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上)
秦老爺子張嘴就想呵斥,可看見她身後的金城又忍住了,一張老臉止不住地抽動,憋了半晌只道:“荒謬,秦家村、秦家村和她們無冤無仇,我怎麽會知道?”
他的回答正中秦望舒下懷,她面上浮現出細碎的笑意,背對着金城又帶上了許些不懷好意道:“人是在秦家村沒的,第一天你們找人故意埋伏在地底,第二天我們被關柴房,你們半夜帶走了張雪,第三天——”
她原地繞了一圈,對上金城道:“應該是蔡明。”
金城挑了下眉,對她的話不可否置,又微側着頭看向秦老爺子。後者臉上的慌亂不似作假,也有極大的可能是裝的,但秦家村這個被指定的地點本身就充滿了嫌疑,如果是金城自己,他真要與秦家村有合謀絕對不會找村長,目标太大也太容易暴露,但他又不願意見秦望舒這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他道:“秦作家很有把握?”
秦望舒微愣,随即道:“沒有。這就好比寫故事,總會有個事出有因,然後一、二、三點鋪開,随着故事走向跌宕起伏,最後大結局。”
她怕金城沒聽明白,又在空中壁畫了幾座連綿的山脈。然後道:“金會長想拿人開刀直接說,不用找借口。”
金城笑了一下,手一擡,幾個下屬湊上前。他沒瞞着,吩咐道:“去,找蔡明。”
說完後,他又看了眼秦老爺子,問道:“蔡明在哪?”
秦老爺子一輩子也不過是在山村裏稱王稱霸,哪見過這種局面。他本是有些骨氣的,可對面的人不動聲色地擦着槍管,威脅之意不言而喻,他咽了咽口水道:“村裏另外一間柴房,關他們那間後面些——”
金城也摸出了秦望舒的槍,秦老爺子的話一頓,立馬改口道:“你們可以去找村子最外面的秦蘇,就是和他們關一起的,她知道位置,是個小姑娘不會反抗。”
他說完又讨好地笑了笑,黝黑的臉上堆滿褶子,分外谄媚。金城探了下腦袋,指着一間屋子道:“那個?”
秦老爺子得了吩咐,立馬轉了身。他身量不夠,沒膽子離開去前頭,只得踮起個腳,卻也看不大分明。但村中布局他熟,心裏對了個方向,忙點頭道:“就是那,是個小姑娘,昨日還勾引蔡明,說是要去城裏做姨太太,這不——”
“多嘴!”秦望舒聽得不舒服,她知道事情的原本,卻也沒想到秦老爺子到這個地步還不忘拖秦蘇下水,到底是個沒出息的。她出聲打斷對方的話,晃了晃手裏的布,滿意地看見了對方鐵青的臉色。“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說多了可就不一定了。”
金城本是沒興趣的,見秦望舒這般,突然來了興致。他揮了揮手,下屬紛紛離開,他跺着步子在秦望舒面前晃悠道:“秦作家生氣了?”
她抖了抖手裏的布,小心地避開其中濕了的部分,粗魯地揉成一團,捏着秦老爺子下巴強行塞進去。秦老爺子不肯,左右搖着頭,幾次沒成功讓秦望舒本就不太美妙的心情更是火上澆油,她冷笑一聲,反手掐住他脖子。她到底知道分寸,看着吓人也不過是卡在對方氣管上,秦老爺子看着是個有骨氣的,實際上骨頭再軟不過,沒幾下就受不住的乖乖張了嘴,她趁機塞了進去。
金城從她動手起,就狀似不忍的眯起了眼,只留了條縫窺探,嘴裏不停地啧啧着,好似傷在他人身,疼在他心上。直到秦望舒做完一切,他才撇着個嘴,搖了搖頭感嘆道:“太狠了,秦作家下手太狠了。”
秦望舒拍了拍手,她身上的帕子就一條,還給了別人,哪怕她故作姿态想去火裏烤一下殺毒,手上的傷也不準。說到傷,她後知後覺的感覺燙傷的地方幾乎沒了其他知覺,只有一股鑽心的灼麻感,她微微握了下手,手指跟着動,沒有一點阻滞反而十分靈活,只是她感覺不到。
她低頭笑了下,大大方方道:“我看上了那個姑娘,模樣好,性子也柔順,教堂是時候多一些新鮮的血液了。”
金城看了她幾秒,側着身子小聲道:“秦作家要培養接班人?”
她轉了下眼珠,對上金城直勾勾的視線,否認道:“總要有幾個備選,一個廢了還有另外一個,以防萬一不是嗎?”
金城直起身,一張富态的臉上滿是打趣。他道:“秦作家應該早說的,我這手下的人出手沒個輕重。”
秦望舒沒應聲,她不着痕跡地掃了一眼夏波。對方面上一切正常,似乎對金城之前的靠近并無表示,她看不出他在想什麽,兩人也實在沒有交流的機會,但她卻也大致猜到了他想法。而面前的金城,油鹽不進,像是條泥鳅,滑得她壓根抓不住,除了在心裏暗罵幾句老狐貍,別無它法。
她面上有些喪氣,像是服軟道:“金會長想要怎樣?”
“我之前那個提議,秦作家考慮得如何?”金城笑而不答,舊事重提,似乎心心念念。
她擡起眼,這次目光直接越過金城,堂而皇之地落在了夏波身上,打了一個轉,學着金城之前側着身子小聲道:“夏軍官還在這兒,金會長不怕出身未捷身先死?”
金城撚了撚小胡子,動了動嘴道:“不怕,又聰明絕頂的秦作家在,我怕什麽?”
她聽了這完全推卸責任的話也不惱,意味不明的笑道:“金會長不妨說說計劃,合作也是要有誠意的。”
金城大笑,贊道:“秦作家果然聰明人,聰明人啊!我就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一點就通,省心。”
秦望舒冷笑一聲,毫無顧忌地翻了一個白眼。冷嘲道:“那金會長最好祈禱這聰明人,不會反水。”
不料,金城一聽更是開懷。粗胖的手指指着秦望舒,眼睛幾乎擠成了一條線,他道:“不怕,人就是應該有點反骨的,不然用起來不銳,殺了我是本事。”
這次秦望舒連面上的敷衍都懶得做。金城不在意,他對夏波招了招手,直到對方走到自己面前才道:“我和葉大帥的合作,夏軍官是知道的,但這裏面出了岔子,少不了要夏軍官給個交代,現在有個補救的機會。”
夏波目光在金城和秦望舒身上來回轉了幾圈,忽然擰起了眉頭,表情有些荒唐道:“雀占鸠巢?”
金城嫌棄的擺了擺手,糾正道:“亡羊補牢!”
秦望舒湊近夏波,也不顧金城在面前直接道:“他要我做金家女兒嫁給葉大帥當小妾,和他那早死了娘的兒子搶位置。我又是教堂的,這樣把柄在手,金家盡得漁翁之利。”
夏波面上一言難盡,半晌才道:“金會長所圖甚遠。”
他剛說完就覺得不對勁,看着秦望舒,低下頭以手掩嘴道:“他知道我們關系了?”
“應該是吧。”她小聲回複道。
他們兩個咬耳朵的模樣絲毫不把金城放在眼裏,說是怕人偷聽,不如說是故意等人上套。夏波點了點頭道:“那我怎麽辦?”
秦望舒微愣,這個走向是她完全沒預料到的。但她心思靈活,不過瞬間就蓋住,道:“怎麽,你是他的左膀右臂,我們見面機會還少嗎?葉大帥年事已高,也不知道還頂不頂用,雀占鸠巢。”
夏波眼睛抽了下,到底還是秦望舒不要臉一些,他甘拜下風。他們在這裏混插打科,金城也沒打斷,見他們談得差不多了才道:“我不信你們。”
秦望舒翹起嘴道:“我也不信你們。”
她這話惹得夏波轉頭,她笑着伸出手指點了點他頭,嬌俏的模樣和嘴裏的話沒有任何一點關系。“我現在危險的很,看似穩住了場面,到底殺不殺還是取決于金會長和你的一念之間。金會長顧忌我身後勢力,你顧忌葉大帥卸磨殺驢,現在秦家村山路疏通出來,一下山,只要有任何風吹草動,我就是你們的活靶子,我不傻。”
她诶了一聲,沒嘆氣,依舊是底氣十足的模樣對金城道:“你懷疑我很多,主教的事,葉大帥的事,現在這個地步了,我要不公開談談?我籌碼不多,但你都會想要。”
她提議道:“談談?”
金城笑而不語,似乎在盤算,就在這時,一陣奏樂聲傳來。他轉頭一看,銅牛嘴裏冒着氣,配上它怒目圓睜的模樣看起來有些意思,他道:“還真是鐵匠的把戲。”
捂着臉的下屬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他低着頭弓着背,站在金城身後,謹小慎微的模樣讓秦望舒多看了兩眼。更有趣的是,焦炭狀的屍體就這麽被丢在地上,金城不在乎,也就無人在乎。她抱出來的時候其實沒仔細看這具焦屍,現在才得了機會,于是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幾遍,才收回眼。
正巧,對上了金城探究的目光,他道:“秦作家可是有什麽發現?”
“沒有。”她打斷了金城最後一點奢想,很不雅觀的聳了聳肩道:“我見過不少屍體,新鮮的,腐爛的,水裏泡久了,還有只剩下骨架的,就是沒見過這樣的焦屍,有些新奇。”
她打了招呼,也算是在金城那過了明面,整個人更是肆無忌憚,直接蹲下身檢查。她最先看的是嘴,瞧了兩眼後,有些意外道:“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金會長先要聽哪個?”
金城也有些訝異,他看秦望舒就如同那如來佛手下的孫猴子,怎麽都翻不出他這座五指山,眼見目的都要達成了,竟還真出了變數。他閉着眼,動了下眉頭道:“壞的。”
“金小姐沒死。”
他半睜了一只眼,又道:“好的。”
“這不是金小姐的屍體。”
他嗤笑一聲,也跟着蹲下身道:“證據呢?”
秦望舒扒開焦屍的嘴巴,點了幾顆形狀過于尖銳的牙齒道:“金小姐的牙齒我見過,算不上頂頂好看,卻也整體秀氣。”
她笑了一下,試探道:“貍貓換太子,哪有真太子好?”
金城翹了下嘴角,道:“真太子在的話,貍貓就該死了。”
“不不不,”這個姿勢并不舒服,她站起身,又揉了揉發麻的腿。“萬物存在即有禮,金會長用我的地方可不少。”
她眼睛一眯,看見空手趕來的下屬,笑道:“瞧,這不就來了?”
金城順着她看去,臉上也浮起笑意,兩個人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笑得格外燦爛。他道:“秦作家的安排?”
“哪有這本事?”她沒徹底否認,只是道:“不過猜到了是真的。村子裏有‘鬼’,一晚一個人,今天是第四天,我賭金會長一個都找不到。”
金城臉色難看了些,他沒回答,兩人就等着那群下屬跑到面前。為首一個人似乎在金城面前有些地位,他率先道:“老爺,沒找到人,一個都沒找到。”
秦望舒瞌着眼,聽到這裏忍不住輕笑出聲。金城看了眼她,事先有了預料,倒是沒責怪,只是道:“村子裏都找過了?”
那人一愣,剛想擡起頭又想到了什麽,身子壓得更低了,聲音裏也透着股恐慌:“還、還沒。”
金城吸了口氣,突然暴喝道:“那還不快去,愣着幹嘛?”
那人吓得身子一抖,趕忙推搡着他人離開。金城沉着臉色,直到他們看不見後,才好了些道:“秦作家不妨再猜猜,他們找得到還是找不到?”
秦望舒掀起一角眼皮,絲毫不給面子道:“找不到。”
兩人對視幾眼,又笑開了。金城摸了摸挺着的肚子,慈眉善目的像是廟裏的彌勒佛,态度十分誠懇道:“秦作家不是說一晚一個嗎?”
“那是之前,金會長來了就得加快速度了。”她伸手故意點了點夏波和金城,最後又指了下自己道:“今晚應該是三個,一鍋全端,也沒辦法,畢竟金會長每次出門都極威風,來去人這麽多,生怕別人不知道。”
金城笑意逐漸凝固,到最後消失殆盡。他道:“我不信,我這麽多人還有槍,誰抓得走?”
“巧了,我之前也是這個想法。”她捅了捅夏波的胳膊,示意道:“張雪那晚還是我們兩個守夜,門裏都做了陷阱,結果人還是在我們眼皮子不見了。”
金城神色喜怒不明,他目光轉向夏波。夏波點了點頭,金城突然嘆了口氣道:我還是不信。秦作家和夏軍官是有情人心連心,騙我這個外人太正常了。
夏波皺起眉,像是有話要說,但到底是把主場讓給了秦望舒。秦望舒不着痕跡地磨了磨牙,若不是挨着金城的面不好鬧翻,她怕是早就冷嘲熱諷了。
她看了看天,槐樹樹冠巨大,哪怕還未到盛夏,仍舊是枝繁葉茂。陽光透不過其中,沒有斑駁的光影落在地上,一切都很平,平整得像是印在畫卷上的水墨畫,沒有一點幾何和透視可言的西洋畫。
她像是認命道:“我無話可說,金會長自便吧。”
她這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不僅讓金城吃不準,身旁的夏波更是詫異。兩人心裏都各自打着算盤計較,氣氛陷入了沉悶,她反而成了最輕松的那個。
她走到那最先傷了臉的下屬面前,彎下腰擡着頭去看,被下屬捂着臉躲開。她直起身,道:“擡起頭。”
那人聽了一顫,有些猶豫,到底是害怕金城,沒敢動。秦望舒覺得沒勁,她轉過頭示意金城,金城這才道:“擡起頭。”
金城發了話,那人不敢不聽,态度相較秦望舒可謂是天朗之別。臉上的皮膚總是要比其他露出的嬌嫩些,索性避開了眼睛,只是額頭上紅腫了一片,起了幾個大水泡。她伸手要碰,才觸到就被躲開,下一回卻又正常了,大抵是印在骨子裏的本能,疼得。
她西醫學的并不多,說是半桶水都是擡舉,但有些東西和學識一樣是共通的。她睜着眼睛湊近瞧了瞧,可惜道:“補救不及時,要留疤了,回家吃東西注意些,口味盡量清淡,不然顏色更深。”
金城覺得稀奇,指着她手道:“秦作家真是心善,靠手吃飯還有心情管別人臉。”
秦望舒瞟了眼自己的手,同樣是燙傷和水泡,她也就是看着嚴重實際上在有意防護下,許是疤都難留。但她不會直接說,只是道:“教堂有藥,再不濟就是多養些時日,主教還不至于連筷子都不給我搭一雙的。但他這臉卻是毀了,女子悅己為容,男子也一樣,只怕日後工作和媳婦都難找。”
金城揭穿道:“挑撥離間!”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