉色不好,他給自己找補道:“那倆人不是你們月亮坨的嘛,怎麽,他們沒約你?我還以為這事兒也有你的份呢。”

二寶擺擺手,言語裏還算客氣,讓軍子把最近發生的事都給他講一講。聽軍子講完,二寶才發現自己的老爹趙栓子光說了趙前進和王偉鄉搭夥的事,卻沒講清楚這其中的緣由。得知正是自己弄來的人跑了,才叫王偉鄉借題發揮,哄得趙前進幫他鋪路,搶占了自己的生意,二寶把煙鍋巴一腳踩熄了,“什麽東西,褲子都穿不上的叫花子,也敢做這生意!”

軍子不知道是故意拱火,還是有感而發,望着市場意味深長地說:“這王偉鄉可滑着哩,他管這市場叫‘人才集散中心’,我聽說他們不僅在鎮上交着費用,還給我們村那些老爺子都包着紅包。不管他裏頭幹的是啥勾當,明面上,合理合法。派出所有時候來,來了也是檢查檢查就走了,啧啧,王偉鄉,腦子真是活,真是該他發財。”

軍子的話沒說完呢,二寶就起身走了,臨走拿了一包金銀紙,拍了二十塊錢在他的貨上。軍子沒來得及再和他說什麽,拿起二十塊錢,撇撇嘴揣進兜裏了。

二寶手拎着金銀紙,心裏琢磨着這件事。

按說,現在村裏的人應該對他意見都很大,一方面是因為他弄回來的人,在村裏惹出弄死三個人的大事;另一方面,兩頭大和賴金福兩個買家都損失了錢財,看到他必定是只想着出氣。但要說看着王偉鄉做了人上人,不服的人肯定多得是。

畢竟,自己的平淡日子固然索然無味,可是熟人的發達更讓人半夜想起來就生氣。月亮坨的人可不是什麽善人,對他們來說,把別人的好日子攪黃,可比自己過上好日子痛快多了。

細細打算過後,二寶想好了,癞麻子現在是最适合接觸的人,畢竟他不僅賠了新老婆,連舊媳婦兒也折進去了,現在要錢沒錢,要人沒人,還要受陳開國等人的白眼,他才是最想出口惡氣的人。

當天晚上,二寶回到月亮坨,沒有先到自己家問候老爹,倒是提着金銀紙和豬頭肉到賴金福家裏去了。

賴金福沒錢去趕集,關系鬧掰了也沒法去陳開國家裏吃酒,一個人沒事幹,早早就躺下了,聽到敲門聲,罵罵咧咧地拉亮點燈:“剛眯着,真你媽會挑時候……”

看到來人竟是二寶,賴金福從門後拿起扁擔,“看看你幹的好事!”

嘴上雖然叫罵着,可是賴金福心裏還是怕着二寶,他的扁擔怎麽也不敢往二寶身上打去。這時二寶陪着笑,把帶來的東西拿出來:“我這不是賠罪來了!”

平時村裏人都是“癞麻子、癞麻子”地喊,要不就是拿他的矮個子取笑,更別提二寶這樣的人,在他眼裏,自己就是村裏那狗嫌人不愛的沒毛公狗的角色,沒想到今天能讓他二寶對自己低聲下氣地這麽說話,賴金福心裏的氣頓時就消了大半,為了這點兒面子,倒忘了自己那真金白銀實打實的損失了。

之後,兩個人就着豬頭肉吃了兩口酒,二寶添油加醋把王家兄弟現在的好日子一番描述,上頭的賴金福跟着他的煽動,牙根癢癢起來:“他們想保住自己屋裏的女人,就把我的曉梅推出去。曉梅我還不清楚?傻是傻一點,但平時都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怎麽可能敢殺人?他王偉鄉仗着抱上趙前進的大腿了,就讓陳開國拿我出氣,這筆賬,我遲早和他算!”

“這還不止呢!”二寶給他添了一杯酒,“我聽人家說,趙前進把他家對門那塊地劃給王偉鄉了,說是讓他分戶出來,單起個房子。”

“那不是公家的地?”

“聽說是王家拿屋後豬圈的地界換的。”

“扯他娘的淡!”賴金福叫喚起來:“那地我向趙前進求了多少年了?啊?他一直人模狗樣地說要投票、要測量、要核算,怎麽,他王偉鄉就不用投票了?日他爹的墳,老子豁出去了,不讓老子好過,誰也別想好過!”

二寶抱着單邊膝蓋,斜眼看着臉紅脖子粗的賴金福,沒想到這蠢貨比想象中還容易鼓動,于是趁熱打鐵,為他謀劃起來……

當天夜裏,村裏人都睡了,萬籁俱靜,一片漆黑。送走二寶之後,賴金福越想越氣,怎麽也睡不着,起來看着空落落的羊圈,沒有羊也沒有牟敏;空蕩蕩的院子,早前趙曉梅劈的柴火早燒光了;還有冷冰冰的被窩,一個女人也沒有。

他喘着粗氣,拿起火柴和引火的松明子就往王家去。

路上,村裏的狗聽到動靜叫喚起來,冷風一吹,把他的酒吹醒了一些。賴金福一路吹着冷風走到王家的豬圈外面,豬睡得鼾香,他看看豬,再看着手裏的東西,想想從前得罪人時被揍的往事,賴金福有點兒虛了,轉身想往回走。

偏偏這會兒,王家的燈亮了起來,賴金福趕緊蹲下,挨着豬圈外牆偷聽裏頭的動靜,就聽到嬰兒哭鬧的聲音。

這一下子,賴金福的怨氣又湧了上來。這屋裏現在就王偉城一個正常人,肯定沒本事抓到他。賴金福下定了決心,把松明子點燃,踩着豬圈外牆,往王家院子裏一甩,院牆裏碼得整整齊齊的柴火、稭稈和玉米棒子很快就被點燃了,風一吹,火竄到了他家主屋的木窗上。

這可就超出賴金福的預料了,他只想放把火破破王家的威風,沒想到風向把火吹朝屋裏,王家的院子以難以想象的速度燃了起來,女人的尖叫聲和嬰兒的鬧聲沖破了夜幕。

賴金福吓壞了,酒也醒了,他不敢久留,挽着褲腳,蒙着頭朝村外的田野裏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