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上)
秦望舒過了一把神仙瘾,不等夏波催就自覺跳下地。或許是之前的代入感太深,她面部表情一時還未調整回來,看得夏波直皺眉。
他伸出手,兩根手指細細長長,骨節分明,漂亮的宛若藝術品,在秦望舒還未反應過來時,精準地夾住了她臉頰處的軟肉,或許是意外地發現手感不錯,忍不住捏了捏。
他看見秦望舒不悅的眼神,腦中一片空白,脫口而出:“我看你這麽瘦,還以為你只有骨頭。”
萬事開頭難,有一便有二。夏波肥了膽子,另外一只手也捏了上去,細軟糯的觸感像是上好的面團子,怎麽揉怎麽舒服,他難得誇贊道:“原來再瘦的女人,臉也是一樣大的。”
秦望舒睨了他一眼,狠狠拍開他的手,懶得計較。
寺廟外風小了,若有若無的味道一點點彙聚起來,浮動在空氣中。有點臭,又有一些風幹發酵的酸味,她努力去聞時,又什麽都聞不到了。
或許是她在這樣的環境待了久了,以至于鼻子都已經習慣。她袖子上還有一些中午的菜汁,她壓在鼻子上使勁吸一口氣,滿鼻子的白菜味沖的她犯惡心,但寺廟裏的味道終于清晰地彙聚成一個方向。
寺廟是不大的,滿打滿算就是一間屋子。按照興旺時的格局,一開門便是慈眉善目的菩薩,再往右是多出來的地方,勉強能算是小半個屋子,在秦望舒印象中這裏應該放滿香燭,而現在只有亂哄哄的稻草。
“有人在這兒待過。”稻草彙聚成堆,在屋子裏靠門的一角。她越是靠近那股味道就越明顯,臭味中除了酸馊味還有一股淡淡的騷味。
她止步于離稻草一寸的位置,雜亂的稻草下露出了一點幹扁的褐色東西。擡起腳踢開,原本壓抑的味道突然爆開,撲面而來的氣味讓她胃下意識痙攣。
她立馬屏住呼吸,退了幾步。稻草散開後,勉強算是規整的地面上遍布褐色物體,有些經過長時間風幹,變得幹扁發白,像是觀音土,又像是做豆腐時剩下的豆渣。
“你知道這是什麽嗎?”夏波突然笑道。
他本就是劍眉星目的模樣,最是符合華人的審美,現下一笑不帶任何情緒,驕陽熠熠,恍若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又好似如琢如磨的玉,說不出的風流。
如此的皮相,實在罕有。
秦望舒恍惚了一瞬,細看又什麽都沒有。她的眸本就幽深,在光線不明亮之處,半明半暗的格外惑人。若不是場合不對,任誰見了都要稱贊一句天作之合。
“五谷輪回之地,能有什麽?”
“秦作家連這也懂?”夏波語氣吃驚,但面上笑意又深了幾分,整張臉像是鑲了一層光,說不出的好看。“當真博學。”
秦望舒聽出了夏波話裏的試探。不動聲色,卻又帶着刺,讓你說或不說,都心裏平白添了堵。她輕笑了一聲,覺得腦子實在是個好東西。
“我曾聽聞過夏軍官的一些往事。”她圍着這些糞便走了一圈。下腳艱難,沖人的味道,熟悉卻也一時間不會讓人往這方面想,所以她起初是沒認出來的。
“家裏男兒是日後的頂梁柱,若不是為了那一口飯誰也不會賣男兒,更別說軍隊這樣朝夕不保的地方。”她沒認出來,但夏波一定是知道的。
可他沒說。
秦望舒相信,若不是她發現了,夏波怕是就會把這點線索藏肚子裏,保不準哪時哪刻就成了她需要交換的一個砝碼。
狡猾。
可若換成秦望舒自己,她也會這麽做。各憑本事,各取所需。
“可那個男兒不同。”秦望舒停在了夏波對面,兩人距離不長不短,微妙的卡在一個雙方都能出手又能反應的位置。“他有一門本事。”
她伸出手,五指張開,虛空抓了抓。她手指也是漂亮的,比不上張雪那般精細保養的宛若第二張臉,卻也仗着先天優勢,在這苦難的世道稱得上佼佼者。
“手指纖長有力,靈活多變,有織女之巧,和魯班之妙。”她盯着夏波,漂亮的眼眸一轉,好似有水波蕩開,可黑白分明的樣子幹淨至冷淡,不過是長了副含情的眼罷了。“你說這是什麽?”
“什麽時候發現的?”
“比你晚一些。”她指了指那堆稻草,在門這邊的牆角落。
兩面牆與房頂和地面形成了穩定的三角結構,不管是坍塌還是地震,都算是安全之地。絕大多數人并不懂這個原理,但趨吉避兇的本能讓他們會自動做出選擇。
“教堂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很難。”秦望舒沉默了幾秒。她看着面前這張年輕鮮活的臉,不見紋路的皮膚下是令人驚羨的蓬勃朝氣,這不屬于教堂。“你太年輕了,葉大帥也一樣。”
教堂成立的時間不得而知,或許清王朝還未破滅,又或許清王朝還在盛世時就有洋人來訪傳教,不管是哪種,明面上平分天下的巴蜀實際只是一言堂。
“你覺得是什麽?”夏波主動避開了這個沉重的話題,教堂之下,他和秦望舒都不過是被提線的木偶。他突然想起張雪的話,狗分三六九等。
他是,秦望舒也是,在這裏的所有人誰又比誰高貴。
“山神。”
下山的路比上山還要難走,泥濘的土地每一次下腳都會滑上幾公分,一不留神就容易摔跤。所以他們下腳極重,一路都是清晰的腳印。
秦望舒頻頻回頭,有心想把痕跡掃了,但範圍太大,無力卻又不甘。夏波見了,嗤笑她杞人憂天,秦望舒眉頭跳了跳,直接踩着夏波的腳印走。
山路上清晰的兩個腳印,一大一小,來時分明,回時路途一半突然就少了一個人,大變活人。秦望舒又突然心情好了,她見路邊狗尾巴草長得正茂,折了一根,三步并兩貼在了夏波身後。
狗尾巴草毛茸茸的,淡綠色的草刺有點紮,她撓着夏波的後頸,又紮又癢,或許還不幹淨,白淨的脖子立馬紅了。她笑了出聲,在夏波看過來時立馬丢了。
她張開手,一臉無辜,若不是腳邊那根狗尾巴草還在,夏波差點真要信了她。
“公報私仇?”夏波冷笑一聲。
秦望舒是他動不得的人,于公于私都不能。他雖不喜歡她之前的模樣,卻也圖個輕松自在。隊伍裏已經有了一個瘋癫的張雪,他不敢想秦望舒也這樣。
“對。”秦望舒點了點頭。
她低頭掃了眼身邊的腳印,兩人腳印重合,哪怕她放輕了腳步也仍是讓原本的腳印下陷了些,明顯又不明顯。山神可能是某種野獸,因為一些不為人知的原因被秦家村飼養,他們上山,貿然留下腳印已經是打草驚蛇,除非天再下一場暴雨,把所有的痕跡洗幹淨。
“我在想秦蘇。”
春已過半,山林裏的寒氣和濕氣攪和在了一起,給郁郁蔥蔥的樹木染了一層新。枝葉繁茂,吐露的新芽和嫩葉還在枝頭,像是聳立的巨傘,視線一下就黑深起來。
她從縫裏窺天,一片死白不見藍,沒有雲朵的點綴像是死魚的眼睛。“我們上山的事情瞞不住了,她會出事嗎?”
秦望舒的活動軌跡都在村裏,有心人做過排除法後随處打聽下就知道。他們是客,秦家村無法面上動手,秦蘇卻是村子裏的,一句村內事能堵住他們所有人的嘴,若有心,秦蘇壓根保不住。
這事秦望舒明白,夏波也明白。但她依舊走得不緊不慢,事事都要掌握主動權的她甚至跟在了夏波身後,若不是有所依仗便是篤定對方不會動手。
可秦望舒能有什麽依仗呢?
“和你有關系嗎?”夏波冷漠道。秦蘇與他們無親無故,這是他們最大的依仗。死道友不死貧道,良心這種東西過上一陣也就散了,反倒是秦望舒,惺惺作态的模樣要給誰看。
他的靈光一閃,抓住了那個可能道:你想釣魚?
秦望舒一愣,随後反應過來,搖了搖頭道:“你不懂。”
夏波沒動,他不信。秦望舒長嘆一口,只覺得榆木腦袋不開竅,也不再掩耳盜鈴,弓起的腳背一松,直接跨過了夏波。
放長線釣大魚這種事,她怎麽會不知道?她對秦蘇存了心思,但最多也僅限于套話,別的她不會幹,也不會去碰。她可以舍下自己,或是再撿起虛假的姐妹情誼把張雪推出去,更甚至把蔡明攪進來,抑或者直接讓夏波去沖鋒陷陣,但只有一點,這是成年人的世界。
戰場無論有沒有硝煙,都應該只是屬于成年人。夏波不懂,軍隊裏新兵蛋子太多,年齡小的不過六七歲,熬不過便是一卷草席亂葬崗見,熬得過命不好,也不過是多活存了些棺材本,勉強有個安身之處。
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像是要吐盡所有的不快。
她接受這個世道的荒唐,接受弱肉強食的規則,接受一切不公,唯獨不能接受無辜的孩子卷入,縱使葉大帥為巴蜀着實做了不少天大的好事,但她仍覺得惡心,這種惡心不是歌頌教堂偉大,而是一視同仁。
兩人之間的氣氛一被破壞,之前的輕松惬意像是不存在的奢想。但相比之前,這次是秦望舒單方面冷戰,至于具體原因,夏波絞盡腦汁,左思右想,仍是不明白,只知道點出在秦蘇身上。
他想不出,索性放棄,只當秦望舒是個喜怒無常的女人。女人嘛,需要什麽道理嗎?
他們下山時,老遠就見到了村中央彙聚的人群,黑壓壓的,看不清楚。走進了些,人聲吵雜,隐約見到人群中似乎有兩個頗為眼熟的身影。
秦望舒眯了眯眼,還不待她細看,一個尖利中帶着驚喜與迫不及待的聲音,極具穿透性:“望舒!”
有那麽一瞬間,秦望舒覺得自己的腿生出了意識,就像是此刻,她幾乎以為自己已經轉身走人了,可下一秒她仍在原地。本能的反應讓她壓下了所有的情緒,第一時間揚起公式化的笑容。
“有什麽誤會,我們只是客人。”她态度謙和有禮,開口便是不睜眼的包庇,一句客人裏外摘得幹淨。
村民面面相觑,似乎想說些什麽,又被周邊人用眼神攔了下來,到最後無人回答。秦望舒笑容冷淡了幾分,夏波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背後,氣喘籲籲的是蔡明,透過層層人群,被包圍的不僅是張雪還有秦蘇,張弓拔劍的氣氛一觸即燃。
她不知何時按上了自己的腰。透過寬松的風衣,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金屬的堅硬,她一點點摸了上去,停在了槍柄上。這把槍是神父留給她防身的,神父的遺物除了那滿屋子的書,還有一把槍和一箱子的子彈。
她點了點槍柄,在外人眼裏不過是摸了摸衣服。她看見張雪在最裏層掙紮,似乎是因為他們的到來,張雪待遇好了些。
她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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