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中的小路直通十萬大山內部。兩側植被繁茂, 順着那條蜿蜒的窄路前行,盡頭為一望無際的山林。
妖修常年封閉在山林之中,憑借上古時期混跡于人修之中所學來的知識, 不斷改造着山內的環境。從外界看去, 只一片廣袤的山與樹, 然而山中卻是那別有洞天之色。
磚玉堆砌的府邸、久燃不滅的長明燈……南海的鲛珠布列在穹頂之上, 散發着柔和的光輝,将山洞之內造成了一副小世界。日月星辰布之于上,美景數不勝數。
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中,一男子側倚在寶座之上搖着手中的玉杯。下方零零散散躺着許多未化形的妖獸, 半分呼吸起伏也沒有, 俨然已是死狀。
族長斂去神色, 跪地彙報:“妖皇殿下, 陣法已經安排完畢。只等明日魔界與玉昆交戰,您便可帶着萬妖飛升。”
“哦?”應襄聲音慵懶, 打斷了族長的話,“飛升?”
族長心裏一驚, 品味了下妖皇的語氣,連忙低頭解釋:“千年之前巫祖預言天道滅世,只有妖族第一時間掌握了這個消息。只要我們搶在天道滅世之前離開此方世界……”
唰啦——
玉杯中的瓊漿玉液被盡數潑灑而出,散落在地上, 發出誘人的香氣。
妖皇自寶座中走下, 倒拎着酒杯,眯眸不耐地将手中之物朝着跪于殿中的族長砸去。
族長大驚,急促退開, 卻被妖皇的威壓制止住動作, 玉杯砸上了頭, 碎裂成一片一片。
妖皇應襄喜怒無常,若不是為了妖族的飛升大計,族長也不願來此處。應襄生性多疑,暴虐成性,因此族長見到大殿中的屍體早已沒了當初那驚懼之感。
“我們?”男子的聲音充滿疑惑,反反複複品味了這個詞,有些苦惱,“誰同你‘我們’?”
族長瞳孔急縮,意圖開口解釋,卻被那股威壓鎮住,連頭也擡不起來。
銳利的龍爪刺入他的胸膛。族長不可置信地低下頭,看到自己鮮血迸出的模樣。
自龍爪刺入之處,一個小型圖騰陣飛速流轉,吸收着族長體內的生機。而應襄垂着眸,妖力自圖騰陣法傳輸到體內。他嘆了口氣,甩開族長的屍體。
族長同那殿中的數具屍體混在一起,通紅的眼珠睜大,望着金碧輝煌的宮殿。
應襄看也沒看他一眼,轉身走入寶座之後的一處暗道裏。
數不清的圖騰陣交彙在此處,如同地下洶湧的暗河。夜明珠散落在地上,充當着光源。
應襄踏入陣法中央,閉目接受着圖騰陣所轉移來的力量。
他連續幾次破階,全都依賴這個能吸取力量、轉移力量的圖騰陣法。只要玉昆與魔界交戰,再提供幾次亡靈之力,那他便能安然無恙地突破大乘後期,一舉飛升!
魔祖與玉昆那兩個老東西活了千餘年仍在大乘期無法前進,他自己怎麽能成為天道的犧牲品?
應襄冷笑着睜開眼睛,龍爪重新變回了人手的模樣,上面還殘存着族長身上的血跡。
他又怎知攜萬妖一同飛升之時會不會被天道所察覺,阻擋了自己飛升之路?
禁陣本就逆天而行,族長竟然企圖讓自己承擔着巨大的風險。倘若成功渡劫飛升,一衆族人共享成果;倘若飛升途中出了事,被天道所攔截……
應襄冷哼一聲,閉目打坐。
蒼青色的劍氣貫穿一個又一個陣法。圖騰陣所牽連的因果業障被盡數斬斷,白芨望向青鸾劍的劍尖,露出了一抹笑容:“師兄,這是魔界中最後一個圖騰陣了。”
紅色的衣袍被風吹拂,張揚而起。白芨擡眸,尋着那處鮮豔之色望去,喻永朝正倚坐在屋檐之上。他身材修長,紅袍之下是一身勁裝,顯得力勁十足,紅黑相間的腰封添了幾分淩厲感。
喻永朝笑着看她,從屋檐之上一躍而下,足尖點地,落于白芨面前。
唰啦啦——
折扇緊随其後,握于手中,輕點了下白芨鬓角上的荊棘花。
喻永朝看着那變了顏色的花朵,低眸一笑,語氣醉人:“很襯你。”
白芨盯着那血紅的衣角,恍然間覺得師兄穿得鮮豔一些更是好看。兩人視線相彙之際,明明沒人開口,卻好似訴說了千言萬語。
她摸了摸那朵被別在頭上的花,下意識地升起一面水鏡。在看到那花變成的顏色後,表情微妙了一瞬。
師兄的身影出現在鏡中。
紅豔的衣袍與她的頭花顏色相同。水鏡之中,白芨對上了師兄的視線,狹長的眸子中露出愉悅之色,後者用指腹輕觸着荊棘花,給她一種正在輕柔得觸碰自己的錯覺。
若把自己比作花……
那師兄在做什麽?在染色?
染成與師兄相同的顏色?
喻永朝的動作卻沒有停下。白芨見他手中憑空拿出一道一指寬的紅絲帶,随後發絲被輕柔地握住。
她瞪大了雙眼,去看那水鏡之中的畫面。
喻永朝的力度十分輕柔,披散着的青絲被盡數攥在手中。絲帶冰涼,穿梭在發間,恍若山間的風般。
清涼而舒适。
發絲被高高束起,紅色的絲帶系在上面。白芨抿唇去看鏡中的自己。她不笑的時候,整個人的氣質完全變了。
擡眸之間,肅殺之氣宛如寒冬的風。青鸾劍在手中泛着淡淡的冷意,随着她劍指之處,驚起一片寒光。紅色的發帶混在青絲之中,随風飄揚。
百靈鳥仍然乖巧地站在肩頭,未曾說一句話,像是個真正的擺件了。
白芨揮手關掉水鏡,随口問道:“還有幾天?”
“就在明日。”
“那今日是最後一天了。”她動了動,撫上肩頭的百靈鳥,“消息傳出去了嗎?”
百靈鳥點點頭,鳥嘴中叼着幾張紙條,清脆地回答:“傳出去了。”
紙條随着它的動作飄落下來,百靈鳥拍拍翅膀,打算将那掉落的紙條拾起。
“總算是有那麽點用處。”聲音輕飄飄地,兩根手指搶先一步将紙條夾起。百靈鳥縮了縮頭,心跳如鼓。
“小百靈。”那只手撫弄着它的羽毛,百靈鳥僵硬地不敢擡頭去面對白芨的目光,“你說,此方天道為什麽不作為呢?”
百靈鳥知道白芨此時恢複了巫祖的能力,轉了轉眼珠,聲音比起方才小了許多:“也許是……被騙了?”
白芨與喻永朝對視一眼,最終放開了那只頗具壓迫感的手。
紙條于手中展開,白紙黑字,字字分明。
“仙魔之戰。”
“師兄。”白芨開口道,“我想去一個地方。”
喻永朝側目去看她,将白芨鬓角處的碎發別到耳後,這才放輕了聲音:“想去哪?”
白芨:“上次你帶我去看花的地方。”
兩人同乘一扇,十分緩慢地趕往那處山谷。魔界此時的氛圍仍然同她初來時那般輕松,白芨低頭看手中的長劍,神色未見半點茫然。
如果不出意外,明天過後,一切都将結束。
無論是天道滅世,還是仙魔之間的紛争。
白日不見那點點螢火,景色與夜晚并不相同。
白芨看了許久,低聲說:“師兄,在這之後,你想做什麽?”
喻永朝擡眼看她,眼中就只是她,并無那山林之中一叢一叢的荊棘花。不同于平日的目光,這一眼帶了幾分占有。
“想與你結為道侶。”他說,“越快越好。”
他目光坦然,其中的溫度灼燙得白芨有些臉紅。好半晌,她才開口:“除了這個呢?”
“別無所求。”
白芨去看他,緩了緩道:“我們去南海看鲛人如何?或者去昆侖山巅看終年不化的積雪。如果師兄不願動,我們就呆在魔界。”
喻永朝只道:“好。”
白芨閉目:“實在覺得無聊的話,我們就每天去種芨芨草,把城主府的空地都填滿,讓化靈池底都染上綠色。”
喻永朝又答:“好。”
白芨似是無法忍耐,轉頭去握住師兄的手,洩憤似得來回揉捏:“我不當你的師妹了。”
對方的聲音卻突然停頓了。
“還以為師兄只會說‘好’……”白芨小聲嘀咕了一句,手卻被喻永朝反握住,十指交纏之際,她突然想去看那腰間的折扇。
扇釘處散着一片濃郁的黑色。
白芨擡頭去看他,被喻永朝束在懷裏。她貼在師兄的胸膛前,聽着有些發悶的聲音,怔然。
他不開心。
應該說,他并不像自己所表現出的情緒那般。
“師妹。”喻永朝将下巴輕擱在她的肩上,“我只想同你在一起。”
扇釘處有一片淺粉将那墨色沖開。
原是只有她,能讓師兄開心些許。
呼吸噴在發絲之間,她嗅着師兄身上獨特的香氣,抓緊了師兄的手。
于是她道:“好。”
師兄的瘋她是見過的——在古秘境之中,景恒辱他之時,哪怕動用禁術,頂着跨階的威壓,師兄也要搞得對面不好過。
明日将是一出好戲,這場戲落幕之際,便是一切結束之時。
布下邪陣之人終将得到報應——可是師兄呢?
那些本沒有做錯什麽的人,卻被迫承受,被迫成為他人登天的犧牲品。
他将情緒分于扇中,親自交予她的手上。一切結束了,師兄的恨如何去報?
白芨張了張口,試圖将手從師兄的手中抽出。她很輕松地就将手抽出來了,而師兄卻沒有任何反應。
“師妹。”
那聲音極輕,像一片羽毛落在了她的身上。白芨覺得肩頭微微發癢,側目望去才發現師兄蹭着換了個舒适的姿勢,氣息噴在她的脖頸之處。
“你喜歡我,就要只喜歡我。”
“那是自然。”白芨正色道,“既然成了道侶,當然會一心一意對待對方。”
“可是我聽聞道侶亦是可以分開的。”喻永朝垂眼,掰着手指舉例,“據我所知,演武場的饕餮就換了好幾個,更別提其他長老的弟子。”
白芨忍不住訝異:“道侶還可以換的嗎?”
看着饕餮獨來獨往的性子,原來她連道侶都已經換了幾個麽?
倚在她肩頭的喻永朝沒了聲音。
山谷間的風将花香送來,白芨手指一勾,魔氣将距離最近的一朵花采到手中。她知道師兄的意思——
這仙路,太長了。
如若有一方變了心,恐怕兩人連師兄妹也做不成。
師兄曾經立了誓言,但是她沒有回應。
白芨想起曾在玉昆書閣中看過的一道術法。
此術法名為生死契,正如同它的名字一般,将兩人的生與死連接在一起。就算是道侶之間,也很少有人會結這個契約。
如有一方死亡……另一方也将失去生命。
大戰在即,此時施下這種術法契約顯然不算明智。
“師兄。”她眼神亮晶晶的,開口喚他。等他從肩上擡起頭時,閉目去含着他的唇。
……施展此術,需要靈魂交融。
魔氣洶湧着在兩人體內竄動,白芨将師兄壓下,兩人倒在了花叢之中。
迷蒙的天色渲染成淡淡的紫色,她動作未曾停下,完完全全占據了主導的地方。
書裏是這麽寫的,兩人的靈氣交纏在一起,身心合一,那麽替換成魔氣也同理。
一雙大手将她按得緊了又緊。
白芨擡起頭,唇部從師兄身上撤離,眼中泛着水光,念出結契之術。
“共生所依……”
一雙唇将她的話含住。
“我生所依白芨,她生我生,她亡我亡。若我身死道消,她仙途永昌。”
白芨訝然欲開口阻止,卻被一雙手捂住嘴唇。天地翻轉,瞬間将她換了個位置,怔然望向泛紫色的天空。
天地契約成立則不可更改。
她迷茫地望向喻永朝,後者含着輕笑去吻她的耳垂。
“是不是很奇怪我知曉生死契約?”
“不瞞你說……”喻永朝滿足似得喟嘆,“我想這麽做已經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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