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辛德瑞拉七
尋常這時候,廚房裏已經響起了滋滋的油烹聲,洋房雖然大,但張雪做飯的聲勢更大,屋子裏總是籠罩着說不出好聞還是嗆人的煙火味,今天也不例外。
秦望舒最喜歡張雪的一點就是識趣,從兒時到至今,日後還會繼續下去。她生氣歸生氣,但在發洩完小脾氣後,披散在身後的頭發被她找了一根發帶紮了起來,這時候已經無愧張雪公主愛美的天性。
紅色的長發帶在頭頂繞了一圈後,規矩的別在後腦勺收攏了所有的頭發,又繞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剩下的發帶一長一短地落在平整的後肩。這半年張雪依舊沒鍛煉,但她的腰依舊盈盈一握,光是從背影看上去,便是一幅人間美景。
秦望舒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未走時,也是這樣。她其實會做飯,但大抵是沒多少天賦的原因,在一般努力下并未有如何出色地賣相和多好的味道,再之後,她榮登高位,就再也沒做過這種事了。她想着以張雪的嬌氣,那只能含着金湯勺的舌頭定是受不了自己這粗茶淡飯,所以她心安理得的什麽都不做。
戴紅色蝴蝶結的是白雪公主,但公主不會穿上最樸素乃至土氣的圍裙,也不會是街坊為生活奔波而忙碌在廚房的黃臉婆。
油煙嗆人,秦望舒本可以出聲提醒,但她什麽都沒說。
傍晚的陽光是這樣溫柔,它斜了一角悄悄伸進屋內,攘攘的白煙頓時像是仙境,張雪在其中又成了仙女,雖然是芸芸衆生中最普通不過的其中之一,卻誰也無可代替。
做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有一個人要當袖手旁觀的大爺時。她見張雪一張白俏的小臉被熏得通紅,像是偷喝了酒,也像是天邊的晚霞,滋滋的氣聲伴随着聽不太清的嘟囔,是人世間最常見不過的瑣碎小事,她心裏突然前所未有的安寧。
她活着,那顆緩慢有力的心髒仍在跳動,或許很多事不盡如人意,但活着的本身就只是為了活着。她曾在年少時堅信,會有人從光明中挺身而出,事實證明,她是正确的。神父撿走了她,給她了來處,教會她俗世凡塵和癡妄欲念,卻又在最後告訴她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人的一輩子鮮少清醒,唯獨在勸人的時候。她攔不住時間,總要開始新生活,世間常情似乎總是如此,人人取之,人人與之,于是生活就成了一種律動,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便含在這變而不猛的曲折裏。
“張雪。”她忍不住叫了一聲,她聲音不大,以張雪的耳力按理說是應當聽不見的,但對方仍是應了一聲。
像是一種本能,她在的地方,張雪總是格外關注。
“你覺得日子過得好嗎?”
張雪眉頭一擡,下意識便要頂回去,但不知是油煙太嗆人還是今日的氣氛太好,她想了許久才道:“冷冷清清又風風火火?”
她不确定,但又立馬道:“你以前和我說,夢裏出現的人,清醒的時候就應該去見他。這半年我沒一次夢到過你,沒想到你自己回來了——”
她頓了頓,道:“拖油瓶呢?怎麽沒見到拖油瓶呢?”
拖油瓶是她對秦蘇的稱呼,自從知道了秦蘇是秦望舒妹妹後,再也沒有所謂的姐姐親。人對于自己認為礙眼的東西,總是會給予明顯的厭惡,她收斂了,但情感這東西很難完全藏住,所以她有時候會想是不是因為這個,秦望舒才會離開。
“死了。”
她握着的鏟子磕在了鍋底,咚的一聲吓到了她自己。她立馬又翻炒起來,家裏其實沒什麽菜,她晚上又一貫不吃,廚藝水平也僅限于炒熟而已,而鍋裏的菜,邊緣已經有些焦黃。
她沒注意到,滿心眼都是秦望舒那句“死了”,一時間那原本的嫌惡瞬間又化成了不是滋味。她和秦蘇說到底沒有利益沖突和矛盾,而對方又是一個比較乖巧的女孩,說到底是她自己的問題。
人就是這樣奇怪,所有的負面情感都能随着對方消失而消失,之後接踵而來的是觸目驚心得好。她沉默了幾秒,覺得這個話題有些沉重,但又忍不住道:“怎麽死的?”
“你覺得人活着應該是為什麽活?我覺得活着本身就是活着,沒有其他任何東西,但她不一樣,她還小,還有光明的未來,所以我和她說人活着應該有陽光、自由和一點鮮花的芬芳。然後我們去了前線,她很高興。我是一個作家,我不能逼她也成為一個作家,她其實不愛讀書,過了最美好的年紀之後做什麽都是錯,我本應該放手,每個人的命都是自己走出來的,但母親讓我照顧她,照顧她一輩子。”
秦望舒仰着頭,後腦勺抵在硌人的門框上,尖銳的角壓得有些鈍痛,但讓她腦子越發清醒。“人的一輩子有多久?長的幾十個春秋,短的下一秒就會發生意外,更何況我不喜歡她。人的生命很脆弱,誰都說不清明天和意外哪個先到來,我可以做得很完美,騙過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我們找到新房子的第一天,她睡不着,她其實也不喜歡我,甚至害怕,但她知道我是唯一的依靠,是她必須讨好的對象,所以她讓我陪她睡覺。”
“這是一個可以迅速拉近感情喚醒人同情心的方法,但對我不适用,我只覺得煩。她和我模樣長得很像,但神情更像去世的母親,我見到她就像是死去的母親重回人間對我索命,我沒有良心,但有些事無關良心必須要去做。我沒殺她,每日晚上也陪着她,睡前故事和該有的知識一個不落,我看着她對我日漸親近,甚至出現了孺慕之情,可我只覺得煩。”
大抵是腦袋太重,壓得她終于覺得不舒服了,所以她換了個姿勢,低下頭。
“前線的生活很充實,每天都會有人死去,殘肢、鮮血、哀嚎一切都是灰色的,但天卻格外藍,像是詩人的浪漫。她在那裏學到了很多,其中一點就是活着。有的人生活在光裏,她就覺得全世界都是光明的,我沒活在光下,也不知道有光的生活是什麽樣的,我只知道人必須活着,前線就是一個很好的地方,生離死別都在一瞬間,很殘酷。”
“這個世界和人一樣都是賤的,你溫柔以待時,它會蹬鼻子上臉,當你兇狠起來,你又會發現它們溫文爾雅了。她其實不像我,骨子裏也沒有流着金城的血,她是蔡明的孩子,兩個軟骨頭的東西生出來的自然也是軟骨頭的貨色,我不應該抱有期望。我想她死,如果我想證明自己不是一個失敗的人,我就應該動手,但事實就是——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她閉上了眼睛,蒼冷的面容上一派平靜,像是個獨善其身的旁觀者,口中一切與她無關。
“我一生都活在別人的期望裏,我找到了自己,可邁不出那一步。你說人活着是為了什麽呢?除了活着本身,我想不到其他,那些勸人的鬼話反正我是不信。她死得很突然,終日許願的人在願望實現那一刻不會感到喜悅,只會覺得茫然。前線沒有海,她說想死了骨灰灑在大海,做一個自由的人,怎麽可能。”
她輕嗤了一聲,道:“我都不曾體會過自由,她又憑什麽自由。所以我把她埋了,做了一個墓碑。其實要自由不一定得是海,也可以是天空,但我灑了她就會成為不知名的髒東西,被人用掃帚趕打,來年燒紙都不知道找誰,那可真是太好了。”
“沒有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出生,她應該是不想當我妹妹的,我也不想。如果能有選擇,這個世界上一大半的孩子都會夭折,他們被迫降臨,承載着父母的期待,但沒人問過他們的意願。這個世界上我們能做的選擇不多,只有兩個,活着或死去,前者說着容易卻需要莫大的勇氣,後者看似勇敢實則懦夫,其實我很羨慕英雄,他們看清了這個世界仍然選擇熱愛,抱歉,我做不到。”
“這個世界對我怎麽樣,我就變成什麽樣,我們都是它的作品,只不過有人優秀有人失敗。我多大的成色,它就給我多大的臉色,想來我應當是活得不錯的。按照習俗,頭七才能下葬,但前線沒有這個講究,屍體太多放久了會發臭發爛,滋生蚊蟲和細菌,很容易引起感染席卷而來一場大病,人經不起這麽消耗。她死的第一天我不難過,第二天後知後覺有點不習慣,第三天我又快活了。”
“這個世界綁在我身上的枷鎖不算多,父親母親算是一層,可他們死了。神父也在其中,但他去了天堂,小畜生也算是一層,而我親手埋了她。其他林林總總不成氣候,拼拼湊湊下勉強算是一條,我可以随時掙脫,但我卻又覺得沒那麽快活了。”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似乎覺得煙味太嗆人。“你以為那些沒有寄出去的信,其實我都收到了,我本不想回來的。秦城的事,不需要我,金伊瑾也能解決好,她收了我的饋贈,便要償還相應代價,但我還是來了。”
“張雪,我回來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張雪沒回答,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好,深挖了反而傷感情。她知道其實不少,就比如秦望舒對自己的好都是有目的,再或者,秦望舒其實根本沒有外人以為得這麽在乎自己,很多很多,所有的事情都有跡象表明這一切——她張雪其實沒有自以為得那麽重要。
她知道,但她不在乎。她們曾那樣的好過,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只要她不在乎,這場登臺的戲就要一直唱下去,唱到人散才會曲終。
“你不應該過分依靠一個人,沒有光的時候,連影子都會抛棄你。而你也不應該對我抱有任何期待,湊得太近會發現伥鬼套了張人皮,沒法看。”
晚飯秦望舒沒有吃,她早早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房間很幹淨,和她走時沒有區別,靠近了還能聞到枕頭和被子上陽光的味道,她突然覺得生活也不是那麽糟糕。
她從行李箱中摸出一瓶咖啡,泡開後捧着杯子半躺在了搖椅上。現在已經是秋日,白天難免有些躁意,但晚上卻實打實透着股寒氣,她開着窗,搖椅上鋪了一層走之前沒有的軟墊,大抵是張雪這半年裏沒少來,所以她房間多了不少對方的東西。
晚上喝咖啡其實不是一個好習慣,很容易睡不着,但她在前線為了陪秦蘇常常要折騰到深夜,為了避免犯困和打哈欠,她總是會泡一些咖啡提神。養孩子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打不得罵不得,而她偏偏對強硬塞來的孩子又沒感情,所以這是一場單方面的折磨,她還不得不扮演好姐姐這個角色。
咖啡在這時候從簡單的生理興奮劑變成了精神上的毒品。她也需要一點慰藉。
她抿了一口,咖啡的苦澀和一點酸在口腔裏化開,其實和巧克力一樣不好吃,只是勝在醇香。過了一會兒後,又莫名回甘,像是茶,如果神父在,會說這就是人生。
她莫名笑了一下,道:“要進來就別在門口杵着,當路。”
身後傳來門鎖轉動的聲音,很輕,連帶着腳步聲也很輕,生怕驚擾了什麽。她轉過頭,張雪已經爬進了她的被窩,大概是穿得薄,所以直接用被子裹住了自己。
“睡不着?”她問道。
張雪點了點頭,她今天格外乖巧,做了一頓沒人賞臉的飯菜,又自己老老實實的收拾了,從頭到尾秦望舒就如同來做客的大爺,而她罕見的也沒折騰。她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下巴隔着一層松軟的被子抵在膝蓋上,好奇地伸出手指道:“你在喝什麽?”
秦望舒今晚戴了眼鏡,金絲邊那種,身上披了一件黑色略厚的睡衣,腰處随意綁了一根同色的腰帶,不知是黑色顯瘦還是怎麽,掐得腰格外細。在暖黃的燈暈,清苦的面容被模糊成一種難言的矜貴,黑的黑,白的更白,尤其是沒入衣領的脖子。
張雪突然就伸出想要摸摸的念頭,但她只是眨了眨眼,忍住了。
“咖啡。”
咖啡的醇香很明顯,張雪喝過,但她舌頭刁鑽吃不了任何苦、酸、澀的東西,所以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她這不是明知故問,而是沒話找話。果然,秦望舒回答後,她心裏松了一口氣。
“好喝嗎?”
“不好喝。”對方閃了一下眼,也可能是眼鏡的反光,但仍是把杯子遞到她面前道:“你要嘗一下嗎?”
她搖了搖頭,她三分之一的人生都是在中藥裏度過,面對和中藥差不多滋味的咖啡自然是謝敬不敏,但秦望舒的正常表現卻是讓她覺得好受不好。她想了一下,不甘心就這樣離開,于是主動談起自己的事道:“我和秦城呢,我覺得他有些像你,也就是一些。”
秦望舒看着她,沒說話。這個角度矜貴又好看,看得她手指忍不住摳了摳被子。其實他們真的不像,尤其是摘掉眼鏡後,那一絲僞裝出來的神似也消散得一幹二淨,是她情感上一直在擡舉秦城,她知道。
她移開眼道:“最初我想着見他就像是見了你,然後他的心思,我也知道,但我沒想太多,也不知道他和金伊瑾的關系,可人心是肉長的。不管我最初是不是不懷好意,但半年的相處不是假的,我——大抵是真有些喜歡他。”
她笑了一下,用力抱緊了自己。“我對感情其實不敏感,就像是今日金伊瑾對我說這些事時,我很冷靜就接受了這一切,甚至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下午向我求婚了,我第一反應不是歡喜,是荒謬,緊接着被步步緊逼後感到了害怕,我很慌,但是你不在,我又不知道怎麽處理。我和他的事不算轟轟烈烈,但報社也都知曉,如果鬧翻了,我在報社又該怎麽辦?”
“主任礙于你的情面,或許會面上鎮壓,但說閑話這事只要有一點空閑,就像是風一樣管不住的。所以在金伊瑾那裏得知真相後,我覺得挺舒暢的,我當時就想着,我應該是不喜歡他的,不然我不可能這麽冷靜地分割這一切,但現在真想到要泾渭分明後,又覺得難受了。情感這種事,無非就三種,我喜歡你,我不喜歡你,我讨厭你,然後三種混交出幾種可能,就成了無數癡男怨女的故事,我不想讓人當猴看,可我也不想難受。”
張雪公主在這半年裏依舊沒有絲毫成長,天真可愛的就是個公主,說着魚和熊掌要兼得的話,又不肯付出任何一絲代價。她自己也覺得過分,可只因聽衆是秦望舒,所以她可以任意撒野和放肆。
秦望舒聽了沒惱,她點了點頭,把下溜得身子往上挪了挪。“你覺得他像我?”
“有一點。”張雪的危機感很強,牆頭草的本能在這一刻發揮得淋漓盡致。“但他遠不及你萬分之一,是我強求。”
她聽見對方輕笑一聲,在夜裏冷清的聲色莫名有些誘人。“你喜歡他?”
她大腦瞬間拉響警報,但仍是點了點頭,只不過掙紮道:“我養條狗半年也會喜歡。”
“唔。”對方應了一聲,然後支起半個身子,金絲邊眼鏡折射了一半的光線,她看不清。剩下的那只眼鏡,深沉如夜幕,一點燈光如閃爍的星子,或許是因為正喝着東西的原因,她唇色相比平時紅豔了不少,修長的脖子因為吞咽動了一下,白得像是塊玉。“你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你不喜歡他,喜歡的其實是我?”
張雪瞪大了眼,忍不住後仰道:“我、我喜歡你?”
“對。”秦望舒點了點頭,她架着的腿晃了晃,腳上的拖鞋搖搖欲墜,露出窄窄的腳踝。骨骼明顯,像是要捅破皮膚,青紫的血管布在上面,有種詭異的美感。“人的情感是可以像光一樣轉移和投射的,你不想我離開,但我離開了,所以你思念我。然後你找到了和我一個有一丁點像的人,你因為這點相似對他放縱,我看了你所有寫的信,他的存在代替了我,你的情感就有了宣洩的突破口,所以在你面臨決定性選擇時——比如求婚,比如得知真相,你會下意識拒絕,這也是人潛意識的投射。”
“你喜歡我,你潛意識裏深知秦城是個替代品,但他不及我萬分之一,所以你接受的時候又會本能地抗拒。”她攪了攪咖啡,熱氣升騰化為白霧,她吹了吹,略苦的醇香撲面而來,莫名醉人。“你不是喜歡他,你只是暫時收不回感情。就像是搬家,總是要來回幾次才能幹淨。”
她笑了一下,燈下看美人本就越看越美,而這半年她不知經歷了什麽,越發有《聖經》中誘人犯罪的惡魔模樣。“和他斷了,你喜歡的人是我不對嗎?”
張雪咽了咽口水,有些混沌的大腦根本理不清被偷換的概念,只能下意識的點頭。
她乖巧的模樣博得了對方的喜愛,于是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明天下班約他出來,說清楚?”
她繼續點頭,然後又突然清醒的搖了搖頭。她的喜好其實一直都很明顯,秦望舒出現的太過突然,在她一切都還未準備好時,以一種驚豔的姿态闖進,于是對方的種種都成了一種參考指标。她喜歡學識淵博的、喜歡會做文章的、喜歡有耐心的、喜歡待人有禮又不太熱情的、喜歡讀書看報都戴着金絲眼鏡的、喜歡清瘦卻有力的,這一切的喜歡都逐漸化成了一個人——秦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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