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3)

第十一章  起點 (3)

和麗雲擔心的不同,電話只響了兩聲就被接起來了,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聲音聽起來十分疲憊,“您哪位?”

麗雲開不了口。

“喂?喂?您找哪位?”

“請問是袁晴晴的家人嗎?”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才重新回答:“您是哪位?”

“我是……我是她的朋友。”

“學校的朋友?廣達市裏的朋友?”

“對。”

對面的語氣變得客氣起來,“噢……你找她有什麽事嗎?”

麗雲想了一下,“阿姨,晴晴在家嗎?她還好吧?”

“你真是她朋友?”

“是啊。”

“那你不知道晴晴的情況?”

聽到這句話,麗雲的心咯噔了一下,難道晴晴已經不在人世了?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快了起來。

“晴晴她……她怎麽了?”

聽到麗雲的聲音在哽咽,對面的語氣從懷疑變成了遲疑,“你和晴晴怎麽認識的?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趙麗雲,我們是……去旅游的時候認識的。”

話音未落,對面的呼吸聲變得急促起來:“你是趙麗雲?你真的是趙麗雲?你是在狗鴨子月亮坨認識晴晴的,對嗎?你真的是趙麗雲?真的?”

麗雲很驚訝,“您認識我?”

“蒼天啊,可算等到你了”,對面聽起來像是哭了,“我是晴晴的小姨,她的媽媽……也就是我姐姐,晴晴回來以後沒多久,她就去世了。她爸爸跟着就病倒了,晴晴現在也不太好……姑娘,姑娘,姨拜托你了,勞煩你,不管你在哪兒,來看看晴晴吧!”

麗雲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情況,她還想追問,想到車裏那兩個人,不能耽擱太久,于是許下承諾:“阿姨,您把地址發在這個電話號碼上,我一定來。”

小姨發過來的地址位于廣達市區下面的一個區縣,叫富蘊縣,就算路上只是簡單休息和吃飯,也得一天一夜才能到。麗雲其實已經累極了,她的頸椎僵痛,眼睛也很幹澀,并且肚子很餓。但是既然有了晴晴的下落,她就必須去赴這個約。

順着國道又開了幾個小時,路上也沒有遇到開門的飯店,也難怪,一年到頭也就過年這幾天休息一下,估摸着至少得元宵過了,這些小店才會重新開業。

麗雲又吃了幾個小面包。

後備箱裏的兩個人餓得前胸貼肚皮,尤其是二寶,聞到小面包的味道,他的肚子叽咕叽咕地叫喚起來。麗雲聽見了,卻沒有管,人餓個幾天死不了,只要讓他喝點水就行了,水也不能給得太多了,否則又要撒尿。

二寶剛潤了潤嘴皮,麗雲就把水拿走了,他想咒罵,卻沒了力氣,只能任由麗雲把門重新關上。

到了進富蘊縣的路口,才終于在路邊看到了一個小賣部,麗雲下車去買了幾包方便面,撕開包裝之後,把調料放進去,再和老板接了熱水,直接提着袋子吃起來。

旅途漫長,天氣冷,風也大,這時候吃上一包熱騰騰的方便面別提多舒服了,二寶快饞死了,望着車外的麗雲一口接一口,連湯都喝了,他心裏産生了一個念頭:只要現在讓他吃一碗方便面,哪怕叫他再斷一個指節也行。

他轉過頭看賴金福是不是也在饞方便面,發現他沒什麽反應,二寶以為他死了,用身子拱了拱,才發現賴金福只是睡着了。二寶心裏想:“操你媽,什麽牲口,這他媽也能睡着!”但是他什麽也沒表現出來,只示意他看外面。

看到麗雲在收拾方便面袋子,賴金福又哼哼起來,車子也跟着小幅度地搖晃,麗雲遠遠地看到搖晃的車,生怕小賣部老板看出端倪,趕緊拿着買的東西小跑過來。等到車又開出去一段,她才給兩個人各自吃了一點面包。

雖說不如方便面,也比沒得吃要好,剛吃完重新上路,賴金福又睡着了……

累了就眯一會兒,醒了就繼續開,路上加了一次油,上了兩次廁所,第二天晚上八點多,終于到了富蘊縣。

麗雲已經精疲力竭了。

進城之前,她把車停在黑黢黢的路邊,先聯系了晴晴的小姨。小姨沒想到麗雲這麽快就來了,連忙讓她說位置,她好來迎接。麗雲犯難了,要是小姨看到這兩個人,可能會吓跑或者驚慌報警吧?可要是讓他們單獨留在這裏,肯定會引起別人的注意。縣城不比狗鴨子鎮,被發現的概率可不小。

她的遲疑讓小姨産生了疑問:“麗雲,你不方便嗎?”

思索了一會兒,麗雲還是把地址告訴了小姨,她想好了,如果小姨要叫人,她就立刻走,至少知道晴晴還活着,活在這個富蘊縣城裏,活在家人身邊,她也算安心了。

差不多等了半個小時,小姨才姍姍來遲,她和麗雲想象中不一樣,電話裏的聲音聽起來高亢有勁,人卻是小小一個,個子只到麗雲的胳肢窩處,穿着一條黑色羽絨褲,一件醬紅色的提花襖子,戴着白色毛線貝雷帽,像個小精靈,她站在路邊,東張西望,四處尋找。确定只有她一個人之後,麗雲才對着她招手。

小姨的毛線貝雷帽頂端有一個白色的小球球,随着她小跑過來,一晃一晃的,顯得她更嬌小了。

“麗雲,你怎麽穿着裙子?凍壞了吧?走走走,回家,回家再說。”

麗雲顧不上冷,她面露難色,把小姨牽到了後備箱前:“小姨,我必須和你說實話,這一趟,我不是自己來的。”

小姨剛想說什麽,麗雲幹脆地打開了後車門,兩個狼狽的男人出現在小姨面前,她驚訝得捂住了嘴巴,麗雲怕她尖叫引來旁人,立即把車門重新關上了。

“小姨,您別喊,您先聽我解釋。”

小姨慢慢放下手,眼神依舊十分詫異,臉上的表情也很複雜,她沒有叫喊,動作卻多了幾分防備:“他們是誰?為什麽你要綁着他們?”

冷風吹來,麗雲哆嗦了一下,小姨嘆了一口氣,搖搖頭,“先上車再說。”

在駕駛室裏,麗雲把事情的前因後果簡明扼要地給小姨講了一遍,當然,除了火燒月亮坨的事之外。

小姨一開始是恍然大悟的神情,“其實我們已經大概猜到是怎麽回事了,沒想到,沒想到……”說着說着,小姨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拳頭也捏得緊緊的,眼神變得悲傷起來,她一邊掉眼淚,一邊把晴晴離開月亮坨之後的事複述了一遍。

原來,當時幾個驢友帶着牟敏和晴晴下了山,到了山下,又從車裏給她們拿了幹淨衣物換上,并且把她們一直捎出了狗鴨子鎮,路上十分順利。但是接近縣城的時候,牟敏偷聽到領隊打算報警,讓警察給她們送回家,畢竟廣達和團隊的下一個目的地在反方向。牟敏就趁着她們在服務區吃飯,把晴晴帶走了。

這個時候,晴晴的意識已經産生了糊塗的跡象,一路上都在呓語,模糊的口齒間只聽得到“回家,回家”。

送晴晴回家的念頭成了吊着牟敏的一口氣,她變得愈發果決起來。根據晴晴反複回憶才複述出的地址和電話,她成功地聯系上了晴晴的家人。

“我們到半路去接應的時候,那個女孩瘦得像病狗似的,臉色也是枯黃的。晴晴失蹤以後,我姐姐就病倒了,說實在話,我們根本沒想過晴晴還能活着回來,那時候我們全家都開心壞了,根本沒注意那女孩什麽時候走的,只記得她反複向晴晴的爸爸交代,不要報警,報警只會害了晴晴,好好陪着晴晴,讓她忘了發生過的一切。”

等到袁晴晴的爸爸和小姨一起追出去時,發現牟敏已經走遠了,也不知道她朝哪個方向走的。他們一直記着牟敏的話,也不敢報警,帶晴晴去醫院治療了一段時間,身體康複以後才接回家來。

原本以為所有災禍都結束了,他們也不在乎晴晴還能不能回學校,只要她好好的,哪怕父母養她一輩子都可以,只要她不再遠離身邊。可是沒想到,回到家以後的晴晴,情況卻突然變差了。

“一開始還是蠻好的,從醫院回來之後,正常生活了半個來月,我姐姐的身體都跟着好轉了。可不知怎麽的,有一天醒來之後突然就不說話了,也不睡覺,整夜整夜的不睡覺,人也越來越瘦,一開始以為是身體沒養好,又進了幾次醫院,結果醫生說是心理障礙,叫我們帶到精神科。精神科開的那個藥啊,不吃還好,一吃晴晴就做噩夢,人看起來是睡着的,但夢裏總是抱着身子尖叫,要不就是哭。我姐姐心疼孩子,每天夜裏都陪着她,沒多久,自己的身體也熬垮了。”

她們不知道晴晴究竟遭遇了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幫助她,一家子心急如焚,晴晴的母親在病榻上依舊看了很多心理學相關的書,她開始自己嘗試着引導晴晴表達自己的感受,她的引導也确實有效,在很長一段時間的引導和陪伴下,晴晴可以斷斷續續說一些相關的事了。

“其實她說得不是很完整,一陣一陣的,我們也聽得很糊塗。有一天晚上,我記得是一點多鐘,她爸突然打斷話來說我姐姐不行了……”

說到這裏,小姨又哭起來,她用外套使勁抹着眼淚,“她把晴晴的夢話、糊塗話全部記在本子上,自己就弄明白了大概的事,得知晴晴反反複複念叨的月亮坨……她的心碎了,她接受不了自己的心肝寶貝遭遇那樣的事情……”小姨實在是說不下去了,眼淚一個勁地流,最後整個人趴在麗雲肩膀上哭起來:“畜生啊,畜生,豬狗不如的東西。”

說着說着,她突然自己跳下了車,拉開車後門,上去對着賴金福就踹了幾腳,賴金福覺得冤枉,悶聲叫喚,小姨又扇了他幾耳光,“你們害了我一家人,我也不讓你們好過。”

第 60 章 (2)

第十一章  起點 (2)

五分鐘之後,周建東打回了電話,同意見面。不過在這之前,他先聯系了自己在廣達市區的一些朋友,并且把見面的地點定在了廣達市。

“這周末晚上十一點,地址發在你的手機上。”

麗雲聽完,徑直走到二寶面前,拿起他另一只手的小拇指,二寶急了,拼死扭動身軀,麗雲拿開他嘴裏的布,他像落水的野狗,對着麗雲:“別別別,他不是已經答應你了嗎?為什麽還要剪我的手指?”

“我看他還沒弄清楚情況”,說完把冰涼的剪刀架在二寶的手指上,二寶大叫起來,“哥!哥!你聽她的,哥!”

周建東在電話那頭已經氣急敗壞了,他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拿捏過,更別提是一個女人,一個已經像牲口一樣被自己賣掉的女人。

可是二寶在她手裏。

雖然一定程度上,二寶對他來說只是一個幫手,但是他也不是一個完全泯滅人性的人——至少他是這樣覺得的,他思考了一會兒:“你來定時間和地點,行了吧?”

麗雲這才把剪刀從二寶手指上拿開,“等我通知。”

二寶又央求起來:“別挂啊,快約時間啊!”

麗雲把臭抹布塞了回去。

這下子,她要好好規劃一下路線才行了。

從狗鴨子鎮到廣達市,如果走高速,明天就能到。但是她只有一個人,不像當初二寶和周建東們可以在路上打配合;再者,她的錢不多,如果全程走高速,光是過路費就是一筆,想到最終的計劃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實現,她得省着用錢。

在手機上研究了好一會兒地圖之後,麗雲決定一直走國道,就算路上走走停停,最慢三天後也能到了。

打定主意之後,麗雲把賴金福趕回車上,依原樣綁好,猛灌了幾口水之後,從與狗鴨子鎮收費站相反的方向,開上了狹窄且蜿蜒的國道。

人們還在過春節,國道上沒有什麽車,有一段道路的兩邊是農田,現下也沒種什麽東西,水田裏靜悄悄的,沒有蛙叫,也沒有鹌鹑,只有灰褐色的泥土,在等待春天的到來。之後的路上就大多是山林或者荒坡了,這個季節也沒什麽花可看的,麗雲覺得駕駛有些無聊,搗鼓着想放點音樂,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這車的音樂該在哪裏播放。沒辦法,肉鋪的那輛面包車已經是老員工了,根本放不了音樂,她也就無從得知了。

于是麗雲的思緒開始游走起來。

她原本計劃的是用二寶把周建東引出來,然後好好算一算她們之間的賬,可是現在多了一個賴金福。這個賴金福到底該怎麽處理呢?殺了?殺人容易抛屍難,說不定自己還沒到廣達,就先被抓了。放回去?那他肯定也是要想辦法叫人來追的,或者是報警,結果一樣是被抓。那該怎麽辦呢?總不能就一直這麽帶着,一對二的情況下,就算她再謹慎,也有可能被他們反殺。

要說誰最想親自處置賴金福,要麽是曉梅,要麽是牟敏。

牟敏……想到牟敏,麗雲的眼眸閃動了幾下。她壓根不知道牟敏在哪兒。

雖說當初是她怕牟敏坐牢,一再要求牟敏不要報警,但是現在孤身一人面對未知的旅程,她還是難免産生一種期待:要是現在有牟敏在身邊就好了,她聰明,有決心,要是她在這裏,一定會有一個好辦法。

再者,牟敏要是知道她把賴金福綁成待宰的豬,應該會很高興吧?

袁晴晴會不會知道她的地址和聯系方式呢?

說起來的話,要是袁晴晴知道兩頭大已經慘死,并且二寶也在她手上的話,是不是下半生的日子會比現在好過得多呢?

車一直往前開,這個念頭也越來越強烈,袁晴晴當初刻在牆上的電話號碼,在麗雲心裏逐漸清晰起來,可號碼越清晰,她就越猶豫,陷入了艱難的思想鬥争。

如果這個電話打過去,會不會打破她現在寧靜的生活?會不會電話接通以後,袁晴晴的父母會告訴自己她沒能平安到家?會不會這個電話號碼已經易主了?會不會對方以為她是惡作劇、騙子或共犯?會不會?會不會?

賴金福“唔唔”地哼起來,打斷了麗雲的思緒,她從後視鏡裏往後看了一眼,只見他皺着鼻子,看起來是來屎尿了。

麗雲把車停靠在路邊,回過頭問:“是不是要尿尿?”

賴金福猛點頭。二寶也跟着點了起來。

麗雲打開車門,二寶忍不住激動起來,要拉屎拉尿就得把腳解開,只要能解開腳,他不信兩個大男人還收拾不了這婆娘。到時候他一定要用繩子把她綁在車後面,讓她跟着車跑,跑不動就躺下,他要像拖一包垃圾一樣拖她,讓她皮開肉綻,讓她痛苦不已卻死不掉……

當麗雲走近他,解開把他固定在座椅上的繩子時,二寶的拳頭都捏緊了,他用極其陰狠的目光看着麗雲俯下的上半身,恨不得現在就一腳把她踹到地上。

沒想到麗雲此番動作并不是放他們去解手,而是把他們給挪到了後備箱,面朝車尾,重新固定起來。

“要拉屎也好,要撒尿也好,在自己的褲裆裏解決。”

二寶怎麽也沒想到麗雲會做出這樣的決策,扭動身子抗議起來。

麗雲手扶着車後門,悠悠地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盤算什麽。別忘了,你想留着命,而我,早就沒打算活了。你不信的話,可以和我賭一賭。”說完一下子合上了門。

賴金福本來就憋得小腹脹痛,這一下子是又氣又急,心想“二寶啊二寶,你非惹她幹嘛呀”,這情緒一波動,門也關不住了,一陣騷味瞬間彌漫開來,二寶死命把頭轉開,可那味道還是一陣陣往鼻子裏灌,忍不住打起幹嘔來,偏偏嘴又被堵上了,一口氣憋在胸口,憋得肋骨都痛了。

麗雲重新發動了車子,給副駕車窗留了一條縫,繼續朝着廣達前進。

人總是獨自一人時才能看清楚自己的人生,回到屬于自己的駕駛座上,适才被打斷的思考很快就重新連接起來。

在決定要不要聯系袁晴晴的家人之前,她先想到了這一次的冒險對自己來說是多麽不可思議,放在兩年之前,她絕對不信自己可以獨自一人綁着兩個男人,在這荒無人煙的二級路上開着車飛馳。不過轉念一想,其實這也并不算她的第一次冒險,她以前所選擇的生活,她所決定去依靠的男人,她在懵懂、無知和懶惰中做下的那些決定,何嘗不是一次次的冒險呢?

既如此,再冒一次險又何妨?

“嘎”一聲,車猛地被剎住,賴金福褲裆裏的污穢在他屁股上抹得更均勻了,二寶本就不适應坐倒車,一天多了啥也沒吃,頭一晚上的酒氣也沒解,手指斷了一截疼痛不已,現下還要忍受這陣騷臭味……這一下急剎車終于把他弄吐了,嘔吐物堵在咽喉處,他一下就喘不過氣來了,憋得滿臉通紅,直翻白眼。賴金福又哼唧起來,麗雲這才下車查看,不好,可不能讓二寶這麽早就死了,于是猛地把二寶口裏的臭抹布一拔,二寶稀裏嘩啦,吐了他自己一身。

看他要死不活的樣子,沒有力氣叫喚了,麗雲把抹布往旁邊一甩,“怎麽樣?這滋味不好受吧?”

二寶有氣無力地提出自己的“和解”方案:“我服了,是真的服了。姐,你是我親姐,求你了,別再想招折磨我。”

“你折磨別人的時候,沒想過會有今天嗎?”

“姐,現在說這些還有啥用,算我求你了,你說,要怎樣才肯放過我?”

麗雲離他老遠,捂着鼻子,“你要和我談條件?好,那我就和你談條件。如果你肯配合我,你屁股下面這小塊地方,我就讓周建東來坐。”

“你啥意思?”

“二寶,你不是自诩聰明人嘛,這麽簡單的事情還不明白?你要是能幫我把周建東控制住,我就放了你——這面包車也裝不下那麽多垃圾。”

說着,麗雲轉向一旁的賴金福:“賴金福,你也是,只要你在周建東的事上立功,我就把你們兩個一起放了。”

“你想要我怎麽做?”

“我會把周建東約在廣達市區以外,他看到地址肯定會猶豫,畢竟你對他來說估計也不是那麽重要,所以你必須說動他,只要你想辦法讓他來,你就有活路,否則,你死的時候,未必會有全屍。哦,我差點忘了,你現在就已經沒法留全屍了……不過,我挺願意慢慢折磨你的,就像兩頭大折磨袁晴晴那樣……”

“好,我答應你,我一定想辦法叫他出來。”

賴金福也用力點頭,麗雲把手從鼻子上拿下來,問賴金福:“你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了嗎?”

“嗯嗯嗯”,他又點起頭來。

麗雲果斷地把臭抹布塞回二寶嘴裏,關上了車門。

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已經到這一步了,索性豁出去吧。麗雲走到路對面,拿出手機,按下了剛才背誦了幾十遍的電話號碼。

第 59 章 起點(1)

第十一章  起點(1)

審訊進行到這裏,有關于月亮坨的一切戛然而止,宋子君和劉文靜一臉疑惑,她們不明白趙麗雲何以把這麽細節的經過如數交代出來,宋子君的手指慢慢地翻動着檔案。根據狗鴨子鎮交上來的統計,在這場大火中死亡的人數共62人,死者身份已經核對清楚,52名是本村村民,其餘的是王家的親戚。

除了一位自然死亡的老年女性之外,其餘都是男性。

但是檔案裏沒有出現二寶和賴金福。

“趙麗雲,趙二寶和賴金福在哪裏?你把他們也帶回廣達市了嗎?”

此刻的趙麗雲和早前講故事的樣子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她的臉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宋子君捕捉到了這一瞬間的笑意。這不是交代完犯罪之後,對自己的罪行毫無悔改之意的笑,更像是一種計劃達成的笑。

并且趙麗雲現在十分放松,眉頭舒展,四肢也是松弛的,原本繃得緊緊的手臂肌肉,此時也松懈下來。

宋子君皺起了眉頭,她在腦海中迅速梳理了一遍審訊期間趙麗雲的不同表現。

她不是在坦白。如若不是坦白,究竟是什麽呢?

“趙麗雲,回答問題,趙二寶和賴金福在哪裏?”

“我不知道。我能說的都已經說完了。”

“人是你帶走的,你說你不知道?”

“宋警官,從始至終,我只承認我放了火,并沒有說過我把人帶走了。”

宋子君警覺起來,她暫停了審訊,叫着劉文靜到審訊室外,“你和我想的一樣嗎?”

“對,她絕對沒有在燒毀月亮坨之後就收手,我覺得那只是一個開始。”

“糟了!”宋子君終于想通了,“我知道她為什麽要講得這麽細了,我們抓捕她,打亂了她的某個計劃,所以她一直在故意拖延時間。”

“拖延時間?拖延什麽時間?”

“我覺得……白鳳林很可能已經被她控制了。”

劉文靜當即拿出手機,給同事打了一個電話,“楊文他們正在抓緊時間确認。讓她休息一下,有結果了再繼續吧。”

趙麗雲不知道為什麽警察突然中止了審訊,等了一會兒,兩個警察也沒再回來,只來了另外兩個女警,給她發了晚飯和水。飯盒裏有一點兒米飯,不多,大概一拳大小,配菜是燒得很差的紅燒豆腐,蒜蓉上海青,也炒得很老,還有一小戳青椒炒肉。

另外,警察還給了她一個小面包。

麗雲一邊吃飯,一邊回憶那一晚離開月亮坨之後的事。

身後是熊熊燃燒的大火,前方是一片黑暗,麗雲正紅色的嫁衣被光線劃割成兩半,一半愈發紅了,一半更接近黑。她抱着外套,任噼裏啪啦的火場聲和火中的尖叫聲留在身後,一個人走到了村口。

途中,她想到了自己的母親馮煥菊,她很想知道如果母親得以見證今夜的火光,會作何感想,她是會覺得欣慰,還是會覺得麗雲沒有入她所願,成為一個社會認可的“好女人”,從而失望或者傷心?

坐進面包車的駕駛室時,二寶和賴金福都本能地顫抖了一下。他們也看到了那耀眼的火光,在一片漆黑的山野中,大火撲向天空,黑夜被挖出一個巨大的洞口,他們能體會到困在火裏的人此刻的恐懼和絕望。

尤其是賴金福。上一次王家的火已經夠大的了,這一次是那一次的數十倍,并且越燒越旺,完全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他不斷發出“嗯嗯嗯”的聲響,向麗雲求饒。

麗雲發動汽車,駛離了月亮坨。一路開到了狗鴨子鎮附近,在一個非常偏僻的地方停了下來。

此時已經是淩晨三點多,接近四點,她仔細檢查了兩個人的繩索,然後蓋上外套,在駕駛室裏休息到清晨。

天蒙蒙亮時,麗雲醒了過來,她到後備箱裏翻了一陣,拿出來幾瓶礦泉水和一大袋開過封的盼盼法式小面包——王偉鄉最愛吃這個,車上總是備着。吃飽以後,她拉開車門,拿掉二寶嘴裏的臭抹布。

“我問,你答。”

二寶活動了一下嘴巴,“狗日的爛……”

“啪”,一個耳光落在他臉上,“我問,你答。你和白鳳林是什麽關系?”

“日你媽”

“啪”,又一個耳光,二寶的耳朵嗡嗡叫起來,“你和白鳳林是什麽關系?”

二寶吐了一口吐沫,梗着腦袋不說話。

麗雲把臭抹布重新塞回他嘴裏,怕他嘴巴不牢實,用拳頭使勁往裏怼了幾下,然後看向賴金福,把他嘴裏的東西拿出來。

“饒了我,饒了我,我啥也沒幹,饒了我…….”

看着他這窩囊樣,麗雲想到當初他是怎麽打曉梅,又是怎麽對待牟敏的,一陣煩躁湧上心頭,立馬把他的嘴重新堵了起來。之後解開綁在座椅上的繩索。胡冰秀綁得太牢固,她花了好大一會兒,才把賴金福松開,弄到車前面面對車頭,把他的手和腳綁在了一起。

地面上有泥,糊了賴金福一臉,他緊緊閉着眼睛,生怕泥水鑽到他眼睛裏去。

麗雲回到車上,也把二寶解開來,二寶剛想伸展一下四肢,麗雲把他的手舉起來,用長繩穿過手腕上的繩結,另一頭扔向後備箱。之後,她站到後備箱旁,拉緊繩子,二寶的手反向朝後彎折,疼得“嗚嗚”悶喊起來。

“現在可以說了嗎?”

二寶不回應,她再度把繩子拉緊,二寶終于疼得受不了了,瘋狂點頭。

“我……我是通過周哥才認識他的。幾年前,我和周哥開始做這份生意,一開始我們是自己去外省找人,一般就是說介紹工作,把人帶過來之後,趙前進會介紹買家。後來周哥說,親自去外省去,太費勁了,并且帶回來的女人質量不高,很難賣出高價,然後有一次,他就帶我去見了白鳳林。”

“你們說他不止賣給你們我一個?”

“對,七八個吧。都是農村來的,他就和人家說要結婚,要簽訂遺囑,死了以後財産都給人家……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具體是怎麽騙的,總之,原先帶來的外地女人,每個也就萬把塊錢,但白鳳林介紹的貨色,最少都是三萬多。”

“我呢?”

“你……你是四萬八千八……不,不,還有一塊金子,那就是五萬多塊錢。”

麗雲在心裏算數字,這不對,白鳳林光是給她的錢加金手镯就已經兩三萬塊錢了,如果只是這個價格,趙前進還要分走一部分,根本不劃算。

“你騙我!”她拉緊繩子。

“沒有,我沒有,真的,真沒騙你。”

“我怎麽才能找到姓周的?”

“我不知道……”一陣疼痛傳來,“我真的不知道,以前他住縣城,現在已經搬到廣達市區去了,說是小孩要讀書……”

“給他打電話。”

二寶猶豫了,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麗雲把繩子拉得更緊了,他的身子幾乎快成為一個反“C”型,“不好受吧?我也是和你學的,當時你綁我們的手法,我記得可清楚着呢。”

二寶感覺到自己的腰和腋下都要裂開了,不斷求饒:“我打,我打。”

第一個電話周建東沒有接,二寶又再打了幾個,電話撥通之後,二寶怯怯地問:“周哥,你現在在哪兒呢?”

“你有啥事?”

“我……”

麗雲把手機拿過來,整理了一下頭發:“我是趙麗雲。”

“趙什麽?”

“趙麗雲。你和二寶把我賣到月亮坨的,你忘了嗎?”

對方明顯愣住了,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才問:“你是……月亮坨那個趙麗雲?”

“我要和你面對面談一談。”

對面大笑起來,還有孩子叫爸爸的聲音,“你是不是瘋了?二寶呢?我要和二寶說,你把電話給二寶。”

“我要和你面談。你不來,我就剪斷他的手指。”

周建東只當麗雲在開玩笑,滿不在意地說:“你剪吧,我倒要看看,你怎麽剪二寶的手指。”

麗雲把開着免提的手機放在一邊,從後備箱拿出來一個小布袋子,裏面是她理發用的剪刀、梳子、剃須刀等一應物品,她挑選了一把平剪,拿起二寶的小拇指,二寶大叫起來:“哥!哥!她來真的!哥!啊!”

一聲慘叫過後,二寶小拇指的第一節手指掉在地上,二寶像驢一樣叫喚起來。

“聽見了嗎?”

周建東這下慌了,他把孩子支到一邊去,“你都幹什麽了?二寶為什麽和你在一起?你們在哪兒?二寶,你聽得到嗎?發生什麽事了?”

二寶已經被疼痛折磨得面部扭曲,他根本沒心思接話了,只顧哇哇亂叫。麗雲擔心他的叫聲會把人引來,于是又堵上了他的嘴。

“月亮坨已經燒成灰了。”

“不可能,不可能……二寶,你說話呀!”

“周建東,我說了,我要和你談一談,你可以考慮一下,五分鐘後答複我,如果你不答複,我就再剪他一根手指。”

說完,麗雲果斷挂了電話。

她把二寶重新綁在座椅上,繞到車前,賴金福的臉吓得慘白,真就一點血色也沒有了,可他被堵着嘴巴,開不了口,只能盡力地對着麗雲做作揖狀,麗雲把他嘴裏的東西取了,他用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盯着麗雲,帶着哭腔祈求道:“我錯了,我錯了,你問我什麽我都說,你讓我幹什麽我都幹。”

“你錯哪兒了?”

“我……我……我不該放火燒死王偉國,我不該……我不該說破你想跑,還有……還有……別的我真的不知道了,我啥也沒幹,真的,我一輩子都老實本分,真的啥壞事也沒幹過啊。”

麗雲一下子惱了,她提着賴金福的衣領:“到現在了,你還覺得自己沒錯。你是怎麽對待曉梅的?又是怎麽對待牟敏的?你爹的,那就是錯!”

“是是是,我錯了,我錯了。”

麗雲冷眼看着他,笑了起來。

月亮坨的男人啊,他們的心早就瞎掉了,他們的智慧根本沒有開化,他們像猿猴,無法體會人類的情感,只知道争奪、占有、面子,在乎的只有是否被人看得起,以至于到這種生死關頭了,依舊感受不到自己的任何一絲錯誤。

她已經懶得再和賴金福啰嗦什麽了,他加入這趟旅程本來就是一場意外,對于實現她的計劃一點作用都沒有。沒有用的人,帶着只會變成負累,她得找個合适的地方,讓賴金福為他的錯贖罪。

第 58 章 (6)

第十章  喜事 (6)

新房不遠處,在賓客們停作一排的摩托車旁,賴金福已經等待多時了,他正揉着蹲麻的小腿,聽到麗雲輕聲呼喚:“叔?叔?”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叫我腿都蹲麻了。”

麗雲蹲下,“你準備好,我這就把他叫出來,把二寶綁住之後,怎麽和王偉鄉說,你應該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賴金福把腳邊的複合肥袋子拽緊,“這事關系到我自己,我一定把事都說清楚。那你,你在外面也要和二寶說清楚利害關系,叫他不敢和你作對。”

“那當然。叔,你千萬記住了,進屋以後,不能私下找王偉鄉,一定要大聲嚷嚷,讓屋裏的鄉裏鄉親都聽清楚、聽明白。”

聽罷,賴金福有些徘徊起來:“你家老三……他不會讓人揍我吧……”

“不會。今天是喜事,他要面子,不會當着衆人對你動手。”

賴金福鄭重其事地點點頭。麗雲也點點頭,“那我可就去叫二寶了。”

賴金福緊張起來,他的小腿打着哆嗦,但臉上的表情格外堅決,“行,你去叫。”

麗雲起身回到屋裏,在一衆醉醺醺的男人中找到了廚房裏舀涼水喝的二寶,“咋喝這麽涼的水?你酒醉了,喝了涼的,要拉肚子的。”

二寶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裏沒有任何感情色彩,且也沒有搭理她,用水瓢從桶裏再舀了一點兒水,更着急地灌進去了。

麗雲也不再扮溫柔,她靠在門邊上,環抱雙手:“賴金福在門口等你,說是有話和你說。”

“賴金福?他找我幹嘛?”

二寶的酒氣噴在麗雲臉上,她擡起手扇了扇,“我不知道。話我帶到了,去不去随你。哦,他還說了,和放火的事有關。”

說完,麗雲側着身子讓出道,二寶把水瓢一摔:“狗日的,我看他活夠了”,說完撸着袖子就搖搖晃晃出門去了。

看着他出去之後,麗雲警惕地提防四周的人,從廚房裏拎起一桶白酒,也跟着摸了出去。剛追到摩托車旁邊,發現二寶已經在揍賴金福了。賴金福雖然四肢比二寶壯實些,可畢竟身高只有二寶一半多,實在是不占優勢,沒一會兒就被揍出鼻血來。

麗雲一刻也沒有猶豫,直奔賴金福帶來的複合肥袋子,從裏面拿出繩子,一下子套住了二寶的脖子。二寶猝不及防,被勒得發出“呃”一聲,賴金福得以從他手裏逃脫,立刻把袋子裏的破抹布拿出來,結結實實地堵在了二寶的嘴裏。

兩個人一起出力,沒一會兒就把他綁了起來。

麗雲喘着大氣:“可弄結實點,別叫他跑了。”

賴金福一邊使勁栓繩子,一邊悄聲回應:“這是套豬的繩結,絕對掙不脫。”

綁好以後,賴金福上氣不接下氣,坐在地上,“現在呢?我直接去嗎?”

麗雲已經緩過勁兒來了,她指了指王偉鄉開回來的面包車:“幫我一起把人弄上去。”

賴金福站起來,和麗雲一起拖着二寶往車那邊走,到了車前,麗雲從兜裏掏出一挂鑰匙,車門打開之後,麗雲又讓賴金福幫着把人弄上車。

二寶掙紮起來,用半邊身子死死撐在車門上,不願意進去。麗雲甩了他兩巴掌,用腳使勁揣他的下半身。半高跟的新娘鞋一腳一腳揣在他的身上,他疼得滿臉扭曲,賴金福再用力一推,終于把人弄進了車裏。

麗雲唰地拉上車門,拍拍手上的灰,臉上抑制不住的笑意使得賴金福生出了一絲疑惑,“不對,不對不對”,他自言自語着,慢慢後退到車尾,“不對勁,你不是要幫我,你是要跑。”

賴金福一只手扶着車身,一只手指着麗雲,“我知道了,你要跑,你要帶着二寶跑。”

他的語氣一開始是遲疑,之後是恍然大悟,然後是震驚,最後變成了看破麗雲秘密的得意和興奮。麗雲沒想到,賴金福還能有這麽快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得穩住他,于是慢慢舉起手,“叔,你誤會了,我沒那個意思。今天可是我大喜的日子啊。”

賴金福摸着頭,食指敲打着車身,“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二寶把你弄來的,所以你要報複他。呵呵,我弄明白了,我已經弄明白了。”

他看起來越來越高興,麗雲則越來越緊張,正當賴金福要繼續說什麽話的時候,一雙手突然從後面伸過來,捂住了他的嘴巴。

竟然是胡冰秀!

胡冰秀的體格可比賴金福大多了,她的胳膊強健有力,手指把賴金福臉上的肉都捏變形了,他根本逃脫不開。

“還愣着幹嘛?快來幫忙!”

麗雲從意外中清醒過來,上前去幫着一起制服了賴金福,綁好之後,胡冰秀一個人就把他弄進了車裏。

麗雲看看新房的方向,“嬸子,上車。”

胡冰秀小跑着坐上副駕駛,麗雲發動面包車,可不能開車燈,還好路上的小燈籠和紅布給了她指引,她把面包車一路開到了出村的路口,停在一片漆黑的路邊。

車廂裏的兩個男人還在死命掙紮,把車子搖得咣咣作響,打斷了剛想張口的胡冰秀。她很是來氣,下車對着兩人就是一頓收拾,然後拿起複合肥袋子,發現裏面的繩子竟然還沒用完。

“你準備了這麽多?”

麗雲指向賴金福:“他準備的。”

二寶氣死了,鉚足了勁,一下子用頭撞在賴金福臉上,這一下力道可太大了,兩個人痛得各自倒向一邊。胡冰秀拿出繩子,麻利地把兩人牢牢綁在座位上,“這下動不了了。”

直到這時,她和麗雲才在那一晚的卧談之後,再度在黑暗中面對面。

“你……”

“我……”

“麗雲,你先說。”

“你咋來了?我以為你不打算來了。”

“我回去想了好幾天,想你那天說的話……先不說這個,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呢?你是打算走嗎?走到哪兒去?你要帶着他們兩個走嗎?你什麽時候學的開車?我竟然一點都不知道。”

胡冰秀的語氣驚慌、着急,還有一些責怪,麗雲卻笑了,她摸到胡冰秀的手:“你打算幫我嗎?還是……去找王家兩兄弟把我賣了?”

“我怎麽會把你賣了?趙前進的死,我和你可是……呃……對了,共犯。我和你可是共犯,我賣了你,不就等于賣了自己?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啊麗雲,你得告訴我,你打算怎麽辦?”

“嬸子,我都計劃好了,你什麽也不用管。但是我得求你,把曉梅帶走。”

胡冰秀不明,她反複地撫摸着麗雲的手:“我明白我明白。你心裏有恨,我明白。我原來不是太懂,現在想清楚了。”

“嬸子……”

“你說得對,我勸你和王偉城好好過日子,就是想着自己心裏踏實。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些事都是缺德事,喪良心,是要遭報應的。這樣,這樣,你聽我的”,胡冰秀牽着麗雲往駕駛室走,她打開車門,“你現在馬上走,趁沒人發現,趕緊走。”

說完從身上摸啊摸,摸出來一個紅包和一部手機:“這是我新買的,號碼登記的身份證是我的,你走到鎮上之後,肯定用得上手機。還有這裏,這是錢。”

說到這裏,胡冰秀的聲音開始哽咽起來,“麗雲,麗雲…..”她的頭抵在車上,“我是真對不住你……”

麗雲沒有上車,而是關上車門鎖好,扶着胡冰秀的胳膊冷靜地說:“你去打場找曉梅,她應該在那邊搞衛生。不管發生什麽事,你們都不要出來,一直在打場待着。”

胡冰秀緊張起來:“你要幹什麽?麗雲,你要幹什麽?不要吓我。”

“嬸子……”麗雲也哽咽了一會兒,但也就是那一會兒,之後她的口氣愈發堅定了:“這件事我非做不可。快去,快,去找曉梅,把她看護好。”

胡冰秀還在愣神,麗雲已經朝村裏跑去了,她擦擦眼淚,四下張望了一會兒,跺跺腳,咬咬牙,奔朝打場的方向。

跑回新房外,麗雲全身都是汗,她把厚外套脫下來,扔在那一排摩托車上,然後仔細辨認,找到了王偉城的摩托,将适才放在那裏的一桶白酒吃力地提到後座上,放平穩之後,蹑手蹑腳地回到新房外,悄悄合上了新房的院門。

裏面的人還喝得正熱鬧呢,根本沒有人留意到院門被關上了。麗雲喘着粗氣,雙手發抖,把門鎖了起來。

之後,她一秒鐘都沒再耽擱,從外套兜裏摸出王偉城的摩托車鑰匙,坐上摩托車,用身子把白酒桶抵在後尾箱上,擰開白酒蓋子,發動摩托沿着新房轉了一圈,然後再度順着紅布和小燈籠,撒了一路的白酒。

原本因為曉梅的原因,很多狗看到麗雲時也不太會吠叫了,但是她騎摩托車不太熟練,歪歪扭扭的,還是有狗先叫了起來。

麗雲慌了,她在身上四處摸索打火機,才想起來打火機放在外套兜裏,而外套還在摩托車那裏,沒有穿來。

她趕忙在一片狗吠聲中趕回原地。

此時新房院裏已經有人發現門被反鎖了,以為是哪個小孩幹的,在門後大聲地咒罵着,狗叫得更厲害了。

這樣下去,打場那邊的婦女遲早要被吸引過來,或者,院裏的人會爬牆出來,再或者,也許會有沒有喝醉的人阻止她要做的事。

不能再等了。

麗雲顫抖着,從外套裏摸出打火機,打着之後,望向打場方向猶豫了片刻,之後猛地朝新房扔了過去。

胡冰秀到打場時,看到村裏的婦女都在打場上,她不明就裏,打掃衛生也用不了那麽多人,都在這兒幹什麽?

她沒空探究原因,在人群裏慌亂地尋找曉梅,可是打場的光線很差,大家又都穿着差不多模樣的冬衣,找了好一會兒也沒找到,她急死了,大喊起來:“曉梅!趙曉梅!你在哪兒?”

“這裏,我在這裏。”

曉梅順着聲音跑來,手裏拿着一條沖天炮。

“跟我走。”

“不,我要放禮花。”

“哪兒來的?”

“那邊,有一大堆呢!”

“快走,跟我回大莊。”

曉梅還想為放沖天炮争取一下,就聽到打場外側接近田野的空地上,一群小孩子的叫喊聲伴随着“啪、啪”的聲音傳來,無數朵小小的煙火在半空中炸開,然後瞬間消失。曉梅笑起來,拿着手裏的沖天炮跑了過去。

不知道是誰先喊起來的:“着火啦!着火啦!”

胡冰秀順着叫喊之人的聲音跑過去一看,村裏四處都是火光。

家家戶戶門前屋後都堆着過冬的柴火、玉米杆子、稭稈和油菜杆,這些都是引火的好東西,現下一片接着一片,燒得越來越旺。

狗率先從村莊裏跑出來,看着熊熊的大火叫得更厲害了。火燒壞了牲畜家禽的木門,沒一會兒,豬啊,羊啊,牛馬,雞鴨……所有能逃命的,都拼命跑了出來,唯獨沒看到有人逃出村莊。

婦女們叫的叫,喊的喊,有的在一邊拍大腿,有的被吓得哭起來,還有的着急忙慌地挑着水桶要去救火……胡冰秀的嘴巴張得老大,她萬萬沒想到麗雲說的“非做不可”的事是一把火燒光月亮坨。一滴眼淚從被火光印紅的臉上滑落,接着變成了兩行,最後她蹲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臉,一邊大叫,一邊大哭起來。

第 57 章 喜事(5)

第十章  喜事(5)

終于到了初七,淩晨五點多,喜事正式開場。

麗雲從睡夢中被春豔等幾個女子叫起來,換衣服、梳頭、描眉毛、塗胭脂、抹嘴巴……外面吵吵嚷嚷的,院子裏拉了一根花電線,端頭接了一個大燈泡,挂在屋檐上給院子照明。黯淡的光線下,麗雲看到院裏男男女女來了一大堆人,從黑色塑料袋裏往外鏟瓜子的,和拆開煙盒往托盤裏倒散煙的擠在一起;四個小夥子拎着兩大袋紅布,哼哧哼哧地出了院子;幾個婦女端着碗,正在給來幫忙的衆人分發紅糖煮湯圓。

麗雲也拿到了一碗,剛吃上兩口,就不知道被誰端走了,緊接着,一只粗糙的手從眼前憑空伸過來的,“戴耳環了”,話音剛落,麗雲就感覺到已經半堵的耳洞被粗暴地捅穿了,一陣疼痛傳來,她“嘶”了一聲,另一只耳朵很快也疼了起來。

整座小院裏鬧哄哄的,麗雲東張西望着:“看到曉梅了嗎?曉梅呢?”

“幫着分裝喜糖呢,說是怕客人來多了不夠發,多裝一些備用。”

她擡頭挨個打量圍在身邊的婦女,沒看到胡冰秀,“誰看到冰秀嬸子了?”

沒人回應。

麗雲站起來,探出頭,想在人群裏找到胡冰秀。一聲雞的慘叫傳來,随後是一陣血腥味,一個老人抱着脖子滴血的公雞沿着院子門往外撒雞血。她打算起身到院子裏看看,又被按回床上:“不能出去,不能出去,沒到時候呢。”

“我想找冰秀嬸子。”

“今天這麽亂,你誰也找不到。聽話啊,這兒很快就好了。來,嘴巴嘟起來。”

麗雲不明白一個口紅怎麽要塗了擦掉,擦掉再塗,她感覺嘴皮都要被擦破了,于是強行站起來,“我得去看看。”

春豔接替剛才塗口紅的人,把她按回床上,拿起胭脂往她臉上拍,“踏實坐着吧,你就管坐着,可以出門的時候,外頭會放鞭炮。哎!外面的,問問鞭炮來了沒?”

“不是說陳開國家老大陳明華管炮仗嗎?”

“這幫不省心的”,春豔把胭脂遞給另一個婦女,自己插着腰出去了,“鞭炮呢?”

“來了來了”,陳明華抱着一個紙箱子進來:“三千響的,一會兒出門的時候我就在院門口放。”

“你可守好了,哪兒也別去。別誤了事。”

“嬸子,我還沒吃嘞。”

“啥?半天了幹嘛去了?你等着,我看看……找誰……哎,曉梅,給你大侄兒端碗湯圓來!”

曉梅指了指自己,面帶疑惑,春豔着急得“哎呦”了一聲,急匆匆往廚房去,沒等她端出湯圓來呢,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該出門咯!”

陳明華抱起鞭炮,撒丫子就往外跑,沒多大會兒,噼裏啪啦的鞭炮聲響起來,狗叫個不停,有的打從四點多就開始叫,這會兒把嗓子都叫啞了。

此時是清晨六點三十五分,天色依舊是一片昏暗,一個陌生的老婦人,把大紅色的厚外套罩在她身上,“新娘子出門咯!”

紅蓋頭像麻袋一樣罩住了頭,麗雲都沒看清楚是誰把她背起來了,就搖搖晃晃地被背出小院。硫磺味一個勁兒往她鼻子裏鑽,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唢吶聲“哇啦”一聲響起來……

出了院門,背她的人換成了王偉城。他穿着一套不合身的西服,褲子太小,衣服又顯然太大了,像個化肥袋子。他的胸口別着一朵塑料假花,臉上也被塗上了紅胭脂。

從老院子到新房子,需要走三十來分鐘。直線距離其實沒有那麽遠,幾分鐘就能到,但是路上還得圍着村裏的房子兜一圈,好讓村裏人都看到新娘子從老宅被接到新宅去了。途中麗雲悄悄掀開蓋頭,大多數人家門口都栓了紅布、貼了紅對聯,少數人家沒有貼她分發的對聯,但貼着的也是紅色的。路上鞭炮響個不停,一堆小娃娃跟在後面跑,叽叽喳喳的。

在這樣的嘈雜和搖晃中,麗雲竟有些犯困,她把頭靠在王偉城的肩膀上,偷摸休息了一會兒。

在路上轉悠的過程終于在迷迷糊糊中結束,到了新房子前面,一個大火盆在門口擺着,早前殺雞的老人喊:“跨火盆!”

春豔等人湧上來,扶着麗雲跨過火盆。

一進院裏,麗雲又被不認識的女人安置到了二樓的新房裏,“新娘先待着,一會兒開席之前來叫你。”

七八個小孩趁機湧了進來,哈哈笑着,穿着鞋在床上滾來滾去。

新房子的熱鬧和嘈雜比老房子有過之而不及,麗雲被吵得腦仁疼,便使喚一個乖乖站在門邊的小女孩把門關上,小孩含着糖,只顧看她,一動不動。麗雲沒轍了,自己起身,把床上幾個孩子提溜下來:“到樓下玩去!”随即“砰”一聲關上房門,房間終于安靜下來。

她揉了揉太陽穴,站到窗邊,透過玻璃上貼的囍字往樓下看,王偉鄉抱着他哥的腦袋不知道在說什麽,只見王偉城腦袋點得像雞啄米,之後跟着一個老頭出了門。王偉鄉随即轉身指揮在一樓幫忙的村民們,幾個男人火速用三張方桌在院裏拼成了一張長長的桌子,擺好長條凳,然後在桌上碼上了看起來是特意購買的貴價喜糖、茶水、瓜子和好煙。

一個小孩在外頭跑累了,進院子之後整個人攤開趴在長條凳上,大人的巴掌一下子甩過去:“這是給領導坐的,你坐不得,去去去,出去玩。”

小孩也不哭,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桌上抓了一把喜糖,跑出去了。

天色慢慢亮起來,院裏的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大紅的囍字,大紅的氣球,大紅的布,大紅的燈籠。門神是紅的,塑料板凳是紅的,連喝水的一次性杯子都是紅的。汽車的鳴笛聲從不遠處傳來,王偉鄉忙不疊地迎了出去,看熱鬧的村民站在院門邊,手裏拿着瓜子,跟逛動物園似的,看着王偉鄉低頭哈腰地從白色越野車上領幾個男子進門。

王偉城也回來了,從兜裏掏出一包煙發給新來的客人,王偉鄉按住了他的手,從自己兜裏掏出來更好的。幾個男子接過王偉鄉的煙,坐在适才拼成的長桌上高談闊論起來。

麗雲摸着自己的頭發,和頭發上的紅花,她坐到梳妝臺邊照了照,用外套的袖子擦掉了一些胭脂和口紅,然後定定地望着鏡子裏的自己。

時隔一年多,原來在眼角的小斑點,現在已增長了數倍,連成一片;鼻尖、嘴角和臉頰上挂着斑駁的胭脂和粉,像旱季的水田;她的眼窩裏布滿紋路,眼角也是,一條條,像雨後山腳的沙地;還有她的眼球,瞳孔邊緣有一個黃褐色的點,仿佛瞳孔掉了一點顏色。

她笑了起來,自己對着自己,笑得十分溫柔。她知道,再過一兩個小時,酒席就要開始了。

誠如王偉城當初所說,八口大鍋一起開火,菜熱乎乎地被端上了桌,一對新人和鎮領導一起坐在主桌,鎮領導婉拒了講話的邀請,王偉鄉讪讪地坐下,看了看手表,一點多了,“那,那就開席吧。”

“等一等,我有話要說。”麗雲站起來,王偉城沒來得及拉住她,眼看着她站到了打場正中間,拴篷布時用的石墩上。

她把外套脫了,只穿着那身正紅的喜服,小腿露在外面,任由冷風吹拂。

“今天我很高興,鄉裏鄉親都賞臉來了,這說明月亮坨已經接受了我。月亮坨,我待了一年多,這是一個特別神奇的地方,它把我變得壯實、大膽、識事,如果沒有月亮坨,沒有你們各位,沒有我的丈夫王偉城,和我的三弟王偉鄉,我絕對不會變成現在的模樣。我感謝大家,也感謝月亮坨這個地方。我将永遠屬于月亮坨,永遠。”

“好!”“說得好!”“不錯,女人的榜樣!”

衆人歡呼起來,等麗雲帶着微笑跳下石墩,王偉鄉站起來大喊了一聲,“開席!”

筷子碰着碗,杯子碰着杯,人們借着這個機會盡情扯閑白。有手腳快的,開席不過十分鐘,已經拿出了塑料袋。狗在桌子下面鑽來鑽去,不好好吃飯的小孩拿着零散的鞭炮往外跑,打場外面時不時傳來“啪”的鞭炮聲。

王偉城和王偉鄉一直忙着和領導們說話,麗雲輕輕地站起來,在席間找曉梅,走了一圈看到她坐在小孩那桌,正在認認真真啃一個虎皮雞爪,麗雲坐到她旁邊:“慢慢吃,別嗆着。”

曉梅給她也夾了一只,麗雲笑着撫開她耳邊的碎發,“曉梅,我該叫你一聲姐,這段時間,真是謝謝你。”

曉梅疑惑地放下雞爪,“你要去哪裏?”

麗雲很意外:“我不去哪裏呀,我就在這裏。”

“但是你要走了。”

“我不走,我就在這裏。你吃吧。”

麗雲把她碗裏的骨頭倒給桌下的狗,給她新夾了一只,“你聽我說,今天我會特別特別忙,會到很晚很晚才睡覺,晚上如果你沒看到我,就找冰秀嬸子,找不到的話,你就拿着鑰匙,搭車子回鋪子,冰秀嬸子會去找你,知道嗎?”

曉梅點點頭。

“你重複一遍。”

曉梅重複了一遍。

麗雲看了她好一會兒,拍拍她的背,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剛坐下就看到二寶從別桌端着酒杯朝主桌走來。

二寶看起來也喝了不少,拿酒杯的手都不穩了,他一過來就給領導倒酒,倒得領導直皺眉頭,王偉鄉站起來架住他,趙栓子正和別人吹牛逼呢,看到兒子這樣,酒杯一放就小跑過來,抱歉地把二寶拖走了。

天氣冷,酒管夠,月亮坨的男人都喝盡興了,打場喝完,上新房喝,新房坐不下,那就各自約着回家喝。還有愛打牌的,在新房外面的路上支了桌子,一輪一輪,你方唱罷我登場,打牌打得臉紅脖子粗……

麗雲也醉了,被衆人攙扶着回到卧室裏,踏踏實實睡了一個大覺。

到了晚飯時分,能醒着去打場吃飯的人已經不多了,去的大多是老弱婦孺。領導午後就走了,晚飯的菜式比正餐簡單得多,幾個大廚偷摸的在鍋邊開小竈,烤羊蛋、豬蛋,喝着小酒。不過半個來小時,天開始擦黑,氣溫也降了下來,婦女們如同往日一樣,自覺地過來收桌子、洗碗、碼桌椅、打掃。

男人都集中在了新房子裏。

麗雲醒來時,整個家裏都是劃拳和起哄的聲音,臭哄哄的二手煙熏得人眼睛疼。她穿上外套,打開門慢慢下了樓,到廚房裏,就着剩菜紮紮實實吃了兩碗大米飯,然後一個人悄沒聲地走出院門。

第 56 章 喜事(4)

第十章  喜事(4)

距離婚禮十天的時候,喜服終于做好了,今天胡冰秀沒有來,麗雲把曉梅留在鋪子裏,自己一個人去裁縫那裏試穿。

從美發鋪子走到裁縫鋪子,只需要八分鐘,這的确是一個非常小的集市,途中要經過副食鋪、農機種子鋪、診所、豬肉鋪和幾家賣包子、面條的小鋪。清早的人們忙忙碌碌,各自預備着自己的生意,豬肉鋪的老板娘“嘎吱”把面包車停在路邊,“唰”地拉開車門,從拆了後座的車廂裏扛下來半扇豬肉。麗雲站在一邊等待,老板娘把車鑰匙丢給她,“妹子,還停在老地方,豬肝我給你留了,過會兒來拿”,然後對着鋪子裏的丈夫大喊:“快點!”

麗雲接過鑰匙,待豬肉被擡下車後,熟練地拉上車門,坐進駕駛室,把車挪到了裁縫鋪對面的空地上。

八分鐘的路程縮短成了一分鐘。

她輕快地跑過馬路,在鋪子門口等了幾分鐘之後,老太太才慢悠悠打開了鐵門。

做好的喜服挂在牆上,正像麗雲所要求的那樣,正紅色。它背後是其它顏色的布料,深藍的,碎花的,暗綠的,在這一片繁複的背景中,這套喜服是如此的奪目和立體,像是雕刻出來的。

老太太拿出自己用竹子做的衣杆,把衣服叉下來,放在麗雲手上。

“真美啊”,麗雲心想,老太太指了指布料後頭的小門,麗雲把車鑰匙放在縫紉機上,去把衣服穿上了身。

合适,非常合适,這是麗雲穿過的最合身的衣服。與李慶東一起生活時,他沒少買衣服給她,都是美的,對縣城物價來說算貴的,但從未合身。合身原來是一種非常具象的感覺,像身上的第二層皮膚。

麗雲感覺到自己眼邊有液體即将湧出來,她擡手擦了擦,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上的淚痕,她的心裏并不難過,也沒有任何痛苦的成分,這一滴眼淚,只能解釋為興奮。

她是如此地興奮,如此地難以按捺心裏的激情,她把手放在胸口上,想把心裏的情緒按回去。

重新回到老太太跟前時,她已經恢複了平靜。

“怎麽樣?還需要改嗎?腰、胳膊、衣領……留的都是活口,不合适可以改。”

“很合适。就這樣。”

老太太把衣服接過去,重新用衣架挂了起來,仿佛在對待一樣珍寶。麗雲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便像輕盈的蝴蝶一樣飛回了肉鋪。

老板娘接過鑰匙,把豬肝遞給她:“确實是要結婚的人了,看起來都喜氣。”

副食店的老板把頭伸出來:“你也可以再嫁一回嘛!”

“嫁給誰?嫁給你嗎?那我可虧了。”

相鄰的鋪子裏都傳出了笑聲,麗雲也笑了,日子平淡祥和,這裏的人把麗雲當成了他們之中的一份子,有時候她都會疑惑,是不是他們不知道她是怎麽來到這裏的?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清楚她的來歷,她的經歷,清楚她是如何從一只驚慌失措的落網之鳥,變成現在的樣子。

他們都知道,但日子總要過,所以那些往事無關緊要了,就像胡冰秀總是對麗雲說:“人得朝前看,朝前看才能活下去。”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距離婚禮還有八天,這是三個女人在關鋪子回月亮坨辦喜事之前最後一次睡在一起談心,窄窄的地鋪,薄薄的褥子,曉梅睡在靠牆的一側,麗雲睡中間,胡冰秀睡在最外側,她身上的肉時不時就拽着秋衣流到被子外面,這時她就會哆嗦一下,麗雲再把被子往她那邊扯一些。

這樣的場景重複了幾次之後,麗雲起身把洗頭發用的毛巾拿了幾張,疊起來鋪在胡冰秀的外側。

“不用不用,免得再洗一次。”

麗雲不搭話,手上的動作也不停。鋪好了毛巾的地鋪終于足夠大,胡冰秀沒再打哆嗦。

“麗雲啊。”

“嗯?”

“你一定會過得幸福的。我相信,你一定會過得幸福的。”

“嬸子,你怎麽這樣說?”

“我和你講,你叔……趙前進,他不算個好人,如果再選一次,我打死也不會嫁到他家……王偉城不一樣,他打小死了爹,靠娘拉扯,是個可憐人。他自己過過可憐日子,一定會疼惜你。”

“嬸子,他不可憐。咱們才可憐。男的嘛,就算再可憐,一生中也總有一兩個女人愛護他。女人就不一定了。”

“你要是抱着這樣的想法,日子就過不下去了。聽嬸子的,別想這些,好好過日子。”

麗雲看着黑乎乎的夜:“我不這樣想,就會幸福了嗎?”

她感覺到胡冰秀冰涼的手從被子外伸進來,握住了她的手:“孩子,人生得糊塗着過。”

麗雲轉過身,用另一只手握住胡冰秀的手,她看不清胡冰秀,但是依舊張大眼睛看着她:“你心裏知道不是這樣的,只是得這樣說,你才會心安理得一些。嬸子,你不能為了讓自己心裏好過,就勸我糊塗着過日子。”

胡冰秀重重地哆嗦了一下。

“你們在說什麽?”曉梅醒了,轉過頭詢問。

胡冰秀松了一口氣,快速地把手從麗雲的手裏抽出來,坐起來給曉梅蓋被子:“把你吵醒了?快睡吧,我們不說了。”

第二天早上六點多,麗雲醒過來,發現胡冰秀已經走了。她把毛巾全部洗幹淨,晾在鋪子前面的鐵架子上。天氣比前幾天冷得多,毛巾表面若隐若現一層水氣。麗雲站在毛巾旁,擡頭看了看山上彎彎繞繞的,通往月亮坨的路,回頭對曉梅喊道:“起床了,咱們要回村了。”

麗雲關鋪子回村是臘月二十七,距離過年還有三天,距離婚禮還有七天,月亮坨和往年一樣,還是冷冷清清的,沒什麽節日的氣氛,人們照常在地裏勞作,或是在屋裏悶着。狗也是懶懶的,睡在廚房竈邊取暖,要不就是縮在門背後躲風。

要說哪裏有一丁點兒喜慶模樣,就是王家的二層小樓。

屋裏的一應設施都已經完成,一衆婦女聽從家裏男人的安排,主動在房子裏打掃衛生,王偉鄉從鎮上拉回來一臺彩電,麗雲就是和彩電一起回來的。

“輕點,別把屏幕磕了。”王偉城指揮着兩個小夥子,口裏呼呼冒着白氣。

小夥笑着回應:“二哥,有泡沫箱子呢,磕不着。”

“我哪管你這個,這是我結婚用的,磕壞了你可要賠啊。”

兩個小夥對視了一下,抿着嘴小心翼翼往下搬,堂屋裏的櫃子正好打掃出來,一個大嬸引着他們往屋裏走。大門口有一個人踩着梯子,正往大門上挂燈籠,那燈籠可真夠大的,跟兩個大背簍似的,幾個娃娃手裏拿着炮仗,跑過來看稀奇。

看到麗雲站在燈籠下面,王偉城大步流星走過來,“曉梅,你去幫着收拾。麗雲,你跟我來。”

他把麗雲一路帶到了打場,盡管距離吃席還有一周,開闊的地面已經被收拾幹淨了,以前吃席的時候,地上難免殘留一些雞屎鴨糞的痕跡,這一回幹淨得很。

“我喊了人一起,打來水沖洗幹淨的,咋樣,看着寬敞吧?”

“你對我真好”,麗雲輕聲說。

王偉城沒留意她的回答,而是指着打場的一端繼續興奮地說道:“到時候鎮上和老三玩得好的領導也會來,他們就坐那裏,主桌。人家當領導慣了,挑剔,我使喚那幾個婆娘一起沖洗地面,她們還背後說閑話哩。說就說,咱不在乎。還有這邊。”

他拉着麗雲一路走到打場圍牆另一側,“老三說了,到時候直接在這支活竈臺,八口大鍋一起燒,保證菜端到領導桌上就是熱的。”

王偉城從語氣、表情到肢體動作,都處在一種十分亢奮的狀态中,他揮舞着那雙因為勞作而粗糙不已的雙手,仰着脖子,看起來揚眉吐氣。麗雲靜靜地站在一邊看着他,觀察他的神态。在此前,麗雲接觸過的人裏曾有人有過這樣的神态嗎?她不記得了,從前她似乎不太能留意到這種細節,不像現在,每一次與人交談,每一個選擇,每一步的行動,都像在演戲,她在演戲,身邊的人也都在演戲,世界就是一個怪模怪樣的戲班子。

既然要演戲,索性演得盡興,演個痛快,演到自己也分不清真假。

所以麗雲哭了,她在晚飯時,在有兩兄弟、曉梅和自己的飯桌上哭了,哭得眼睛通紅,她把手放在王偉城的手上:“說實在的,剛來月亮坨的時候,我想死的心都有,要不是想着先把孩子生下來,我早就一頭撞死了。包括老三把孩子抱走,那會兒我恨不得用耗子藥毒死你……老三,後來我也自己想了很久很久,其實你說得沒錯,孩子跟着當官的爹,肯定比跟着我強,上天給我們母子的緣分,本來就只到這裏,強求反而損傷彼此…….現在咱們日子也慢慢好過起來,全是仰仗老三的功勞,有時候我會想,就算我當初跑回老家,日子也不會有現在好過。”

王偉城抽出手,給她抹了眼淚:“別說這些了,一家人嘛,心齊就行了,別說了,啊,先吃飯。”

“老三”,麗雲擦了一下鼻涕,端起桌上的酒杯,“嫂子敬你,之前嫂子和你說了一些不好聽的,你別往心裏去。”

王偉鄉張開手掌,在空中往下壓了兩下,示意麗雲不必再說,麗雲卻繼續說道:“這回,通過張羅我和你哥的喜事,我看出來了,你是真的放心上了。你們不知道,我在大莊集上,個個都羨慕我,說我嫁了好人家。嫂子真心謝謝你的大度和包容,真的。”

說完,一杯白酒被一飲而盡。

這下子,王偉鄉是真聽進去了,眼圈也微微泛紅,他把酒杯放下,兩個手掌分別杵在岔開的膝蓋上,伸着頭,語重心長地對王偉城和麗雲袒露自己的心跡:“我們王家哥三個,不往遠了說,光是買……光是接嫂子回家那陣子,村裏人就在背後指着脊梁骨笑話。那時候,我王偉鄉就發誓,一條褲子三兄弟穿的事,絕對不會再重演,我,王偉鄉,就算豁出命去,也要混個樣子出來。誰也不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們。二哥,嫂子,你們等着吧,你們倆的喜酒,肯定是月亮坨有史以來,最風光、最熱鬧的喜酒!”

第 55 章 喜事(3)

第十章  喜事(3)

王偉城也覺得麗雲發神經,又不是大姑娘出嫁頭一回了,搞得這麽興師動衆的,讓人家看笑話。只有王偉鄉支持她這麽随着心意瞎折騰,不止支持,他還覺得麗雲這一次折騰得不夠徹底呢!

因為王偉鄉熱愛這手握權力的感覺。

趙前進死後,他很快品嘗到了在一個地方擁有絕對權力的快感。從未擁有過權力的人,在體會過權力之後,很難抑制住興奮和欲望,他大腦裏的阈值不斷被拉高,現在他已經不滿足于讓村裏人高看一眼,或者是人人見到他都主動打招呼這類小事了,他還想要掌控和服從,想欣賞別人盡力滿足他每一個臨時起意的念頭時,那誠惶誠恐的模樣。

對他而言,這場婚禮不是王偉城和趙麗雲的婚禮,而是他王家第一次辦婚禮,麗雲的喜好、王偉城的抱怨完全不重要,村民有沒有閑話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就算背地講閑話,就算再不情願,還是得無條件地配合。

早在王偉鄉因為王青松的不辭而別惱怒的時候,麗雲就摸透了這一點,不管她提出再離譜的要求,王偉鄉都會支持她,何況是貼個對聯這麽小的事呢?

大紅色的對聯發到賴金福家時,他一直躲在屋裏不敢開門。上回放火的事他還心虛着,大火燒死了王偉國之後,他不止一次夢到王偉國的冤魂來索命,最近小半年來,看到王家的人,他避都來不及,哪敢給麗雲開門呢。

喊門喊了好一陣子,裏頭都沒有動靜,麗雲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她抱了一塊石頭,站在院牆外踮腳往裏看,賴金福就站在門邊的院牆下,麗雲鉚足勁兒喊:“叔,你開門呀,曉梅也和我在一塊呢,你是不是好久沒見她了。”

賴金福被吓得一激靈,看來村裏的傳聞不錯,王家這個媳婦兒是真的精神出問題了。他往後退了兩步,跑進屋裏。

“叔,叔,你開開門啊。”

賴金福還是不應。

麗雲讓曉梅把對聯拎着,手合成喇叭狀:“叔,她們說我們家那把火是你放的,是不是真的?”

這下賴金福可慌了,急急忙忙跑出來,站在院子裏小聲地罵:“快走,不要瞎扯淡。”

麗雲從石頭上跳下來,回到他家門前,繼續敲門。

賴金福煩死了,囫囵地攘了一陣自己的腦袋,跺了一下腳,不得已地開了門。趙曉梅把一副對聯遞上來,“給”。

燙了小卷發的曉梅看起來像朵小喇叭花一樣可愛,賴金福快速地拿過紅紙,驚訝地問:“曉梅,你又好了?”

曉梅沒再說話,跑到下一家敲門去了。

賴金福看起來有些懼怕麗雲,一邊關門一邊嘀咕:“姑奶奶,你可別亂說話了,等你辦喜酒,我一定把對聯貼上,行了吧?”

麗雲一把按住即将合上的門,“叔,我和你談談。”

“談什麽?”

“談放火的事。”

賴金福氣急敗壞了,“我讓你別胡說!”

“最近你一直躲在家裏,你怕王偉鄉報複你是嗎?還是怕警察抓你坐牢?”

“不是我放的火,我怕個雞巴。你快回去吧,別在這裏發瘋。”

麗雲用腳和胳膊肘頂住大門,任賴金福怎麽用力,她都不放開:“有人到我鋪子裏和我說,她親眼看見你把松明子點着扔我們院裏了。你說,要是王偉鄉知道了這回事,會把你怎麽樣?”

聽到這番話,賴金福的手慢慢放松了下來,麗雲趁機悄聲說:“誰叫你放的火?”

賴金福又重新警覺起來,把整個身子都頂在了門上:“你故意套我的話。”

麗雲“噗嗤”笑了一聲:“難怪人家都說癞麻子傻,原來是這個意思。”說罷,麗雲把手和腳一抽,門“啪”一聲合上了,麗雲站在門口,心平氣和地告知:“王偉鄉很快就要成村長了,你燒了他的家,還燒死了他的親大哥。以後的日子,有你受的。”

“不是,不是,真不是我放的火”,賴金福打開門,把麗雲一把拉進院裏,臉皺成一團,“是二寶讓我去的。”

“二寶?”麗雲撥開他的手,“二寶和我們老三可是一起做生意的,他咋可能叫你放火?”

“你們都不知道,趙前進沒死的時候,二寶嫉恨趙前進把他的生意給老三做,又說是我的事都是你家搞的鬼。我說真的,我沒打算把事情鬧那麽大,我就是喝多了,聽了二寶的話,想給你們一點教訓……”

“這話你敢對着王偉鄉說?”

“我不……我不敢。”

賴金福抱着頭蹲下來,一副懊悔的樣子。他在月亮坨已經夠不受待見的了,王偉鄉要是知道了,才不會管他是不是被慫恿的,只會在意他放火的事實,到時候,把他揍一頓趕出月亮坨也不一定。

他一輩子都沒離開過月亮坨,要是離了月亮坨,可怎麽活啊!

也許是越想心越涼,也許是最近沒錢、沒女人的日子實在是過得太苦,也許是後悔當初的種種決定讓他的生活一夜回到解放前……當着麗雲的面,賴金福抹起眼淚來。

“還不止呢。如果二寶知道我今天和你說了這麽會兒話,你覺得他會不會懷疑你把他賣了?”

賴金福抹眼淚的手陡然停下,僵在半空,之後一下子站起來:“你存心害我是不是?”

“要麽你自己去告訴王偉鄉,要麽你就等着他們各自找你吧。或者你收拾東西離開月亮坨,現在開始收拾的話……”麗雲擡頭看了看天,“天黑之前還來得及跑掉。”

賴金福又抱住了頭,回想着事發時的細節。那天晚上,他跑得太匆忙了,狗叫得厲害,一定是那個時候被人看到了。到底是誰看到了?他把全村人都想了一遍,感覺誰都有可能。轉念一想,究竟是誰看到的還重要嗎?以前人家憋着沒說,是不想管王家的閑事,現在可不一樣了。

此時麗雲給出了第三個選擇:“其實我也能理解你為啥那樣幹,畢竟當時折騰一通下來,明明你的損失最大,他們卻仗着人多,欺負你,要是我,我也不服氣。再說,你把王偉國燒死了,對我也是好事,我心裏其實是感激你的。”

“麗雲,你幫幫我。我真的是昏了頭,又醉了酒,才幹出那蠢事來的!”

麗雲蹲下來,“叔,我還有一個辦法,叫我們家老三不追究你的責任。不過得等一等時機。你要是答應聽我的,我就保證你沒事。”

備婚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期間麗雲照樣開鋪子做生意,月亮坨、大莊、狗鴨子鎮的各種事情聽了一籮筐。入了冬之後,弄頭發的人就不多了,麗雲三人的空閑時間多了起來,要麽就是在一起看電視,要麽就是在集市周邊散步。

更多的時候,曉梅一個人擡着小板凳坐在鋪子前,看路面上的麻雀,她總是很容易進入專注狀态,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

盡管經歷了那麽多,她的眼睛依舊是亮亮的,她不是瘋了,她只是不理解這個世界,如同世界也不理解她,所以她們彼此選擇了互不進入。

胡冰秀曾經問過麗雲,“你打算把她怎麽辦呢?總不能一直和你一起生活吧”,麗雲看着曉梅的背影,瘦瘦小小的身子,坐在小板凳上,一動不動,像朵蘑菇,“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過一天算一天。”

可這淡季空閑的時間實在太多了,麗雲想,家裏那麽多活呢,全叫王偉城一個人幹也不是那麽回事,再說了,裝修新房那裏也需要人盯着,于是某次回家時,她叫王偉城不趕集的日子就騎摩托車把她接回去,兩個人一起下地。

剛開始王偉城心熱,覺得麗雲疼惜他,幾次之後,他就嫌麻煩了,“我下來一趟大莊,再把你接回去,一來一去就快兩個小時。有人要弄頭發還得把你送回店裏,活比我自個兒幹得還少。”

麗雲抱住他的胳膊:“這就不想幹啦?那我不也是心疼你嘛。”

聽到這話,王偉城的臭臉又繃不住了,呲着一排大牙:“我知道我知道,可這實在是不劃算,咱也要把油錢算進去嘛……”

“那你教我騎摩托車?這樣我沒客人的時候就能自己去地裏了,省得你來回接我。”

王偉城把手抽出來,“哪有女人騎摩托車的。”

“怎麽不能啦?集上賣豬肉的嫂子,人家還騎三輪車,開面包車哩。”

王偉城還是搖頭,“費那勁,你學不會,我還搭半天時間。”

麗雲把嘴湊到他耳邊:“你以為我光想着下地?我不也想回去過夜嘛……”

王偉城的大板牙又壓不住了,他摳摳後腦勺,麗雲又抱住了他的胳膊:“看來你不想我回家過夜,那算了,我還是睡鋪子裏吧。”

“行,行,讓你學行了吧。不過我可跟你說,我只教一次,學不會就算了啊。”

麗雲拍了一下他的胸脯,看四下無人,往他臉上親了一下。王偉城着急地把她推開,拿起摩托車鑰匙往外走,麗雲連忙小跑跟上去。

果然和王偉城預料中的一樣,別說騎,麗雲連摩托都扶不住,學了一整個下午,她連獨立上車都不敢上,好不容易坐上去,手抖得像觸了電,在王偉城的攙扶下勉強騎了一段,試過之後,說什麽也不敢再騎了,王偉城停好摩托車,“說了沒那麽容易吧。”

麗雲點點頭,王偉城滿意了,他也不要求麗雲再回家幹活了,“你就踏實在鋪子裏,操心酒席的事。就一條,把錢好好攢着,別亂花,過完年了,咱買個面包車。”

第 54 章 喜事(2)

第十章  喜事(2)

夜已經深了,一陣激烈的敲門聲把王青松從床上喚醒,他以為是有急病的村民,來不及披上衣服就跑下樓,開門一看,卻是渾身酒氣的二寶。他帶着另外兩個臉生的男青年,“把王鳴叫出來。”

“二寶,王鳴早就離開月亮坨了,你不知道嗎?”

“胡說八道。快把王鳴叫出來。”

王青松搖着頭,準備把門關上,二寶一腳踢開門,王青松被推倒在地上,兩個男青年一前一後跑上樓,搜尋一陣之後回到二寶身邊:“沒人。”

“狗日的,真的跑了?他跑哪兒去了?”

王青松坐在地上,“我不知道,他說要出去打工,沒說去哪兒。”

二寶喝得太多了,有些站不住,幹脆一屁股坐在王青松跟前,口齒不清地問:“叔,我問你,今天的警察是不是王鳴叫來的?”

“王鳴都不在月亮坨了,他叫警察來幹什麽?二寶,你喝醉了,快回家歇着去吧。”

二寶笑了起來,“叔,你和王鳴說,就算他跑到天邊,我也能找到他,報警?我看他還敢不敢報警。”

王青松搖着頭嘆道:“既然你最後選擇跟着王偉鄉,當初又何必逼迫王鳴寫舉報信呢?”

這一句可把二寶氣得不輕,他覺得王青松在嘲諷他,這是看不起他,一拳就對着王青松的臉打過去,另外兩人也不問是非黑白,更無心動腦思考,看到二寶動手,即刻上去幫忙。王青松被打得鼻青臉腫,等到三人發洩完怒氣離去,他才慢慢從地上爬起來。

月亮坨已經徹底沒救了,在王青松還年輕時,它就是這個樣子,原本以為老一輩死光之後,新一輩接手,會改變月亮坨的樣子,現在他才明白,月亮坨就是月亮坨,不管時間再如何更疊,它的底色從來沒有改變過。交通不便,遠離其它的村寨,教育程度低,使得它最大程度保留了它的蠻荒。他曾聽說,那些對農村帶有田園牧歌幻想的人,把這樣的封閉和落後稱之為淳樸,殊不知,農村也是吃人不見血的地方。

第二天,聽說這事以後,王偉鄉帶上水果罐頭、茶葉和牛奶粉,親自登門,替二寶道歉,到地方之後,發現王青松的家裏已經沒人了。大門沒上鎖,堂屋裏給人看病的工具也都還在,半幹的衣服還晾在門前,可見人應該是匆匆走的。

他在門前坐了一會兒,想不通在月亮坨生活了一輩子的王青松為什麽要選在這個時候離開。越想越惱,他面色鐵青,把東西重新拎在手中站起來,大步走到路面上,過了一會兒又折返回來,幾腳踢翻了王青松精心栽種的幾盆花,這還不夠,只見他踏着亂步,把開得正豔的燈籠花、蟹爪蘭和白菊統統踩了個稀巴爛。

另一邊,麗雲此時正在挑選花卉,為三個多月後的婚禮做準備。

說來可嘆,與那麽幾個男人一起生活過,這還是第一次正式預備自己的喜事,也是這一回,她才知道,原來辦喜事要提前這麽久準備,要操心那麽多東西。

村裏很久沒有過正經喜事了,胡冰秀本來就愛熱鬧,麗雲挑得頭暈,幹脆把一些雜事交給她,她歡喜得不得了。紅被子,紅鞋子,紅燈、紅盆,集上沒有印着喜字的紅粑粑,胡冰秀特意交代了王偉鄉去鎮上預定。

有了胡冰秀分擔,麗雲把心思全放在了做喜服上。

原本王偉城的意思是,到時候就穿一套紅衣服,喜慶一點就行了,麗雲不答應,她堅持要到裁縫家裏去縫一身嶄新的喜服,光是想款式就想了小半個月,最後定下來裁一套上下分體的喜服。上衣做蕩領樣式的長袖,可以把她線條流暢的鎖骨展現出來,裙子長度定在膝蓋上方一拳,貼着身子裁剪,但不能太緊了,要顯得人挺拔,又要易于活動。頭上的飾品也要單獨做,到時候她要盤一個卷發,把大紅的飾品戴在耳後方。

這款式并不新穎,甚至有些老土,不過,這是麗雲十幾歲的時候就一直期盼的禮服,她對白色的婚紗沒有任何向往,獨愛這一身的正紅,在麗雲心中,穿着紅色走入婚姻,才是好的婚姻。

然而,在她的幾次“婚姻”中,沒有一次是正式穿喜服出嫁的,從第一次開始,每次都是潦草開場,潦草結束。她回想嫁給堂叔的時候——當然了,現在既然搞明白了往事,堂叔也許不是真的堂叔,只是一個随意的稱呼,總之,那時候她什麽也不懂,母親叫她穿什麽,她就順從地穿上。然後懵懂地被母親牽着手送到丈夫手裏,懵懂地成為了別人的妻子。

她依舊記得婚禮那天,她一個人坐在房間裏,從早上八點多一直坐到晚上八點多,才吃上當天的第一頓飯。當時她不明白為什麽明明是自己的婚禮,卻是自己獨自挨餓,母親告訴她,這是一個好人家,現在只需餓一天,守住規矩,就可以換來下半輩子的衣食無憂,是劃算的。

可是外面歡呼的賓客,沒有一個人是為她而歡呼的,人們圍着新郎恭喜、祝福、敬酒,只有鬧洞房的時候才把她拉扯進了熱鬧之中。

聽完這些前塵往事,胡冰秀完全理解麗雲為何對喜服如此執着,她抹了抹眼淚:“嬸子知道這集上有一個裁衣服的老太婆,雖然做得慢,但是手藝很好。這回嬸子出錢給你做,到時候嬸子親手給你換上,就當是賀禮,你別嫌棄。”

裁縫是個六十幾歲的大娘,一個人住在集市的最邊上,一間比理發店還小一半的鋪子,隔成兩半,一半住人,一半做生意。聽聞麗雲想要的款式,老太太胸有成竹,“你說的這款式,差不多十幾年前那是最流行的,新娘子穿起來,既精神,又得體。姑娘,你選這個款式就是選對了。我老了,不懂現在的人,辦喜事穿得通身白,不吉利,不吉利。”

唠叨間,老太太量好了她的身量,用筆把數字認認真真記在本子上,之後便從紙箱子裏拿出來十幾片布料,讓麗雲篩選。看到各式各樣的布料,有的帶着亮片,有的穿着金線,閃閃亮亮的,曉梅忍不住雀躍起來,半個身子趴在麗雲的肩膀上一起選。

不知道這一幕讓胡冰秀想起了什麽,她突然感慨起來:“麗雲啊,曉梅能認識你,一定上輩子積了好大的德。嬸子也是,嬸子也積德了,菩薩才把你叫來搭救。”

麗雲把布料放在曉梅手裏,擡起頭,“怎麽突然說這個?”

胡冰秀把圓乎乎的手擡起來在下巴處揮了揮,“嗐,就是想起來很多事。可能是人老了,話也變多了……”

“嬸子,那沒有菩薩救的人呢?她們是怎麽過的?”

“喝藥嘛,上吊嘛”,旁邊的老太太漫不經心地回答,“受得住的就一直活,受不住的就死在屋裏。”

麗雲追問:“為什麽要死?”

“那都是想不開的才會尋死,咱們不說了,這時候聊這個,不吉利”,胡冰秀一邊說,一邊把一塊手感冰涼的料子拿在手裏摸來摸去,“我看這塊不錯,跟綢緞似的。”

麗雲沒有轉移話題,她自言自語:“大概是無路可走了,能掌控的只有身體,所以摧毀自己的身體,也算是一種報複吧。”

胡冰秀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可是在她看來,農村女人喝藥死和上吊是很常見的事情,不知道麗雲是怎麽總結出這些道理來的。而且因為這句話,氣氛冷了下來。胡冰秀很害怕冷場,冷場總是給她一種自己有哪裏沒做好,或者說錯了什麽話的感覺。她強裝無事發生,“所以說我是運氣好,菩薩才叫你來月亮坨幫我嘛。”

麗雲聽了這奉承,終于重新笑起來,在胡冰秀看來,她的笑容如同菩薩般慈悲,她說出的話卻叫她更不知所措:“我不是菩薩叫來的,我是叫二寶拐來的,嬸子,你忘了,我還記着呢”,說完以後,她重新低下頭和曉梅一起嬉笑着讨論布料,看到心儀的,高興地拿起來在身上比劃,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的,期待着喜事的準新娘。胡冰秀卻笑不出來了。

除了在喜服上講究,麗雲還認真地排了村裏人吃席的座次表,精準到人名,誰坐打場的主桌、誰留在婚房吃飯……寫得清清楚楚。剛開始,大家聽說之後覺得好新鮮,茶餘飯後都在讨論這件事,口氣裏充滿期待。小孩子們會在趕集的時候,三五成群到鋪子裏認真地央求她:“嬸子,我們幾個要坐在一桌。”也有年紀大的老人,煞有介事地讓王偉城轉達,千萬不要把死對頭和自己安排在同一桌。還有的男人在晚上悄摸地上門通氣:“可千萬別把我安排到二寶那一桌啊,否則他又要灌我喝酒。”

沒想到除了這個,麗雲還要求王偉城要把王家老宅到新房子的路段挂上紅燈籠,再不濟在路邊拴上紅布,或者貼紅紙也行。她還專程抽了幾天,把村子路上的坑窪填平。最離譜的是,她挨家挨戶上門發紅對聯,讓他們到時候貼在自家門前。

到了這時候,人們才開始覺得麗雲對待這場婚禮過于認真了,已經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村裏人議論,這麗雲是不是精神有點不正常了?只有小孩最興奮,調皮一些的,拿到對聯的當時就撕碎了,沿着村裏的路撒起來:“讨媳婦咯,讨媳婦咯!”

第 53 章 喜事(1)

第十章  喜事(1)

“既然回想起了你母親的遭遇,你自己也受了那麽多苦,為什麽當初還要幫助王偉鄉?”

“趙前進不該死嗎?”

“現在不是說他該不該死的問題,我是在問你,你為什麽要幫助王偉鄉?你知不知道王偉鄉在那之後通過他所謂的人才中心坑害了多少人?”

“沒有我,他就坑害不了人了?”

“我不是在和你玩文字游戲,趙麗雲,我們現在非常不清楚你的态度,你究竟是在坦白,還是在拖延時間?”

“我在如實坦白。”

“那我問你下一個問題,在你和王偉城辦喜酒之前,縣公安局的朱警官又去了一次月亮坨,還與你見上面了,你為什麽不對她講明真相?讓她帶你離開?”

“留在月亮坨是我自己的選擇,沒什麽好講明的。”

問話進行到這裏,宋子君和劉文靜都感覺到趙麗雲的态度越來越奇怪,看起來,她已經完全放棄了為自己争取寬大處理的機會。

宋子君思索了幾秒,從檔案袋裏拿出來一份筆錄放在她面前:“當時朱警官之所以重新帶人去月亮坨,不是牟敏和袁晴晴逃出生天後報警救你。你看好這份筆錄,當時報警的人是跑到外地的王鳴。趙麗雲,你看,你犧牲自己放走的兩個人,沒有一個回頭來救你,你不憤怒嗎?”

趙麗雲竟欣慰地笑了:“這不是應當的嗎?”

“你說什麽?”

“我對牟敏最後的要求就是不要報警。報了警,你們警察難道不追究她們殺人的事?我不信你們有那麽公正。我希望她們跑得越遠越好,最好把這些事都忘了,改名換姓地好好生活。”

“趙麗雲,你……”

“宋警官”,趙麗雲打斷宋子君,嘆了一口氣,“我殺了那麽多人,最終也是個死,你再怎麽審,又有什麽意義呢?我請求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把故事慢慢講完,否則等我死了,就沒人知道這些事了。”

王偉鄉一頭聯合麗雲和胡冰秀促成趙前進的死亡——兩頭大算是意外的贈品;另一頭與趙栓子和二寶談好人口買賣的生意都給二寶做,前提是,二寶把周建東約出來談合作。SH

只要有利可圖,和王偉鄉合作,當然好過和貪得無厭的趙前進,二寶欣然答允,促成了王偉鄉和周建東的會面。

“周哥,我那個人才中心是正規的,我知道你在國外有人脈,咱們可以一起做海外勞務市場,你找對接人,貨從我那兒走。”

周建東早聽說王偉鄉是個腦子活泛的人,沒想到他真的是敢想敢幹,一個農村愣頭青,竟然能想到這條門道。

海外勞務他之前做過,說白了就是兩頭騙。

和小地方的地方政府簽訂協議,把勞力疏散到近處的東南亞、日韓等國家,解決本地人口就業問題,有時候還能騙點官方補貼;和偏遠地區的勞動力簽訂就業協議,告訴她們去海外工作幾年,回老家就能買車買房,有海外經歷,還能增加競争力,并且海外的工作福利多,報酬高,勞逸結合。有地方政府的公章背書,那些老實本分的村民基本不會懷疑真實性。

那些懷揣着海外打工夢的人,大部分都是女性,一旦她們被送到目的地,就是沒日沒夜的勞作。種蔥、割海帶、上漁船、進化工廠……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通,跑都跑不掉。所謂的福利、保障、高薪,黃粱一夢罷了。即便有的運氣好跑回國,也無處投告,當初,是自己簽了正規的協議過去的,能告誰呢?

周建東原本已經計劃金盆洗手了,可是算算當中的高利潤低風險,他故作矜持回去考慮了一晚,第二天就答應下來。

這下子,他們的生意就更隐蔽、更穩固了。年紀輕的,送去打黑工,年紀稍大的,介紹到農村去給老光棍做媳婦兒。男的也一樣,只要能動能幹活,就有他們的去處。

二寶和王偉鄉,現在成了月亮坨最有影響力和話語權的人。

月亮坨的人一開始也覺得不可思議,後來見怪不怪了。王家的二層小樓主體已經完成,王家的媳婦兒麗雲也在大莊開了美發鋪,發財過好日子,誰人不向往呢?不管心裏真正的想法是什麽,表面上肯定是要追随的。

“麗雲美發”的鋪子,那是想象不到的好,開業當天,王偉鄉買了幾千響的炮仗,炸得整條街都是硫磺味和煙霧,胡冰秀送了十二個花籃,把門口的人行道都填滿了。

死了老公以後的胡冰秀像是豁出去了,不僅燙頭,還穿上了時髦的裙子,她也不再幹活,拿着趙前進生前攢下的那筆錢,過着獨身的快活日子。

盡管事情從未說破,但是她是打心眼裏感謝麗雲的,幾乎天天在店裏幫忙,卻是一分錢不要,還總給麗雲和曉梅買吃食。

大莊的女人們相對來說更開放一些,看到胡冰秀和曉梅兩個活廣告,那頭發燙得比鎮上的理發店還好,價格卻便宜小半,她們自然選擇就近做頭發。

毫不誇張的說,麗雲美發在遠近的幾個村莊裏掀起了一股燙頭發的小潮流,家裏有喜事的,除了往常那一套流程,現在還多了一項燙發。

麗雲把從前在美容院學的那套維護客戶的辦法,依葫蘆畫瓢地搬到了自己的鋪子,這些鄉野婦女,不僅像城裏人一樣擁有一張僅屬于自己的會員卡,生日還有專門的禮物。到了麗雲店裏,首先就能享受到沒有煙味的清香環境,還有水果吃,有茶水喝,在這樣的環境下聊天,不比在灰撲撲的路上、比在田間地頭的烈日下舒坦?

加上麗雲會做人,性格好,情商也高,別人聊天她就是靜靜聽着,她這裏很快變成了本地婦女農閑時的大本營。

轉眼就到中秋,王偉城一整天都沒下地,在家裏殺了雞,磨好豆腐,老火腿擦擦洗洗,和芸豆一起炖在砂鍋裏。

火腿還沒炖好,王偉鄉半道捎上麗雲、胡冰秀和曉梅一起到了,王家的院子好久沒有這麽熱鬧過,吃飯的時候,數王偉城感慨萬千,他端着酒杯道:“這一年多來,我們家可以說是起起落落,多災多難,現在好了,日子好過了,娘和大哥在天上看着也就放心了。”

幾個人碰了杯,正欲動筷,一個小孩氣喘籲籲地推開了院門:“叔,二寶叔叫我來通知你,警察又來了。”

中秋節當晚來下村?這警察可真夠敬業的。

王偉鄉很平靜,倒是王偉城有些慌亂,“快把麗雲藏起來!”

麗雲悠悠地放下酒杯,“藏?我幹嘛要藏?我自願嫁給你,自願留在月亮坨當媳婦兒,警察還能管這個?”

胡冰秀也插嘴道:“老二,你可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王偉城沒想到她會這麽說,感動極了,“老三,我在家陪着她們,你出去看看吧。”

這次來的還是之前那個姓朱的女警察帶着另外兩個年輕警察,三人皆着便服。原本這一次是趁中秋人齊,悄悄走訪,所以把警車停在三裏地外,生生步行進來,沒想到還沒進村就被狗發覺了。

麗雲和胡冰秀慫恿着王偉城一起去看熱鬧,看到警察又像上回一樣被圍在人堆裏,她的問題無人回答,她說的道理和講的法律,全被村民嘈雜的議論聲掩蓋了。叫得最大聲的依舊是幾個男人,倒是少了賴金福。他們除了胡攪蠻纏之外,言語間還有對女警察的調侃,“這麽年輕漂亮,怎麽幹警察這麽苦的工作”,“漂亮是漂亮,太兇了一點”,“中秋節還上班,回去屋裏要被你們老公罵唷”……

朱警官厲聲呵斥着什麽,但是麗雲站在人群外面,什麽也聽不清。

僵持了許久之後,鄉規民約再一次打敗了朱警官,離開之前,她的眼裏帶着審視,慢慢轉動身子,把圍觀的村民一個一個看了一遍,像是要把他們的臉印在腦子裏。

與麗雲對視時,她的目光停留了片刻,因為她察覺到麗雲的眼神和其他人都不一樣。她期待地看着這個年輕的女人,多麽期待她能夠說點什麽,給她一個留下繼續調查的切入口。但是麗雲什麽也沒說,她全程平靜地注視着朱警官,直到另一個民警把人群勸開一個豁口,拉着朱警官鑽出豁口一同離去。

這場小風波就像中秋佳節的調味品,讓每個人回到家中時都有事情可以聊。王偉城今晚很開心,他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疑慮,百分百相信麗雲是鐵了心嫁給他,他的人生目标終于實現了一半。

他期盼着,房子快些蓋好,早一點搬家,麗雲快快懷孕,給他生一個八斤重的大胖小子。

麗雲的心裏同樣沒有了疑慮,這一個和警察四目相對之後的夜晚,她睡得格外香甜,她又做了一個夢,不過這一次,夢裏出現的既不是父親的大腳,也不是母親的身影,她夢到自己站在一片虛無之中,在虛無的正中心,有一個入口,她慢慢走過去,準備聽從入口的指引走進去,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嚴厲的聲音:“你來這裏幹什麽?快走!”

麗雲醒了過來,她以為這是一個噩夢,可她一點也不感覺害怕,反而覺得愈發地安寧。

窗外的風呼呼地吹着,麗雲聽到樹葉落地的聲音,看來是要入秋了。入秋了好啊,糧食收成,房子蓋好,她和王偉城的喜事,就快要來臨。

第 52 章 (6)

第九章  剃頭匠 (6)

噗呲,一股鮮血噴出來,直射在趙前進的臉上,熱乎乎的血順着他的下巴往下滴,他在原地呆坐了數分鐘,才反應過來自己殺人了。

他把鐮刀甩開,下意識地去捂那個噴血的傷口,可是一切都太晚了,那血就像加了壓力泵,不斷地往外冒,很快浸透他的手掌,流在地面上,和黃灰色的砂土混合在一起。

兩頭大像喝醉的人一樣張着嘴,嘴皮動了一會兒,徹底死了。

趙前進的尿順着褲裆流在兩頭大的身上,他聞到尿騷味,愣愣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褲裆,之後立刻彈射起來。大白青天,他卻在鄉村公路上殺了一個人,要是被人看到,那就不是做不了村長的問題了,殺人償命,下半輩子完蛋了。他焦急地左顧右盼,打自己一巴掌定了定神,緊接着拖着兩頭大的屍體往路邊走。道路的兩側都是山坡,山坡下方就是樹林,把人拖到樹林裏,再收拾一下地上的砂土,起碼能隐瞞一段時間。

可兩頭大太重,死了以後就更重了,趙前進長久地不做重活,拖着這麽重的屍體在凹凸不平的砂石路上移動,快要了他半條命。

僅僅拖行半米,他就累得不行,坐在地上喘大氣。

他環顧了一周,突然意識到,這路上連個鬼都沒有,誰會知道人是他殺的呢?并且死的是兩頭大,誰會在意兩頭大的死活?現在要緊的是自己的事,和生意比起來,兩頭大不過小事一樁。

想到這裏,趙前進心中豁然開朗,他把沾有血的外套脫下來,擦幹淨手,又擦掉鐮刀上的指紋,随後把衣服塞進包裏背好,扶起摩托車,一路朝着鎮上騎去。

哪知沒騎出去多遠,就看到王偉鄉的面包車從對向駛來,車窗大開着,車裏放着喜慶的音樂,他的神情充滿鄙夷。兩車交彙時,趙前進明明白白地看見副駕駛上坐着另一個人,趙栓子。

利聚而來,利散而去,世間規律向來如此。趙前進知道,再去求誰也沒用了,他已經走進了死局。心神恍惚間,摩托車直直地沖下了山坡。

這兩頭大,為什麽非要砍死趙前進,還預知他要去鎮上呢?還得重新從胡冰秀燙的一頭卷發說起。

在月亮坨,愛美也是一種犯罪。穿的少,騷;收拾得齊整幹淨,騷;穿得豔、穿得花,騷;性格開朗喜歡說話,騷;性格內向容易臉紅,騷。

總之,只要是吸引了目光的女人,別管老幼,一個“騷”字足以概括。

胡冰秀是被麗雲哄着燙了頭的,在她看來,這是麗雲的一番好意,并且免費,算一種接受,而不是主動追求。可這一頭卷發,在月亮坨還是太出格了,當天晚上,趙前進就拽着她的卷發,把她狠狠羞辱了一頓。

往常這樣的事發生時,胡冰秀會忍下來,趙前進氣頭過去就沒事了,可是這一次不一樣,這是她第一次燙卷發,她喜歡得很,滿意得很,走在路上,看着女人們眼底藏不住的羨慕,她快活得很!

這份美麗在自己頭上維持不過半天,就被趙前進抓亂了,她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一把把趙前進推倒在椅子上:“我再騷,也沒有劉金芳騷。再爛,也沒有你的褲裆爛!你以為你們那點髒事我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可是我不在乎。嫁給你是我的命,我按着我的命活,活到現在,活夠了。我告訴你,孩子離家後,我就天天盼着你死,你快死吧,你怎麽還不死!”

不用想,暴風雨因為這番話來得更猛烈,胡冰秀紮紮實實挨了一頓揍,春豔等人聽到動靜去她家勸架時,發現兩頭大一直在他家屋後聽牆角。

這個八卦很快就傳到了麗雲耳朵裏,麗雲約胡冰秀重新做了頭發,好好地安慰了一番,言語間有意無意地說起,兩頭大還在記恨趙前進,真擔心他一時沖動要了趙前進的命。

為了保證胡冰秀聽進去這番話,她把”死了丈夫好出門”的故事繪聲繪色地講給胡冰秀聽,又按照王偉鄉那晚的安排,把舉報材料的事情分析了一通。

“我們老三說了,現在要想翻身,只能舍財。咱叔得趕緊去一趟鎮上,唉,他一個人去鎮上,路上要是有點什麽事,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嬸子,你還是快陪咱叔一塊兒去吧。”

胡冰秀漸漸出了神,錢都在趙前進手裏管着,她知道家裏有兩本存折,可她從來只見過一本,這一回,趙前進肯定得把另一本也拿出來。

臨別之前,麗雲一字一頓地囑咐:“嬸子,你現在的模樣簡直換了個人。不過這回可得仔細別弄亂了。自己的日子,還得自己照看才行。”

回家通知趙前進的路上,胡冰秀摸着自己重新做好的頭發,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臨近家門,她卻沒有開門進去,而是牙一咬,心一橫,改道去了兩頭大的家裏……

兩頭大死了,趙前進在醫院挨了幾天之後也死了,胡冰秀終于過上了她所期盼的生活。

在那之後沒多久,王偉鄉就把麗雲做美發所需一應物品買了回來,并且和她一起去大莊的集上談下來一個鋪位,“麗雲美發”開業在即。

正式去大莊之前的一個上午,麗雲帶着曉梅出門走了走,村裏的狗看到曉梅都搖尾巴,曉梅也高興,和朋友打招呼似的,把沿途遇見的每只狗都摸了一遍,兩人一直走到兩頭大家的門前。

他死了以後,一些不知道是哪裏來的遠房親戚過來屋裏,把能用的東西都拿走了,現在只剩空蕩蕩的院子。

麗雲推開門走進去,她想認真看看母親曾經生活過,卻從未向她提起過的地方。

堂屋裏都是蜘蛛網,廚房的牆面上沾滿了油污,床看不出來是床,塌了一只腳,上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東西,馬房的隔間裏,原先袁晴晴寫在牆上的字已經不見了,也許早在上一回警察來的時候,就被兩頭大清理了。

太陽在這個時候照進了馬房,麗雲在陽光中走了進去。

馬房的騷臭味張牙舞爪地沖進鼻腔,麗雲下意識地舉起手臂,用臂彎緊緊捂住鼻子,衣服遮擋了她的一部分視線,栅欄透進來的光線在随着呼吸頻率晃動,不知怎的,麗雲産生了一種溺水似的感覺,這光線特別的刺眼,特別不真實,像一個夢。

在這恍惚間,麗雲似乎回到了搖搖晃晃的童年記憶當中,在馬房的栅欄外,能看到一雙大腳,腳後跟上都是黃色的繭子,有的繭子皲裂了,仔細看,能看到裂口裏發紅的血肉。

麗雲眯着眼睛,想看得更清楚,看着看着,她發現那雙腳邊躺着一個人,看起來已經無法動彈,像一塊煮熟的豬肉被扔在地上。

耳邊的聲音從嗡嗡的雜音,變成了清晰的人聲,一個男人大叫着:“叫,你再叫,我打死你!”

随着話音落下,那雙腳不斷地落在地上的女人後背上、頭顱上、肚子上,女人凄厲地叫喊着,在不斷的毆打中毫無招架之力,待到男人打累了,一把抓住女人的頭發将她提起,這時候女人的面孔才轉朝麗雲。

是馮煥菊。

是母親。

記憶在頃刻間像一列飛馳的火車呼嘯着從她身上碾過,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流血,疼痛猶如活剮,越來越多的畫面出現在麗雲面前:

母親總是哭泣,在清晨,在正午,在夜晚。

記不得有多少次,母親在床上緊緊抱住自己,有時候甚至都覺得被她抱痛了,她會喃喃地念叨:“一定要嫁個好人,一定要嫁個好人。”

每當父親發怒時,母親會用極快的速度把自己拽進馬房關好門,随後,院子裏就會傳來母親的哭喊聲。

父親有時候會抱自己,抱在他面前端詳,然後像摸瓷娃娃一樣,從頭到腳把自己摸一遍,最後肚皮朝下放在他的膝蓋上。每當這時,眼前就什麽也看不見了,只看得到父親的大腳。

哥哥的腳也是大大的,父親很喜歡把他抱在膝蓋上,他的腳就在半空中一蕩一蕩,父親會指着母親和自己,對着哥哥的耳朵說:“看,壞女人。你記好了,女人都是沒心肝的,打出的媳婦,揉出的面。”

在離開月亮坨之前幾天,父親又一次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毆打母親,并把棍子遞給了哥哥。

回來了,一切都回來了,那些早前不知道消失在何處的記憶,在這一個瞬間全部回到了腦子裏,麗雲踉跄着後退了兩步,踩在一灘尿液上,更厚重的腥臭味随即飄來,她已無心再捂住鼻子。

她像剛被救起的溺水之人,張着嘴大口呼吸,順着馬房外的光線,搖搖晃晃地走到院子裏。她一處一處地看,一處一處地摸,每一處都有母親的身影,土磚壘砌的院牆上,似乎還停留着母親的眼淚和體溫。

七年,整整七年,母親被困在這座小院裏整整七年,過着沒有尊嚴,沒有自由,連最基本的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的日子,麗雲無法想象當初的母親是抱着多大的決心,鼓起多大的勇氣,才決定帶着自己出逃。

她走出院子,摩挲着院前的樹樁,那時候這棵樹還沒有被砍掉。離開的那一天,天氣也像今天一樣,是夏季裏最熱的一天,村裏的人一半去趕集了,另一半都聚在趙前進家吃席,慶賀他成為月亮坨第一個正式被任命的村長。

母親把自己背在身上,另一只手牽着哥哥,站在樹下四處張望。蟬叫得很大聲,麗雲懵懂地趴在母親背上掏了掏耳朵。确認路上沒有人之後,母親拉緊挂在胸前的布包,往出村的方向走。

路上的狗看到母親,一只都沒有叫喚,母親就在安安靜靜的午後村莊中,一路小跑到進山的路口,哥哥意識到了母親的打算,他突然掙脫母親的手:“沒心肝、壞女人”,然後轉身就往回跑,邊跑邊喊:“快來人啊!馮煥菊要跑了!快來人啊!”

母親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兒子會如此大聲地召喚別人來抓她,她手忙腳亂地拉住他,把他拖到路邊的草垛後頭藏好,蹲下身,想要阻止他的叫喊。沒想到在掙紮間,他對準母親的耳朵一口咬下去,随即又對着村莊叫喊起來。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麗雲實在無法回憶出母親是怎樣控制住哥哥,又是怎麽阻止了哥哥叫喊的,只記得哥哥不動了,像躺在父親腳邊的母親一樣,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她記得母親反應過來後,極其壓抑地低吼了一聲,之後咬着自己的虎口,像個怪物一樣,不斷發出“唔、唔、唔”的聲音。麗雲害怕極了,唯恐下一秒,母親也會像哥哥一樣倒下。看到母親的手被她自己咬得鮮血淋漓,麗雲從母親背上伸出手,使勁夠向前方,想撫摸母親的傷口。

母親就是在這時候清醒了過來,她用沾滿血的手握住麗雲的手,決絕地擦了擦眼淚,起身朝山上跑去,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