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上)
秦望舒剛推開門,潮濕的水汽撲面而來。沒有雨後空山的清新,一股說不出的沉悶低低壓在心上,她眯了眯眼,略顯清苦的面相像是被神筆點活了般。
秦望舒沒帶傘,他們一行人出行時也沒考慮到天氣,才有了昨夜冒雨前行。
秦家村每戶人家都挨得近,她靠在門邊,斜角屋檐下雨淌如柱,泥地上的土窪沒一會兒就積滿了水,四處散溢,很快,一層淺淺的積水就蓄了上來,正要往屋內流又被高高的門檻擋住。
随着雨勢加大,溫度很快就跌下來。她早上出門時套了一件風衣,倒也不冷,就是這場雨把她困在這裏。
夏波跟她站在一塊,兩人都是皎皎之貌,看着格外登對。
夏波借住的這戶人家沒什麽不同,不是手藝人只能靠天和地吃飯,早早便去了地裏。屋子位置靠裏,正對門的是對面斑駁泛黃的牆壁,斜斜窄窄的巷子一路延伸。
銅牛在村正中央,夏波看不見,只能站在屋檐下漏出半個身子在雨裏,不一會兒衣服就濕透了。但他不在乎,秦望舒也随他去。
他們兩人看的是銅牛腹下那團火。突來的大雨打亂了兩個人的計劃,但也給出了新的機會。巨樹依舊遮天蔽日,小小的銅牛在樹冠下只比指甲蓋大上一些,那團鮮紅的火,被風吹得跌跌撞撞,卻遲遲未滅。
巨大的樹冠和茂密的枝葉是天然的避風港。秦望舒伸出手,雨水重重地打在手上,濺起一朵水花,不過一瞬的時間,雨水就順着掌心流進了手臂,濃重的深色在袖口上蔓延。
她收回手,擰了一把袖子,雨水滴滴答答地擠出了出來。
這場暴雨遠沒有它聲勢這樣浩大,樹下大概率是幹的。這個推斷讓秦望舒有些失望,她嘆了口氣,把夏波拽進來。“別等了,等不到的。”
這屋子是最規整的四方形,夏波住的屋子在最左邊。屋內擺設過分簡單,只有一張床和夏波的行李箱,床鋪被收拾得整整齊齊,疊成豆腐塊的被子放在床頭,行李箱靠在腳邊。
她把門關上,毫不意外地看見門後一對紅得格外新的門神,她斜了一眼夏波,道:“知情不報?”
夏波直接別開頭,當作沒聽見。他消息掌握的沒有秦望舒多,第一眼見到門神時并沒有往那方面去想,在之後秦望舒都說了,根本沒有他的用武之地。
“我之前的推測應該是對的。”她走到窗邊,這扇窗戶與秦老爺子家的幾乎一致,又高又小,恨不得直接開到屋頂上。“秦家村的人知道山神。”
她沒着急推開窗戶,而是在木窗與牆壁銜接處摸了摸。土培的屋子裏面不是磚瓦,是稻草和竹條。竹條固定牆面,稻草填充,再用和好的泥往上糊,烈日暴曬幾日就成了牆。
這樣的牆一般比較脆,防不了老鼠,也容易發黴,所以村子裏的人都會做得很厚,牆面斑駁掉牆皮了,一層完了還有一層。趕上個好日頭,往上一糊,曬上幾天又是一面新牆。
新牆的縫補往往痕跡明顯,不單單是顏色上的區別,更是厚薄程度不一。
窗下的這塊牆相比屋內其他牆,顏色偏白,她歪了歪頭,明顯地看到了一條斜線。自窗戶起一直薄到下半片發黴的牆,之後就幾乎是一條直線。
毫無疑問,窗戶的位置被動過,從矮處改到了高處。他們不僅知道山神,還怕山神。
“秦蘇和秦凱家裏是幹淨的,沒有門神。”
秦望舒打開窗戶,她踮起腳勉強伸了個頭出去。穿堂而過的風帶着雨水糊了她一臉,她下意識閉上眼睛,又慢慢睜開。
從這裏能看見銅牛腹下的那團火,在風雨中畏畏縮縮,就是不肯熄滅。她沒看多久,就覺得腳酸脖子酸,又縮了回來。“等不到的。”
她重複了一遍,看向夏波道:“現在就兩個選擇。火柴總有燒完的時候,我們守株待兔,或者我們自己制造機會。”
她剛說完,不等夏波又道:“第一種太蠢,打草驚蛇又沒有主動權,我傾向第二種。”
她笑了笑,臉上沾着些雨水,亮晶晶的,看着有些溫柔。僅是一秒,她提議道:“張雪或是蔡明?”
秦望舒與蔡明接觸不多,她也不指望夏波這樣的人看狗會有什麽評價,提一嘴無關好心,而是人用之際在兩者中擇最優。當然,對付男人,她更傾向女人就是了。
夏波目光又落在了秦望舒臉上的巴掌印,時間過去這麽久,只留了一個淺淺的印子,但明顯還有些腫。配上秦望舒這高知和略苦的面相,他腦中閃過種種街坊酒鬼賭鬼丈夫打妻子的沒用傳聞。
他忍不住扯了下嘴角,又立馬壓下。在秦望舒看過來時,低下頭清了清嗓子道:“蔡明吧。”
秦望舒神色幽幽,她知道夏波的提議是最穩妥的做法。當一條狗會咬主人時,最好的辦法便是打死,但張雪除去狗的身份還是人。在那一巴掌扇過來時,她承認她有一瞬間的愣神,之後惱羞成怒的情感沖破了她理智,她差一點就打了回去。
她不是沒擡手,好巧不巧的碰上了懷裏的東西,那點輕微的感覺立馬喚回了她的理智。那一刻她看見了在發抖的張雪,那雙柔情似水的眼裏映着深深的恐懼,在那下面還有本人都不知道得興奮。
她知道張雪是美而自知,持美行兇的人,但張雪一定不知道,相比表裏如一柔弱可欺的菟絲花形象,其實反差在更多時候會更好的調動人胃口,從而更好地達到目的。
一個人若是示弱慣了,不論是不是演的,習慣了也就真的弱了。
所以她猶豫了,猶豫過後她恍然,原來張雪還是人啊,原來張雪還知道自己是人啊,原來張雪的骨子裏還是有血性的啊。她尊重任何一個值得尊重的人,不值得尊重的人便是自甘下賤。
她沒再說話,打開的大門不斷有濕冷的空氣撲進來,她正對着門,沒一會兒就覺得指尖有些發冷。但她沒動,只是坐姿從原本的舒展縮成了一塊,但她又要面子,于是用手撐着臉抵在腿上。
她其實很久沒這樣靜下心看過什麽了。神父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她除去睡覺和給報社寫稿的時間外,大多都陪在神父身邊。神父的生活簡單又無聊,白日裏會拉着她去教堂面前喂鴿子,潔白的鴿子成群撲扇着翅膀飛翔,是壁畫裏的場景,也是神父對天國的幻想。
他還會去喂流浪的貓和狗,在神父眼中這些小生物與流浪的孩子沒有區別。這些不是人的孩子,占去了神父一天大部分的時間,接下來他喜歡去走走,大街小巷,人間煙火氣味,這些在他眼中都是美不勝收的畫,而這時候秦望舒因為不放心也總是攙扶着。
神父對人世間的喜愛不作假,所以眼裏的留戀也随着年歲增大而與日俱增。她很多次都脫口想問:既然這麽留戀,為什麽還要去天國?但她看着神父那花白的頭發,最終還是忍住了。
情感與目的并不相斥,她問便是自讨沒趣。
雨越下越大,一點停下來的意思都沒有,不知過了多久,一對夫妻濕漉漉的進了門,見到她有些驚訝,但友善的點了點頭,做算是招呼。又過了一會兒,他們穿着蓑衣出來,張口似乎和夏波說了什麽,又離開了。
秦望舒沒聽見,她眼裏只有這場雨。神父走的那天沒下雨,只是陰沉沉的,所有的修女都來送行,只有秦望舒披麻戴孝,她是神父最喜愛的孩子,應該如此。
下葬的過程很簡單,沒有頭七之類的說法,一口畫了十字架的黑棺材,放進挖好的土裏。一點點撒上土,一朵朵白玫瑰堆得高高的,她整個人渾渾噩噩的,最後竟想不起是怎麽回到教堂的。
主教把她帶去了神父的房間,收拾遺産。神父行善一生看似清貧實則積蓄不少,他捐了五分之一給教堂,剩下的都留給秦望舒,連同他那一屋子的書。
短短一瞬,她就完成了貧窮到暴富的轉變,但她不高興,這意味着神父真的不在了。她把自己關在神父房間整整三天,她不傷心,只是難過。這三天她把神父所有的藏書都整理了一遍,在書架的最裏面不僅翻到了神父的日記,還有一本《物種進化論》,與燒毀的那本是同一批。
三天後,她第一次出了門,教堂上下都在傳她因為神父離世傷心壞了,所以睹物思人,不吃不喝,以淚洗面,幾欲昏迷。她聽了想笑,想解釋,但她三天沒吃過飯了,她太餓了,光是站起來走路就花去了所有的力氣,于是她保持了沉默。
她看見面前有一團黑,似乎已經存在有一會兒了,有什麽聲音在她耳邊,她努力去聽卻什麽也聽不見,她的世界似乎已經無聲很久了。
“你說什麽?”她張嘴問道。
那個黑影還在繼續,張牙舞爪的模樣似乎很着急,她眨了眨眼,在沒防備下突然被狠狠推了一把。眼見就要撞上地面時,她下意識閉上了眼。
所有的聲音突就這麽被揭開了一角。雨水依舊嘩嘩啦啦,她沒有摔下去,她幸運的離地面不遠時被夏波即使拉住,對方的身影覆在了她身上,耳邊的話又急又快。
“山路塌方,我們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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