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已寄出了十多天。
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白唯夫從保衛室裏走出來,提着鐵皮桶花灑給杜鵑澆水。
“白先生,您等誰的信吶?”出來做操的大爺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
白唯夫嘴裏咬着煙,含混回道,“不知道。”
“不知道?”
白唯夫澆完一處,走到另一邊,繼續澆。
“是不是地址弄錯咯?”
大爺張開手有節奏地拍着肩背,笑道,“我第一回 給我兒寄信的時候,就填錯了地方,還好沒什麽貴重東西在裏頭,後來弄了好久才找回,您是不是也不小心寫錯啦?”
白唯夫放下花灑,拿下煙,平靜道,“如果地址錯了,錯的不會是我。”
“那就是那人弄錯了?诶呀,那這就沒辦法搞定咯。”大爺搖了搖頭,又擡頭問他,“白先生你信裏裝了貴重東西嗎?”
白唯夫垂眼看着綠意盎然的花壇,薄煙從鼻孔呼出,過了一會兒後才回道,“貴重,是我這輩子最貴重的東西。”
大爺一聽,臉色一變,“這……白先生你聯系了郵遞員沒有?”
白唯夫擡手将咬得扁平的煙嘴塞回嘴裏,沒有回答,把煙抽完就轉身上了樓。
音甀住了一個月,就同母親回了日本。
出發那天,白唯夫去送行。
三人站着擁擠的輪渡口,音甀先讓母親上了船,白唯夫壓了壓黑色窄沿圓帽,今天海邊風很大,他的風衣被吹得獵獵作響。
白唯夫眯眼看着音甀,“你老大不小了,照顧好自己和伯父伯母,有心上人了給跟我講講,我看看他夠不夠格。”
許音甀眼睛一彎,擡手将飛舞的長發撥到耳後,“那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按照你的模樣來找。”
白唯夫無聲笑了笑,“你這次回去,以後應該不會再過來,我就讓你占點口頭便宜。”
許音甀仰頭看着他,眼圈慢慢變紅,兩人對視了許久後,許音甀終于低下頭來,抹了抹眼角,打開了手中提箱的金屬扣,從中取出一疊紙。
“你還講我,自己的事都是一團糟。”許音甀把那疊紙遞到白唯夫面前。
“四年前時安離開那天送給我的。”
白唯夫臉上的笑容凝固住,将它接過來。
是時安的親筆書。
許音甀看着他略帶苦澀的表情,心裏也像堵了一川蓬草,紛雜冗郁。
“他原來還是心軟的,不過不是對我。”
白唯夫翻着那有些泛黃的信紙,輕輕說出這句話。
“音甀!快上來,馬上開船了!”許夫人從輪船的小窗探出頭來,朝這邊喊着。
許音甀回頭喊了句好,然後扭頭看着白唯夫,深深吐出一口氣,“表哥,我可以抱一下你嗎?”
白唯夫從書信中擡起頭。
許音甀張開手将他抱住,緊緊閉上眼,睫毛顫抖着濕漉漉,耳邊是呼呼的海風。
白唯夫沒動,許音甀忍不住在他懷中蹭了蹭,然後立馬分開,笑容依舊很燦爛。
白唯夫看着她,默然,慢慢擡手取下帽子,戴在她的頭上。
許音甀嘴巴一扁,趁眼淚掉下來之前,壓住帽子立馬回頭跑上了船,一身白色波點長裙肆意張揚,同它的主人一樣。
登船口的船員将木板收走,松了鐵鏈,汽輪長鳴一聲,黑沉沉的濃煙滾成一長串,漸行漸遠。
白唯夫站在渡口,周圍送行的人都已經往回走,他看着海面,直到船變成一個黑點,完全消失在海天之間,才緩緩轉身離開。
回到公寓後,白唯夫坐到書桌前,擰亮了那臺已十分年老的臺燈,然後慢慢展開那幾張紙。
時安的文字,和他這個人一樣,沖淡溫和,如涓涓細水,讓人如沐春風,滋潤得悄無聲息。
白唯夫仔細看着這些文字,回想起曾經時安還在身邊時的日子,心裏又溫暖又酸澀,如鈍刀鋸肉,痛得很綿長。
一口氣看下來,白唯夫知道了時安在哪,但其實知道了也沒用。都不用從抽屜裏取出那張被水泡發已經皺得不行的卡紙,他也很清楚的知道,這個地址和時安給他的是一樣的。
時安一定早就收到了他寫的信,但沒有回信。
白唯夫無力地掀了掀嘴角,将信紙對齊,收入了抽屜內。
時安今年也有三十一歲了,也許早就已經成了家,擁有着令人羨豔的一家三口的日子,穩穩當當的,無病無憂。
自己那封信只能算作他生活中的意外打擾。
白唯夫閉了閉眼,起身回卧房拿了睡衣去洗澡。
又過了幾日,白唯夫出門準備買墨水和稿紙時,保衛室的大爺從窗戶裏探出頭來叫住了他。
“白先生!白先生!”
白唯夫扭頭看他。
大爺縮回頭,過了一會兒,打開了保衛室的門,跑了出來,手裏還拿着一封信。
“白先生,您的信,今早到的。”
白唯夫飛快接過,信封薄薄的,郵票一絲不茍地貼得很正,中間是秀氣的幾行文字,最下面的署名為“時安”。
“白先生,是您一直等的那人麽?”大爺等來這封信,臉上都帶着笑,還沒問第二句,就見白唯夫一臉狂喜的模樣轉身跑回公寓。
“看來确實是重要的人啊……”大爺看着那個背影喃喃道。
奔回家的白唯夫連門也顧不上關,在玄關踢掉了皮鞋,趿拉着拖鞋跑到書房內,拉開座椅坐下,把插在一旁的拆信刀拔出來,小心劃開封口。
裏面只有一張對折的信紙,白唯夫輕輕打開。
“至舊友唯夫:”
“你的來信我已仔細讀過,首先感謝你對白貓的照顧,當年去得匆匆,未來得及帶上它,辛苦叨擾你多年,實在感激不盡。其次,當年年少,許多事弄不明白,容易引起誤會,我也深知對你的打擾,現已想通,希望你不要再執着于過往,也希望你能脫去一身冷氣,積極生活。”
“至于你的詩集,我已于這幾日補閱,我不懂文藝,但也覺寫得好。”
“最後願你生活安康,一切都好。”
“時安筆。”
白唯夫看着這薄薄一張紙,上面的字甚至沒有占滿信格,寥寥幾句,可能是時安百忙之中抽時間來回應他的。
白唯夫把信紙放到桌面上,看了一遍又一遍。
這是帶着時安溫度的一張紙。
甚至可能用的還是自己送他的那支鋼筆。
白唯夫不可抑制地開始幻想。
再次被欲望沒頂之前,他忍不住想,時安或許會後悔回這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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