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芨在天上看着, 有些說不出的悵然。
她并不覺得師兄此時可怕,反而覺得有些同病相憐。
如若師兄真的是被父母所抛棄,獨自一人躲避玉昆宗的追殺, 最後在人間輾轉流落, 好不容易相信一個人, 卻被轉身出賣, 挖掉修煉多年的靈根……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還會去相信任何人嗎?
只是疑點依舊很多,大師兄的父母到底去了哪裏,在這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白芨并不能得知。
不過看起來, 大師兄身上的霧氣雖然彌漫到全身, 但并非是那種沉淪在霧氣之中的心态。
至少他掙脫了鎖鏈, 主動踏了出去。
可是這是她附身在靈鳥身上幫助破了陣。
喻永朝仍在桃樹下休憩,而白芨此時也能感受到一種極為強大的魔氣從魔淵所在的方向一路席卷而來。
看樣子是魔尊找上門來了。
白芨看着師兄沉睡中恬靜的面容, 心思雜亂。他們帶着記憶回到了霧氣中的過去,并且這次有自己幫助師兄。
可若是當時呢?
師兄當時被父母抛棄, 一個人東躲西藏,被人類出賣,被玉昆宗的長老挖靈根動刑,最後是怎麽跑出去的?
想必一定付出了極大的帶價……
心中百轉千回, 到嘴裏也只是化作了一聲嘆息。嘆息過後, 白芨開始慶幸。
大師兄竟然把靈鳥殺了,那就是果然沒有認出來她的意思吧?
一想到這些,心中的郁結微微散了散。只是那種瀕死的窒息感仍讓白芨覺得嗓間發癢。
此時白芨覺得自己的情緒分成了兩半:一半生着氣, 覺得師兄居然沒認出來她還把她殺了;另一半暗自慶幸, 只要沒認出來就不會猜到她附身在女孩和靈鳥身上。
畢竟師兄殺鳥不眨眼, 連一只靈鳥窺探到他的隐私都要被他滅口,更別提目睹了他被羞辱的悲慘過去的白芨會是什麽下場。
紅衣如火般從山巅的盡頭而來。
白芨側目望去,喻陵擡手之間,一股極為強大的氣勁從衣袖而出,席卷而來的魔氣被擋在護山大陣上,餘震仍擊得桃樹落下了成片的樹葉。
極為狂妄的聲音響徹了玉昆宗:“幾個老不死的東西,滾出來。”
白芨的笑意僵在嘴角。
她側目望去,此時的喻陵面容極為年輕,也沒有成天穿着農民的裝束,紅衣熱烈又張揚,再一看做派,怎一個狂字了得!
原來早年還沒沉迷種地的魔尊竟然是這副模樣……
喻陵一揮手,護山大陣又是一個震顫。他閉目感應了一瞬,手中魔氣如繩般出,直勾向桃林中休憩的喻永朝。
魔繩輕柔地将喻永朝束住,感知到身上同源的力量,喻永朝亦是攥緊了繩子,等魔繩将他帶離玉昆宗。
最後再看一眼樹下的死鳥,鳥羽中似乎有一條金色的絲線閃過。喻永朝心裏訝異,正要仔細觀察,下一秒卻被魔繩的力量牽引出了玉昆。
待徐白等長老感知到喻陵的方向時,喻永朝早已被喻陵救出。
景恒沉下臉來:“魔尊不請自來,當我玉昆的掌門長老都死了?”
喻陵背着手站在半空中,輕蔑一笑:“活了這麽久,早該死了。”
景恒又驚又怒,自知力量不敵魔尊不好出手。而掌門又在閉關沖階,洞府設了禁制,旁人不得進出。
眼下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喻永朝被魔尊擄走。
徐白看着天上的魔尊,緩緩說道:“魔尊遠道而來,就是為了擄走我玉昆的弟子的?連半分交代都沒有,怕是會影響我們仙門與魔界的關系。”
狗屁的關系!
誰不知道修真界中仙門與魔界是一直處在對立的狀态,平時不拼個你死我活都是稀奇的事情。
“這位長老。”喻陵沒認出他的身份,想了半天還是叫住了他。
而徐白仰着頭等魔尊繼續講話。
喻陵深吸一口氣,這才道:“你可真不要臉。”
……
白芨若是此時有實體狀态,恐怕已經笑得在地上打着滾。再一看喻永朝,顯然也是含着笑容的模樣;而周圍的那群長老,尤其是徐白,面色鐵青,氣的手都在發抖。
偏生不能主動挑起事端。
到了魔尊的那個修為,若是打起來,必然是場驚天動地的戰鬥。
喻陵以一種你們腦子都沒問題吧的目光看向幾位長老,扯過喻永朝渾身是血的衣角,道:“你們傷我魔界弟子還沒給我一個理由,反倒追究起來我的責任了。修仙把腦子修傻了還是是非不分了,就算你們與寧蔚舟有仇有怨,總不能牽扯到孩子身上吧。”
“況且……玉昆弟子?”
喻陵勾起一抹極為諷刺的笑,他一探喻永朝的內府,裏面空空如也,半分靈根也無。
“你們把他的靈根挖了,怎麽好意思說他是你玉昆弟子的?”
喻陵俯下身來,将自己調節成與喻永朝相同的高度,平視着,聲音緩慢地說:“想報仇嗎?”
而喻永朝并未說話,目光放遠,直接凝視着遠處的護山大陣。
怎麽不想呢?
只是今天使用言靈次數過多,身體中的力量已經到了幾近透支的地步。
他緩緩開口——
“融化。”
那堅不可摧的護山大陣融出了一人可出入的通道,并且緩慢擴張着。然而試圖修補陣法的長老終究是遲了一步。
管他之後會怎麽樣!現在喻陵只想出心中的那口悶氣。
霜柳的孩子本來天賦異禀,無論是否修魔,從他體內的天靈根就能知道這孩子将來肯定有大造化。
可這一切都被玉昆宗給毀了!
霜柳不願意孩子修魔遭受非議,學了他玉昆宗的心法,可又如何?
他體內沒有半分魔氣的時候,玉昆宗這群老不死的卻生生剜了他的靈根,将他折磨至此。
喻陵仰天長笑,渾身上下魔氣翻湧。
他紅着眼睛,低下頭輕聲問:“這群人中哪個剜了你的靈根,又是哪個對你下了手?”
喻永朝一一指認,言靈之術仍不斷地侵蝕着護山大陣的陣法,從只通過一人的口子變大了數倍。
法術燃燒到最後,透支的是生命。
可心中總有口氣咽不下去。
魔氣如海嘯般鋪天蓋地而來,從那護山大陣破開的口子洶湧地撞入進去。有幾個修為較低來不及反應的長老被魔氣纏住,無論怎樣都甩不開。
喻陵的修為雖高,但此番亦是使用了魔界的禁術。
他将魔氣的一端移交到了喻永朝的手中。
“來,抓着這團魔氣,我教你如何去剜掉別人的靈根。”
魔氣如絲線般在手中跳躍飛舞。
喻永朝操縱着手中的魔氣,如同在雕刻一件工藝品。長老的慘叫就在耳邊響起,近在咫尺。
喻永朝張口:“靜默。”
聲音便沉寂下來。
那靈根帶着血被魔氣化作的絲線剜了出來,遞到了喻永朝的身前。他默然看了那靈根許久,微微擡起腳,朝着地上的靈根碾了下去。
當地上的靈根破碎成無數片飛屑時,熟悉的白霧又出現在白芨的眼前。
霧氣隆起又散去,眼前的畫面破碎開來。
然而喻永朝沒有動,仍然帶着笑看着面前的長老、玉昆宗、乃至整個世界。
直到看見了漂浮在空中的白芨。
伽藍塔第九十一層。
佛子善空依然盤坐在塔內的正中央,周圍的霧氣不斷湧入複又消散。
白芨睜開眼睛,這次身前并沒有白霧,她緩了緩自己的狀态,感覺靈魂重新回歸到自己的身體裏,這才去查探周圍的情況。
——果然還是人類的身體舒服。
百靈鳥啄了啄她衣服上的絨毛,白芨臉色一黑,想起自己在霧氣之中當小白的日子。
周圍有幾個修士清醒過來了,而大部分修士仍然處于霧氣之中,不僅是魔界的弟子,連仙門的弟子也處于霧中,其中就包括祝景之。
白芨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被白霧籠罩到腰際的祝景之,心下卻奇異,一心只知道修煉的人原來也會受困于過去麽?
不過她很快就将視線略過了他。
原因無他,她聽見了折扇打開的聲音。
只是她賭氣似得不去看那人,而是轉過頭繼續看着魔界的弟子。仍處于白霧之中的是陰護法和江流,而他們的手中都纏繞着佛子助與的金色絲線;傅正卿卻早已醒來,含着笑與她對視;饕餮身上的霧氣也到了腰際,此番正在閉目與過去抗争。
只是她依然不解這白霧的運作方式,轉過頭想詢問佛子,卻發現佛子脫力一般閉目休息。
餘下的金色絲線異常閃亮。
佛子大概是在幫助纏着絲線的人。白芨收回了想詢問的念頭,這才把視線放到喻永朝的身上。
她的大師兄此時,正低着頭玩着手中的金絲線,并沒有去看她……
白芨微微松了口氣,說不清是什麽感受。
只是喻永朝玩着金絲線也就罷了,偏偏那金線與她的手腕相連,此時喻永朝的任何動作都能通過絲線傳遞到她的手腕上,輕飄飄地,勾得她心煩意亂。
在金絲線晃動到第三十次時,白芨終于忍不住了,另一只手按住手腕處的絲線,讓它不再亂晃。
佛子給的金絲線是讓大家互相幫忙的,不是讓大師兄在這裏拿絲線彈琴玩的!!
只是這一按,絲線的另一端就有了反應。
喻永朝順着絲線望去,正巧與氣憤的白芨對視了個正着。
……大師兄的眸子真的很好看。
白芨心想,就像那王宮之中的寶石一樣,稀有、昂貴,閃耀着耀眼的光澤。
從他的眼睛裏,甚至能倒映出她的影子。
兩個人就這麽對視了許久,直到白芨有些忍不住想移開頭時,喻永朝拽了拽那手中的絲線。
白芨的注意力便被他重新拉了回去。
順着金絲線望去,師兄手裏執着折扇,白芨便多觀察了幾眼。
這折扇的模樣,确實和那婆婆家的扇子制式相同。
唯一有區別的就是,大師兄手上的折扇,扇釘處似乎會變色?
白芨觀察得入了微,卻聽見大師兄低聲叫了一句什麽,她張口嗯了一聲。
手腕處的金絲線一緊。
“小白。”
白芨痛苦閉眼,這才發現自己答應了什麽,真的是下意識地就應了一聲。
大師兄叫的是那鳥兒的名字,她卻直接答應了。
白芨低着頭不願去看他,喻永朝耐着性子,不斷地縷着金絲線,白芨迫于力道,不斷地被喻永朝拽着向前。
喻永朝依舊低聲叫着:“小白?”
“芨芨草?”
此時白芨被迫移動向前一步。
“白芨。”
此時白芨距離喻永朝不過兩拳的距離。
“囡囡。”
……
白芨絕望低頭,完了,全完了。
師兄知道她看過他的過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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