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想不通的事之于譚雲山,那就三個字,随它去。

第二條仙河叫不叫忘淵之于既靈,那就四個字,與我何幹。

于是只剩下馮不羁,這個原本應該最接近真相卻終是與其擦肩的男人,簡直抓心撓肝想破頭,直至既靈把六塵金籠借給他把玩,方才放下煩憂。

禮凡上仙這一別,似也帶走了妖魔邪祟。自那之後,三人一路向北,行進平順,靠着既靈的財大氣粗,雇最好的馬車,住最敞亮的客棧,終在第四十天,進入墨州

墨州地處北地,雖也有四季,然春夏短,秋冬長。

既靈他們離開槐城的時候剛要入秋,不想進入墨州的第一日,竟飄雪了。

雪花很小,幾不可見,落地上便化了,偶爾給落葉打上零星水點。

他們從南邊進墨州,然幽村在墨州最北面,且要翻過白鬼山才到,故馬車又經過三日,方才抵達白鬼山山腳。

前夜宿在就近莊子裏的時候,莊內人說白鬼山原叫白龜山,因遠看山形似龜,山頂又一年三季積雪,只夏季短暫露出山頭,入秋又白,所以得名。但後來總有進山的人說遇見了妖怪,漸漸的白龜山就被叫成了白鬼山。

白鬼山道路艱險,馬車本就不便,又有這等傳說,車夫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繼續了,既靈他們也不為難車夫,就此下車。

其實已在山腳,便看不出什麽巍峨入雲連綿起伏了,就一片深山老林,幾條被人踩出的像路不像路的小道,随便選哪條,都是一頭紮進山裏,區別只在于往什麽方向紮。

雪在昨天便停了,山腳下沒積住雪,只一地厚重的濕透落葉。

三人入墨州後已添置了厚衣服,現下裹得嚴嚴實實,不再耽擱,選了條看起來走的人更多的小路,迎風上山。

三人前後成一縱列在山路上前行,越往上,風越冷。好在是個大晴天,日光堅定不移穿透層層枝丫,在山林間留下一片光明透亮。

既靈走在最前面,時不時就要回頭看看譚二公子有沒有掉隊,确認沒有後,還要囑咐一句:“譚雲山,別跟丢了。”

亦步亦趨跟在馮不羁身後、生怕掉隊一步的譚二少,用前所未有的真心保證:“只要你倆不用輕功,我能跟到地老天荒。”

既靈莞爾。

雖然大部分時候譚雲山都讓人恨得牙癢癢,但就坦白這點,比許多矯揉造作的人強多了,尤其是坦白認慫的時候,透着一絲直率可愛。

正不着邊際地想着,就聽馮不羁問:“我記得下車的時候,趕車那小夥說就算不迷路腳程快,翻過山也要到半夜了?”

“對,”既靈點頭,“所以就算天黑我們也不能停下來,山上太冷,根本過不了夜,必須一鼓作氣翻過山。”

馮不羁點點頭:“懂了。”

話是這樣講,但“腳程快”可以努力,“不迷路”卻要看運氣了。很不幸,三人的運氣還是差了點,也不知道那是山裏什麽位置,反正到處都是一模一樣的高聳大樹和遍地的低矮草木,若不是他們發現不對,在其中一棵樹上做了記號,回頭走着走着又看見了那記號,還真以為自己仍繼續向前呢。

“怎麽辦?”馮不羁靠在樹幹上喘氣,鬼打牆似的轉圈讓人焦躁。

既靈定了定心,緩聲道:“別急。我們有幹糧有水,就算一時半會困在這裏,也不怕。只要我們不慌,總能找到路。”

馮不羁自浪蕩江湖起,便一直穿城過鎮,于熱鬧地方游走。他是長生不老,卻并非不壞金身,也要吃飯睡覺,而人多的地方才好混口飯吃,荒山野嶺的就算捉了妖,誰給你銀錢飯菜。

一對比自己,他就看得出既靈是吃慣了苦的:“你是不是總往這深山老林裏紮啊。”

既靈朝手心呼出幾口熱氣,而後捂了捂臉頰,才道:“還好,也不是我故意非往山林裏紮,只是那些惡妖一察覺我要動手,就總愛往山林裏跑。”

“那是,”馮不羁道,“在市井街巷,我們是主,它們是不速之客,到了山林裏,就反過來了。”

“是啊。”既靈不甚在意地應着,眼睛卻在四下環顧,努力找路。

“再走走試試,如果還出不去,就只能用最笨的辦法了……”

馮不羁的聲音拉回了既靈的心緒,她忙擡頭問:“什麽辦法?”

馮不羁道:“砍樹。走一路,砍一路,我就不信這樣還能繞圈!”

既靈樂,方法是真笨,但要能堅持住力氣一路走一路砍,那絕對是最簡單粗暴有效的法子。

三人又走了很久,在第五次看見标着記號的樹之後,既靈受不了了,直接和馮不羁道:“砍吧。”

馮不羁躍躍欲試很久了,聞言立刻甩開膀子,抽出……譚家二少的菜刀。

譚雲山一愣,立刻握住馮不羁的手腕,情真意切:“哥,這是我唯一的防身兵刃……”

馮不羁嘆口氣,道:“弟,我總不能拿桃木劍砍吧?”

譚雲山默默看向既靈。

既靈眨巴兩下眼睛,悟了,哭笑不得道:“行,我來。”

淨妖鈴一出,譚二少的菜刀終于得以保全。

化身大鐘的淨妖鈴浮至高空,而後重重往樹幹撞去!

巨大的撞擊和震動驚起一片山林飛鳥,更有野獸嘶嚎,或遠或近,或憤怒或驚懼。

既靈心生不忍,奈何樹幹雖被撞出明顯缺口,卻仍屹立不倒。

馮不羁和譚雲山合力去推,終究還是差那麽一點點。

既靈狠下心,又一記淨妖鈴。

大樹終于轟然倒下,自又是一番鳥獸竄逃。

但若想下山,這才只是開始。

既靈有些遲疑道:“這麽撞下去,我們是下山了,林子也要毀了。”

馮不羁原本想得簡單,但在剛剛弄倒一棵樹後,就發現這辦法有點兇殘。鳴鳥走獸依山林而存,他們弄倒的是樹,毀的卻是別人的家。

譚雲山不懂這些,反正既靈和馮不羁怎麽走,他就怎麽跟,只是有件事他一直心中存疑,見夥伴讨論,便也插了一句道:“現在什麽時辰了?”

既靈怔住,擡頭看看天,依舊不見暮色,便道:“應該還早吧。”

譚雲山皺眉咕哝:“可我總覺得已經走了很久。”

馮不羁也擡頭去看,的确萬裏無雲,光明清朗,便調侃道:“是你走太累了想要休息吧。”

山林不止能迷亂人的方向,也能迷亂人的時間。

譚雲山歪頭琢磨片刻,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忽然聽見一絲窸窣,擡眼去望,就見不遠處草叢有道白影閃過!

譚雲山心下一驚,馮不羁卻比他更快一步出聲:“有妖氣!”

話音未落,馮不羁已然蹿了出去。

既靈連忙收回淨妖鈴,迅速追上。

譚雲山不敢耽擱,跟着狂奔,只是一邊奔一邊心酸地想,照既靈和馮不羁這樣逢妖必追遇惡必除,他這趟塵水走下來,別說五只妖獸,就五十只可能都擋不住……

白影蹿得極快,且就埋在低矮草木裏前行,三人只能影影綽綽看出是一只白色獸類,比狗大些,比狼小些,但它跑得太快,始終和三人保持着極遠距離,又有草木遮擋,根本看不清具體模樣。

這密林中又壓根兒無法施展輕功,何況後面還帶着一個譚雲山呢。

僵持性的追逐不知持續了多久,連既靈都有些氣喘,心說要不放棄得了,畢竟只能确定是妖,卻無從分辯好壞,沒準人家就在山裏乖乖吸天地精氣修煉呢,這樣的妖即便追上了,她也不可能動手,到頭來白折騰。

就這一剎那的心念微動,遠處的白影一閃,沒了。

既靈錯愕,一口氣跑到近處,只剩草木,哪裏還有妖的影子。

馮不羁随後而至,喘着粗氣道:“怎、怎麽,還是追丢了?”

既靈有些挫敗地點頭。

臉色煞白的譚家二少終于艱難而至,再跑下去他容易把命交代在這白鬼山上,于是莫名對逃之夭夭的那位心生感激。

沒等感激完,他就注意到四周微妙的變化,不太确定道:“話說……我們是不是回到山路上了?”

經譚雲山提醒,既靈和馮不羁才發現腳下踩着的草好像比別處倒伏得更厲害,怎麽看都像是經常被人踩的,而且周圍的樹木也稍微稀疏了些,擡眼遠眺,甚至能隐約看見往下延伸的路。

他們不僅回到了山路上,還是翻過山頭之後的——下山路。

難怪那妖獸被他們緊追多時,卻能那樣輕易逃脫,敢情人家根本就是故意讓他們追着的。

“它在給我們帶路。”既靈輕嘆,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馮不羁沒言語,只是有點為自己剛剛起的除妖之心羞愧。

譚雲山毫無心理負擔,從頭到尾他就是個跟着跑的,這會兒也可以自如切換到妖獸陣營:“我要是它,眼看自己家要被人砸了,也巴不得趕緊把人送走。”

有了正路,三人再沒遇險,一路下行到了山腳,一片村鎮映入眼簾。

幽村到了。

山那頭雪落地便化,山這邊卻已銀裝素裹。

天色依然大亮,滿地積雪在明朗天幕下,反射着刺眼白光。

三人來到村口,腳踩在積雪上,發出一下下吱呀聲。

幽村和馮不羁說的一樣,與其說是村,更像是鎮,站在村口,寬敞街道一眼看不見盡頭,街道兩邊住家商戶林立,一派繁榮景象——如果街上不是空蕩得沒有一個人的話。

沒有人,也沒有聲,整個幽村寂靜得像一個鬼村。

三人走在空蕩街道上,心裏都直打鼓。

最後還是馮不羁先開口,但也不敢高聲,仿佛聲音大點都會驚出什麽不該驚的東西似的:“這大白天的,人都跑哪去了……”

既靈沉吟片刻,問:“你們有沒有覺得風很涼。”

馮不羁擡頭看看天,雖看不清日頭在哪裏,但天光明媚,幾乎讓人睜不開眼,便也疑惑起來:“是有點怪,這麽足的日頭,曬在身上一點沒覺出暖,反倒風陰冷陰冷的。”

譚雲山心裏有點毛毛的,總覺得哪裏不對,正想開口,卻先打了個哈欠,接着就是極度的倦意,他終于察覺到問題了:“你們有沒有覺得我們已經趕了太久的路?”

既靈不解看他:“什麽意思?”

譚雲山道:“趕車小夥說就算不迷路腳程快,翻過山也要到半夜了,可我們迷路了,繞了那麽多圈才翻過來下山,為什麽天還亮着?”

既靈怔住。翻山的時候光顧着找路,根本沒注意時辰,讓譚雲山這樣一問,倒覺出毛骨悚然來。

梆——

遠處忽然傳來打更聲。

乍起的更聲在這空寂村落裏有種強烈的詭異感。

既靈下意識去摸淨妖鈴,馮不羁也握緊桃木劍,譚雲山屏住呼吸,祈禱千萬別逼自己放血。

咔噠。

極近處傳來聲響。

三人齊齊側頭去看,就見身旁酒肆的門板竟被卸下來了,跑堂的和他們仨視線對了個正着,立刻熱情招呼:“客官,要不要嘗嘗小店的獨家蜜釀?”

跑堂話音剛落,酒肆旁邊住家、店鋪的門板也都陸續卸開了,整條街像忽然活過來一般,該開張開張,該吆喝吆喝。

既靈心中詫異,就聽見馮不羁問:“你們幽村……都是快天黑了才開始做買賣?”

跑堂愣了下,随即苦笑:“客官別打趣了,這才剛天亮。再說,幽村都多長時間沒有過天黑了。”

馮不羁沒懂:“什麽叫沒有天黑?再說沒有天黑,又何來天剛亮?”

跑堂上下打量他們一下,明白了:“客官們是外地人吧,這幽村已經三年沒有過天黑了,不管什麽時辰,一直亮如白晝。我說的天剛亮,是根據時辰來的,客官剛才聽到打更聲沒,那就是我們的作息時辰,天可以不黑,我們總要睡覺啊。”

三人面面相觑,心中駭然。

說話間,街市上已慢慢熱鬧起來,幽村人倒習以為常的樣子,臉上無半點異色。

三人進了酒肆,要了壺酒,自也和小二多打聽一番。

但小二也說不出更多,只道三年前無緣無故就這樣了,天一直不黑,也看不見日頭在哪兒,但就是天光大亮。最初村民都很害怕,覺得天有異象,必為不詳,可後來發現除了沒有天黑,再無其他。

漸漸地,他們摸索出來,雖無天黑,但似乎白天黑夜仍在按時辰交替。村裏用銅壺滴漏的方法算時間,發現每到白天的時辰,風就溫暖和煦一些,每到夜晚的時辰,風也更冷跟潮。同樣,四季亦正常交替,氣候同原本無異,好像只有“黑夜”被拿走了,其他什麽都沒變。

“但要真适應起來也不容易。”說完經過的跑堂嘆口氣,“莊稼比以前長得慢也就算了,好歹還夠吃,主要是人休息不好。我們年輕的還行,按照打更來作息,關起門來就睡呗,但上了年紀的就不行,白天裏睡幾個時辰也不如晚上睡一個時辰來得香,你和他說是晚上,他也轉不過來那個彎。我爹……就是那陣子精神頭一下子沒了,本來身體可硬朗呢,說走就走了……”

跑堂說到後面,語帶哽咽,趕忙找個由頭下去了。

三人心裏凝重,良久沉默後,馮不羁問既靈:“你覺得是崇獄嗎?”

“不知道。”既靈搖頭,想說再往村子更裏面走走,結果瞧見哈欠連連的譚雲山,方才意識到他們已經一夜沒睡了。所謂翻過山天還沒黑,不過是挨着幽村的這半邊山和幽村一樣,都成了沒夜晚的地方,算算時間,他們迷路的時候,怕已經是夜深了。思及此,她改了口,“先找個地方住下歇歇吧,三年白晝,也不差這一時半刻。”

馮不羁點頭。

譚雲山颠颠給她倒了一杯酒。

既靈不喝酒,但被他谄媚的模樣弄得嘴角上揚。

三人在酒肆稍事歇息後,便離開尋找投宿的地方,可走遍了幽村,竟沒發現一間客棧,一打聽才知道,這三年因村內異像,來往客商驟減,客棧經營不下去,就改了酒肆飯館一類,至少外人不來,還能做村裏人生意。

沒有客棧,只能借宿,三人選來選去,選中一戶最氣派的大宅,想着宅院大,房間便多,不至于讓主人家為難。

離遠時只覺得是大宅,離近才看清氣派,絲毫不遜于譚府。然槐城屬大城,譚府那樣的宅院在槐城數一數二不假,卻也并不突兀,可在這一方幽村,這樣的大宅那就是太過于醒目了,甚至同周圍略有些格格不入。

既靈叩門,按照譚雲山和馮不羁的說法,女兒家去叫門,比較不容易讓人提防。

既靈總覺得這話說得仿佛他仨不懷好意似的。

前來應門的是個身強力壯的家丁,但态度很友善,一聽說他仨是法師,想投宿于此,立刻通禀。

很快,家丁返回,帶他們仨進入正堂,并在路上告訴他們這裏是黑府,家中只有一位老爺與三位夫人,老爺名叫黑峤,做布料生意,商鋪遍布墨州,是這幽村首富。

家丁言語間帶着自豪,三人還以為他在府中服侍多年,結果一問,才一年。顯然這黑老爺待下人不錯,才會讓人在背後仍不忘講他的好。

說話間三人已入正堂,就見一個極壯碩的四十多歲男子端坐于主位,看身量和馮不羁差不多,但又比馮不羁稍胖些,故而看着更壯。下人一句“老爺”,道明身份,正是黑峤。

“三位法師快請坐。”黑峤熱情開口,“三位法師投宿鄙宅,真是讓鄙宅蓬荜生輝。”

既靈忙道:“不敢,該是我們感謝黑老爺肯收留。”

黑峤見下人已上茶,便敘起話來:“不知三位法師來幽村是……”

既靈剛抿一口茶,又放下,正色道:“捉妖。”

黑峤點點頭,似早已猜到:“這幽村的白晝,的确是妖異之像。”

既靈誠懇道:“我們也不敢說一定能除掉這異像,但會盡力而為。”

黑峤嘆口氣,幽幽道:“能除掉固然好,但若除不掉,法師也別強求。”

馮不羁聽這話別扭:“此話怎講?”

忽然插進來一個粗聲粗氣的嗓子,吓黑峤一跳,定了定神,才苦笑道:“法師別誤會,若是妖邪作祟,我當然希望能鏟除,但……”

馮不羁皺眉:“但什麽?”

黑峤不看他,只看既靈,好像這樣才敢講實話:“但就怕萬一鏟除不掉,又得罪了那妖邪,這幽村豈不就更遭殃了。畢竟現在只是沒有夜,春夏秋冬照常,莊稼也長……”

“但是很多老人家适應不了,”既靈打斷他,聲音不重,卻冷清,“據我們所知,這三年村裏上了年紀的老人走了許多。”

黑峤沉吟片刻,幽幽道:“若真是妖邪作祟,這樣已經算寬待幽村了。”

怯懦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作為交談對象,就比較糟心了。既靈用餘光看看腦袋已經一點一點顯然早就迷糊了的譚雲山,直接道:“黑老爺,我們一夜翻山,至今未眠……”

黑峤心領神會,立刻吩咐下人帶他們仨去客房。

去客房的路上,既靈想起那酒肆跑堂,又想起了剛剛的黑峤,下定決心,無論這幽村裏有多少被如魇白晝帶來傷痛的,又有多少已經适應安于現狀的,這個罪魁禍首,她捉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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