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事始終,既靈都只安靜着,她插不上譚雲山和青盞的話,卻記得清楚譚雲山給她講過的那些事,記得那個布局百年妖亂九天只為救一人出忘淵的庚辰上仙。
道別青盞,二人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附近搜尋了許久,因為譚雲山肯定他離開茫茫黑暗之後,再睜開眼,就是站在這附近。
然而任憑他們使勁渾身解數,也沒找見那所謂的“混沌之口”。
無奈,二人只得一圈圈擴大尋覓範圍,那方石桌、那抹青色身影就慢慢成了遠處的一個點。
既靈也終于不再顧忌,直接問了心中疑惑:“那個鄭駁老為什麽不直接跳下來找青盞,非要費那麽多精力布局,牽連無辜?”
譚雲山早就想過這問題:“因為他能掐會算,而所有卦象都告訴他,根本不可能在忘淵裏尋到一個人。”
既靈瞪大眼睛:“可是你找到我了啊?”
“哪能人人都像我這麽厲害。”譚雲山接得那叫一個順當。
既靈眼皮下來一半,眯得嫌棄又危險。
譚雲山喜歡極了她這個模樣,沒忍住,飛快摸了一下她的頭,滿足嘆息。
既靈磨牙,正琢磨着從哪開始揍起,卻見譚雲山斂去玩笑,輕搖着頭一聲嘆息:“他就是太信星運了,成也星運,敗也星運,苦樂亦如是……”
她知道,他在說那位庚辰上仙,那個利用了他的“惡徒”,那個騙了她的“師父”。
她對這些沒印象,自然心緒平靜,然而譚雲山的聲音裏也沒有仇怨,只剩唏噓——
“可這世間,除了運勢,還有機緣,除了機緣,還有人心,又豈是星辰卦象算得盡的。”
從清晨到日落,二人片刻未歇,但凡路過之地都恨不能掘地三尺,卻依然沒有那黑暗入口的任何蹤跡。
墨藍色重又染遍天地,草木、飛鳥、雲、風都沉靜下來,萬籁俱寂。
“你睡一覺吧,”挑了個視野寬敞的地方,既靈拉着譚雲山坐下來,拍拍他肩膀,豪氣道,“我守着你。”
譚雲山心情複雜:“你……好像搶了我的話。”
既靈樂,夜幕下,眼眸燦若星辰:“你不怕我一睡又是十幾天?”
譚雲山很認真地想了想:“如果你每次醒過來的時候都能像上回那樣抓着我的衣角戀戀不舍,別說十幾天,幾十天都值得等。”
“……”
“……”
咚!
“這位姑娘,要不還是我來繼續保管淨妖鈴吧……”
“很疼?”
“那倒沒有,但我忘了說,其實你以前敲完我之後都會再給我揉揉頭的,特別溫……”
咚!
“你高興就好。”
二人正沉浸在“打情罵俏”裏,極遠處的山頭上,琉璃之光忽然沒了。
自下山後,他們已走出很長的路,連那原本的山尖都若隐若現了,何況山巅一抹斑斓。但當夜幕降臨之後,那光又在墨藍夜色裏重新明晰起來,只要舉目遠眺,便可得見晶瑩剔透的絲絲彩光。
光散得悄無聲息,直到譚雲山打個哈欠,無意中望過去,才微微怔住。
他的第一個反應是轉頭看身旁的既靈,因動作太突然也太迅速,加之神色有異,把閑适歇息中的既靈吓一跳:“怎麽了?”
譚雲山示意她看遠處山尖。
既靈很快明白過來他為何眉宇間盡是疑惑,因為她也同樣意外:“我沒睡啊。”
白天有一搭沒一搭閑聊時,譚雲山曾和她說過晏行與她同生共息,所以她睡着的時候晏行的光華便盡,反過來她蘇醒的時候亦是晏行重新散彩光之時。她沒見過睡着後晏行的模樣,但聽譚雲山這樣講,也覺得十分有道理。
哪成想才過半日,便被打了臉。
若是旁事,既靈這會兒肯定會毫不留情揶揄譚雲山的錯判,可事關晏行,她便沒那些閑情逸致了,只覺擔心:“我醒着的時候,從未見他的光華散盡過……”
譚雲山也是在意這個,但又一時判斷不出是晏行真的出事了,還只是因為與既靈離得遠了,所以相互間的聯系也随之弱……
慢着!
譚雲山詫異挑眉,只見已與夜色融為一體的山尖忽然重新亮起,且一掃白日的飄逸輕緩,霎時奪目!
未及眨眼,幾個皎潔如霜的銀色光點自七彩斑斓中浮出,不緊不慢地向山下飄,但又沒有真的落到山腳,而是在飄到半山腰的高度時,便停住下落趨勢,開始平平緩緩地往前去。
從譚雲山和既靈這裏看,那點點銀光就像幾只鳥兒,撲着翅膀,遙遙地給他們引路。
二人對視一下,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相同念頭——走!
銀光飄得舒緩,像在故意等他們一樣,可譚雲山和既靈不敢耽擱,幾乎是一路狂奔着追過去的。
最終,他們追着銀光來到一個湖邊,點點銀猶如雪粒落下,碰到水面的瞬間,光華盡散,現出原貌——幾片悠悠落葉。
“回去的路在這湖裏。”譚雲山的聲音很輕,卻篤定。他忽然有些後悔在山頂的時候只顧守着既靈,沒去樹下多坐坐。相識這麽久,得了這麽多照拂,他竟沒同晏行好好敘過話。
既靈上前一步,直接踩入水中,将那幾片落葉拾起來,用袖子擦幹上面的水,然後一片不少地收入懷中。
從頭到尾,她什麽都沒說,斂下的眸子裏亦看不清情緒。
直到确保所有落葉都貼身收好後,她才擡起頭,神色明朗,聲音脆亮:“是不是要跳湖?”
譚雲山看着已經站在湖水裏的姑娘,忽然覺得剛才醞釀半天“如何說服”的自己特別傻。他早該知道,論往前沖,既靈哪用別人推,她不拽着別人跑就謝天謝地了。
“對——”譚雲山大聲應和。“勇”字讓人家姑娘先占了,“聲如洪鐘”是他最後的倔強。
墨藍蒼穹下,一根妖索勾連的兩人,緩緩走向湖水深處。
很快,水漫到既靈胸口。她還想再往前一點,水下的一只手忽然被人握住。
水很涼,既靈的手也早被泡得冷透了,譚雲山的手竟還有一絲溫熱,不知是河水太冰反襯的,還是譚雲山握得太緊,讓人産生了錯覺。
“就這裏吧,”他說,“別松開我的手。”
既靈有一瞬的恍惚,因為這話她在山頂茅屋裏、在醒來看見譚雲山沒走時,已聽自己的心反複念叨了無數遍。她從來沒和譚雲山提過,總覺得有點丢人,卻怎麽也沒料到,最終這話反倒從譚雲山嘴裏說出來了。
她當然會照做,她願意得不得了。
“嗯。”
若譚雲山用心些,就能從那故作淡定的一個字裏聽出對方的百轉千回,但畢竟這會兒他全部心神都放在未知前路上:“閉目,屏息,凝神。”
既靈照做。
譚雲山亦閉上眼睛,舒緩四肢百骸。
水中緊握的手微微用力。
一下。
兩下。
三!
咕咚——
兩個身影同時沒入水中,默契得就像一個人!
入水後的譚雲山和既靈根本什麽都不看,什麽都不管,就拼勁全力往下紮,往更深處游!
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緊緊包圍着眼耳口鼻的冰冷湖水和胸腔裏越來越少的氣。
譚雲山不知他們已經游了多深,長久的屏息讓他悶得快要炸開,他只能咬緊牙關,握緊既靈的手……
“咕嚕……”
有水泡從臉頰劃過,異樣感讓譚雲山霍地睜開眼睛,模模糊糊地好像看見既靈張着嘴,似要說話,但這幽暗湖水裏只能是吐出一個又一個水泡。
一剎那,福至心靈。
譚雲山驀地開竅,順着既靈面對的方向轉身去看,赫然一團赤色火光!
于幽暗混沌中見到光,人會本能地驚喜,但吃過太多虧的譚雲山沒被變故沖昏頭腦,立刻反應過來,那曾讓自己險些迷失的茫茫混沌裏根本沒有光,更別說這團火一樣的亮!
可又轉念一想,萬一有呢,萬一只是他在黑暗中時沒遇見呢?
譚雲山的猶豫只是一瞬,可那團赤光顯然連這一瞬都不願意等,竟開始向他倆這邊靠近!
好了,這回不用考慮是不是混沌入口了——哪一個入口會自己游過來!
眨眼功夫,赤光距離他們僅剩十幾尺,光暈中的妖物終于露出猙獰面目。似魚非魚,似獸非獸,背生鳍,頭生角,一張大嘴橫貫了整個頭,赤色光暈映亮了密密麻麻的細小利齒,看得人頭皮發麻!
這還能怎麽辦?
【跑啊!】
不知是不是錯覺,反正二人不約而同聽見了對方心底的吶喊。
冰冷湖底,倉皇逃命,譚雲山和既靈瀕臨窒息,根本沒印象游了多久,中途是不是被那妖獸咬到了腿,只知道當他們終于支撐不住喝進來第一口水時,心中那份絕望。
然而往往山窮水盡,才會柳暗花明。
“嘩啦——”
這是譚雲山和既靈這輩子聽過的,最美妙的出水聲。
他們本能地大口吸氣,仿佛重新活過來一樣。
茫茫黑暗,混沌虛空,用力眨眼卻發現睜開眼同閉上眼,所見之處無任何區別——既靈終于見到了譚雲山口中,真正的忘淵。
他們似乎在一條河裏,又或者也是一個湖,反正看不清楚。
奮力游上岸,二人精疲力竭。
“現在怎麽辦?”既靈渾身濕透,氣喘籲籲,唯一慶幸的是這裏不冷。但是也不熱,而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溫吞的悶,人處于其中,連感官都好像變得遲鈍了。
“找仙索。”譚雲山将衣衫浸透的水擰出。
既靈茫然四顧,除了黑,就是暗,壓抑得人難受:“根本什麽都看不見。”
“現在知道為什麽我們兩個必須要綁一起了吧。”譚雲山半玩笑半打趣道。
初入這裏都需要漫長的适應,他必須幫着既靈放松。
既靈理解了譚雲山的用心良苦,但實在放松不下來,因為:“水裏……好像有動靜。”
他們上岸之後就沒動過地方,幾乎是緊鄰着水的,故而那水下的任何波動,都近得好似就在耳畔。
“嘩啦——”
一團赤光破水而出!
譚雲山心道“不好”,剛想起身遠離水邊,那妖獸竟已撲了過來,速度之快猶如疾風閃電,且來勢直沖既靈!
譚雲山想也沒想,立刻迎上去,擋到既靈面前,直接将那妖獸接了個滿懷!
那妖獸離開水卻好似更兇猛了,紮進懷一口就咬在了譚雲山手臂,瞬間襲來的劇痛幾乎讓譚雲山喊出聲!但他終是忍住了,并伸手去扳妖獸上颚,企圖讓其松口,奈何妖獸像幾百輩子沒吃過肉似的,咬得那叫一個執着,譚雲山覺得再多一會兒自己胳膊都要斷了!
撲——
背後竄出的利刃生生刺入妖獸頭頂!
譚雲山清晰感覺到手臂上的咬力驟然一松,他趁機一把扳開妖獸上颚,讓受傷的胳膊脫困,下一刻拔丨出匕首,掄起胳膊就将那惡獸丢回水中!
噗通——
“拿好。”譚雲山把匕首還給既靈,妖獸是死是活他已經顧不上了,他現在就想趕緊帶着既靈離開這片随時可能冒出妖獸的水面,“我們必須馬上……”
嘩啦。
嘩啦。
嘩啦。
嘩啦。
接二連三的出水聲,打斷了譚雲山的話,也讓他倆再度悚然。
只見黑暗裏重新冒出赤光,但不再是一個,而是兩個,三個,四個,猶如幾簇火光,竟映亮了方圓幾丈。
譚雲山和既靈緩緩起身,一點點後退。
妖獸則不疾不徐,一點點往岸上爬。
“打得過嗎……”既靈握着匕首,問得底氣不太足。
譚雲山手臂還疼着呢,這會兒實難再硬氣:“我覺得還是跑吧……”
“哪個方向?”
“呃……”譚雲山飛快地看了一下左右,原沒指望真看見什麽,只是想選一個直覺上最青睐的,不料看完之後他一震,又不可置信可重新看了一眼右邊。
極遙遠的幽暗深處,有一方日華之光。
不,不是日華宮燈,雖然很像,但那光比日華宮燈的光還多出一絲淡淡的金,更像是九天寶殿上的那盞碧霄燈,而在那光芒中央,隐隐約約有道細長影子……
譚雲山渾身一震,是仙索,是他們将他解下的仙索重又收回,捆了碧霄燈再放入忘淵!
譚雲山再顧不得其他,拉起既靈就往那有光的方向跑去!
既靈踉跄幾步才跟上,擡眼亦看見了光亮,然不明所以:“那是什麽啊——”
身後妖獸見他二人奔逃,霎時低吼出聲,一齊撲上!
譚雲山沒想到妖獸速度如此之快,他才跑開一段距離,甚至都沒覺得與那日華之光有所拉近,就被追得最緊的妖獸咬了小腿,他疼得腳下一頓,直接撲倒在地!
他這一倒不要緊,妖索牽連的既靈也摔到地上!
妖獸直接松開他小腿,一躍而起重重啃上他肩膀!
迅速爬起來的既靈拿匕首刺過來,想故技重施,卻不料在刃尖馬上碰到妖獸後背時,妖獸忽然松開嘴,跳到一旁地上!
既靈吓得呼吸一滞,用盡全身力氣停住手腕,才沒讓匕首進了譚雲山的肩膀。
一來一回間,另外三只妖獸已然逼近!
幽暗深處的碧霄之光卻越來越淡,就像仙索在自己走遠!
仙索當然是不會自己動的,忘淵裏的妖獸若不明所以順着仙索往上爬,也只會讓仙索晃動,而不是遠走。除非……忘淵之畔的衆上仙用仙術在移動仙索,為了仙索能有最大可能在這茫茫混沌裏被他重新抓住!
但是不對,方向反了,他們在這邊啊!
日華之光更模糊了,仿佛随時都會消失。
若真的錯過了,無盡忘淵,得多大的運氣才能再次遇上?
不行,他賭不起。
四只妖獸相繼撲來,譚雲山踹開兩個,抓住一個,任由另外一個咬着自己,大聲沖着既靈喊:“別管我了,你把妖索解開,趕緊去追那個光,那就是仙索,是唯一出忘淵的機會!”
既靈仿佛沒聽見一般,一刀紮入又要撲上來的妖獸後背,穩準狠地把它盯到地上!
未及拔刀,另外一只妖獸便撲過來咬住了她的手!
疼至鑽心,既靈卻一下沒顫,直接換手拔了匕首,再次刺下。然而這一刀因妖獸閃躲,紮了個空。
譚雲山快急死,恨不能自己幫她去解妖索,但人家不跑,解了何用?
兩個人,四只妖獸,總算是拼過了,只是耗時漫長,且勝利者也傷痕累累。
日華之光早湮滅于遙遠幽深處,再不見一丁點蹤跡。
譚雲山身上哪哪兒都疼,但所有這些都比不過胸口的憋悶:“你能不能聽一回話啊。送到眼前的機會,抓住了你就出去了!”
“我出去了,你呢?”
“幾個小妖獸,我還是對付得了的。”
“然後呢,打完妖獸呢?”
“你上去之後肯定能再把仙索放下來,我再接着找呗。”
“一直找不到呢?又把一切都忘了呢?”
“你就不能盼着我點好……”
無邊混沌裏,誰也看不見誰的表情,但因妖索還拴着,于是又誰也離不遠誰。
譚雲山發現不管什麽時候,不光九天仙界還是塵水忘淵,他都對既靈沒轍,像現在,他氣,他悶,他想反過來拿淨妖鈴敲她,可話趕話到最後,仍只有乖乖服軟的份。
“我一個人上去能幹嘛呢。”黑暗中,既靈輕輕呼出一口氣。
他們離得太近了,譚雲山仿佛能感覺到拂過耳畔的熱。
“我什麽都不記得,想不起從前事,認不得舊相識,我只記得你,”她似輕嘆,又似帶着笑意,“只記得一個叫譚雲山的、自诩才思敏捷的、一言不合就哭的奇男子,來這茫茫忘淵裏救我。”
她拿起他的手,朝着傷口輕輕吹氣,好像那一絲絲涼,能讓傷愈合得更快。
譚雲山卻不由自主撫上了她的臉,指尖輕輕描摹她的眼眉,一下下,緩而溫柔。
“淨妖鈴。”他低聲呢喃。
既靈思緒有些飄,沒想太多,便将淨妖鈴給了對方。
譚雲山把淨妖鈴別到後腰仙索內,然後重新捧起對方的臉,穩穩親了下去。
既靈猝不及防被奪去呼吸,等反應過來想揍人的時候,發現已經沒趁手武器了,總不能拿匕首吧,那也太殘忍。
于是只得認了。
譚雲山吻得時而重,時而輕,重如攻池掠地,輕如羽毛微拂。
恍恍惚惚中,既靈有好幾次覺得自己又入了水,随波飄蕩。
腰忽然被拉了一下。
二人一怔,不約而同低頭,發現腰上的妖索不知何時竟泛起紫光,且像有生命似的,一下下将他們往某個方向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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