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上)
“蔡明是你下的手?”金城很是意外,但随即又想通。他笑道:“殺得好,省事。”
他正準備把照片收起來,又想到了什麽,手上動作一頓,好奇道:“秦作家什麽時候動手的?”
按照他目前得到的消息,蔡明昨日白天還與那個失蹤的小女孩有過争執,動靜不小,整個村子人盡皆知,之後秦望舒被關進柴房,直到今日早上他闖進去,整個事情順下來,她根本沒有動手的機會和時間,除非照片中這人根本就不是蔡明。
他眯起眼睛,仔細瞧着。蔡明與他相識二十多年,兩人完全知根知底,所以不存在認錯的可能,而拍照他也是體驗過,根本沒法作假,那只能說明一點,這張照片早有準備。
但金城想得更深,蔡明這個人他本就談不上信任。秦望舒說蔡明可能被葉大帥收買,他是信的,但多疑的本性又讓他忍不住否認,如今兜了一圈,蔡明是秦望舒的人倒也沒多大奇怪了。可就算證據充足,他仍是懷疑。
“昨晚。”
秦望舒很配合,似乎是真認清了局勢,徹底低頭。但金城覺得不對,她不應該這樣,這來得太過輕松,反而是已經下好的套,就等着他放松警惕後下跳。
他神色凝重了些,倒也沒真揭穿,只是順着道:“秦作家昨夜不是在柴房?”
“是,”她面色有些詫異,看了一眼夏波,忽然笑道:“夏軍官沒有和你說,那門是雙開的嗎?”
他下意識看向夏波,盡管對方現在仍是幫他挾持着秦望舒,但他從來時就考慮得清清楚楚,這些人的話,他一個字都不會信。但現在,有一些意外。
他雖不信夏波,但也不願給秦望舒機會,便大度道:“這種小事,我向來不會要夏軍官彙報。”一句話點明了兩個隐藏信息點,他知道秦望舒這樣聰明的人肯定會懂,最好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果然,對方皺了下眉,似乎真順着他話以為夏波是他的人了,縱使這般年紀了,在與她多番鬥智鬥勇後,也難免生出了一兩分自得。勝利的碩果滋味實在太好,哪怕他明知不該,也難免放縱了一小會兒去品嘗,之後才戀戀不舍地壓下。
他很清楚,面前的人盡管年歲不算大,按照西洋派的說法不過是花季才剛開始,可深沉的心思連很多老狐貍都比不上,他必須小心。但情感和理智又開始拉扯,她嘴裏是有真話的,按照以往的經歷,她約莫只說了一分真,剩下的九分都是利用了她一張巧嘴,編得像模像樣,這是她的強項,也是作家的老本行——騙人。
但他知道的內幕也不少,所以到現在為止,他可以肯定她幾乎沒說假話。幾乎,也只是幾乎,剩下的那些話裏他竟也分不出真假,哪怕他們立場不同,他也忍不住要拍手稱贊——聰明,确實是聰明。
所以他不得不信她,理智告訴他這是個陽謀,光明正大地告訴他是陷阱,他卻不得不往下跳,無關其他,是她把所有的路堵死了,到頭來還要惺惺作态地說上一聲,金會長選得好。
哪怕他兩日未沾葷腥,此時也覺得肚子裏膩得慌——着實惡心。
理智總是給情感善後,他就是如此。但現在局勢又不同了,他抓住了她的把柄,縱使這張照片有諸多疑點,可又有什麽關系?只要上面的人是秦望舒,他就掌握了必勝的籌碼,哪怕她以後爬得再高,也不過是他手中的風筝,只要他願意,她都得跌下來。
想清楚前後的金城通體舒泰,他見秦望舒遲遲不回答,難得體諒了一回道:“秦作家要是有難處——”
“門可以從裏面開。”
他的話被打斷,這一句話像是春日裏的雨,不大也不硬,綿綿如針刺在身上,開始并未察覺,待到有感覺時早就邪風入體,為時已晚。他才升起的好心情蕩然無存,大抵文化人都這樣,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卻偏偏寫得一手好文章,最是單薄不過的身板,總長了一張恨不得讓人撕了的嘴。
百無一用是書生!
“柴房的鎖都從外面鎖上的,如果門往外推,只能看見鐵鏈子看不見鎖,但如果往裏面拉,卻正好能瞧見鎖。”
她話說到這,聰明人都該懂了,剩下的蠢貨不在她考慮之內。于是她又頗為識趣地從另外一只袖子中摸出一根針,說是針也不太準确,因為兩頭并不尖銳,而質地也有些硬,并不像鐵絲那樣容易掰折。
她四處看了一圈,似乎在找可以試驗的東西,可惜沒有。她頗為無辜攤開手,但這根針仍是老老實實的遞給了金城。
金城捏着敲了敲,随手別在了自己袖子上。他擡眼問夏波:“有這回事?”
夏波搖了搖頭,金城一挑眉,他卻道:“不清楚,我昨晚睡着了。”
金城目光有些深,夏波絲毫不懼地和他對視了一會兒後,他突然移開道:“我問的是門,夏軍官。”
他沒給夏波面子,從明面上來說,自己是他的人,理該守着。他耐着脾氣點了點頭,道:“門是雙開的,第三日清晨張雪不見後,秦作家就發現了。”
金城沒應聲,他踱步了幾圈,像是在想事,又突然道:“秦作家身手如何?”
他這話仍是在問夏波,秦望舒別開頭,不願回答。夏波肯定道:“不及我。”
她抱臂,這是防備的姿态。或許是被下了面子,面上有些不悅,卻不得不向形勢低頭道:“是不及夏軍官。”
金城這回應了,但緊接着他又道:“那夏軍官為什麽不知道呢?是有意包庇,還是你們背地裏是一夥兒的?”
他态度很誠懇,就連面上都帶着幾分虛心受教的模樣,夏波卻覺得眼皮子一跳。他臨陣站隊是把自己從刀尖上拉回來了,卻沒料到秦望舒的底牌又把他推進了進退兩難的地步,他不知道這算不算報應,卻實在的感受到了金城的殺意。
只要他的回答不讓金城滿意,他是真的會死。
他是有急智的,雖大多時候都厭惡算計,心思卻也活絡,所以他十分鎮定道:“下藥了。”
這是個絕佳的借口,金城沒有辦法驗證已經過去了的事情,以他性格也不可能向秦望舒證實,所以他得認下,不管是面子還是裏子。
金城果然沒就這個問題深入,但他卻轉念問秦望舒道:“秦作家在秦家村還有幫手?”
她扯着嘴皮子,皮笑肉不笑道:“整個村子都是我暗線,金會長怕嗎?”
金城故作吃驚,可惜沒裝到一秒,又伸出手道:“東西。”
她深吸了一口氣,不情不願地翻出衣角,又是一個隐秘的口袋,裏面果然掏出一小包東西。金城檢查了一遍,尤其是在紙的折痕處,确實發現了打開的痕跡後,對着秦望舒笑了一下。
有些得意,又有些炫耀,像是在看籠中的獵物。
他拿遠了些拆開,裏面是一堆白色的粉末,他湊在鼻尖聞了聞,很小心,又沾了一丁點在嘴裏品嘗了下,微苦,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也可能是量不夠大。他随手扔在地上,又不放心地踩了幾腳,看見藥粉混在泥裏,沒法分離後才道:“教堂的西洋藥?”
“對,是巴比妥。”
是個陌生的名字,他過了一遍腦就抛到一邊去,上下打量着秦望舒,懷疑道:“秦作家的寶貝可真不少,就不知道這百寶袋裏還藏了什麽。”
秦望舒聽了他的強盜言論幾乎要氣笑了,但她到底是識趣的,越是聰明的人越知道怎麽選擇才是好的。于是她毫不猶豫地脫下風衣,扔給了金城。她襯衫還髒着,裏面還沾着張雪身上的雞血,盡管幹涸成殼她把能剝的都弄了個幹淨,可仍是留下了暗紅色的痕跡,像是陳年的舊疤,看着怵人。
金城又盯上了,問道:“秦作家還受了傷?”
他接住風衣後倒也沒當場就檢查,或許還是顧及到了那已經撕破不存在的臉面,也可能是覺得對方已經無所依憑,所以絲毫不在乎。但他卻轉身走到銅牛身邊,當着衆人的面,直接把衣服扔進了火堆。
風衣是西洋的工藝,料子要硬挺、密實一些,丢進火堆像是撒開密不透風的大網,直接罩住了整個火堆,沒過幾秒,大量的濃煙冒了出來。
秦望舒本蹿上頭的怒火就這麽消失殆盡,甚至還有些想笑。她輕咳一聲,轉過頭,卻一點也沒掩飾嘴角上翹的弧度。
金城眼見火要熄了,趕忙用腳踢開,重新注入了新鮮空氣的火苗又猛地複燃。他有了經驗後這次學乖了,先是踢了衣服的一個角,待火勢逐漸穩住後,就開始放肆起來。
火堆邊溫度過高,養尊處優的他沒一會兒就受不住,白胖的臉上出了些汗,他攆着袖子擦起來。又瞧見只穿了單衣的秦望舒,才想起什麽道:“秦作家不會生病吧?”
秦望舒沒理他,他也不在意,繼假仁假義道:“秦作家性情剛烈,其實只要東西交出來,衣服又有什麽錯?”
她冷笑了一聲,清晨溫度實在不算高,她身體素質雖比一般人好,卻也經不起凍。不過是剛脫衣服沒多久,她就忍不住想要打寒顫,她撥開了夏波指在她腦袋上的槍,轉身就要走出人群。
金城沒料到她來這一出,高聲道:“秦作家這是去哪兒?”
她搓了搓手臂,頭也沒回,沒好氣道:“拿衣服。”
金城面色緩和了些,給夏波使了一個眼色。夏波立馬領會,他收起槍就要跟上,卻被金城攔住。兩人僵持了一會兒,最後他仍是不情不願地交出了槍,才得以離開。
秦望舒自然是沒忽略身後的動靜,她停下腳步,轉過身,看着走近的夏波,不解道:“金會長不怕我和夏軍官合夥?”
金城繳了兩把槍,心情正好着,他晃了晃,炫耀之意過于明顯,就差直接威脅。他故意道:“秦作家會嗎?”
秦望舒突然笑起來。她仍是在槐樹下,但斜斜落下的陽光照進了密不透風的樹冠裏,光束一簇簇,像是油畫中的仙境,她無暇欣賞,只有斑駁的光影落在她身上,追趕間像是惑人的萬華鏡。
“會,我現在就和夏軍官密謀,金會長可千萬要等着我來殺你。”她笑得格外燦爛,遠處看白皙的手掌像是塊完好的凝脂,但她極為不雅地在脖子上比劃了一道。
金城覺得有趣,他眼中的秦望舒此刻像是拔了牙的老虎,說是臨死反撲不如說是給自己掙點尊嚴。對于這種口舌之争,他向來很是寬容,畢竟誰會舍下面子去和囚籠中的畜生争上一番呢?
她威脅完後,立馬轉過了神,整張臉就拉了下來。夏波的步伐比她大,尤其是在她刻意放緩後,不到一會兒就追了上來,他許是擔心金城的目光,兩人并未靠得多近,抛出其他不談,像是鬧了別扭的小情侶,但他知道,秦望舒是哄不好的。
“照片是什麽時候拍的?”他剛和她并肩,就迫不及待地問出口。
“第二日晚上。”
夏波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她這次竟然沒發脾氣,只當是形勢迫人。他想起秦蘇說的話,恍然大悟道:“那天晚上她看見的人是你?”
“對。”
她意外的坦誠,惹得夏波看了好幾眼,他覺得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勁,但他疑惑的地方實在太多。這個念頭也就在腦中轉了一道,随即又抛到後頭。他繼續道:“蔡明是你的人?”
“是。”
“張雪的相機拍的?”
“嗯。”
她過于配合的态度,讓他一時間啞了口,那些質問的話突然就說不出了。他掙紮了下,沒忍住道:“你真下藥了?”
“不然呢?”秦望舒反問道。“我守夜是一定不會睡的,但只有我先睡了,你才不會發現問題。”
他回想了一下當天的情景,還真就被她說中了。他點了點頭,瞬間就啞火了,但仍是想不通道:“你什麽時候下的?”
“晚上,我喝飽了水後。”
他被這麽一提醒,記起那天晚上秦望舒确實沒喝過水,他沒懷疑是因為剩下的水已經不多,她本就對張雪頗為照顧,所以最後那點水确實是被他和張雪瓜分了個幹。
他氣得伸出手指了指她,卻又發現這事沒法計較,真要說起來只怪他不夠小心謹慎。他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道:“最後一個問題,蔡明呢?”
“死了。”
她回答得過于幹脆,夏波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愣了幾秒後才不可置信道:“你殺了他?”
他見她點了點頭,又道:“你為什麽殺他?”
“有二心為什麽不殺?等着他捅我刀子?”
這個回答很完美,他一時間竟找不出更多的問題。他舔了舔後槽牙,道:“銅牛裏面的是山神?”
“是。”
“你什麽時候發現蔡明有二心的?”
“他在出發前就被葉大帥收買了,我不能打草驚蛇。”
夏波再一次感受到了兩人的信息不對等,他一直嘲笑金伊瑾和張雪天真,到頭來隊伍裏最天真的竟是他自己。這個認知讓他在心裏憋了一團氣,無處發洩。但之前站隊一事,又偏生理虧,換做以往他絕不會在秦望舒面前這麽低人一等,而現在,她是他祖宗。
但他仍是聰明的,立馬就察覺到了其中未完的話。“你猜到了金城會來?”
“一半吧。主教這個人最要面子,落人口舌的事不會去做,不然教堂早就一家獨大了,還有神父和我什麽事?那要來的只會是葉大帥和金家裏面挑一個,我先前以為會是葉大帥那邊,畢竟蔡明是授了葉大帥的意思,弄死別人女兒還給老子看?”她嗤笑一聲,也不知道是在笑對方,還是自己,道:“太不講究了。”
夏波突然拉住了她,正色道:“所以你一開始就知道金伊瑾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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