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糖

喻永朝并沒有将婆婆的安慰聽進去。

他攥着筷子想, 什麽美好的祝願,都是假的。滿載着期冀又怎樣?最終不還是留下了他一個人。

日子過得安寧而祥和。

白芨看着流逝的時間幹着急,她無法幹預, 只能看到“自己”屢次挑釁大師兄, 以及對師兄做一些大不敬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嘲諷師兄、使喚師兄、給師兄起不禮貌的外號……

白芨:要不現在毀滅了算了。

她在白霧之中待了一陣, 很快就遇到了劇情的轉折點, 想必師兄的轉折點也快到了,只是需要時間。

這日,屋外下起了雪。

雖然凡間已是冬天,但這場大雪來的似乎有些早了點。

婆婆一早就出門趕集采購過冬的食物貨物, 家裏只留下來了白芨與喻永朝兩人。

臨走前, 婆婆擔心白芨無法與喻永朝和平相處, 特地去往白芨手裏塞了幾塊糖, 叮囑了她幾句,這才頂着風雪出了門。

而現在——

屋內燒着暖乎乎的炭火, 白芨裹着厚厚的衣裳,剝開糖紙, 将糖果放入口中含着。

附在女孩身上的白芨莫名感覺這嘴裏的糖就是沒有師兄給她買的糖葫蘆甜。

她想起師兄,這才發覺,婆婆怕囡囡嫉妒,走的時候只給了自己糖果。而喻永朝坐在炭火旁, 出神地盯着不斷跳躍的火苗, 不知道在想什麽。

女孩也注意到正在旁邊發呆的喻永朝,毫不客氣地使喚着他:“我熱了。小啞巴,來拿着這把扇子, 給我扇扇風。”

喻永朝回過頭去。

其實婆婆不在的時候, 他與那女孩相處之時, 卻是從未說過話的。因此即使知道他會說話,也總是被她叫成小啞巴。

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櫃子上是一柄樣式很老的折扇。白芨昂着頭,攥着一把糖果,頗有些居高臨下地望着他道:“給我扇風。”

手中的糖紙在跳躍的火苗下映得微微發亮。

看到喻永朝專注地盯着糖果的眼神,女孩得意的同時又有些懊惱。

他根本不聽自己的話!

她轉了轉眼珠:“想要吃糖嗎?給我扇風,我就給你一粒糖吃。”

喻永朝無聲地看着那糖果被女孩攥在手中又藏在身後,從炭火處站了起來,走到那與自己差不多高的櫃子前,一踮腳,将那扇子拿到了手中,沉默地為眼前嬌蠻的女孩扇着風。

白芨坐在椅子上晃着腿,表面上是開心極了。

然而內心在痛哭:要是師兄知道了,怕不是買一儲物戒指的糖都哄不好。

她居然敢指使師兄做事!!

只是這折扇——

她狐疑地盯着喻永朝手中用來扇風的扇子。

大師兄後來的武器就是一把折扇,且制式與現在手裏拿的這一把極為相似。但她并不确定,因為折扇大體都長的差不多,制式相同的折扇也很常見。

只是看到師兄拿着本應殺怪砍人的魔器同款來給她扇風……

怎麽說,有點受寵若驚。

其實屋內并不算是熱。婆婆在臨走之前特意将窗戶留了個縫隙,用來換氣。白芨知道這只是小女孩想吸引人注意的方式。

只是她心中仍然有些微妙——她都沒有使喚過師兄呢!

她能看出來,盡管喻永朝一直在壓抑着自己的情緒,但自從來到婆婆家,他其實還算開心,因此也縱容了小女孩這些無理的要求……

屋外飄着鵝毛大雪,而屋內靜谧得只有火焰燃燒的哔啵聲。

只是在這雪地之中,有些細碎的聲音響起,時遠時近,若隐若現。

白芨百無聊賴地扔給喻永朝一塊糖,趾高氣揚地命他收了扇子,自己則是循着那窗戶的縫隙向外看去。

窗外很冷,鵝毛般的雪花落在窗沿下,堆積了厚厚的一層。

白芨探出頭去,用手去接那潔白的雪花。

冰涼的雪花融化在手心裏,是一種獨特的感覺。她看見自己兩只手不斷抓着雪花,放在手裏融成了雪水,心裏突然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覺——

下一秒,那不妙的預感化作了現實。

不用佛子揮着袈裟預言,白芨在下一秒就知道了自己手中的這捧雪水會揮到喻永朝的身上。

果真如此。

眼前的喻永朝半分表情都沒變化。那水珠順着他的發絲往下淌,洇濕了身前的一塊布料,顯得格外突兀。

而自己哈哈大笑樂個不停。

白芨:毀滅吧趕緊的。

再不離開白霧,她怕是真的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了。

女孩笑個不停,似乎覺得這種偷襲的行為很有趣,立刻又走回了窗戶邊,想再用手去接一捧雪水。

而正在此時,白芨低下頭,發現屋外不遠處有一排腳印。

是婆婆回來了嗎?

于是她放棄了去接雪水捉弄喻永朝的這一想法,披了衣服朝着門外走去。

門外的風雪呼嘯,在她踏出門的那一刻,風與雪翻滾着将大門碰地一聲吹了回去,砸了個嚴實。

婆婆正在門外,保持着動也不動的姿勢坐着。

“婆婆回來了怎麽不進屋子裏呀?”她甜甜地叫着,去拉婆婆的手臂,卻發現婆婆身上涼的驚人。

而面對女孩的關心,婆婆沒有說什麽,只是摸了摸她的頭,慈愛地看着她。

将屋外的一切盡收眼底後,白芨沒來由地覺得周圍有些奇怪。

遠處婆婆的三輪車上拉了一車貨物,其中就有易凍的蔬菜水果,她為何不第一時間回家?

況且,周圍這麽多的腳印……

婆婆在屋外徘徊了很久嗎?

白芨想觀察那堆腳印,卻發現風雪吹拂過後,那腳印早就被掩埋住,只剩下個輪廓。

于是她暫時放下了心中的疑慮。

婆婆站了起身,抓住白芨的手,拎着她就要往屋內走。她的力氣很大,以至于白芨有些吃痛,卻不敢叫出聲來。

小女孩的心思最為敏銳,她能看出來婆婆此時的心情不太好。不然怎麽會在天寒地凍的大雪天裏獨自在外面坐着?

老舊的木門被吱呀一聲拽開,風裹挾着雪花飄入屋內,又被室內燃氣的炭火暖得化成了一滴滴水珠。

喻永朝聽見聲音,這才擡頭望了一眼,婆婆正在門口拉着白芨,身後風雪呼嘯。

門被砰地一聲關上。

“婆婆。”他喚了一聲,“您回來了。”

眼前之人的臉色并不算很好,只見婆婆勉強扯出了一抹笑容道:“乖孩子。”

婆婆進了屋子,又像想起了什麽一樣,一拍腦門:“哎呀,年紀大了,記性也差了。外面一堆食物還沒搬進來呢……”

喻永朝便收起手中折成了不同形狀的糖紙,乖巧地站起身:“婆婆,您歇着吧,我來就好了。”

木門被吱呀一聲打開,又被風雪吹拂砰地一聲關上。

婆婆在火爐旁烤了一會火,白芨上前摸了摸她的手,仍是涼的。

而婆婆環視了一圈屋裏,這才把眼神放在白芨身上,聲音放得很輕:“囡囡。一會婆婆做什麽,你當沒看到就好。”

她又給白芨抓了一把糖:“可以乖乖地在這裏吃糖嗎?”

“好。”白芨接過糖果,當真沒有耍小性子,坐在火爐旁吃了起來。

屋子內是不停翻動着東西的聲音。

白芨看出來婆婆狀态不對勁,很想知道她去裏屋做了什麽。只是她附在囡囡的這具身體上,什麽事也做不了。

翻找的聲音逐漸停了下來。

正巧此時,木門被推動的聲音吱呀一聲響起,是喻永朝提着幾袋子青菜蔬果回了屋。那袋子幾乎有半個他高,他卻毫不費力地拎了起來。

而婆婆見他這樣,臉色又是白了一瞬。

白芨心下了然。

婆婆出門的時候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他們不知道的事情,而這件事情應當與大師兄有關。

白芨思緒萬千,當下就在想,會不會是婆婆打算趕走大師兄。每次當她望向喻永朝時,眼裏都藏着寫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婆婆沒有說話,喻永朝就提着兩袋子的東西站在門口。他沉默地不發一言,直到風雪已經裹上他的衣角,在袖口洇上了水跡。

“進來吧。”婆婆緩緩地說着,接過喻永朝手上的糧食,往廚房的方向走去。

喻永朝盯着婆婆的方向,不發一言。

此時白芨連捉弄他的心思都沒了,她小心翼翼地将屋門關嚴實,怯生生地喊着:“婆婆,需要幫忙嗎?囡囡想為婆婆做些什麽。”

她看了一眼沉默的喻永朝,又補充道:“小啞巴也是。”

她依然沒有改過來叫喻永朝外號的習慣,此時脫口而出,喊得無比自然。以往婆婆都會呵斥她,糾正她的壞習慣,而今天婆婆卻并沒有說話,廚房裏只傳來叮叮當當的炒菜聲。

火苗仍在盆中跳躍着,屋外的風雪越來越大,原本暖洋洋的屋子裏也吹進來了不少的寒風。

廚房裏傳來陣陣香氣。

仍像第一天見面那樣,婆婆一道菜接着一道菜往桌子上端着。飯菜已經盛好了,白芨餓着的肚子早就忍耐不住了,卻仍不見婆婆從廚房中出來。

她性子再頑劣,也知道長幼有序。婆婆還沒上桌,她自然是不能動筷子。

于是她從椅子上蹦下來,小步快跑進了廚房,險些和端着湯的婆婆撞在一起。

白芨望了一眼那碗中的湯,似乎是蔬菜丸子湯,飄着一種厚重的香味,湯色卻有些渾濁。

“這湯好香呀,婆婆。”

婆婆卻一改常态地皺了皺眉,将那湯端上了桌,端到喻永朝的面前。

婆婆看着他的眼睛,緩聲道:“小永朝,外面天冷。來,喝點湯暖暖身子。”

第 48 章 過去

眼前的這個男孩, 簡直同大師兄的縮小版一樣。

只是周身的氣質要比師兄現在更加……

銳利。

白芨無端想到了這個詞。

如果說現在的大師兄情緒已經很內斂了,這個縮小版的大師兄就是鋒芒畢露的銳利感。

男孩抿着嘴,豎起了渾身上下的尖刺。然而婆婆似乎感覺不到一樣, 摸着他的頭, 引他坐下來, 将筷子遞到他的手中。

白芨的眼睛滴溜溜地轉着, 朝着縮小版的師兄左看看,又看看,連碗裏的飯也不扒了。

她湊過頭去,趁着婆婆端菜的功夫, 小聲地沖着男孩說着:“喂, 你叫什麽名字。”

男孩瞥了她一樣, 戒備地低下了頭, 沒有講話。

見男孩沒有說話,白芨看見“自己”重重地放下了筷子。筷子敲在碗邊, 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白芨對自己的動作感到兩眼發黑。

她放下筷子,見自己說話沒被搭理, 嗤笑了一聲,散發着小孩子最原始的惡意:“沒想到原來竟是個啞巴。”

白芨已經開始掰着手指頭數自己還能活幾天。

而小男孩……小師兄面對她惡狠狠的話語并未做出反應,只是很平靜地看着她。

這樣的話,他聽得多了。

甚至比這更惡毒的咒罵都聽過。

在衆多惡意面前, 眼前的小女孩的話如同毛毛雨一般。

他已經習慣了。

此時婆婆已經端上了最後一盤菜, 聽到白芨此時這樣講話,抄着飯鏟子就要往她頭上來一下。

白芨心想這可不能打啊,控制身體靈巧地躲了。

那飯鏟子落在她的身側, 撲了個空, 倒叫喻永朝多看了幾眼。

這個速度并不是普通人類小女孩能夠做出來的反應。

只是, 那與他何幹呢?

白芨躲過了這飯鏟子,心裏驚疑,難道她可以控制自己的身體?那豈不是能夠喚醒大師兄,脫離白霧……

只是這具身體用行動證明她想的太多了。

白芨張了張嘴,剛想叫對面的縮小版師兄,卻發現脫口而出的是一句諷刺挖苦人的惡毒的話:“婆婆,你看他,跟餓瘋了一樣,把我愛吃的菜都搶走了。”

刁蠻的、任性的、一個被寵壞的小姑娘。

喻永朝放下了筷子,垂下了頭。

白芨從這個角度根本看不到的表情,但此時喻永朝越不搭理他,小女孩的惡意就越大。她跳下椅子,直接走到了喻永朝的面前。

在小女孩身體中的白芨再一次地體會了身不由己的感覺。

“小啞巴。”她兇巴巴地叫着,轉而湊了上去,看到喻永朝身上數天沒洗的衣服,輕嗅了嗅,故意做出一種很誇張的表情,“這是什麽味道,好臭。”

“原來不止是個小啞巴,還是個小乞丐呀。”

只是面對她妄圖吸引人注意的動作,喻永朝依然垂着眼,沒有理會。

她大聲叫嚷着:“婆婆,你怎麽往家裏撿回來個小乞丐。”

那婆婆先是瞪了她一眼,轉而走到小喻永朝身前,有點猶豫:“來,把外套脫了,先吃飯。婆婆幫你去洗一洗。”

婆婆嘆了口氣。

她家的小姑娘真的是被寵壞了,這等傷人的話都說得出來。

偏偏白芨眼角翻湧着淚花,可憐的模樣讓她說不出重話。

婆婆的手搭到了喻永朝的身上,她這才發現這孩子身上一直在顫抖,而面對她的話,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只是攥緊了身上的衣服,一動也不動。

她神色有些複雜。

這孩子是她在山裏撿來的,不知道父母去了哪裏。等她找到他時,喻永朝身上有好幾道血痕,衣服也破破爛爛,一看就是跑了很久來到了山裏。

喻永朝仍然攥緊了身上的衣服不讓她碰。

見狀,她也沒有強求,只是從水壺中倒了杯熱水,放在喻永朝的面前,然後轉過頭教訓一旁裝可憐的小姑娘:“囡囡。”

“不要欺負他好不好?他很可憐的。”婆婆想了想,用一種極為平緩的語氣教育起她,“他和你一樣,都是一個人生活。你有婆婆陪着,但是他沒有。以後你們兩個作伴,我們三個一起生活。”

小姑娘聽着婆婆的話,神色懵懂,但也知曉面前的小啞巴同自己一樣是個孤單的。但她這麽多年的性子一時半會也改不過來,在婆婆看不到的背後,朝着喻永朝做着鬼臉。

此時附身在小女孩身上的白芨卻一個恍惚。

師兄竟然年幼時一個人生活?

她本以為大師兄與魔尊都姓喻,不是父子關系也應是親屬關系。雖然父子關系不太可能,魔尊他老人家和師兄長的并不相像。

等等……也并非完全毫不相像。

回想起喻陵與喻永朝少有的幾次同框鏡頭,白芨猛然發覺,師兄與師尊眉宇之間都有一種恣狂的氣勢,确實有那麽三分相像,而她之前卻沒有發覺出來。

這麽一細想——

白芨瞬間尋思到了自己看過的凡人編纂的話本,面色驚恐。

大師兄該不會真的是喻陵流落在外十餘年的私生子吧。

這村落應該處在晉王城外的一個小鎮裏。師兄之前提過自己年幼時住在晉王城,難道指的就是這段經歷嗎?

只是為何過得這般凄苦。

一個人跑到深山老林裏被婆婆撿到,過着寄人籬下的日子還要被同齡的小女孩欺侮。

看起來,身上還有一些傷痕……

這一頓吃的索然無味。白芨腦子紛亂,而喻永朝吃完之後,婆婆将他引到了屋子裏。

白芨見狀馬上跳下了椅子,噘着嘴不滿道:“婆婆!那是我的屋子。”

憑什麽要分給他住!那明明是她住的屋子。菜要分他一半,屋子也要分他一半,就連婆婆的疼愛也要分掉一半。

聽了這話,本來在屋子面前的喻永朝微微後退了一步。婆婆低聲喝斥:“囡囡,你不能這樣自私。”

只是喻永朝已經生了退意,轉過頭,看到廚房的柴火垛,與婆婆對視了一眼,總算開了口:“我可以去那裏休息嗎?”

他漆黑的眼眸與婆婆對視,似乎真的在詢問那柴火垛是否可以住人。雖然初見時,喻永朝表現得萬分抗拒,但婆婆看得出,面前的這個孩子有着世界上最清澈的目光。

再回過頭看白芨,也不甘示弱地對上了婆婆的視線,絲毫不願退讓。

罷了……

白芨看着婆婆去收拾了廚房的雜物,又搬了一床被褥鋪在柴火垛上,給雜亂的廚房硬是開辟了一個溫暖的小空間。

看見小啞巴搬進了這個狹小的空間裏,她也不知道是什麽情緒,湊上前去,試着搭話:“原來你會說話啊。”

喻永朝合着衣服,把自己蜷縮在厚厚的棉被之中,面對此時湊上前來的小女孩,并沒有什麽情緒。

他東躲西藏這麽久,只要有個地方呆着就好。

哪怕睡在硌人的柴火垛上,他也覺得足夠溫暖。

見喻永朝仍不搭理她,女孩氣呼呼地轉過身,回了自己的屋子,把門一摔,那門震得響的老遠都能聽見。

屋門隔絕了白芨的視線,也隔絕了兩人的距離。

白芨在心裏幹嚎,你不願意跟師兄一個屋子我願意啊!!有這個機會她直接就能夠跟師兄說清離開白霧的方法了。

只可惜佛子連的金絲線好像沒有太大的用處,只能讓她附身,卻不能讓她操縱改變。

喻永朝在婆婆家住了幾天,也逐漸能夠與她們交流了。只是每當婆婆問他從哪裏來,家在哪裏的問題時,喻永朝都會閉口不言。

白芨用筷子戳了戳碗裏的米飯,再一次向着沉默不語的喻永朝試探:“那你的名字呢?可以說你叫什麽名字嗎?”

“我叫囡囡,婆婆給我起的名字,好聽嗎?”女孩揚起一抹笑容,搶在他前面說着。似乎以為只要先說了名字,對方就會與她交換姓名。

這算什麽名字。

喻永朝夾了一口菜,咀嚼了一會,咽了下去。

婆婆做的菜偏甜,他又伸手夾了一筷子。

女孩仍好奇地看着他,婆婆也在用鼓勵和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于是他沉默了一會,這才開口:“我叫喻永朝。”

那喻字被他念得極輕,不注意聽根本聽不到。

他說完便垂下眼睫,繼續夾着菜,一口一口地吞咽下去,恢複了沉默不語的狀态。

果真是大師兄!

白芨忍住心中激動的情緒,雖然激動也沒有太大的用,她附身在小女孩的身上,除了一開始奪了婆婆的一飯鏟,基本上說不出話也做不出事情來。

喻永朝說完自己的姓名,婆婆高興了起來,嘴裏不斷念叨着:“永朝……永朝。”

她有些泛着渾濁的眼珠一亮:“你的父母為你起名的時候,是不是參照了詩經?”

婆婆拍着手念着:“皎皎白駒,食我場苗。絷之維之,以永今朝。”

絷之維之,以永今朝。

白芨心下震驚,原來大師兄的名字居然起的這麽文雅。

想必師兄的父母一定很喜歡他吧……

但是看到師兄獨自一人流落在外,白芨腦子裏全是問號。師兄的父母呢?為什麽不在?放任他一人跑到不熟悉的地方。還好有好心的婆婆把他撿了回來,不然在這片寒冬之中,師兄可能不是凍死就死餓死了。

婆婆念了兩遍詩,轉過頭看向白芨:“囡囡,知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沒等白芨回應,婆婆含着笑容解釋道:“以永今朝的意思是,盡情歡樂在今朝。”

望着喻永朝顫抖着的手,婆婆心下了然,微微嘆了一口氣。

“既然有個這麽好聽的名字,想必你的父母一定非常愛你。”

“無論如何,他們肯定都希望你一直開心。”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第 47 章 男孩

看着眼前活躍的殘魂, 白芨腦中一片紛亂。

體內的魔氣與靈力在極度寒冷的狀态下加速碰撞,嗓間腥甜的氣息翻湧,白芨生生噴出一口血來。

那殘魂見狀吓了一跳:“沒事吧?我就想騙你叫我一聲師父, 怎麽還吐了血……”

白芨苦笑着搖搖頭。

這殘魂性子與她記憶裏的那一只完完全全相同, 她看了看手上的魔紋, 猛然發覺自己重生踏入魔界才是最不真實事情。

倘若一切是夢……倘若一切都是她幻想出來的。

那她依舊要在這冰冷的地牢中關上個數百年。

殘魂見她沒事, 又将探出的頭縮了回去。

它品了品白芨醒來前說的夢話,仍覺得好笑,拖着殘魂尾巴在地上畫了個上細下粗的塔。

于是它昂着不存在的頭,飄在剛作的畫上, 帶着點驕傲:“看看是不是這樣的塔。”

因着陣法的束縛, 白芨并不能上前。她與殘魂相隔不遠, 一眼就能看得到地上的“畫作”, 雖然有點像兒童簡筆畫,但殘魂畫的十分傳神, 伽藍塔該有的形狀特征畫上都有,就連那辟心鈴都畫了出來。

嗓間依舊是猶如被刀刮過的痛感, 于是白芨放輕了聲音:“你竟然去過伽藍塔?”

不然怎麽解釋它能畫的這麽像。

那殘魂見白芨如此發問,更是覺得稀奇了:“你見過這伽藍塔?”

不應當啊!

按理說白芨只是玉昆宗的一個普通修士,平時也只是下山除魔,沒道理會認識坐落于魔界的伽藍塔。

看她的樣子, 倒是見過伽藍塔一般。

面對殘魂的質疑, 白芨沒有給出任何答案。

她連自己都搞不懂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哪個才是虛幻的。若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她要怎麽出去?

若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難道她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夢嗎?魔祖、魔尊、兩位師兄……一切都是她幻想出來的嗎?

殘魂看了看伽藍塔簡筆畫, 似乎也在苦惱:“奇怪, 為什麽我的腦子裏有這個東西。伽藍塔中關押着大妖大魔,和寒冰潭差不多,這是我們都知道的事情。但我明明畫技精湛,不可能畫出這種簡筆畫啊?”

殘魂去研究它筆下的伽藍塔,而白芨看它這副模樣,對自己先前經歷過的一切産生了更深的懷疑。

殘魂始終如一,而她的腦子如同被凍住了一般混亂。

白芨被凍得有些犯困,她想,要麽幹脆再睡一覺就好了,興許就能回到伽藍塔中。可是她垂下眼睫,看了看身上的白袍,眼睛一亮。

她記得自己身上還帶着個百靈鳥來着。

自己被關入冰牢時,本屬于她的宗袍被扒下來換成了一襲白衣,袖中不帶金邊。玉昆宗給她換了一身衣服,也就是落實了她戕害弟子、自願入魔的行徑了。

後來她入了魔界後也一直穿着這種白袍,用來提醒自己在冰牢裏被關的幾百年。

只有自己變得強大,才會掌控自己的命運。

被林問夏偷襲入魔她恨嗎?她恨。但是若是自己當時足夠強,也不會被魔氣所傷到,更不會被逼入崖下。

而面對徐白、長老們、掌門不由分說的定奪,她更是怨恨。林問夏先她一步回到玉昆宗栽贓她,而在這種情況下,入了魔的自己根本沒有能解釋的餘地。

殘魂看着她變換的臉色,終究是沒有再說什麽。

白芨摸了摸自己的儲物戒指。

百靈鳥并不在她的肩上,也不在她的衣袍裏。她不抱希望地将手探到儲物戒指中。

顯而易見,百靈鳥也不可能在戒指裏。

但……

白芨神色一凝,探入儲物戒指中的手觸碰到了一個東西,終于扯出了一抹笑容。

殘魂看到她笑了,這才敢說話:“怎麽了?”

想着儲物戒指中的那串糖葫蘆,白芨的心情忽然好了起來。

她恣意一笑:“殘魂,勞煩替我看一眼,這是我來到冰牢的第幾年了?”

還好那半袋子的魔石還在。

白芨拿出那串糖葫蘆,本來微微融化的糖衣經過寒風吹拂後已經凝固。白芨輕輕咬了一口,糖衣在口中融化,流淌出了甜滋滋的蜜香。

那殘魂正在低頭數着正字,數到一半,聽見嘎吱嘎吱的聲音,不解地擡起了頭。

白芨正在啃着手中一串紅彤彤的東西,看上去很是鮮美。

殘魂沒出息的咽了咽口水。

被抓進來這麽久,它還沒有吃過東西呢。

它隔着陣法探了探頭:“吃什麽呢!給我掰點.jpg”

口中是酸酸甜甜的滋味,白芨想起在晉王城中被大師兄丢了的兩串糖葫蘆,心裏感到有些可惜。

若是當時沒有扔就好了……

殘魂的視線太過壓迫,白芨猶豫了一瞬,想起殘魂對她做出的偉大貢獻,還是掰了最下方的一小塊山楂,用力一揮——

山楂骨碌碌地滾到了殘魂的下方。

看着那山楂滾到了自己面前,殘魂又沒忍住轉了個圈,這才想起來自己是個魂魄狀态。

山楂就在地上,它卻撿不起來。

白芨:哦豁。

早知道會浪費,她就不掰給它吃了。

寒冰潭裏的寒氣依舊刺骨,白芨嗦着糖葫蘆上的糖衣,卻是感到了一種久違的溫暖。

耳邊是殘魂疑惑的聲音:“我剛剛數到哪裏來着?”

她知道自己該如何出去了。

等到徐白來冰牢加固封印的這天,白芨依舊扮演着乖巧聽話知錯能改的小師妹身份,出了冰牢。

只是沒等祝景之前來還劍,她便主動找上了他。然後,在祝景之震驚的目光中,硬生生将那枕月劍用靈力熔斷了。

斷了!

碎星劍在一旁瑟瑟發抖,生怕下一個折損的就是自己。首先,它沒惹任何人……

白芨感到前所未有的暢快,她才不管祝景之會怎樣想,只想自己怎麽痛快怎麽來。

玉昆宗的衆人都是她的心結,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麽回溯時間到了這裏,想回去的辦法自然是破除心結。

白芨提着斷劍,一路趕到了弟子居,直奔林問夏的住所。

然後拿着斷劍,在林問夏沒來得及防備的瞬間,一劍捅了個對穿。

她想這麽做已經想很久了。

每當她心中發洩出情緒,眼前便逐漸出現一片白霧。直到白芨的意識逐漸恢複清明,眼前左半邊是霧氣,右半邊則是映出了伽藍塔本身的面目。

她還在塔裏。

而右眼看到的不僅是伽藍塔本身的畫面,還有那金黃色的絲線。

這是什麽?

白芨轉了轉右眼的眼珠,用餘光看到她右手腕上纏繞着這金色的絲線。順着絲線一路望過去,它的末端隐入了另一片濃郁的霧氣之中。

白芨下意識地想去看大師兄的位置。

四下無人,佛子善空閉目端坐于塔的正中央。而周圍霧氣翻湧,隐隐綽綽顯現了人的形狀。

那她手上的絲線連着的霧氣……

是大師兄?!

鬼使神差地,白芨閉上了右眼,重新沉浸在左眼所見的霧氣迷境中。那左眼的霧氣之中延伸出了一條通道,不知道去往何處。她知曉,若是遵從心中的選擇,将她所怨恨的一一報複回去,自己也就出了這個迷境,能重返伽藍塔。

想到手中連接的絲線,又想起埋入霧氣之中看不見的喻永朝,白芨絲毫沒有猶豫,直接邁步進入了那霧氣通道之中。

若是手中的絲線能連接兩個霧氣通道的話,哪怕只有一絲希望,她都會去幫助大師兄。

這詭異的白霧與第三十層的問心陣相似,卻又不完全相似。

白芨知道大師兄很強,他都可以闖到伽藍塔的第九十層,陪她闖塔時,卻卡在問心陣中許久。

因此她推測,大師兄一定有難以言說的過去。

如若沉淪其中,迷失在白霧裏……

白芨不敢去想。

她在睜開右眼觀察塔中真實的環境時,發現周圍除了佛子,并沒有其他人醒來。

也就是說,自己是第一個從白霧中清醒過來的。

手腕上的絲線與佛子的佛力同源,因此能推測出,佛子為了身處白霧之中的人不迷失在裏面,特意施展術法将人兩兩相連。

白芨安了心,順着霧氣通道走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霧氣逐漸散去,眼前出現了一片真實的景象——

身前是一片低矮的平房,角落裏堆放着許多柴火垛。白芨仰頭望去,在遠處看見了成片成片的山林。天空有飛鳥撲啦啦地飛過,鼻間是鄉野中獨有的清新氣息。

看起來,她所處的地方是個凡人居住的村落。

只是……

白芨轉頭看了看面前一人高的水缸,心裏腹诽,什麽時候水缸也建的如此之大,都能把她裝裏面了。

沒等白芨再仔細探查,屋內傳來一陣教人食指大動的香氣,伴随着一聲喜悅的聲音:“囡囡,進來吃飯啦。”

還沒等白芨反應過來,她的身體先一步做出了行動。她看見自己熟練地擰開屋子的木門,像一條泥鳅一樣鑽了進去。

屋中的婆婆約莫六十多歲,看見白芨沖進了屋,聲音帶着點兇巴巴地:“先洗手,洗了手才能吃飯。”

她乖乖地走到水盆面前洗着手。

随着她的動作,白芨看清了自己現在的面容——

一個紮着小辮的,臉上紅彤彤以至于有些憨的,小、女、孩。

怪不得她看着屋外的水缸能有一人大,原來是自己附在了小女孩的身上。

那婆婆盛了飯菜,轉身走入內屋,牽了個唇紅齒白的小男孩出來,然後笑眯眯地看着白芨:“從今天起,你們兩個一起吃飯。”

白芨轉過頭與那男孩的視線對上。

她瞳孔地震,這小男孩怎麽長得這麽像她的大師兄??!!

第 46 章 噩夢

九十層以上的領域, 卻是連善空都未曾踏入過。

只是沿着那蜿蜒曲折的樓梯一路踏上塔的上層,眼前的景色依舊是熟悉的一片漆黑。

九十層的辟心鈴早在樓梯出現的那一刻便響了起來。鈴聲沉悶中帶着一絲刺耳的尖銳,上層卻安靜無比, 像是沒有任何生物一般沉寂。

進入伽藍塔的這些仙門和魔界的弟子, 修為最低也到了金丹期。而伽藍塔中的邪魔, 自六十層以上, 就達到了元嬰期的修為。

而此時,衆人神色戒備地看着四周的牆壁,就怕有邪魔埋伏于此,突然進行襲擊。

白芨走在喻永朝的身側, 正當她要踏上前方的地磚時, 一紙折扇攔在她的身前。

白芨險些沒收住腳撞上去。

只見喻永朝凝重地搖了搖頭, 盯着她腳下那塊凸起的地磚。

白芨不敢再動, 也随着喻永朝的視線望過去,放輕聲音:“這裏有不對勁的地方嗎?”

視線所及之處, 那與塔身的牆體一般漆黑的地磚微微凸起,若是不仔細看, 根本注意不到地磚的異狀。

喻永朝俯下身,那折扇微微往地磚處一點——濃郁的魔氣自扇面而出,籠罩在地磚處,隐隐有要融為一體的趨勢。

白芨探過了頭, 去看那杯魔氣圍着的地磚。

除了微微翹起, 毫無異狀。

季鼎看着那地磚半天沒什麽變化,而一群魔界弟子圍在一起耽擱時間,不由得開口擠兌:“魔界的魔修不至于這麽貪生怕死吧?一塊小小的地磚而已, 也至于耽誤這麽久?”

還沒等魔界衆人說什麽, 白芨先冷冷地看了一眼季鼎。

而季鼎被白芨的目光生生吓得閉上了嘴。

白芨在他印象裏一直是性格很好的師姐, 會帶着他修習、講解他劍法課上不懂的知識點,也從未與人交惡,和別的修士吵過架。

她是一直帶着笑意與善意的。

當一個一向溫和的人突然冷下臉來,任誰看到也會被震懾三分。

祝景之顯然也感知到第九十一層的古怪,只是仙門弟子站的離那地磚不算近,他觀察不到白芨腳下的地磚,轉頭看了看自己腳下範圍內的地磚是否有古怪。

這一看,祝景之當即變了表情。

他腳下踩的地磚竟也是凸起不平的。

再一看身後——

幾乎每兩塊地磚中就有一塊是凹凸不平的,而此時大部分弟子腳下都踩着地磚。

祝景之神色驟變,低聲喝道:“趕快留意一下自己的腳底。”

只是這話來的太遲。

周圍無論仙門的修士還是魔界的修士,聽了這話或多或少都變了臉色。再一看腳底,幾乎大部分人都踩到了不平整的地磚。

喻永朝那邊尚且沒探查出地磚的詭異之處,就看見周圍的弟子亂作一團,甚至開始尋找平整的地磚落腳。

善空閉目撥動着佛珠,似乎一點也不擔心腳下的情況。

陰護法轉動着渾濁的眼珠,亦是一動不動。他微微擡手,那魔氣裹着地磚,生生将它拔了出來!

地磚被砰地一聲扔在地上,擊打在其他凹凸不平的磚塊上,形成了奇異的聲音。

那急着找安全地區的弟子慢慢安靜下來。

喻永朝看着那地磚道:“許是我多想了。”

白芨看那魔氣圍繞着磚塊不消散,心生疑慮,卻也道:“在塔內多留一分心念總歸是好的。好在地磚無事,若是有事……”

那幾乎大部分人都已經中了招。

林問夏環抱着劍,卻仍是感覺此處不大對勁。

雖然自從白芨選擇踏入魔界的那一刻起,劇情就産生了變動。但即便如此,世界線不應該有太大的變化。

就像原劇情裏,并沒有伽藍塔長腿跑了這一幕。

她自穿書以來,按照系統給的劇情指引着修煉,進步神速,也坐實了玉昆大師姐的名號。只是對于劇情之外的變動,她仍放心不下。

然而白芨的話還沒說完,那被拔出的地磚卻忽然釋放出一股霧氣。

衆人倒退數步,而善空一揮袈裟,手中浮現出佛修的金剛伏魔杵,連連發射出數道金光,妄圖消散那白霧。

只是金光打上去猶如水滴彙入河流,隐于霧氣之中,毫無反應。伏魔杵再次揮動,金光更盛,打得九十一層是滿室金光,佛光普照。

在場的魔修不由釋放出魔氣各自抵禦那撲面而來的耀眼金光。

金光之中,善空手執佛珠,望着那白色霧氣,卻是罕見地愣在當場,一動未動。

此刻他想起了什麽一般,正要回頭:“小心霧氣……”

然而善空話音剛落,只見那凹凸不平的地磚處滲出更多的白霧,互相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堪稱天上人間的奇妙景色。

只可惜若是在伽藍塔外,那這景色自是極佳。

若是在塔內……恐怕成為了催命的殺器。

衆修士剛要做出行動,林問夏已經拔出劍朝着霧氣滲入的地方斬去;而季鼎與祝景之則是劃出一片空地,手中起訣施法布陣;喻永朝長袖一甩擋在白芨身前,另一只手按上折扇,欲将霧氣吹散;陰護法腿部已經化了魔氣,正和那霧氣糾纏……

時間靜止在這一刻。

善空右腳原地踏出,落地之時,周圍的霧氣被他釋放的氣勁一震,白霧如波紋般蕩開。再一看被霧氣所籠罩的修士們,竟如同失了魂般毫無反應,神色呆滞,就連陰護法也是如此。

他已然知曉這霧氣的作用,只是他卻無法幫助陷入霧氣的修士們。

若是心智堅定的,不借助外物之力也可破障;若是心智不堅定的,怕是要困死在這白霧之中,直至身上的力量消耗殆盡。

如若他不是個佛修,摒棄了一切欲念,怕是就連他自己也會深陷霧氣之中,不知去處……

善空仔細觀察了一圈陷入白霧之中修士的神色,對于身上霧氣多的,他格外留意了幾分,撥動着的佛珠彈出一道金色的絲線,纏繞在周圍霧氣多的修士身上。

處理完仙門那邊的修士,善空轉過頭望向魔界的魔修。

只一眼,善空撥動佛珠的手頓了一頓。

仙門那邊的修士,大多數霧氣只籠于膝蓋之處,偶有心念重的,霧氣籠到了腰身。霧氣籠罩到腰身已經是非常嚴重的情況了。而他再一轉頭看向另一邊,一堆霧氣到腰際的,還有一個直接把人包裹了個嚴嚴實實。

善空:……

他看了看自己的佛珠,無端感覺修了這麽多年佛的自己有幾分頭疼。

他心裏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便開始将佛珠化為一道道金線。

随後善空看到了霧氣之中的白芨。

一半霧氣直接罩到她的頭頂,而另一半霧氣卻是連足面的高度都未能觸到。善空心下奇異,如此兩極分化的景象竟然能在同一人身上見到。而在白芨周圍的那位修士,卻是完完全全被籠罩在白霧之中,看不清面容。

善空記得那被霧氣纏成蛹狀的修士是魔尊的大弟子,也就是面前這個奇怪女修士的師兄。

思及此,他彈出的金線便将兩人纏在了一起。

白芨身上的霧氣有兩種形态構成,就證明她有破障的能力。而喻永朝被霧氣所籠,極易迷失在其中。

他只得用金線将白芨與喻永朝纏在一起。兩人即是同門,在危難時刻也可以互相拉一把。

等到他将魔界修士身上的霧氣纏完了金線,善空手中的佛珠也消耗了個七七八八。面對着每一個霧氣沖到頭頂的修士,他都通過金線的纏繞,将其與身旁少霧之人連接。

如此,他能做的也只是這些了,而剩下的,還是要看自己的造化。

在接觸到白霧的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再回流。

白芨曾經想過,如果重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夢,此刻她仍在寒冰潭中被關着,自己又當如何?

她無法去想,也不敢去想。

在無盡的黑暗之中,身上有種被凍得發僵的感覺。

白芨以為是寒毒又發作了。

她心下奇怪,明明自己身處伽藍塔,距離上次在晉王城中寒毒發作還不到一個月,怎得發作時間會提前?

身邊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暖氣息。

師兄不在。

白芨壓下心中升起的微妙感覺……似乎她總想着和師兄綁定在一起,自從中了寒毒之後,她就默認師兄一直在身旁了。乍然回歸寒冷,自己有些不适應。

于是她用周身的魔氣護住自己的身體,努力睜開雙眼。

入目是一片極致的藍與白。

呼嘯的冷風帶來刺骨般的疼痛,白芨試着張口發出聲音,卻發現自己的喉嚨被寒冷刺痛,連張口的動作都十分艱難。

原來身上感受到的寒冷并不是寒毒。

她艱難地擡起頭,感覺自己腦中一片茫然,喃喃自語:“我不是和師兄在伽藍塔嗎……怎得會在這裏?”

這裏——

她兩輩子也無法忘卻的地方,宛如噩夢般纏繞着她的地方。

玉昆宗,寒冰潭。

此刻白芨不光感覺到寒冰潭的風刺骨,她的心更是涼了半截。

若是說,重生之後一切發生的事情都是她在寒冰潭內修煉時做的一場夢呢?

到底什麽才是真,什麽才是假的?

白芨抱着自己怔然而坐。

她不知道自己在冰面上坐了多久,久到她聽見了一道分外熟悉的聲音。

“喲,小姑娘,睡覺睡傻了?”

那聲音輕飄飄地,正如它本身一樣。

白芨在離開寒冰潭之後也懷念過自己的老朋友,殘魂。只是殘魂不知去處,等到她重生之後,更是沒有機會将它從玉昆的冰牢之中帶出來。

乍然聽見殘魂那熟悉的聲音,白芨眨了眨眼,回過頭去。

她的老朋友很是熟練地轉了個圈,沒有實體的魂魄想湊到她身前,卻被閃着金光的陣法攔住:“小姑娘,來說說,做了什麽噩夢?”

它聲音有些飄飄然:“這裏沒有什麽師兄,也沒有什麽伽藍塔。不過嘛……你要是叫我師兄,可能就差輩分了,我傳授你魔界內功,你要喚我也該喚一聲師父才是。”

白芨:……

要不她還是再睡一覺吧。

第 45 章 預示

天道滅世!

幾乎在善空的話音剛落, 就有人倒吸一口涼氣,直呼出聲:“不可能!”

善空能維持住自己的表情,但是其他人面對這個消息, 卻是神色各異。

天道滅世相當于什麽?——無人生還。

哪怕是修為最高的魔祖, 就算他已經到了渡劫前期, 幾乎就差一步可以飛升, 也無法抵抗這個世界的天道走向毀滅。

天道不會偏愛任何人,同樣,如果它要執意毀滅一個小世界,那世界中的生物便無人生還。

山崩地裂、河水倒流、血流成河……這便是最好的證明。

天道滅世, 無人可以阻攔。

善空仍是慈悲地望着伽藍塔的頂層——伽藍塔高聳入雲, 憑他的視角根本看不到塔剎, 但他還是去看了。

祝景之卻是神色凝重:“未必不可能。”

他輕聲解釋:“相傳天地之間只有兩位大能擁有預示的能力。一位是十萬大山的巫祖, 在數千年前就已經隕落了,而自他隕落之後妖族便封山不出;另一位則是歷任的佛子, 自從被選定擔任佛子後,每一屆的佛子都會繼承預示的能力。”

是的, 佛修并不像其他修士一般,遠離人界。佛修居住在晉王城中,遠離塵世卻身處喧嚣之中。人皇原本還請過某任的佛子當過國師,只是後來因為權勢的原因放棄了。

預示的代價很大。

善空撥動着佛珠的手指一停, 緩慢地說着:“預示的代價極大……佛修的壽命與其他修真者相比, 并不算長。這還是不使用能力的時候。若是進行預示,壽命将急劇縮減。如今的我,也只有十年的時間了。”

他活的很久, 擔任佛子已經四百年有餘。而今伽藍塔出現異動, 他不得不動用預示的能力, 企圖避開災禍。

只是預示的結果令他震驚。

代表着天道的金雷沖撞、擊打着這個世界。

雖然沒有預見有關于伽藍塔異動的內容,天道滅世顯然比伽藍塔更重要。邪魔跑了可以再抓,就算邪魔的力量強大,大家若是全心全意一起對抗,也未必打不過。

可是只有天道。

看不見,摸不着,遇不到,反抗不了。

如今袈裟上的畫面,讓所有人的內心都為一震。

白芨感到奇怪。

上一世她見到天邊的那道金雷時,好像是因為仙門與魔界打了起來,聽聞是仙門偷了魔界的至寶不歸還,才引起的争鬥。她掀開了護山大陣的衣角,也算為這場仙魔之戰添了一把火。

而佛子善空所預示的天道滅世,更多的是因為天空中傾巢而出的邪魔。

若是佛子預示的沒有問題,那她上輩子所經歷的并不是天道滅世的真正原因?

她仍對善空預示的畫面持懷疑态度。

但林問夏那邊顯然就沒有她這樣冷靜了:“照這麽說來,每任佛子一生恐怕只能施展出一次預示之術吧?你又怎知自己預示的會不會出錯。如若是錯了,我們所有人豈不是會被你耍的團團轉。”

系統給她的劇情裏,可沒有寫過天道滅世。

她這話說的不無道理:既然佛修有預示功能,那怎麽沒預示到佛子善清的舍利子不翼而飛?

連自己家的事情都處理不好,現在張口預示天道的旨意,信與不信是個問題。

玉昆的幾位弟子也插話:“就算天道真要滅世,我們也攔不住。”

“是啊是啊……大師姐說的沒錯。”

“若是預示錯了,我們這群人豈不是被你耍得團團轉!”

祝景之沒表态,緊鎖着眉頭,盯着那伽藍塔不知在想什麽。

饕餮卻是站在善空這邊,聲音發冷:“那萬一是真的呢?你擔得起責任嗎?”

江流冷笑着看着林問夏,道:“恐怕等到世界毀滅那一天有些人才會着急吧。”

“你!”

林問夏被當衆反駁,失了面子,手都已經按到寒溪劍上了。

雙方氣勢拔劍弩張,就差點一把火就能打起來了。然而這時候,本該寂靜的伽藍塔卻發出一陣空蕩蕩的鈴聲。

那鈴聲悠遠空靈,擾得塔下所有人心神不寧。白芨細細聽去,發覺那鈴聲竟然是塔檐角下的辟心鈴發出的聲音。

白芨心中大震:此時塔中并沒有魔界的弟子闖塔,那為何問心鈴會陣陣作響。

并且那聲音與她闖塔後辟心鈴響起的聲音并不相同。

喻永朝與她對視一眼:“這鈴聲,是伽藍塔上層發出的聲音。每個階段的辟心鈴的音色都不相同。”

白芨只闖了伽藍塔的前三十層,聽到的聲音也與上層的不同。

既然大師兄這麽說……就代表着他去過伽藍塔的上層了?

那鈴聲依舊在持續響着,激得衆人都皺了皺眉。

若是無人闖塔,辟心鈴還能發出響聲,只能說明內部關押的邪魔出了問題。

有魔物在伽藍塔內竄動!

善空再次雙手合十,朝着衆人行了個禮:“煩請各位施主助我重新封印伽藍塔,防止塔內邪魔出世,釀下災禍。”

林問夏卻依舊語氣不善:“那照佛子這麽說,預示的內容模棱兩可,甚至就連你都不清楚伽藍塔移動的成因,還要讓我們白白去伽藍塔跑一遭?”

沒等佛子善空說話,祝景之卻已經制止住了她:“大師姐慎言。如今是掌門以及衆長老叫我們去支援佛子加固伽藍塔的封印,我們遵從命令便是。”

他并沒有說寒冰潭內封印松動的情況。

林問夏與餘柳接了任務先一步來到了晉王城,而他是直接接了長老的指令,知曉宗門中的異況,這才趕過來的。在衆人面前并不好說門派內的事情。聯系到伽藍塔出事,祝景之隐隐覺得寒冰潭內的封印松動與伽藍塔有所關聯。

傅正卿見衆人說的差不多了,這才上前一步:“如此,還請佛子為我們帶路。”

于是仙門中人站于佛子左側,魔界之人站于佛子右側,互相提防,由着善空的指引,一同踏上了傳送于塔內的石階陣法。

依舊是同上次進入塔中一樣的感覺,四周的場景在飛速變換。只是剛踏上塔外的石階,下一秒白芨就已經身處于漆黑的塔內。

比上次還要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

幾息之間,魔界與仙門衆人亦是陸陸續續進入了伽藍塔的內部。白芨等魔修尚且能适應這裏,而仙門的人卻是各個皺着眉頭,燃起靈火。

極度陰邪的魔氣對于玉昆宗的人來說,如同漫天的臭氣一般。

不僅是林問夏皺着眉屏住了呼吸,她身後的修士甚至掐了個決隔絕周圍的魔氣。

季鼎順着靈火燃起的亮光看清了四周——漆黑的牆壁,流淌着黑色液體的邪魔,以及縮在角落裏有着三頭六臂的穴居魔時,忍不住拔高聲音道:“就這?伽藍塔裏關的邪魔看着也不危險啊,值得這麽興師動衆的?”

白芨:……

她目光複雜地看了季鼎一眼。

他腦子是不是被林問夏吃了,怎得這樣降智。

此時穴居魔縮在角落裏,感受到許多或是陌生的或是熟悉的氣息進入它的領地內,也并未做出動作,身上的頭顱晃動着打量他們。

白芨忍不住往喻永朝旁邊邁了一小步,聲音壓低了些許:“大師兄,我記得上次來的時候,已經把它燒成了一灘黑水……”

怎麽如今還能恢複形狀的?

只是未等到喻永朝開口,善空側目朝着她一笑:“你所看到的邪魔,只是被伽藍塔內法陣封印後的一部分化身。邪魔真正的力量在陣法之中,因此每次斬殺邪魔,相當于削弱了它的一部分力量。”

在穴居魔仇視的目光之中,善空依舊撚着佛珠,帶了幾分贊許的目光:“魔祖的用意很好,既能打壓塔內邪魔溢出的力量,又可以鍛煉弟子的實力。”

“原來如此。”

白芨心下了然。她之前便在想,若是每次闖塔重創邪魔甚至不小心玩得它們灰飛煙滅,那這伽藍塔遲早有一天會變得空空如也。

原來只是邪魔力量的一部分。

善空朝着前方走去,他閉目掐訣,雙足每踏出一步,地上便生出一朵金蓮,發着耀眼的金光。而角落中的穴居魔看到這金光,連忙低下了晃動着的數個頭顱。再一細看,它的身形似乎都縮小了一圈。

喻永朝垂眸,瞧着那地上的金蓮,似感嘆,又好似在對着白芨解釋:“這是佛修的九步金蓮。每一朵金蓮都有着天地間至純至善的力量,對邪魔妖物有着天然的克制作用。”

喻永朝和白芨沒什麽反應,但是在場的魔修,尤其是陰護法,直接移開了目光。

魔修的修煉方式并不相同。像陰護法,以邪入道,能化身魔氣,行走于天地間。

這股至純至善的金蓮之力,還是會讓魔修感到不适。

祝景之看那金蓮斬開,手中碎星劍顫動,竟是有所感悟。

至純至善的力量對于仙門修士有所進益。

他當即放開神念圍繞在金蓮周圍,生怕錯過了一絲一毫的力量。

直到善空踏出了第九步,九朵金蓮在地上盤旋而起,構成了通往塔上的金色階梯,善空這才開口:“出了問題的邪魔恐怕在伽藍塔的上層。諸位施主請随我來。”

這金色的階梯……

白芨轉頭望向喻永朝,做了個口型:這是不是跳關神器?

想她一層一層打上去,而佛子邁出九步直接就能跳到塔的上層,着實有些羨慕。

畢竟她以後肯定還會來伽藍塔打怪升級的,如果可以跳到最新一層……

喻永朝拿着折扇輕點了下她的頭,無聲地看着白芨茂密的黑發。

就連他都是一層一層上去尋她的,世上哪有這種好事。

若是剃度當個佛修,等這任佛子坐化後,競選下任的佛子,還是有半分可能。

但問題是佛寺不收女修啊!

他眯着眼睛去看那金蓮:“九步金蓮是只有佛子能修習的功法,一共分為九階。而善空佛子已經修習到了滿階。”

白芨悻悻然收回了想作弊的法子。

她的伏鷹鞭才練到三階。

只是善空佛子這麽年輕心法就修到了滿階,若是真的透支了自己的壽命去預示未來,他的心中會是怎樣的心情?

還有十年的壽命,就算九步金蓮心法大成,修為能到天下第一,又如何?

白芨不理解善空,正如同不理解善清放棄前程主動走入伽藍塔中以自己為陣眼壓制邪魔一樣。

善空佛子帶着一行人踏上了金色階梯。

仙魔兩隊仍各自保持着警惕,就在衆人即将踏上最後一階時,善空一彈食指,數道金色的光線自指尖射出,形成一道密密麻麻的網子,将階梯終點的黑色霧氣籠罩。

怕衆人不解,善空開口道:“通天梯并不能直接抵達伽藍塔的頂端。每三十層要重新構建通天梯,而第三十層的邪魔是極易引誘人沉淪的黑霧。”

原來這好看的金色階梯叫做通天梯。

只是白芨有些困惑,若不是在這伽藍塔內施展通天梯,這金色的階梯是否真的能踏破天罡進入上界?

若是真能有術法可以通天就好了。如今的修真界太過晦暗,千百年無一人可以破渡劫之境飛升。

而道清老祖身為修真界最後一個飛升之人,也并未給此界留下過訊息……

白芨抿了抿唇,不再去想,随着身邊魔界衆人踏上第三十層。

那片黑霧被金網籠罩,不再掙紮。被束縛過後,也只是小小的一團罷了。

善空輕輕揮了揮手,那金網束着黑霧朝着角落滾了過去。

白芨看着坑過她和師兄的黑霧就那樣輕易被金網所籠罩,不由擡起頭無聲地看着喻永朝。

喻永朝移開了與白芨對視的目光。

看見問心陣這麽容易被抓……他現在也想做個佛子了。

善空一路踏着金蓮将衆人引到了第九十層。

前兩次通天梯踏入伽藍塔的下層與中層時,對抗起邪魔并不困難。而到了上層時,邪魔的智慧與實力如同翻了倍的增長,也不再是揮揮手就能随意闖進邪魔領域的時候了。

看着大師兄幾扇子輕易斬下了第九十層邪魔的頭顱,白芨終于忍不住給傅正卿傳了聲:“二師兄,你知道大師兄闖到伽藍塔的第幾層嗎?”

“這個嘛……”傅正卿略一沉吟,“你得問他。”

她要是敢親自問喻永朝的話就不會去拐着彎給二師兄傳音了。

喻永朝剛收了扇,就看見小師妹正盯着傅正卿的方向看。于是他沉默了瞬,加入兩人的傳音:“在說什麽?”

……

要命。

怎麽什麽都逃不過大師兄的眼睛?

傅正卿哦了一聲:“師妹在誇你出扇斬落邪魔的樣子很好看。”

白芨瘋狂點頭。

還是她二師兄懂她!

喻永朝涼涼地看了白芨一眼,轉而單獨給她傳了音:“想問什麽可以直接問我,不用從別人那探聽消息。”

“你好奇的,我都會說。”

白芨一怔,卻聽見喻永朝補充道:“即便你不好奇……我也會說與你聽。”

想起在酒樓時自己不受控制的身體,她無意窺破大師兄的隐私,而大師兄最近卻是在她眼前展露更多危險的訊息。

這不太好。

見白芨仍然沉默,喻永朝又喚了一聲:“師妹。”

周圍的人的視線集中在她身上,白芨這才發覺,師兄這句話并沒有傳音。

于是她擡起眼,睫毛在光線的照射下映射在眼底,形成了一片陰影:“怎麽了?”

他将折扇展開,擡手之間,折扇随着魔氣的翻湧再次飛出。已經被斬下頭顱的邪魔被釘在牆上,而折扇旋轉着脫手的瞬間,沿着之前的路徑再次來到邪魔的身前,斬下了它的右臂。

“學會了麽?”喻永朝側目去問她。

見白芨仍然保持着怔愣的姿勢,喻永朝心念一動,魔氣化形,抽出白芨腰側的玉扇,放入白芨的手中。

他低下聲音,教着白芨:“大多數邪魔的弱點是頭顱,出扇要快。你的玉扇不比折扇鋒利,但勝在防守能力強。”

喻永朝睨着牆上了無生氣的邪魔,緩了一緩,給了白芨消化的時間:“第九十層的邪魔名為千目魔,它的全身上下都是眼睛,因此很容易看出你的動作招數。”

見到師兄講重點,白芨的表情逐漸認真起來。

喻永朝教她的時候并不多,就算是教她用玉扇時,也是随着性子,想到什麽講什麽。

如今她缺乏實戰經驗,喻永朝如此指點她的機會着實難得。

在見到白芨略微思索的表情後,喻永朝緩聲解釋:“若是要同我一樣速戰速決,出扇的速度、角度、力度都要盡可能的快、準、狠。修士的一雙眼睛尚且能躲過攻擊,更別提擁有着無數眼睛的千目魔了。”

“找到它的弱點,抓住機會,一擊斃命。”

喻永朝輕聲說着,解了千目魔身上的束縛。

千目魔雖然被斬了頭,身體仍有規避的意識,只是力量大不如前。它身上無數只眼睛睜開,同時看向在場的所有人。

想起喻永朝剛剛說的話,白芨未有片刻猶豫,玉扇以一種詭異的角度迅速射出。

玉扇的速度顯然不如師兄使用折扇時的速度快。

幾乎是在玉扇飛出的一瞬間,千目魔全身上下的眼睛就從不同方向盯住了它的行動軌跡,身體已經先一步打算躲到安全位置。

白芨沒指望玉扇一擊能中。

玉扇的速度慢,她早就想到其他的方法限制千目魔的行動。

正在千目魔移動的同時,自扇中射出數十道魔箭,每一道魔箭前進的方向都大不相同,隐隐有形成一個包圍圈的形式。

千目魔的眼睛盯着那魔箭,眼睛已經在估算出如何躲避魔箭的安全路徑了,在這同時,魔箭在原本的路徑上分裂成兩半,帶着濃郁的魔氣,不斷分裂到千目魔的眼前。

喻永朝看着白芨操縱着玉扇,表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已經在不斷贊許着白芨。

他的師妹果然聰慧,一點就透。

力量上無法到達的,她都靠智慧上進行了彌補。

十道魔箭在短短的路徑上分裂出數百道魔箭,徹底封死了千目魔移動的路徑。而此刻,玉扇破空而來,也成功抵達到了千目魔的左臂前。

喻永朝操縱着折扇割下了千目魔的右臂,白芨亦是不甘示弱拿着玉扇割下了千目魔的左臂。

喻永朝一擡手,那嵌進千目魔左臂中的玉扇便像捆了絲線般,随着喻永朝的動作收回他的手中。

玉扇扇面上還沾染着千目魔暗紅色的血跡。

喻永朝眸光微暗,卻是一揚手,燃起魔火,将那血跡燃了個殆盡。暗色的魔火舔舐着扇面上的髒污,卻沒有對玉扇造成分毫的傷害。

直到那玉扇恢複得光潔如初,他才将玉扇還予白芨。

祝景之冷眼看着白芨與喻永朝的互動,握着碎星劍的手緊了緊:“如今大家進入伽藍塔,當以調查塔之異動為重,不要做平白浪費時間的事情。”

他聲音發冷,怎麽也接受不了白芨同他人學扇的事實。

本應是他的!師妹本是同他一起的!

在一旁看着那魔修教着白芨,他心中的苦澀感更甚。再多的借口也找不到了,白芨就是叛出宗門,入了魔。

可他始終不願接受這個事實。

江流好以整暇地看着祝景之捏着劍的手:“你們仙門的人還真是只會說話。擊敗千目魔半分力也沒出,現在還指責起人了。”

善空邁步踏入第九十層時,因為千目魔敏銳的感知能力,所有人幾乎對它無從下手,只有喻永朝出扇一下子砍了它的頭顱重創千目魔。

江流這話一出,季鼎等仙門弟子的臉上頓時一片火辣。他們确實有在攻擊千目魔,誰料連片衣角都沒打着。

喻永朝連半個眼神都沒給祝景之,仍是低聲囑咐着白芨:“千目魔的攻擊性不高,而且斬頭後反應速度大打折扣。再往上層的邪魔只會更難打,一切小心。”

白芨隐隐明白喻永朝闖塔的層數了,點了點頭。

祝景之沉着臉,沒有說什麽,轉身一揮碎星劍,那束縛在牆上的千目魔便被斬成了無數塊,徹底沒了意識。

此時,盤旋着通往上層的階梯終于出現。

第 44 章 多方來人

只是白芨還未來得及探究這奇怪的感覺的成因, 就聽見東南方向有一股巨大的震顫,震得身下的地面幾乎都在顫抖。

與此同時,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息傳來。

白芨輕嗅:“是馮決……”

官府那邊, 已經将馮決斬了。頭顱挂在車上, 在整條街巷巡游, 以示警戒。

那既然馮決已死, 那魔物的下場呢?

玉昆宗的修士們可不會手軟。

白芨其實有點心癢,她想用青鸾鏡照那魔物試試。既然每個人在鏡子中照出來的畫面不相同,她更好奇一個魔物在青鸾鏡中會是什麽畫面。

只是她的想法來的太遲,這個時段, 魔物怕不是已經被玉昆宗的那群人處決了。

而喻永朝卻是一直望着東北的方向沒有動作。

白芨也順着他的視線望了過去——從位置上來看, 晉王城的東北方向, 是魔界?

大師兄看着魔界的位置做什麽。

想回去補覺了?

于是白芨也看向東北的方向。起初她并未發現什麽端倪, 緊接着,視線的盡頭, 有一個黑點在逐漸向他們靠近。那黑點越來越近,從東北方向而來, 白芨的表情也越來越凝重。

這黑點帶給她一股非常熟悉的氣息。

直到這黑點在視野裏成為一條線、甚至一個面時,白芨終于看清楚那黑點的全貌了。

白芨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這竟然是——”

喻永朝亦是凝神看着東北方向,接下了白芨的後半句話:“……伽藍塔。”

這次的震動從四面八方傳來。不止是東南方向,連北方與東北方向都在震顫。伽藍塔并未停止自己的移動, 從魔界拔地而起, 一直移動到騰流河,它才放緩了自己的速度。

白芨捏了下百靈鳥的翅膀,在它啾了一聲後又掐了掐自己的手:“看來不是夢。”

伽藍塔真的長腿跑了?

而就在騰流河上方, 伽藍塔移動的速度逐漸緩慢下來。從白芨的角度來看, 那高聳入雲的伽藍塔竟是直接坐落于湍急的水流之中。

伽藍塔的如此異動, 不光是白芨二人注意到了,仙門魔界的人也早已注意到伽藍塔的變化。幾乎是塔身停止移動的那一剎,喻永朝的通訊就亮了起來。

看到異動,王城之中的百姓早早地躲回了家中。四下無人,喻永朝便光明正大地一揮手接了通訊。

喻陵聲音十分嚴肅,也沒了往日開玩笑的平和,語氣凝重地說:“伽藍塔的異動,三界都已經注意到了。人皇不打算插手此事,妖皇又剛剛破階,佛子那邊已經準備派人前往伽藍塔了。”

伽藍塔長腿跑了這件事,善空那邊自是相當重視。而仙門那邊為了防止伽藍塔出世引出亂子,肯定會派人前來。

至于魔界……伽藍塔是在魔界看守期間跑出來的,怎麽說也有一番責任。

恐怕內中緣由只有等到佛子善空前來才能明了。

“我會派魔界的弟子前去查探,若是伽藍塔真的出了什麽事情,也好在第一時間鎮壓。”

伽藍塔若是出事——

大家心知肚明。

那九十九層的邪魔若是從塔中跑出來,別說為禍人間了,就是仙門和魔界也得喝上一壺。

那可是佛修中實力最強勁的善清耗盡畢生修為所鎮壓下來的塔,關押着數千年前實力強勁的邪魔。

“佛子那邊已經跟我溝通過了,現在仙門那邊也會派人過來,一切小心。”

喻陵的通訊斷掉,白芨有些猶豫:“那我們現在是前往伽藍塔?”

喻永朝淡淡看着伽藍塔所在的方向,輕輕點了點頭。

既然喻陵說多方都會派來人,如今到伽藍塔附近等着就好。

白芨壓下心中怪異的感覺。似乎從在晉王城無意之中遇到吃人的魔修開始,事情就往着不可控的方向發展了。

與此同時。

餘柳看着林問夏滴着血的寒溪劍,心下有些驚疑:“大師姐,這魔物就這樣直接殺了?”

按照流程來說,這魔物應該先帶回玉昆宗,待長老們審判過後,再進行處決或者關押。

可林問夏卻沒有問過長老們的意思,直接在晉王城把魔物誅殺了。

如此不合常理,着實有點奇怪。

魔物被寒溪劍一劍穿心,顯然是已經死透了。林問夏這才提着劍,擡眼:“如此魔物,害了城中那麽多人,不該殺?就算帶回了玉昆宗,也是髒了玉昆的地。”

話是這麽說……

可是這樣越過長老的旨意,真的好嗎?

林問夏見她思索着,冷哼一聲:“莫不是師妹你與那魔修關系甚好,愛屋及烏,見不得魔物被斬殺吧?”她說得諷刺,明裏暗裏指向了白芨。

餘柳心下一驚,不敢再做表情:“魔物當殺!師姐做的對。”

林問夏這才滿意地勾起了唇角。

那浮在空中的系統亦是很滿意:“恭喜宿主完成任務【斬殺魔物】,獲得十五點任務點獎勵。”

十五點!

林問夏險些維持不住自己的表情。

這系統一向吝啬,系統商城中的物品貴的要死,任務發布的也不多。

如今只是斬殺了一個低等的魔物就加了那麽多點。

她早就想換商城中的東西,奈何任務點不夠。如今這任務給的那麽多,距離她想換的東西更進一步了。

她因為一場意外,來到了這個世界。系統告訴她,這個世界是一本書構成的,而白芨是這本書的女主。

如今她已經回不去原先的世界了,她掌握這個世界的一切信息,系統給她提供了一切劇情節點——包括特殊事件天材地寶的位置。

書中的人物如何去和她搶機緣?

偶爾有發生的事情與劇情對不上的時候,不過林問夏并不在意。畢竟自己是振翅的蝴蝶,做出一點改變,世界線就會因為她而産生新的變化。

白芨沒有回到玉昆宗轉而去了魔界也很合理。她都入了魔,更不會妨礙到她坐實玉昆的天才大師姐的身份了。

林問夏想到這裏,心情忽然變得很好。

她早晚要做這個世界真正的女主,而白芨,不過是劇情的一塊墊腳石罷了。

她在晉王城過的開心,此時的玉昆宗的諸位長老卻是焦頭爛額。

他們剛知曉伽藍塔的遷移,就發現玉昆關押着一衆邪魔的寒冰潭的封印松動了!

這是什麽概念?

寒冰潭裏不光關押着掌門與長老所捉的魔物,還有道清老祖封印的上古時期的妖魔。

若是封印松動放了出去,能不能抓回來暫且不提,就是整個玉昆宗的弟子加起來,也打不過那蘇醒的天織吧。

掌門與幾個長老去寒冰潭查探并加固封印,徐白則點了幾個弟子去伽藍塔協助林問夏和祝景之他們。

寒冰潭的封印一直很牢固,近年來并沒有封印松動的情況。

如今伽藍塔出了事,緊接着冰牢的封印就松動了。這其中當真沒有巧合嗎?

一衆長老神色凝重。

冰牢封印,并不是小事。

伽藍塔的異動,更不是小事。

如今只希望派出去的弟子能查明伽藍塔異常的原因。

通體漆黑的伽藍塔穩固地立于騰流河之上,烏雲蔽月,遮住了所有照向人界的光。

白芨與喻永朝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從晉王城趕了過去。

九十九層伽藍塔似乎與白芨初見時一樣,只是換了個位置。

而就在塔下,白芨發現來伽藍塔探查的人基本上都是些熟悉的面孔。

仙門來的人,以祝景之為首,身後是林問夏、餘柳、季鼎,還有些其他長老門下的弟子。而魔界這邊,除了她和喻永朝,趕來的人還有二師兄傅正卿、饕餮、陰護法、還有一位女修。

白芨此前從未見過這位女修,因此也就多看了兩眼。她身形高挑,戴着銀白色的面具,站在陰護法身旁。

饕餮在她對面,看到白芨的視線停留在女修的身上,無聲地做了個口型:她是江流。

白芨聽着這名字耳熟,在腦海中搜尋了半天才想起來。

江流可不就是地下演武場上,積分排行第三的那位女修!

看樣子她是陰護法的弟子?

雙方本來是對立的立場,如今聚集到了一起,心情都很複雜。

而最複雜的當屬祝景之。

他親眼看見白芨與那魔修走在一起,站到了魔界的那一陣營,忍不住去看,看過之後卻還別過了雙眼。

他的師妹……選擇了站在他的對立面。

握着劍的手緊了緊又松開,祝景之忍住不去想白芨,将視線重新移回到伽藍塔身上。

而在雙方陣營之間的,是一位佛修,他手持念珠,身披袈裟,滿目慈悲。連伽藍塔的移動都并未讓他焦急半分。在他身後,有兩個小童,剃了發,手執法器,低着頭扯着那佛修的袍子。

傅正卿微微點頭行了個禮:“佛子。”

善空擡頭望了望伽藍塔的頂部,手中結了印,閉目感知了一會,睜眼去看仙魔兩界的人。

“勞煩各位施主為伽藍塔跑一趟。各位施主也知曉,如今邪魔自塔內暴動,我已無力對塔中邪魔進行束縛。煩請諸位施主一同進入塔內,為塔身重新加固封印。”

傅正卿側目去看伽藍塔:“佛子可知伽藍塔為何會突然遷移?”

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畢竟在魔界相安無事地坐落了四百年,伽藍塔都沒有出過事情,如今突然移動,總要有個原因的。佛子只說了個無能為力便想當甩手掌櫃等着他們去加固封印,無論是仙門的人還是魔界的人其實都憋着口氣。

但這口氣又發不出來。

畢竟邪魔出世,大家都要擔責。

善空撥動着佛珠的手一頓:“諸位施主應該知曉前任佛子善清的舍利失竊的事情。”

衆人微微點頭。

有道清冷的聲音插了話:“伽藍塔建立之後本就在塔內加入封印。在善清佛子的舍利失竊時,并未輪到仙魔妖三界守塔。若是失竊,也當是你們佛修所為。”

衆人看向那道聲音的源頭——

白芨望去,卻是那江流張口說的話。面對衆人不善的目光,陰護法将江流擋在了身後,面具之下是陰冷黏膩的目光。

其實江流說的并非沒有道理。

本就是佛修看管不利,如今力量不夠,将伽藍塔的看守權轉交給其他三家。

三家裏有一家閉門不出,剩餘的兩家相看兩厭,成了敵對的關系。如今讓兩家和平共處去鎮壓邪魔,這不是在開玩笑?

魔界覺得晦氣,仙門也覺得晦氣。

誰不知那伽藍塔封印的都是上古時期存在的妖魔?

一層二層還好,三層四層也就罷了。那九十九層的頂端,除了善清,又有誰闖上去過?更別提善清拼了性命也只是加固了封印去鎮守。

這屆的佛子也知曉衆人怨氣頗重,搖了搖頭,朝那兩位小童一伸手——

兩位小童各自掀着他身上袈裟的一角,看見善空伸手,拽着那衣角便往空中一抛。

袈裟在空中閃着金光。

今夜無月。

袈裟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那一剎那,金色的光彙成了一副圖,圖案一直在流動變化,時而光芒大盛,時而隐匿在雲中。

此時無論是仙界的人還是魔界的人,都屏住呼吸,去看那袈裟變化的畫面。

袈裟上的金光時而變成手腕粗的雷,不斷轟擊地面;時而變成山崩地裂,騰流河水倒流,挂在天上;時而是邪魔破出結界,人界、妖界、魔界、仙門血流成河……

畫面還在不斷變換,小世界的各個角落都在坍塌崩裂,而世界之中各種極端的自然景象頻繁出現,卻不見任何的生物。

白芨同樣沒有錯過畫面變換的任何一個時刻,她看着眼前的情景,卻發現這些畫面異常地熟悉,尤其是那手腕粗的天道雷,和上一世自爆之前、在青鸾鏡中看到的金雷簡直一模一樣!

在畫面閃過之後,金光重新回到了袈裟上。

小童伸手接過袈裟,再次去給善空披上,那金光隐沒在袈裟裏,剛剛發生的一切好似夢境。

善空轉動着手上的佛珠,語氣依舊平緩,在衆人震驚的目光中總結出畫面的共同性:“我預見了……天道滅世。”

第 43 章 栗子

那人的聲音很輕, 但不妨礙白芨與喻永朝聽到。

喻永朝當即轉過身,狹長的眸子掃了一眼玉昆宗那白袍的袖口——

兩道金邊,元嬰修士。

他當即朝着白芨的方向走回去, 擋住了那人打量白芨的視線:“閣下當街對着舍妹拔劍, 究竟是意欲何為?”

喻永朝上上下下打量着那人的衣袍, 發出不帶感情的贊嘆:“哦!竟然是玉昆宗的修真者, 難怪可以在這晉王城中不顧律令王法。”

那玉昆宗的修真者被他咬字極重,任誰都能聽懂他話裏的嘲諷。

餘柳抿着嘴,并未在意喻永朝話裏的嘲弄。她收了手中的劍,看向身前戴着兔子面具的少女。

面前的人給她了一種極為熟悉的感覺。

她所熟悉的魔修……也恐怕只有這一位了。

“白芨。”她低聲喊了一聲。

面前的人依舊不為所動, 與那男修并肩而立。她并不相信那男修說的話, 她上前一步, 卻發現面前的人不為所動, 眼神清澈,面色如常地看着她。

難道……真的是認錯了嗎?

她不可能認錯的。

“兄長。”白芨不再與餘柳對視, 轉過身去喚身旁的喻永朝,“我們走吧, 我還想再去逛逛。”

喻永朝去看她,勾起一抹笑容,應了聲好。

這稱呼倒是新奇,好像也不錯。

兩人将餘柳忽視了個徹底, 轉眼之間就已經在商議要去往何處了。

餘柳再次攔在白芨身前:“你可以不認我, 與我斷了情誼。但你怎會與魔修厮混在一起?你這樣将祝師兄置于何地?他為了你甚至與徐白長老起了争執。”

喻永朝剛勾起的那抹笑容頃刻間就消失了。

白芨面對餘柳的一連串質問連眼皮都沒擡起,扯過喻永朝的袖子就想走。

“白芨!”

餘柳輕呵了一聲,那本命劍飛出徑直攔在了兩人的身前。這下, 白芨終于給了她一個眼神。

淡漠的, 不在意的。

餘柳愣了。

原來她從未在意過玉昆宗衆人。

在宗門練劍時, 餘柳曾問過白芨一個問題。

兩位少女在月下擦拭着佩劍,而她苦惱了一陣,輕聲詢問白芨:“若是有一日,你變得強大了。面對那些曾經欺侮過你的敵人,你會不會報複回去?”

月色如水。

當時白芨是怎麽回答的來着?

“浪費時間,不如練劍。”

餘柳看着她揮了揮手中的枕月劍,回答了她突發奇想問出來的荒謬的問題。

而如今。

白芨卻是真的做到絲毫不理會,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給她半分。

餘柳咬了咬牙:“祝師兄他們也來晉王城了,大家有什麽誤會可以說清楚,你為什麽要一個人扛着?”

周圍已經有不少吃瓜群衆圍過來了。白芨無意被圍在道路中央當猴子看,偏偏餘柳緊追着她不放。

喻永朝握了握折扇,等着白芨的态度。

“出去說吧。”

只是這一路上餘柳的神色複雜。昔日的好友與魔修厮混在一起,連祝景之也不認了。

這種落差感……

說不清楚是怎樣的感覺,等三人來到城外的荒地時,白芨便沒有顧忌了。方才在城內,街邊全是毫無修為的凡人,考慮到晉王城的律法,她也不會在普通人的面前施展術法。

白芨擡眼,面對餘柳之前的問題,她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答案。

手中的伏鷹鞭附以魔火,在陽光下顯得分外陰冷。

她帶着幾分譏诮:“看清楚了嗎?”

魔火幽冷,燃在空中,随着伏鷹鞭揮出的氣勁而晃動。

餘柳卻仍然在重複着一開始的問題:“為什麽不解釋?你若是被陷害的,宗門的長老自然會徹查此事。可是一旦你入了魔,踏入了魔界,就真的不能回頭了。”

所以呢?

她解釋了,可是祝景之信了嗎?

她就是要踏入魔界與從前的一切割裂開,上一世玉昆宗的人不信她、厭棄她、疏遠她,如今她真真确确入了魔,怎得一個兩個都圍了上來假慈悲?

見白芨依舊不為所動,餘柳繼續道:“可是祝師兄呢?他知道你出事之後,去沉仙崖下找了你那麽久。他回來時,身上的衣袍都被妖獸的血染紅了。如今你這麽對他,他……”

沒等餘柳說完,喻永朝便打斷了她的話:“她與祝景之可是道侶?”

餘柳被他打斷,一愣:“不是。”

“那有結為道侶之意嗎?”

“沒有……”

“那便奇怪了。”他拿扇輕點掌心,“既然兩人毫無瓜葛,一方心甘情願做的事,怎麽就綁架到我師妹身上了呢?他今日受了傷,算在我師妹身上。明日吐了血,說是思念成疾,便也要扣在我師妹頭上喽?”

“還是說——”喻永朝話音一轉,變了臉色,“你們玉昆宗總喜歡幹這種碰瓷別人的事情?”

餘柳氣急,手中本命劍顫抖着,想出而不敢出。

修為壓制。

“與其纏着白芨,不如好好調查調查魔物的成因,免得這城中的無辜百姓喪命。”

喻永朝這才攬過白芨的肩,朝着另一個方向慢步走去。而餘柳只能站在原地看兩人逐漸消失在自己的視野裏,雙腿如同灌了鉛一般的沉重,完全無法阻攔住兩人的步伐。

但她不得不承認,如今的白芨和這魔修才更像一路人。

在城中散步的興質被聞訊而來的玉昆宗等人打攪。

白芨去最近的一條街鋪買了好幾袋子的點心,大部分是甜食,随後使喚着喻永朝掏錢付了賬。

随後将那些袋子中的食物分成兩份,自己收了一半,遞給大師兄另一半:“師兄,這是我送你的禮物,謝謝大師兄這一路對我的照顧。”

喻永朝正在剝栗子的手一頓。

拿他的錢給他買禮物,他這師妹的腦子可真夠聰慧的。

再一聽她這驕傲求誇獎的語氣,怕不是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他不動聲色地将那剝好的栗子堆在手中,另一只手接過白芨拎着的那袋食物,放入了儲物戒指裏。

如今正值秋冬,城中到處巷口都是賣糖炒栗子的,還有熱乎乎的烤地瓜。白芨想起師兄噬甜,就買了一袋栗子和地瓜,準備放在儲物戒指裏。

那板栗黃澄澄的,散發着誘人的香氣。

白芨很确信自己聽見咽口水的聲音了。

是百靈鳥吧?一定是百靈鳥吧!

一人一鳥眼巴巴地望着喻永朝手中剝好的栗子。

喻永朝剝完了手中的最後一個,手指夾起一塊就往嘴裏放。看着白芨依舊伸得老長的脖子,喻永朝又用手夾起了一塊,朝着白芨的方向遞過去。

就在白芨猶豫要不要張嘴吃了散發着熱氣的栗子時,她看見面前夾着栗子的手轉了個彎。

竟然轉了個彎??!

白芨瞪大眼睛,親眼看着那栗子被遞到了百靈鳥的面前。

百靈鳥亦是瞪大了自己的鳥眼。

它眨巴眨巴黑豆眼,甚至做出了個擡頭望天的動作。

太陽也沒從西邊出來啊?

那栗子就在它的嘴前,一張口就能咬的到。不管喻永朝是不是突然發癫,它毫不猶豫地一口咬下去。

能在這種寒涼的秋天吃到熱乎乎的糖炒板栗,還是剝好的,它這鳥生值了!

白芨又清楚地聽到了一聲咽口水的聲音。

百靈鳥正叼着栗子一口一口啃着,那咽口水的聲音……只能是她自己了。

什麽男女修的禮節,她就不應該猶豫,不然這口熱乎的栗子怎麽能進百靈鳥的嘴裏???

于是白芨繼續保持着原來的姿勢,等着喻永朝投喂板栗。

可是她等了半天,也沒發現喻永朝有任何反應。

于是她忍不住控訴:“大師兄,我的呢?”

百靈鳥都有得吃,她沒得吃??

喻永朝這才側目去看她,帶着幾分驚訝:“你想吃?”

白芨眨巴眨巴眼睛,非常誠實地點了點頭,就等着喻永朝把下一塊栗子扔進她的嘴裏。

栗子的軟糯香甜,她已經從百靈鳥吃得忘我的表情裏體會得到了,現在就差她沒吃到糖炒栗子了。

誰料喻永朝很遺憾地搖了搖頭,張開了雙手,那光潔如玉的修長的雙手中,一顆栗子也沒有。

沒了!!!!

她明明親眼看見喻永朝剝了那麽多,怎麽會一瞬間全沒了呢?

大師兄公報私仇的樣子真的很過分。

就在她想擡起腳再去買袋栗子自己剝時,衣角被什麽東西勾住了。

她拽了拽衣角,那衣角卻像被牢牢粘住了般。

于是白芨回過頭——

一粒金黃的栗子肉出現在她眼前,随着她擦過頭的動作,精準無比地被喂入她的口中。

随後唇上是冰涼中帶着一絲溫熱的觸感。

秋冬的糖炒栗子是什麽味道的?

——是甜的。

板栗肉入口即化,帶着絲絲的甜意。那指尖幾乎在觸及到她唇部的瞬間就撤離開來,猶如蜻蜓點水,好似在夢中。

白芨咽下那栗子肉,只覺得唇上被冰涼的指尖觸碰過後猶如火燒的感覺。

她垂下眸,不敢去看師兄,更不敢去看師兄的手。

白芨轉過身,裝作擦嘴般又用自己的指尖觸碰了下唇瓣,卻沒有那種冰涼而熾熱的溫度。

很奇怪,她想。

第 42 章 酸的

提起那個人, 衛子昂陷入了回憶:“她是位女修,看不清楚身材,只從聲音來聽是女的……”

“什麽聲音?”白芨打斷他。“年齡多大?樣貌如何?有什麽特征?”

“……”

衛子昂張了張嘴, 卻發現說不出任何話來。

他驚恐的發現自己與那人交易之後, 什麽也不清楚, 只知道她是個女修, 而其他有關她的記憶都在腦海中一點點模糊起來。

喻永朝與白芨相視,一甩扇子,面色陰沉。

事情已經變得比他們想象中要複雜的多。

“那現在要怎麽辦?”白芨側過頭,看着牆上被禁锢住的魔物與地上跪着的衛子昂, 向師兄詢問。

衛子昂這種人, 她是很想動手給他一個痛快的。那魔物……也就是馮決的妻子, 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魔物害了那麽多人, 不能說是無辜。

可是馮決和他的妻子又做錯了什麽呢?

城中的百姓何其無辜,被魔物所傷的普通人何其無辜?

喻永朝垂下眼睫, 輕睨着跪在地上發着抖的衛子昂:“如此,你的罪自有官府定奪。而這魔物——”

他話音一轉, 斜瞥了一眼牆上被釘住動彈不得的馮決之妻。

聽到喻永朝的停頓,白芨嗓間幹澀,知曉了師兄并不打算此事:“官府會來處理嗎?”

“是的。”手中折扇開開合合,喻永朝冷淡的聲音在密室之中響起, “大概率會上報給仙門, 很快就會有仙門的人來把她處理了。是關是殺,已經與我們無關了。”

白芨知曉仙門之人的性子。魔物吞噬了城中的許多人,若是要玉昆宗來處理此事, 這魔物大概率留不得。

她想了想, 終究憑着自己腦海中的印象, 一揮手,将水鏡呈現在魔物的面前。

喻永朝自看到那水鏡出現的時候,就知道白芨要做什麽了。他注視着白芨的動作,眼神一刻也未從她身上移開。

那水鏡猶如幕布般在魔物眼前展現,魔物擡起頭,渾身上下顫抖得更加厲害。

一片淡藍色的衣角出現在她的視野裏。

那片洗的發白的衣角,上面還破着洞,散開的絲線已經被用刀割過,留下參差不齊的線頭。她欲伸手觸碰,卻因為魔箭的束縛動彈不得。盡管如此,她仍然想要撲上前去,試圖觸碰那水鏡中的衣角。

盡管她已經變成了魔物,腦中卻仍有一絲屬于人的意識。

尤其是,看到有關馮決的東西時,那記憶便如潮水般朝她湧來。

她已非人。她是魔物。

白芨再一揮手,水鏡逐漸消失。

她對上了喻永朝那難以言喻的表情,思忖了片刻,方道:“師兄,我們走嗎?”

密室的門被打開。

屋外早已天光大亮,光線從狹窄的門中透入門內,盡管只有一條明亮的光,仍然刺的衛子昂擋住了眼睛。他在密室裏呆了一晚,适應了昏暗的光線,等日光升起映照過來時,他被灼傷一般低下了頭。

而被禁锢在牆上的馮決之妻,卻是迎着那道光線伸長了脖子。

對于最低等的魔物來說,照射日光是一種痛苦。可她仍跟感受不到一般,仰着頭去看那束光。

密室的門被重新關上。

從酒樓裏走出來,街上的人仍然熙熙攘攘,似乎一切都沒有什麽變化。

沒等白芨問喻永朝接下來要去做什麽,他反而先動了。

“還想吃什麽?”

周邊的小攤有賣糖人的、賣糕點的。現在正值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街上人來人往,也勾起了白芨胃裏的小火苗。

見白芨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對面賣糖葫蘆的攤販上,喻永朝便直接走了過去。

暗紅的山楂裹着亮晶晶的糖衣,在陽光之下映得分外誘人。喻永朝拿了兩串最大的,付了錢,這才轉過身來。

白芨在原地等他。

馬車呼嘯而過,揚起了一地的塵土。喻永朝皺着眉将兩串糖葫蘆擋在身後,等那灰塵散去,撥開人群朝着白芨的方向走去。

白芨心中升起一股很奇妙的感覺。

喻永朝是魔尊的大徒弟,是魔界的魔修。他性格脾氣随性,對萬物都持着幾近漠視的态度,讓她忍不住懷疑,若是大師兄有毀滅世界的能力,會不會一個心情不好就揮揮手讓這片小世界分崩離析。

而現在,他正在街道對面的攤販上,用凡人的貨幣給她買着糖葫蘆。

這強烈的反差感讓白芨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就算她當街說喻永朝是魔修,恐怕也不會有人相信吧?

“想什麽呢?笑成這樣。”

喻永朝選了兩根最大的糖葫蘆,他把挂着糖衣最多的那串糖葫蘆遞給了白芨。

直到那糖葫蘆被遞到眼前,白芨才反應過來,剛想拿手去接過來,就發現喻永朝遞糖葫蘆的那只手一躲。

白芨:?

難道大師兄在計較她沒道謝?

美食面前,讓她說什麽她都樂意。不就是區區的謝詞嗎,白芨張口就來:“大師兄辛苦了,謝謝大師兄。”

白芨的手又向着糖葫蘆的方向移去。

沒曾想喻永朝的手又是一躲。

随後,白芨聽見她身側那道熟悉的聲音異常平和地說:“快嘗嘗,甜不甜,老板說不甜不要錢。”

那只手在這時主動伸到了她的面前。

碩大渾圓的山楂裹着層薄薄的糖漿,此刻就在她眼前。白芨垂涎欲滴,卻生生克制住了自己。

這是要她……就着他的手吃的意思喽?

面前的糖葫蘆都快怼到她的臉上了,白芨悄悄擡眼看了看大師兄的神色。

他神情淡淡,似乎真的只是在等她嘗糖葫蘆的味道,一旦她說了酸,就會沖回去找老板退錢。

于是白芨咬了一口,外層的糖衣脆脆的,在口中化開,沖淡了山楂的酸澀感。看着大師兄專注看她的表情,白芨故意壞心眼地皺了皺眉:“好酸!”

酸?

喻永朝看着手上另一串糖葫蘆,遞到嘴邊咬了一口,細細咀嚼:“并不酸。”

白芨雖然是使壞裝出來的,這時候也感到一言難盡:“師兄,你吃的和我吃的不是一串,酸度肯定不會一樣啊……”

話音剛落,白芨便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些不對勁。

她這麽說不是邀請大師兄嘗她咬過的那一串嗎!

喻永朝漆黑的雙眸緊緊盯着她,盯的白芨面上無端有些燥熱。就在白芨忍不住扭過頭時,喻永朝終于移開了視線,然後将他手中的兩串糖葫蘆換了位置,再次将糖葫蘆移到白芨的面前。

……

望着那串被大師兄咬下了一顆山楂球的糖葫蘆,白芨已經開始後悔自己剛才說的那句話了。

更後悔她故意說糖葫蘆酸,導致現在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她再不懂情愛,也知道男女修不該如此行事。

去咬師兄吃過的那串糖葫蘆的行為,還是太過親密了,盡管那個人是她的師兄。

見白芨遲遲沒有動作,喻永朝目光淡淡,沒說什麽,轉身又朝着攤位走去,重新掏錢買了一串糖葫蘆。

而原先被咬過的那兩串,被他随手扔在街角。

百靈鳥看的一陣捶胸頓足。

這倆人好浪費糧食!!不吃給鳥吃啊!!

它悻悻然移開了視線,歪頭觀察了下白芨的表情。

白芨神色怔怔,看着那馬車碾過圓圓的山楂球,心中升起一股酸澀的感覺,比不加糖衣的山楂還要酸澀。

喻永朝将那一串遞到她的手中,亦是沒有說話。

白芨咬了一口脆脆的糖衣。

——還是酸的。

她壓下心中那股酸澀的感覺,與喻永朝在街巷中穿梭着。糖衣在她的口中化開,在口中輾轉了數番才咽下了肚。

白芨見到喻永朝手中只拿了個折扇,還是忍不住問道:“師兄,你不吃糖葫蘆嗎?”

兩人并肩而行。

白芨側過頭去看大師兄的神色,卻見他沒什麽表情,目視着前方:“你吃吧。确實不算得上甜。”

白芨放緩了腳步,有些糾結。

她感覺師兄似乎是不太開心,但是明明和平時沒什麽區別。

望着手中被咬了一口的糖葫蘆,白芨決定把它收到儲物戒指裏,等她沒什麽食欲的時候嗦兩口。

她找了個人少的地方,用袖子掩着,在百靈鳥那痛徹心扉的表情下把糖葫蘆丢在那一堆圍成小山般的魔石中。

做完這些,她拍拍手,追上喻永朝的步子,徹底将糖葫蘆從腦子裏甩出去。

白芨搓了搓百靈鳥的頭,仍然不解:“師兄,你覺得衛子昂口中的女修會是誰?”

“不知。”

她皺着眉想了會,又抛出了個問題:“既然衛子昂能被那女修蠱惑得豢養魔物,是不是在晉王城的其他地方,也有魔物作祟呢?”

“不知。”

想着想着,她回憶起記憶中那片淡藍色的衣角,內心複雜:“那師兄覺得,馮決的案子還有沒有回轉的可能性?既然牽涉到魔物,馮決明明是頂罪,算算日子,他明日可是要被處決了。”

喻永朝仍道:“不知。”

這下白芨再遲鈍都能發現師兄的不對勁了。

見她不再問,喻永朝反而開了口。他展開手中的扇子,眉宇間盡是傲氣:“人界的事情,關你我何幹?人皇是做什麽吃的,魔物作祟自有他來管。”

……

糟糕,她好像真的把大師兄惹生氣了。

白芨不知說什麽,也不清楚為何好端端地師兄突然會發脾氣。她慢吞吞地跟在身後,戳了戳腰間的玉扇。

兩個人就這麽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轉着,直到路過街口那顆榕樹的第三圈,白芨的視野中出現了一片熟悉的白色衣角。

那袖口紋着白芨熟悉的兩道金邊。

白芨的臉上依舊帶着兔子面具,那人與白芨擦肩而過,并未停頓,顯然是沒有識破白芨的身份。

而就在白芨不做停頓想要如常離開時,那道人影卻徑直攔在了白芨面前,劍光如影,泛着十足的冷意。

“我聞到了……魔修的氣息。”

第 41 章 酒樓詭事(5)

本來白芨還沒覺得怪異, 被夥計這麽一念,頓時感覺如芒在背,連喻永朝扶着她的手的溫度都升了起來。

奇怪的是明明她寒毒發作, 為什麽會覺得貼合的位置溫度很燙人啊?

白芨垂着頭任由喻永朝将她扶上了樓梯, 一步一步蹭回了房。

雖然知道大師兄是為了緩解寒毒才和她貼近距離, 但自己的心中還是感到怪怪的。

不過寒毒并沒有給白芨過多的時間來思考。

幾乎是進了屋子的瞬間, 白芨的全身就已經沒了知覺。

刺骨的冷。

像是血液被凍住,骨髓被凍住,全身上下都被凍住。

如同回到了那年剛被關入寒冰潭的時候,四面都是冰牆, 只有她一個人在中央吹着冷風。

她沒有能力再去思考作亂城中的魔物究竟是誰, 也忘卻那夥計口中調侃的話語, 只想一心抓住身前的熱源。

白芨躺在床上, 近乎沒有了意識,只是憑着直覺将那熱源死死地摟在了懷裏。

喻永朝彎下身子, 看着自己那只被白芨禁锢住的手臂,眸色沉沉。

在他肩膀上的百靈鳥歪了歪頭。

它究竟該不該拿翅膀捂住臉?

白芨的力量很大, 将手臂抱在懷裏,限制住了喻永朝的動作。

這就導致他被迫俯下身去,發絲随着他的動作垂落下來,墨色的發絲在兩人的白色衣袍上鋪展開, 像是一副水墨畫。

一直維持着這個姿勢不是很舒服。

喻永朝擡眼, 另一只手握着折扇一揮。

那床中間的簾幔便從中間應聲而斷,不再形成阻隔。

“師妹。去裏面睡。”

他喚了一聲白芨,白芨皺了皺眉, 依舊抱着他的手臂不松手。寒毒發作時最冷的時期已經過去了, 手心中地心火石逐漸散發出熱量, 暖呼呼的,就像屋外下着雪,屋內點着的火堆。

那白芨自然不會放下這股散發着熱量的手臂,跑去屋外吹着風雪吧。

意料之內的沒有回應。

既然沒有回應,那就是默許了。

喻永朝站起身來,發絲從兩人的身上移開,勾的白芨有些發癢。她皺了皺眉,伸手去捉那作亂的東西。

喻永朝的發絲被白芨捉在手心裏,他又被限制住了行動。

只是維持着這個俯身的姿勢真的很不舒服。

他把那折扇放在床頭,幹脆将另一只手伸到白芨的腦後,繞過她的脖頸,手掌發力。

——生生用一只手将白芨往那床的中央丢了丢。

百靈鳥簡直沒眼看,扭過頭将眼神移開,瞅着床頭的折扇。

那折扇似乎很是開心,被丢下時扇釘還是粉色的,然後在百靈鳥一言難盡的目光中,它逐漸變黃了。

黃了。

百靈鳥深吸一口氣,緩慢地閉上了它的兩只鳥眼睛。怎麽看什麽都是錯啊!

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它什麽也看不見!

喻永朝定定看了看白芨半晌,最終順着她的力道靠在了床頭,任她将自己的手臂摟在懷中,合上了雙眼休憩。

魔界可能有內鬼的事情,他已經給喻陵和傅正卿傳了訊。

如今這裏的事情,查不查清楚也無所謂了,自有傅正卿來處理。

既然師妹玩的開心,就當在這裏放松心情了,他也是。

想起古秘境之中遇見的景恒,喻永朝的指尖微微動了動,轉而睜開眼看起白芨的睡顏。

玉昆宗這麽對她,她難道就不想報複回去?

明明該是恨的。

自從白芨來到魔界,似乎更注重修煉與學習,像一塊吸水的海綿。而恩怨情仇被她抛在腦後,似乎只要那群人再也不出現在她面前,也亦不會主動記起。

該不會真的遵循着玉昆的教導,讓自己滅了七情六欲,一心向道吧?

想到這裏,他低下頭去,閑着的手去勾纏着白芨的發絲。

白芨此時躺在床上,而他靠坐在床頭。只要輕輕低下頭,就能将白芨的表情盡收眼底。

魔界的魔修并不需要一心向道。

勾纏着發絲的手一緊,白芨吃痛皺眉,将頭往他的方向又移過去了一寸,等感知不到疼痛,這才松了眉頭。

罷了……

他淡淡地将手指從發絲中抽出。

來日方長,身為師兄,他會好好教導師妹的。

今日是馮決被問斬的前一晚。

白芨在酒樓裏吃了幾日的菜,幾乎将菜單上的菜系都點了一遍,大大滿足了自己的口腹之欲,就連百靈鳥也通過撒嬌蹭到了不少好吃的。

白芨知道自己寒毒發作時肯定把師兄當成了暖手寶,因此第二天她從床上醒來時,看到中間被割斷開的簾幔,甚至不敢歪頭看向身邊的大師兄。

這簾幔壞了得賠多少錢?

而喻永朝靠坐在床頭,沒了簾幔,白芨便覺得這距離分外地近,讓她莫名有些尴尬。

最終兩人相對無言地下了樓,點了一桌子的菜繼續吃。

只是今日有些怪異,平時這個時段,酒樓依舊有很多人來吃飯。而今天一樓就她和師兄二人,店裏的夥計也不知去處,只剩下衛子昂一個人在櫃臺處算賬。

四周靜谧得實在是有些過分了。

喻永朝轉着茶杯,忽然提高了聲音問向櫃臺處的衛子昂:“衛老板,你家的茶确實不錯。”

衛子昂擡起頭來,放下手中的算盤,微微一笑:“您能喜歡自然是最好的。”

屋子裏燈光昏暗,衛子昂又提了一壺茶上前,給白芨二人添了茶水,好奇地問着:“敢問您兄妹二人從何而來?看這位公子氣度不凡……”

他意猶未盡地收尾,給了足夠的想象空間,也不算冒犯。

喻永朝挑着眉接過那杯茶水,順着他的話說了下去:“我們是從王城外的偏僻鄉野村莊裏來的。帶着小妹去城中找個好人家,這才置辦了這身行頭。”

他露出了個極為市井的笑容,手指搓了搓,做了個數錢的動作:“要是能讨個好人家嫁了,也算是一家子衣食無憂了。”

白芨十分配合地看了衛子昂一眼,露了個臉,随即嬌羞地低下頭。

她師兄扯謊的能力真的絕了,張口就來,編了個倆窮鬼包裝好自己妄圖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故事。

怕邏輯有漏洞,喻永朝嘬了口茶,繼續跟着衛子昂搭話:“也不怕衛老板您瞧不起,您看我們這幾天住店的錢,都是小妹的追求者送的。”

白芨:……

她都不敢擡頭了。

衛子昂并沒有做一些瞧不起人的動作,依舊為喻永朝添滿了茶水,笑意挂上了嘴角:“如此,那就住小妹能嫁個好人家吧。”

餘光看着衛子昂回到了櫃臺,喻永朝背對着他,筷子上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劃了個字。

“毒。”

白芨一驚,衛子昂竟然将茶水裏下了毒?

他動了什麽心思?要殺人滅口嗎?

如今是連掩飾也懶得做了。因為什麽?就因為她去找店裏的夥計探聽馮決的消息嗎?

既然衛子昂下了毒,那麽他的目的一會兒就自會浮現了。

現在需要做的只是等待。

喻永朝沉默地夾着菜,與白芨談論着瑣事,兩人卻一直在留意着衛子昂那邊的動作。昏黃的燈光照在一樓的大堂內,顯得氣氛有種詭異的感覺。

最後一杯茶水喝完,喻永朝順勢倒在椅子上,仰着頭沒了聲音。手中的筷子因為脫力而滑落,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咔噠聲。

白芨見狀喃喃了一聲,也伏在桌子上,閉上了眼睛。

腳步聲離他們越來越近。

白芨注意到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一雙粗糙的手朝着她伸了過來,像是要去觸碰她。

一種反胃感瞬間湧上了白芨的心頭,她連忙封閉了自己的五感。

結果下一秒,那手卻縮了回去。

衛子昂的聲音陰冷,似乎在自言自語:“祭品要保持幹淨,若是我碰了,大人該不樂意了……”

腳步聲停在了她面前,衛子昂将她連同椅子一起搬起來,艱難地往旁邊挪去。

白芨能感受到衛子昂挪動的距離并不算遠。

随後是機關響起的聲音,她感受不到頭頂昏暗的光線,徹底進入了一個漆黑封閉的地方。

趁着衛子昂轉身離去準備搬師兄的時機,白芨睜開眼睛打量了周圍的環境。

裏面沒有燈,漆黑一片,甚至有一絲血腥的氣息。

那股氣息被掩蓋得極好,不仔細感受,根本就無法發覺。

更何況還被隔在了密室裏。

密室之中并沒有多餘的雜物,空蕩蕩一片,似乎只是臨時存儲衛子昂口中的祭品的場所。

門外的機關又發出嘎吱的響動聲。

白芨知曉這是衛子昂拖着師兄來了,便又閉上了眼睛,等着衛子昂進入。

等到他把喻永朝放進來後,白芨卻發現衛子昂并沒有再踏入這間密室。

機關的響動聲再次響起,這次傳來了衛子昂走遠的腳步聲,直到感受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酒樓的盡頭,白芨才睜開了眼睛。

喻永朝剛進密室就随手施了個隔音的結界,以防說話聲被衛子昂聽到。

“大師兄。”白芨輕聲去喚喻永朝,“你沒事吧?”

“我剛剛看了一下,這裏是個密室,位置應該就在酒樓櫃臺的後面。”白芨冷哼了聲,“這衛子昂的膽子也是真夠大的,就把位置設在衆人的眼皮子底下,偏生沒有一個人看出不對勁來。”

喻永朝剛想點頭,卻發現在這黑暗之中白芨并不能看得見他的動作。他從椅子上起身,左手一燃魔火,驅散了周圍的黑暗。

在魔火燃起的那一刻,白芨的瞳孔收縮了下。

衛子昂果然在豢養魔物!

她聞到的血腥氣息,正是從這間屋子裏傳出來的。

四周的牆上,到處都是噴濺的血跡,有的已經幹涸,凝固在牆上,一層又一層,形成了深暗的顏色。而地上角落處堆放着幾具白骨,有的已經風幹,碎的不成樣子,甚至還成了那魔物的磨牙棒,地上散着一堆骨粉。

明明是如此慘烈的現場,血腥的氣息幾近于無,她是修士,感知本就比常人敏銳。若是連她都感知不出來這裏的血腥氣,那尋常人就更發現不了此處的詭異了。

衛子昂真的膽大包天!

喻永朝打量了下密室內的情況道:“按衛子昂的說法,他把外鄉人當做祭品,要麽騙來要麽下了毒,再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搬移到這裏,供給魔物進食。”

人的屍骨有了。

只是,那魔物呢?

白芨沉聲道:“我有個問題,衛子昂的生意已經做得這麽大了,為什麽要豢養魔物?”

“人的貪欲是永遠不止的。”喻永朝聲音嘲弄,“他既然能在這片街頭開了酒樓,就想獨占這條街。獨占了這條街不夠,他日後還會想進入王城。一層一層往上爬,貪欲又是怎能止的住的?不止普通人,我們修士不也是如此。”

滴答。

滴答、滴答。

白芨垂着頭看了一眼地面,發現地上濕漉漉的:“師兄,這天花板好像漏水……”

百靈鳥把自己往那毛絨絨的襖子裏面埋了埋。

什麽漏水!髒死了!

白芨覺得不對勁,擡起頭來,只見天花板上伏着一片巨大的人影,以一種詭異的姿勢趴在牆上,扭着頭看着他們。

而剛剛的滴答聲,不是天花板漏水。

——而是從她嘴裏流出的口水。

白芨忙不疊地退後兩步,離開了口水流淌的範圍。

既然是魔物,而不是察覺不出修為的魔修作祟,白芨總算舒了口氣。還沒等那魔物朝她撲下來,喻永朝一翻扇子,數根魔箭射出,直接把那魔物釘在了牆上。

那魔物瑟縮了下,被釘在牆上,以一種怨毒的眼神盯着白芨二人。

看樣子,這魔物之前是個人。她有智慧,也有些思考能力,但不多。從她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吃祭品的行為來看,她依舊是看見“食物”無法維持理智的低等魔物。

她在沒有光線的密室裏呆的久了,乍然看見了發着光的魔火,眼睛刺痛,竟流下了一行血淚。

白芨走上前去,打量着那魔物:“你是誰?”

那魔物不說話,顫抖着身子,似乎想用手去遮擋魔火所散發的光。只可惜魔箭将她的雙手和雙腿牢牢地釘在了牆上,她無法移動分毫。

白芨換了個問法:“你認不認識馮決?”

馮決兩個字似乎觸動了什麽禁制一般,白芨剛提起這個名字,那魔物就激烈地掙紮着,不顧魔箭入體的疼痛,掙紮撕裂出許多濃稠的黑血。

腥臭的味道瞬間從她的身體裏散發出來。

那魔物用哀求的目光盯着白芨,她想開口,喉嚨裏卻只發出了嘶啞的“啊——”聲。

白芨後退了兩步。

她轉頭看向喻永朝,後者點了點頭:“她已經被毒啞了。”

“豢養魔物,圈禁魔物,甚至将人硬生生地變成了魔物……”白芨顫抖了一下,“那衛子昂竟然如此惡毒!”

她不敢相信,連魔修都不會做出的事情,一個普通人竟然會做得出來。

腳步聲逐漸又逼近了這間密室。

密室的機關又被衛子昂打開,他估摸着魔物也該進食完畢了,便準備去處理之後的血腥殘局。

只是他剛一踏入密室,卻發現裏面的兩人安然無恙;再一看密室中飄蕩的魔火,他察覺出不對,立刻腳底一滑,想要離開此處。

但是普通人的反應哪裏比得過修仙者呢?

白芨一振衣袖,掌風一揮,那密室的門便被咔噠一聲關上了。衛子昂早已失了那西街衛老板的氣勢,兩股戰戰,當即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竟砰地一聲跪下了。

如今他是徹底栽了,萬萬沒想到他以為的這兩條魚,真實身份卻是修真者。

衛子昂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喻永朝看了他一會,面無表情地把魔火掐滅了。

在火焰熄滅的一瞬間,衛子昂徹底陷入了黑暗裏。周圍是陳舊的血腥氣味,正源源不斷地往他的鼻子裏湧入,一旁的魔物撞牆的聲音分外明顯。他睜大眼睛,試圖看清黑暗之中的東西,但這密室裏沒有光源,他只能徒勞地瑟縮着自己。

魔火又在一瞬間燃起。

白芨俯下身子,居高臨下地看着衛子昂:“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聊聊了。旁邊的魔物——究竟是誰?!”

她讓開了身後的位置,跪着的衛子昂一眼就看到了被釘在牆上的魔物。

他的眼裏出現了癡迷的神色,又變得極為痛苦,聲調都變得尖銳:“你們怎麽可以這麽對她!她是我的聚寶盆,你們為什麽要把她釘在牆上讓她受苦?都是因為你們傷害了她,不然我也不會被你們抓進來!”

衛子昂沉迷魔物,竟然已經到了瘋魔般的地步。

她抽出伏鷹鞭,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冷淡之色:“告訴我,她是誰。”

伏鷹鞭破空而出,她只用了一成力氣,那鞭子隔着空氣打在牆上,露出暗紅的泥磚。

好在大師兄設下了隔音的結界,不然她這一鞭子遲早得把全酒樓的人打醒。

見衛子昂露出了驚恐的目光,白芨把鞭子指向了他。大有一種答不上來下一鞭子就會落在他身上的感覺。

衛子昂抖着腿,他的膝蓋已經跪的發疼,卻依舊不敢起身:“是是是……是馮決的妻子!”

這魔物竟然是馮決的妻子?

白芨回頭看了一眼釘在牆上的魔物,內心十分複雜。

想起馮決穿到破爛的藍衣服,上面的補丁都是她親手打的,心中那份複雜感就更甚。馮妻自從聽到馮決這個名字以後,就一直在流着血淚,似乎在哭她身上無盡的冤訴。

衛子昂咽了下口水,見白芨的鞭子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所有交代了個遍:“馮決與妻子從偏遠的村莊來到這裏,本來是想投奔親戚,結果被人騙了,身無分文。我看他們可憐,就把他們收留在我的酒樓裏,給了他倆一份工作。馮決做雜活,他妻子幫着洗菜切菜……”

喻永朝看了眼白芨逐漸難看下來的臉色,冷聲呵斥:“說重點!”

“有人朝我獻了個法子,說只要豢養魔物,我的酒樓以及其他店面就能久盛不衰,財運翻滾。我花了大價錢去黑市買了個魔物的幼崽,按着方法養了一陣,生意上的事情是順了不少,只可惜,魔物很快就死了……”

衛子昂停頓了一下,見兩人沒有反應,繼續說下去:“後來那人跟我說,将普通人改造成魔物,能帶來更大的財運。正巧馮決的妻子病了,我便把注意打到了她的身上。我出了錢讓馮決帶她去醫館看病,自己買通了那醫館的藥童,把治病的湯藥換成了那人送我的藥方,馮決還哭着跪着給我磕頭呢。”

白芨忍不住甩了一下鞭子。

衛子昂抖了抖身子,接着說:“後來馮決的妻子便開始大量進食生肉,病的越來越厲害,直到有一天……生吃了店裏值夜的夥計。”

牆上在不斷撞擊自己的魔物也停了下來,垂着頭靜靜地聽衛子昂講話。

“馮決幾乎将自己賺的所有的錢都去購買了生肉,用來抑制他妻子進食同類的沖動。他向我求着,不讓我說出去,我應允了,心裏還在想他是個傻的,竟然半分沒懷疑到醫館身上,懷疑到我身上。”

百靈鳥終是看不下去了,撲了撲翅膀飛到衛子昂身上,用盡全力張大鳥嘴啄了一口衛子昂的耳朵。

它生生咬下了一塊肉,又呸了下把那塊肉吐了出來。

肮髒的肉,它才不屑于吃!

“後來,馮決的妻子徹底失去了理智。我将她關了起來,表面上對馮決說是為了防止她吃人,實際上一直在給她喂食人的血肉,據說這樣養的更快,財運來的也快。那馮決花光了自己的全部積蓄,後來便在這條街上行竊。他把偷來的錢,全都拿去買了肉,就是為了讓自己的妻子維持理智,不再吃人。”

“在之後,我把不順眼的人,阻擋我財路的人都丢給了她吃了。”衛子昂帶着笑意:“我聰明吧?化絆腳石為財路。東街的那個周長柏也是我害得,我把魔物放出去了,等她啃食完畢再将她召了回來。可憐的馮決還要替我頂罪。”

白芨想到了馮決衣角上的補丁,閉了閉眼。

她早該想到的。

有那麽一個賢惠愛他的妻子,他的衣服出現了新的破洞,她肯定會補上才是,就像衣服上那一堆補丁一樣。

而如今舊的補丁都快磨得破損,卻遲遲沒見破洞處打上新的補丁,只會是他妻子出了事……

馮決在牢獄裏,明明被她逼成了那樣,卻仍然心甘情願地頂罪,不願說出殺害周長柏的兇手。

只有一個可能,他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妻子。

衛子昂他惡毒至極,死有餘辜!!

魔物沒了掙紮的動靜,衛子昂自知大勢已去,仰天長笑。

喻永朝看着他的眼睛,等他講完了整個故事,這才去詢問重點:“那個教你豢養魔物奪取財運的人,是誰?”

第 40 章 酒樓詭事(4)

雖然不知道大師兄使用了什麽術法讓她不由自主地走到床邊, 最後白芨躺在床上看着牆壁數星星,耳邊是師兄淺淺的呼吸聲。

結果明明她當時那麽緊張,卻還是在不知不覺間睡着了。

不光是喻永朝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 她也很久沒有補過眠了。

這一覺幾乎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

白芨是被百靈鳥啄醒的。

脖頸間微微發癢, 白芨一睜眼, 發現百靈鳥正在拿它的鳥頭在拱她。見她依然沒有反應, 甚至直接上嘴啄了她幾口。

可是鳥嘴的力量微弱的就像在撓癢癢。不知不覺間,白芨半眯着眼睛一巴掌拍了過去,乍然摸到了一手毛絨絨,這才反應過來。

她連忙翻了個身坐起來。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簾幔的另一邊, 喻永朝好像仍然在躺着, 透過薄薄的紗看去, 看不清大師兄到底是在睡着還是已經醒着。

她撐起身, 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已經快到傍晚了。

沒想到一覺能夠睡到現在,那現在馮決那邊的情況怎麽樣了?

白芨不敢再耽擱時間, 輕手輕腳地打開了房門,直奔樓下, 想去探聽最新的消息。

昨日她問過話的夥計正巧也在一樓幹着活,見她來了,連忙低着頭走遠了。

白芨的心沉了一沉。

既然拿了錢,見了她反倒躲開了, 這說明了什麽?

衛子昂定是已經警告過他了。

她朝着另一位夥計招了招手, 那夥計倒是過來了,只是在她拿出銀錢的時候忙不疊地後退:“小的不能收啊,請您不要為難小的了。”

這要怎麽辦?

白芨正在這邊僵持着想辦法, 就聽見樓梯處有腳步聲傳來。

喻永朝握着折扇從樓梯處不急不緩地走來, 細看眼尾還有一點紅痕, 一看就是沒有休息好的樣子。

他帶着一身低氣壓朝白芨的方向走來落了座,白芨敏銳地感知到了喻永朝的情緒其實并不好。

不會是她出門的時候把大師兄吵醒了吧?

喻永朝落了座,瞥了一眼那垂着頭的夥計,又把視線放回了白芨身上:“問不出話?”

白芨點點頭。

喻永朝将那手中的折扇打開又合上,沉默幾秒鐘,用那扇頭輕敲了一下桌面。

“說。”

緊接着又擡手施了個隔音術,盯着那手中的折扇,不再言語。

白芨眼睫顫了顫。

她好像發現了什麽,大師兄從某天開始好像就不在她面前掩飾了。

這術法使用的光明正大,但她得知了以後卻心驚膽戰。

畢竟知道的越多活的就越難……

那夥計擡起頭,機械地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吐了出來:“今日官府的人來了,把馮決抓走關起來了,馮決直接認了罪,說自己因為與周公子發生矛盾心生不滿,在深更半夜的時候溜進了周老板的房間行了兇,甚至把屍體剁成了一塊一塊的。他詳細描繪了行兇的過程,官府的老爺當場就定了他的罪,現在正關進了大牢裏,等三日後問斬。”

馮決他認罪了?

白芨與喻永朝對視一眼,皆是不可置信。

他前一天還否認自己與周長柏有牽連,今日怎得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直接認罪了?

況且他身上并沒有殺了人的血腥氣。

該不會是被衛子昂逼迫認了罪的吧?

喻永朝敲了下扇子,那夥計方如夢初醒,撓頭看了看兩人,轉身離開了。

到現在為止,衛子昂的嫌疑已經非常大了。

可是魔物到底在哪?它殺了周長柏,甚至吃了那麽多人,連大師兄都感受不到魔物的氣息。這到底是誰在背後布下的局?

恐怕這一切的突破口,只能從馮決下手了。

白芨感到有些無力:“如今馮決人被關在牢裏,我們要怎麽去問他?”

“這不是很簡單?”

簡單?

白芨微微睜大雙眼:“師兄,這裏是晉王城,我們可不能亂來。”

當着一群人的面光明正大地使用術法把人撈出來詢問嗎?還是要把擋路的脖子都抹了一路殺進去?

她覺得師兄選擇後者的概率非常大。

她還覺得只要他們幹出這種事,人皇連同仙門的人能追殺他們到天涯海角。

“有時候真想把你腦袋打開看一看裏面裝的是什麽。”

喻永朝聲音輕飄飄地,把玩着扇子:“既然來到了人界,自然會去遵守人界的規矩。修真者若是都恃強淩弱不守規則,那人界豈不是亂了套,亦是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白芨控訴地回頭看了眼剛才被他施了法術的夥計。

他明明觸犯了規矩!!

喻永朝忽視了她的那道譴責的目光,從袖中掏出那袋錢,往空中抛了那麽一抛。

銀錢在袋子中發出沉悶的碰撞聲。

“人界的解決方法……自然是這個。”

喻永朝先是故技重施打探了關押馮決的大牢的位置,随後很熟練地走到黑市又換了幾袋銀錢。

每過一個關口,白芨都看見喻永朝抛出一袋銀錢,最終終于被獄卒引進了關押馮決的地方。

那獄卒接了銀錢掂了掂重量,這才把人放進去:“最多半個時辰,到時間了我來叫你們。”

他打量了一眼牢裏的馮決,嘲弄着:“這小子真是天大的福氣,都這樣了還有人來看。”

白芨:“師兄,這就是你說的解決方法嗎……”

這麽多錢一層一層打通。

要不還是施個術法掐個訣吧,她有點心疼錢。

牢中的馮決似乎已經認了命,靠在冰冷的牆角,閉着眼仰起頭,像是在休息。就連獄卒弄出動靜來也毫不在乎,連個眼神都沒丢過去。

牢房內沒有窗,陽光照不進來,裏面十分潮濕陰冷。

白芨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下。

“馮決。”喻永朝叫了他一聲。

馮決依舊穿着他那身破舊的衣服,頭發亂糟糟的,胡子也沒刮,跟街頭的流浪漢并無區別。聽到有人叫他,這才眯了眯眼睛,往欄杆外看了一眼。

是他在酒樓裏見過的那對男女。

于是他擺擺手,像趕蒼蠅一樣,啞着聲音:“想要錢找衛子昂的管家去要,找我沒有用,我都是個要死的人了。”

“馮決。”白芨冷靜地問,“你偷的那堆錢,都去哪了?”

馮決不耐煩地翻了個身,拿手堵住了耳朵:“問那麽多做什麽,人是我殺的,自有官府定奪,不要來多管閑事。”

這麽問沒有用。

白芨打量着他衣角上的補丁,想了想,不動聲色地刺激他:“你可知你殺的是東街最大的老板周長柏。”

馮決哼了一聲:“殺的就是他又怎樣?”

喻永朝看了眼白芨,又低下頭繼續玩着手中的折扇。

看起來師妹已經有把握了,那他便不用再管。

白芨循循善誘:“你殺了周長柏,他兒子周公子的性格,你覺得這件事會善罷甘休嗎?”

聽白芨話裏的意思,馮決微微直起了身:“你想說什麽?”

他并不傻。

白芨繼續抛着鈎子:“你得罪了周公子,又殺了他的父親,他這睚眦必報的性格,僅僅會是弄死你一個這麽簡單?”

白芨沒有錯過馮決臉上的任何一絲表情,繼續說着:“到時候,你的親人,好友,都會遭到周公子的報複。周公子的勢力那麽大,可不是斷人財路那麽簡單,說不好,命都會沒了呢……”

馮決攥着衣角的手似乎瑟縮了下。

看着他的動作,白芨無聲地勾起了唇角。這證明她猜測的方向并沒有錯。

她繼續加着猛料:“你覺得以衛子昂的性子會怎麽做呢?他是個商人,商人都是利益至上的。在不影響自己利益的情況下,今日幫個流浪漢,明日養個小貓小狗,還能在群衆口中落下個好名聲,這對他沒什麽影響。”

喻永朝背過身憋笑。

他師妹可真敢說,當着人的面把人家比喻成小貓小狗。

白芨又頓了頓,觀察了下馮決的反應:“可是一旦牽扯到利益的變動,那就不一樣了。周長柏雖然沒了,但他的那些産業都由周公子接管。據我的觀察,他雖然看着是個纨绔,實際這些年一直都有在幫主周長柏打理家業吧?衛子昂年紀也不算年輕了,今後能不能争得過周公子并不好說。你覺得他會為了你,而去給自己樹個強大的敵人嗎?”

“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白芨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馮決攥着衣角的手緊了緊,複而又松開。

見到了可以收網的時刻,白芨的聲音放輕,語速也慢了下來:“來,現在跟我說說吧,殺了周長柏的人,究竟是誰?”

牢房內陡然安靜下來。

馮決摩挲着衣角,手抖了抖,卻還是堅定的搖頭:“不,殺了周長柏的人,只能是我。”

白芨的笑意散去,冷着聲音:“我聽聞你馮決父母年邁妻子體弱,你孝敬父母又疼愛妻子,怎得自己認了罪,父母誰去照顧?妻子又該怎麽辦?你不在了,就算周公子腦子一抽大發善心不去對你家人下手,你以為他們還能活得下去?”

她聲音冷厲,一字一句如同刀子般,剜着馮決的心。

見馮決痛苦地抱着頭不發一言,白芨來來回回打量着他。

“你和你妻子很恩愛吧?就算沒有錢換衣服,她也給你衣服上破碎的地方打了很多補丁。即便如此,你也要頂了罪,然後讓你的家人陷入危險的境地嗎?”

馮決仍然痛苦地垂着頭,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可他明明就被白芨的話打動了,知道衛子昂在之後根本不會幫他。

那為什麽他依舊不肯開口?

半個時辰的時間很快就到了。獄卒拖着一長串鑰匙的叮叮當當的聲音向他們走來。白芨見狀,沒有繼續問,和喻永朝轉身走出了陰冷的地牢。

從地牢出來時,天上已經挂了一輪新月。

喻永朝擡頭看了半晌,突然出聲:“早些回去吧。”

一路上便只有兩人的腳步聲。

白芨感覺自己渾身隐隐有發涼的症狀了,不作痕跡地往師兄那邊靠了靠。

對于馮決十分不配合的行為,白芨十分苦惱。

以她的視角來看,側過頭來,正好能看到喻永朝的肩頭。她看了看,突然覺得那上面缺了點上面,于是捉住肩頭的百靈鳥,輕輕放在大師兄的肩上。

百靈鳥:……

它一動不動地縮在喻永朝的肩頭上,盡可能減輕了自己的分量,像個擺件。

白芨想了想,試探着問道:“師兄,你應該可以直接問出馮決真正的兇手是誰吧。”就像下午問酒樓裏那個夥計一樣。

“能倒是能。”喻永朝看了一眼白芨的小動作,沒說什麽,“只是有所限制。像對你施展就很容易,但是馮決這樣的,難。”

“他意志足夠堅定,如果我問了,他也說不出來。”

啊?

難道是她自己意志不堅定,所以才會乖乖地跑到床上睡覺的嗎?

白芨沒敢繼續問,老老實實地閉上了嘴。

還是不要去自取其辱了。

百靈鳥在喻永朝的肩頭繼續裝死,黑豆大小的眼睛卻一直在盯着他的表情。見喻永朝微微勾了勾唇角,百靈鳥的鳥心一沉。

他笑了吧?

這家夥絕對是笑了吧!!

怎麽就會騙老實人呢?

百靈鳥痛心疾首,卻連翅膀都沒敢抖一下。

它可憐的傻崽兒,什麽也不知道就被大師兄騙了。

從地牢裏出來以後,白芨隐約能感覺到體內的寒毒有發作的趨勢了。

夜露寒涼,這一段路她走的直打顫。她甚至都在小步快走,來緩解血液中的涼意。

看到酒樓熟悉的匾額時,白芨感覺整個身子都已經凍麻了。進了酒樓裏的溫度倒是高了些許,但對白芨而言沒有絲毫緩解。

此時還未到深夜,依舊有夥計在大堂內忙碌。

白芨凍得腳都麻了,連前面的臺階都上不去。

喻永朝看了她一眼,主動伸出了那只帶着地心火石的手,覆在她一邊的手臂下,而另一只手持着扇子,環過她的身子,把她往樓梯上帶。

有着地心火石的靠近,體內的寒意總算是緩上了一緩。還沒等她察覺到喻永朝的動作有些不對勁,她就感受到身後灼灼的目光。

那夥計的聲音帶着驚疑,又好像帶着幾分家鄉的口音,念出來便有些抑揚頓挫。

“啧,原來不是兄妹啊~”

……

白芨人又麻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