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行人撿完松針,便立刻返回了山腰紮營處。天色大亮,原地待命的士兵們剛剛洗漱完畢。任警官将裝着松針的蛇皮袋放進旅店廚房的竈火間,拍了拍沾灰的手,坐下喝了一口熱茶。魏延領着陳昂駒要往元集大師的房間去,我急忙叫住,問了一聲我能去嗎,魏延扭過頭,雙臂交叉置于胸前,跟我做了一個‘No’的手勢。我無奈之下,也進了廚房的竈火間,跟任警官讨了一口茶喝。任警官對我的身份很好奇,而我也對排爆的任務很好奇,于是,兩個人手裏各捧熱茶杯,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任警官,你哪裏人啊?”我問道。
“汴州本地人,跟你一樣。”竈火間的竹凳太矮,任警官扭了幾下腰,翹起二郎腿,這才坐得舒服些。“陳昂駒妹妹的事”,任警官話鋒一轉,道:“要是放在現在,真要找,肯定找得到。”
“真的?”我來了興致。
“你別看中國那麽大,人口這麽多,但如今馬路上到處都是攝像頭,加油站有,收費站有,真要大海撈針,利用人海戰術,一個個排查,肯定找得到。”任警官的語氣很篤定。
“但人海戰術、大海撈針不是想有就能有的,派出所一天得接多少起案子,社區警力光緝葉子、繳洗頭店就分去大半,剩下的案子裏民生糾紛案層出不窮,相比這些能立刻着手解決的案件,孩童走失案明顯占了辦案劣勢”,我靜靜道,“除非上頭出個要求72小時內破案的紅頭文件,不然大多只能靠媒體和群衆自發提供線索,或者等流浪接待所那邊的消息。”
“你知道得還挺多”,任警官有些驚訝,“家裏以前有人走失過?”
我的目光低了低,靜靜道:“我堂姐的兒子,也就是我小外甥,一年多前在省府醫院門口走失了。我秉乾叔老來得女已是不易,結果孫子又丢了,家裏一下全瘋了。能找的關系都找了,能托的人也都托了,最後什麽也沒找着。”
“一年多前我還在郊院實習,還沒到片區戶籍科述職”,任警官問道,“你小外甥幾歲了?”
“就和凱凱一樣大。”我望着任警官的眼睛。
“什麽凱凱?”任警官眉頭一皺。
“凱凱。”我又試探了一遍。
任警官依舊皺眉,我遂深吸了一口氣,裝作懵懂的樣子,道:“我剛才分神了,我們剛才說什麽來着的?”
“我問你小外甥幾歲了。”任警官重複了一遍。
“四五歲吧。”我道,“他是我們全家的寶啊。我們這一代,只有我堂姐有孩子。其餘的,要麽是大齡單身青年,要麽是結了婚不着家的。”
“親人丢了,心裏一定不好受。”任警官點點頭,她左邊的眉峰上有一顆痣,很是明顯,“別看陳昂駒是個四十多歲的糙漢子,講起自己走丢的妹妹來,眼睛裏那個淚花啊,弄得我也想跟着哭。你說我一男人婆,我哭什麽哭。”
我笑起來:“任警官,你怎麽就是男人婆了?”
“隊裏都這麽叫——”任警官捋了捋自己的短發,道:“他們這樣叫,我也習慣了。”
“陳昂駒是要找妹妹,所以跟着元集大師來了,那你又為什麽上山?別告訴我,你是來跟魏小爺談戀愛的。”
“陳昂駒他其實是跟我一道來的——”我話講到一半,忽然覺得還是少說為妙,于是道:“那個,我在白馬寺看見魏延的時候,确實挺心動的。”
任警官看着我跟熟柿子一般的臉,不禁莞爾,笑道:“魏小爺人高馬大,五官端正,就是脾氣怪了些。”
“警官,咱不說這個了,還是說說要怎麽排爆吧。”我岔開話題,“山裏地形如此之廣,我們就一隊人,怎麽排?”
“怎麽排?”任警官笑道:“有元集大師在,還怕排不好?”
“大師法力如此無邊,他能聽見埋在地下的彈殼聲哦?”我輕聲道。
任警官忽然放下茶杯,捂住肚子大笑起來。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坐在一旁,頗有些尴尬。
“梁硯啊,我有時覺得你挺聰明、挺懂世故的,有時又覺得你這個小姑娘簡直蠢得可愛。”任警官笑得眼睛裏都憋着淚,“現在是法治社會,大家接受的教育是崇尚科學、熱愛科學,沒有那麽多的奇門異術、妖魔鬼怪。”
“啊,那你們找元集大師來幹嘛?”我懵問。
“早前抗戰時期,就解放前那會,元集大師是少年游擊隊的成員,省道附近山裏的地雷多數也是派他去埋,因此排爆一事當然要靠他指引。他只需要劃定出大致的位置,然後我們有專門的勘探員和排爆專員,就能把地雷威脅解除了。”
聽完任警官的解釋,我愣在當場,腦中一片空白。随即,只覺胸腔裏迸發出一陣強烈的笑意,使得我整個人縮成一團,爆笑起來。這感覺之酸爽,就如同他人告訴我可以用檸檬發電,我信以為真,還順便從水果超市買回了一箱檸檬。
“不過話說回來,五福山向來是很邪門的。”任警官正色道,“雖然我不信什麽牛鬼蛇神,但我出門前,我媽還是給我求了一個平安符帶在身上,你帶了嗎?”
我摸了摸上衣口袋,裏面放着之前去三俠門洞小區時,陽醫生給我的澄黃色道符。
“除了你今天早上講的邪門的事,五福山上還有哪些邪門的事?”我問道。不知道為何,我總覺得‘五福山’三個字,莫名透着一股熟悉之感。
“這說起來就多了”,任警官翹起二郎腿,面前的茶杯已經見底,“什麽失蹤啊、死人變活人啊、趕屍啊,都有,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那就挑有趣的講,反正現在也沒事兒幹,有的是時間。”我道。
“我就講講姑蘇家的事吧。”任警官将空杯遞給我。我從地上提起熱水壺,給斟滿了。茶葉沖了水,在杯內四處翻騰。任警官望着茶杯,低聲道:“當時姑蘇家是徽州有名的望族,人丁興旺,清朝以前祠堂一直設在三清山上,後面來了個風水先生,告誡姑蘇家的家主,說宗祠不可設在外省,于是宛山就成了姑蘇家的宗祠所在,并把宛山改成了‘五福山’。”
“風水先生說,姑蘇家的宗祠不能單獨建在五福山上,因為宛山上孤魂野鬼多,宗祠裏容易積陰氣,必須多建幾所廟宇。不光建在宛山上,也要建在三清山上,總之需成‘合抱’之勢,圍着姑蘇家的宗祠——”
我聽得正入神,忽然被人從背後猛拍了一下肩膀。
“講什麽故事呢,聽得這麽認真?”魏延一張大臉出現在我面前。
“怎麽樣?”我試探性地朝魏延身後望去,卻沒有看見陳昂駒。
“陳昂駒他還在裏面,沒我什麽事,我就出來了。”魏延找了一張小凳,搬到我身邊坐定。竈火間裏的頂上挂了一根電線,吊着約四十瓦的燈泡,照明的能力有限。魏延湊近我的額頭,仔細瞧了瞧,道:“出來,我給你清理下額頭上的傷口,你就不怕留疤破相麽。”
“真不行,我剪個劉海就得了。”我嬉笑着,跟魏延出去了。
魏延領我回房間,喚小乾拿來醫藥包。我迅速瞥了一眼小乾的手,沒有任何傷口。小乾待我格外冷淡,将醫藥包打開,放完鑷子棉花就走出去了,仿佛我是空氣。
“她生我氣哦?”我問魏延。
魏延拿着鑷子從醫藥瓶裏夾出一團棉花,往我額頭上一按。蘸着酒精的棉花團激得我前額發緊,龇牙咧嘴。
“少管別人的閑事,多管管你自己吧。”魏延将鑷子往醫藥包的罐子裏一丢,阖上了醫藥包。
“這就把傷口處理完啦?”我道。
“不然呢,你是要我給你做外科手術還是內科手術啊?”魏延用消毒液淨了淨手,又拿濕巾擦了擦手,坐在我身邊。我不自覺得将身體往一旁傾斜,以免和他觸碰。
“陳昂駒的妹妹找着了嗎?”我問。
“兇多吉少。”魏延收了臉上的戲谑,道:“已入火坑,怕是救不回來了。”
“什麽火坑?真的是被拐賣到大山裏了?”我趕忙問。
“我太公就說了三個字,‘人已瘋’。”
我只覺心裏堵得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房間裏來回踱步。魏延站起來,一把将我拉回到坐鋪上。我猛然甩開魏延的手,吼了一句:“別碰我!”
“阿硯!”魏延又伸手試圖抓住我揮舞的手臂,被我一把擋開。
“滾開!你給我滾開!”我大吼着,一腔的怒氣沒地撒,“你說我倆這日子到底還要不要過了,你告訴我,還要不要過了,這個婚到底是結還是不結了!”
說罷,我對着竹壁就是一拳。魏延趕緊上前,張開雙臂,死死抱住我。感受到他比我微高的體溫,我只覺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使勁想要擺脫他的束縛,嘴裏還迅速罵着:“如果不是梁九家裏有點關系,給你介紹買家,你以為你的畫賣得出去?”我嘴裏神神叨叨如一把機關槍:“整天就知道裝十三,聽些流浪歌曲,什麽殺死那個石家莊人,你殺死我算了。”
魏延死死圈着我的手臂一松,顯然懵了。
“什麽?”我歪着頭,停了幾秒,忽然又吼道:“我不管什麽北方重工業城市轉型給民生帶來的疾苦,我就說你給我帶來的疾苦。”
魏延沒有說話,松開我,靜靜立在我對面,掏出了手機。
“我當初有求着要跟你結婚嗎?啊?是誰買了鮮花氣球擺了一地,是誰說要一生一世守護我的,從你嘴裏吐出來的字,就沒有一個兌現的!我受夠了,受得夠夠得了……”我捂着淩亂的發絲,深深蹲了下去。
“你說我倆這日子到底還要不要過了,你告訴我,還要不要過了,這個婚到底是結還是不結了!”我躺倒在地上,又哭又嚎,心撕裂一般地疼。
魏延蹲下身,一雙白皙的手輕輕蓋上我的額頭,我只覺眼前一黑,意識消弭的最後一秒,耳旁傳來一聲他的嘆息。我仿佛堕入了一座深淵,又仿佛從一張網下脫出而落入了下一張網。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沒有只覺,只有無盡的黑暗。我朝黑暗的盡頭伸手,奔跑,迎接我的,是更多的黑暗,更多的虛無。它們将我緊緊包裹住,從一個結點到另一個結點,無窮無盡。
待我再次醒轉,細碎的夕陽透過窗簾曬進來,通鋪房間靜悄悄的。我努力翻過身,看到了隔壁床鋪看書的魏延。魏延平躺在鋪上,手裏舉着一本英文書,看得入神。我伸手想要拿書,手卻條件反射地下落,疼得我直嚎。
“醒了。”魏延放下書,一瞬不瞬地望我。
“我手怎麽了?”我睨到自己的指間關節,上面全是青紅淤血,有些甚至在發黑。
“疼嗎?”魏延問。
我使勁點頭,低聲嘟囔道:“你對我做了什麽?不會是拿你的龜殼燒我來了吧。”
“嗯。”魏延點點頭,突然問:“家裏可有給你表字?”
“啊?”
“古人道,名以正體,字以表徳,”魏延道。
“沒有”,我猶豫着,又連忙搖頭道,“不對,應該是表了的。真要去查,族譜裏肯定有。你的字是什麽?”
“我的表字是季沐,因八字缺水木。可見‘梁硯’确實是個好名字,水木補足,又同我的名字合彥歸一,人果然是争不過命去的。”魏延靜靜道。
“應該說‘梁’是一個好姓氏吧。”我笑道,“你必須找個姓梁的,有水有木。”
“那可不一定”,魏延得意地道,“名字裏有水有木的,多了去了,我上一個——”
魏延霍然打住,不再說下去。我輕笑一聲,道:“這年頭,誰還沒個前任,有什麽好扭捏的。”
魏延嘴唇往下一拉,沒有說話。
“你是不是和龐哲一樣,覺得我和朱狄的戀愛是扯淡?”我肚子裏一股火又冒起來了,“我告訴你,我和朱狄這種,才算是真愛,還有什麽能比同——”
“既然是真愛”,魏延打斷我,“那怎麽就抛下你,跟家裏介紹的相親對象結婚了?人家對你,到底是圖新鮮,還是真愛,你心裏清楚。”
“那你呢?”我反唇相譏,“你對我是圖新鮮,打算玩玩,還是真愛?”
“比朱狄真心。”魏延靜靜道。
“也比朱狄愛玩。”我添了一句。
“我确實愛玩。”魏延颔首,從褲袋裏掏出了手機,翻出相冊,按下了播放鍵。
“我當初有求着要跟你結婚嗎?啊?是誰買了鮮花氣球擺了一地,是誰說要一生一世守護我的,從你嘴裏吐出來的字,就沒有一個兌現的!我受夠了,受得夠夠得了……”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連忙湊近細看——“你說我倆這日子到底還要不要過了,你告訴我,還要不要過了,這個婚到底是結還是不結了!”
望見手機屏幕上張牙舞爪的自己,我只覺額頭冷汗直下,一張臉紅如張飛。
“你說我倆這日子到底還要不要過了啊,梁硯”,魏延模仿着我的嗓音,湊近我,戲谑道:“你告訴我,這個婚到底是結還是不結了?”
我暈死。
“魏延,你是PS的吧。”我憤憤道。
“視頻怎麽P啊,這上面就是你,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魏延老神在在,“幸好小爺我機智,拍下了當時畫面,這下有憑有據,省得你抵賴。”
這時,我忽然想起什麽,一個打滾從床鋪上坐起來。
“我想起來了。”我大叫一聲。
魏延急忙起身,問:“想起什麽了。”
“五福山是幼清出事的地方……我說怎麽‘五福山’這個名字聽來熟悉……”我喃喃道,只覺如芒在背。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雙眼睛在靜靜觀着我,觀着魏延,觀着陳昂駒,觀着這凡塵世間諸多的瑣屑與輪回。
☆、耳盲
通鋪房間的門把手被人轉動,陳昂駒走了進來。他什麽話也沒說,往我身邊的床鋪一倒,兩手捂住眼睛泣不成聲。我與魏延面面相觑,都不知該如何安慰陳昂駒。過了一會,魏延同我換了個眼神,便掩門出去了。
“我要打電話。”陳昂駒忽然一個骨碌起身,在一旁的背包裏翻找手機。
“你手機不是昨天沒電了嗎,用我的吧。”我将自己的手機遞過去。
“這裏沒你的事兒,你出去。”陳昂駒粗蠻地推開我的手。我知他心情不好,也沒敢多說什麽,立刻起身出門。推開門,才發覺魏延在房門口站着等我。他臉上的神色也不好看,伸手按我的肩膀,低聲道:“等下不論發生什麽,你都不要尖叫,就在窗口看着就行。”
我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走廊的盡頭忽然響起一陣嘈雜,我聞聲望去,只見空無一物的走廊竟然震顫了起來,碩風陣陣。我睜大眼睛,只見大批大批衣着藍縷、臂瘦骨枯的人形魖魅朝我和魏延奔來。魏延的手緊緊按着我的肩膀,周遭雜蕪,我的心卻定了不少。我依着窗口向屋內望去,只見陳昂駒停止了翻找背包的動作,跳下通鋪,一個躬身,滾進了床鋪底下。他大聲恸哭起來,模樣很是悲切,想必鳳雛的事是他心中久久不能平息的痛。
“你看——”魏延朝那一群人形魖魅中指了指,“那個應該是陳昂駒的妹妹。”
鳳雛一個人立在狀似波濤的魖潮裏實在太顯眼了。她和陳昂駒的眉眼很像,高高瘦瘦的,剪着短發,身上洋紅色的卡其色西裝外套沾着許多泥跡。她的小腹微微隆起,面色姜黃。鳳雛顯而易見得土氣,但我分明在她的眉眼裏看到了一絲淡漠。不似其他魖那般急不可耐,鳳雛的步子緩慢而搖擺,她淡漠的神情中泛着一股天真。我的心中忽然湧起一陣強烈的哀恸,她确實是瘋了。一波一波的魖們朝陳昂駒所在的房間洶湧而去,他們有些穿牆而過,有些溜縫而進,将陳昂駒所在的通鋪團團圍住。
元集大師拄着權杖,肩膀上立着石頭,慢慢從樓梯間露出正身來。元集大師在趕魖,至于他為什麽要将魖趕到陳昂駒身邊,我就不得而知了。大師口中念着咒訣,對我和魏延二人視若罔聞。所有的魖都進了通鋪房間,只剩下鳳雛一人立在門外躊躇不前。石頭坐在元集大師的肩膀上,烏珠一瞬不瞬地盯着鳳雛,鳳雛察覺到了,仰起的臉頰上積滿了恐懼。
“呼——”我的視線還未來得及反應,石頭已一個近身跳到了鳳雛的肩膀上。它粗粝瘦長的手指撥弄着鳳雛的短發,又拉又拽,情狀很是頑皮。鳳雛吓得兩腳癱軟,卻不敢反抗,只是跪坐在地上,雙臂死死抱住自己的額頭。她顫抖地尤為厲害,又忽然意識到什麽似的,立刻扭身翻了一個面,仰天坐在地上,手輕輕撫摸着隆起的小腹。我的眼睛裏湧出淚來,一滴,一滴,慢慢往下墜。魏延迅速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白色小瓷瓶,一滴不漏地接着了。我不由得狠狠刮了他一眼,都這個時候了,他腦子裏想的居然還是趕快把我的眼淚收起來。魏延朝我聳聳肩,目視前方,輕聲道:“這麽好的瓊漿玉液,可不能浪費了。”
我又好氣又好笑,卻不想同他辯嘴。屋內傳來陳昂駒的一聲尖叫,魏延的手死死按住我,令我動彈不得。通鋪床板劇烈震動起來,床上的枕頭被褥悉數掉落。那一群又一群的魖烏泱泱地圍住他,撕咬着他的皮肉,血腥濺在窗棂上。我一顆心仿佛被千斤巨擔押着,動彈不得,卻也接近窒息。門外的鳳雛聽到陳昂駒凄厲的哀嚎,左顧右盼,面色卻很平靜。我難受地大哭起來,魏延在一旁接了好多小瓷瓶。
元集大師拄着權杖的手頓了頓地,一陣碩風穿堂而過,我頭暈目眩,再睜眼,之前那些圍着陳昂駒的魖如雲如霧一般散去。他躺在地上,耳朵邊沿不斷滲出殷紅的鮮血。元集大師的手輕輕往前推了一推,鳳雛旋即便進了屋內。陳昂駒看見自己的妹妹,激動地不能自已。雙唇緊緊地顫抖起來,卻不敢伸手去觸碰。妹妹的發絲淩亂,臉上有結痂的傷痕,他的目光下移,直看到鳳雛隆起的小腹,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終于止不住心中決堤的悲痛,‘哇’地一下大哭起來。陳昂駒死死抱住自己思念了三十多年的妹妹,雙手在她因長期做農活而岣嵝的背脊上輕輕拍動。他拍得很慢,很慢,仿佛每拍一次,妹妹的生命便會消失一分。
“人總是容易自己被自己感動的。”魏延在一旁靜靜道。“顯然陳鳳雛對陳昂駒沒有多少情感,而陳昂駒對她卻是百般憐惜。”
“鳳雛她只是瘋了,如果她的神智清醒,她定不會像現在這樣。”我道。
“你看過卡夫卡的變形記嗎?”魏延忽然問。
“啊?”我一愣,“高中的時候讀過,但是具體我忘了。”
“雖然陳昂駒和陳鳳雛是兩兄妹,但對于陳家來說,陳昂駒是個必須甩掉的累贅。沒有了陳昂駒,陳家的生活才能走上正軌。可是對于陳昂駒來說,妹妹,父親,母親,這些實際早就抛棄他的人,卻是他生活乃至活下去的全部意義。”魏延靜靜道。
我被魏延的一席話深深震動,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堂哥梁霁。他還未出生,便被梁家抛棄了。梁家早就從根子裏爛了,一代比不得一代,到了我這一代,除了我堂姐梁櫻還有些作為,其他的,大多在以‘投資兩百萬,虧四百萬’的水平接手家裏傳下來的生意。當然我這一代因為計劃生育,每家只許生一個孩子,因此人丁本來就不興旺。更比不得上一代兄弟姐妹們多,競争意識強,每個人都卯足了勁想要好好幹一份事業,闖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梁家到了我們這一輩,家族意識早就淡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過的生活。可是,任性的資本——錢又該從哪裏來呢?我堂哥梁霁從來過年收不到一個紅包,連家人團聚吃年夜飯的資格都沒有,卻硬是萌生出了一種想要曲線救國、犧牲自我的情緒。
對于我堂哥來說,不論是家族裏的長輩,堂兄堂姐,還是逼他成婚以還人情債的父母,甚至是遠走美國的那位林盛家的大小姐,這些早就抛棄他的人,卻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意義。他要證明給那些曾經嘲笑訓斥他的人看,他要證明給自己看,他梁霁并不是那般弱小低廉,他梁霁是梁家的主心骨,是他這一輩的主心骨、掌舵人。他大學還未畢業就躲在地下室裏拼命出圖,做建築公司,之後又接過宏利資本那攤爛局,每日經手周轉無數資金和項目,如一頭不需要加油的永動機一般日夜運轉,将已駛進陰溝裏的梁家愣是從溝裏拉了出來。
可究竟哪個梁家人買他的賬呢?又有哪個梁家人真正看得起他,欽佩他的才能呢?恐怕也只有我爹皓晖同志了。
我望着陳昂駒哭得老淚縱橫的臉,也不禁涕泗橫流,心想待會一定要給我堂哥打個電話。魏延在一旁,戲谑道:“梁硯我發覺你現在很愛哭啊,獵人的眼淚很珍貴的,你知道嗎?別真要派上用場的時候就沒有了。”
我瞪了魏延一眼,他哈哈大笑。
陳昂駒和鳳雛并不能很好的溝通,但他還是靜靜地、耐心地和他妹妹說話。一會笑,一會哭,不停地用手去撫摸妹妹的臉頰,還幫她理順額前的碎發。
我嘆了一口氣,道:“有個哥哥真好。”
魏延也嘆了一口氣,道:“昂哥馬上就要聽不見了。”
我一驚,先是驚魏延對陳昂駒換了稱謂,再驚他的後半句話。
“你什麽意思,什麽叫聽不見了?”我問。
“陳昂駒修道,對聽音特別感興趣,也一直是拿我太公做榜樣的。光塵曲這一項就是練了千百回,聽音能力自然比他人來得厲害”,魏延靜靜道,“他耳朵裏寄生了棋鬼,本只需我太公大手一揮,喊些在外游亡的魖魅前來啃食,就能把那棋鬼給撕了。可得知妹妹已瘋後,陳昂駒不忍她再繼續受辱,便求我太公取他妹妹的性命。”
“人活在世上每個人都有他固定的緣法,不能随意奪取他人性命,因此作為補償,你太公要了陳昂駒的耳朵,是不是這樣?”我道。
“到底是聰明人。”魏延贊道。
我忽然想起我與陳昂駒剛剛相識沒多久,有一次他大半夜幫我驅鬼,當時手機其實在他老婆身上,他卻能在我家門口給我回電話,想必聽音、傳音能力也是冠絕一方了。
“其實你也別多同情或者為他可惜什麽。”魏延靜靜道,“你獵人的身份,早在宋安橋初遇時,他便識出了。只是那時你機警,并未讓他算卦,沒有告知八字,他便也無法尋得你。因此他一直在三俠門洞到兆安路這塊的住宅區裏游蕩,做紅白喜事,包括和公園裏的老人下棋這些。他走上修道這條路是無心插柳柳成陰,但是找你卻是有心栽花。因為只要找到你,便一定能攀上元集大師,找到自己的妹妹。”
我有些懵,愣愣問道:“可要找元集大師的話,上白馬寺就行了呀。再說,他告訴過我,他攀的不是人情,是幹幹淨淨的師徒關系。”
魏延哈哈大笑,道:“如果只是上白馬寺,就能請得動我太公出山聽音,那我太公的咖位也太低了。如果沒有你,他又怎麽能和我太公一起上山排爆、看見自己的妹妹,這些都是他從前想也不敢想的。”
我更加迷糊了,簡直不可置信,道:“那陳昂駒這算盤打得也太好了,簡直要準地飛起了。他怎麽就确定我一定能遇上你,他怎麽能知道我能跟着元集大師上山,難道這些他都能算出來?都能算出來的話,那我覺得他直接可以自己找妹妹了。”
“這我也不知道”,魏延皺了皺眉,道:“也許緣分就是這樣神奇吧,有些冥冥中注定了的事,勢必會發生。正所謂,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正說着,魏延斜倪了一眼窗內,不禁大喊一聲:“糟糕,她腹中的孩子要變成小鬼了!你先別進來!”魏延急匆匆推門闖入,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符,雙手虛空一劃。那閃着金光的符直直釘上了鳳雛的面門。魏延嘴中念着訣,将尖叫着的鳳雛安撫下來,穩住了局勢。我随即進了屋,陳昂駒看了我一眼,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卻最終什麽也沒說。
起先我以為陳昂駒會迅速失去聽力,但後來我發覺,他的聽力是逐漸下降的。早上我從背後喊他一聲,他還會回頭,到了中午便不會回頭了,必須要我湊近他的耳朵,大喊一聲,他才有所反應。漸漸地,陳昂駒連走路也不穩了。魏延說,那是因為失去聽力的人,對方位的敏感程度降低,小腦的平衡能力便下降了。
雖然魏延和我講了陳昂駒的‘心機論’,但這并沒有降低我對陳昂駒的印象。這個世間,從來就沒有非黑即白一說,每個人,總是會帶着這樣或那樣的目的接近另一個人。雖然我一直無法徹底原諒他給幼清演面的事,但這一路走來,陳昂駒待我,就如同他的妹妹一般,奔前跑後,關心我,照顧我。幼清去世已成定局,現在他耳聾了,他需要人照顧。只是,我從未發覺一個人能老得如此之快,他本就不多的黑發一夜之間變了色,竟成了灰白。他吃飯變得緩慢,稍微吃多一些便會嘔吐,面色發青。
我給陳昂駒的老婆打電話,她老婆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靜靜道:“小時候我爹找人算命,跟我說,我中年以後會守寡。我爹很生氣,找人揍了一頓那個道士。如今想來,竟然一語成谶。”
過了幾天,我發覺石頭的頭上又戴了一朵碩大的白花。它坐在旅店大廳的空地上,手裏拿着一根香蕉把玩,卻也不吃。我忽然頓悟,石頭頭上的白花都是為死人戴的。現在這一朵,正是為鳳雛戴的。
作者有話要說: 新更送上!
下次更新時間 5月26日(每周四上午九點)
☆、戚戚
在山腰駐紮了約摸半個月後,任警官終于收到了上級的搜山指令。這其間,陳昂駒已生得滿頭華發。我給陳昂駒的老婆打了很多次電話,希望她能将陳昂駒接回家好生修養,但是她不為所動,‘我跟孩子回娘家了,如果有時間,看看益州的案子’是她給我最後的一條短信。等我再回撥她電話時,對方已顯示不在服務區。我嘆了一口氣。道上的人便是那游弋于天地間的閑雲野鶴,若是他們存心想躲,無論天涯還是海角,蓬萊還是無極,總能躲得幹幹淨淨。我和陳昂駒老婆只見過一面,印象中她的面龐很是豐潤。不過按陳昂駒的形容,是一枚嫩牛五方。他常在我面前提他的老婆,卻從不提他的孩子,以致我連他的孩子是男是女、今年幾歲、在哪兒上學都不知道。
“你別為我費心思了,她既然要回娘家就回吧,說不定過幾天,就開始跟我談離婚了”,陳昂駒坐在矮幾邊,神情是無比的落寞,靜靜道:“小九,我知你待我的好,你不需要對我負責。”
“就算她想離婚,這協議書還未必能送進山裏來呢。我會照顧好你的。”我将話慢慢寫在預備好的白紙上,還未及我寫完,陳昂駒忽然猛地從我的手中抽出白紙,撕得粉碎。他一邊發洩,一邊失控地大喊大叫道:“我不需要你們的同情,我不需要你們的照顧,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自從我踏上離開家的長途巴士,我就知道會這樣。”
因為聽力逐漸消失的緣故,陳昂駒說話的頻率變慢了,咬字的清晰程度直線下降。他的恸哭聲如野獸渾濁的哀嚎,一聲聲捶進我的心中。我的眼中充滿了淚,橫流到面頰上,也跟着大哭起來。看到我哭,陳昂駒面上的掙紮稍微消減了一些,但依舊在發着脾氣。魏延走進來,将我拉了出去。我一面哭,一面捶打魏延,想要掙脫他擎着我的手臂:“就不能将他的聽力裝回來嗎?他老婆孩子都不要他了,一個奔五十的人,以後怎麽生活?”
過了一會,我止住哭,猛地跺了跺腳,狠狠道:“媽的,大不了我養他,反正就是多一口飯的事!”
魏延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用一種極其古怪的眼神看我。半響,他道:“我真是服了你了,總是想一出是一出。你腦子究竟是用什麽做的,漿糊嗎?你的英雄主義就不能有一天消停嗎?古書上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獵人,怎麽到了你這裏,就成聖母瑪利亞了?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獵人,我可不想搞錯了。”
我朝着魏延的胸口捶打,使勁推開他,怒道:“你滾開!”
魏延嘿嘿直笑,道:“其他沒學會,但你這火爆的脾氣和架子倒是和你祖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