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門寺的先人堂裏圍滿了人,幾個做法師的和尚在堂內忙碌着,偶爾有幾聲細碎的聲音傳來,但整個廳堂還是十分安靜。
江老太太盤腿坐在蒲團上,閉目養神,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一絲哀傷。江景峯跪在身旁,低垂着頭,無視周圍的一切。三天前的中午,失去知覺的福伯被送去醫院,最後醫生說他心髒功能竭盡,宣布正式死亡,三天後,江景峯尊其為舅公在九安縣縣郊的元門寺超度送行。
盡管知道福伯并不是江景峯的什麽舅公,也從曹玲玲的口中知道福伯并不是死于心髒衰竭,但苦無證據,喬天離也只能旁觀。索性的是福伯最後還是主動找上了門,在他見到馮慕影的那一刻,竟然老淚縱橫,他顫抖着輕輕擁着馮慕影道:“影影,狠心的影影,竟然這麽久都不來見我,非得要我下來找你才可嗎?”
“師公,影影不孝,生前不能在身旁盡孝道,死後也無法常伴左右,現在我們爺孫終于都見面了,盡管軀體焚化腐蝕,但我們還是見面了。”馮慕影動情道,她眼中的喜和哀已經分辨不出。
從福伯的口中,知道他是受制于江景峯不得不扮演起那個所謂的舅公的角色,更從他口中得知江景峯一直對喬家的傳家寶虎視眈眈,上一次刻意找上門來要喬天離去對付惡鬼餘桑桑,就是為了逼喬家出動淨靈玉魄。
雖然那個男人神秘兮兮深藏不露,但由于蘇宓割舍不下前世的姻緣而執意要見他,喬天離不得不再次妥協,和蘇宓來到元門寺。此時他們站在先人堂外靜靜候着,而馮慕影和福伯則飄蕩在半空中,笑看眼皮底下那些虛假忙碌的活人。
“師公,你說我們下去鬧一鬧如何?”馮慕影再次露出俏皮的笑容。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不可。你別忘了江景峯能看見咱們呢,在他面前鬧沒多大意義,我們只需去他跟前晃幾晃,吓唬吓唬他便足夠了。”福伯對馮慕影很是溺愛,仿佛她還是當年那個叽叽喳喳的調皮搗蛋的女娃娃。馮慕影的父親跟着福伯學醫,而她也從小跟在福伯身邊,一老一少感情十分深厚,福伯更是将她當作了自己的親孫女。在二十七年前馮慕影突然死去的時候,他傷心欲絕,若不是旁人攔着。他幾乎也要跟着這個寶貝徒孫一起去陰間報到。
後來福伯關閉了診所,開始在蘇家老宅打理花花草草,并瞪着馮慕影偶爾能回來看自己一眼。
“慕影。碼放你進去跟江景峯說一聲我想見他,請他到後山的八角亭等我。”蘇宓的目光一直停在江景峯的身上,而喬天離的目光則一直在她身上。
“我陪你去?”喬天離試探着問了一句。
然而,蘇宓搖頭,她的目光清冷。不再有以前的俏皮和柔情,一股自陌生的冷傲感慢慢地爬上她的身。“這是我跟他之間的事情,請讓我一個人去。”
馮慕影已經飄到江景峯身邊,但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蘇宓仿佛看到她不敢靠近江家的老太太,只見附身對江景峯張口說道:“蘇宓想見你。讓你在後山的八角亭等。”
馮慕影一陣風似的又飄回了福伯身邊,江景峯朝門外看來,見蘇宓死死地看着自己。他略微點頭表示自己會去,随後又低下頭,小聲跟閉目養神的老太太說了句什麽話,便起身離開。
蘇宓拉着喬天離走到一旁,冷眼看着江景峯從另一邊走向後山。見他的身影漸漸遠去,她才開口道:“離少。你相信我嗎?你會一直支持我嗎?”
喬天離堅定道:“我相信你,無論你做什麽,我都支持你。”
“哪怕我祈求留在他的身邊?”
“哪怕你留在他的身邊。”
“哪怕我再度求死?”
“我陪着你死。”
……
蘇宓眼眶泛紅,她傾身向前,雙手勾住喬天離的脖頸,臉上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雙唇貼近他的耳邊,低語道:“我希望你好好活着。我現在要去找他,或許我會跟他一起離開,或許會是他一個人獨自回來,不管如何,請你不要生宓兒的氣,宓兒這一生最感激的事情就是遇見你。再見。”
一個溫柔的吻落在了喬天離的臉頰,未等他反應過來,蘇宓已經撒開手,轉身往江景峯消失的方向快步走去。她知道自己這樣只留下一個背影對喬天離來說十分殘忍,但她的內心何嘗不痛?六百年後的世界裏如果沒有喬天離,對于她是毫無意義的,只是因為六百年後還有一個劉仲鳴的轉世,她能選擇追随的,便只能是這一個故意利用她傷害她的人。這也許就是孽緣。
八角亭裏,江景峯雙手交叉胸前,斜身靠在大圓柱上,他微眯着眼睛,看着蘇宓從遠處一點一點地想自己靠近。
她今天穿着一條牛仔褲,一件寬松的粗線毛衣,圍着一條大圍脖,頭發利落地綁成一條大馬尾,清麗的臉龐和脫俗的氣質,讓她在初冬的山林裏顯得格外動人,就像是山林裏的跳動的精靈一般。
“沒想到你還會來找我。”江景峯站直身體,嘴角勾起彎彎的一個弧度。
“謝謝你肯來見我。”蘇宓站到他的跟前,不再像以前那樣害怕或者畏縮,而是大大方方地站在他面前,接受他的或邪或魅的笑容。
“我們之後要有的是見面的機會,只要不拒絕我的邀約。說罷,找到這裏來,有什麽重要的事情?”
“我想說個故事給你聽。”
“好。”
江景峯的平靜讓蘇宓開始不太平靜,今天她要說的事情對于她來說非常重要,但見他這副模樣,她突然有預感事情大概無法如願。她道:“我是來自六百年前永樂年間的鬼,不是一只普通的女鬼。”
“我知道。”
蘇宓接着說:“我是六百年前九安縣第一富商劉淮舟二兒子劉仲鳴的妻子。”她的眼中開始有情緒浮動,也開始對冷漠的江景峯投以期待。
“我知道。”
蘇宓一怔,他的平靜讓她有些無法接受。他到底知道多少?為什麽對此無動于衷?“我是你的妻子。”蘇宓終于說出最後一句話。
江景峯的眉頭終于動了一下,原本只看蘇宓身後枯樹的他終于還是将目光轉到蘇宓是身上,只見她清冷的臉龐下有一股熱切和沖動,如果只用“動情”這個詞來形容蘇宓是不夠的,因為她除了動情,還有激動,還有期待,還有埋怨……
“你知道我并不是你的丈夫。”江景峯用聽起來很耐心的,解釋的口吻說:“我不是六百年前的古人,我是生在現代社會八十年代的人。雖然我或許和你丈夫有相似的一張臉,但我不是他,我只是江。景,峯。”
“可是你是他的轉世,你前世,在六百年前,你是我的丈夫。我死在你的懷裏。當時你哭着說要陪我一起走,你說怕自己走晚了,來生就遇不到我了。”蘇宓激動地往前踏進一步,雙手拉住江景峯的手臂,眼眶裏已經有淚花在閃動。
江景峯沉默不語,他靜靜地看着蘇宓。也不推開她的手,就那麽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看她的兩行清淚慢慢滑落。看她一臉哀傷。
他在等着她說話,或者在等着她放棄。
“仲郎,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在三角池旁邊救了我,若不是你伸手攔腰将我接住。我已經浸溺池中;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在縣郊的梅林驿道你為了幫我搶回包袱赤手和盜賊打架。從小只會寫字的手第一次打傷別人;第三次見面的時候,你送我一首詩,你說‘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從此我們許下白首之約,這一切的一切,對于我而言,都仿佛發生在昨日一般。你說你已不是當時的你,那來世再為夫妻的誓言也是假的嗎?”
蘇宓提淚漣漣,前世的回憶每一次回想,都心痛如刀割,尤其是在當被告知曾經深愛的那個男人在醞釀着一個陰謀要對付自己的時候,她覺得天已經崩塌。心中的愛變得複雜,她原不想得,如今卻更想得。
或許,把前世的事情說與他聽,或許他能憶起,或許他會動情,或許,他會放棄那些傷害別人的事情。所以她告別了喬天離,她請求喬天離可以原諒她,在她心中最好的結果是江景峯跟她一起離開,最壞的結果是江景峯像對待袁夕顏那樣将自己了結了。
“蘇宓,”江景峯終于推開她的手,他收起了嘴角的那一抹不羁的笑容,鄭重道:“我知道你們六百年前的感情,我知道你和他之間那動人悱恻的愛情,我甚至知道你的死不是一起意外,但是,我不是他,我這一世沒有履行他的誓言的責任。事實上,我看重的不是什麽前世今生,而是這一世的無奈抉擇,我也有我的難言痛苦,那個不可告人的痛苦和秘密讓我幾乎要崩潰,但我選擇了去承受。我這一世注定是悲劇,因為我愛的人也都離開了我,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将她們受到的傷回報在你身上,只有你從這個世界消失,我至親至愛的人才能回到身邊。”
“蘇宓,對不起,前世于你或許是情,但這一世與我們,只能是孽。”
江景峯只留下一個背影,在蘇宓再度崩潰之前,在蘇宓哭泣之前,他選擇了離開。“能陪在你身邊的那個人不是我啊,別被前世的情愛所羁絆,在你在面對更加痛苦的事情之前,請忘記前世的他和今世的我。”
透過眼淚,江景峯遠去的身影一直在搖晃,蘇宓靠在柱子上,身體無力地往下滑,最後,坐在冰涼的地上。
一直躲在一顆大樹後面的喬天離看着已然崩潰的蘇宓,他心痛如絞。如果愛情是毒藥,那這一定是最毒的,它能讓沒有經歷過死亡的人品嘗了死的滋味,更能讓已經死去的人再死一次。
但愛不僅僅只是毒藥,它也是一劑救命的藥,就在蘇宓訴說前世的時候,就在她懇求江景峯的時候,他幾乎心動了。這個女人的愛是那麽堅定,雖然她柔弱,但她用最熱烈的愛在維持着六百年的情緣,如果沒有發生那件可怕的事情,也許江景峯會愛上這樣一個癡情的女鬼。
可是天不遂人願,江景峯的福氣也許早在六百年前就被剝奪了。這一世,他遇見蘇宓之前,已經有一個讓他愛到無法自拔的女人,在他遇見蘇宓之前,已經有人為他譜寫了命運之章。這一份孽緣,徹底地分開了他和蘇宓,也徹底地傷了蘇宓的心。
ps:
對不起,晚了點~~加班加點的~求原諒,哈哈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