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辛德瑞拉四
主任不信,他揚起了眉毛,她跟着擡起了下巴,誰也不讓誰。最後大抵是教堂的餘威仍在,主任主動認輸,贏了這場鬥争的她也沒覺得高興,因為秦望舒走了。沒人能留得住一陣風,你敞開手指,風會從間隙中穿過,你牢牢拽住,它卻又會消散,風的訊息只有風鈴知道,很遺憾,她不是。
這個後知後覺的認知讓她有些沮喪。她記得秦望舒很早的時候說過男人和女人生理構造上的區別直接體現在思維方式上的不同,例如情感的察覺。一段感情的終結,往往都是女子最先悲痛大恸,直白毫不掩飾地宣洩鬧得盡人皆知,于是女子癡情悲情就成了定律,而郎心似鐵也不知何時傳開。但人心皆是肉做的,男人的心不是不會痛,只是往往來得很遲。
人總是靠分離後的痛覺來分辨情感的深淺。敏銳的女人最先察覺,遲上幾拍的男人不是成為幸運兒便是比草還賤,沒有浪子回頭,也沒有金不換,只是原本一個世界徹底割裂了,就像是數字 11。
她的習慣其實不差,尤其是在工作後,無論是否休息,每天到了時間就自然會醒。昨晚睡得沉,今日起得晚,皆是有緣由。她不想結束,所以避免了親眼見證,那便可以自欺欺人。
她覺得自己有些像是所有流傳癡男怨女故事中的癡人,大概是曾經擁有過得太過美好,所以總是心存僥幸。她(他)會回頭,而自己其實很重要,她(他)只是想看看外面的風景,等累了自然會回家。
她轉了一下手中的鋼筆,空白的信紙上什麽都沒寫,只有飛濺出來的墨點子。她習慣了,她向來沒有做文章的才華,能讓她安心坐在這裏的大概是所學過的知識和足夠的眼力。
她嘆了一口氣,壓平面前的信紙,在第一行寫下秦望舒三個字,重重地點上冒號,然後另起一行——發呆。
她以為秦望舒離開後,她會想要說很多,比如生氣、難過、失落等等,可什麽都沒有,只是一種極端的平靜,平靜到讓她自己都覺得詫異,但這些都在看清面前的一切時讓她感到悲痛。她的信紙是秦望舒給的,因為教堂總是有着別處買不到的新奇玩意,縱然是再平常不過的紙,也能做上精美的花紋成為別具一格的禮物。
而鋼筆,金屬的材質格外實稱,筆杆上雕刻滿了盛放的玫瑰,一朵接一朵,平日裏像是花開滿園,現在只覺得花開成災是荒涼,當然,這也是秦望舒送的。還有墨水,好幾種顏色,市面上至今未見的,都在她抽屜中安安靜靜放着。她生活中的一切都被細心照顧着,像是氧氣,注入在空氣中無法分割,平日只覺得是尋常,驟然失去才察覺到存在的意義。
她小心地蓋上了筆帽,橫在桌前,趴了上去。枕在腦袋下的手臂隔絕了聲音,于是她微微張開了嘴,努力地呼吸着,傷感在這一刻如濕漉漉的潮水卷席而來,帶着一股子被抛棄後的凄涼,讓她簡單又嬌氣的心髒承受不住,只能揪着胸前的衣領汲取力量。
她在這一刻,才真真切切地感覺到,秦望舒是真的走了。
人在難過時,反而是掉不出淚。有人在,她愛美也做不出幹打雷的事,只能縮成一團。時光之裏山南水北,她們之間人來人往,人與人之間本就是互相辜負。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哽咽了一下,拭去眼角丁點兒的水汽,剛直起身就看見遞到面前的一塊手帕。她頓了一下,才發現桌前出現的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她抿了下嘴角,高傲道:“謝謝,但我不需要。”
不同于許多文豪作家長褂的打扮,襯衫和背帶褲是一種西式的時髦和利索,白淨的面容昭示着來人不錯的家境。他戴着金邊眼鏡,斯文到多了一些矜貴,讓他本不出彩的五官多了幾分難言的魅力,平心而論是恰到好處的耐看與舒服。
他笑了笑,配着金邊眼鏡,自有氣華。“我感覺你在難過。”
“你感覺錯了。”她飛快地否認,仍是沒有去接面前的帕子。
他就這樣舉着,同樣年輕的面容約莫比她長不了幾歲,可卻分外包容。或許是良好的家教,也可能是自身的紳士,他沒有怪她任何無禮,只是遞在面前的手一直未收回去,在偶爾目光相撞時,面上笑容鼓勵又溫柔。
她不是不識好歹的人,窩裏橫也只是窩裏,而面前的這個是外人。幾分鐘後,她率先打破僵局,拿過帕子捏在手中沒有用。她對鏡子哭過千百次,熟練到可以精細地控制每一滴淚滑落的速度和方向,所以哭不哭全看她願意。
這項技能雖然沒什麽用,但讓曾經的秦望舒大為震撼,罕見的對她豎起大拇指誇贊,并且起了教她數學的心思。可惜她沒什麽天賦,同樣也不覺得一堆數字會有魅力,所以在一段時間的苦學後,雙方都決定放過彼此。但那段經歷也并非全然無用,至少她數學超過了絕大多數人,完全達到了可以炫耀的水平。
所以,她們之間的相處又多了一種可能。
“我是前幾天新來的同事,叫秦城,就坐在你面前。”他在她接過帕子後,就收回了手。他處事待人似乎自有一套,對面在她這裏吃的釘子總能輕易化解,甚至開始掌握節奏。“之前就聽主任誇贊過張小姐,今日一見果然不虛傳。”
他突然變出一支玫瑰,綠色的莖稈上被剃幹淨了所有的尖刺,配着幾片尚還不深的綠葉,含苞待放的模樣嬌豔欲滴。他見她的目光落在花上,微微一笑,動作輕柔地放在了桌前,與刻着玫瑰的鋼筆并列。
“開心和難受并不沖突,我時常消極又覺得生活很美好。如果有不高興的事,那就酌情處理,适當過濾,然後看看窗外。梧桐樹枝繁葉茂,人間驕陽正好,風過林梢,你和萬物一樣可愛。”
張雪睜大了眼,眼前只是耐看的臉突然變得生動鮮活。她在他的身上找到了一種熟悉感,是的,熟悉。她見過秦望舒戴眼鏡,一樣的金邊款式,清苦的面容其實很好看,在這層矜貴下那些不完美的瑕疵似乎都翻身一變成了優點,像是廟裏的神佛,高坐雲端,冷漠又不可亵渎。
她心莫名跳快了兩拍,生出絲絲期待道:“哪個秦?”
“宜禾,秦關何處的秦。”【宜禾,風調雨順,國富民強的秦。】
她捏着帕子的手指動了動,又道:“你知道數學嗎?”
“知道。數學是一個很浪漫的學科,每一個公式都只有一個答案,也是唯一的答案,固執又忠誠,沒有比這更浪漫的了。”【數學是一種很浪漫的學科,只要不是零,不管小數點後多少位,它都存在可能。】
她眼裏猝然升起了一點火苗,很小,只待風來便能燎原。“你信教嗎?”
“你是說基督教嗎?我每個禮拜會去做禱告,信仰與夢應當前行,同禮教一樣,教人休戀逝水,早悟蘭因。”【神父用《聖經》教會我夢與信仰,生與死,也教會我休戀逝水,早悟蘭因。】
火勢瘋長,眨眼間便卷席了半天,她心裏湧起小小的歡喜和雀躍,卻又怕如同水中月,碰了便碎了。于是她克制道:“你覺得人心應該是什麽?”
“種滿鮮花,不然會長滿雜草。”【人的內心不種滿鮮花就會長滿雜草。】
她眨了眨眼,放緩了呼吸。“那你是什麽?”
“繁華盛景。”【石頭。】
她應了一聲,突來的意外澆滅了過剩的幻想。理智回籠那一刻,面容上的鮮活褪去,只餘過分端正的木讷。她低頭暗嘲自己,可那晚的記憶卻又争先恐後擠入腦中。
“你會做文章、會抽煙嗎?”
秦城的目光閃了閃,看着神色突然黯淡的張雪,不知自己回答哪裏不對,但仍是道:“做,但做得不好,也不抽煙。”
“不喜歡嗎?”
他想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她是指煙。耐着性子解釋道:“煙對有礙于身體健康,就如同賭毒,不能沾。”
她又應了一聲,徹底清醒了。野火燎了原,剩下滿地荒蕪,她站在其中孤零零的。
那晚的秦望舒坐在燈下,明明是不大的年紀,卻點了一支煙。并不抽,只是夾在手指尖看它慢慢燃成白灰道:“石頭不用打理,沒有時間和金錢的投入就不會産生感情,海枯才會爛,而我活不到那一天,這很劃算。”
這個世界上不會有兩片一樣的樹葉,正如不會有一樣的人。相似的環境和教育會培養出相似的人,但這樣的人千千萬萬,如同芸芸衆生的影子,也是樹蔭下長滿青苔的石頭。
她輕笑了一下,又擡起頭。她是美的,金錢堆砌,學識填充下縱然是花瓶也仍是最昂貴的那一個,她知道如何把這份優勢最大的利益化,這是她多年揣摩下的本事,也少不了秦望舒的教導。
她今日塗了口脂,不是豔麗的紅,相反有些粉,像是春櫻,在溫柔的風和霧中,一派江南春好。玫瑰味的香水,帶着莖葉的馨嫩,介于成熟與青澀之間,是即将要成熟的漿果,飽滿得令人垂涎。
“風月何解?”
“庭草交翠,是為蟲二。”
她又道:“那人間呢?”
“淺嘗即可。”
她不甘地咬住了唇瓣,又有些像了。于是她道:“那你呢?”
他想了想,道:“不知道。”
她啞然失笑,“你倒是誠實。”
他跟着笑道:“學問千千萬萬,知之為知之,不知便是不知。張小姐呢?”
她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有個人的話,我深以為然。人間風月淺嘗即可,但獨鐘自己,無心風月。”
他聽了是一聲輕笑。報社不算安靜,他們說話聲也不大,就局限于這張桌子,出了,那聲音便十分自覺地散了,所以并未有礙眼人的掃興。
“是秦作家嗎?”
她安靜了一秒,應道:“是她,也只會是她。你知道她?”
“秦作家學識廣博,文章做得極好,鮮少有人不知。我很仰慕她,但凡讀書看報的人,十個裏面便有十一個想成為她那樣的人,聽聞秦作家封筆了,應當是出去見山見水見天地,修行了。”
他在誇秦望舒,她忍不住翹起嘴角,面上是掩不住的與有榮焉。她收回之前的話,這張臉看久了倒也沒那麽普通,尤其是在她仔細端詳後又意外地發現他眼睛其實很像秦望舒,不是形狀,而是神采。人的眼睛其實不複雜,她被秦望舒提着耳根說過很多次,所有的情感皆是外人擅作主張的理解,晶球體的折射只是光線的明暗,沒有什麽大道理。
但她卻始終覺得那人的眼裏有晴雨、日月、山川、江河、雲霧、花鳥,萬物可愛,尤其是眼裏的她更可愛。現在她也在他的眼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樣可愛。
她心上慢慢爬出一絲悸動,說不清道不明,也不知所起,不深卻是這二十一年以來第一次。她又恍然間理解了那些強取豪奪的惡霸,強扭的瓜是不甜,但解渴,相似的人也無法代替,可也卻能以慰相思。她不相思,也沒有想着誰,只是在某個人消失後,她才察覺到自己曾經擁有什麽。
她撚起那支被拔光了刺的玫瑰,湊在鼻尖嗅了嗅。還未到花開的時候,所以味道很淡,但她恰好用了玫瑰味的香水,事與願違後,是上天自有的安排。
她定了定神,繼續道:“你也想成為她嗎?”
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道:“想,也不想。沒有人不想代替一個熠熠生輝的人,但誰也不能成為另一個人,只能靠近或是超越。”
他大概是了解過秦望舒,所以言行舉止裏都有幾分不經意間的相似,他成為不了她,卻能靠近。張雪知道自己這樣端側的心思有些不堪,承認一個人優秀并不難,但她卻無法接受那個人會與秦望舒相似。
她起了惡念,道:“那你要平庸一輩子嗎?”
他有些錯愕,像是不理解她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但他沒有生氣,只是好脾氣地搖了搖頭。太陽強烈,水波溫柔,他堅定道:“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一瞬間,另一道聲音隔着漫長的歲月,在腦海中響起。不是一樣的話,偏巧意思大庭相徑,只是那格局更加高遠。她突然意識到,秦城和秦望舒可能是一樣的人,他眼睛裏或許沒有千山萬水,面上掠不盡的春暖花開也可能是僞作,沒有曠世的才情,風光霁月的外表,或許深入了解後性子也擔不上她想要的風骨二字,但此刻剛剛好。
南風與她衣角纏綿,于是眉間的一寸神似便化作了一方絕色。這是她最好的時候也是最需要的時候,可以原諒一切猝不及防的失禮,所以偶然的湊巧帶上了宿命般必然的色彩,盡管答案不盡如人意,卻也不是混在人群中最平庸不過的那一個。
沒有人會真的消失,所有人只會和自己在乎的人聯系,而歌總會聽完,是人總會離開。秦望舒帶着秦蘇不告而別,沒人規定張雪便要念念不忘,有些東西撲了個空才知道長記性。那些回憶是她自以為是的刻骨銘心,可能有人早已忘卻。
遺憾應該終結在這一秒,她要開啓新的四月天。所以,她對秦城道:“我叫張雪,是最昂貴的那個花瓶,除了好看,沒有一處是好的。”
她的新家有一個信箱,但沒有郵票的信永遠不會被郵差送走,收信人也永遠不會拿到。于是,她投了第一封信,上面寫着:秦望舒親啓。
我新認識的一個男人,有幾分像你。你說談錢的人風生水起,追愛的人一事無成,在你眼裏愛情是脫光衣服所做的事情,精神上的愛是腰部以上,□□上的愛是腰部以下。可我覺得,愛情這種東西,時間很關鍵,認識得太早或太晚都不行,今天就正正好好。
你總以最大惡意去揣測人的想法,所以你為了避免結束而拒絕了一切開始。我雖然覺得這個世界上可愛的東西不太多,但教堂門前展翅高飛的鴿子,誦讀《聖經》的你,十八歲那年相遇的我們,以及剛好出現在我面前的他,卻都可愛的要命。
我從前不信人們口中常說的永恒,只是僅僅形容當下的火熱,但你離開後我發現這是對的。人不能完全依靠任何一個人,沒有光的時候,影子都會抛棄我。從童年起,你便獨自一人照顧着歷代星辰,月亮下的你,有兩個影子,一個是你,另一個還是你,張雪和秦望舒是數字 11 ,不是英文H。
我會澆花,不會等到花謝了才想起,也會把這一切告訴風,如果它能吹到你耳畔,你就會知道,你來或離,攜風帶雨都不曾亂四季。我可以等你,可能什麽都等不到,但我不會怪雨急,也不會執着,因為你說,人與人之間本就是互相辜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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